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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煊今已断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12期作者
“刺杀乌果,真的是她……是她所为?”
周森泉眉头皱起,他看向陈驳的目光,似乎有狐疑、不解、震惊,却又含意不名。
“他怎么能不死?”茹姬的笑容虽淡,但绽放在她那美艳的脸庞上,却如春花耀眼,“当初送我去辽疆时,你不早就明白,落在乌果大祭司手中的我,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么,明相?”
周森泉全身一震,抬起头来。随着他抬头的姿势,一张薄纸般的面具飘落在地。而那些属于周森泉的些许收敛、隐忍都如潮汐般退去,倒是那勇决孤直的神情,一如海底坚硬的礁石,不知经过多少海浪的洗礼和打磨,才傲然露了出来,幽暗、黝黑,但有着不输日月的熠熠光芒。
日月既出,涵照海清——正是对这位如今已宰执天下、令百官避道的权臣最好的评语。
燕敏低下头去,陈驳木然不动,苏兰泽面露微笑,张勇目瞪口呆,而鲁韶山只觉自己的背脊已经完全被冷汗湿透了。
即使有人皮面具的遮掩,也早就应该想得到,除了明照清,谁人能在刻意做出的谦和忍让下,仍显露出刀锋般的森寒?又有谁能驱使剑神的高徒,只是做自己身边一个小小的影卫?
更何况……影卫!世所皆知,影卫是明照清独有的护卫!当初在杨恩的别馆中,这所谓的“周森泉”可是带了好几名影卫!
“你……你是阿奴的女儿?”明照清的话语,听起来似有涩意,“我记得当年公主被送往辽疆时,同行的只有公主的奶娘阿奴。阿奴当时也是刚产女不久,算起来与公主的年纪相仿,难道……就是你?阿奴她……”
茹姬看着他,含笑不语。
“你处心积虑,只是为了这一刻吧。”杨恩的手中,已多了那支熟悉的竹笛,“诱杀太妃、让绿罗杀死乌果、上林宫中的失踪、绮罗的歌舞、浴金殿中的迷药、明府的金妆玉兰、自焚的宫装女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起所有相关人的疑心,并诱使明相一步一步,在众人的见证下,亲自踏入这所‘一洞天’中来!”
“因为谁也想不到……”鲁韶山喃喃道,“一个被人诱拐或者说是掳掠的受害人,竟会是所有事件的主谋。”
“可是也没有瞒过捕神呀!”茹姬笑得还是那么灿烂,“我倒想知道,捕神是如何发现端倪的呢?其实这一连串的案件中,明相才有最大的嫌疑,毕竟在所有知晓当年情景的人看来,其一,能诱得白蕙赶往浴金殿,开口说出‘玉琳琅’的男子,也只有他了吧?更何况,他的确是在侍卫发现白蕙尸首之前出现在浴金殿。以他今时之地位,除了白蕙这位淑静太妃,又有谁能让他好端端地跑到那里去?”
明照清听到“白蕙”二字时,太阳穴处的青筋跳了跳,却咬牙没有开口。
“我问过明相,可是他不肯说。”杨恩笑了笑,“但我想,如今能令明相方寸大乱的,若非出现谋逆,便是与《兰哀》相关。”
“那我便告诉你吧,我说了后,捕神也要把你的推论告诉我。”茹姬媚然一笑,“说起来我只是在勤政殿外,他的必经之道上,丢了一封信而已。信中除了让他前往浴金殿,还有两句诗。”
她曼声吟道:“琵琶犹如故,兰香不长久。”
“你是阿茹!”鲁韶山蓦地抬头,“怪不得……怪不得你的眼神那样熟悉!那次在锦衣陆府,你一定也是戴了人皮面具……”
明照清的怒气似乎在这一刻消散了,化作如水烟般沉郁的神情。他怔怔地望着茹姬,还是说不出话来。
“其实让我们不再怀疑明相,也正是你们的设计。”杨恩的手指摩挲着笛端,那里的翠色已有些泛黄,却因长期的摩挲变得玉般光润,“你真正的目标,是要抛出玉琳琅的消息,让两宫相疑。”
“叮”的一声,是陈驳手一软,握着的匕首落在了地上。
“因为无论是太妃还是乌果,他们的地位看似尊崇,但对于今日的明相来说,要杀他们有千百种隐秘法子,根本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杨恩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太妃被杀,看似是被辽疆秘药混合‘百日醉’迷昏,而此药又只有乌果才有,而明相杀乌果,可以说是为了灭口。但还是那句话,明相手头有干百种药可以用,未必就一定要用辽人之药!”
“唔,可是寻常人使唤不动白蕙的心腹绿罗,更不可能让双腿行走不便的公主加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起消失在宫中呀?”茹姬含笑道。
“还是同样的道理。”杨恩淡淡道,“明相有无数奇人异士可用,又何必驱使绿罗?绿罗又何必在死前唱起《兰哀》,明明白白在歌声中唱出‘玉琳琅’三字?
“上林公主失踪更是奇怪。就算公主曾在护国寺对明相一见倾心,明相也为了所谓的‘玉琳琅’动了带走她的念头,但他完全可以再制造一次公主出宫的机会,然后令人将其劫走,甚至弄出一桩所谓的意外与所谓的公主尸首,岂不是干净利落得多?他又怎会在贸然杀死太妃后再带走公主?这样仓促草率的做法,可不符合明相素来严谨的风范!”
竹笛在杨恩的指间闪着微光:“明相的嫌疑太真了,反不像是真的。不过你们的用意,本就是要让相关的人都明白,这一切就是你们做的!你们根本什么也不惧怕,所以才会有绮罗的出现,才会有浴金殿中当着太后的面自焚的宫装女子!凭借着她们的相貌和傀儡的身份,就足以在两宫之间掀起轩然大波!
“可是,你们又一定要将明相牵涉进来,将辽疆牵涉进来,所以才有了这一连串的惨案。甚至到了最后,当你们知道自己成功地引来了各方的注意力后,更是不惜暴露张公子,让他以半阙《兰哀》,将我们带到了一洞天!”
杨恩目光如电,竟比常人还要犀利十分:“我想,当初你们应该是以言语诱骗淑静太妃前往浴金殿,将双腿不便的公主藏匿于太妃轿舆之中,而你则扮成寻常跟车的宫人随在其后。及至到了浴金殿中,你二人将太妃杀死,又通过浴金殿的暗道来到此处,然后一直藏匿到了今天!
“现在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驱使你们两个弱女子做出这样惊人的惨事!甚至……杀了淑静太妃还不够,又剐尽了她的尸身!”
“哟,差点忘了,对各位客人,还没奉上茶水呢!”茹姬并不正面回答,反而掩口一笑,“我这个主人也太不周到了。”
她纤手上拂,拉了拉大椅扶手边的一根丝绦。只听内室“丁零零”一阵乱响,过了片刻,通往内室的门扇忽然开了,有一个头包布巾的女子翩然出来,手上端有茶盘,盘中七盏滚水,热气腾腾。
众人先是一惊,不知这女子从何而来。仔细看时,但见她如真人身量相仿,面部却是木质雕成,以墨笔画出五官,又包有布巾,粗略看时分辨不出,但远不如绮罗那样精致如生,竟然也是傀儡!
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思,茹姬又是一笑:“此处无茶,可别怪我怠慢。这水可是没毒的,不过喝不喝也随你们。”
众人想起她乃是在辽疆长大的,不禁心中一凛,谁敢过去喝水?
“这室中封闭,要害我们,用毒烟便行了,的确用不着在水中下毒。”苏兰泽第一个过去,拿起两盏来,分别递给了杨恩和鲁韶山,自己也取了一盏,呷了半口,赞道,“回味清甜,好水!想必是温泉吧?”
“苏姑娘果然磊落。”茹姬眼波流动,“各位不喝水,倒是看看我这傀儡的身段,美是不美呢?”
她这一说,众人才注意到,那傀儡的面部尽管粗糙简单,但裹在布衣中的身躯却是鲜活柔软,特别是捧着茶盘的柔荑,修长白皙,不像是木质所制。
茹姬已取过一盏滚水,端在手中:“正如方才捕神大人所说,当时我先是告诉白蕙,公主想要告诉她一些关于玉琳琅的事情,果然引得她深夜前来,还假惺惺地带来了《兰蕙图》想打动公主。然后我们将计就计,将她骗去了浴金殿,我又趁其他宫人站得远远的时候,尾随白蕙入了浴金殿的浴房。然后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男子皮影,藏在浴房破败的幔帐后,让她误以为帐后藏着真正的明照清。我又令绿罗用腹语装出男子声音,这样就能使外面站着的那个小宫人以为,白蕙在这里秘密私会一个男子,而他们谈到了玉琳琅!”
她“嘻嘻”一笑:“然后我们用药迷倒了那个小宫人,绿罗离开浴金殿赶往夜棠宫,我则一刀刺死了白蕙!”
众人不禁一颤,茹姬的笑容却依然灿烂:“开始我只想杀了她算了,可是在那一刻,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憎!我不但杀了白蕙,还剐迟了她的尸身。其实何止如此,我还剥下她的皮肤,将血肉剁为烂糜,这才有了各位面前这具木头肉傀儡!”
只听“唔”的一声,却是燕敏捂住了嘴,俏脸苍白,似乎马上便要呕出来。而其他人呆若木鸡,张勇甚至全身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瞪向茹姬:“茹姬!你……你为何如此?”
“你怎能这样对待淑静太妃?”明照清终于说话了,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你们既然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应该早就知道了她是公主的……”
“她是公主的姨母,乌果是公主的师父。他们一个在辽疆辛苦教养我们成人,又教了那么多用药的秘术;一个在我们入宫后不顾太后的忌讳,对公主百般疼爱!而我们却杀了他们,还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来,真是禽兽不如,对不对?”茹姬的目光中闪动着冷芒,那春花般的笑靥看上去更像是冷笑,“明相,我早就说过了,你当初既然处心积虑将我们送去辽疆,难道就真的不明白,我们在辽疆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白蕙是公主的姨母?那么,兰蕙齐芳中的白兰,难道就是公主的生母贞静太妃?可是为什么杨恩说,玉牒中没有白兰的名字?兰蕙图中的兰花,为何又是白兰花的模样?
鲁韶山心中只觉有些隐约的不对,但究竟何处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明照清的脸色,却“唰”的一下,忽然变得煞白。
“茹姬!”内室忽然传出个女子的声音来,她咳了两声,微弱地道,“他们都是虎狼之徒、一丘之貉……咳咳,你只管……只管告诉捕神……捕神大人……”
茹姬眼圈忽然一红,跨前几步,“砰”的一声将内室门扇全部推开,大声道:“你们来瞧瞧吧!瞧瞧她!”
巨大的声响,吓得众人又是一颤。
但杨恩一言不发,当先进入内室,苏兰泽和鲁韶山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其他人才犹豫着走到了门口,忽然都呆住了。
内室只有一床一几,几上放有烛灯,极是简陋。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女子卧在床上,身盖青棉被褥,枯黄的头发披散在枕上,兀自咳嗽不住,被褥也随之瑟瑟抖动。
陈驳愣了愣,腿弯一软,“扑通”跪在了床前:“老奴参见公主!公主……公主受苦了!”他眼珠一转,手蓦地指向茹姬,怒道,“都是这个大胆的刁奴挟持了公主!这个刁奴还……”
“住口!”那女子进出这两个字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蜡黄的脸上泛起一片病态的红晕,“你一个阉奴,也敢对公主无礼!”
她毕竟身份尚在,陈驳不敢多言,紧紧闭上了嘴巴。
茹姬已抢前一步,坐在床上,将那女子搂了起来,半坐半躺地倚在了自己的怀中。
女子看来与茹姬年纪相仿,只是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瘦弱的身上穿着一件上好的鹅黄丝质中衣,与这室内的简陋显得颇不相宜。
明照清却一怔,敏锐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子:“公主?”
“我……我不是公主。”女子喘了两口气,枯瘦的手爪吃力地抓住了茹姬的一只手,“她……我是茹姬……她才是真正的上……上林公主……”
张勇张大了嘴巴,彻底地呆住了!燕敏低下头去,苏兰泽与鲁韶山沉默不语,杨恩若有所思。
陈驳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你早就知道了!”明照清恼怒地瞪向陈驳,“难怪我觉得眼熟!你刚才还敢指责堂堂公主?”
“因为当初受封的人,并不是……她。其实,明相你只要看公……茹姬……的长相就明白了。”陈驳睁开眼来,苦笑道,“难怪她要戴上人皮面具,也幸得上林宫一向冷清,她又行事低调……不然,只看那三分似太妃,七分似先皇的长相,哪还能让人瞧不出来……”
“可是当初回宫时,你为何不说明身份?”明照清痛怒交加地看着“茹姬”,“为何要让这样一个婢女来代替你?要是我早知道……我早知道……”
“要是你早知道上林公主还有几分像她母亲,说不定护国寺相遇时,会多几分香火之情,对不对?”“茹姬”冷笑道,“可是你以为,将一个人扔到虎狼窝中煎熬二十五年,只须一朝给她点蜜水喝喝,便是天大的恩德了么?可是我不要做什么公主,我有我的名字,奶娘说,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叫忆兰!”
她“哗”的一下揭开了床上女子身上盖着的棉被。
那女子并不闪躲,只是无奈而微弱地笑了笑:“公主,你……你又何必……”
“不!”忆兰眼中泪光闪动,哽咽道,“他们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
鹅黄丝质中衣只齐膝盖,露出的半截小腿和脚踝都细得可怜,多年的坐卧使得腿上的肌肉已大半萎缩。
更可怕的是,那细弱的腿上横七竖八地密布着无数伤痕!有的像刀痕,有的却是炙伤,腿肚处还有个深陷的指头大小的凹坑,显然是那里的皮肉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这是……”苏兰泽的声音也不由得颤抖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
忆兰咬紧牙关,泪珠终于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扑簌簌地打在那女子的头发上,顷刻间湿了一片。
“傻……傻妹妹……”茹姬挣扎着去摸她的脸,“我已经快死了……你何必……”
“你们都忘了绿罗临死前指控乌果的话么?”忆兰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珠却没有再掉下来,仿佛被此时眼中喷出的火焰给瞬间炙干了,“不错,绿罗是我母亲当年留在宫中的人,她隐忍在白蕙身边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我回来!她是自愿赴死,但她说出的那些话,却并不是空穴来风!”
“你是说……”张勇失声叫了出来。
“那个舞伎锦罗是怎么死的?乌果这种禽兽般的嗜好,明相当真不知?陈驳你也当真不知?”
陈驳一直垂首不语,而明照清的脸色已由苍白变成了死灰。
“茹姬是奶娘的女儿,当初前往辽疆时,是奶娘带着我们俩……茹姬当时与我同在襁褓之中,奶娘为了保护我,将她指认成我的身份。所以她……她代替我,忍受了二十二年的折磨!”
茹姬喘息着,努力抽出自己的手,想要帮忆兰拂去鬓边的乱发,却一直在颤抖:“我娘……我娘说……这都不要紧,只要你……公主你好好地……好好地活着……”她的气息越来越轻,瞳孔中的光彩也在渐渐散去,“将来有一天,带着大小姐……你娘……回扬……扬……”
她的手蓦地垂下来,瞳孔中光彩全无,枯干的眼帘,也慢慢地阖在了一起。
鲁韶山僵在那里,苏兰泽打了个冷战,脸色慢慢地变了。
“要紧的……”忆兰喃喃道,“锦罗受过的罪,我也受过,从我八岁那年开始。”忆兰口齿清晰,一字一顿。
所有人都噤住了,甚至连杨恩都手指一紧,捏住了笛子的尾端。
忆兰轻轻放下茹姬,伸手将棉被盖了上来。她细心地掖好一处被角,仿佛覆在被下的茹姬并不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而只是在静静地熟睡。
忆兰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甚至连眉毛也没有动一动,那张美丽的面庞就像是用最坚固的玉石雕成的一般,似乎连锋利的昆吾刀也不能刻动半分。
“不错。乌果有那种令人难以启齿的嗜好,不仅是少女,还有女童……而茹姬……因为顶着公主的身份,所谓皇族血脉,更令乌果兴奋,她受那种罪,从六岁就开始了。如果说,我受了一百遍罪,那茹姬所受的罪,就有一千遍、一万遍……
“不仅如此,因为某些贵人的顾忌,她从小便被灌服各种药物,双腿瘫痪根本不是受了什么瘴毒,而是服下的药力冲乱了经络……可是茹姬她说,不管怎样,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因为如果她这名义上的公主死了,我就更没有机会回来……
“我们比锦罗强的只是,乌果虽一样令人发指,却不敢让我们横死罢了。可是像这样活着,真还不如死了……多少个夜晚,我们遍体鳞伤地相互搂抱着,哭得那样伤心,可还不敢让人听到……
“在辽疆,那个人间地狱,我们熬过了二十二年,茹姬终于让我回到了京都,她自己却油尽灯枯……”
原是忌惮,甚至厌恶她对淑静太妃白蕙残忍的人,听到此处时,却似乎懂得了她的内心,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忽然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心,那种紧迫而强烈的疼痛,令人刹那间几乎喘不过气来。
鲁韶山紧紧握住拳头,如果乌果此时在他面前,哪怕只是尸体,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控地拔出剑来,如狂风卷地般,将他那张老脸剁成肉泥!
忆兰嘲讽地一笑:“若非朝中派去的人看到茹姬奄奄一息的模样,恐怕还不肯让我们回来吧,即使他们那样想从我们身上得到玉琳琅的线索……最可笑的是,那些一心想加害我们的贵人,竟是我母亲当年最亲近的人……
“辽疆有一种咒术,叫‘怨憎会’,是利用人心中的怨憎之念,让其反噬神志。我常常想,那些贵人,他们心中到底有着多深的怨憎,不但让我母亲消失得不明不白,甚至对我们这样幼小的孩子也如此暴虐!如果对他们施加那种叫做‘怨憎会’的咒术,其反噬之力,大概足以让他们灰飞烟灭吧!”
“啪”的一声轻响传来,却是明照清紧紧握住拳头,青筋暴出,竟使得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被猛然折断。
“奶娘在辽疆的第四年便不堪折磨而死,死前她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和茹姬。我母亲白兰与白蕙是孪生姊妹,都出自扬州白家。白家以偃师秘术立门,但代代只有一个传人,到我母亲这一代时,她被挑中为偃师门的传人。而她的妹妹白蕙知道后,一气之下破门出走,竟然入了乐坊为歌舞伎。”
忆兰的话语听起来那样遥远,仿佛穿透了无数岁月的烟尘,纷至沓来:“后来母亲以良家女子入宫,而机缘巧合,白蕙也因歌舞出色被选人宫中。两人在宫中重逢时,我母亲经了金妃的引荐得到圣宠,已由金妃身边的女官被封为兰嫔,白蕙却刚从宫中一个普通的舞伎被纳为美人。
“母亲见到妹妹自然十分惊喜,但白蕙却暗藏嫉恨。三十年前,谣传说先帝宠爱金妃,便是因了玉琳琅的驻颜之效。但金妃薨后,玉琳琅便不知所终。
“先帝勃然大怒,甚至处死了一批宫人。五年后先帝崩驾,此案被人翻了出来,我母亲也因此获罪,从此在宫中销声匿迹,刚出生不久的我连同奶娘一起被送往辽疆,连累茹姬也酿成一生之悲剧!而白蕙……满宫嫔妃,在先帝驾崩后,或死或废,她远不及我母亲得宠,可是只有她一枝独秀,而且幸存到了今天,还混上了淑静太妃的名号,那么当年她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还用得着说么?
“更可笑的是,白蕙苟活到了今天还不知满足,竟然也想知道玉琳琅的秘密。第一个在辽疆悄悄找我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我至亲的姨母——淑静太妃白蕙。
“她说,我母亲在最后的时刻,曾让人给她送去一封信,信上说玉琳琅所在必须要用到偃师的木傀儡才能入内。而偃师门控制和制作木傀儡的秘诀,是靠一种先天的真气,每一代传人都是靠真气相渡才能继承衣钵,所以门中每代只有一个传人。而我母亲已将自己的真气,渡到了当时刚刚满月的我身上。只有等我长大成人后,才会自如地运用真气。她要想得到玉琳琅,就必得在我成年后,将我从辽疆接回来。
“白蕙又说,别人都以为将我送到辽疆时,我还只是个婴儿,无足轻重。但她知道自己姐姐的手段厉害,决不会甘愿让自己的女儿终老于辽疆,不仅是偃师门的真气,一定还留有其他的后招。就算我现在不知道,但有她帮着,一定能发现我母亲当年留下的关于玉琳琅的线索。如果我肯听她的话,她便想法将我们接回京都。哈哈,可是我真不明白,她多活了二十多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过了这么久,还对当年的事情念念不忘?”
众人仿佛都沉浸在那段惊心的往事中,只有苏兰泽轻轻叹了口气:“也许在她的心里,也存在着怨憎吧。温婉的外表下,隐藏着炽热的欲求之心。以前嫉妒姐姐为继承秘术的传人,进宫又恨自己不够得宠,苟延残喘二十余年后,还恨自己比不上太后尊荣。怨憎的种子,早就种在了她的心中,渐渐枝繁叶茂,终于自取灭亡。”
忆兰轻轻理顺茹姬的乱发:“我想,我母亲当初选择销声匿迹,便是最好的后招。只要她生死未卜,便能使人不敢害我的性命!甚至白蕙……说不定母亲早就料到,以白蕙那样炽热的欲望,终究舍不得不接我回来。”
“不满足自己已得到的,总以为还会有更好的。”苏兰泽叹了口气,“贞静太妃对自己这个妹妹,还真是了解啊。”
“二十二年后,她接回了我,并且不知以什么理由说服了太后,给了母亲和我封号。”忆兰淡淡道,“她以为她即将等来自己尊荣的更高峰,不想等到的却是死亡。”
沉默了片刻,苏兰泽又轻声道:“可是,难道贞静太妃当年就没有想过,你去辽疆时毕竟年幼,回京都之后,万一被淑静太妃所利用,又该如何?”
“呵呵!”忆兰露出奇怪的笑容,“我也是最近才明白我母亲的用意。当时奶娘临终前对我说,她告别母亲时,也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可是母亲只说了四个字‘你且看他’。”
“你、且、看、他……”明照清的声音极低极低,“她……总是那么聪慧……”
“你且看他?”苏兰泽喃喃道,“这是寒山与拾得的对答啊——‘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母亲不是神仙,她纵然安排了宫中的旧人,又在白蕙心中埋下了欲望的种子,可是世事瞬息万变,我能否平安回来,也只在三七之数。所以,或许她并没有指望我能为她报仇雪恨。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万事自有因果。如果在短暂的时间中,看不出因果的相联、命运的公正,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那也不过是因为‘因’虽种下,‘果’却未熟罢了。但隔了二十五年的漫长时光,不管我有没有回来寻仇,那一切的恶果必会成熟。”
死一样的寂静中,忆兰扬起脸,平视众人,似笑非笑道:“白蕙和乌果罪有应得,此时才死,便是干刀万剐,也已是便宜了他们。当年害死我母亲的人,都得付出代价。你说是不是呢?明照清!”
“那次盂兰节,你在桥头提着红绡灯送我的时候,便早已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明照清的脸色仍是一片死灰,但目中却闪耀着骇人的光亮。
“是我。”忆兰唇边忽然绽放的笑容,真可以令世间所有人刹那晕眩,“那晚后半夜,水汽慢慢弥漫上来,浓雾中几乎辨不清方向……我提着红绡灯,陪你从如烟桥,一直走到风陵渡。”
她笑着,吟诵道:“香车转彻烟尘空,桥头红绡月初透。”
那一晚,水烟迷离,帷帽下的男子风姿俊逸,仿佛终南山来的雅客,哪里像这人间的宰相?纱笼光晕,那如洛神一样的女子,哪里是今日这个复仇的魔头?
桥上,他说过什么?
“很多年前,在扬州,我有过这样的愿望,要陪着我心爱的女子,从琵琶湖,一直走到邾家巷。无论是从如烟桥到风陵渡,还是从琵琶湖到邾家巷,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却仿佛是悠远的一生。”
“那是我人中原的第二年,绿罗帮助我联络到了一些旧人。我渐渐查到了一些线索,开始安排复仇的计划。可是我想不出,满朝文武中有谁敢帮我揭开这些黑幕。正好盂兰节的时候,我们以公主要放河灯祭拜亡母的名头,让白蕙帮忙放了我出来。我发现吴胭脂的真气出自偃师门,便一路尾随而去,可是我没有想到,会遇见捕神他们,还有……你……我与你见的第一面,根本不在护国寺,而是在如烟桥。”
忆兰的话语,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迷茫的水烟,若隐若现:“只是那个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却知道你!我早就从奶娘那里,知道你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鲁韶山倒抽一口冷气,杨恩曾讲过的一番话顿时浮上心头:太妃姐妹与明相是同乡,都是扬州人。明相出身贫寒,听说父亲曾是匠人,这也是他为何对机关之术有特别领悟力的原因。后来他十八岁时一举得中进士,又因宫中贵人相助,得先帝垂青。“日月既出,涵照海清”这八字评语,便是那时得到的。本来稳稳当当一个翰林位置,谁知他竟然弃文从武,先在军中效力,累积战功而得到提升。后又以机关术平定辽疆,再立功业。短短数年时间,文韬武略,震惊朝堂,才有了今天的明相……现在想来,那位对他有相助之恩的宫中贵人,或许就是淑静太妃,甚至是……贞静太妃……
“终于等来了今天。”明照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灰败的脸上似乎更多的是解脱般的轻松,“你母亲在哪里?我不信这些都是你奶娘讲的,你一定是……一定是在成年后,见到过你母亲,而你母亲当初在宫中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忆兰咬了咬嫣红的唇,妩媚一笑,那笑容中却仿佛有千万根冰芒:“我知道你明家与白家是通家之好,你父亲亡故后,你也在扬州邾家巷自家寄住了几年。但凡不是禽兽,则无论是对白家还是我母亲,应该只会有感激之意,但你为何却有那样深的怨憎?”
“禽兽?呵呵,有时我真恨自己,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你的母亲,白兰……”明照清脸庞的线条渐渐柔和,“我很小时母亲就不在了,十四岁那年父亲也亡故。父亲生前的好友,在我十四岁那年,接我去他在邾家巷的府上读书寄住。当时白蕙已经离家出走,他家只有白兰一个女儿。白兰当时是十六岁的年纪,一如其名,笑起来的时候,像一朵清晨含露的白兰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只要看到她,就会觉得有满满的开心,她对我……也甚是体贴温柔,我越来越离不开她……父亲临终前曾嘱咐我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可那时我心里想,我什么也不要,只希望她一生都有着如白兰花般明艳的笑容……可是后来,她被选进了官……
“我闻讯如遭晴天霹雳!可是皇命难违,我那时只是一个少年书生,自己尚寄人篱下,又如何能给她帮助?我从小孤高自傲,视名利如粪土,只有那一刻才彻骨地明白了:所谓大丈夫,非关傲骨,只有权力!
“我日夜苦读,进京赶考,高中了进士……她很高兴,想法把我引荐给先帝,先帝对我也青睐有加,我有了足够的钱和人脉……可是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她、接近她、带走她!起初先帝因金妃之故,对她们姐妹也恩宠有加,甚至赐给她们《兰蕙图》……
“呵呵,我嫉妒得都要发狂了,我失去了理智,胆大包天,在先帝命我将施久南所绘的《兰蕙图》给她们送去时,我……我竟私下将那草兰改成了白兰花的模样!因为在我心中,白兰就是白兰,是那个清丽纯朴如白兰花一般的姑娘,不是什么宫中娇养的兰花!她从来就不是先帝的,她是我一个人的!
“金妃死后,先帝视六宫无颜色,终日只笼闭宫中。我以为我带走她的时机到了,可是我没想到,她竟然不愿意!她贪慕这皇宫的荣华,竞不愿意与我做一对远遁江湖的神仙眷侣!”
他狂傲不羁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少年纵情的时刻,侃侃而谈,毫无隐瞒,似乎说的并不是要带走先帝宠妃这样大逆不道的丑闻,而是自己生平最为快意之事一般。
陈驳依然跪在地上,此时身子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白,只恨不能钻入地底去,不想听到这些要人命的轶闻。
其他人也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一段往事,亦是神情复杂,既好奇,又害怕。
只有杨恩微阖双目,手指始终轻轻摩挲着那根竹笛。
“我更没想到,她虽不愿走,但和她相貌一模一样的白蕙却找到了我。说起来,因了她酷似白兰的相貌,我之前在她面前不慎露出过端倪。还有那幅《兰蕙图》,以她的精细,又怎么会猜不出来?”
明照清笑了起来,笑到全身颤抖:“我们一拍即合!我们都恨白兰,我恨白兰的贪恋富贵,而她恨透了所谓的‘兰蕙齐芳’!她说她不要一辈子活在姐姐的阴影下,只有除掉白兰,她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我呢,我要白兰永远也忘不了我!若不是爱我,那便恨我!
“是,我弃文从武,想要尽快出入头地。历尽艰辛,用来自白家的机关术做出了木牛流马、炮车箭士,终于在辽疆建下功业!我投靠当时的皇后,倾囊以报,果然如愿以偿,得到了更高的权力!我逼得白兰走投无路、尊荣尽失!我明知道乌果是个怎样的人,却还将白兰唯一的女儿……送到了辽疆……”
陈驳颤声叫道:“明相!”
“怎么,事涉当今太后,你怕了?”明照清眼斜着他,“大总管,你以为当年的一切无人提起,就真的过去了么?否则你堂堂大内总管,又为何站在此处?你以为就凭着一些漏洞百出的凶案,就能使你和捕神还有我,都身涉其中么?否则一个白蕙之死,为何能引得太后深夜微服前去浴金殿?”
陈驳紧紧闭上嘴,但苏兰泽从后面看去,却见他的肩头在微微发抖。
“白兰生了个和她一样聪慧的女儿。”明照清望向忆兰时,目光已变得柔和起来,“可是你比你母亲更胆大心狠,你就是要迫我出来!你恨白蕙和乌果也只是杀了他们,可是你却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亲手撕开自己最血淋淋的伤疤!”
“我在辽疆,以屈辱侍奉乌果所换来的用毒之术,在如烟桥那一次,不是没有机会杀你。”忆兰笑得明亮耀眼,“可我不要你这样死去,就像对待白蕙一样,我要你们死在最恰当的时候,死得其所。”
“恕老奴多言。”陈驳终于说话了,却有气无力,“您做下那许多事情,纵是真正的上林公主,也难逃其罪。”
“那又有什么关系?”亿兰的笑靥重又绽放,“不要以为时间能埋葬一切!有因,就一定会有果!”
“你……你这是自取灭亡……”陈驳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初若不是茹姬奄奄一息,以太后心性,岂肯将我们接回京都?茹姬一死,不管我身份如何,也绝无好下场!但这又如何?乌果和白蕙都已伏诛,两宫因玉琳琅嫌隙已生,而明相当年纵然因此事立功,荣宠三十年,但如今还能延续下去么?”忆兰说潜。
“所以当你听说乌果要进京觐见时,就知道时机已到。”杨恩忽然开口了,他不知何时,已不再站在原地,而是倚在床榻对面的墙壁上,“你想把淑静太妃、乌果、明相等人一起串起来,因为他们都是二十五年前某一桩旧事的见证者和帮凶!也只有这样,你所做下的案子才更有说服力,才更让该相信的人相信,这一切不仅是你的复仇,还与玉琳琅有关!”
他一口气说下去,没有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借助外来的强大力量,逼得我们这些人一起出现在你的面前,让我们不得不听到真实的二十五年前的秘辛!”
杨恩忽而话头蓦地一转:“我知道绮罗是你做的了。你有你母亲留在你身上的真气,想必偃师门的秘密你母亲当年不是交给奶娘阿奴,而是交给了绿罗,因为阿奴的处境无法藏匿。你入宫近三年,故意放出孤僻又擅毒术的名声,让人不敢接近你,也好让宫中的贵人们放心。
“在冷僻的上林宫中,前两年你一直在潜心研习傀儡术,因为修为有限,但时间十分充裕,所以你能做出那样精致的肉傀儡绮罗。至于滋养傀儡的血肉……宫中每一刻,都有人秘密死去,身处这样肮脏又黑暗的地方,获得新鲜血肉易如反掌。”
鲁韶山张了张嘴,似乎被杨恩少见的犀利给惊住了。
“太后微服前往浴金殿的那天,淑静太妃的灵前忽然出现的宫装女子……”杨恩把竹笛缓缓塞回袖中,“唔,就是那具木傀儡,仅是以木头、皮甲、胶漆等材料制作出来的人形,却那样精细入微,宛若生人!这决不是以你区区两年的修为能做出来的东西!那具木傀儡,从何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若明若暗,都投向了忆兰。
忆兰定定地看着杨恩,笑容消失了:“我就知道,捕神总是一语中的。”她转向明照清,“我母亲留下一些东西给你,你想看么?”
“白兰?”明照清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他急切地踏前一步,“她……她不恨我么?她还会给我留下……留下什么?”
“我先问你,你对我母亲怨憎交加,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不肯跟你走?”
“白兰她为什么不肯像我一样,不顾一切?她一定是不爱我,得不到她的爱,我也不肯爱这世人。”明照清的声音又急又颤,“我费尽心思,我害她、逼她,只不过想让她向我屈服,我只不过是希望她爱我!我不能失去她,哪怕是折磨死她我也不愿失去她!”
“如果那时,母亲答应了你,你会怎样?”
“我会放弃一切,跟她远走高飞!”
“你幼读诗书,少年及第,前途无量,一旦跟皇帝的妃子私奔逃走,且不说能否活下来,难道亲族也不顾了么?”
“可是我爱她就可以不顾一切,她为什么不可以?”
“每个人的际遇都不同,每个人的心也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舍弃这个世界,只为了爱另一个人!”
“不!”明照清嘶喊道,“她失踪二十五年,始终不肯露面!我将你送到辽疆,她明知你受尽折磨,也狠心不出现!我在京中遍植白兰花,依然无法将她打动!可是我知道她在的,我知道……因为那上半阙《兰哀》,忽然在一年前传遍京都!那是我十六岁时,陪她在扬州琵琶湖畔时写给她的!而当时她也回赠了我下半阙,我觉得她的词写得太哀怨,所以没有再续写下去,所谓上下阙《兰哀》,其实也是未完之词!
“可是……那日湖边,我弹琴,她唱曲,何等快活!我将琴弦取下给她,她也摘下一朵白兰赠我,我们对湖盟誓,说生亦相依,死必同归,甚至连骨灰,都要—起撒在琵琶湖的碧水之中!如此纠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当时,应该是怎样的两心相悦,才会发下这样疯狂热烈的誓言?可是听在众人耳中,不知为何,竞有些阴冷之感。
“那半阙《兰哀》,是我放出去的。”忆兰笑容中带有讥讽,“我就是要让你恐慌、期望、不安,肉身虽在人间,心却处在地狱烈火之中。”
“你说得不错,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自白兰失踪后,这二十多年,我日夜都活在煎熬中。唯一能让我解脱的,便是白兰……”明照清惨然道,“那《兰哀》,也一定是你母亲告诉你的……现在就请你告诉我,你的母亲……她在哪里?她留给我什么?”
忆兰伸出手来,在茹姬枕下的床板处不知扣住了什么机关,轻轻一旋。
轧轧有声,床后的墙壁忽然从中裂开,露出后面一间石室。
忆兰将茹姬轻柔地搬到床的另一头,自己跳上床板,躬身钻入。
陈驳反应最快,从地上弹起,进入室中。其他人也都跟了进去。
借着外室的烛光,看得清这室内四面皆是青石,显然是从山腹岩石中开凿出来的一间石室。壁边有一石榻,并无枕被,看得出是整块青石雕成,且与石壁相连。
榻上赫然卧有一人,锦服斑斓。仔细看时,那锦上却是“四海云气”的纹路。然而与当下时新的“四海云气”锦擅用暗色提花来表现云气的多变,并于淡泊中求雅致的特点不同,那锦却是以金银丝线交织在一起,因光线的流动,那云气诡谲多变,分外耀眼。
然而,如此华美的锦衣,映衬着这样简陋的石榻石室,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违和之感。
床榻宽大,那人只占了一半,还余半边空处,可以清晰地看到,有暗色的痕迹一直印到石色中去,勾勒出一个淡淡的影子。看其轮廓,似乎是个人形,但那里只放有一只青灰色陶瓮。
一人一瓮,静静地卧于石榻上,令人越觉诡异莫名。鲁韶山只觉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榻上所卧之人……是……是谁?”鲁韶山没发现自己已变得结结巴巴。他一向自恃胆大,但此时竟然无法移动分毫,更不敢上前去看那榻上之人一眼。
忆兰笑了,她伸出一只纤手,拇指与中指变化数个指诀,在空中招了招。
一道红晕从她凝脂般的颊上一掠而过,显然是运用了真气。
随着她指诀的变化,榻上卧着的那人手臂微动。
燕敏低呼一声,踉跄着,一把抓住了旁边杨恩的胳膊。
其他人也是汗毛一竖,不由得都退后了一步。
锦衣摩擦的窸窣声中,那人以臂支榻,缓缓坐了起来。
那一刹那,如遇雷击,所有人都僵住了!
榻上的那个人,哪怕只是坐着,仍觉身形伟岸,有着渊停岳峙一般的气势。那张喜嗔自如的脸庞上,也有着严厉锐利的眉峰、线条刚毅的下颌,竟然正是明照清。
“明照清”缓缓下了石榻,镇定地站在榻边,与真正的明照清几乎是面对面而立,相距不过三尺。
连明照清自己,也如木雕泥塑般,只知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明照清”。
仿佛是一面昏暗的镜子,映出内外相似的影像。
又仿佛是旧时的魂魄归来,遇上了新生的肉身。
可是……可是总有什么……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是木傀儡。”
杨恩不露痕迹地抽出被燕敏紧抓的胳膊,伸手出去,握住了苏兰泽因震惊而冰凉的手,淡淡的话语中,却有着说不出的钦敬与赞佩:“这是扬州白家的木傀儡。白家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偃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