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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法墓天之覆水难收
李亮
密报,水无常形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4期 >
本文总字数:21511
自上而下裂开的罗汉楼,像一张仰天而呼的巨口.
街石翻开,满目疮痍的长街上,镇国将军有着铁铸一般的肩膀。
“钩”、“花”、“虫”,虎视眈眈。
提着冰火双剑的小贺,怒气冲冲地不肯还剑入鞘。
杜铭没心没肺地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还是打定主意,专心看着花浓。
花浓却看着一旁没人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百里清一身白衣,抱臂立在一旁,严肃得有些不正常。
徐先生倒在地上,双手捧脸,腮上一个大洞,血水和口涎不住地淌下来。
吊眉公子两眉垂成八字,哭丧着脸,被戴上铁镣。
蔡紫冠抬起头来,看着天上一片高高的白云。
——已经死了的人,是无法再复活的。
——但那些还没有死的人,却应该还可以救。
“我去找九大僵尸吧。”蔡紫冠沮丧地说,“阻止无辜的人获得神通,我会让孟空空的悲剧不再重演。”
1
自孚州向南,过了栖霞山,就进入“天南之南”的端州。
水汽渐重,在秋风中渐有砭骨之寒。
傅山雄、蔡紫冠一行,人如龙,马如虎,来到了天光湖。
天下第一大湖天光湖独占端州过半面积,在这深秋里碧波万顷,一望无垠。虽然肉眼无法亲见,但其正西方群山忽缺,湖水泄出,便引出了回龙江。
回龙江蜿蜒环绕,泽润八方。自源头至尾尽,刚好将天下九州完全包住。
在天光湖湖心,永远泊着一艘名为“巨灵”的楼船。
往来船只,都对这艘豪华奢美的楼船毕恭毕敬,因为这条船上,住着罗英。
身为天下第一商会“海天会”的会长,罗英早已证明,他可以一声令下,一夜之间便令一城兴、一城废,是真正的“钱皇帝”。
一只灰色信鸽自北码头上的湖香酒楼放出,利箭一般向湖心飞去。
海天会在东码头上负责接迎的王掌柜对蔡紫冠笑道:“蔡公子,属下已经通知罗会长了,您稍等!”
“有劳有劳!”蔡紫冠大笑着跳下马去和掌柜伙计们聊天。
“蔡紫冠,你确定要走水路?”傅山雄虽也跳下马来,但遥望那一色水天,却不由有些放心不下。
“水路出发,省时省力。要斗九大僵尸,不得不计较吧?”
“罗英信得过?”
蔡紫冠微笑起来,想到罗英,想到巨灵船上那压舱的坛坛美酒,说道:“他若信不过,我在这世上还能相信谁?”
“见你的鬼,蔡小贼!”杜铭正扶着花浓下马,听到他没算自己,立刻嚷嚷起来,“老子陪你出生入死,你把老子放在哪里?”
百里清勒马站在他们的后面。他稍稍低头,右手不由在鞍旁握紧了金刀刀柄。
过了大约三炷香的时间。
天光湖中,忽有一点黑影疾速向岸边逼近。黑影越来越大,巍巍然如同一座小山自海中浮起。
那是巨灵船。它自湖心驶出,如离弦之箭,以和它的形体决不相称的快捷,向岸边疾“射’’而去。
“那是罗英的神通?”傅山雄眺望来船,眼中寒光一闪,“倒是久仰他的‘武化三灵’之术。”
罗英少年时修习武艺,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以武通神,将自己的轻功、身法、内力,化作了三项神通,以鸟兽显形。分别是“黑燕”、“赤马”、“白龙”。
“来来来,让一让,让一让,小心!”王掌柜带着海天会的会众往来奔走,将靠近岸边的游客、渔人都往后拦。
北码头上的人因此奔走相告,不少人都在远处指指点点,好奇发生了什么事,竟令巨灵船起锚,海天会根基动摇。
巨灵船眨眼间便已来到岸边。船头上一只黑翅金睛的小燕,翅膀一收,楼船登时停住,巍峨如山。然后,被它带起的巨浪才猛地扑到。周围的几十丈大小的渔船,都给它带得上下起伏,几近倾覆。巨浪咆哮着漫上岸来,几乎打湿了傅山雄的靴子。
船上的水手,在大冷天里光着膀子,扎着巴掌宽的板带,喊着号子,放下跳板。
首先下船的是一个彪悍健壮的年轻人。他穿一身黑色的鱼皮坎肩,露出一双晒得微黑的手臂,细长的眼睛里神情倨傲,正是海天会的三当家,“阴阳手”唐霆。
紧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钱庄掌柜模样的人。这人穿着紫色员外氅,脸上全是和气生财的笑纹。他的腰上挂着一只钱袋,一走路就“哗哗”作响,乃是海天会的二当家,“金钱落地”刘大通。
“好久不见!”杜铭以前来海天会的时候和他们打过架,一看见就忍不住想撩拨撩拨。
那两个人瞪他一眼,往左右一闪,才露出了巨灵船真正的主人。
“未知镇国将军到来,罗英有失远迎!”这人穿着一身白麻长袍,脚上蹬着一双木屐,不慌不忙地走来。
湖风吹过,白袍轻扬,这人潇洒随意,直如御风而行。他走上前来,作势像要行礼。
“罗会长请勿多礼!”傅山雄连忙迎上来,双手在罗英的臂下一搀。
罗英虽是“钱皇帝”,但毕竟仍是平民,镇国将军忽然到访,他也得移船相见;而傅山雄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柱石,但海天会势力庞杂,罗英名满天下,他却也受不起这一拜。
“傅某此来,实在是受蔡小友引荐,有求于罗会长。”傅山雄双手把着罗英的肘弯,正色道,“冒昧之处,罗会长勿怪!”
蔡紫冠在一旁笑嘻嘻地向罗英做鬼脸。
“傅将军能来,海天会蓬荜生辉!”罗英微微一笑道,“将军但有用得着罗某的地方,尽管开口!”他的双臂如同游鱼轻轻地自傅山雄的手中滑出,“江风寒冷,罗英已略备薄酒,为将军洗尘。傅将军船上请!”
就在这时,岸边围观的人群里,忽然有一个人猛地撞了出来。
“罗会长!”那个人哭喊着扑向正要上船的众人,却被小贺从旁防范,一把推了个趔趄,紧跟着就被两个海天会的会众一左一右地拦了起来。
“罗会长救命啊!”那个人大声哭喊起来。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肤色黝黑,发髻草草,赤着一双脚,裤管挽上膝盖,显然是个水面上讨生活的渔人。
罗英看了看傅山雄,眉头微皱,一挥手,让人放了那渔人。
傅山雄也示意小贺不必那么紧张。
“罗会长!俺一直见不到你,你一定要给俺做主!”那渔人没人拦着,向前走了两步便已扑倒在地放声大哭,“俺活不下去了啊!欺负人欺负得没边了啊!”
“有什么事?说。”
“胡记渔号的奸三儿,骗俺的鱼啊!”那渔人哭得满地打滚,“天地良心啊,那是我的鱼啊,那么好的鱼啊!”
好端端的一场名将高侠的相会,忽然间变成了一场儿戏。“花”、“钩”等人都不由好笑,小贺满心不耐烦,只恨不得过去,一脚把这人踹哑巴了。
“好好说。怎么回事?”罗英却并不在意,微笑道,“真有冤情,一定帮你。我管不了,可你知道这位大人是谁?”
那渔人抬起头来,抽噎着看看傅山雄,还真不知道“这位大人是谁”。
原来这人三天前下湖捕鱼,一网下去,打着了一条怪鱼。
鱼长尺五,瘦瘦的一条,扁口比目,一身碎鳞,通体金黄,唯独在腹下有一条飞起的朱色。
这渔人不认得这是什么鱼,正犹豫着不知该放还是该拿回去吃了,刚好就给北码头赵记渔号一个叫奸三儿的看见了,花二十个铜板买了回去。
结果第二天就传出消息,奸三儿把那条鱼卖给赵记渔号的大老板,获赏白银五百两。
原来那鱼乃是天下少有的罕种“金柳子”,肉质鲜美,极受老饕推崇,甚至有人吃它都能吃“醉”。
这鱼天生雄多雌少,渔人打着这条正是更为罕见的雌鱼。雌鱼一生之中,只产卵一次,介时腹下才会变红生出异相。这时的它专门有个名字,叫做“飞霞金”,更是数年才偶一现世,千金难求的绝味。
这渔人听说同一条鱼,自己得二十个大钱,奸三儿却得五百两白银,不由心里不是个滋味。去找奸三儿理论,人家却根本就不理他。
刚好这时巨灵船靠了岸,这渔人虽然不知道罗英迎接之人是谁,但却坚信海天会既然掌管天光湖,就一定会给他讨个公道。
“大胆刁民!”傅山雄听他说完,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是你自己无知,将那好鱼贱卖,又没人逼没人抢。到头来看见别人赚钱,便又嫉妒中伤。市侩若此,该打!”
他一说该打,小贺已立刻跳了过去,一脚向那渔人踢去。
“慢点。”后发先至,却是罗英一步追上了小贺,伸手在他的肩上一扳。
在那一瞬间,这风雅得像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江湖大豪动若奔马。小贺被他一扳,身子一仰,一脚便在那渔人耳边掠过。紧接着身子一晃,腾云驾雾似的,就给罗英带了回来。
“你—一”小贺大怒,反手就要拔剑。
“小贺。”傅山雄急忙喝止,“大胆!”
小贺一愣,连忙放下手,退到傅山雄身后。
罗英微微一笑,道:“将军大人大量,不会为这些穷渔夫生气吧。”
傅山雄上下打量着他,铁铸一般的脸上看不清喜怒:“‘黑燕灵’能抹杀物件的重量,‘赤马灵’能加快自己的动作——罗先生‘二十年来第一武人’的称号,果然盛名无虚。”
“将军说笑了。与将军的‘旗门’相比,只是笨力气而已。”
“罗会长为什么要姑息这贪得无厌的市侩小人?”
“虽然说无商不奸,但海天会至少还是希望,大家都能给别人留一口饭吃。”
傅山雄问得快,罗英答得却也不慢。原本一团和气的会面,在这时忽而就有了一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傅将军!”蔡紫冠忽而打个哈哈,“罗会长在巨灵船上的酒味都飘下来了,你还不上船,是想馋死我么?”
傅山雄正与罗英四目相对,闻言不由微微一愣。
罗英却已微笑道:“傅将军远道而来,千万要多喝两杯!”
“两杯是打发不了傅将军的!”蔡紫冠大笑着走来,一手拖住傅山雄,一手揽住罗英,“我们要把你最好的酒喝干!”
“老子也要喝!”杜铭立刻起哄,“老子上次来都没喝够!罗老大,这次这么多人,你的酒够不够喝?”
“杜铭,你又做那牛嚼牡丹的事!”罗英捻须苦笑道,“上次把天光湖的水舀给你喝,你也叫‘好酒’!”
大家轰然大笑,海天会的人也拥上来,把臂揽肩,将众人领上巨灵船。
罗英一边说笑,一边低声对一旁道:“袁天刚你去。找奸三儿,找赵老大。查明属实的话,让奸三儿至少吐一成给这个人。”
“是!”在他身旁一个浓眉长臂的汉子答应一声,不动声色地退出了人群。
2
巨灵船三层的宴会大厅,宾主落座。
傅山雄、罗英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小小不快,既然揭过,立刻便像真的忘了。
“傅将军国之栋梁,威名远扬,今日驾临,海天会不胜荣幸!”
“罗会长丰神俊朗,侠义无双,幸能拜会,傅某人大开眼界!”
两个人把酒谈笑,简直算得上一见如故。海天会的人商场打滚,个个能说会道,桑大亨、毕鹏这些人劝起酒来,更是轻车熟路。
几轮下来,连“虫”那样阴森森的人,都被灌了不少。
蔡紫冠在上座相陪,把众人此行的目的,前茉朝种下九大僵尸之事,向罗英一一说明:“我是这样想的:天下九州外四、内五。已经被拔除了僵尸的孚州、侑州,都属于内五州。那么,我们不如就一路乘船,从端州出发一路向西;进甘州转而向北,可以捎带去阼州;到吉州转而向东,可以捎带去寿州;再转南进墨州。”他目光灼灼,先前虽然不想参与此事,但一介入立刻就上了心。
“最后,才重回中土,去正中央的雄州决战?”罗英手把金樽听着他的计划,微微笑着。
“不错,这个法子罗叔你看行么?”
“行啊。”罗英点了点头,“你的主意一向不坏。”
“可是我们没有船。”傅山雄叹道,“这件事须得秘密进行。我不愿有地方官府参与,因此船只就成了问题。蔡紫冠说,海天会一定可以资助,不知罗会长意下如何。”
蔡紫冠慷他人之慨,得意洋洋,罗英横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这孩子一向把我的东西当他的东西,海天会的东西当自己家的东西,想拿就拿,想送就送,不告而取,借了不还!”
“罗叔你在说什么呢!”蔡紫冠叫起屈来,“难道你的不是我的么?罗叔你还跟我见外?太让人寒心了!”
他无耻到了这种地步,连傅山雄都忍不住笑了。
罗英气得头疼,转过身来对傅山雄道:“傅将军,海天会虽然只是个小小商会,但为国效力,不敢落于人后。区区船只不是问题。”
“如此甚好。”傅山雄颔首道,“将来我上报朝廷,一定不会让海天会吃亏。”
“举手之劳,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蔡紫冠左右逢源,兴高采烈……可是仰头喝酒的一瞬间,酒杯遮面,他的神情却在一瞬间猛地一黯。
——“叔叔……”
——鲜血、尸体、令人窒息的修罗场。
——“从今之后,你的名字,是蔡紫冠。”
那些不好的记忆,抓住每一个机会涌入他的脑海,令他有一点恶心。
毫无疑问,罗英是他最亲、最信的人;但是同时,罗英却也是现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真正见证了他悲惨过去的人,仿佛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的原罪。以致于每一次他来海天会和罗英说着笑着,都仿佛带着一点自虐的快意。
巨灵船上的厨师,手艺极佳。
可是百里清吃在口中,仍然味同嚼蜡。他随便吃了两口菜,便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等到看够了蔡紫冠春风得意,受够了罗英与傅山雄的口是心非,他终于一个人退出了宴席。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全黑了。
百里清迈步走到船舷旁。凭栏而望,黑沉沉的湖水,映着远处的点点渔火,宛如群星。迎面吹来的江风,灌入胸怀,令他精神一振。
巨灵船原来又已经驶回了湖心。
与众人预料的不同,百里清这次从阼州专程赶来,并不是要帮助蔡紫冠拯救天下。事实上,他根本是因为对玉娘的承诺,要来杀死那盗墓贼的。
——玉娘对蔡紫冠的恨,已是不可理喻;但他答应了她,却无疑更不可理喻。
——但是这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世界?
所以,这次来找蔡紫冠,临行前,他专门让玉娘为他准备了一身白衣。白衣如雪充满不祥,既是为蔡紫冠送葬,也是为他自己送葬。
可是,当他在坛城再一次见到蔡紫冠时,却没想到,刚好是孟空空惨死,蔡紫冠抱着孟空空的尸体对月长哭的当口。
蔡紫冠浑身是血,悲愤欲绝,那样的痛苦令得百里清在一瞬间心软了下去。于是百里清稀里糊涂地不仅没有向蔡紫冠出手,反而不得不给他出了主意,帮他击败了使用“骨肉皮”的徐先生。
结果现在,他又被卷入这拔除僵尸的队伍里了。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呢?
——是在帮蔡紫冠完成这一次的任务之后,还是现在就做一个了断?
想到自己将要亲自杀死蔡紫冠,杀死这个自己曾经许为知交、不惜为他而死的人,百里清的心里也不由五味杂陈,被填得满满的。
月色下,有一艘小船划破水面的平静,轻轻地向巨灵船驶来。
巨灵船上有值岗的会众对过切口,放下一条绳梯,接了小船上的人上来。
远远看去,那新上船的人浓眉、长臂,原来正是此前罗英派去解决奸三儿事件的袁天刚。
“袁哥,解决了?”
“罗会长都说话了,那个赵老大哪敢说个‘不’字?”袁天刚大笑着说,语气之中颇见戏谑,“赵老大还专门让我带了请柬,说后天要开‘飞霞金宴’,请罗会长务必光临。”
百里清此前曾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总觉得这人的热情豪爽并非发自内心。他现在心情烦乱,唯恐给人看见了又要招呼,于是一转身,往船尾绕去。
船尾灯光极少,大厅中的说笑喧闹,远远听来,也模糊了许多。
百里清站在阴影中,整个人慢慢地静下来,隐约分辨出了蔡紫冠的一声大笑。他要杀蔡紫冠,绝非易事。
蔡紫冠身具神通,除了安身立命的土遁术之外,还有广来峰法术的六部残卷,甚至天生就有时灵时不灵的无敌“破字”之术。单以法术之驳杂、神通之沛然而论,几乎可谓冠绝天下。
而百里清自己,几乎对法术一窍不通。若不是此前在梁王墓里,他得到了“金河刀”,多少能够化解一些法术,而蔡紫冠又为人疲沓,没有真正掌握广来峰法术和“破宇”之术的话,怕百里清就更是没有胜算了。他所能仰仗的,大概就只有自己的应变与蔡紫冠对他的信任了吧。
百里清仿佛看到蔡紫冠他日与人对敌、生死一瞬之际,自己却在背后一刀劈下,暗算得手的样子,不由紧紧握拳,浑身颤抖。
“扑通!”
在一片黑暗中,百里清忽然听到斜下方传来的一声清晰的落水声。他愣了一下,昔日捕盗抓贼时,细致入微、不放过任何线索的习惯瞬间又回到他的身上。他循着那声音,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百里清身处楼船三层,来到刚才的发声处,在船舷处探身一望,只见正下方的二层船舷上,正有一双手捧着一尾鱼要投入湖中。
那鱼的背上,清清楚楚地绑着一支竹筒。
——所以,这是一只传信的鱼?
傅山雄上船、四大贼王齐至,海天会无疑正处在情势微妙之际,这时飞鱼传书,鬼鬼祟祟,是否与他们有关?
百里清眉头一皱,眼看那双手就要放开,他不及多想便已跃出船舷!
“啪!”他双脚勾在三层的船舷上,身子甩下去,振臂一捞,已在那鱼脱手的一瞬间,将它抓到了自己的手里,顺势一个筋斗,便跳到了二层的甲板上。
“这是……”敌友不明之际,他还是想要问清那鱼送的消息是什么。可是他只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因为在他眼前,三间舱房中间形成了一个宽约丈许,深约两步的凹陷。凹陷内空无一人,百里清一愣,向两边一望,长长的舷道上也没有半个人影。
舷道的一侧是黑沉沉的天光湖,另一侧的舱房门窗紧闭,毫无声息,凹陷的三面封得死死的,顶、底,也都完整得没有一丝缝隙。
百里清皱起眉来。
“哦?这可有意思了!”他掂了掂手里的鱼,那可怜的青鱼被他捏得“啪啪”甩尾,“这么见不得人,看来我截它截对了?”
3
空荡荡的凹陷里,仍然没有一点异状。
那青鱼在百里清的手里拼命挣扎。百里清随手把它背上的竹筒扯下来,想了想,又把鱼扔出了船外。
“扑通”一声,青鱼大难不死,落入水里。
“想往外送什么消息?给谁送的?”百里清微笑道,“我本来可以追着这条鱼,去找你的同伙。但是又想畜生无辜,何必折磨它呢?反正我一定能抓到你,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问你。”
凹陷中安静着,百里清的话一停,马上陷入死寂。
“还不露脸,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得要让我打开这竹筒,好好看看写的什么么?”
月光从他背后照来,百里清的影子薄薄地贴在凹陷最深处的舱壁上。
四下里仍然没有回应,百里清高举左手,两指一捏——
“剥!”竹筒碎成几片,百里清的手指捻了捻,将竹片拨开,一卷纸条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中。
“我要看了……”百里清冷笑着道。
就在这时,在他对面的舱壁上,忽然漾起了一片水光! “唰”的一声,水光自地而起,高达七尺,薄薄的一层,几乎完全隐藏在了夜色中。如同巨扇一展,水光猛地“切”向百里清!
百里清早有准备,往旁一闪,“嘶”的一声细响,那水光便从他面前,扫了过去。
“噔!”水光切上了船舷。
百里清大喝一声,挥拳向那射出水光的舱壁击去。可是拳到半途,那舱壁又猛地迎着他,射出一大片水光。百里清虽然不知它的厉害,但既然对方来势汹汹,显然还是小心为上。人在半空中,猛一团身,又以毫厘之差,闪过了这一片水光。
“噔!”水光又切上了船舷。
百里清就地一滚,才一站起,忽然身后“扑通”一声,似有重物坠湖。
回头去看,只见刚才两道水光切中的船舷中部,一段二尺长的木杆已齐崭崭地消失不见。
那薄薄的水光竟如长刀巨斧,断木如切豆腐!
——他没有带金河刀!
百里清一咬牙,一弹身,已沉肩向眼前的舱壁撞去。
“嘶!”、“嘶!”两道水光,一前一后,如两道幕墙,向百里清切来。
百里清大喝一声,不闪不避,继续向前。那两道锋利的水光,一道贴着他的额头,一道贴着他的后背,先后走空。
他早已看出,水光都是从那木质舱壁的木板缝隙射出,只要他藏身在木板宽度内,便可以避开其锋芒。
“噔、噔——扑通!”
他的身后,又有一截船舷遭了殃。
百里清却已经撞上了舱壁,“咔嚓”一声,他已将那木质的板墙撞碎,“砰”的一声,摔进了那间舱房。
房内没有灯火,黑咕隆咚,一股油腻腻的味道扑鼻而来。
百里清伸手一捞,周围仍然没有人。
——原来是厨房。
“喝!”他大叫一声,快速又往外退去,而一片水光立刻追着他从破洞中射出。
“来呀!”百里清掉头就往楼上跑。
“唰!唰唰唰!”
那一道道水光,追着他的脚步,直追过来。长长的舷道上,一侧的舱壁不断射出的水光,将百里清遮挡得时隐时现。水光或横或纵,全是根据射出位置的舱壁木板是平是竖。
离奇的是,百里清跑得虽快,那些水光却也能追得寸步不让。
仿佛有一个人,与百里清只隔着一道舱壁,穷追不舍——可是在那舱壁后,明明有杂物、摆设,甚至墙壁,为什么那看不见的敌人,在追击时,竟好像丝毫不受影响呢?
宴会厅中,众人已酒酣耳热。
袁天刚进来,附在罗英耳边低语几句,自怀中掏出两张烫金的请柬。罗英稍稍一愣,沉吟了一下。
“傅将军,这次拔除九大僵尸的行动,会是由你亲自带队么?”
“俗务缠身,只怕不能亲为。”傅山雄手捧银樽,叹道,“多事之秋,恨不能分身两用。先前的宁王之乱余波未消,我还需要回到朝中主持大局。拔除尸王之事,恐怕只能由蔡紫冠他们多多费心了。”
“那太好了,就让小辈们玩去!”罗英微笑着递过一张请柬,道,“赵记的赵老大说后天要摆一个‘飞霞金宴’,专门邀请我们赴会。飞霞金神仙难求,傅将军不如赏光去尝尝,一定不虚此行。”
“不了。”傅山雄摇头道,“我对吃一向不讲究。”
“傅将军要到,赵记得美上一辈子。”袁天刚赔笑道,“以后这“天光湖里第一鱼号”的名头,别人可就摘不走了。”
傅山雄看了他一眼,叹道:“我就是怕这样兴师动众,才不愿暴露身份。”
“那就不给他们这个面子!”罗英笑道,“是那姓赵的没福气!”
人们哈哈大笑。“钩”、“花”是为傅山雄捧场,海天会的人却已几近于幸灾乐祸。想来那赵记在天光湖的买卖开得大,早就与海天会有所冲突了。
“将军……”傅山雄的身边,小贺忽然低声道,“打尸王这件事……我——我也想走这一趟。”他是傅山雄的贴身侍卫,崇拜傅山雄崇拜得恨不能形影不离。这时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傅山雄不由微微意外。
“你想跟蔡紫冠去?”
“我想立点功……”小贺原本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我要是立了功,将军,你能把柳姑娘赏赐给我么?”
他心里想的,原来是坛城里那明艳动人的新娘子。
“没出息!”傅山雄“哼”了一声,“罗汉楼的事情弄得那么大,她的新婚丈夫和亲生父亲都脱不了谋逆之罪。你想要她,你活得不耐烦了?”
小贺的脸色,登时转为惨白一片。
“不过——你可以和蔡紫冠去!”傅山雄冷冷地道,“你也这么大了,出去闯闯,独当一面,也不错。”
小贺又惊又喜:“那……那柳姑娘……”
“等你真立了什么大功再说!”
“是!是!”小贺欢欣鼓舞,一口喝干杯中酒,两眼放光,简直就像是已经娶到了心上人。
“不是个美差!”傅山雄忍不住给小贺泼一盆冷水,“九大僵尸,哪个是省油的灯?再说蔡紫冠他们,个个都是刺头。你跟着他们,得帮我把握全局。”
“是!将军放心!”
就在这时,蔡紫冠突然一推桌,站了起来。
“你们听!”他两眉紧皱,“外面……有动静!
“扑通!”“啪!”船舷碎片落水的声音,在夜风中,不绝传来。
4
百里清在一道道水光中蹿高伏低,一次次在干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攻势。
水光越追越近,可是百里清却已经越来越镇定。
“百里!”三楼上,果然传来了蔡紫冠的呼声。
那不肯现身的敌人连发水刀,虽然没并没有斩中百里清,但却已将一大片船舷切了个乱七八糟,碎片纷纷坠水。蔡紫冠他们在宴会厅中听见,立刻就赶了出来。
他们已经发现是百里清不在。只不过,他们在三楼,百里清在二楼,仓促之间,虽然已是头上脚下的距离,但却还不能确定他的位置。
“蔡紫冠,刀!”百里清大喝一声,纵身一扑,一溜筋斗翻开,又躲过了身后几道水刀的切割。
“嚓”的一声,其中一道水刀发出的位置,刚好是横着切上船舷,一声脆响,登时将那一截栏杆居中剖成两半,簌簌抖动。
“咔嚓!”
几乎就在他话音方落之际,百里清的头顶上,三层的甲板骤然碎裂,金光一闪,一杆长柄朴刀头下杆上直刺而落。
“接刀!”楼上的蔡紫冠叫道。
那正是百里清先前遗落在宴会厅中的金河刀!
百里清大笑一声,纵身一跃,已抄刀在手。又一片水刀向他切来,他再也不需躲闪,只振臂一挥,金刀便掩上水刀。
飞珠溅玉,专门破寻常法术的金河刀,登时将那水刀击碎!
“轮着我了!”百里清一刀在手,登时胜券在握,金河刀一刀飞落,急旋向那面刚刚不断射出水刀的舱壁,“咔嚓”一声,已在木板的墙上掏出了圆溜溜的一个大洞。
掏穿的木板“啪”地坠下。
百里清的身子毫无滞碍,已带着一道金光,一下子便投入了洞中。
黑乎乎的舱房里,马上响起了一声尖啸。
“当!”百里清横刀一挡,有个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上了刀身——一撞之后,忽而又泄了下来,沿着刀身,淋淋漓漓地洒下。
——原来又是水!
“你完了!”百里清大喝一声,将金河刀一横,“唰”地推了出去—一
“哼!”黑暗中,有人痛哼一声,猛地向后退去。
那神秘的杀手,一退之后忽然没了声息。
黑暗中,“嗖嗖”连声,他在远离百里清的地方,似乎向四面八方连劈了好多刀。
百里清不明其意,只得凝神戒备。
突如其来的一点火光在他背后点亮,将舱内照得一片明亮。蔡紫冠掌着一盏灯,从百里清掏出的那破洞里钻了进来:“是敌人?”
这个盗墓少年的声音里仍然带着笑意。
百里清握紧金河刀,直挺挺地站着。灯光照不到他的脸,在那一瞬间,他竟有回过头去给蔡紫冠当头一刀的念头。
——那样的念头,令他羞愤欲死。
——明明就在片刻之前,他们的配合还是如此默契。
“不知道……”百里清哽了一下,道,“是……是一个向外面秘密传信的人。”
“你看清他是谁了么?”舱房的门忽然推开,罗英掌着另一盏灯,从正门而入。
“我割了他一刀了……”百里清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还在房里,没有逃出去。”舱房的东墙、西墙、地板、舱顶,几乎同时传来了“虫”、“花”、“钩”和小贺的声音。
那个人一定还在舱房里。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们四个人已对这间屋子形成了合围之势。虽然事起仓促,但以他们的本领,自然可以肯定,并没有人从自己把守的位置上逃走。
可是他们却看不到这间舱房里面的局面。
百里清、蔡紫冠、罗英面面相觑。在两盏油灯的照耀下,一个又一个壮汉正迷迷糊糊地从自己的铺位上爬起来。
这间舱房,是水手的宿舍。
百里清并没有把一个杀手堵在房里,他堵上的,是十一个。
5
十一个水手被三会长唐霆带着,全都来到外面的甲板上。
月色下,他们龇牙咧嘴,原本的睡意早就消失了。
那倒并不是因为罗英、唐霆的威势,而是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一道深深的伤口。
胸前、腿上,伤口或深或浅,一塌糊涂。割伤来得太快,他们醒来时还迷迷糊糊的,可是伤处的剧痛迅速发作,登时令他们一个个疼得冷汗淋漓。
原来先前,百里清在黑暗中听到的风声,就是那神秘的杀手在一瞬间向水手们出刀的声音。
唐霆点起火把,带着人给他们包扎。
在场的高手在甲板四周、上下围着,截断了那杀手逃走的去路。
“十一个人,全都是本来就在这个舱里住的。”刘大通过来通报道,“他们睡得早,又睡得沉,所以也没人知道,是否有人偷偷出去。”
“居然在一瞬间,为求隐身,连伤十人……”蔡紫冠远远地看着那十一个叫苦连天的人。
他们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不等,个个都长着一张木讷无辜的脸——但是中间却藏着一个思虑周密,反应奇快的高手。
“百里清,你能分辨出金河刀的伤口么?”
“不行。”
“为什么?不同的武器造成的伤口应该不同啊。”
百里清瞪了一眼蔡紫冠:“因为那个杀手可能又在伤口上下手,盖住了原先的刀伤。”
“恐怕正是这样。”罗英微徽皱着眉。朋友、贵客都在,海天会里却出了这样的事,他即便为人洒脱,也不由有些面上无光,“他们的伤口,裂口很宽,边缘不整,都像是钝刀造成。要是想掩藏精细的刀伤,并不困难。”
“那个杀手的神通,大概是可以操控流水。”百里清回想自己在黑暗中硬接下的那记令他虎口发麻的偷袭,“令之既可以化为薄刀,又可以凝成斧、锤之类的重兵器。不过一击之后,马上变回流水,后劲不足也就是了。”
“有所利,必有所弊。”傅山雄沉声道,“百里清,那个人想传的信是什么?”
百里清再次打开那截获的纸条,火光下,那上面只写着简单的一句话:尸王有险,四大贼王将至!
“果然是前茉朝余孽在向同党通风报信。”傅山雄浓眉一剔,冷笑道,“罗会长,看来你这巨灵船上也并非上下一心。”
“良莠不齐,让傅将军见笑了。”罗英捻须道,“不过我保证,一定将这奸细抓出来,交给镇国将军处置。”
“找不出来也没关系。”傅山雄冷冷望向那十一个人,“总之就是在这十一个人里而已。”
他语意森然,显然已经动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念头。罗英一愣,连忙转向蔡紫冠:“小蔡,你赶紧把那人找出来。”
“我想不到办法啊。”蔡紫冠笑嘻嘻地看着百里清,“不过有百里在这,猜谜解闷儿的事,罗叔你还慌什么。”
——他笑得仿佛仍将自己当成是朋友。
百里清心如刀割,“哼”了一声,突然转身向那十一人走去。
“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被我砍了一刀。”百里清拖着金河刀,冷冷地对十一个水手说,“别以为流点血就完了。我的金河刀,是能够从伤口里吸走人的魂魄的。”
十一个水手茫然地看着他,高矮胖瘦、黑白丑俊,像是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吹牛的吧?”罗英悄悄地问蔡紫冠。
“当然。”蔡紫冠微笑道。
“我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和我决斗。赢了,我放你一条活路;输了,你告诉我,你是报信给谁。”
百里清冷冷地望着那十一个人。
对蔡紫冠的杀机,被他强行遏制下来之后,他的心头现在涌动着的,是迁怒于那神秘杀手的炽烈火气。
十一个人面面相觑,安静了一会,还是忍不住一个个捂着包扎好的伤口又呻吟起来。
又等了一会,百里清忽而扬起了金河刀:“你,出来。”
被他选中的那个水手整个愣在那里。其他的水手发现冤有头债有主,马上就向四周一闪,也就把那人晾了出来。
那个人茫然地看着百里清。
他是十一个人中,最为胖大的一个。坐在甲板上,简直像是一座肉山。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右肋下的绷带上不知不觉洇出一点血痕。
“我……我……”
“不必狡辩,没用的。”百里清冷笑道,“你们每个人包扎的绷带里,都藏着花浓的一只蜜蜂。从刚才开始,我就让花姑娘将它们催活,触动你们的伤口,令疼痛加剧。”
“嗡!”、“嗡!”几声细响,一只只金色的蜜蜂从十一个水手的绷带下飞出,流萤一般投向远处的花浓,一闪之后,重又消失不见。
“被你砍伤的人问心无愧,伤口虽然疼痛,但却不会在意;被我砍伤的你则是神通高手,信了我的话,自然会加倍敏感,以为那是灵魂离体的痛楚,于是心中不安。”百里清眯了眯眼睛。
胖子的皮肤被肥肉撑得鼓鼓的、亮亮的,好像随时都会炸开。
“我以为你会按捺不住,向我动手。但是你居然还忍得住。于是我只好给花姑娘暗号,让她催着蜜蜂动得更厉害。那疼痛已非常人所能忍受,其他人都不知不觉掩着伤处呻吟惨叫;而只有你,连伤口都碰也不敢碰。”
百里清的金刀笔直地指向胖子,几乎在胖子胀鼓鼓的肚子上捅一个窟窿。
“你太想装得正常,因此已经不再正常——你暴露了。”
一直守在旁边的唐霆,早就知道百里清诡计多端。一见他发现了目标,马上挥了挥手,让人上来把其他十个水手扶了下去。
其他傅山雄带来的高手、海天会的高手也都立刻警觉起来。一个个远远近近,杀气腾腾地望着那个胖子。
胖子喘着粗气,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百里清。然后,他侧过身,先用手撑着地,然后才双膝着地,撅起屁股,直起腰,慢慢地爬了起来。
“你……是不是还说……”胖子含含糊糊地说,“要给我最后一个机会……决斗……赢了,就放我一条活路……”
他说出这话,无疑就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活个屁!”杜铭已经在后边叫起来,“到这会儿了,你还有资格说话?”
胖子目光迷离地看着百里清:“你……答应过……”
百里清微笑着打断他的挑衅:“别费口舌了。”他猛地把金河刀一挥,冷笑道,“谁都不许过来!活死人、蔡紫冠,这一战谁都不必插手。”
6
甲板上让出一片空地。
蔡紫冠等人靠到舷边,看着正中对峙的百里清和那胖子。
金河刀拖在甲板上,百里清垂着手,驼着水蛇腰,火把从不同的角度照来,他的几条影子分别从脚下铺开。
“百里清行不行?”傅山雄沉吟道,“什么法术都不会,就凭一把刀,他能打赢那胖子?”
蔡紫冠笑了笑,没说话。
反倒是一旁的刘大通微笑道:“对百里清来说,有一把刀,就够了……咦,洪山真有那么胖?”
那胖子洪山是巨灵船上有名的大块头,人人都知道他一身肥肉。可是这时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脖子、手腕上的肥肉,却已经几乎是从领口、袖口挤了出来。
——他仿佛比大家记得的,还要胖许多。
百里清翻起眼睛,金河刀被他从身后拖到身前,刀尖划过甲板“楞楞”作响。
“百里清,小心!”罗英蓦然叫道。
“啊——”那洪山忽地发出一声号叫,大张双臂向百里清扑来。
百里清两眉一竖,迎着他直撞过去。
“扑!”金河刀的刀尖如灵蛇一般,从他的手里倒蹿而起,重重地顶在了洪山的肚子上。
洪山惨叫一声,猛地弓下了身。
百里清身如陀螺,从旁一转,已从洪山的腋下钻出,金刀随形,“嚓”的一声,又干净利落地在胖子的背上斩了一刀。
“刀法不错!”傅山雄颔首道,“原来那杀手,也不过尔尔。”
可是百里清的身法,却忽而一慢。忽然之间,他的腿整个向后腾起,上半身一下子砸在地上。摔倒之后,脚前头后,又猛地甩出了半个圈子。
金光一闪,百里清一下子飞了出去。
洪山那肉山一样的身子,重重地扑倒在甲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百里清凌空一个筋斗,稳稳地落回地上。他提起左脚,脚腕上一团蛇尾一般的触手忽然垮下来,化成了一摊清水。
百里清抬起头,洪山的身边正站起一个水光粼粼的人。轮廓游移,面目模糊,仿佛能够让人透过他的身体,看到后面的船桅、人物。那入的一身筋骨、衣服,竟然全是由清水凝成。
那人慢慢站起来,隐约是个矮小枯瘦的汉子。洪山伏在他的脚边,口鼻之中,清水汩汩不绝地流淌下来。那肉山一般的身体不知不觉已经泄下去了好多。先前胀得紧绷绷的皮肉也彻底松弛了下来。
原来那真正的杀手,是一直藏在他身体里的第十二人。
“百里清,这是你自己找死。”由触手化成的清水和由洪山口鼻中淌出的清水,不断地汇聚到那具抖动着的人影的脚下。他连在说话时,甚至都发出“叮咚叮咚”的水声。
“我知道你,你是蔡紫冠一伙里本事最差的。没有神通,还敢和我决斗?你是死定了,不过也许我可以多留你一口气,好让你亲眼看着我怎么下船。”那人狠狠说道。
百里清冷冷地看着那人,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冷冷的光芒。
“是……是厨房的老郑?”旁边观战的人中刘大通愣了一下,“他居然有这么大的神通?”
“能有多厉害?”蔡紫冠冷笑道,“还不是被百里清一刀就逼出了原形?”
“我的对手本不该是你——”老郑那流动的脸上卷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仿佛一个恶毒的表情。
“我倒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获得这项‘心水’神通。想着可以偷偷地干掉罗英立上一大功,是老天爷开眼,要让我胡一次‘大三元’。谁知却被你给截了小小‘屁胡’。以后再想杀他,可就难了。”他流动的眼睛,环顾着周围的高手,“还有刘大通,唐霆,蔡紫冠,傅山雄……这里有这么多的高手,我这无敌的神通偏偏浪费在你的身上,可真是亏本啊。”
他话里的意思,竟像是已稳操胜券。
“等一下,老郑!”刘大通忽而插入两人中间,“你是复国军的人?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海天会潜伏?”
这海天会的二当家脸色凝重。巨灵船上一向是他掌管后勤杂物,老郑竟然心怀不轨,这个责任是他当不起的。
“是。”老郑愣了一下,傲然道,“我奉命潜伏在海天会,监视你们,监视罗英!”
“你是前茉朝复国军的人?”
“没错!”
“你一直都是复国军的人?还是后来被渗透过去的?”
“我一向都是。”老郑笑着,声音却冷得疹人。
“被人追债,你们不救我我就要被人剁掉手指的时候是;你们把周妈配给我做老婆,我高兴地给你们磕头的时候是;她难产死了,我不想活了的时候也是。”他疯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甲板上滚来滚去。
“我一直受着你们的小恩小惠,一直装着对你们感激不尽,其实就是想玩把大的,好好地赢上一回,把我过去几年、几十年输的,全都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傅山雄冷笑道:“你觉得你能赢?”
“赢了我就是复国功臣,一辈子吃香喝辣!”
“输了呢?”傅山雄冷冷地道。
“我不会输!”老郑稍稍一愣,狞笑道,“输了,大不了一死!”
“可是在今天之前,我并不认识傅将军。”罗英忽然道,“我和朝廷也没有任伺关系——你为什么要在海天会潜伏?就是这样你们也不放过我?”
“你的手里有海天会!”老郑恶狠狠地大叫,“你不是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们敌人!”
他说的是实话。海天会船多钱多人多,势力控制着天光湖、回龙江、外四州,自然是争夺天下不可忽视的力量。
罗英深深地望向老郑,沉默良久。
“别再废话了!”老郑冷笑道,“大家各为其主,一翻两瞪眼。你们要是害怕百里清不是我的对手,就自己过来杀我呀!”
他在众人包围之下,仍然如此强硬。罗英看了看百里清,又看了看老郑,长叹一声:“你做的菜,倒是挺好吃的。”
7
众人纷纷退下,又把场子重新留给百里清和老郑。
老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一辈子走背字儿,临了能不能翻身,就看这一场了。
他的神通,是将自己的身体化为清水,而化成的清水又可以像他原本的身体一样,聚散由心,操控自如。
他获得这项神通不过数月,平常虽然也会私下练习,但其实还没有实战过。不过现在,对上的既然只是不会神通的百里清,他不由得信心十足。
“哗”的一声,他整个人向百里清“泼”去。
他由清水凝成的身体骤然散开,铺成了一大片,猛地向百里清罩下。
他的身体化为清水之后,甚至能在船板缝隙中随意穿行,又能钻入他人的身体,隐藏形迹。
百里清金刀一扬,冲着老郑当头砍下。抽刀断水,刀头毫无滞碍地切入老郑的头顶,切过他的脸、颈、胸__—老郑被切成两片的身体,一左一右,两臂仍然攫向百里清。
百里清金刀一转,朴刀宽大的刀头在老郑的小腹内疾速一绞!
“哗啦!”老郑的身上,登时给搅出了一个漩涡。漩涡急转,他那伸长的双臂,都被那漩涡又给卷了回来。
“去!”百里清大喝一声,将老郑远远地甩了出去。
被绞成了一团的老郑,转得像是一只大蜗牛,重重地砸在甲板上,可是只稍稍一顿,登时又向百里清弹回!
他身上那些螺旋的水纹,不知何时已凝成了一张张绞得紧紧的弹簧。
“嘣!”老郑在空中弹起,发过力的弹簧散开,水花飞溅,如同巨尾。
与此同时,他双手一错,两臂已化作巨大的水刀,一刀斩向百里清的肩头,另一刀横扫百里清的腰肋。
将无骨无力的水液,在一瞬间化为强硬的武器,这便是老郑神通的第二种用法!
百里清才用力把他挥开,根本没提防他居然回来得这么快。
一时间,金河刀竟然收不回来。
“嚓!嚓!”两记水刀交错斩过,百里清猛地向后一倒,后背触地,金河刀以腰力带起,刀头扬起,刚好自老郑的双刀间穿过。
“哗”的一声,老郑又化为了清水,淋淋漓漓,自百里清的头顶上泼了过去。
百里清一个“鲤鱼打挺”眺起来。他的左颊给老郑的水刀掠过,留下了一道血痕。
老郑浇在地上,水花一溅,又凝成了人形,昂然站起。
“很烦人的神通。”百里清摸了摸脸上的伤口,淡淡地道,“软骨头软到你这地步的,也算少见了。”
砍人时,就刀枪剑戟;被人砍时,就水无定形。老郑的神通,虽然攻势不算十分强劲,但与人对敌时,无疑却是在一开始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你刚才说,你想为前茉朝复国,好混个元勋?”百里清问道。
“是又怎么样!”
“哦,不怎么样。只不过,我不妨告诉你,你的复国大业无法完成。”百里清提着金刀,慢慢说道,“因为你在最不幸的时间里,惹了最不能惹的人。”
“……罗会长?”
“我。”
老郑愣了一下,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老郑大笑道,“水无常形。我的神通不怕刀砍斧剁,永远不会受伤,更不会死。更何况,你根本不会神通。”
他冷笑着举起手,一双手原本还各分五指,可是突然间却渐渐地扭曲、旋转……变成了两个小小的漩涡。两个漩涡悬在他的手腕上,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百里清弓着腰,好奇似的盯着他的“漩涡”,眼睛一眨不眨。
“我手上的这两个漩涡,瞬息干转,打到你的身上,可以直接将血肉切下来;打到体内,更可以将内脏全部绞碎。你想死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如果是你们,怎么应付老郑?”傅山雄在远处观战,忽然问身边的小贺和“虫”。
“以冰剑刺他,管他是水还是人,包管都冻成一块,是杀是抓,全是将军一句话!“小贺信心满满,傲然道。
“下虫喝水。”“虫”简单地说。
傅山雄微微点了点头。
“虫”虽然说得模糊,但以他的神通,能招来的虫群,其虫数之多,一只喝一点,只怕还真能把那老郑给喝干了。
“这个老郑,对神通的理解如此浅薄,只怕获得这神通不超过一年。”
蔡紫冠在“虫”身旁,听到这话,身子不由一震。
“不错,老郑也是一个因为意外获得了神通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傅山雄冷笑道,“他一心只道刀枪不入就可以稳胜不输。殊不知,在场的人里,你们两个加上‘钩’、花浓的神通,却是刚好极为克制他的;而蔡紫冠、杜铭、‘花’他们虽然并无优势,但与老郑的力量也只在伯仲之间,真要打的话,胜负殊难预料!”
傅山雄品评众人一语中的,“虫”默默无言,而小贺却已经听得两眼发亮:“更别提将军你的‘旗门’了!”
傅山雄“哼”了一声,面色稍缓:“你们将来与有神通的人对敌,一定要注意这一点。神通术之间,相生相克,要想取胜,刀砍斧剁都是下乘,必须要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除非,你强大到你的短处都比敌人的长处长。”
“老郑如此不智,将军认为,百里清有没有胜算?”
“很难。”傅山雄冷冷地道,“智与不智,不过是毫厘之间;有神通与无神通,却是天壤之别。”
老郑向前跨了一步。他看得出来,百里清其实对他的“心水”神通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一瞬间,他登时有了扬眉吐气的快意。
他倒霉了一辈子。年轻时开始赌钱,赢少输多,渐渐地败光了家产,气死了父母,逼走了妻儿。后来加入光复军,却又因为一无是处,被人随随便便地就给派到了天光湖海天会里来。
这些年来,罗英安分守己,就是个商会的头领而已。老郑虽然潜伏上了巨灵船,却多少年来既没有任务又没有功劳。
毫无疑问,他是一记闲子中的闲子。
那种不受重视的感觉,其实一直以来都伴随着老郑的一生!
可是今年忽然有了这项神通,无疑将成为他时来运转的标志——他向旁边瞟了一眼,凭他那以柔克刚的神通,也许他今天在杀了百里清之后,也能将傅山雄杀死。然后,也许他就可以进入复国军的嫡系,成为前茉朝复国的最大功臣!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更加充满了斗志。
——谁说他逢赌必输?这一仗,只要他打赢,则仅就这一盘,就可以扳回此前所有的失败。
可是百里清却好像忽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别过来了。”百里清忽而微笑道,“再走过来,你就要死了!”
他说得如此郑重,以至于老郑都不由愣了一下,心里一虚。
“你没有神通,你骗不了我!”
“如果你再走一步,我保证,你在十弹指的时间之内,就会死掉!”百里清严肃地说。
老郑瞪起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百里清空着的左手。因为激动,他的脸上水波荡漾,几乎要兴起风浪了。
“我不信!”老郑大喝一声,果然又向前迈了一步。
“嗒!”
观战的众人里,“花”忽然弹了一下指甲,发出一声脆响。
“一弹指了!…‘花”笑嘻嘻地对望过来的大家说。
8
一弹指。
老郑向前迈了一步,听见“花”开始计时,愣了一下,忽然更加凶猛地向百里清“冲”去。
老郑的身体突然垮了下去。就像是木架上的水盆被打翻,他的身体猛地“泄”在了甲板上,向百里清的双脚“冲”去。
百里清却也向他冲去。
“噔”的一声,百里清一刀刺下,狠狠地扎进了水渍中。
老郑化身的清水忽然停止漫延,骤然凝出点点水刺,同时向上方射出!
“喀!”
百里清凌空跃起,伸手一抓,吊住了一根系帆的缆绳。
他们在甲板上对战,头顶上纵横往来,拉着粗粗细细的十几道缆绳,百里清这时拉住了最低的一根,团身一翻就站了上去。
二弹指。
老郑大喝一声也攀上了一根缆绳。他的身子这时还是以清水凝成,这一吊在空中,登时慢慢地坠长了,像个水滴似的上头细下头圆,颤颤巍巍。
围观的众人都不由笑出了声。
老郑落下地来,虽然是清水凝结,但看上去像是脸红了。
三弹指、四弹指。
百里清身如灵猿,在缆绳间跳跃如飞。
老郑在地下追着百里清猛跑,双手化作水刀,一次次喷起落下,虽未斩中百里清,却割断了一根根缆绳。
断绳如金蛇狂舞,满天飞腾。
“造孽造孽……”罗英心疼地叫了起来,“我的船啊,百里清你要是能赢,就快点!”
有那么一瞬间,百里清站在一根缆绳上有一点恍惚。
——“你快点……你快点……”
——你“快点”去杀蔡紫冠。
——你“快点”去死!
他向观战的人群中看去,蔡紫冠仰着头正在看他。
——他真的能对这样一个关心自己的人,痛下杀手么?
——如果怎么也下不了手的话,他又该如何向玉娘交代?
为什么他会被卷入到这样两难的抉择当中,而又为什么,他会在其中越陷越深?
百里清的视线重新移回老郑的身上,那得意忘形的厨子正将自己两腕上的漩涡转得如同两口薄薄的金钟。如果这时侯跳下去,让他在自己身上打上两拳,大概会当场死掉吧。
“百里清!”蔡紫冠忽然在下边叫道,“留个活口!”
百里清愣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别和我说!”他格外没好气地朝那个没眼色的家伙喊回去,“我没有你们的神通,没有你们的本事。我做不到收放自如,要打就是下死手。能不能活,看他自己的运气。”
百里清一边说一边抓住了手边的一根帆索,随手一刀,将之切断。
“呼啦啦!”
便有一张船帆,铺天盖地地掉了下来。
五弹指。
百里清忽然向前一跃,抓住了那坠帆的顶端。他向下坠去,船帆兜住风,令他的速度虽然不快,却更难捉摸。
“嗵”的一声,百里清落在地上。坠帆铺开,刚好将老郑当头罩住。
雪白松弛的帆布往下一盖,“嗵嗵”两声,就有两块骤然扭曲。乃是老郑的两个漩涡,全都打在了上面。帆布又厚又韧,漩涡的撕绞之力虽强,但却也只发出些“嘎吱嘎吱”的微响,却没有马上被他撕裂。
百里清回手一刀,横扫那船帆下蠕动的人形。
“啪!”船帆下的老郑轮廓骤然一变,显然又已化为清水。
可是百里清那一刀斩在船帆上,居然却并没有将帆布割破,而是深深地压了进去。
原来他那一刀,竟然是用刀背砍去的。
六弹指。
那一刀卷着帆布整个压进去,虽然无法割破皮肉,却轻而易举地切过了化为清水的老郑的腰部,与另一侧的帆布贴在了一起!
百里清金刀一卷,刀头在帆布中连绕两圈。
老郑的上半身化为清水软软地垂下来,被帆布兜住,变成了悬在刀头上的一只水袋。
百里清猛地向后退去。船帆除了中央被制成水袋之外,还有大半垂在地上。被他拖动,宛如巨人的尸体在甲板上滑过。
——滑过之后,甲板上清清楚楚地留下一道水痕。
刀头上的水袋剧烈地抖动着。
“哧”的一声,一道水刺刺破帆布猛地扎向百里清。
百里清稍稍一侧身,那水刺便扎中了他的肩膀。水花和血花同时溅起,可是百里清这时也已经到了船舷旁!
“再!见!”百里清大喝一声,将整张船帆一下子扔下了巨灵船。
“啪。”
第七弹指。
那坠下湖去的帆布中骤然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叫。
忽然间,甲板上那长长的水渍一下子变成了一道浓得化不开的血痕。
落入天光湖的那张帆布剧烈抖动,搅起一片水花,然后“哗啦”一声,帆布的某一处裂开,一个……不,一截人,猛地扑出水面。
“光复大茉……公主……公主!”
帆布像是一张巨大的莲叶摊开在永面上,载浮载沉。只剩了半截身子的老郑,扒在上面,长嗥着,惨叫着。
身下的鲜血,一瞬间便将白色的帆布染得通红。
因为距离太远,老郑的神通终于失去了效果。他化为水液的两段身体,下半身首先被强迫着变回了血肉之躯——而那之后,他重伤的上半身也现出了原形。
——只差一点,他就可以割破帆布顺利脱困。
——如果不是在船上有这样的高低落差,他的两段身子也不会被突然拉开距离。
老郑浮在水中,趴在帆布上,拼命想要爬回船上去。他带血的手只来得及在船壁上一拍,急剧的失血就已经令他彻底死亡了。半截身子猛地挺了一下,摔在水中,没有了声息。
“原来还有这样的取胜之法!”观战的傅山雄倒吸一口冷气,道,“好狠的百里清!”
那被他盛赞的取胜之人,一身白衣,垂着头沉默地站在船舷边。仿佛下边正在死去的,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
一直看着老郑彻底不再动弹,他才慢慢地回过头来。
金刀在手,白衣上一点殷红。
百里清弓着腰,视线扫过蔡紫冠,停了停,终于又垂下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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