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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神探之武侠电影
文/白少邪 图/sirius
密室里。
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洗麻将、抬杠、叫骂和吐痰的声音,光是用想的,那画面就乌烟瘴气,杂乱不堪。
墙的另一面,卢灰被锁在一根十字柱上,就像是受难的耶稣。
他悬空的脚底有一个圆形的水池,池里的水红得发紫,不时发出“汩汩”几声,还冒出几个气泡。
对面是一道黑色屏风,屏风后隐约能看到一个侧影正握着把长刀“噌噌”地打磨着。
刺耳的磨刀声让卢灰听着不禁牙酸:“我说,只是医个眼睛而已,有必要把场面弄得这么凶残吗?”
屏风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你的眼睛是怎么弄的?”
卢灰:“我不是说了吗,打从娘胎出来就这样。”
卢灰有严重的动态视力障碍,以前只是看不清楚移动的画面,一旦视野里物体运动太快就会变成模糊的马赛克,但最近情况却越来越恶化,开始有了间歇黑屏的症状,所以不得不来求助神医厌雀。
“你的话向来不可信,尤其是在说到自己的时候。”
关于卢灰的简历,在江湖中有几个公认的版本:
一、出身武林世家,曾祖上是与张三丰齐名的武林泰斗;
二、天生无法修炼真气和内功,终生不能习武;
三、擅长研究武谱,童年时自创邪功害死同门,因而被永久逐出家门,并被视为武林克星……
其余的暂且不提,光是天生无法修炼真气这条,以神医的诊断来看就不属实,至于他号称生来就有缺陷的眼睛显然也是人为造成的。
“好吧,坦白从宽,其实是我小时候研究毒药不小心弄的,因为太丢脸都没好意思对外公布。”
这种编造的黑历史当然不足为信,但既然卢灰一心想隐瞒,多问也无用。
池子里的水泡越鼓越多,开始升起薄薄的蒸汽。
神医停下了磨刀的动作,转身看向屏风。从他的视角看去,这块屏风是透明的,他可以清楚地从上面看到卢灰的身影,还有卢灰全身的经脉和穴位,就像是武侠版的X光透视屏。
神医拉了拉悬在头顶的绳子,浴池的水顷刻间达到沸点,化作蒸汽蹿入卢灰的经脉,在他的体内游走了一圈,最终汇聚到他的大脑,慢慢融合。
神医藏在面具后的双眼紧盯着这一幕,瞳孔里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芒,呼吸也渐渐加重。
“好了,半年就会痊愈。”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厌雀有些急切地转动了墙上的灯台。
十字柱“嗖”地一下没入墙壁,伴随着卢灰“啊”的一声,转瞬间消失不见:
神医深吸了一口气,用兴奋得发抖的手握住那把长刀,继续打磨着。
一下,又一下……多少年来,他一直用这个方法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杀死每个被绑在屏风后的人。
巷子里,卢灰从天而降。
正在整理旧罐子的拾荒老太见了,转头惊恐地瞪着他。
卢灰眨了眨眼,发现视线果然清晰了些,如果说以前看人都是抽象派色块,那么现在已经升级为中国风的大写意画。
他心情大好地拱了拱手:“打扰了,姑娘请继续忙,不用管在下。”
六十岁的老太看着少年一蹦一跳地走远,满是褶子的双颊缓缓浮起两抹红晕。
为了验证视力的修补进度,卢灰决定挑战自我,去看一场电影。
最近有部名叫《神机》的武侠片在公映,虽然剧情是文艺加狗血,主角们各种神功盖世,堪比特异功能,被称作挂着武侠牌子的玄幻剧,但超乎国产水准的特效外加3D巨幕效果还是吸引了很多视觉控影迷。
最近几年好莱坞特效越来越真实,国产特效却越来越像游戏宣传片,但《神机》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定律。片子里种种大场面层出不穷,出招效果绚烂华丽又创意十足,逼真得令人战栗。
媒体都在推测这部电影的投资,大部分认为至少不下六亿。但片方的反应却异常低调,不宣传不采访不炒作,而是闷头开拍了第二部。
到影院的时候最近的场次已经没有票了,卢灰买了杯铁观音茶,坐在广场上打发时间。
广场上有一个音乐喷泉,几个孩子围在旁边嬉笑打闹,旁边有冰淇淋屋、打气球摊、篮球机和各种坑钱的小摊铺。
卢灰随意往四周扫了一眼,视线突然在一个方向上停住了。
离喷泉不远处的空地上侧身站着一个人——一个全身静止到连呼吸都没有的男人。
虽然有动态视力障碍,但卢灰看静物时的视力精准得堪比鹰眼。三十米的距离,他能看到那个人裸露在短袖T恤外的肌肉异常僵硬,喉结毫无起伏,眼皮一动不动,安静得就像一具雕塑。
世上能在他的视野里这么清晰的只有两种人:一是辟谷的高僧;二是死人。
卢灰站了起来,正想过去一探真相,突然瞥见一道黑影朝“雕塑人”靠近。“雕塑人”似乎被撞了一下,接着倒地不起。鲜血刹那间跟泉涌一样从“雕塑人”的脖子喷了出来,在附近玩耍的孩子见了都吓傻了,而旁边还站着一位同摔傻了、拿着匕首的黑衬衣男青年。
卢灰脚步一顿。
“杀人啦——”一个女人高喊道,抱着自己的孩子飞快地跑远。
黑衬衣浑身一抖,挥着手道:“没有,不是我。”
“啊——”看到他动作的人们反而更加惊恐了。
黑衬衣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右手,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然后像扔掉烫手的山芋一样甩开掌中的刀,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卢灰皱了皱眉头,卸下身后的背包,从里面掏出真气探测仪。只见一个红点正朝屏幕边缘移动,然后“嘀”的一声消失了。
习武之人在运功时会释放出真气,而他亲手制作的真气探测仪能感应到这一点。
从屏幕显示的影像来看,刚才有个会功夫的人在场,不过现在已经离开了,走得还非常急。
哼哼……卢灰心想,可疑,真可疑。
广场上的动静瞬间闹大,有人打电话报警,有人举着手机偷拍。
商场门口的保安拿着棍子赶了过来,黑衬衣满脸慌乱,退后两步,转身落跑。
他的身上、脸上被溅了大量鲜血,跑在人群中格外抢眼,哪怕是不知道广场命案的人见了也纷纷避嫌躲开,无形间给他让出一条路。
路是宽了,可目标也更加明显了。
当警鸣声传来时,黑衬衣几乎都要绝望了,可这时他的脚被什么扯了一下,接着一头栽进旁边的下水道井口里。
卢灰把井盖合上,用机关锁紧,然后把那个摔得头晕脑胀的黑衬衣拉了起来。
黑衬衣的鼻子下面挂着两条宽宽的鼻血,痛得泪眼蒙咙,但还算明白自己这是被救了:“谢谢,”他抹了把眼睛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少年,约摸十七八岁,相貌清秀,有点当下流行的小清新味道——穿着一身运动服,背后有个大得像龟壳似的包,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邪乎。
“你是谁?”卢灰问。
黑衬衣愣愣地重复了一句:“你是谁?”
“懂规矩吗?先问先答。”卢灰指了指上面的井盖,“不然我把你扔回去,哼哼。”
黑衬衣被他哼得一抖,软得跟个被调戏的妹子似的:“我、我、我、我叫……二黑。”
“姓呢?”
“就姓二。”黑衬衣说着还拿手指比了下数字。
卢灰心道这名字可真够二的,人也看着有点秀逗,完全没有杀人犯的气质。
这时窒闷的警鸣声透过井盖传了过来,明显距离已经靠得很近。接着,井盖“砰砰”响了两声。
二黑紧张得直哆嗦:“我没杀人,真的没有,我也不知道……”
“跟我走。”卢灰打断他的话唠,拎着他熟练地穿行在迷宫般的下水道。
楚市是个历史悠久的古城,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保留着许多遗迹,有心的江湖人士把它们利用起来,开辟了许多仅有武林人才知晓的秘密暗道。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他们来到一堵布满青苔的墙面前。
卢灰从包里掏出一套运动服:“换上,然后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二黑穿上以后,发现这套衣服跟少年身上是同款同色,只是尺码对于自己有些偏小,绑在身上紧巴巴的。
卢灰一年四季都是这身标志性的打扮,运动装的厚薄依天气变化更新,有防冻的,有透气的,还有防水的,但最重要的是能隐藏人身上所散发的温度和气息,可以说是行走江湖不可或缺的装备。
至于他每天背着的大包里面则装着各式各样的良品利器,就像百宝袋一样,哪怕有天末日突然降临,他也能靠着它顺利求生。
卢灰拿出一把小刀,插入墙上某个视线难以察觉的缝隙里,墙面“哐哐”响了两下,“咚”的一声往后倒了下去,露出通往老桥墩下方的隐蔽出口。
二黑目瞪口呆地跟着他走出来,直到那面墙还原才反应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卢灰一身英雄气概地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区区小事何须留名。”
“啊?”
“……我叫卢灰。”他有点不满意对方不配合的迟钝,悻悻地转移了话题,“刚才在广场上那个死了的人你认识吗?”
二黑说:“认识,是我们剧组的道具师。”
“来,从头到尾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卢灰估计到这个话题耗时不会太短,所以找了块干净的草地,铺上防潮垫,再从包里取出茶具和点心摆好,这才进入正题:“说吧。”
二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像多啦A梦一样拿出一件又一件的东西,直到把周遭气氛弄得跟小学生春游似的。
虽然这举动在这个时候非常无厘头,却无形间打消了二黑刚刚目睹有人喷血身亡和蒙冤逃亡的恐惧,渐渐的,他平心静气地坐了下来。
“其实,我是个演员。”二黑用了周星驰的经典台词做开场白,“我生下来就不聪明,学什么都不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有张长得还不错的脸。”
卢灰听了,拿手机照着他的脸拍了一张,对着屏幕左看右看:“很一般嘛。”
二黑尴尬道:“是整容给整坏的。”
二黑说他以前其实挺帅的,就是一直不得志,只能跑跑龙套,演那些没几场戏就被炮灰的鬼子甲、鬼子乙,或者给小配角当背影替身。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演技太差,背不好剧本又不会做表情,直到有次遇上贵人得到指点,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
他的贵人就是同剧组的道具师皮海,此人在行业里非常有名,人脉很广。有次皮海打车忘了带钱包,刚好二黑路过帮他解围付了的士费,就这样傍上了他的大腿。
皮海告诉二黑,他不火不是因为他不够实力,而是因为不够运气。他的长相虽然不错,但面相却极差,一看就是福浅缘薄克亲克友,不得导演眼缘的长相。
二黑本人并不迷信,可剧组一向就有开工祭神的传统,拍大场景时还会放鞭驱邪,所以他心想那些导演没准真的很看重这些,所以演了这么些年也没让他堂堂正正地在镜头上露个正脸。
皮海建议二黑去做面相整容,还给介绍了一个神医。他说那医生以前是中医院的,现在在外面开了家私人诊所,不仅手艺高明,而且学识渊博,既会看面相又会修脸,比西医院里的老专家还厉害。并且那神医还是皮海的亲戚,可以给他打个三折。
二黑刚开始也很犹豫,但听到医药费的数额后立即心动了。
他去了皮海说的那家诊所,进去后连医生也没见到就被打了麻醉,等清醒时已经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当时二黑被吓坏了,以为自己受骗被割了器官,可脱了衣服左看右看,身上连一个疤也没有。这时皮海开门进来,说整容已经结束了,因为他的麻醉没有消,所以皮海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休息。
二黑摸着自己的脸,上面没有绷带也没有动刀,根本毫无变化。皮海说中医跟西医整容是不一样的,不用手术刀,而是用针灸扎穴位让人的肌肉慢慢起变化。这个过程需要一点时间,所以皮海让二黑干脆就在他家里休养一阵子,顺便帮他做做家务当补偿。
二黑原本对神医半信半疑,可过了两天后,他发现自己的五官真的跟以前有点不一样。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的脸几乎每天都在“发育”,到最后他完全变成了另一张脸,虽说没有以前好看,但总觉得颐眼许多。
皮海很满意二黑的新面相,给他拍了照到处推荐,没几天就带来了个新剧本,让二黑演一个在外面流浪多年的富二代回家给老父送终的戏。
他在皮海的监督下排演了无数遍,直到把剧情嚼烂了才被领到一个神神秘秘的地方试戏,没想到演到一半突然被演他爸的人一掌拍晕了。
醒来以后,二黑发现自己被扔在了荒山野岭里,他想要联系皮海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怎么也联系不上。最糟糕的是他的脸竟然又开始“发育”,而且变得越来越丑。二黑想要去找那个所谓的神医算账,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当初那家诊所的入口。也曾经试过去报警,可警察一看他的脸跟身份证照片上的不一样,就把他当成了骗子。
他顶着现在这张脸,以前在剧组的同事当然认不出他了,他只有在外面打工发传单,想等赚了钱再去大医院看病,重新整容。没想到今天发传单的时候突然看到皮海站在那里,所以马上跑了过去…-.
卢灰把薯片啃得“嘎吱嘎吱”响:“你想捅死他报仇?”
“不是,我只是想问个明白。”
“可你带了刀。”
“我没有带刀!”二黑大声喊道,“当时我手里拿的明明是卷成纸筒的传单,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变成了刀。”
卢灰继续“嘎吱嘎吱”地啃着。
二黑看着卢灰冷漠的反应,脸上表情渐渐从激动转为失望:“我知道我说的事很离奇、很荒谬、很难让人相信,什么神医针灸变脸,呵呵,又不是在演武侠剧。”
卢灰把薯片袋子举起来,把里面的碎渣倒进嘴里,然后拍了拍手说:“虽然你的经历很离奇、很荒谬、很难让人相信,但我信了。”
“啊?”二黑傻愣愣看着卢灰。
“那个神医长什么样子?”
二黑红着脸尴尬道:“我进门的时候他站在一块屏风的后面,来不及看清他的样子就被麻醉了。”
“那个屏风是不是黑乎乎的,比黑板还黑?”
“是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块屏风就是卢灰做出来的。也就是凭着这门创意,他才能得到神医厌雀的青睐,请到厌雀帮他治眼睛。
不过虽然有一个屏风的交情,卢灰也不可能去找厌雀询问皮海的底细,因为厌雀的本职并不是大夫,而是江湖闻名的暗杀高手。
“神医”并不是世人给他的尊称,而是厌雀自己起的代号。他精通医理,对人体内经气脉研究得通透,擅长用毒,能用各种方法杀人于无形,还是个易容高手。没有人知道神医厌雀的真面目到底长什么样,也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不过他再神秘,也不影响他在杀手排行榜上的地位,因为他除了有超高的暗杀技巧以外还相当有职业操守:一、从不杀非武林人;二、从不背弃雇主;三、决不会泄露雇主的半点信息。
这也意味着无论皮海的死是不是厌雀干的,卢灰都不可能找到他,再撬开他的嘴问出幕后凶手的动机。
“总而言之,先去自首吧。”
“什么?”
“我徒弟是龙门公安分局的刑警队长,他会帮你洗脱冤情的。”
“刑警队长!你徒弟?”二黑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卢灰这副人畜无害的弱鸡仔样。
“是下围棋的徒弟。”卢灰说。
卢灰给二黑喷了一头金发,再戴了个粗框眼镜,大摇大摆地把他带到了龙门分局宿舍。
卢灰的确有个刑警队长徒弟,当然,不是下围棋的徒弟,也不是网游里认的徒弟,而是学功夫的徒弟。
尽管卢灰不能习武,但他是个活武谱,也是武术理论的天才。而刑警队长原柏零是特种兵出身,天生根骨好气韵足,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他们俩因为一桩跟武林有关的案件而相识,当时卢灰刚好被房东扫地出门,厚着脸皮住进原柏零的宿舍,又死皮赖脸地当上了他的师父。
卢灰刚刚用钥匙打开门,只听到身上探测仪“嘀”的一响,连忙侧过身闪到门边。一团橙色的火焰突然从门里扑了出来,打在卢灰身后的二黑头上,“噗”的一声消失了。
卢灰愣了愣,低头看向玄关,发现地板上躺着一双熟悉的女鞋。
二黑紧张地跟着卢灰走进客厅,只见松木沙发旁站着一个五官俊美的冷峻青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青年的手好像正在冒烟。
沙发的另一头站着一个清丽冷艳的女子,气质与青年极为相近,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姐弟。
“沈南玲,你怎么来了?”卢灰问。
女子回过头,言简意赅道:“有事。”
沈南玲是武林最高执法机关壹扇门的首席女巡捕,也是卢灰曾爷爷的入室弟子,论辈分算是卢灰的姑姥姥级别。不过自从卢灰被逐出家门后,沈南玲碍于他在武林上恶劣的名声很少跟他来往,直到不久前卢灰帮助壹扇门解决了一桩案件,这才稍微亲近起来。
原柏零看了眼跟在卢灰背后的陌生人,把冒烟的手背到身后:“谁?”
卢灰看了眼沈南玲,正犹豫要不要让她知道,她已经识相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联络。”说着头也不回地换鞋离开。
听到关门声,卢灰立刻满脸八卦地凑近原柏零:“刚刚你们在干吗?约会还是打情骂俏?”
原柏零推开卢灰的脑袋,说:“试试新招。”
“哦。”没有奸情看,卢灰表示很失望。
原柏零学武不久,虽然卢灰的教学方法效率很高也很有创意,但他很少有跟真正武林人士切磋的机会,所以沈南玲这个高手上门,他就按捺不住想讨教讨教。
“不要扯开话题,说吧,什么事?”
卢灰想了想,先把二黑推进浴室:“你去洗个澡,多洗一会儿再出来。”
解决了碍事的旁听者以后,卢灰把广场上的命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我很肯定皮海在二黑接近他以前就已经死了,他还能站在那里多半是被点穴的缘故。”
事发的广场在朱门区,不属于龙门公安分局的管辖范围,所以原柏零还是头一次听说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打电话询问了一下朱门公安分局的负责人,那边的同行说皮海已经死了,法医现在正在解剖验尸。由于皮海的家人都移民到了海外,所以警方只能找他所在剧组里的导演去办认尸手续。
说到那个导演,原柏零的语气突然有些古怪:“他们找的是《神机》的导演常君。”
“常君怎么了?”卢灰问。
“今天龙门区发现了一具死尸,是个在片场混饭吃的替身演员。沈南玲来找我,说死者是壹扇门安插在常君剧组里的线人。”
“壹扇门在调查常君?为什么?”
“她不肯多说。”
卢灰不满地“嘁”了一声:“都找上门了还这么半遮半掩,她肯定是想先挑起你的兴趣,利用你帮她查案,再坐收渔人之利——上次我们帮她解决活人蛊的案子时就没收报酬,这次可不能再打白工。”他小心眼地算计着。
原柏零没有答话,其实不用卢灰提醒他就已经猜到了沈南玲的目的。
过去,壹扇门一直谨遵“江湖事江湖了”的原则,从不向外人泄露武林的秘事,间接隐藏了很多案件的真相。原柏零知道以后一直很反感他们这种类似于地下判官的做法,但苦于政府高层也潜伏着不少江湖人士,所以没有反对的立场。
这次的命案壹扇门多半是出于某些原因不好露面,所以才想到找线人这么被动的方法,但线人现在死了,壹扇门进退两难,于是希望由原柏零这个非江湖中人介入。
既然沈南玲都送上了门,原柏零当然要借着机会跟她讨价还价,他提出要正式成为壹扇门的编外人员,共享他们的情报网。
沈南玲没有权限直接答复,但答应会回去跟壹扇门门主商量。
“你觉得这个二黑说的话靠得住?”
“至少皮海的死是有人嫁祸给他的,这点他没撒谎。”
说话间,二黑已经洗完澡,穿着买空调送的文化衫和爹爹裤走出来。原柏零打量着二黑的脸,以他对罪犯五官特有的研究和敏感,他隐约觉得二黑的五官好像跟刚才进门时有点微妙的偏差。
原柏零的心里不由泛起了堵,哪门子神医居然有这等鬼斧神工,能让人每时每刻都变脸?要是外面那些小贼都有这本事,那人口普查和罪犯档案还有什么用?
二黑用胆怯的目光打量着原柏零,被他一身凌厉的气势震得不敢开口说话。
原柏零问:“你对皮海了解多少?他平时和什么人走得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审讯,二黑一惊,生怕回答慢了:“皮海的交友圈很广,在片场跟谁都混得开,没看到他跟谁闹过别扭。”
“他跟常君的关系怎么样?”原柏零接着问。
二黑说:“他是常导的御用道具师,不过工作之外很少交流。”
“你怎么知道他们很少交流?”
“常导拍《神机》第一部的时候我在片场工作,关了机他们基本不说话。”
原柏零听到他也加入了《神机》剧组,顿时感到有些蹊跷:“你跟常君的关系怎么样?”
二黑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这种小角色怎么可能跟大导演攀上关系,在剧组呆那么久,我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上过。”
原柏零想了想:“那说说你去试戏的事,跟你对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二黑无奈地说:“那天我根本没看清楚那人的脸就被打晕了。”
那次试戏之前,皮海一再强调那部戏是投资千万的大片,还在筹备阶段,所有前期工作都必须封闭式保密,所以二黑在去试戏的一路上都被蒙着眼睛,搞得跟绑架似的。
到了片场外面,皮海让他什么也别想,进去就直接开演。他懵懵懂懂地走进去,耳朵里突然钻进一声“开机”,然后就被一股力推到了床边。
因为剧本限制,他演的时候根本就不能抬眼乱看,而且当时房间太暗,床上的人又是逆着光的,他想看也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只知道是个老人。
原柏零又拿出那个线人的照片:“认识他吗?”
二黑看了看:“认识认识,他跟我一样是跑龙套的,在剧组里是难兄难弟来着。”
原柏零又问了他对这个人了解多少,二黑说了半天,也就是一些萍水相逢的表面交情,没有一点用处。
原柏零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
首先是皮海让二黑整容,再去找二黑试戏,接着二黑被打晕了,还丧失了记忆,再后来皮海销声匿迹,不久后二黑跟皮海在朱门广场偶遇,此时的皮海已经是具死尸,而二黑被嫁祸成杀人犯……
整件事从头到尾处处透着阴谋的味道,但皮海已死,死无对证,二黑又像是个不清不楚的傻瓜,要查就只有从剧组下手。
壹扇门在常君的剧组里安插了线人,足以证明这个剧组很有问题,不过连线人都死了,他们要怎么样才能混进剧组里而不引起怀疑?
“这好办,他们不是死了道具师吗,我可以去应聘填缺,你就扮我的助手混进去。”
原柏零苦想了半天的难题,就这样被卢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解决了。
以卢灰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擅长惹祸和得罪人的本事,还有在武林人士眼中堪称废人的体质,他能在江湖上树敌无数还蹦跶了这么些年没死,靠的就是他在武术阵法和机关暗器上的钻研。而做一个武侠片的道具师,恰恰就需要这门手艺。
卧底计划拍板以后,原柏零先找了个信得过的手下看住二黑——就算皮海的死嫁祸的可能性很大,但二黑还是不容置疑的嫌犯,就算不收押也不能放任他乱跑。
二黑担惊受怕地目送他们离开,一再恳求他们一定要查出真相还他个清白。
原柏零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到《神机Ⅱ》的外景剧组。
《神机》现在全线票房飘红,给刚刚开拍不久的《神机Ⅱ》带来了大量的投资,常君不再像拍第一部时那样畏首畏尾,而是拿着钱挥霍地在市外一个偏僻的深山峡谷里搭建出一个水寨,虽然寨里的大多建筑只是个空架子布景,但效果已经足够奢华。
正如卢灰推测的那样,皮海一死,《神机Ⅱ》道具组彻底罢工,严重拖慢了拍片的进度。剧组正在积极寻找新的道具师,而卢灰的到来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当然,剧组的制片主任看到卢灰时的脸色决不是雪中送炭,而是像在饭桌上看到有人在旁边拉屎,一脸的倒胃口。他别别扭扭地给常君打了个电话,争执了几句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导演同意让卢灰去试试。
原柏零没想到只是一个面试就能过关:“那个制片主任认识你?”
卢灰说:“他是武林人。”
这就难怪了,原柏零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所有武林人,包括跟卢灰沾亲带故的沈南玲在内,只要看到卢灰都会露出那种独特的表情。说不清是厌恶、畏惧还是反感,总而言之就是露骨的排斥。也多亏了卢灰的眼神不好,否则再没有下限的神经也经不住这样的集体歧视。
等正式进了片场,原柏零意外地发现这种露骨的目光居然出现在周围的每一个人眼中。
“难道这里所有人都是……”
卢灰点点头:“国内很多所谓的武侠电影剧组,其实就是武林聚会。”
《神机》之所以能呈现出惊人的视效,不是因为它请了《阿凡达》的幕后制作,也不是因为它在电脑特效上烧了多少钱,而是因为电影里的所有场面都是真实的。这个剧组的工作人员要么会功夫,要么就是在江湖中有独门手艺,至于演员就更不用说,个个都是武林高手。
“吼—一”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狮吼,震得头顶的牌匾“嘎嘎”作响。
原柏零感到一股气浪扑面而来,心情不由得有些激动和振奋。
卢灰也像个参观博物馆的小学生一样,高高兴兴地往片场深处走去。
山谷的地面铺了一层青石板路,两旁是一排排苗族风格的吊脚楼,悬梁上挂着灯笼、竹伞,还有道具玉米和大蒜串,生活气息十足。
故事的背景似乎被设定成秋冬,夹杂在楼字之间的树木都是枯黄枯黄的,有的只剩下秃秃的枝丫,屋檐的沟渠里依稀还能见到尚未融化的冰柱。
踏上一层阶梯,他们看到了一个大水车,背后是一条天然的小河,色泽昏绿,四处漂浮着水葫芦和化工污染,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腥臭味。
几个穿古装戏服的人站在河边。
一个肚子大得像十月怀胎的光头胖子扎起了马步,紧握双拳放在身侧,然后吸了口气咧开嘴,幅度大到几乎要把嘴角扯到了耳朵边上。
原柏零感到背后的衣服一瞬间贴得很紧,头发跟带了静电一样朝着那个大肚子的方向飘去。明明没有起风,但他却感觉到空气似乎都在朝着那个大肚子的方向流动。
大肚子的脸色由黄转红,由红转紫,慢慢变成死人一般的乌黑。这时,他突然把头往前一伸,对着河水无声地一吼。一股无形的真气波从他的嘴里轰了出来,震得整条河跟蛟龙一样脱离了河道,临空舞动起来。
站在大肚子旁边的两个人跟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挥出两条长布,厚厚的布耍在他们手里就像轻盈的水袖,一左一右缠缠绕绕,把那条蛟龙牢牢卷了起来。原本柔软的“蛟龙”被他们舞成了“长棍”,轻轻松松地被连水带垃圾打包带走。
这样来回几次,河床马上就干了。紧接着,有人开始从旁边的房子里背出一个个大冰块,长宽足有两米,但每个人每次至少能运上六块,而且步履间完全没有压力。他们把冰块堆到河床里,然后齐齐围在冰块旁发动内功,不消多时就把冰块溶成了湛蓝的水。
宽宽的河水清澈透底,配合着背后的幽幽青山,看得人心旷神怡。
若不是亲眼所见,原柏零决不会想到在这个荒僻得连拖拉机都开不进来的山坳里能在顷刻间变出这样的美景。好莱坞的特效公司虽然厉害,但那都是耗费了大量时间坐在电脑前慢慢磨出来的,哪比得上这种浑然天成的大气与雅致。
“怎么样,我的班子还够专业吧?”
一个声音突兀地从背后响起,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的原柏零猝不及防地回过头。
站在他们背后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头白发束在脑后,脸型长得尖嘴猴腮,气质诡异,就像是从坟场里走出来的幽灵,看人的目光格外疹人。
卢灰举起双臂做了一个拱手礼:“晚辈拜见常……”
常君“哧”地笑了一声:“你已经被逐出武林,不用再守江湖礼数。”
卢灰大大咧咧地笑笑,然后很狗腿地掏出一张《神机》的明信片递过去:“常导,我是你的粉丝,给签个名合个影吧?”
常君完全不吃他这套,而是看向原柏零:“听制片的说,你是这小子的徒弟?”
原柏零微微垂首,低调地报上姓名。
常君看他谦虚内敛的样子,这才把目光转回到卢灰身上:“皮海以前跟我提起过你,说你在机关和布阵上很有研究。我不管你有什么出身,在江湖上名声如何,惹过什么祸,只要对我的电影有帮助,我就会用你,但如果你有别的心思影响了拍摄进度,天王老子的面子我也不给。”
卢灰连忙保证自己会敬职敬业,乖乖奉献,决不捣乱,原柏零则低眉顺眼地没有吭声。
就这样,他们顺利地加入了剧组。
在剧组呆了几天,原柏零的眼界的确开阔了不少,但对于皮海和壹扇门那名线人的命案调查却迟迟没有进展,而片场里的人一个个要么嘴巴严得要命,要么就是只会油嘴滑舌地打机锋,反正就是吐不出一句有价值的话。
相对于原柏零的窒闷,卢灰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做出来的道具让本来厌恶他的制片主任都露出几分赞赏,常君也是说不出的满意。
眼下,他们正在拍摄一组反派魔头劫杀六大门派的戏。
红衣剑客自水中腾空跃起,手一挥,飞出上百把长剑,细细密密地射向岸边毫无防备的武林人士。
刹那间,血肉横飞——
“Cut!”常君一声令下,地上的“尸体”顿时活了过来。
常君重看了一遍刚才拍摄的画面,满意地舔了舔舌头:“很好,今天提前收工。”
卢灰赶忙走上前去捡起他做的那些假肢假首,原柏零也跟在他旁边做劳力,脑海里将那名剑客演员的招式默默复习了一遍。
突然,一颗红色的颗粒飘到了卢灰的鼻子上,让他打了个喷嚏。
原柏零的手上也沾了几颗红粒,仰头一看,只见空中不知何时飘满了细细的颗粒,如同染了血色的红雪。
原柏零顺着风向看向红雪吹来的方位,只见寨子最高的那栋吊脚楼顶上远远飞来了一顶深红色的轿子,轿子的四周飘着薄薄的红绸,乍看之下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烈焰。
这是什么?临时加戏?
原柏零正狐疑着,发现常君从摄像机那边走了过来,原本就阴沉的脸沉得像一摊死水,演员和工作人员们也纷纷围了过来,目光不善地盯着那顶轿子。
卢灰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去,突然感到双目一阵刺痛,不由得捂了捂眼睛。
红轿缓缓停在了地面,像朵花一样绽放开来。
原柏零这才发现这顶轿子居然是由几个穿着红袍、戴着面具的人合体组成的,而被这群人架在中心的则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绣有凤凰的长裙,四肢纤长,五官秀美,气质淡雅,就像是书香世家里养出来的大小姐。可当她的身子轻落向地面时,刘海向两边飞起,露出额头正中央那颗鲜艳的红痣,虽然只是一颗痣,却给她的整张脸增添了几分妖冶的味道。
少女在那群鬼魅般的红袍侍卫的伴随下,缓缓走到常君的面前。后者“哼”了一声,抬手抑制住背后已经火药味十足的人群。
原柏零正好奇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突然感到袖子被扯了一下,回头只见卢灰满脸苍白地拽着他,额头布满了冷汗。
卢灰用口型道:“快走”。
原柏零虽然不解,但看卢灰这个样子也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他撑着卢灰的手臂,悄悄地退出人群,躲进了道具室里。
“怎么回事?你不舒服?”原柏零摸摸卢灰的额头,体温没有不妥。
卢灰吐了口气,说:“遇上老冤家了。”
“谁?”原柏零问,“是刚才那个女孩子?你认识她?”
“她以前是我曾爷爷给我找的童养媳,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卢灰的曾爷爷在卢灰出生时就给他订了一门娃娃亲,对方是武林名门的遗孤,比他大两岁。这个娃娃亲不是长辈口头开开玩笑那么简单,而是在壹扇门填了婚书,按了手印,被江湖认可的婚约,在武林人士的心里比法律上的结婚证地位还要高。
“她现在叫井诺,是唯心教的教主夫人。”
“唯心教……”原柏零回忆卢灰曾给他做过的武林门派知识普及。
他记得唯心教是一个酷似西方邪教的门派,整个教的人都是疯狂的信徒,将教主视为世间万物的中心,对教主的话唯命是从,为了教主可以牺牲一切。
这个古老的门派一直遵从着世袭制度,每代教主都会从子嗣中选择一个继承人当下任教主,其余未被选中的则会被永久逐出家门,杜绝了争权夺位的可能性。
卢灰说:“他们上代教主井长阳是在一个月前去世的,传位于独子井干风,他婚书上的老婆就是你刚刚见到的那姑娘,现在改了姓,叫井诺。”
“她为什么会改嫁?”
“她本来盼着我继承我曾爷爷的地位和威望,想借着我的名头在武林中混出个名堂。可惜后来我闯出大祸被逐出家门,还成了武林公敌。她不想被我拖累,废弃婚约后转而投奔了唯心教。顺带一提,那个井干风是她的同班同学,迷她迷得要死。”
原柏零对这个答案有些讶异:“你闯祸的那年才十岁,她也不过十二岁,心思怎么会这么重?”
十二岁还是小孩的年龄,再早熟的女孩谈恋爱也顶多拉拉小手、亲亲小嘴,怎么可能这样势利地谋划自己的婚约和未来?
卢灰苦笑道:“你不了解她。她不是那种看偶像剧长大,满脑子只有白马王子和思密达的脑残女生。她从三岁起最崇拜的人就是林青霞版的东方不败,识字起就开始钻研武则天、吕雉、慈禧和伊丽莎白女王的正史、野史及各种传记,满脑子都塞的是要当女皇一统天下的野心,就算她是脑残那也是更高级、更有水准的脑残。”
原柏零一脑门子的黑线。
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倒是见过不少女强人,要么完全把自己当成男人喜欢打打杀杀、冲锋陷阵,要么就是神经强得能和外星人接轨,能把残尸当抱枕搂着入睡。可井诺给他的印象远超出了这两种范围。
先不谈她的野心如何,就想想那个夸张的出场,又是活人轿子,又是漫天红雪,这种装腔耍酷的恶趣味不是一般人能HOLD住的,但被她做起来偏偏跟看高清MV -样自然唯美,仿佛她生来就跟他们这些凡人活在不同的境界,理应跟脚踏莲花的观音一样,一露面就自带特效背景。
卢灰说:“听说井干风即位后还没有在武林的正式场合上露过面,所有教务都是由井诺负责,她现在可以说是唯心教真正的教主。”
“她来找常君做什么?”
“不知道,我们都七年没碰过面了,关于她的近况还是从微博上看来的。”
原柏零回想常君刚刚见到井诺的反应,明显有些不爽,却又不好发作,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难道是忌惮她的代理教主身份?
原柏零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常君,长君?难道他也是唯心教的人?”
卢灰愣了愣,说:“我还真没听说过常君的出身和师承,搞不好真是唯心教出来的。”
唯心教有剔除子嗣的传统,常君也有可能是其中一个继承人的牺牲者。从名字来看他跟井长阳应该是一辈人,论年龄多半是井长阳的弟弟。难道因为井长阳被选中做教主,他就跟唯心教彻底撇清了关系,连姓氏也改了?
卢灰用袖子抹了把汗,豁然开朗道:“我总算明白壹扇门为什么不好正式插手这件事了,如果照你推测的那样,无论井诺和常君之间起了什么纷争,那都是唯心教的内政,是他们的家务事,照规矩壹扇门是不能干涉的。”
原柏零说:“线人是早就安插进来的,也就是说事发有一段时间了。”
正说着,屋外传来“喝喝”的打斗声,看来他们已经话不投机,动起了手。
原柏零推开窗看了眼外面的情况,只见到井诺带来的那几个红袍跟常君手底下的演员打成了一片,战况简直比这几天拍的电影还要精彩。
那些演员无论外形还是功夫路数都各有特色,更擅长单打独斗和花拳绣腿摆POSE,几个红袍却明显团结得多,走位和出手都合作默契,虽然人数相差很大,却很难一眼看出胜负。
常君保护着摄像机站在角落里,没有参战。
原柏零四下扫了几眼,发现:“怎么没看到井诺?”
卢灰的心里“咯噔”一下,忽然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想起了小时候跟一群孩子玩捉迷藏,但凡井诺当鬼,保证第一个就来揪他。无论他藏得多隐秘严实,一回头总能看到井诺站在那里看着他坏笑。
卢灰吸了口气,慢慢地转过身——井诺站在茶几上,低着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卢灰的眼睛反射性地又是一痛,但脸上却挂出一记灿烂的笑容,仿佛老友久别重逢般挥了挥手:“好久不见。”
井诺走下茶几,踩在地板上,垂着眼帘神色复杂地打量着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卢灰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我在给公安局打工做卧底。”说着,他指指原柏零,“这是我徒弟,刑警队长。几天前《神机》剧组有个临时演员死在他的管辖区里,死因很蹊跷,我们怀疑背后有内幕,所以过来调查。”
“警察?”井诺打量了原柏零几眼,似乎有些意外。
原柏零顺水推舟地拿出证件,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方便聊几句协助调查吗?”
卢灰也不再矫情,见佛拜佛:“都是老熟人了,如果你知道什么,能不能透点消息给我们?”
井诺冷冷道:“就算被逐出家门,你现在好歹也算十分之一个武林人,不会连武林守密公约也忘了吧?”
武林中的确有禁止向普通人泄露江湖事的守则,原柏零不是武林人,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卢灰总不能说这事是壹扇门开了后门的吧。
就在他思考对策的时候,井诺暧昧不明地笑了笑,转身坐到一张工作台上:“不过既然是你,破破规矩也没有关系,谁叫你还捏着我的把柄。”
卢灰也跟着笑了笑,背后浮出几分冷汗。
原柏零看出他们之间的气场有些不对,但这是武侠剧场,他不想让言情狗血剧串了场子喧宾夺主:“趁着外面还没有打完,能不能放下旧情先谈正事?”,
井诺瞟了他一眼:“你们现在都知道些什么?”
原柏零把刚刚推测出来的常君身份说了出来。
井诺道:“没错,常君的确是我小叔。我今天来砸他的场子,是因为井干风失踪了。”
井干风是在井长阳过世的同一天失踪的。
他虽然是井长阳的独生子,却对继承教主的位子一点也不感兴趣。井千风是个狂热的武侠片迷,极度崇拜被逐出家门的常君,做梦都想当他的徒弟,跟着他走遍大江南北学拍电影。不过依照唯心教的教规,已经被除籍的常君为了避嫌不能跟教中任何人有私交,尤其是准教主这么敏感的身份,就更不能扯上关系,所以几次将侄子拒之门外。
井长阳也极度反对井干风跟这个叔叔来往,甚至禁止他看常君所拍的电影。
井诺一直以为井干风跟常君并无来往,但井干风失踪后,她无意中在网上看到《神机》剧组人员偷拍的幕后花絮,发现井干风居然穿着戏服出现在镜头里。她怀疑常君私下里偷偷跟井干风结交,并把他藏了起来。
常君这样做的动机非常明显。虽然井诺现在负责着唯心教的所有教务,使教中一切井井有条,但如果井干风迟迟不出现,教内早晚有人会提出质疑,时间长了那些长老们甚至会提议选举新的教主,而从血缘上来看,井长阳的弟弟常君是最好的即位人选。
“几天前,我已经拿着花絮当面质问过常君,但他坚决否认镜头里的人是井干风,借口说人有相似,怪我看错了。”
原柏零问:“你有没有找拍花絮的那个人对质,如果镜头里的人真的是井干风,这个人有可能认识他。”
井诺不屑道:“你以为我会忽略这一点?我早就找过,不过等我找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原柏零心头一跳,随即拿出手机调出那名线人的遗照:“你要找的是这个人吗?”
她看了看:“没错。”
这下子,原柏零总算摸清了整件事的轮廓。
唯心教新任教主莫名失踪,壹扇门担心这件事影响武林安危,悄悄展开调查。他们和井诺一样发现了临时演员放到网上的花絮,于是找到放片花的人把他招揽为内应,谁知还没有查出什么,内应就死了。
这时外面的打斗声已经放缓,井诺嘴里吐出一串数字,拍拍裙子站起来,特意看了眼卢灰,然后跳出窗户去给战局收尾。
原柏零没有错过她那一眼,笑道:“她该不会还对你余情未了吧?”
卢灰摸摸胳膊:“别说了,我的鸡皮疙瘩都快长进骨头里了。”
“你好像有点怕她,为什么?被她甩了觉得没面子?”
卢灰撇着嘴作伤心状:“别人十岁顶多失恋,我可是失婚。”
原柏零无视他的假哭:“她说你有她的把柄是怎么回事?”
卢灰收起假惺惺的表情,摇头无奈道:“别问了,不堪回首啊。”
那与其说是个把柄,倒不如说是债。
当年,当卢灰被逼着收拾包袱离开家门的时候,井诺带着一群人拦住他,怎么也不许他走,要他去给曾爷爷磕头认错,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
卢灰不肯,虽然他没有害人之心,但的的确确害死了人,那时真的是既害怕又内疚,还有说不出的彷徨,恨不得把自己活埋了谢罪。
井诺为了留下卢灰把他打了个半死,甚至想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但他还是强撑着逃走了,带着一身伤流浪了几天几夜,然后发现自己的眼睛被打坏了。
卢灰眼睛好的时候是个标准的活武谱,井诺跟人切磋决斗的时候总喜欢带着他,让他在旁边当军师指点应招拆招,哪怕跟功夫比自己好的人打也能占不少便宜,就像是开了外挂。可眼睛一坏,别人招式越快他越是看不清楚,这功能就彻底废了。
井诺找到卢灰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看着他半天不说话,也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卢灰知道她多半有些顾忌,因为他被打的时候还没有正式离开家门,按规矩还受着卢家庇护,如果追究下来是她弄残了武林泰斗的曾孙,麻烦很大,还会坏了名声。
卢灰答应她,决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他眼睛受损的秘密,井诺道了谢便走了。没多久卢灰就收到了壹扇门发来的休书,再过一阵子又听到江湖传闻,说井诺搬到了唯心教。
这么多年,卢灰并没有恨过井诺,反而觉得他的眼睛或许是老天间接给他的惩罚,如果不是最近情况恶化,他也不会下定决心去治眼睛。
也许等他的眼睛好了,井诺就再不欠他任何人情,他也捏不住她的把柄了。届时他们不用像躲债一样王不见王,兴许还能一起喝喝茶,交流交流情报,倒买倒卖些东西,做个酒肉朋友。
井诺在剧组那么一闹,常君彻底没心情拍戏,给大家放了大假。
卢灰和原柏零回到家,首先被再度改头换面的二黑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道:“你谁啊?”
二黑苦着脸:“是我,二黑。”
卢灰掐了掐他的脸皮子:“橡皮做的啊,说变就变?”
“我也不想的……”
原柏零突然想到什么,问二黑:“你在《神机》剧组的时候,认不认识一个叫井千风的人?”
二黑回忆了一下:“没印象,”
原柏零打开电脑,登陆QQ,然后加了井诺离开前说的那段数字,不出所料正是她的QQ号,昵称是红日东方,一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东方不败控。
红日东方正好在线,把她说的那段花絮视频传了过来。
花絮已经被剪切掉多余的部分,只有三秒,镜头从一个四分之三背影上一晃而过。
二黑也凑过来看了半天:“这真是我们剧组的?好像没见过啊。”
四分之三背影只露出小半边侧脸弧线,但足以辨认出一个人。
卢灰没见过井干风,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刚好口渴了,于是跑到厨房去倒水喝。等他出来的时候,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原柏零回头:“怎么?”
二黑也要转身看过来,卢灰赶紧道:“你别动!”
二黑呆了呆,果真不敢动了,别别扭扭弓着腰。
卢灰说:“你蹲下来,抬头往左看,看着那个台灯。”
二黑迷迷糊糊地照做,原柏零也意识到什么,走到卢灰身边跟他一起打量二黑的背影。
随着二黑动作的变化,他的背影渐渐和屏幕上的重叠起来。
“我的天。”卢灰发出一声惊呼。
忽略掉二黑的那张脸,他的身形轮廓,简直跟井干风一模一样。又或者说花絮里的入根本就不是像井千风,而是酷似二黑。
原柏零这时也明白过来,赶紧问他:“当初皮海带你试的戏,剧本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
二黑当然记得,那时皮海一再叮嘱不许NG,陪着他排演了好多次的。
那段剧情讲的是游荡在外的富二代在父亲临终前终于醒悟,向父亲发誓要洗心革面、奋发图强,和未婚妻一起好好打理家族留下的产业。
开场就是二黑大段大段的台词表白,等说得声泪俱下后,老父会问他是不是已经想好了,他要回答是,然后这段戏就完了。
不过试戏的时候他刚回答是,就被一掌拍在额头上给打晕了。
卢灰让他把整段台词复述了一遍,然后跟原柏零逐字研究,发现台词里刻意掠过了很多关键词。
例如未婚妻的名字,洗心革面之前究竟沉迷于什么,还有所谓的家族产业到底是什么。
整段话模棱两可,既可以理解成巨商之子要搞好公司,也可以理解成一个沉迷于武侠电影的准继承人,终于决定要当一名堂堂正正的教主。
“原来是这样。”原柏零打了个响指。
拼图的最后一块总算填满了。
皮海之所以让二黑整容,不是要帮他成名,而是要利用他的身体和长相去做井干风的替身。二黑当天并不是去试戏,而是假装成井干风去给井长阳送终。
卢灰问:“你说那老人打了你一掌,是用手掌,还是手指?”
二黑回忆那个触感:“好像是手指,三根指头。”
卢灰脸色一变,对原柏零说:“你用剑气打他一下。”
“我打他?”
“放心,只管打,打坏了我负责。”
原柏零迟疑片刻,站直了身体,运功将全身的真气凝结到右手食指,形成一股锋利的剑气,射向二黑。
半透明的剑气冲到二黑的面前,“噗”的一声消失不见。
“怎么会这样?”原柏零问。
卢灰说:“看来上次在门口我没有看错。”
他第一次带二黑来宿舍的时候,沈南玲曾经施出一个火焰掌,当时卢灰忙退让开了,火焰掌打到了二黑身上,二黑却毫无反应。本来卢灰以为是火焰掌距离有限,可现在证实了是二黑自己扛下了那一掌。
“唯心教的教主之所以能在教中服众,地位还那么高,除了教主本身的人格魅力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历任教主的功夫都深不可测。每一代教主更替时,都会将全身功力传给下一代,这也就是说现在井长阳全身的功力都在二黑身上。”
二黑完全听糊涂了:“你们在说什么,电影剧情吗?”
原柏零没理他,而是问:“那他现在就是开了金手指的武林高手?”
“他继承的只有真气,没有内功就发不出来,顶多只有自保的作用。打个比方来说他现在就像顶着一个防护罩,普通的真气攻击对他来说完全免疫,不过要是用刀刀叉叉,随随便便就能把他捅死。”
可他没有死,还差点被当成了杀人凶手。
原柏零思索了片刻问:“他身上的真气能弄出来,传到其他人身上吗?”
“别人是没办法,但如果他把唯心教的高级内功练熟了,就可以再把真气传出去,但修炼的过程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
原柏零心想,如果二黑杀死皮海的罪名被坐实了,没准就要被关个二十年甚至无期,也许幕后黑手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只除掉了当马前卒的皮海,把二黑这个“宝贵资源”留了下来,想等着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严发挖掘。
至于拍花絮那个线人被杀,或许是因为他跟二黑的关系不错,又有偷拍的习惯,幕后黑手怕二黑和井干风身形相似的事从他那里曝光,所以干脆也杀人灭口。
可二黑还活着,他顶包的那个真正的井干风又在哪里?是死了,还是被藏起来了?真正的井干风没有继承到井长阳的功夫,就算当上教主也是个废柴,早晚有被人夺位的危险。
夺位的要么是井诺,要么就是常君。他们一个野心勃勃想当东方不败;一个被家族背弃,想必多多少少都有些怀恨在心。
可如果凶手是井诺,她为什么要主动把花絮的事说出来?毕竟二黑还下落不明,她就不怕有人把花絮的背影跟他联系起来么?
如果凶手是常君,他一连杀死了皮海和线人,这两个都是剧组里的人,尤其皮海还是他的御用道具师,关系亲密到只有他去认尸……兔子也知道不吃窝边草,他就不怕因此惹来怀疑?哪怕没有实证定罪,在江湖上也难免要遭人非议。
原柏零看向同样也在深思的卢灰,问:“二选一,你比较倾向于哪一个?”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井诺。”
井诺是有野心,但她的野心换个说法也可以说是理想。她是个孤女,无依无靠又生性刚强,所以比任何人更想追求一个华丽的立足之地。但她本性其实单纯直白,从不耍什么虚伪的手段,否则不会那样肆无忌惮地张扬自己的心思,也不怕树大招风。
就算卢灰曾经被她打个半死,还是要说:“她不会杀人。”
为了达到自己的欲望而杀死无辜的人,在江湖上是最为人不齿的手段。
武林入学武不是为了恃强凌弱,而是为了追求一种武学境界,就像有人喜欢竞技体育,有人喜欢音乐,有人喜欢艺术,它能让一小部分人功成名就吃穿不愁,但更多的人甚至不能靠它为生,全凭着一腔热血奉献和燃烧自我。
要在武林上得到一定的地位,靠的也不是武功的强弱,或者出身和权势,而是要以武德服人。
就像卢灰的曾爷爷,他被称为武林泰斗,祖上却没出过任何名门,功夫只是上品,远不算极品,家产也就是一栋旧私房加一家面馆,徒弟虽多但都是混迹在别人的武馆里。他有空会去四处走走指点别派的后辈,自己却连个门派势力都没有培养过。但他对江湖后生的指点和提携,他随手施下的点滴恩情,他日夜种下的善果每个武林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的品性修为和为人处世在武林人眼中象征的是一种正道,一种公义,和许许多多后辈仰望追求的一个“侠”字。
井诺是在卢家长大的,也受过他曾爷爷的教诲,嘴上虽然霸道,但心里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是她想靠杀人耍手段来当上教主,那还真是蠢到无可救药了。
原柏零说:“那就假设凶手是常君。他记恨井长阳,想要夺位当教主,所以先杀了井干风,然后找人扮演他去继承井长阳的功夫。再杀了帮他出面的皮海和认识二黑的线人,还把皮海的死嫁祸到二黑身上……你不觉得这个过程有点问题吗?”
卢灰想了想道:“你是说多此一举?”
如果常君贪图二黑继承的真气,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软禁起来,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把他送进监狱?
他又说:“常君想夺位,其实根本不需要做那么多事,除掉井千风就可以了,因为他在血缘上是适合的继承人选。但井诺不同,她只是井干风的老婆,还是只有一纸婚书、名不副实的老婆,她的对手不仅仅是井千风,同时还有常君。”
卢灰犹豫了一下:“你是在暗示我,她绕那么大圈子,还给我们花絮当线索,是想嫁祸常君?”
“不是暗示,是明示。”原柏零用指背敲了敲桌面,“推理的部分该告一段落了,现在是不是该三堂会审了?”
虽然已经死了两个人,但光凭推测没有证据,就算把案子交给公安局也不好办,所以卢灰决定给壹扇门递一纸诉状,为二黑鸣冤。
皮海是常君的人,壹扇门不方便插手。但二黑不是武林入,却被拖累进来,这大大违背了江湖道义。壹扇门收了诉状,就有责任为二黑主持公道。
卢灰不仅递了诉状,还把内容加密发到了江湖八卦论坛上,顺带@了井诺和常君的马甲。
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壹扇门在众多围观者地催促下发出告示,决定举办一次公审。
审讯是在壹扇门的公堂里进行的。所谓的公堂是一间多媒体会议室,中间有几张椅子,围成一个圈,天花板上装着摄像头,四周的墙面上悬挂着电子屏幕,屏幕里是一个个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都是武林人,也是这次公审的陪审团,将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旁听和评议公审的内容。
主持公审的是沈南玲,她坐在主位的那张雕花椅上。井诺和常君坐在她的左手边,右手边则是卢灰和二黑。
二黑看起来非常紧张,整张脸都在颤抖。
沈南玲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对二黑道:“不用怕,现在把你的经历全部说出来。”
卢灰拍拍二黑的肩膀安抚道:“就当是演戏的,说吧。”
二黑吞了吞口水,说出了自己认识皮海以来的一连串离奇遭遇。接着,卢灰把自己对这件事的所有推测陈述了一遍。
在听到自己被指控为疑凶的时候,常君的表情有些愤愤不平,却按捺着没有把火发出来,整张脸显得越发阴森。
井诺则始终像个在大剧院里看戏的贵族干金,既淡定又优雅,临了还拍拍掌给他助兴:“恭喜你,做不了西门吹雪,倒成了狄仁杰。”
卢灰谦虚地鞠了个躬:“过奖了,过奖了。”
井诺又说:“如果这是推理剧场,作为疑凶,这时候我是不是该说一句经典台词——证据呢?”
“……没有。”卢灰摊手,“不过正因为这不是推理剧场,所以我们不妨试试用江湖版本的办法来找出真相。”
常君问:“什么办法?”
“其实说到底这整件事最关键之处就在于井干风,他到底在哪里,是活着还是已经遇害了?你们不想知道吗?”
井诺收敛了笑意:“你能找到他?”
“方法有,就看你们敢不敢尝试。”
常君舔舔嘴唇,目光凶险:“有话直说。”
卢灰故作高深地一笑:“从二黑的话来看,神医厌雀肯定是认识皮海的,而皮海的死也有可能是幕后黑手雇他做的。我们都知道神医擅长暗杀,要做到杀人于无形,除了功夫了得以外还需要有一个才能,那就是对目标的情报搜集。我认为神医对幕后黑手已经了如指掌,他肯定知道井千风被藏到了哪里。既然这样,只要找到神医,出钱请他暗杀井干风,再一路跟踪他的暗杀行动,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井干风……当然,前提是井千风还活着。”
沈南玲脸色一变:“如果我们没跟上神医,井干风岂不是会被杀?”
卢灰耸耸肩:“没办法,谁让神医厌雀立了规矩不杀雇主,不然我就可以雇他去杀幕后黑手。”
井诺和常君互看了一眼,都陷入深思。
二黑哆哆嗦嗦道:“不是要查凶手吗,怎么变成杀人了?”
卢灰说:“没有比井干风本人更好的证据了,他要是死了,至少要知道死在哪里才能验尸查找死因,他要是活着,他的每一句口供都铁证如山。”
井诺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同意。”
常君看了她一眼,吐出一句:“附议。”
沈南玲不悦地站起了身:“你们在公审上讨论要请杀手,是要让壹扇门成为笑话吗?”
井诺也站了起来,虽然不及沈南玲的身高,但娇小的身体里却释放着惊人的气势:“有我们整个唯心教做后盾,还怕追不过一个杀手?”
常君接到:“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猜来猜去,不如快刀斩乱麻,区区几个雇人的钱我还出得起。”
卢灰也起身道:“我就知道你们都会同意,所以我已经提前把神医厌雀找来了。”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紧闭的窗帘“哗啦啦”飘起,接着,空气里回荡着“噌噌”的磨刀声。
一下,又一下,似乎在挑战着每个人的神经。
没多久,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笔生意,我接了。”
没有任何预备,卢灰高喊着:“追!”
沈南玲、井诺和常君立即往门外跑去。
“别走——”二黑慌了,“别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卢灰说:“放心,神医虽然下手狠,但从不伤及无辜。”他挥挥手对另外三人道,“你们先去,我留下。”
他拉着二黑往窗户边上走:“神医肯定去找井干风了,我们看看他们追上没有。”
“别过去!”二黑脸色铁青,满脸是汗。
“吱呀”一声,窗户被打开了。
“救命,叫他们回来,快叫他们回来啊——”喊到最后甚至尖声叫了起来。
窗帘被一股狂风吹起,一道身影慢慢地降落在窗外。
“别杀我!”二黑转头就跑,“阿诺,阿诺,快回来,我是井干风啊,别让他杀我,我不想死!”他崩溃地跑到门外,突然发现刚刚已经走掉的井诺、常君和沈南玲都站在走廊里。
他们站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刚刚的慌忙只是个恶作剧。
二黑忽然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为什么他们没有走?为什么他们不紧张不着急?为什么他们要用一种站在VIP位看戏的目光看着他?
二黑僵硬地回过头,刚才飘在窗外的人影踩着窗台跳了起来,拉开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一原柏零。
二黑,不,现在应该叫回他的真名:井干风。
井干风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原柏零,然后回过头望向井诺。
井诺忽然迈出脚步。
井干风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又回到了公堂里。
墙上的屏幕里突然闪起了雪花点,接着,陪审团的脸全部换成了穿着唯心教红袍的身影。他们沉默地注视着井千风,沉默得就像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井干风终于抵抗不住这股沉默的压力,高喊起来:“这不能怪我,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做教主,我想拍武侠片,为什么你们要阻止我?”
他先是冲着井诺发火:“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跟我订婚约只是因为我爸欣赏你,既然你更适合教主的位置你就去当啊!为什么要来管我?为什么非把我绑在那个位置上当傀儡?”
井干风又走到常君面前:“你是被唯心教赶出来的,他们已经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还要看我爸的脸色?你明知道我拍电影有才能,为什么要为了他把我拒之门外,为什么不用我写的剧本?如果有我在,你的电影会比现在拍得更火,就像这次一样……”
井干风扯出得意的笑容,但因为情绪失控笑容显得异常狰狞:“我一个人就把唯心教和你的剧组耍得团团转,把整个武林闹得沸沸扬扬,连壹扇门也要被我戏弄……”
沈南玲冷艳地看着他:“以现在的情况,你觉得谁才是被戏弄的那个?”
井干风的笑容顿时僵在那里。
常君说:“我不用你,不是因为你是井长阳的儿子,而是因为你的剧本写得很烂,我在你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才能和前途,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没有干系的人浪费时间精力。”
“不可能……我的故事明明比你的要好……”
原柏零说:“你的确很有诚意,也很敬业,编出来的戏码有高潮、有起伏、有卖点、有冲突,不仅自导自演,请大牌客串,还为了故事的真实性杀了两个人,但你的故事从根基上就有问题。”
卢灰接道:“亲,你虽然你演得很投入,就连心理活动都模拟得天衣无缝,但你认为我们是怎么怀疑上你的,那是因为你的剧本里一开始就有个大BUG啊亲,难道那个大得跟牛皮癣一样碍眼的BUG你从来没有发现过吗?”
井千风问:“什么BUG?”
“是声音。”井诺抛出答案,“你让神医改变了你的声音,这样我就认不出你了,但前教主是你的生父,就算病得再糊涂也不可能认不出你的声音。”
如果井长阳临终前见的真是冒名顶替的二黑,就会从他的声音里发现破绽,认出那不是他的儿子,这就是二黑故事里最大的BUG。
其实井干风大可以使用原声,说自己的声音也在整容时被改动了,可他在临场出演时却底气不足,做贼心虚,多此一举地改变了自己的声线。因为他害怕被揭穿,害怕到必须时时刻刻改变自己的面容,害怕就算变了脸,井诺还是能从他的声音认出他。
常君说:“不切实际、不讲逻辑、漏洞百出,这就是你编故事的弊病。但你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他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你想要拍武侠片,可你知道侠字的意义吗?你的心里根本毫无侠义可言,充其量只是个卑劣的武贼,我又怎么可能收一个心术不正的贼做徒弟?”
井干风被他骂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常君说:“皮海是我的人,既然我已经跟唯心教毫无关系,他的死就不再是唯心教的内务,他死得不明不白,还被泼了一身脏水,这件事壹扇门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井诺抬眼环视了屏幕里的红袍教员,说:“我们唯心教向来敢作敢当,愿意接受武林的公审。”
井千风闻言,立即抱着井诺的腿开始哭求。
屏幕里的教员们看着他的样子,纷纷关闭了摄像头。
他们的教义是视教主为神明,但前提是他们供奉的教主能配得上“神明”这个称呼,如果他堕落成魔,自然会遭到所有教众的背弃。
井诺低着头,像在看一堆垃圾似的看着跪在她身下的井干风,说:“滚!”
一场闹剧就此终了。
卢灰站在楼顶,很遵医嘱地对着夕阳做起了眼保健操。
井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怎么会知道这场戏一定会成功,如果神医的雇主就是井干风,以他不杀雇主的原则,你的威胁根本不起作用。”
卢灰伸伸懒腰:“在朱门广场的时候我的真气探测仪检测到一股真气,所以我确定井干风有一个同谋。厌雀是杀手,要请他杀人出得起钱就行,但要请他治病整容就需要攀交情了。以井千风的资历不可能请得动这种人物,于是我估计神医的雇主应该是他的同谋。这个人城府很深,你最好在教里找找。”
井诺明白卢灰的意思。
井千风充其量只是个不学无术且心高气傲的纨绔子弟,他弄出这场闹剧只想证明自己的本事,顺便报复她和常君。但在唯心教里向来有一部分人看不惯她在教里掌权,他们一定很担心井干风教主的位置被夺走,所以利用他的幼稚和无聊推动了他的计划,想抹黑她和常君这两个有力的竞争者。
“我会把那些不识相的人揪出来,然后坐稳教主这个位置。”
卢灰转过身,朝她拱了拱手:“祝教主心想事成,到时别忘了罩罩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
井诺闻言一笑,然后抬起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还是看不清楚?”
“还好,不影响生活。”
她当然不会梨花带雨地歉疚一番,而是遗憾地说:“真可惜,不然就能招你到教里来,当我的活武谱。”
卢灰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倒也没有生气,她要真矫情起来,他才要头疼了。
“不过你怎么会对厌雀那么熟悉,知道他治病的时候喜欢磨刀,还能模仿他的声音?”井诺的眼神似乎是在试探些什么。
卢灰说:“是沈南玲的功劳,她可是名捕,神医这么危险的人,她当然调查过他的底细。”
“是吗……”井诺半信半疑地笑了笑,又套了几句话无果,这才高深莫测地飘走了。
另一边,壹扇门的办公室里。
沈南玲将一块石牌交到原柏零手中:“从今天起你就是壹扇门的编外捕头,虽然没有正式编制,但只要破了案报酬不会少,而且在武林中还能享受一定的查案权限。”
“那卢灰的呢?”
沈南玲一脸牙疼的表情:“你算他的半个监护人,你有就是他有。”
“好吧。”原柏零没有得寸进尺,毕竟卢灰惹事的本领实在太强了,就跟个活动标靶一样,要不是卢灰名声那么大,这次井干风也不会把他安排到自己的剧本里。
如果卢灰闹脾气,他就自己做块牌子给卢灰,让卢灰做自己这个编外捕头的私家神捕好了。反正卢灰没什么野心,只要有热闹能带上他,有好处能捎上他,他是不会介意的。
原柏零这样一想,心里越发轻松,步伐也越来越飘扬。
江湖如戏,有人想做导演,有人想做编剧,有人想做演员,也有人只想当个过客。
只要入了这场戏,就要有落子无悔的觉悟,因为不是所有的事都能NG重来。但不管戏的结局如何,终会有散场的一天,待到明日,又将有新的序幕拉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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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连体运动服,背着海量大背包的少年加冷峻果敢的刑警队长,这样神奇的探案组合又会遇到怎样的武林大事件?和侠客高手一样功夫深厚,却不喜好打打杀杀,一心把武学融汇贯通在烹饪技巧上的武厨面对命案又会如何应对?震惊江湖的厨王大赛就要在武当山脚下一无名村落里召开,知名的不知名的,有戏没戏的武厨们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奔赴赛场,山中修炼的清净地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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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小馆·梅子饭团 作者
【文/月裹鸿声 图/玉蜀黎】
楔子·月下小馆
月亮升起的时候,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行人从车水马龙到涓涓细流再到零星的几个,各个铺面将灯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列星星突然灭了。
然而,这对我来说却是一天的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上只有清粥和小菜,这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百花楼主月羞花是江湖上“坏女人”的代表,多少的少侠、大侠、长老都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来路、武功甚至真名一概神秘莫测,所知的只有“月羞花”这样一个绰号。
许多年前,她来到我这里,点了梅子饭团这道菜。但她嫌市面上的梅子总是太甜,问我能不能为她单做?我应允了,她便一连来了数年,每个月的初七都会翩然而至。
第六话 梅子饭团
初七。
七八成熟的青梅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拈起来,裹上盐细细揉捏,直到细小的、白白的盐粒渐渐都渗进青色的果皮,梅子那种清新而酸涩的气味充满了小屋。
揉好一个青梅,老板便将它丢到浓盐水中去,泡制两个时辰。等泡好沥干了,再撒上糖,装进瓮里去发酵。
梅子的口味是依据加糖的多少和发酵的时间而定的,大多数人想要甘甜松软些,则多加糖,久储藏。不过月羞花这位主顾,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老板将青梅都处理好,封到一个黑陶制的小瓮里,这是为下个月初七准备的,只腌一个月的梅子,还酸得让人想要流泪。
初更敲过,老板把窗上的竹帘卷起来,还在系带子,门外已经进来一位女客,穿束腰罗裙,暗花清淡,却掩不住身姿婀娜,媚眼如丝。
“已经备下了。”老板见她笑道,转身去后厨,端了一只青花小瓷碟上来。瓷碟上两个白白胖胖的饭团,嵌着梅子干,被两片长方形的海苔包裹着方便手拿,好似戴着肚兜的小孩儿。
月羞花拿起来,慢慢吃着,突然道:“要下雨了。”
老板从窗户探头出去张望了下,漫天的星星清朗明净,银河在头顶流过闪烁璀璨,于是笑道:“不会吧?”
“我说下雨就下雨。”百花楼主冷冷地道。
果不其然,一碟饭团还没吃完,天上“唰”地变了脸,倾盆的大雨浇下,仿佛是刚才那银河决堤一般。
两人都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大雨。
“这下走不了啦。”半晌,月羞花道。
“大约也不会有客人来了。”老板说。
又安静了一会儿,月羞花突然道:“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好啊,愿闻其详。”
“你听说过峨眉派的明秀么?”
老板呈现一点思索的样子,说道:“莫愁9币太的入室弟子,十五岁一柄天绝剑挑落众家高手,当时众口暗中流传,说峨眉的下一任掌门怕就是她了。可是这个明秀?”
“是。”
“不过这好像是二十年前的事,后来她突然就没消息了,峨眉换了掌门,也不是她,竞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月羞花眼神中闪过莫名的光亮,没有接茬儿,而是仿佛自顾自地说下去:“峨眉立派数百年,只收女子,多是从小长在山上,加之戒律繁复,师太威严,竟似个自成的小世界般。直到有一年夏天,蜀山派遭难,蜀山掌门与莫愁师太商量,让弟子们借住到峨眉派……”
“明秀师姐,明秀师姐!”一个小尼姑气喘吁吁地跑来,“明心那小浪蹄子又在那边跟蜀山男弟子搞些破事,你快去管管。”
“反了她了!”明秀眉头一挑,把剑反身一背,怒冲冲地跟小尼姑去了,旁边自然还有另一群峨眉女弟子,都是差不多大的,也都一股脑儿跟着去,喧哗浩荡。
拐了两节山路,老远就听有人笑闹,近了看去,果然是明心,跟蜀山派三四个弟子,有男有女,在那里拉拉扯扯。
“明心,你好不害臊!”明秀过去,一声断喝。
那边一下都静了,转过来看着这群人。
“我怎么了?”明心一脸扫兴,悻悻道。她也穿青灰色的僧袍,但比别人多开了一个扣子,露出白嫩的脖颈和锁骨。
“你一个黄花闺女家,在佛门清净地跟一帮男人勾三搭四,成何体统?我若告诉师父,她老人家非大动肝火不可!”
“谁知还是不是黄花女儿家啊?”一句尖酸刻薄的话从明秀身后的人群中发出,立刻引起一阵哄笑。
明心脸涨红了,索性一扬袖子,嚷道:“明秀你拽个屁啊!不就是仗着师父宠你!我就是跟这里每个人都有一腿,又关你鸟事?你去告诉师父啊!你这辈子除了会打小报告,还会干什么?”
十五岁的明秀也怒了,本来白皙的面孔泛上桃红色,拿着剑的手有些抖:“好,这次我就偏不告诉师父。你以为不告诉师父,我就没办法收拾你了?”说完,她一甩僧袍上前,众人没想到的,竟然是冲着那帮蜀山男弟子去的。
那群男弟子看似也有个小头目,高个儿,清清秀秀的。
“你们识抬举的,就少跟这败坏门风的小蹄子勾三搭四。”明秀将剑一横,剑柄搁在为首的那个男弟子肩上,“她是条臭鱼不打紧,别惹你们一身腥。”
“我要是不答应呢?”男生道。
“我们掌门是看在你们蜀山有难,就算我只字不提,你以为不会传到两家掌门耳朵里去?”明秀往前一跨,眼神明亮,嘴角冷哂,“到时谁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男生被她的气势所摄,退了一步,一时安静。不知不觉的,后面几个蜀山弟子也都有些后缩,离明心远了几分。
明心脸色隐隐发白,于是明秀像得胜的将军一般一回身,弹个响指道:“我们走!”
身后一群师妹稀里哗啦跟着她离去,俨然众星拱月。
自打这件事之后,接近明心的蜀山男弟子果然少了八九分,明心成日在佛衣上动的手脚更多,却也形单影只。明秀看在眼中,掩不住内心有些得意。
这一日,小尼姑们叽叽喳喳地给明秀拿过一封信来,信上一行挺秀的小楷:六月初七亥时,青竹林见。
明秀一拍桌子:“这……是战书!”
底下立刻炸开锅了,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哪个不长眼的,敢给我们明秀师姐下战书!”
“这个怂货,下了战书连名字都不敢留。”
“三年没人给我下战书了。”明秀从蒲团上跳下来,“我倒要会会,这是何方神圣。”
于是,在六月初七的晚上,这浩浩荡荡的一帮人出现在竹林,
然而找了一圈,喊了一圈,竟没发现有什么人。
“贱人!敢放姑奶奶鸽子。”明秀气得骂了句粗话。
这时有个眼尖的小女生指着一杆最粗的青竹,喊起来:“那上面吊着什么东西,好像是封信!”
明秀纵身一跃,把白色的信封取下来,墨迹还未干透,早有跟班把火把凑过来照明。她满腹狐疑地拆开,打眼看字迹,跟先前那封信应该是一个人写的。
待明秀看清前几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后排众人都是一惊,看不见信上内容的,尤其往里挤,想知道到底写了什么。
“别挤、别挤,我给你们念。”明秀笑开了’,拖长声调,“明秀,冒昧地这样叫你……从我还没加入蜀山派的时侯,就听过你的大名了……”
底下听得愣愣的,半天,才有反应快的叫出来:“情信?”
于是哄地一下又炸锅了。
“给明秀师姐写情信,比下战书还不长眼呢!”
“当明秀师姐也是明心那种骚蹄子吗?”
“别吵,别吵!”明秀摆摆手,继续带着讥讽地读下去,“传说中的你,武功高超、冰雪聪明,又美丽得像天上的月亮……我一直都不信,觉得传言都太夸张。直到那一天我见到你,你用明亮如星辰的眼睛盯着我,气焰如烈火般飞扬,我发现,我再也没办法忘记你……”
“哎哟,真恶心!”
“这谁呀!”一帮小尼姑都掩耳捂脸地叫个不停。
“哎、哎、哎,你、你想……”一片喧腾中,有个小尼姑突然发现,明秀身后踉踉跄跄地走来一个人,提着把寒铁刀,高高的个子,火光映着本来清秀的脸上满是怨愤。
明秀惊而转身,可已经迟了,那人拿着刀,对着她背上就胡乱又沉重地砍了下去。
事情理所当然地闹得很大。
所幸那男生当时是用刀背,明秀并没有死,但还是在床上生生躺了快一个月。
在床上躺着的时光,她也零零碎碎地听说了那边的动静:写情信同时也是砍伤她的少年叫高正离,正是她与明心争执那天,她拿剑指着的那个蜀山派男弟子。
勾引峨眉派最得意的大弟子不成,竟然持刀行凶,蜀山的掌门特地从远方赶回,雷霆震怒,执意要把高正离逐出师门,并放下狠话,求情者同罪。
七月初七,是他下山的日子。
清早,明秀把僧衣穿起来,梳了头发,照顾她的小尼姑看见,慌问:“师姐要去哪儿?”
“听说没人敢去送他。”明秀叹口气,突然又扬起脸,“我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啊,终归是……因我而起,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小尼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可别说出去,仔细着点!”明秀又恢复烈火般的性子,抓上僧帽,丢下这一句话,就出门了。
天下着小雨,草叶上都氤氲了水雾,她在一处羊肠小径追上他。
他已经不再穿蜀山派的道袍了,而是寻常人家的便装,也许还是上山前带的,袖子显得很短,紧巴巴地贴在手臂上。
“我……”她来到他面前,支支吾吾地开口。
他看了看她,却没给她更多的时间,只用竹杖拨开她,让出道路,说:“我并不怪你……”语气淡淡的,便继续向前走了。
明秀立在他身后,原本设想了许多他们见面后可能的情景,却没想到只是这短短两句,不,一句半的话。
她几次想追上他,起码好好地去道个歉,可仿佛不知是什么东西把脚钉在原地,就那么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直到看不见。
于是她默默回到病房里,小尼姑忙打了水来,让她洗去鞋上污泥,她却看着水盆里的影像,半晌不动。
“师姐?”
明秀抬起头,突然迟疑地问:“我……好看吗?”
小尼姑一脸惶恐,不知怎么回答。这时,却听外头一阵喧哗,叫喊中还夹杂哭声,二人齐齐把头探出窗去。
“什么事?你去看看。”明秀推小尼姑出去。
不一会儿,那小尼姑回来了,满脸堆皱,带着哭腔:“那个高、高正离……出事了……”
“什么?”明秀突觉浑身一紧,后背上那本要好了的伤也万箭穿心似的疼起来。
“下雨路滑,他下山一不小心……想来已经摔得不成形了……”
七月初七,晚。
白天下了雨,晚上却是一条银河灿烂。
明秀抱着膝盖,坐在竹林边,风吹着竹叶沙沙地响。
她也不知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或者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突然有缥缥缈缈的歌声传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谁?”明秀站起,喝道。
暗处走出一个人,却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明心,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身上香香的。
“你唱的什么艳曲?”明秀冷着脸,问道。
“《鹊桥仙》,”明心回一句,“今儿个是七夕,虽说你没常识,也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吧。”
明秀咬了咬嘴唇,没出声,半晌,道:“你来做什么?”
“你当我愿意来?”明心掏出一个小白包,“这是那蜀山弟子给我的,说是他生前最后配的药,让带给你。”
明秀接过来,很浓的金疮药味。她低下头,嘴唇咬出血来,可还是挡不住微不可闻的啜泣。
“讲完了。”嘀嘀嗒嗒的雨声中,月羞花咬下最后一口梅子,轻轻擦掉手指上的海苔碎屑。
老板看了看,笑道:“再给你做一份吧,算我请客。”
她回身去后厨忙了几分钟,须臾,又端出一份梅子饭团来,呈上去。
“来,你也尝一个自己的手艺。”月羞花妩媚地一笑,反递给老板一个,手势是优雅的兰花指,指甲上涂着艳红的蔻丹。
老板也不多客气,咬了一口。米饭松软又扎实,梅子的香味都渗入米粒中,加上海苔的鲜脆,滋味绝妙。可当第二口,咬到了梅肉,那一种夹生的甜咸酸涩便直冲脑门,让她皱了皱眉。
“咦,雨停了。”月羞花拨开帘子,看看外面,“那我该回去了。”
说着,她站起来,却不由扶着腰“哎呀”了一声。
“小心些。”老板忙上前扶住。
“不打紧,老伤病了。”月羞花笑道,“你当我怎么知道要下雨?就是我这背告诉我的。”
老板怔了怔,没说话。
于是干娇百媚的百花楼主就这样扶着腰,消失在夜幕里……
青春的时候,一群女孩子里仿佛总会有一个特别早熟:别人素净着脸,她却画上淡妆;别人还害羞脸红,她已经勾上男生的肩膀,被其他女生讨厌着……但当你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讨厌她的时候,说明你已经青春不在了。
青春的滋味,酸涩惨烈。
(第六话结束敬请期待第七话·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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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没有人比仵作更接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心愿。但不管仵作是不是个好差事,吃仵作包的饺子还真需要一点勇气呢……敬请关注《月下小馆》第七话。
盗冰心 作者
【文/松香时 图/桀桀】
一个卖臭豆腐的摊主,两个混迹江湖的小人物,因为一个丫环的死联系到了一起,生死侠义之间,他们该作何选择……
楔
天还没放黑,鳌山上的灯火便已经早早地点了起来。
彩门,灯山,硕大的偶像,绚丽地挥霍着火光,从宣德门外广场一路旖旎着铺陈开。
虽说头前官家已经预赏过一次,可照例正经过节的时候,参与节庆的商家作坊仍会添出许多新鲜精巧的花样。
不到天黑,京城大大小小的人家,便都拥到街上,赏灯猜谜,听曲儿看戏。宣德门外那宽阔的广场,被渐渐拥挤起来的人流和欢笑声填满。
几乎所有人都在笑着,笑得很开心。
阿鼓也一样。
他最喜欢上元节这样的日子了。花灯,焰火,满街满街的行人。
川流不息的人群,在他小小的臭豆腐摊儿前来来回回地行走。一份份臭豆腐卖出去了,铜板儿掉进瓦瓮里,一声连着一声的脆响,比放焰火的声音还响亮,比满树的花灯还漂亮。
上元节,是赚钱的好日子。
近来阿鼓真的很需要钱。
阿鼓娘年纪大了,急等着抱孙子,可问问哪家,单就是提亲也是要一大笔费用的。
再者,前几天刚发下文告,京城里新添了个什么税——名目阿鼓记不得了,反正是要交钱的,没有钱,他就没有这臭豆腐摊儿,连他自己都要去喝西北风了,哪里还娶得着媳妇儿?
这些事情,时常让阿鼓娘睡不好觉。
不过阿鼓素来看得很开。他不急,他有手艺,臭豆腐摊生意这样好,只要他不赌不嫖,朝廷不再加更多的税赋,用心地去攒钱,总能攒出钱娶媳妇儿的。
他的要求也不高,样貌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对自己好,对娘好,能踏踏实实地跟自己过日子就成。他不求别的,看好臭豆腐摊儿,饿不着冻不着就好了。
这是阿鼓的小幸福,生意清淡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憧憬着这些小幸福,打着这些小算盘。
现在阿鼓是没心思去想这些事情了。
人越来越多,他这个摊子整个掉到了人海里。收钱、找钱、炸臭豆腐,忙得阿鼓停都停不下来,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倒是有一点没变,那就是笑,阿鼓的嘴一直咧着,一直笑着,这不单单是因为钱越来越多,也因为买臭豆腐的人都是笑嘻嘻的——笑是可以传染的。
锅里的热油翻滚得厉害,这里面,炸着阿鼓梦寐以求的小日子。
人潮散去的时候,阿鼓才觉得累了。
这么冷的天,汗还不住地往脖子里灌。眼见街上快要静下去了,阿鼓想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客人了,这才扭了扭发酸的腰,开始收摊子。
北风冷漠地打扫着地上细碎的爆竹屑,这些花瓣一样的红纸,被风吹着,随着些许尘埃,一点一点地挪动。不忍离去,也不愿驻足。
斜对过黑漆漆的巷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那么微弱,那么谨细,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忽行忽止。
阿鼓听得出这是个女人的脚步声。女人柔弱的身影,在巷子青冷的墙壁上一点点拉长,放大。
看上去,是个大户人家的丫环。
阿鼓还在刷锅的手顿了一下,他认识她。她是秦府的丫环,时常从后门溜出来买臭豆腐。像她这样的人家,总把吃臭豆腐当作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她每次都在他快收摊子的时候才来,每次来都是轻轻地,偷偷地。
可阿鼓很喜欢她啊。
她每次都给许多个赏钱,她每次都笑,都很客气,
阿鼓喜欢她那种柔柔弱弱又谦和有礼的样子,甚至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娶到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可是,阿鼓的心里泛起一丝酸楚,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跟自己卖臭豆腐呢?
这脚步走得很快很轻,可快到转角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像是一首渐渐唱到高潮的折子戏,看客的心跳随着急促的豉点儿跳得越来越快,可台上的戏子却将高亢柔丽的嗓音猛地一收,瞬间停住。
阿鼓期待的心也跟着这脚步声戛然停住。他抬了下头,小心地瞄了下转角处若隐若现的身影,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不再多想,负气似的,把一双手忙得飞快,将盘盘罐罐一一收好——今晚她是不会来了。
又有脚步声。
巷子里氤氲的雾气被几只尚未被收走的花灯照得昏黄。
透过昏黄的灯光,一个人影向着阿鼓这边跑来。
是个书生。
书生从街头一路跑来。
书生脚步匆匆。
书生行色匆匆。
这书生跟阿鼓擦肩而过。
阿鼓下意识地停下来,回过头看到——寂静的道路,昏黄的灯光,没有人。
书生转进巷子,两道人影重叠在—起,退到更深的阴影里。
“走吧。”
“不……不行,我,我还是……”
“怎么?怎……你,你后悔了么?莫忘记……”
“不,不是,我,我怕……”
“怕?为什么怕?留下来就不怕?这时候要是怕了,一辈子都要担惊受怕。”
“我……”
他们说得很快,声音压得很低,在漆黑的巷子里,发出一种诡异的“嘤嘤”的声音。
阿鼓呆立在街上,听入了神,却未听出个究竟。想想,人家说人家的,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天色不早,自己的老娘还在家里等着,忙将物事往肩上一背,朝家那边走了。
隐约,有人在跑动。
巷子高耸的剪影被脚步震得颤动,耸立得更高了。
阿鼓听到了很多人的脚步纷乱地跑动;听到了女人尖叫的声音;听到了火把发出的声响;听到了棍子.无意间碰触墙角地面的声音。
阿鼓的脚下一软,心也跟着乱糟糟的奔跑声乱颤起来。
“你快走……”是个女人的声音,说到一半就硬停了下来,是被人捂住了。
烛火“扑哧”一下照亮了大半条街。
阿鼓吓了一跳,猛地一回头,看到眼前苍青色的路面忽地赤红,又有人从火光中奔跑出来。
做工精巧的花灯,被追赶者的火把撕破、燃烧。
“宝茜!”
是那个书生,很惊慌。
“抓住他,别让他们跑了!”
不知道是谁,那么急躁的声音,夹杂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阿鼓被这场面骇得失措,他痴痴地站着——他被人碰了一下——是那个书生。
书生没有停下,没有回头,飞快地消失在昏黄氤氲的灯光里。
身后,脚步声愈来愈近,震得不平整的石板直颤。
上元节过后的第三天,有人在冰凉的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尸体已经泡得发白浮肿,分不清模样。
来买臭豆腐的客人一边哈着手,一边等着快要出锅的豆腐。大家纷纷议论着,说那女人是秦府的丫环,是上元节在桥上赏灯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挤到水里淹死的。
阿鼓并没插嘴,只是翻动着锅里的臭豆腐,厚嘴唇像往常一样大大地一咧——事情不是这样的,他知道。
夕阳无限妊
“夕阳无限好。”
陈北注视着天边瑰丽绯红的云彩,眉毛眺了一跳,呷着杯中的茶水。
这首诗是他小时候听到的,那还是在私塾外捉知了的时候,他听里面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摇头晃脑地念出来。摇头晃脑,他其实没见过的,只是印象里那些私塾先生大都如此。
他们那个村子很大,那家私塾也很大,可偏偏陈北没去念过书,他只是偶尔打那里路过时,听到这么两句罢了。
“夕阳无限好。”陈北又把这句诗吟了一遍,冬日清澈的暖阳将京城巍峨的建筑、宁静的汴河烘托得无限壮丽。
举杯临风,他还真找到了些迁客骚人的感觉。只是,陈北皱了下眉——他实在想不起下面那句诗是什么了。
这家酒馆就正对着那条小巷,巷子的尽头是秦府的大宅。
巷子两边并没什么人家,只有一家卖脂粉的小店和一家温州漆器店,哦,对了,还有一个臭豆腐摊。
陈北嗅了嗅晚风中若有似无的臭豆腐味,皱了皱眉头。这么美妙的时刻……陈北略觉厌恶地朝散发着臭气的豆腐摊看去——楼下那卖臭豆腐的正看着自己!
他为何看着自己?
莫非他已察觉到自己在看他了?陈北不自在地将脸别到一边,可眼角仍不断往那小小的摊上瞄上那么一眼。自己只是这么轻轻的一眼就已经被他发现了——这是怎样的功夫?像鹰一样的机警。
他决不是一个卖臭豆腐的那么简单。
不是卖臭豆腐的,那是做什么的?
那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卖臭豆腐?以他这样的功夫,绝对不会沦落到卖臭豆腐的地步!
他也盯上那只西域来的琉璃碗了?陈北硬生生地将目光偏移开那个臭豆腐摊儿,逼迫自己尽量装出一副随意的模样。
他是官府的便衣?
他是秦家的眼线?
他是来这里抓自己的?
或者,他是要黑吃黑,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瞬间,陈北还在克制自己转眼去看那个臭豆腐摊儿的冲动,夕阳不见了,茶香也不见了,有杀气暗潮汹涌,寒意逼人。陈北的脖颈痉挛似的僵硬地抖动着。
可他怎么看都像是个卖臭豆腐的——破旧的衣衫,憨厚的面相,一身的油渍——陈北偷偷用眼角扫了眼那人,那人竟还在看着自己!
究竟是为什么?他看着自己干什么!
突然,那个卖臭豆腐的动了一下——陈北全身都绷了起来,后心登时就被汗水湿透了——卖臭豆腐的低了低头,来回地踱了两步,又抬头看了陈北一眼,他竟然,竟然进到这家酒馆里来了!
老天。
陈北的后背完全僵住了——自己果然被人盯上了!
要冷静,得想个对策才行。
可来不及了,那卖臭豆腐的,已经带着一股油腻的、臭烘烘的味道走上来了。
卖臭豆腐的手无寸铁——暗杀,一定是暗杀,他的手,他的手紧握成了拳,那里面想必正握着暗器——或者,或者他连暗器都用不着,直接走过来,悄无声息地掰断自己的脖子。
陈北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仍旧看着窗外,手里仍旧举着茶杯,只是眼角的余光一直小心谨慎地盯着他。
他衣衫破烂,满身油污。楼梯口的光线略微的偏暗,他佝偻的身影正巧在阴影里,这让陈北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他一步步稳健地走上楼梯,他目光闪烁,始终没有朝自己这边看过来。高手,果然是高手,临危不惧,深藏不露的高手——陈北几乎动不了了,他现在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无法支配自己的脚、自己的腿,甚至自己的脑子一你看他的伪装,他太像一个卖臭豆腐的了,谁会想到一个卖臭豆腐的是个如此厉害的高手呢?
卖臭豆腐的现在立在楼梯口,停了下来,并不再上前,也不再朝他这边看过来。
莫非,他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陈北吹吹微热的茶水,暗想自己可能是太敏感了些。或许他还真就是个卖臭豆腐的。
可那人来来回回在楼梯口蹭了好久,并不找张桌子坐下,也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他不走,陈北的心就一直被他揪着,被这个卖臭豆腐的死歹!地揪着。终于,他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那个……”一股浓郁的臭豆腐昧扑面而来,完全盖住了他手里的茶香。
“嗯?”陈北微微抬起头,像是一直在低头沉思的食客刚刚发现有人叫自己一样,“怎么呢?”他问。
“嗯……”来人声音很小,连陈北都听出他语气里夹杂的那份怯懦和犹豫。
“你有事?”这么一个人决不会是官府或者秦府的人——他漆黑的瞳仁儿泛着羊或者驴子一样怯怯的柔顺,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杀手、强盗或官兵。
陈北僵直的脊梁骨瞬间松弛下来,不知是不是他那副怯懦的样子让陈北突然产生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陈北的语气竟多了一分平时没有的高傲。
“我……”受这分高傲的影响,来人愈发犹豫了起来。
陈北决定叫小二把他撵走。
“我,我是,我是想……”那人连忙摆手,慌乱了片刻,才沉下口气,垂着眼睛道,“我是阿鼓,是巷子边上卖……卖臭豆腐的阿鼓。”
陈北觉得好笑,笑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这一身破烂肮脏的衣服、满身的臭豆腐味儿。“我不吃臭豆腐。”陈北说。
阿鼓脸一红,厚厚的、干裂的嘴唇抿了抿,眼皮则垂得更低.几乎是看着自己的脚面了,“嗯……我知道,我是想,是想……”陈北注意到他一直用手不停地摩挲着衣角,他大概是太紧张了吧,自己第一次被衙役捉去审问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你要不要坐下说?”陈北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毕竟谁都有紧张的时候。
这种客气,一方面来自于同情,另一方面,还有一种对于优势的卖弄。
“我……”他又犹豫了一下,见陈北坚持,便小心地走过去,沿着椅子沿坐了下来,可头却一直低着,“我是想问……”
“问什么?”陈北警觉起来。
“我想问,你一定就是大侠吧?”
陈北哑然。
“我看到你的剑了。”阿鼓仍低着头,仍反复磨搓着衣角,怕陈北反驳,又补充道,“说书的张山人说了,大侠都是拿剑的人。”
这是哪门子说书的?陈北当真有些尴尬起来,想想自己放在桌上的那把剑,不过是从相国寺集市上花几个铜板买来过把干瘾的,想不到……
“我知道……”阿鼓见陈北默然,又急忙小声道,“你们做大侠的,都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大侠——陈北也喜欢听说书,也羡慕那种大侠一样的生活。他也见过大侠,可不是面对面的,而是躲在一个角落,就那么看着。
对于陈北来说,大侠遥不可及,充满着梦幻和传奇的色彩。他从未想过,会有人用这个称谓来称呼自己,这个称呼,让他的血瞬间沸腾起来,涌向头顶。
陈北终于开口道:“是,我是。”
他神情庄重,腰杆笔直地道,“我是侠客。”当然,他自谦地一笑,“但不是大侠。”
“那。”阿鼓动了动身子,十分崇敬地看着他,又艳羡地看着那把剑,厚厚的唇咧了咧,却很小心地问道,“那你会杀人不?”
陈北哑然。
“会,只为道义,杀该杀之人。”陈北的话,连他自己听了都不由得肃然起敬。
大侠,这感觉真好。
“喂,老……”
“啊,师弟,你回来了。”陈北赶忙打断刚刚上楼来的李二——他刚才到秦府打探消息去了。怎么能让他打断自己这么好的感觉呢?
“陈……师兄。”李二一看陈北的眼神,顺口便改了过来,又转眼瞧见坐在一旁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阿鼓,道,“这不是巷口卖臭豆腐的么?”
陈北对李二的表现很满意,随即点了点头,又煞有介事地对阿鼓道:“这是我师弟,姓李,排行第二”
阿鼓一听来人是陈北的师弟,连忙站起来,不那么流利地答应着:“李,李大侠。”
李二嘴角向上一翘,十分专业地抱拳道:“不敢当。”说着,又朝陈北使眼色,心里纳闷,这么个穷酸人,陈北盘算他什么呢?
阿鼓见李二来了,先前铺陈了半天的话忽地断开,心里正不知该如何再把那话挑起来,却听陈北道:“二师弟回来得正好,阿鼓兄弟他……正有事要与我们说。”
“你们若是不方便……”阿鼓又开始后悔自己适才的行为是否太鲁莽了。
“阿鼓兄弟,有何事但说无妨。”陈北郑重道。
“我想……”阿鼓又犹豫了片刻,忽地一离座椅,跪了下去,“求大侠帮忙啊。”
“阿鼓!”
这一跪,把陈北两人着实吓了一跳,两人见楼上不少客人都朝这边看过来,连忙强忍住扑面而来的臭豆腐味儿,上前去扶他,低声劝道:“阿鼓有事起来说便是,何须这样,如此岂不是折杀了我们?”说话间二人将他一架,硬生生架按在椅子上,又在他耳边低声道,“江湖险恶,你这么大声会招来祸事的。”
陈北又加道:“我们倒无妨,毕竟在江湖上行侠多年,怕的是你啊……”
说罢,二人也在近前坐下,招呼小二上酒上菜,好叫阿鼓从头说来。
阿鼓见他二人行事如此稳健从容,当真是在江湖上驰骋多年的豪客,便也放下心来,一杯酒下肚,便将上元夜那天所见之事如实说了一遍。
“那……”陈北向后坐了坐——这事竟与秦府有牵连了,说道,“你想让我们怎么帮你?”
阿鼓又沉默了片刻:“我想让你们帮我杀了大管家,好替,好替那个死掉的丫环报仇。”
“报仇?”陈北一惊,与李二对视一眼,道,“你……她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替她报仇?”
阿鼓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片刻,才道:“我……她就是来我那里买过几次臭豆腐。”
“那你……”陈北困惑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疯子。
“我只是不想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阿鼓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陈北觉得,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很难过。
“我说,”李二似乎想要大骂,可又忍了下来,仍保住大侠的形象,问,“她只不过是在你那里买过几次臭豆腐而已?”
阿鼓点点头,一把抓起自己的衣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我就是没办法。她就在我面前被带走了,就是在我面前……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的……这些天,每当听到有人说起她来,我都觉得很难受,我觉得是我害了她,是我害死她的。”阿鼓的肩膀抽动起来,“我总是做恶梦,我觉得心里不安,我觉得……”
陈北的心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疼,他深吸了口气:“师弟。”
“嗯……嗯?”李二似乎走神了。
“你来一下。”陈北轻声道。
“怎么?”李二压低声音问。
陈北谨慎地看了眼阿鼓,见他正对着一桌美味大吃特吃,并未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叹了口气,压低声问:“叫你查的都查清楚了?”
“嗯。”李二似乎还没从大侠的身份中回过神来,仍带着方才那般正义凛然,“总共三进大院子,前后加上角门总计是四个出口。那东西在第三进左手游廊后的藏宝库里。宝库我托人打听了,是生铁灌铸的,很结实,唯一的钥匙在秦大人自己手里你那边呢?”
陈北摇了摇头道:“我这边不怎么好,秦府的卫士每隔一个时辰就一换班,每次都有两队人同时值班,不但换班时间卡得十分严密,而且两队值班卫士的巡查线路相互交错,根本没有空隙。每天总共有一辆大车进出秦府。早上卯时运进新鲜果蔬、各项需牦,夜里酉时运送泔水出府”
“那怎么办?”李二一脸厌恶道,“运菜的时候混进去,然后坐在泔水桶里出来?”
陈北无奈道:“秦府的墙你是见过的,就咱们两个很难翻进翻出的。就算勉强翻进去了,万一里面出点什么事情,仓促外逃,是定然逃不出的。”
李二沉吟片刻,道:“对了,第三进与第二进之间有一株梨树。”
“梨树?”陈北皱了下眉头,“梨树怎么了?”
“那梨树很大,树冠从外面都可以看到,我们或许可以从那里翻进去。”
“嗯。”陈北道,“秦府外每晚都有禁卫巡街,每夜三班,要是刚巧被他们撞上……”
李二听到这儿,挠挠头,不耐烦地道:“哎,我说还是骗钱好些。咱们以前骗钱虽骗得不多,可却轻巧容易,这琉璃盏虽然贵重,却也忒难……”
李二正说着,见陈北一直盯着那边吃饭的阿鼓,便道:“喂,我说,装一会儿,过把瘾就行了啊,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行侠仗义的大侠了啊?还是快些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了吧,难不成咱们还真要去杀什么大管家啊。”
陈北没理他,侧脸盯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阿鼓,想了一会儿,径直走到他跟前:“阿鼓……”
“陈大侠……”阿鼓见他二人在一边商量许久,又都一脸难色,怕是不妥,忙将手中筷子放下,也不敢出声,就单单坐在那里,看着陈北。
“我答应你。”陈北正色道。
“喂……”身后李二急着去拉他的衣裳,低声道,“你瞎答应什么?单是现在的麻烦还不够多啊?你吃饱了撑的不成?人家叫你一句大侠,你还……”
陈北没去理他,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阿鼓:“可是阿鼓,要想杀掉那人,还需要你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阿鼓吃了一惊,可那双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我也能帮得上忙?”
“对。”陈北严肃地对着他道,“怎样?”
“可是。”阿鼓小声道,“我不会,不会杀人啊。”
“杀人的事有我们。”陈北道,“你知道吗,那个管家每晚都在第三进院中歇息。我与师弟便在他歇下后取他性命,只是……每夜秦府外都有官军巡视,出入起来不那么方便。我们需要你当晚在墙外把风,必要的时候,由你来接应我们。”
“这……”阿鼓抬头看看陈北的眼睛,定定地点了点头道,“陈大侠,就拜托你了,这事我答应了。”
“那好。”陈北跟李二相视一笑,道,“邪大家都早些回去休息,我们找个时间再慢慢商议。”说着就要招呼小二来结账。
“别。”阿鼓突然阻拦道,“我,我来结账,我有钱。”说着就在那脏脏的布包里摸索。
“我们用不着你来……”李二刚要说,却被阿鼓打断道:“你们肯帮我做这么大的事,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的……况且,”阿鼓嘴一咧笑道,“若不是两位大侠好心,我,我这么一个人,又怎么会跟你们一起行侠仗义呢?这样的机会,一辈子都不会有吧。”
陈北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推辞了。”
李二点点头,趁阿鼓给店小二一个铜板儿一个铜板儿数钱的时候,悄声对陈北道:“真有你的,不但解决了秦府的问题,还白蹭一顿饭吃。”
晚风吹梨花白
夜深沉,影阑珊。
“怎么样了?”墙外之人招了招手,朝着对面漆黑的巷子点了点头。巷子的深处,马上蹿出两个人影,这人影一前一后,一快一慢,逼向墙根。只听为首那人道:“打更的放倒了。”
原先在墙下的人点了点头,道:“那我们进去了,阿鼓兄弟,这外面就交给你了。”
几乎要弓成团的黑影点点头,冰凉的手指神经质地握了握手中打更用的棒子,小声道:“放,放心。”
陈北瞧他嘴唇直抖,担心道:“你害怕?”
“不……不怕。”
“不怕那你抖什么?”李二问。
“冻,冻的。”
陈北点点头:“若是有人过来,千万别紧张啊。”
“嗯。”
“若是有什么紧急状况,就边敲棒子,边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记得?”
“记,记得。”
“哎……”陈北叹了口气,他这样子太紧张了,一旦有什么情况,可是很危险的,“你小心。”说完,对着李二一招手,两人搭着罗汉,便要翻墙进去。
“等……等等。”阿鼓的声音很小,被风一吹,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怎么?”陈北的手又顿了一顿,心里一紧——莫不是他后悔了?
“陈,陈大侠。”阿鼓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可一定要杀了他啊。”
“放心好了。”李二不耐烦道——这年月傻瓜才去做杀人的勾当呢。
阿鼓像是听出了李二的烦躁,当即闭上了嘴,可眼神里却还是在乞求着。陈北为了让他安心,扶了扶他的肩,跟李二两个双双跳上了院墙。
秦府虽然不大,可里面远比想象中要壮观富丽。
这远不是那张地图上几个简简单单的墨线所能勾画的了的。这房子让陈北两人突然有种冲动—一等有了钱,也一定要建这么气派、舒坦的宅院。
“大师兄……啐,还改不过来了,老大,我看这里好东西不少,要不走的时候多带几样?”
“嗯。”陈北小心地听着四周的动静,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见没什么危险,才低声道,“先把最值钱的弄到手再说吧。”
“哎,可惜……”两个人不再说话,而是小心翼翼地朝秦大人所在之地行进。
墙外,传来了阿鼓打更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在空明的夜色里,格外的清晰。
书房,如豆的灯光。
只有一人在房内挑灯夜读。微寒的风,从厚实的窗纸外渗出,屋里温暖,如同春日午后。
“大人。”有人用手叩响了房门。
“嗯?”
“奴才送茶来了。”
“嗯。”
秦大人低声应了一下,仍旧在看书。
门“呀”的一声优雅地画出个弧度,小厮走了进来,手上托着茶盘—一龙凤团茶温和的香气袅袅袭来,秦大人伸了伸手,示意那小厮把茶盏放在他手上。
“哎呦!”这小厮怕是对他有些畏惧,小心翼翼地到他近前,却没把手里的茶端稳,滚烫的茶水“哗啦”一下全洒在了秦大人的袖上。
“怎么回事!”
“对,对不起,小的,小的……”小厮完全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连个茶都不会端。”秦大人略带愠色地拨开他伸过来擦拭水渍的手。
“我,我我,啊不,小的我,罪该万死”。
“算了,瞧你慌张的样子。”秦大人不耐烦地一摆手,他有时很见不得这种小人物期期艾艾的样子——他今天心情本是极好的,现在可不想为这些小事跟他纠缠,“你下去吧,把宝茜……啧,把阿春叫来。”
“是,是。”小厮大概也没想到,这事就这么罢了,忙应了一声,又干恩万谢了好半天,直到弓身退出去小心地将门关好的一瞬间这才“唔……”地长长舒了口气,整理好跪皱了的衣襟。见左右并没什么人在,他忙将头低了,仍像先前过来时那样蹑手蹑脚地往后院的游廊走去,忽然听到回廊的阴影里有人压低嗓音道:“站住!什么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小的……”他心里一紧,可还是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慌张,“小的替老爷送茶。”
“嗯。”那人并不往前,只是立在洞门里,对他一招手。小厮忙应了声,低着头小跑过去。
“抬起头来。”
“是。”小厮迟疑了一下,故意将脸偏向背光的一侧,慢慢抬了起来,却发现,这人是秦府的大管家!
管家似乎不想惊扰秦大人,打量他片刻,入朝洞门那边挪了几步,有意叫他跟上。
二人走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管家突然停住,声音凛然道:“你不是秦府的人。”
小厮只觉森寒一片,下意识地向后一退,管家已经高声喊道:“抓刺客。”
“刺客?”小厮一愣,双手一撑栏杆,兔子似的朝着花园奔了过去,“李二。”他轻声一呼,袖间一点寒光“啪”的一声掉进了草丛里。
这小厮明明就是陈北嘛。
“在那边!”管家一喊,只觉四周风疾草动,远近巡逻的侍卫竟已一声不发地杀来,手中的钢刀,在月下明晃晃地发亮!
陈北一贯靠骗,哪里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无奈李二尚未得手,他还要与他们周旋片刻。
火把迅速将花园照得通明,他也不敢耽搁,连打颤的工夫都腾不出,拼了命地朝隔断用的短墙上一跃,扯着嗓子道:“想抓我?没那么容易。”
只能跑了。朝跟宝库相反的方向跑。他与他们周旋的时间越久,李二就越安全,得手的机会就越大。
陈北溜身过墙,顺着花道,故意不去走那些石板砌成的大道,只在迂回的画廊、小径间来回穿梭。身后那干侍卫虽是身手不错,无奈人多路窄,又不得弄出太大动静,竟一时也奈何不得他。
陈北正要忙里偷闲地喘口气,岂料眼前霍然大开,脚下不及停,人已经当先冲到正堂前宽敞的院子里。
“看你往哪里逃!”脆亮的剑花忽然从半空中截了出来,若不是他躲得快些,险些被一剑刺破喉咙。可他落地时才发现,自己包经被家丁重重包围了。
“哼。”陈北看了眼四周的家丁,将藏在怀里的匕首抽了出来,不等说话,管家的长剑又已经刺了过来。
“啊!”陈北向后一退,右手一兜,将身后袭来的家丁猛地往前一带,足尖在地上用力一点,整个人借力腾空地一翻,“着!”青亮的匕首,朝着管家的背后刺去——既然要拖住这些人,当然要有些名目。
院子太小,单单靠追,是不够了,那就打,打一会儿再说。况且,这管家平日作恶多端,虽然不杀他,教训他几下倒也不冤。
陈北当机立断,脚步一松,手中匕首连送出四五招去,也不知是那管家着实厉害,还是陈北自己太不中用,几个回合下来,不但是一下都没刺中,自己反倒被万千道银色剑花晃得胆战心惊。
“你是什么人?”管家问。
陈北骇得冷汗涟涟,只管招架,哪里分得出心思作答。
“是谁派你来的?”管家见他不作声,只当他刻意隐瞒、垂死挣扎,又厉声道。
陈北被他逼得窝火,突然冷哼一声,低声道:“宝茜。”说罢手上发力,匕首将那长剑一避,向着管家颈间刺去,咬牙道,“宝茜要你给她偿命。”这话脱口而出,却莫名地给了他些胆气,脚步虽向后退,可杀气却有了。
“哼。”管家轻蔑地一笑,身子一倒躲了过去,又道,“休要胡言,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天道。”陈北眼中光芒忽然一紧,道,“看着不顺眼而已。”陈北这声本就是为了壮胆,显得格外的响亮,把那管家听得大怒,手中剑霍地跳起,软鞭似的抽打过来。
“笑话,”管家的剑倏地变得更快、更疾,只两三下,便将他所有退路封得一干二净,“难道你还是大侠不成?”
陈北一笑,道:“说得是啊。”当即也不顾那游走的剑花在自己身上画出的几道新伤,手中匕首紧随着刺了出去。只是天太黑,灯火恍惚地照耀,弄得人眼发花,那匕首在剑花里猛地一转,竟似刺进了一团棉花,刺得他心里没有着落,而慑人的剑芒已经扫到他腰上。他忙向后一躲,下盘不稳,“砰”地一下结实地坐在地上,可那剑非但不停,攻势反倒更加猛烈,他哪里还来得及反攻,忙向后滚了几滚,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可要命的剑却又到了——该死的李二!陈北左支右绌,急得发慌——猛听见隔院忽然有人打了个呼哨!陈北一听如释重负一般长吸了口气,哪里还去理会什么管家、打手,放开手脚朝着那边的院子就跑。
月光从云中挤出一道缝隙,刚好洒满了那座小院,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季节,院子里的梨花却都已经盛放,白蒙蒙的一片,像凝固下来的月光,盈盈地发亮。
陈北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一树的梨花,跑着跑着,原本皱紧的眉却忽然一弯,笑了起来:“再见了!”他突然回头,双脚用力蹬地一跃,连踏过几枝树杈,一手攀住那道矮墙,翻了上去。
“东西得手,咱们走!”李二突然从浓密的树冠中探了下头,手在半空中一挥,人就顺着树枝向上爬起来。
“不好!上当了。”管家似是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突然大叫了一声,“琉璃盏,他们是来偷琉璃盏的!”说着早已经冲了上来。
“快走!”陈北刚对李二喊了一声,猛然回头,管家雪亮的剑竟霍然斜劈过来!陈北仓皇猫腰躲过,远远地跳开,见李二已经在墙上,脚下用力在梨树上茂密粗壮的枝上腾挪几下,本想躲开秦越,翻墙出去。岂料他越躲,管家追得越快,跟得越紧,刺目的剑花追命似的发出尖利的脆响,将退路封得严实!
“陈北!”李二在墙头见他仍与管家纠缠,以为他是当真要替阿鼓杀人的,气道,“快走快走!你疯了吧?咱们是贼,又不是什么大侠,你杀他做什么?杀了他,可就是杀人犯了!”
陈北本就已陷入苦斗,听见李二喊叫,心里好不气急——这个死李二,没长眼睛不成,自己这哪里是要行侠仗义,他看不出自己这边已经人命关天了么?也不知道帮自己一把。
陈北招架得心烦,只得大叫着让李二快走,人却奋力一挣,梨花素素白白,陈北的眼睛中却满是鲜血。手里的匕首一挥,朝着管家的空门极其迅速、毫不迟疑地刺了过去。
李二实在放心不下,无奈梨花碍眼,他又看不太清,仓促之间,也不好去帮。只见管家右脚虚点,人在柔韧的树枝上一弹,瞬间躲了过去。
眼见他要追上,谁料那茂密的梨树被他们三人一上一下地震颤,梨花纷纷落了下来,落花乱眼、迷离,只顷刻,梨花、人影、剑光,缭乱、纷乱、混乱,李二皱紧眉头仔细分辨,正见着一道寒光自陈北身后霍然一开,他还来不及躲闪,就听得“呛”的一声,剑光倏忽划破迷离落花,正刺在他左肩。
陈北尚不慌张,足尖用力飞弹,身子借力向上一翻,青锋夹着鲜血“扑”的一声喷出。他人在树上猛然跃将起来,管家哪里容他,当即欺身上前,左脚压上他膝盖,右肩一横,剑势一转,迷离花势中,把那青锋硬逼向他颈间。
李二看得心焦,见此危机之时,陈北眉间渐渐收紧,急欲抽身,可无论怎样双腿都被钳制得紧紧稳稳,挣脱不得。
二人在树间花雨里缠斗数回,眼见管家已将陈北逼上绝地,只听他一声暴喝,一树梨花被剑气所迫,随着四下暗涌的杀气“腾”地一下暴冲而起。值此干钧之际,陈北却在半空陡然躬身,左手借机在脚踝间飞快地一抽。
匕首!
紧贴着管家的胸口便刺了出去,“着!”
那股压在膝上的力道忽向后一扯,管家抽腰躲过,陈北右手的匕首却早已刺到,青光在梨花间悠然一闪,深深地刺了进去!
“天……天物燥燥……”是阿鼓的声音,外面有情况。
“陈北!”李二在墙头急得叫了一声,朝着墙外一跳,“快走。”
阿鼓似是被墙里一片杀声惊得不轻,还未曾反应,右手便被李二猛地一拽,硬拖着跑了起来。
“李,李,李大侠,陈,陈大侠呢?”阿鼓跑了半天,两个人拐进个胡同,好不容易喘上口气,大张着眼朝墙那里看着,手脚还是抖得厉害。
“出什么事了?”
“我。”阿鼓抖得太厉害,险些咬住舌头,好不容易缓了口气道,“我见那边有人影过来,就敲了一下。”
“人呢?”
“走,走了。”阿鼓瞳孔张得很大,在风中怯怯地看着李二。
“你……”
“跑跑跑跑跑!”
不等李二骂出声,老远便见墙头跳下个人来,口中一叠声地叫着。
阿鼓还没看见人,肘子被李二猛地一拽,前后脚离了地似的,朝黑漆漆的胡同跑去。只觉身后火光渐盛,人声鼎沸,想问,可冷风嗤嗤地往嗓子里灌,哪里张得了嘴?只得跟着李二没命地跑着。
“了不得了!多少人,这是!”阿鼓只觉眼前一个黑影“呼哧呼哧”地冲了上来,“惊了,彻底惊了!”
“陈,陈大侠?”
陈北没工夫理会,对着李二扯着嗓子道:“马呢?”
李二只顾得上奔命,根本没听到他说话。陈北回头看了眼渐渐追上来的火光,急躁道:“马!”李二一拉落在后面的阿鼓,回头问:“什么?”
“马!”
“马?”
“马呢!马,马!他奶奶的,马哪里去了?”陈北狂躁地问着,他不明白原本该在巷子里的马现在为什么不在,还有李二,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迟钝,到底为什么。
李二抽了口气,奇道:“什么马?”
陈北跳脚道:“不是让你提前准备马的吗?”
“哪儿还用准备啊,在外边直接抢就行了!沈家巷有,高头大马,那里不是有镖局的马庄么?”
陈北刚才被管家刺中一剑,此刻伤口随着身体的运动不停地撕裂,鲜血早将胸前一片衣襟湿透,才跑出不远,只觉得一阵阵的晕眩,忙道:“快,快去找马。”
李二瞧见他的伤势,急得跳脚,对着身后的阿鼓大骂:“他奶奶的,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他傻得非去给你报仇,也不会这样!”说着,一手搀住陈北仍旧拉着他跑,口中仍道,“从现在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互不相欠了!”
“你们不用急着散伙,我让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陈北一愣,下意识地一转头,猛见一道飞光直撞过来。陈北手无寸铁,只得连向后退出数步,刚要停下细瞧,兜头便是数点剑花劈下。
陈北骇然一退,眼看剑花就要扫到,却被人一把拦住。
“阿鼓?!”陈北和李二同时喊道,
却不料那管家也是极其的吃惊,本已经杀到的剑锋硬生生收住了攻势:
“你是谁?”管家道。
阿鼓并未回头,只对李二道:“快带陈大侠走……”
李二暗骂了一句,说道:“兄弟,这儿就靠你了。”说着搀起陈北,发疯似的往巷子深处逃。
“你干什么?”
“逃命啊,干什么。”
“那阿鼓怎么办?”
“那是他的事儿,这不都是他惹出来的么,他不收拾谁收拾?”
陈北突然一停,掉头就向后走:“他一个呆子,你叫他怎么收拾?”
说着也不管李二怎样劝阻,迅速朝刚才的方向跑去。
“阿鼓!”外头火光通明,陈北还差数步,就见管家已将手中的剑举了起来,“阿鼓!”
陈北刚吼出声,只觉身子被人一撞——李二!
“奶奶的,你都回来了,我一个人还跑个屁!”李二口中说着,身子早向前冲去,一把揪住阿鼓,将他向后一拽。
“哼,当真没看出,你们这些小贼,还真有些义气!”管家万没料到他们会撤回,手里寒剑“呼啦”一下扫过,正巧被陈北接过!
陈北来不及停顿半刻,袖子一挥,仍使出方才那招弥天换雨拦住管家,将李二和阿鼓朝那巷子里一推!
管家一把撩开针雨,陈北只是躲,只能向后躲——他要帮阿鼓了下这桩心愿。
先前在树上,无论如何,陈北还可以仗着灵敏的身手勉强求胜,可如今却是在平地,又负重伤,单以他的身手如何逃脱?
陈北人虽然不断腾挪,却全在颓势,毫无进取,后心上也被冷汗浸得湿透,管家却不管这些,连攻数下,冷笑一声,突然扬手指着李二他们去的方向:“追!”
“你……”陈北心里一寒。
他是断然不可能瞬间击败管家的,更是没有一丝的胜算。
但那一瞬,陈北没有想这么多。他就是气,凭什么贼就不能当大侠?
管家的那一声“追”刚刚说出,陈北猛然大喝一声——他突然不退了!
陈北一下止步,整个人,如高山鹰翔,如巨蟒佯攻,他牙关一咬,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道,将他整个人飞速地推了出去。
有剑,剑花森然。
有杀气,杀气啸厉。
陈北忽地迎上,不等管家那一剑势顿,不等管家从震惊中舒缓,他忽然迎上——剑锋“嗤”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刺人他的胸膛——可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匕首,也已经刺进对方的身体。
瞳孔,开始散大。
一命搏一命。
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这样的赌注?谁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这样的决断。
管家的瞳孔中,还清晰地映着方才陈北冲过来时,那双赤红的眼睛。
陈北冷笑了一声,嘴角一歪,一脚踢开了管家僵住的尸体。
“陈北会来的,咱们快走。”李二说着,啐了一口道,“那管家什么来头,好生厉害。”说着没好气地朝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开口又要说话,可唇只是张了张,又闭上了。
“愣着干什么,快跑。”远远地忽然听到陈北大喊一声跑了过来,“快跑快跑,秦府的人追来了。”
他说着已从漆黑的胡同里飞奔了出来,一身血都被寒风吹得乌黑。
“给……”陈北右手向前一甩,一个东西滚了出来,在阿鼓的脚边停下。
“这是。”阿鼓迟钝地愣在那里,颈子僵直地向下弯着,“这是!这,这,这,这……”
洛阳亲友如相问
——我们不是大侠,只是贼。
——我们在这个江湖过着卑微的生活。
——我们习武,为了生计而盗宝,同样为了生计而自保。
——不是我们怕招惹是非,不敢担负什么,只是这世上,本就不是卑微的人可以纵情生活的地方。而行侠仗义,也不是我们这些卑微的人可以随意去做的。
从认识阿鼓的那天夜里开始,这些念头就不停地在陈北脑海里打转、打转。有一种煎熬,在他的内心深处泛起。
凡是江湖中人,谁不想行侠仗义?凡是习武之人,谁不愿除暴安良?
只是怕。
陈北回头望了下熟睡中的阿鼓——他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懂半点儿武功,可他不怕。他不但要替死去的丫环报仇,他还在危机关头,挺身相救。自问自己和李二,习武之人,可有这般胆气?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跳跃似的奔驰,四周苍凉的景色,不带丝毫鲜明的亮色,就连太阳都是灰暗的,没有生气。
“你说你杀他干什么。”
“其实,我早就想杀人了。”不知过了多久,陈北突然开口。
好像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马车“咔嚓咔嚓”的响动也不见了。只有风景,飞快模糊地掠过。
李二没有回答。
“好多次了,一直都在忍耐,但是不敢。”陈北摩挲着车板,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突然病态地笑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真的把人给杀了。”
陈北面色苍白地一拉缠在伤口上的粗布,豆大的冷汗还在流,流过他惨白的唇上。“我也没想杀。”他苦着一张脸,“可谁让他紧追不舍的,当时一急,就……就没多想。”
“啐。”李二用衣袖蹭了蹭脸,仍然负气地看着前面,手里的马鞭没完没了地抽打着两匹拉车的老马,“谁让他穷追不舍的?你呗。大侠您呢!”
李二说着,用力地一抽马背:“谁叫你多管闲事,谁叫你去招惹那个管家的。”
“我……”陈北叹了口气,“我哪里想过这些。”是啊,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他们不是原本计划着偷完东西就走的么?他们何时杀过人呢?
李二“哼”了一声,有些气愤地看了眼在车里昏昏沉沉的阿鼓:“他倒是睡得好。却不知道惹了多大的麻烦。”
陈北侧着头,望着山道一侧苍凉的风景,山色——带着灰蒙蒙的雾气,渐渐地铺陈开:“阿鼓是街角卖臭豆腐的小贩,不会武功,不识字,没有地位,没有金钱。他不是江湖中人,不入江湖,却可以为一个仅仅几面之缘的人打抱不平。”凉风似乎吹得眼睛湿润起来了,“原本我不相信,世上有不顾一切的侠义,也不相信自己可以担当得起侠义。可是……”
“你也是,告诉他死了不就行了么,还真把人给杀了。”李二没好气地说着,回头看了眼还在车里躺着的阿鼓,“这小子也是个老实人,你不该把管家的人头就这么丢给他的。”
当阿鼓看到血淋淋的人头时,就给吓昏了过去,现在都没醒。
马车在路上疾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总算到了城外一处山道上。这一带甚是荒凉,又靠近群山,秦府的人就算真追了上来,他们也好寻觅藏身之处。
一直沉默的陈北,回头看了眼吓昏过去还没醒过来的阿鼓,他是睡着了吧。昨晚对于像他这样的小老百姓来说,也实在太惊险了些——莫说他,就是自己,到现在不也是惊魂未定么。陈北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从昨晚出了城,他就一直没怎么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关于阿鼓,他,李二,关于行侠仗义,关于昨晚……
李二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轻声问:“不过,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
“我们。”李二叹了口气,双眼凝重地赶着马车,“本来也就是个贼,被人抓住,了不起关几年,就能放出来,可现在——哎,你说你逞什么英雄,这可好了,成了杀人越货的强盗,这要是被抓住,可是要杀头的!
陈北静默了片刻:“你走吧。”
“嗯?”李二一愣,这句话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二弟,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你走吧,所有的事,我一个人扛。”
他这话还没说完,胸口忽然吃了李二重重的一拳,李二突然怒吼一声:“你他妈想什么呢!你扛?你扛什么扛?你还没从大侠的梦里醒过来么?”他连眼珠都瞪了出来似的愤愤地盯着陈北。
“我。”陈北不知道怎么说好,从那夜他执意杀死管家之后,他就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办好……
李二的眉眼渐渐向下一搭,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算了,祸是咱们俩一起闯的,逃还得咱们一起逃,不过……”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睡着的阿鼓,“不能再带着他了,找个地方把他扔下。”李二说着,赶马的手一紧,加快了速度。
“你打算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陈北开始紧张起来。
“他认识我们两个,一旦秦家人捉住他,咱们就惨了。前面有处断崖,把他丢下去。”
“你疯了吧!”陈北吃惊地瞪着他,冷风“嗖嗖”地刮过他的面颊,可他还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兄弟李二。
李二的目光却变得异常坚定起来:“这回的买卖,雇主是出了大价钱的,等拿到了钱,找个偏僻的地方,置下几亩地……”
“那也用不着杀他啊。”
“不杀他,他胆子那么小,万一跑出去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听我的。”李二说着,一手扶住陈北的肩膀,“咱们是兄弟,可他呢?萍水相逢,有什么可靠的交情,况且,这都是他害的。”
“什么萍水相逢!他救过咱们!”
“那就让他再救咱们一次,送佛送到西。”
李二果断负气似的将手里的缰绳一紧,不想力气却大了太多,前头拉车的马突然高嘶了一声,忽地飞奔起来。这马的左眼早就瞎了,现在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发疯般跑起来,根本不看路,两人刚拉住滑到一边的马缰绳,猛一抬头,竟见前面的路忽然消失了——是悬崖!
“跳车,快点跳车。”李二牙关一咬,拉了陈北—把,一滚身就跳了下去。
那马疯了似的朝悬崖跑去,可陈北却也疯了,这个时候,他竟然去拉还在车里的阿鼓!
一定要救他,因为他救过自己,他手无寸铁的时候救过自己!
阿鼓倒是早被这飞快的马车颠醒,可却吓得动弹不得。
“陈北!”李二狠狠地骂了句,一个虎跳扑上去抓住散开的马缰,大喊道,“快下车!”这匹马的力道却惊人的大,哪里能被他给拽住,眼瞅车就要冲出悬崖。李二用力一拉,却被身后的车轮猛撞了一下,车身被他这么一卡,仍没有停下,怎的直朝悬崖冲去,“陈北!你他妈给我下车!”
“二弟!”陈北顾不上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快下来。”李二半卧在地上,“再不快,咱们仨可就全完了。”
“嗯,”陈北说着,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阿鼓一背,奋力一跳,两个人在地上连滚了几滚,身后一声呼啸,那匹疯马,拉着颤颤颠颠的马车,直直地冲下了悬崖。
“你没事吧……”陈北滚身爬了起来,突然愣住了。
这山崖……
“怎么?”李二迅速在地上一滚,站起身来,见他们两个愣愣地看着山崖下面,忙问道。
“没事。”陈北吐了口气,浑身不住地疼,回头见李二身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便道,“咱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走吧。”
李二见他无事,没好气地瞪了眼阿鼓,当下忍着剧痛,三人瘸瘸拐拐地在近旁的树林里找了处地方坐下,各自检查起伤势。
“我是阿鼓,是巷子边上卖……卖臭豆腐的阿鼓。”
“我想问,你一定就是大侠吧。”
“我看到你的剑了,我知道。我常去听张山人说书的,大侠都是拿剑的人。”
“我知道……你们做大侠的,都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那你会杀人不?”
“我想……”阿鼓又犹豫了片刻,忽地一离座椅,跪了下去,“求大侠帮忙啊。”
“我想让你们帮我杀了大管家,好替,好替那个死掉的丫环报仇。”
“我……她就是来我那里买过几次臭豆腐。”
“我只是不想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我就是没办法。她就在我面前被带走的,就是在我面前……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这些天,每当听到有人说起她来,我都觉得很难受,我觉得是我害的她,是我害死她的。”阿鼓的肩膀抽动起来,“我总是做恶梦,我觉得心里不安,我觉得……”
陈北努力撇去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想清楚,一直不明白。
噼里啪啦的篝火,映在瞳仁里。
阿鼓蜷缩在树下,远远的。
有件事,陈北拨动着篝火——阿鼓为什么要让他们杀掉管家?
为什么呢?
在茶馆见面,去秦府盗宝,一切好像都是急匆匆、乱糟糟的,有件事一直都没静下来问个清楚——阿鼓为什么要替宝茜报仇呢?
不安,恐惧,所以要报仇。
可为什么会不安,会恐惧呢?
为什么不想让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宝茜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光顾过的客人。
陈北打量着树下的身影,老实、怕事的小百姓,真的有这种胆量?
就是这一点,陈北想,之所以整件事让他不安,症结就是这里。
因为动机。
“你有没有觉得阿鼓有些怪?”
这话在李二的脑海里只转了一转,阿鼓有什么奇怪的?他看着低头沉思的陈北,陈北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我们当初……”陈北低着头,迟疑了片刻,才道,“当初为什么要帮他?”
“嗯?”李二听到这话,又看到远远的立在山崖边的人,“谁知道你啊,大侠那样的帽子,一旦戴上就不好摘吧。再说……”他又想起初见到阿鼓时的情景,“瞧他那样子,又憨又老实,帮一下也不错。”
陈北吐了口气。双眼仍旧盯着篝火。街角卖臭豆腐的阿鼓,因为无意中在上元夜撞见秦府丫环被害的过程,而良心不安,于是找人替她报仇,伸张正义。
这话看上去似乎没错,可仔细一看。阿鼓跟丫环宝茜,仅仅是卖臭豆腐时的几面之缘,就算宝茜当着阿鼓的面被秦府的人带走,他为何要良心不安?再者,阿鼓这样的市井小民,老实、憨厚、胆小,这样一个人,会为这么一件事情,大动干戈,甚至赌上自家性命!
可仔细想想,从认识阿鼓开始,他们始终把他当做一个胆小、无能、憨厚的小人物对待,甚至对这整件事情,都从没真正静下心,好好想想。
“阿鼓,不老实。”
“不老实?”李二皱了下眉道,“你怎么这么说?”
“老实人会大着胆子找两个陌生人帮自己杀人?而且还是杀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也许……”
“老实人……”陈北看着阿鼓的背影叹气道,“他不是阿鼓。真正的阿鼓,上元夜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啊?”李二吓了一跳,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可手里的小刀,却被他紧紧地攥了起来,“你说什么?”
冷风忽地从他领后蹿了下去,冷,惨阴阴的冷。
如果阿鼓是假冒的,那他为什么要冒充阿鼓?为了让他们杀掉管家?那动机呢?动机到底是什么?
李二手里的小刀突然一寒,不等陈北发话,人就像豺狼一样蹿了出去,“你是谁?”他忽地从后面抱住阿鼓,那把刀,则已经在阿鼓喉间。
“我……”阿鼓慌张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睛,仍旧像羊或者是驴子那样,有着怯怯的柔弱,“李,李大侠,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你是谁?”李二把他往陈北那边一推,厉声道。
“我是卖……卖臭豆腐的……”
“你是买臭豆腐的吧。”李二冷冷道,“你是不是想黑吃黑,趁我们不注意,把琉璃盏偷走?”李二略有些得意地用匕首背戳戳他的肩,“小子,你李二爷爷,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骗到的。”
“琉璃……”
“为什么要杀管家?”一旁的陈北慢慢走了过来,突然开口问。
“我真是阿,阿鼓。”
“一个卖臭豆腐的,绝难有如此勇气,面对管家的追杀,敢挺身而出。”
“我……我就是……就是觉得欠你们的。觉得,不能让你们受连累。”
“管他这么多,”李二说着一提刀,一脚踹在阿鼓膝盖上,让他跪下,“杀了他便是。”
阿鼓本来在惊惧地颤抖,可此时此刻,却突然镇定了下来,身子摇了一摇,可仍旧倔强地站着——那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李二。
“要杀就动手吧。”阿鼓冷傲地、蔑视着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哼,混入秦府不过是为了盗宝而已。方才你们在驾车时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楚。”
“那你呢?”一直不出声的陈北开口问。这话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阿鼓冷笑一声,道,“一介书生,无用之人,只求速死。”
“宝茜是你的心上人?”陈北突然道。
阿鼓愣了一下,却摇摇头,低声道:“那就是个魔窟。我本是想救她出来的,可谁料,竟被管家捉住……她的命太苦。”
“那你……”陈北话说到一半,可眼中却萧然一片,动机——行侠的动机究竟应该是怎样?
“我是在去秦府参加寿宴时认识她的。她那么动人,我只是想多看几眼而已,可我却见到那些人欺负她,管家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欺负她,我……我就仅仅是想救她出来。”阿鼓自嘲地一笑,“想不到却害了她,连性命都一起赔上了。”
“就只是看不下去?”陈北问。为了这么一个人,把自己折腾成卖臭豆腐的,还这么大费周章?
书生点点头:“我趁大家逛花灯的时候,告诉她我会在街口等她。可谁想,她太老实,太怯懦,如果那天她不那么犹豫不决……”
“可是。”李二突然插嘴道,“阿鼓呢?这跟阿鼓有什么关系?”
“是啊。”书生长叹了一口气,“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卖臭豆腐的而已啊……是我们害的他啊。”
“你们?”
“那天逃命的时候,刚好与他撞了一下,大概是家丁认错了人,竟误把阿鼓当成了我……”
“是,是我。”书生一下变得激动,“是我害死他的,我亲眼看着家丁把他打死,还丢下山崖。”他猛烈地喘息着,“我亲眼看到的。我多想会些武功,多想上去把他救下来,可是我……”他说着,将身上搭着的衣裳用力地一甩,“可是我不会,”他的声音终于镇定下来,“我原本,想亲自动手,可我发现管家的武功很好,况且单靠我自己,根本就无法接近他,我也想过雇人去杀他,可……贫贱书生,哪里付得起这么高的费用?”
陈北都抽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秦府?”
书生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
“走投无路,我也只好赌上一把。那天,我见你手持佩剑,猜想你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不都以侠义自居么?”书生话说到此,冷笑一声,似是自嘲道,“可谁料我竟找到两个江洋大盗!”
“你……”陈北迟疑了一下,“那你昨晚为何要救我们?”
书生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死不足惜,只是我已经拖累了阿鼓,着实不想再害你们丢掉性命。”他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略有些飘忽道,“我不会让阿鼓白死的,我原本就已经打算好,等给宝茜报了仇,就自行了断,也算是,一命偿一命吧。”说着,人已经向山崖边走去。
“这样就可以了吗?这样就可以补偿给阿鼓了吗?就这样一死了之。”陈北突然道。
书生没有停下。
“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何执意赌上性命,杀掉管家。”陈北停下来,看着书生,“我也可以一走了之的。”
“不。”书生犹豫片刻,“你是为了躲避管家的追杀。”
“直接跑的话,效果会更好。”陈北叹了口气,“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仅仅觉得有那么股力道在逼我出手,如果我不出手杀他,就没办法说服自己离开。”
“我一直都不知道,也没办法回答自己。起先,我以为自己仅仅是一时冲动。”陈北定定地道,“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是意气,实在是意气用事了些。心里好不容易有了那么一丝热血,总不希望它荒废掉。”
书生苦笑了一声,道:“我们不同。”
“可你也是个有热血的人吧。”陈北道,“不然怎么会为了宝茜和他,冒这么大的风险——既然这样,就不该逃避啊。”
“我们不一样。”书生道,“热血又怎样?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热血又如何?想救人,不还是把人都害死了吗?”
“跟他废什么话。”李二突然抢断道,“他就是个没担当的人,不死还能做什么?”
“二弟……”陈北想拦住李二,可一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他定了定神,直直地盯着书生,忽然抽出怀里的匕首,直指向书生,“我宁可自己动手杀了你,也不愿你自己从悬崖上跳下去,白白浪费掉一条命!”说完,刀尖挑衅般地向上挑了一挑,“来啊!”
李二愕然。书生愕然。
三个人静立了很久,书生突然长叹了口气,道:“这么看,你倒还真像个侠客。”
“啊?”陈北有些吃惊。
书生吐了口气,一拂身上的尘土,道:“做侠客的感觉如何?”
“还不错。”陈北坦然道。
书生微笑着点下头,询问道:“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陈北问。
“我做好我该做的事,你做好一个大侠。”
陈北迟疑了下:“好。”
“你有病啊。”李二道,“你还上瘾了啊。”
“是啊。”陈北笑道,“感觉挺不错的,突然有要帮助的人,那种感觉……”他叹了口气道,“况且,我们现在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么?”
“要走?”
“去哪里?”
“回去。阿鼓的母亲总要有人照顾。毕竟,若不是我……”书生没有说下去。
“问你件事。”陈北突然问。
“但说无妨。”
陈北尴尬地笑了一下:“夕阳无限好的下一句是什么?”他问得很用心,又有些不好意思,“从前记得的,可惜现在记不得了。”
“啊?”书生很意外,他没有想到,陈北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只是近黄昏啊。”
“有点失望?”
陈北摇摇头,他原本以为,下面的那句,该是充满无限豪情的句子。
“这样……送你一句诗吧。”书生看了眼远方,将身上的衣衫整了整。
“那行,这次我一定记住。”
书生神色郑重地吟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片冰心在玉壶……”
“你偷走了秦府的琉璃盏。”书生出神地看着远方,“我却给你赢回了一颗冰心。”
阳光渐渐洒透了整片山野。丘陵和沟壑上层层叠叠的草木,苍凉却开阔着。
“老大。”
“嗯?”陈北的心情很好,从昨天夜里起,他突然觉得前路有比琉璃盏更让他热血激昂的东西在等着自己。
“冰心是啥?”
“嗯……”陈北沉默了一下,“不怎么清楚……大概,是很透彻很干净的东西吧。真好!”
“什么?”
“这诗真好。”
“都听不懂,好个屁。”
“是真好,你看。”陈北指着远处靳深渐暖的阳光,学着昨天书生的神情,吟道,“朝阳无限好,只是,只是……冰心在玉壶……二弟,你也多看些诗嘛。以后人在江湖,总不能连句诗都不会吧。”
“可是,”李二挠挠头,“怎么听着跟秀才说的不一样呢?”
“哪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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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雪记9 作者
文/扶兰 图/九遥
卷九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诨
梅山先生
每年天寒地冻、草木凋零时,昭文都会在开元寺舍衣施粥,直至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田野山间尽有果腹之物为止,受施者只需在佛前一拜即可。今年为了替腹中孩儿祈福,昭文特意将寒衣加了一倍,所施之粥也熬得格外浓了,又以有穷的名义布施御寒药物。开元寺长老人情通达,半点也没提过无尽观观主在佛祖门前施药是否不妥。
将军府大夫人的施粥棚,就在左邻更靠近开元寺的地方,规模也更大。
按照蒙古旧俗,年节时分本无施粥施衣施药之事,但昭文年年如此,所救济的贫民,无论蒙汉,皆是感恩戴德,不少人私下里都称颂昭文菩萨心肠,甚至有人供起了昭文的长生牌位。大夫人过了好些年才意识到昭文这些举动的意义,回过神来,赶紧也开始布施,而且所费不赀,务求压过昭文。
有了将军府领头,宣州城的富贵人家年年布施,已成惯例,不但宣州境内的贫民赖以存活,便是附近各州的贫民,也多往宣州境内迁徙。因此这十几年里,当初战乱中损失的人口不但已经补足,还有所增长。宣州的旧日繁华依稀重现。
宋域沉坐在昭文的小院中,盯着医婆为昭文诊脉,然后自己再诊一遍。
迄今为止,昭文的身体一切正常,不过医婆私下里向宋域沉提过一件令人担忧的事:昭文本非体质强健之人,眼下年岁已长,又常年心绪郁结,这一次生产势必大伤元气,连带腹中胎儿也难免有些虚弱,最好早日准备温养之法。
宋域沉比医婆更明白这潜在的威胁。
乌朗赛音图年近六十,如强弩之末。偶尔几次照面,宋域沉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乌朗赛音图的生机正日渐枯萎。
父精母血皆有不足。昭文腹中那个未出生的胎儿,注定无法拥有强健的身体,还要因此拖累昭文受生产之苦。而世间毒物万千,却没有几样是宜于调养的。乔空山教给他的手段可以轻易夷平一军一城,却难以温养体弱的昭文母子。
宋域沉必须提前筹划。事实上,他早在数月之前便已开始着手寻访方梅山。
江南名医众多,最擅长温养之道的,莫过于庐山医圣的大弟子、被江南百姓私下尊为药王的方梅山,世称梅山先生。
但是方梅山向来行踪不定,宋域沉自己派人四处寻访,又托了赵安,至今仍未能找到方梅山的住所。
他在犹豫是否应该借用宣州将军府的秘营。秘营之中鱼龙混杂,不过即使是鸡鸣狗盗之徒,也有他的得用之处。
然而不等宋域沉下定决心,影奴就突然派人禀报说,乌朗赛音图已经将秘营探子尽数派了出去,打听方梅山的下落。
宋域沉下意识地想到,乌朗赛音图是否也有意请方梅山来为昭文调理身体,不过他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猜测。自从他正大光明地踏人将军府之后,昭文的一切事宜,乌朗赛音图便很少过问了,似有全权交给他处理之意。宋域沉派人寻访方梅山已有数月,并未特意对乌朗赛音图隐瞒,乌朗赛音图完全不必等到现在才来帮忙。
宋域沉坚信,乌朗赛音图必是为了蒙古王庭的大事,才会这么大手笔地派出所有秘营探子。
不久,广宏子的来信也证实了他的判断。
仙寿观传送消息历来都是用信鸽,宋域沉入主仙寿观后,又训练了猎鹰与夜枭送信。他此次长住宣州,便带了四对信鸽、两对猎鹰、两对夜枭。与广宏子的通信,用的也一直是这些信使,所以广宏子的消息来得很及时。
广宏子送来的是一个足以令天下震动的消息:真金太子病重!
真金原本是忽必烈的第二子,但长兄朵而只在未曾成婚生子前便早早死去了,所以真金历来被视为长子,十九岁即受封为燕王,守中书令,不久又兼枢密院事,至元十年被册立为太子—一这是汉家立嫡立长之法,而非幼子守灶的蒙古旧俗。这位精通蒙汉藏语、性情宽和仁厚、深得人心的太子,不但为蒙古各部所尊重,也一直被儒臣视为“汉法派”的中流砥柱。忽必烈虽然觉得这个儿子有时过于和气,难免被臣下认为软弱可欺,但显然无论是帝王还是臣民,在长久的征战后,在中原大地处处白骨荒草之际,都更乐意有一位宽以待人的太子。
不出意外的话,在真金继位之后,这个带来太多杀戮和鲜血、人心浮动的新王朝,会慢慢稳定下来,延续下去。
但是年仅四十二岁的真金太子突然病重,蒙古王庭派出人马四处求医.各地名医不断被秘密征召入都,只是太子病情迄今仍无起色。
江南自古多名医,方梅山成名多年,隐然被尊为江南杏林第一人,自然是蒙古王庭征召的重点对象。因此,江南各省达鲁花赤与各地镇守将军都接到了寻访方梅山、将他尽快送往大都的旨意。
乌朗赛音图也不例外。
广宏子提醒宋域沉,要小心蒙古王庭内部的争斗。忽必烈的其他子孙,甚至侄儿辈,恐怕都很希望方梅山永远到不了大都,而他们很可能早已经将手伸进了江南各省与各个将军府。因此,即使是宣州将军府的人,也需要小心提防。
赵安随后派人送来的消息,对此事的解说不如广宏子详尽,但是她补充了另一件紧要之事:江南各路义军头领并不希望方梅山将真金太子救回来,让蒙古人的江山坐得更稳当一些。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想的是阻拦蒙古人寻访方梅山,但是其中也有人提出:如果阻拦不了,宁可杀了方梅山也不能让他去救那蒙古太子。
赵安在信中告诉宋域沉,乔空山当年曾经是方梅山的小师弟,只因为一个好用杀伐,一个看重温养,路径不同,才各立门户。
宋域沉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乔空山偶尔提及方梅山这位当世名医时,语气神情总会变得很微妙。过了年少气盛时,乔空山想必已经很不情愿地认识到,当年他瞧不上的那些东西,未必就比他瞧得上的东西差。
赵安的告知,其实是一种委婉的提醒。有这样一层渊源在,即使不为昭文母子的调养着想,宋域沉也应该对方梅山礼让几分,并为他的安全尽一份心力。
仙寿观派出去的信使,打听来的消息则侧重于另一方面:忽必烈下了密令,搜罗那些传闻中修习长生之术、起死回生之术以及轮回转世之术的佛道各家高人,盘算着双管齐下,救得了真金太子固然最好,万一救不了,就要想办法让他转生到另一个人身上——只要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就行。
由于无尽道人生前的盛名、数十年如一日寻访他师尊转世的执著,以及他最终寻到了一个名为有穷、资质杰出得异于常人的弟子,有穷也上了忽必烈的名单。好在无尽道人找到有穷花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有穷在忽必烈的名单上只是一个备选。
尽管如此,宋域沉还是觉得自己最好小心一些。
虽然一直没有方梅山的消息,但仙寿观的探子却意外地发现了那位曾经将宋域沉出卖给鬼谷的应郎中。
按照时间来计算,宋域沉当初给应郎中下的毒早已发作过十二次,这时候应该已经是个半死人了,但他居然还活蹦乱眺!
不过若非如此,那探子也认不出他。
宋域沉只错愕了一会儿,便从惊怒转为惊喜。
种豆得瓜,机缘巧合,他想他已经找到方梅山了——除了方梅山,还有谁能从他手里救下应郎中的性命?
应郎中躲藏的地方很巧妙,就在离宣州不远的南陵。
南陵与宣州隔着群山,似近还远,属于典型的“灯下黑”,周围人烟稠密,河网遍布,又邻近长江,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可以驾舟入江,的确是隐迹潜形的好地方,也难怪仙寿观的探子找了一年都不曾发现应郎中的下落。后来宋域沉集中人手寻访方梅山,又觉得应郎中不足为虑,已下令暂时放下这件事情。这一次发现应郎中,完全是意外的收获。
南陵离宣州这么近,宋域沉随时可以来回,完全不必担心昭文的安危,因此他决定亲自走一趟。
当然,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宋域沉决不会再贸然踏入可能存在的陷阱。
影奴先一步被派出,宋域沉用了一个时辰准备,然后带着鹰奴出发,四名卫士紧跟在后。
黎明时分,宋域沉到了南陵城东郊的一个村落。半个时辰前,先行一步的影奴已经回来向他禀报,方梅山正是住在这个小村里,对外只自称游方郎中,号方仲子—一方梅山排行第二,这个化名倒是贴切。那应郎中竟是本地人,真名叫何应中,因为行三,当地人都叫他何三郎中。他常年在外行医,偶尔回来也极少露面,去年年底从外地回来,说是被山贼砍伤了,在床上躺了许久,三个月前才刚刚能起身,因为佩服方郎中的医术,常常前去请教,还亲自替他照顾药田。何氏是当地大族,枝叶繁盛,何三郎中家有老父老母,两个兄长都已成亲生子,一个姐姐嫁到别村,亲戚朋友一大家子,常来常往,何三郎中隐在其中,半点也不打眼,难怪仙寿观的探子未能将他找出来。
宋域沉命影奴悄悄将那应郎中擒住了,带到方梅山暂住的小院里候命。
方梅山有天明即起的习惯,此时刚刚起身,正打算到院中走一趟养生拳,孰料一开门便当面迎上了宋域沉。
宋域沉长长一揖,缓缓说道:“晚辈有穷拜见梅山先生。冒昧打扰,还请先生见谅。”
对面相逢,宋域沉就大概明白为什么仙寿观的探子一直未能找到方梅山了。方梅山的外表委实太不起眼,在寻常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既不富贵也不贫贱,随处可见,转眼即忘,就像泥土一样。
宋域沉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方梅山那刚正如岩石、温和如冬阳、朴厚如黄土的气息,如此平凡普通,又如此厚重坚刚。
方梅山也在打量宋域沉。
方梅山与乔空山做了大半辈子的对手,对于乔空山的一举一动向来关心,又与东海素有来往,自然听说过,乔空山从韩迎手里抢了一个得意弟子,一直藏得严严实实,最近才迫不得已向东海诸人交代,仙寿观的新任观主、无尽道人的衣钵传人有穷,就是他的宝贝徒弟乔七、昭文县主的儿子。
老实说方梅山对有穷是很有几分好奇的。能够让韩迎看中、让乔空山下手强夺、让无尽道人传下衣钵,有穷其人决不简单。
直到见了面,方梅山才恍然若有所悟。
他平生识人无数,一面之下,察人肺腑,断人生死,绝无差池。
所以,凝神打量宋域沉不过片刻,方梅山已然看出,面前这个初初长成的年轻人,竟然有着一个由内而外都臻于完美的身体!
寻常人等无论如何细心保养,五脏六腑、十二经脉、四肢五官乃至于精气神等,总会有不足之处,或失于弱,或失于燥;或偏于湿,或偏于寒。即使是那些号称内外兼修的武林名家子弟,因其所习武技的缘故,也会有类似的情形出现,方梅山就曾经诊治过不少这样的病患。
然而面前的有穷,眉宇明亮,骨秀神清,躬身施礼时,一举一动,有如行云流水;静静伫立时,又仿佛青山碧峦,亘古不变。动静之间,方梅山恍惚如见日升月落、万象更新,倏忽间无数念起又无数念灭。不过区区一具人身,竞让他有种天地自成之感。
方梅山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喟然叹道:“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他原以为,穷他一生,也不可能见到一个真正刚柔相济、动静得宜、神完气足、自具天地万象的身体。
他反复打量宋域沉时的目光神情,让宋域沉心里不自觉地紧张了一下。方梅山此时的神情,与乔空山某些时候的神情颇有几分相似:见猎心喜。
乔空山见猎心喜之后,总会将他看中的某人某物折腾得死去活来才心满意足地放手,但愿方梅山不会有这样的怪癖。
方梅山总算将目光从宋域沉身上挪了开去,这才注意到被扔在地上的应郎中,诧异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域沉微笑答道:“这人曾是仙寿观的属下,却伙同他人构陷于我,仙寿观追捕他一年有余,谁知他居然躲到了梅山先生的药圃之中。此人太过奸猾,为免横生枝节,晚辈只好不告而捕,还请先生勿要怪罪。”
他说得理直气壮,方梅山察言观色,觉得宋域沉并未欺瞒,说的都是实话。而无论乔空山、韩迎还是无尽道人,他们教出来的弟子,对一个背叛的属下穷追不舍,都是很正常、很能理解的—件事。
但是方梅山仍然皱了皱眉:“他身上的毒尚未解完,你且等些时日再说。”
宋域沉当初下手阴狠,这应郎中自己为了解毒又服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物,毒性越发复杂纠缠,饶是方梅山手段了得,也未竞全功。
方梅山并不介意这应郎中以后如何,只不过一旦他开始诊治,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是那应郎中身上的毒委实难缠,每每在有了起色之后又会复发……
方梅山忽有所悟:“且等等——”
他凝思片刻,吩咐将应三郎中带进房里,一边备药,一边向宋域沉说道:“此人所中之毒紧缠心脉,一直未能根除,故而屡屡复发,甚是棘手。现在想来,应是由于此人背叛旧主,意志难免不坚,邪毒总是有隙可乘;仙寿观的追捕又令此人心神紧张,心脉挛缩,不受药力,故而难以祛除绞缠人心的毒性。待我下针令此人意识模糊时,你亲自告诉他,不会再追捕他,令此人心神舒缓;服药半个时辰后,再取手少阴心经与手厥阴心包经,推拿三遍,以便将药力化人心脉。”
宋域沉应声道:“好。”他当然不会再追捕应郎中,因为解毒之后他便要处置此人了。
方梅山倒是很满意他毫不迟疑的回答。如此这般,那应郎中心脉之中的余毒果如方梅山所料,一剂药下去,尽数拔除。
待到应郎中从余毒尽除的狂喜中清醒过来,才突然意识到,方才心神迷糊之际见到的有穷并非幻象,而是真人!
应郎中脸色煞白:脱口叫道:“小观主,你方才答应——”
宋域沉截断了他的话:“不错,我当然用不着去追捕一个死人。”
应郎中呆了一呆,如梦初醒般转向方梅山:“方先生救我——”
这位年高德劭的游方郎中,在此地居留虽只半年,乡民们却都已见识过方郎中的慈心妙手。应郎中不太相信他会见死不救,尤其自己还是他亲手治好的病人。
方梅山不耐烦地摇摇手:“不必多言,我只管治病,不管仙寿观的观务。”随即又转向宋域沉道,“我这里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生死之事,虽然已经淡了早年那份凡事皆要揽到自己身上、坚信天地之大德日生的心气,但还是不想见到眼前的杀戮。
宋域沉微笑欠身:“谨遵先生之令。”
方梅山其实并不像乔空山说的那样固执迂腐嘛,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人总是会变的。
那应郎中自知绝无幸理,颤抖着道:“小观主,还请你看在我为仙寿观效力多年的份儿上,不追究我的家人。”
宋域沉轻轻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应郎中抖了好一会儿,突然叫道:“我不想一辈子给仙寿观做牛做马!”
宋域沉笑了笑:“先师在时,你不是做得挺好?”
在无尽道人仙逝、太过年轻的有穷接掌仙寿观之后,试图逃离甚至背叛的,并不只有应郎中一个。
所以,宋域沉不必费心费力地寻找背叛的理由。
就像猛兽一样,终究还是自己亲手驯养的才忠诚可信,从他人手中得来的鹰犬,总会有养不熟、靠不住的时候。
方梅山的住处偏处村郊,行人稀少,因此即使是白天,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何三郎中正被人从方梅山的住处带走,一直带到了远离小村的坟山下。宋域沉唤醒两条初初冬眠的五步蛇,让它们各自在应郎中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眼看着被金针制住、不能呼叫的应郎中仓皇奔出数步便倒在地上,挣扎翻滚,最终气绝,这才起出金针,施然离开,留下一个很完美的现场:何三郎中上山采药,不幸惊动冬眠的蛇,因为同时被两条蛇咬中,毒性太猛烈,来不及跑下山求救便中毒而死。
隐藏在远处警戒的四名卫士默然看完这一幕,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
小观主有些时候似乎比老观主还要可怕啊。
方梅山诊治了三个求医者之后,时已近午,从村中请来做饭打杂的仆妇敲门进来,到厨下忙碌。宋域沉的仆从只自称是远道而来求医问药——这也是常见之事,宋域沉与鹰奴又隐在内堂不曾露面,那仆妇倒也没有好奇探问。
午后方梅山照例要小憩半个时辰。附近乡民知道这个惯例,相互告诫,不来打扰方郎中,是以宋域沉可以坐在外堂之中,与方梅山从容谈起延请他往宣州暂住一事。
方梅山不免微异。听有穷的口气,似乎是有求于他。乔空山的弟子,居然会有求于他?
宋域沉缓缓说道:“家母身体虚弱,晚辈不擅长温养之道,因此想向先生请教。”
他说得坦然,方梅山听得欣然,若非顾及不可在晚辈面前失态,几乎要拈须微笑了。乔空山当年连师父都不服,现在他的弟子却在自己面前坦承有所不如,真是大快人心啊。
只是痛快归痛快,方梅山在此地尚有要事未完,不免踌躇:“此地盛产丹皮,品质上佳,性状与他处丹皮略有不同,我在此滞留半年,已经试过三十一道验方,尚余十五道验方未试……你且将令堂的脉案留下吧。”
料想乔空山的弟子写的脉案,应该靠得住,可以只凭脉案来开方子。
宋域沉立刻答道:“先生不必担心验药之事。此去宣州路程不远,一日之间足够三个来回,先生随时可以回来查看试药之人。若实在放心不下,还可以将丹皮与试药人都带往宣州,家师当年也曾经摸索出三个以丹皮为主的新方,颇见效用,若先生有意,不妨将这些方子也一道验验。”
乔空山制出的药方……方梅山颇为意动。
宋域沉又道:“家师最近派人送来了二十二种南荒毒草毒木的种子,栽种在无尽观附近。若是能够培育成功,还需先生指点一二,如何将这南荒毒物转化为可用之药。”
这一块诱饵投下去,方梅山终于忍不住上了钩。
在院门外挂了一面外出诊病的牌子,方梅山终究坐上了软藤椅,由四名卫士轮流抬着,翻山越岭,步履如飞,向宣州而去。
白莲会
日色恰恰西斜时,众人已经望见了无尽观所在的那片山岭。方梅山始信宋域沉所说的一日三个来回并非虚言——以这四名卫士的脚程,一日四个来回都绰绰有余。
但是宋域沉忽然停住脚步,低低呼哨一声,派出去巡路的两名卫士转瞬间撤了回来,另两名卫士放下藤椅,四人犄角而立,循着山道地势结成四象阵,将方梅山护在当中。影奴先一步出去探查,鹰奴则悠然站在宋域沉身边。
过了片刻,影奴回来复命:前方三里外,那条狭窄的山道两旁,埋了六架伏地弩,每弩两人,总计十二人潜藏在暗处。那些人虽然蒙着面,影奴仍然认出了其中为首那个号为“通臂猿”的独行大盗——这人的双臂比平常人要长出两分,因此不论杀人还是取物,都有些独到之处。
鹰奴道:“这通臂猿姓袁行四,师出都昌西山寺,如今是白莲会社圣人杜可用座下护法。赣南与皖西各州义兵、各路山寨以及那几个小门派中,多有白莲会信徒,故而这些人都听从杜可用号令。看来这次伏击,应该与白莲会有关。只不知这伏击是冲着小观主来的,还是意在梅山先生。”
无论目标是谁,能够在宋域沉的归途中设下陷阱,足见这社圣人杜可用的神通了。
宋域沉道:“影奴留在此地警戒,鹰奴替我掠阵。”
他其实大可不必亲自上阵,然而每逢迎敌之时,总觉心动手痒,跃跃欲试。鹰奴觉得让小观主多练练手也好,是以并不阻拦,只悄无声息地跟在宋域沉身后,向那伏击之地潜行而去。
方梅山靠在藤椅上哑然失笑,心中难免有些同情那倒霉的袁四。
宋域沉两人不过一盏茶工夫便回来了,鹰奴手中提着那个袁四,宋域沉的左袖下角沾着一点血迹,除此之外一派悠闲自在,丝毫看不出杀戮后的痕迹。
宋域沉并不想耽误时间在这儿审讯袁四,无尽观已经在望,一行人重新启程。
方梅山打量着走在一旁的宋域沉:“影奴和鹰奴都未曾发觉异样,四野里也无鸟兽惊起,你如何知晓前方有伏?”
宋域沉道:“他们将鸟兽清理得太干净了。”
料想袁四等人听说过有穷能驭鸟兽的传闻,唯恐此地的鸟兽给有穷报警,于是费了大力气清理得干干净净,不想反而因此露了马脚。
袁四听到此处,脸色灰败,悔不当初,只是被鹰奴拎在手中,动弹不得,只能恨限地瞪着宋域沉。
穿过那段散落着十来具尸体的山道时,方梅山不觉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些尸体身上的致命伤。每具尸体上伤口只有一两处,创口细小,血迹极少,很是干净利落,酷似乔空山的手笔。
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方梅山不免感慨。
一念未完,方梅山忽觉一缕寒意刺心而来,一怔之下,正想细细寻思这寒意来由,藤椅左后方的那具尸体已然动了起来,抓起草丛中一根削尖的竹竿,飞速刺向抬着藤椅的一名卫士的脚踝。那卫士脚上吃痛,本能地一缩脚,虽然避开了脚踝被刺穿的后果,整个人却踉跄了一下,藤椅倾斜,坐在椅上的方梅山随之歪倒。方梅山赶紧抓牢扶手,以免跌下椅来。那假扮尸体的刺客手中竹竿倏地收回,随即递出,自下而上斜斜刺向方梅山。
他变招出招极快,两名卫士又行动不便,正束手无策之际,走在另一侧的宋域沉却将身子一伏,从藤椅下蹿了过来,扬手一刀削向那根竹竿。
刀锋一触及竹竿,宋域沉便发觉,这竹竿之中还套着一根坚硬无比的细长铁钎!
若是换了寻常短刀,估算失误之下用力不足,又遇上这等坚硬铁钎全力一刺,只怕当场便会断裂。
百折刀总算不负百折之名,一击之下,火星铿然四射,那名伪装成尸体的刺客未曾料到这柄短刀竟如此锋利坚韧,一击不中,立刻抽回铁钎,手腕一抖,毒蛇吐信一般刺向宋域沉下盘。
宋域沉一连挡了七刀,突然觉得,这刺客的手法怎么令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必须将此人留下来细细审问一番。
此念方生,他手中刀势不免又凌厉了几分:
那名刺客久经战阵,对于战意杀机分外敏感,一察觉到宋域沉刀上的杀机有变,立刻借着刀势疾退十数步,抢在鹰奴赶来之前没入了密林中。
宋域沉蓦然醒悟,这刺客正是幼时在城门洞里伏击过他的那个假瘸子!
这刺客当年扮瘸子扮得惟妙惟肖,现在扮尸体也能以假乱真,审时度势、逃之天天的本事,看上去还更上了一层楼:
不过宋域沉在想着留下这刺客的时候,左手已经悄然弹出一颗千里香,落在那刺客的裤腿上,恰好被留在丸药上的暗劲震成粉末。药粉染衣,又循着体肤内的热气透衣入肤,十日之内都不会消散,哪怕逃到千里之外,也躲不过宋域沉的追踪。
而且影奴早已在暗中跟了上去。
鹰奴若有所思:“这刺客的目标是梅山先生?”
宋域沉道:“正是,所以他一看不能得手便逃得飞快。”
方梅山诧异地道:“他为何要行刺我?”
他行医数十年,救人无数,所到之处,习武之人不说顶礼膜拜,但也没有不识相的,真敢开罪一位不知哪天便能救自己一命的国手。
宋域沉一笑:“先生避居山野半年之久,自然不知个中缘由。待到了观中,我再对先生解释。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方设法请先生到无尽观中暂住。”
这刺客来得正好,他原本还在想如何才能让方梅山心甘情愿地呆在无尽观中。
日落之前,他们总算回到了无尽观,宋域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审讯袁四。
方梅山虽然年老,精力体力却都还很不错,又急于知道自己被刺杀的缘由,因而没有去休息,而是坐在内室旁听——宋域沉婉言拒绝了他想要旁观审讯的要求,很多事情并不适合让方梅山亲眼看到,所谓“眼不见为净”便是此理。
袁四在刀尖上打滚多年,吃过无数苦头,诸多酷刑都曾经见识过,寻常审讯手法在他身上毫无用处。而且白莲会中的干将往往笃信白莲花开、弥勒降世之说,皆自认为是弥勒座前使者,守信不移,不畏生死,难以降服。鹰奴对这一点很清楚,所以他建议宋域沉直接搜魂。
宋域沉盯着袁四看了一会儿,便认可了鹰奴的提议。既然是一颗死不开口的硬核桃,那就干脆劈开,直接掏出里面的桃仁好了。
方梅山坐在内室里,不曾听见呵斥鞭打声,未免诧异。
袁四心脉诸穴被制,神志模糊,思路不清,虽然有问必答,宋域沉却还是需要仔细斟酌自己的问题,以便于从袁四口中套出真实又完整的答案。其中不少地方还需鹰奴补充解释。
根据套出的供词,结合当初广宏子对天下僧道各派的解说,宋域沉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白蓬会的渊源,要远溯至东晋高僧慧远。慧远于庐山创建白莲社,精修念佛三昧,祈愿往生西方净土,六朝以来信徒众多。靖康之难后,茅子元继承白莲社遗风,立白莲宗,信徒念佛茹素,故被称为“白莲菜”,世人虽然以为其并非佛家正统,倒也相安无事。但传至茅子元门人小茅阁梨时,他歪曲教理,行事多邪佞,渐渐流入异途,虽然盛行于乡间小民之中,终究被视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邪宗异门;茅子元的另一弟子因此与小茅阁梨决裂,于庐山东林寺另立白莲宗,仍旧尊奉茅子元为宗主,传承慧远一脉的白莲教义。为了区别起见,佛道两门都将小茅阁梨一脉称为小白莲宗。
本朝至元年间,江南都邑县民、小白莲宗教徒杜可用立白莲会,以巫觋之术迷惑乡民、广收徒众,以《五公符》、《推背图》《血盆经》诸经传白莲教义,宣讲现世黑暗,鼓动信徒追随白莲使者斩妖除魔,许诺信从白莲教义者死后必生于西方净土,永离现世苦难。
白莲会信徒日众,庐山东林寺白莲宗宗主优昙普度对此大为不满,撰《庐山莲宗宝鉴》十卷,阐明茅子元所倡之白莲宗真义,以破斥白莲会的邪说邪行。优昙普度暗地里又差护法僧以降妖为名试图除去杜可用,虽然没有成功,却也让杜可用受了重伤。从那以后,杜可用又网罗诸多武林人士,授以使者、护法、供奉之名,使其听从差遣,白莲会信徒由此不敢稍有异心,视白莲会为邪宗的各路人马也因此不敢再轻举妄动。
杜可用有了这等实力,自然不甘寂寞。白莲会信徒众多,耳目灵通,真金太子病重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杜可用耳中。杜可用打算趁着真金太子病故后江南必然会出现的乱局自立为王,建元开国。所以,很可能会被蒙古人带到大都去救真金太子一命的方梅山便成了最碍事的人。白莲会找不到方梅山,杜可用却知道有穷也在找方梅山,他大概知道有穷的神通,觉得他是最有可能找到方梅山的人,于是派得力干将袁四带人在无尽观外日夜窥伺。
结果还真让他等到了方梅山!
至于那名假扮尸体的刺客,袁四只知此人自称柳三变,现在是白莲会的供奉,平日里从不以真容见人,但深碍杜可用信任。
柳三变乃是前朝词人柳永之号,那刺客以此为名,显然是假名,不过倒也贴切——他的易容变身之术,何止“三变”?
鹰奴思索着道:“此人的行径听起来有些耳熟。”
宋域沉颔首道:“我幼时曾遭此人刺杀,所以今天的目标究竟是我还是梅山先生,尚不能确定。”
鹰奴恍然:“此人应是白莲宗小茅阁梨一脉的护法,号为‘相柳’。前朝之时,白莲宗小茅阇梨一脉时常卷入民变,官家深以为患,可是其中领头人物向来行踪诡秘,厢军与捕快都无能为力,后来宣王府率领江东各大门派前往剿杀,小茅阉梨因此丧生在宣王手中。从那以后,小白莲宗视宣王府为生死大敌,不止一次派人刺杀宣王,相柳便是其中之一。”
相柳之名,来自蛇身九头、食人无数的上吉凶神。以此为名,足见这位护法的凶狠可怕,也符合他面目多变的特性。
白莲宗小茅阁梨一脉的护法,自然当得起杜可用这样的信重,也难怪他当年会出手刺杀昭文县主的儿子——那个幼儿,算起来也是宣王的侄外孙。
而小白莲宗对继承宣王府的东海一脉也极为敌视。
鹰奴的神情严肃了许多:“如果是相柳的话,影奴那边会很麻烦。”
宋域沉笑了笑:“不然你去帮他一把?我可不想看见那相柳跟九头蛇一样命大,随时都有可能再冒出来咬人。”
鹰奴原本下定决心不让宋域沉离开自己的视线,但如今是在无尽观中,想一想无尽观明里暗里的无限杀机,料来短时间内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偷袭,而宣州将军府近在咫尺,白莲会也难以调集大队人马前来围攻;再想一想相柳的威胁,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留着这么一个隐匿于黑暗中的对手,委实太不安全。
宋域沉又道:“而且我不能让相柳有时间放出消息去,让世人知道梅山先生就在无尽观中。”
鹰奴心中一凛,决定先去解决相柳。
送走鹰奴,宋域沉暗暗吐了一口气。他觉得自从那次失陷于鬼谷之后,鹰奴便将他看得太紧了,现在能有机会松一下链子,他自然不愿放过。
遣走鹰奴之后,宋域沉立刻用猎鹰向远在杭州的赵安送去了一封信,随即将昭文接到了无尽观中。
相柳很可能在逃亡的途中将方梅山的消息送往白莲会,所以,他必须未雨绸缪。
等到昭文平安生产,度过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调理期后,宋域沉便可以放开手来收拾那些不识时务的对手了。
鹰奴与影奴联手,再加上天空中盘旋追踪的猎鹰,两天之后,相柳便被逮了回来。
但是在被捉住之前,相柳已经将方梅山的消息传回了白莲会。
相柳被擒之后本来十分沮丧,但见到宋域沉听说消息已经放出去后的那副神情,又哈哈大笑起来。
打蛇不死,必受其害,更何况是九头蛇?
这一瞬间,宋域沉决定了,决不能放过相柳,哪怕因此与白莲会不死不休。
被悉心整治过的相柳,和已经心神受损的袁四都被关押在地牢中,虽然宋域沉不打算放过相柳,但在收拾他之前,用来试试药还挺不错。
乌朗赛音图在昭文离开三天后才发觉无尽观的异样。宋域沉囤积了大量米粮菜蔬与药材,外加不少果品糕点。就算是置办年货,也未免囤得太多了一点,更何况他还弄了不少箭支进去。就连护送昭文的同古拉噶,也没能像从前那样得到避毒丹、踏入观中。无尽观里的八名药仆提着催生药汁细细浇灌观外密林中的各色毒草毒木毒花,顺带喂养林中的毒虫毒蚁以及后山铺天盖地的鸦群。
与此同时,无尽观又发出文告,说林中毒蚁正在分群,容易受惊发怒,来往行人务必远离,若是擅自闯入,有所死伤,无尽观一概不认。
这道文告一出,无尽观毒林之外方圆二三里都寂无人踪,连带驻守的两个蒙古十人队都退到了三里之外。
乌朗赛音图的第一反应便是:宋域沉在准备守城!诧异之后,他立刻令那格尔派人前去查探究竟。
那格尔现在已经开始接手秘营,派出去寻找方梅山的探子没有找到方梅山,却给他带来了新的消息:白莲会煽动怀玉山、昱岭、齐云山一带的山贼路匪水寇,又在道上挂了让人眼红的悬赏,要从无尽观里抢出传说中的宣王府宝藏,顺便再让观主有穷吃吃苦头。
乌朗赛音图也收到了这个消息,但以他对宋域沉的了解,这些乌合之众,还不足以让宋域沉摆出这样如临大敌的守城阵势来。
不过他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缘由。
赣州将军安插在白莲会中的密探传出消息,说白莲会围攻无尽观,真正的目标是躲在观中的方梅山。白莲会最善战的七名护法被派出五名,三位供奉派出了两位,混在那些山贼之中,打算趁乱掳走方梅山。杜可用的命令是,如果不能掳走方梅山,就干脆杀了他。
赣州将军派了急脚递过来,要求乌朗赛音图查实此事,同时貌似很关心也建议,如果乌朗赛音图出于某种原因不便搜查无尽观,他很愿意代劳。
乌朗赛音图立刻回信说不劳费心,宣州境内的事,自有他来操办。
乌朗赛音图觉得,赣州将军的消息多半是真的。自己那个儿子,的确有本事找到方梅山。而将昭文接到无尽观去,不正是为了便于让方梅山诊治调理吗?麻烦的是,方梅山进了无尽观,再要将他弄出来就大不容易了——宋域沉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
这个儿子幼时就野|生难驯,长大之后羽翼丰满了,更是难以管教。
念及此处,乌朗赛音图大感头疼,想了一想,以狩猎为名,亲自带领两个百人队出城——每个人都随身带着雄黄粉之类驱赶蛇虫的药物——驰往敬亭山麓,在无尽观毒林半里之外停住,派传令兵上前吹响号角。
号角一响,无尽观后山的鸦群便慷飞起来,遮天蔽日,两队士兵都有些色变心惊,幸好宋域沉似是从号角声中听出是乌朗赛音图亲至此地,一声悠长的呼哨之后,鸦群慢慢安静,重新栖落山林之中。
过了不多时,宋域沉亲自出来迎接,执礼甚恭,只是说的话太过客气,或者说太不客气:无尽观外,毒蚁分群,不宜惊动,为将军安全着想,不可入观。
乌朗赛音图沉下脸:“也就是说,除了你,观中其他人也不宜出入?”
宋域沉答道:“的确如此。”
乌朗赛音图道:“方梅山是大汗亲自下令征召的人,已经有人知晓他就在此地,赣州将军府派了信使来确认此事,我必须有所交代二”其余士兵都退得远远的,故而乌朗赛音图直言不讳。
宋域沉道:“人有相似,今日有人见到与梅山先生相似之人人我无尽观中,明日或许便有人在别处见到另一相似之人。”
乌朗赛音图皱起了眉,似乎听不懂宋域沉在说什么。
宋域沉又道:“三日之后,毒蚁分群完毕,将军可以亲自入观检查。不过也许不到三日,世人便皆知梅山先生所在何处了。”
乌朗赛音图若有所悟。他知道宋域沉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找方梅山,为的不过是求医问药。有这么几天时间,料想方梅山可以开完药方,然后让宋域沉悄悄将他送往别处安置,之后再由其他人发现方梅山的踪迹,洗清无尽观的嫌疑。
至于真金太子的病情,会不会因为这三天的时间便有生死之别,乌朗赛音图还真没有想过——他远在江东,手握重兵,世镇宣州,无论哪位皇子皇孙登上大汗之位,都不会轻易撼动各地的镇守大将。
乌朗赛音图忽而想起,宋域沉既然说三日后便可入观,想必昭文在这三日内便会生产,或者已经生产,所以方梅山三天之内必定可以开完药方、离开无尽观。想到此处,他踌躇一会儿才道:“摩合罗,你——有了一个弟弟还是妹妹?”
听到“摩合罗”这个名字,宋域沉不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后一句话又令他的神情柔和下来:“是个男孩,母亲说很像我幼时的模样,只是有些瘦弱,所以起了一个小名叫‘阿钧’,好让他将来长得结实强壮一些。”
乌朗赛音图已经想不起来宋域沉婴儿时的模样,但他还记得,宋域沉初生时瘦弱如猫崽,因此昭文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沉”,想让这个轻得似乎难以养活的婴儿平安长大。
当年的小猫崽现在果然平安长大,而且长成了一头猛虎,看来昭文起的名字很是不错。
乌朗赛音图感叹了一会儿,说道:“那么我就叫他那森布赫吧。”
那森布赫,意为强健长寿。日渐感受到生命的逝去,乌朗赛音图觉得,那森布赫,才是最好的名字、最好的祝福。
宋域沉默然不语。他现在面对乌朗赛音图时,已经很平静了。或许是因为乌朗赛音图再不能主宰他和昭文的生死,他有足够的力量让乌朗赛音图乃至于整个宣州将军府都不能不郑重对待。
临走之前,乌朗赛音图又道:“为免引入注意,我不会给你派兵驻守。白莲会煽动的贼寇为数不少,你务必要保证不会有人在无尽观中看见方梅山。”
宋域沉一笑:“自当如此。”
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摸到无尽观的高墙,更不用提看见方梅山了。乌朗赛音图看看宋域沉脸上的笑容,再看看那片杀机暗藏的毒林,不知是喜是忧。
宋域沉若变得太过强大,那格尔是否会被他压制得虚有宣州将军之名?但在方梅山一事上,乌朗赛音图还是希望宋域沉足够强,强到能够将白莲会狠狠地打回赣州去。
乌朗赛音图和他的两个百人队呼啸而去,宋域沉盯着烟尘看了一会儿,才施然退回毒林,踏着林间小径,回到无尽观。
看望昭文母子时,他向昭文说起乌朗赛音图为幼弟起的名字,一边忍不住低头去看襁褓中熟睡的幼弟。婴儿的脸红皱皱的,还看不出会长成什么模咩。昭文靠在枕上,轻轻答道:“这个名字,我希望永远也不需要用上。”
她在宣州将军府中呆了二十年,时时都有燕巢于幕、朝不保夕之感。即便是宋域沉离开之后的那些年,她每年都可以到归元寺中长住数月,也始终处在利剑之下,无法安眠。
只有这短短数日,她才真正感到安全—一宋域沉已经有能力将她从宣州将军府中带出来,也有能力将乌朗赛音图挡在无尽观外。
宋域沉怔了一怔。他忽然意识到,原来昭文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能够离开宣州将军府,甚至永远不要再与将军府有瓜葛。
只有他在府外作为倚靠,对昭文来说还远远不够,好在他已经建好了无尽观。
此时侍女引了方梅山进来为昭文诊脉,宋域沉起身相迎时,视线落在方梅山脸上,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多谢梅山先生费心了。”
方梅山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在榻前坐下,微闭了眼,慢慢诊脉,又问了昭文近日的食宿情形,微微颔首,略说了几句,觉得不必换药方,便慢慢踱了出去。
宋域沉陪着方梅山一路出了春萱堂,走了一段路之后,低声说道:“梅山先生虽已年老,行动却并不迟缓。韦师兄的架子,端得略有些过了。”
那位假扮方梅山的韦师兄并没有因为被宋域沉识破而惊惶,仍以方梅山的声音缓缓答道:“乔师弟此言差矣。世间能够识得梅山先生真面目者寥寥无几,我只要让他们看到世人心目中的梅山先生即可,不必处处模仿。而且……”他扭头看向宋域沉,“或许世俗中人皆会认为,我比真正的梅山先生更像一位国手圣医。”
他站在一丛绿竹之下,负手而立,脊背挺直,面带微笑,长须飘拂,气度庄严又飘逸,神情慈和又自信,仿如药王降世,让人一见之下便生出无限感激与信赖之心,果然比真正的方梅山更能让世俗中人顶礼膜拜。
宋域沉哑然失笑:“不错。韦师兄来此不过一天时间,无论如何也难以将梅山先生模仿得丝毫不差,不如干脆将自己当成梅山先生。唔,只恐世人见惯了鱼目假扮的珍珠,将来哪一日会指珍珠为鱼目了。”
韦师兄答道:“如此有眼不识泰山,乜只能怪他们与梅山先生无缘了。”
宋域沉又道:“世人不会轻易相信你就是梅山先生。无论白莲会还是各地衙门,都会小心确认你的身份。”
韦师兄“呵呵”而笑:“我所习内功乃是三清正传,祛病延年不亚于药石,偶一用之,于我自身并无妨碍,足以应付。”
他的确不曾精通医术,但并非不能治病救人。
这样万能……宋域沉不免轻轻叹了一声。当日他一想到方梅山的行踪可能被泄露,便给赵安送了一封信,指名要那个曾经假扮杨琏真珈弟子的人去假扮方梅山,以假乱真。他断定那易容高手与东海关系密切,赵安必知其下落,只懊恼不曾早些时日想到这法子,难免要耽搁些时间。
不想赵安早在知晓蒙古王庭征召方悔山时,便已寻到那兄妹二人,备下李代桃僵之计,只苦于一时找不到方梅山的踪迹,无法将真正的方梅山藏起来,以免乱了她的计划。所以宋域沉的信一到,赵安大是欢喜,立刻将那兄妹二人送往无尽观。
那位兄长姓韦名明佗,妹妹名圆苑,都是东海弟子,因为修习易容术须得熟知人身奥秘,故而由乔空山教过三年,与宋域沉有半师之缘,这师兄师弟之称,也算是名副其实。
韦明佗假扮方梅山,韦圆苑则假扮方梅山的药童——其实方梅山凡事都不喜假手他人,但在世人眼中,方梅山这样的国手,身边怎可没有服侍的药童?
正因为有了韦明佗,宋域沉才会向乌朗赛音图许诺,三日之内,必定会有另一个方梅山出现在别处。他虽然不怕乌朗赛音图,但也不想真的撕破脸。毕竟,昭文母子还要在无尽观中长住下去。
乱局
入夜之后,潜藏在敬亭山中的各路贼寇又一次蠢蠢欲动。
在前两次的偷袭中,堪堪踏入毒林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些人随身自备的避毒药物便已经失去效用,损兵折将,狼狈而逃。所以,这一次的夜袭,这些贼寇不再各自为战。
宋域沉站在观星台上,遥望山林中隐约可见的点点火光。影奴探来的消息说,这一次五路贼寇推举齐云山武威寨的寨主高雄为盟主,调派人马,备了数十桶桐油以及无数松明,打算用火攻烧出一条通道来——无论何等毒虫毒蚁,没有不畏惧烈火的,便是那些毒草毒木,也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金城之“哈哈”笑道:“那高寨主还有点儿本事嘛!可惜的是,有些草木着火之后,蒸腾出来的毒烟足以放倒整个敬亭山上的人了!”
对于火攻,宋域沉早有准备。金城之一边佩服,一边又有些遗憾,毒林已经长成,他设在无尽观内外的阵法反倒没有了用武之地。
鹰奴审视着山林中的火光:“小观主,我们不能坐等对方放火,得先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金城之一怔,看向宋域沉:“不会吧,外面的毒林挡不住火攻?”
鹰奴道:“九公子过虑了。我不过是觉得小观主这几日过于清闲,所以需要找人磨磨刀,以免手头生疏了。”
金城之张张嘴,又闭上了。他知道自己每天和宋域沉的过招,在鹰奴眼里根本不算一回事——只有你死我活的杀戮,才算是真正的磨砺。
鹰奴与宋域沉悄然没入暗夜之中。
山林幽暗,不过于宋域沉两人都无碍。
潜行至山麓,前方小径上,两队人马正背负着油桶向无尽观方向疾行,左右各有哨探护卫。鹰奴与宋域沉停下脚步,取下背上的长弓,各自搭上三支箭,分别对准运油队的头尾射了出去。箭头上涂有白磷,在箭支呼啸破空时剧烈地燃烧起来,插入油桶之中。烈火烹油,头尾六个油桶立时烧了起来。
刚刚反应过来的两队山贼立时大乱,一片混乱中,又是三箭连珠射到。
一连九发二十七箭,宋域沉背上箭壶已空,立刻向后疾退入山林。
鹰奴比他更早一步退入林中,追过来的山贼在黑夜里不敢踏入密林,一边在山路上跳脚大骂,一边急忙逃离火海。
原定的计划已经不能再用,各路头领带着自己的人马匆匆跑去与高雄商量,不满高雄领头的则急于质疑这个计划。
高雄此前一直以为无尽观只会倚仗毒林固守,不敢出战,所以才想到火攻之策,却不料有穷会反过来偷袭他们!
高雄心中懊恼,但他做了多年寨主,深知此时自己决不可示弱,以免失了威信,当下沉着脸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多言!一次战败,下一次找回场子来便行了,哕唆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是看紧营寨,以免再遭偷袭,都赶紧给我守好了!”
他身后左侧山崖上,隐在黑暗中的鹰奴听了这番话,微微笑了一下,侧过头向宋域沉道:“小观主,你打算留哪一个?”
杀戮是为了立威,所以需要留一个人活着回去宣扬这威名。
宋域沉审视一会儿才答道:“就高雄吧。此人刚愎自用,色厉内荏,又算得上一方头领,颇识时务。放他回去,此人为了不失威信,必定会自吹自擂,也必定会想方设法约束他的手下,以免再次与我们为敌。放走个喽哕,人微言轻,不太能起作用。”
鹰奴颇为赞同,不过补充道:“还须得让此人明白,是放他走,不是他自己能够逃走。”
宋域沉微一点头。
他们在山崖上安静地等候着。
那个匆匆搭建的临时营地颇有些章法,但也正因为有章法可循,反倒方便了宋域沉下手突袭。借着营地里昏暗的火光,宋域沉仔细度量距离,推算这些人受到袭击时可能的反应,以及如何才能将其一网打尽。
天际隐约可见一丝曙光,这是寻常人等一夜酣睡,心神与身体最放松、最无力的时刻。
宋域沉悄然滑下山崖.绕着营地转了一圈,布下防止有人逃脱的药粉,最后回到谷口处,袖中软鞭无声无息地抽向谷口那名岗哨,卷住他的脖子和大半个上身拖了过去。那人无法出声,又被勒得头晕眼花,拼命挣扎着要抽出手:基拔刀时,后心忽地一凉,再无知觉。随即,被软鞭缠住的尸身轻轻瘫倒在地上。紧接着,另外三名岗哨也被分别放倒。
宋域沉借着摇曳火光在营地里投射出来的阴影遮掩身形——这是他从金城之那儿套出来的鬼谷遁术——左手软鞭,右手短刀,倏忽隐现,所过之处悄无声息地留下一地尸体,直至终于有人发现,开始混战,但也无法阻挡宋域沉的锋芒。有机灵的见势不妙想要偷偷逃走,却在刚刚踏出营地外的栅栏时便软倒在地。
混乱之中,原本各自为战的山贼慢慢拧成几股,由各自的头领带着,进退之间,相互配合。宋域沉难以再像最开始那样轻松自如,干脆收了短刀,挥鞭抽开两名山贼的同时,右手弹出一枚烈焰丹,落入高雄帐前最大的那个火堆之中,火势立时高涨,焰头吞吐。宋域沉紧接着投入两枚银叶丹,丹药遇火,药力顷刻间弥漫开来,离火堆最近的十余名山贼已经开始头晕目眩、立足不稳,稍远的十余人,手中兵器也把持不住,纷纷落地。
在三个火堆中投入药物之后,整个营地里很快再无人能够站稳,宋域沉从容收拾完毕,将已经面无人色的高雄拖到营地外,微笑着道:“今日我心情不错,放你一回。希望你下回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高雄瘫软在地不能动弹,只能硬撑着道:“我尚有几位兄弟,不知观主能否——”
宋域沉“哦”了一声,毫不在意地道:“那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要是现在还活着,倒不妨留下来做个试药人。”
微微晨光之中,宋域沉面带微笑,风度翩翩,高雄心中却暗自发寒。他怎么就鬼迷心窍,以为无尽老道的传人太过年轻,面嫩心慈手软,很好欺负?
四名卫士被召来收拾残局,侥幸活下来的七个人被拖到药堂里锁了起来。方梅山和宋域沉都需要试药人,正好物尽其用。
韦明佗打算趁着无尽观外的混乱离开,正在对着方梅山做最后的检查,看自己的伪装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两个方梅山对面而立,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金城之看来看去,忽而说道:“还是有些不对。梅山先生五行属土,故而温厚贡朴,土生金,故而内质坚刚;韦兄五行属水,故而随器方圆,流质善变,水生木,故而有蓬勃生发之气。要是遇上擅长望气的人,一眼便看得出其中差别。”
他其实早就发现有些不对了,但直到现在才想明白是什么地方不对。
韦明佗拈须微笑:“此事无妨。乔师弟,你对这位金兄弟好好解释一番吧,老夫失陪了。”
他快手快脚地换了装,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壮年渔夫。韦圆苑扮成渔婆,两人由临江的山崖上攀下去,山下小河湾里早已泊着一艘渔船,两人解开缆绳,摇船顺流而下。冬日清晨,江面白雾蒸腾,十步之外不辨人形,这一艘渔船,在白雾之中,很快消失,导无影无踪。
按照原本商定的计划,韦氏兄妹离开无尽观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就在芜湖被一个见过方梅山的道士认了出来,其时韦明佗正在救治一个突发眩晕、倒在路边的小贩,随手一针,小贩应针而起。韦明佗把脉时探得小贩近日后脑受过撞击,稍有淤血,因此这几日一直眼花头晕耳鸣,于是借着行针之际,潜运内力冲开淤血,那小贩立时耳聪目明,惊喜过望,跪地便拜,引得路人尽皆侧目,韦明佗假扮的方梅山也因此被认了出来。
芜湖当地的官员如获至宝,立刻将这位梅山先生请到府衙去供了起来,严加保护,当天下午便送上官船,由水师护航,顺流而下,打算到扬州之后再沿运河北上。
孰料船至金陵时被水贼劫击,那伙水贼旨在阻拦方梅山北上为蒙古太子诊病,为此不惜杀掉方梅山这位国手名医。混战之际,方梅山与他随侍的药童不幸落水,江流湍急,又兼冬日水寒,方梅山二人穿得厚重,一入水便被卷到水底,再无踪影。水师大搜十日,一无所得。
接到这个消息时,宋域沉刚好收拾了最近一批前来送死的贼寇——白莲会已经无法煽动在宋域沉手里吃过大亏的各路群雄,只好亲自上阵,所以这一次侥幸活下来的五名试药人都是白莲教徒,而且筋骨刚健、悍不畏死,倒是上好的试药材料。
方梅山听到消息后,很是松了一口气。他平生救人无数,到老却被不少当年受过他恩惠的人以大义之名横加追杀,饶是他心胸如何开阔,也不免暗生愠怒,更有重重担忧。有了这样一个消息,各路人马对他的追杀想必会松懈下来了。
宋域沉却说,没有真正确认方梅山的死讯,总会有人不死心。无心算不过有心,为万全计,不到真金太子的病情尘埃落定,方梅山决不能公开露面,也不可放松警惕。
方梅山觉得此言有理,而且无尽观中的日子其实并不难捱。
宋域沉每天清晨会抽一个时辰查验他带到无尽观来教导的那些孩童的练功进度,然后整个上午都用来听方梅山讲往日医案,同时将乔空山的旧日医案仔细道来,与方梅山探讨每个医案中的下针用药之法,两十日对照,琢磨其中利弊,再将这些医案细细记录下来;下午则与方梅山一道往药堂地牢去查看那二十三个试药人身上的药效,同样分门别类地记录下来,以备日后查阅。这期间方梅山每日早晚还要去为昭文母子诊脉,顺带将无尽观中其他人的脉象也轮流摸一摸,或者亲自去看看那南荒毒种长势如何。
所以方梅山过得很忙碌,忙碌之中,每每见了宋域沉,又很是感慨。乔空山的这个宝贝弟子,于医道药理以及人身奥妙果然很有悟性,真可惜不能叫他继承自己的衣钵。
残冬将尽时,屡战屡败的白莲会迫于死伤惨重,终于不再试图攻入无尽观,重新缩回了赣州境内。
无尽观周围十余里行人绝迹,强贼巨寇侧目屏息而过,不敢稍有停留,只有食腐的鸦群越发繁盛起来。
此后乌朗赛音图曾经入观一次,看望昭文母子。只是走了这一遭之后,即便是见惯了杀戮与鲜血的乌朗赛音图,也觉得无尽观外寒煞之气太重,令人心悚,不敢轻易再来。方梅山每出观一次,回来后总要皱着眉头向宋域沉道:“此地阴寒,不宜养生。”
若非无尽观地势高亢,日光明亮,围墙又修得格外高耸,阴寒之气难以侵入,方梅山早有迁居之意。虽然如此,他还是提醒宋域沉,昭文母子不宜在此地久居。即便宋域沉有意将这无尽观留给阿钧,最好也等到阿钧成年之后,阳气充足时,才可留居观中。
金城之深有同感,向宋域沉说道:“无尽观外,立春阳生,虫蚁繁衍,毒物滋长;盛夏暑重,毒气蒸腾;秋冬肃杀,阳和不长。观内的这一点阳和之气,尚不足以与之相抗衡。”
别人长住无妨,昭文母子却恐怕委实不宜。
宋域沉很烦恼。他一心一意要将无尽观打造成铜墙铁壁,外敌不但难入,而且不敢入。不想这坚城初成,便事与愿违,其他人都可以住,唯有身体柔弱的昭文与幼弟不可久居。
然而宣州将军府,昭文是决不能也决不会再回去了,他必须要为昭文找到另一处安身之地。
只是眼下,昭文和幼弟还必须躲藏在无尽观中。因为真金太子刚刚病逝,王庭动荡,江南各路义兵趁机揭竿而起,白莲会也在赣州起事,各地镇守大将忙于镇压,真是处处烽烟。
领兵镇压宣皖南与浙西各地义兵的是那格尔。宣州将军府的精兵强将,自此役始,渐渐移交到那格尔手中,乌朗赛音图则坐守宣州策应。
秘营探子探来的消息说,皖南各处乱兵中有白莲会的军师,白莲会向来擅长使用一些神神鬼鬼的手段,因此秘营主将建议那格尔寻一两位得道高人同行,以便在交战时破除白莲会的邪术。
统领宣州道教的无尽观观主有穷,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白莲会在他手中吃过大亏,临战之际,必然畏缩不前、未战先怯。不过秘营主将不敢提起、而那格尔则决不会提起有穷这个名号。最终随那格尔出征的,是开元寺的两位有道僧人。
江南各地义兵数百起,其中声势最浩大者共十八起,人称十八路反王,其中有自立旗帜者:闽中畲族头领陈大举拥兵十万,建年号“昌泰”,自立为王;粤地循州畲民钟明亮部属十万,割据秀岭,钟明亮战死后,所部奉其木主为神;浙东台州宁海人杨镇龙部属十二万,杀马祭天,声称受天符举事,自称大兴亘皇帝,建年号“安定”,所部皆在额上刺“大兴国军”四字;白莲会社圣人杜可用于赣州起事之际,自称天王,建年号“万乘”,信徒称其为万乘天王,又立小茅阇梨之徒为国师,以便于收拢江南诸地小白莲宗信徒。
另有奉赵宋年号者:闽中黄华部属二十万,尽皆剪发文身,号为“头陀军”,用前朝末帝“祥兴”年号,闽中民户数百万,依附黄华者十之四五;浙东青田吴提刑起兵,自署为两浙安抚使。
宋域沉在沙盘上将各路战况一一排出,昭文此时已经行动自如,心绪复杂地看着沙盘上的各色旗帜。她自然希望蒙元败走,就此退出江南,但是复国之后,自己何去何从,长子与幼儿又如何安身立命?
宋域沉大约可以体会昭文的心情,想一想道:“母亲不必担心,眼前局势虽然纷繁,其实大局未乱,所以不会有意外之变。”
金城之点头:“蒙元气运正盛,短短一二十年里,的确难有大变。”
方梅山居然也颇有同感:“年纪轻轻,身强体壮,哪怕生了重病,也容易治啊。”
宋域沉看看手中探报,随手拔掉了广东境内的一面义兵小旗。昭文知道这表示又有一路义兵被剿灭,不觉心头一沉。
宋域沉嘴角带着一点讥笑:“这面小旗是新会人林贵芳与赵琅铃,两人是异姓兄弟,一同举事,号称拥兵二十万,官军数次围剿皆败走,然而不过几次胜仗之后,两人便为由谁称一之事反目成仇。同知广东宣慰司事王守信招降了林贵芳之弟,搜罗林氏族人,由此追降林贵芳,又驱使林氏为前锋,灭了赵琅铃所部。”
他又点一点福建境内的一面小旗:“这是黄华。黄华之前,占据闽中的是陈大举。陈氏一族,世世为闽畲首领,所在山洞山寨上百处,易守难攻,易出难入。江浙行省征蛮都元帅完者都、右副都元帅率大军征讨,斩首二万级,陈大举仍据五十余寨,有众十万,而完者都五个万人队的精锐损失近万,粮草不济,寸步难进。陈大举本来可以耗过这一次进剿,可惜陈黄两族世世为仇,黄华又不满陈大举自立年号,故而被完者都逼降之后,为其引路,连破陈大举十五寨,直至最终诱杀陈大举于干壁洞。”
宋域沉侧过头来看看昭文等人:“所以说,江南义兵虽多,可惜各自为战,甚至自相残杀,故而难以撼动大局。我们在这儿等上半年,应该可见分晓。半年之后,局势平静下来,那时再散打算乜不迟,”
他说得确定,昭文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不过她终究轻轻叹了一声,低头亲了亲怀中呵欠连连的幼儿,转身离开了。
方梅山盯着沙盘上错杂纷乱的小旗良久,叹了口气:我还是在这儿等上半年再出去吧。”他已经年老,不忍心再面对那样的疯狂杀戮与遍地鲜血了。
他这一辈子救了很多人,但毛总有更多人在他眼前死去。这样的场景,令人心太过沉重。
宋域沉敏锐地感觉到了方梅山身上的悲伤之气,年老者忌大悲大喜,以免有伤心脉,他立刻探询地叫了一声:“梅山先生?”
方梅山听得出他的关切与担忧,又叹了口气:“我无事。你还是尽早为令堂准备新的居处吧,最好是疏朗开阔,富庶安宁的临海之地。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令堂与令弟心脉细柔,长居临海阔朗之地,还是很有益处的。”
疏朗开阔、富庶安宁的临海之地……宋域沉思来想去,忽生—念,正待给赵安送信,赵安的信却先一步未了。
今年清明祭拜宣王的正使,正是赵安。所以,赵安会提前一个月过来等备此事,顺道拜访宋域沉。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蓝汀 邮箱:[email protected])
下期预告
由于观外杀伐过多,无尽观的寒煞之气渐重.不再适合体弱的昭文和幼小的阿钧居住。柬蛾元为了安置昭文母子,请求赵安为他们寻找一个合适的住处。赵安一口应允,却对宋域沉提出了一些令人意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