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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玉笛暗飞声
文/扶兰 图/九遥BT公寓·鸦
缘起
安史之乱以来,藩镇割据,拥兵自重,岭南郡封州刺史刘谦便拥兵过万,战舰百余。唐亡之后,其子刘岩于番禺称帝,改番禺为兴王府,自称汉室后裔,国号“大汉”。刘岩娶楚王马殷之女为皇后,嫁女儿增城公主于南诏王为妻,和睦邻邦;又分封诸侯,镇守四方,一时之间,颇有升平气象。
韶州人氏平清远,起于行伍之间,征战十年,始得平定粤北,受汉王刘岩封为韶州节度使,节制郴、韶、连、雄四镇。其妻姚氏,出身于蜀中世家,聪明多智,襄助平清远征战有功,受封为平韶夫人,其子平林,甫出生便立为世子。
因韶州位于楚汉之间,控扼南北要道,人丁兴旺,风物繁华,乃是昔年禅宗六祖惠能弘法传道之处,仰赖于这条通道的那些楚汉豪族,往往送其族女人平府,平清远为安抚人心起见,也乐于接纳这些豪族之女——联姻虽然靠不住,但也很难找到比联姻更合适的联盟方式了。
姚夫人久历战阵,精于谋算,长于大局,向来不屑于理会这后院之事。但是短短数年之间,那些被纳入平府的豪族之女,竟是死伤殆尽,没能留下一儿半女。楚汉豪族哗然大怒,纷纷派人来追究凶手,查来查去,发现这些姬妾都是自相残杀而亡,她们背后的各大豪族为此几乎反目成仇,连楚王与汉王也不得不出面调解。姚夫人积劳成疾,又被这后院中的刀光剑影气个半死,一病不起,世子平林年幼失母,哀恸伤神,以致久病不愈。
韶州节度使眼看着后继乏人,楚王与汉王商议之后,各嫁了一位族女给平清远,称马夫人、刘夫人,只论年齿,不分尊卑,看将来哪位夫人先得子,再论正侧。不想一年之后,二位夫人几乎在同时各生一子,难辨长幼,于是这立正夫人、重新册封世子之事再次搁浅。
马夫人与刘夫人相持不下,背后又各有靠山,手段百出,韶州节度使的后院再次风起云涌,明争暗斗不断,连带韶州也动荡不安。平清远的幕僚无奈之下,私下里建议平清远干脆再迎娶一位身份更高贵的夫人,将马夫人与刘夫人以及她们背后的靠山都压制下去。
身份更高贵,又不宜在楚汉之间有明显的偏向,于是,平清远秘密遣使前往江宁求娶唐主李昪的侄女。
唐主李昪,自称李唐后裔,以继承唐祚、一统天下为己任。休兵睦邻以养百姓,结好契丹以牵制中原诸雄,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奖励商贸,镇抚盗寇,大有中兴之象。唐主心志远大,对于韶州如此重地,早有想法;对能征善战的韶州节度使平清远也颇为欣赏,因此慨然许婚,对外则宣称是唐主有意联姻赐婚,以调停楚汉两国在韶州的争执。
因为平清远年过三旬,迫切需要一个可以承继的嫡子,唐主特意选了族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侄女李蕙仙,封为宁韶郡主,十里红妆,千里迢迢,由唐主的一位族叔李洪亲自送往韶州。
自江宁往韶州,最便捷的路径便是顺长江至鄱阳湖折入赣水,溯赣水南下,抵小梅关,取道梅岭路,过大庾岭,抵雄州后,沿浈水西行至韶州。
其时已近端午,梅汛将至,溯游而上的船队昼夜兼程,总算赶在汛期之前抵达小梅关。新娘先行入驿馆休息,李洪则留在码头这边监督仆从搬运嫁妆。这些嫁妆,还得改用骡车,穿过大庾岭,抵达雄州后才能重新装船,转水道西行。
驻守雄州的,是平清远麾下大将慕成。
慕成不能轻离雄州,为表郑重,按照平清远的嘱托,派了亲信幕僚,前往小梅关迎亲。又派信使先行通报了李洪一行。
是以李洪安置好嫁妆之后,便陪着新娘,暂且在小梅关歇息几日,等侯迎婚仪仗的到来。
小梅关地处梅岭路隘口,往来此地的商旅不少,往往都会在此滞留数日,因此颇为繁华。驿馆紧邻河道,左侧一条长街,尽是酒楼客栈,右侧不远处则是一座禅寺,名为梅岭寺。其时正当四月十五佛吉祥日,这是佛家所称的释迦牟尼诞生、成道与涅槃同庆之日,梅岭寺开了三天无遮法会,远近僧俗,往往不辞辛苦前来礼佛。又有一位擅讲变文的游方僧人,近日在梅岭寺挂单,每日上午与下午各讲一个时辰的变文,绘声绘色,无论男女老幼,都听得如痴如醉,挤得梅岭寺水泄不通。
驿馆近在侧旁,李蕙仙的侍女嬷嬷们守着待嫁新娘不能出门,但听得隔壁的热闹,难免心生羡慕。恰巧这几日天气渐热,那游方僧挪到了梅岭寺后院的参天古樟下讲变文,听讲者围着古樟席地而坐。驿馆的后园,与梅岭寺后院只一墙之隔,那游方僧又声音洪亮,只要安静专心,竟是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在船上闷了一个多月的李蕙仙,在身边侍女嬷嬷的极力撺掇之下,到底还是抵不住这个诱惑,命人设了围屏,大家团团而坐,悄然无声,静听隔壁的变文故事。
那游方僧先说了一段佛经开篇,略作休息,才正式开讲变文。
他刚说出题目,李蕙仙的心头便倏地一跳。
平韶夫人刺蛇救夫!
平韶夫人的故事,近年以来,在南岭一带流传甚广,今日这游方僧讲说的,是平韶夫人自蜀中初至粤北时的一段奇闻。
那游方僧说了几句偈语作为开场,便开讲平清远家世。
话说平氏夫妻,多年无子,因其乐善好施,白衣观音于梦中指点平母,前往普陀山朝拜祈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平母回来之后,果然得子。平清远幼年丧父,全赖寡母抚养,事母至孝,不远千里奉伺平母往普陀山还愿。渡海之际,香客皆见海上现白衣观音,向平母点头微笑,平母由此发下弘愿,于普陀山舍身为尼,一则事伺观音,二则为独子祈福。三年之后,平母功德圆满,坐化升天,火焚之时,得舍利子十八粒,观音院住持亲为开光,制成护法手链两串,一串供奉观音,一串由平清远佩戴。据说此后从未离身,不止一次救平清远于危难之中。
平清远孤身无依,于这乱世之中,唯有投军从戎。三年血战,立下战功无数,但也招来小人忌恨。某日激战之中,平清远被小人冷箭射中,重伤垂死,赖平母亡灵指引,让他从乱尸之中爬出,辗转流落至一座破旧古寺,卧于佛龛之前,昏睡不起。
这座古寺,其实原本香火颇盛,只因为后山巨蟒为害,吞食香客僧人无数,由此荒废。
平清远于昏睡之中,丝毫未察觉巨蟒的游近。
虽然明知平清远不会葬身于蟒口,一千听者却仍是提心吊胆。
那游方僧说到此处,偏偏又停下来仔细描绘那巨蟒的身躯如何庞大,形状如何可怖,性情如何狡猾,已经吞食九十九人,最后再吞噬命格贵重的平清远,便可蜕皮化蛟。
待游方僧说到巨蟒潜行至平清远身边,自脚至头一路缠上去,平清远惊醒过来已经全身被缚,只见蟒头贴近时,众人已是心房紧缩、几忘呼吸。
游方僧忽而一拍惊木,高声说道:“这性命攸关之时,平节帅心中大恨,难道说壮志未酬,此身先死?难道说行善积德,却无后福?难道说小人冷箭,却无报应?只是我死不足惜,死后却无颜去见慈母!话说平节帅重伤之后,已无力挣脱蟒缠,正待含恨闭目,忽见一道电光自门外射入,不偏不倚,正好洞穿那巨蟒的七寸要害之处,巨蟒立时丧命,恰如一匹软布,松了开来。平节帅死里逃生,重伤之后又被蟒缠,无力起身,只能转头去看,只见殿门开处,一人款款而入,却道是哪一位?”
底下听者,不约而同长吁了一口气,纷纷答道:“自然是平韶夫人!”
游方僧慨然叹道:“列位可知,这平韶夫人,为何来得这般及时?为何平母亡灵在此番危难之际不曾现身?”略停一停,让众人有闲暇猜测一番,才接着说道,“乎母亡灵一入吉寺便知内有邪物,只是平节帅已无余力行走,不得不暂栖于此。待到平节帅昏睡之后,平母亡灵便在古寺之内巡视,想要驱除那邪物,可惜力有不逮,反被巨蟒戾气所伤。不得已,她拼却魂飞魄散之危,分灵为二,一半在正殿之中布下迷阵,力图能够阻拦那巨蟒一时半刻;另一半亡灵散为丝缕,飞行数十里,寻找这附近的高人隐士。
那平韶夫人,便是被一缕亡灵引至这古寺,于生死一线之际,救了平节帅的性命。正是:无论幽明总关情,可怜天下慈母心!”
一众听者心有所感,更有不少听者,感叹之余,唏嘘泪下。
游方僧就着慈母怜子、佛祖因此大发善心一事,顺势发散,说了几句劝信之语,见好便收,很快又回到正题:“且说平韶夫人,本是蜀中人氏,姓姚名冶,家世渊源,可溯至姬周之时。夫人之母为韶州人氏,久离故土,忽得一梦,父母庐墓毁坏,旧舍荡然无存,醒后涕泣不食。平韶夫人虽有长兄,但长兄文弱,不同于夫人,师承剑侠,可于乱军之中轻取上将头颅,因此平韶夫人自请前往韶州扫墓,却不料意外救了平节帅一命。”
说到此处,惊木又是一拍:“再说平节帅当时,转过头来,只见殿门处翩翩而人的那素衣女子,相貌气度,迥然不同于凡俗之人,真如琼花堆雪,玉树临波,人世能得几回见?分明瑶台月下逢。而平韶夫人,入得殿来,只见佛龛前的平节帅,虽然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但是虎卧平阳威不改,龙游浅水神尤在,平韶夫人慧眼识人,一见之下,便知平节帅必是英雄豪杰。夫人原非凡俗之人,是以不避嫌疑,取出随身灵药,尽心救治平节帅。
“平节帅在这古寺之中,养伤十日,平韶夫人亲自提点仆妇细心看护。闲暇之时,与平节帅论及天下大势、眼前危难,平节帅痛感家园毁坏、族人离散之苦,因而旱早便立志要为贤君明主涤荡天下乱贼,还世间一个清平;姚夫人生来不凡,又承师训,虽是闺阁女子,却有澄清宇内之志。
“常言道:患难之中,易见真情;危急之时,方识丹心。又有言道:千里姻缘一线牵。平节帅与姚夫人,相隔何止千里?却于这古寺之中,相识相知,相敬相重,从此携手前行,成就一双神仙眷侣。可见这冥冥之中,果有定数;前世缘定,今生任是相隔干山万水,也会受佛祖指引,成就前缘。”
听着那游方僧就势大谈因缘前定,座下听者,尤其是随着长辈前来的那些少年女子,三五成群,私语低笑,相互之前,悄声盘问你我前缘。
李蕙仙若有所悟,怔忡之间,不觉出了一会儿神。
那游方僧,颇会把握人心,就势阐发亦不喧宾夺主。略略数语,又重新回到平韶夫人身上。讲那平韶夫人如何襄助平节帅收揽四方群雄,自树一帜;如何亲身涉险,与平节帅里应外合收服巨寇;又是如何在干军万马之中,一剑刺杀敌方主将,力挽狂澜。其间艰难险阻,言语不可措摹,唯有亲身经历之人,方知个中滋味。
平韶夫人的这些功绩,听者往往都略知一二,岭南各地,多有将平韶夫人与海上妈祖娘娘相提并论者。此时听那游方僧将平韶夫人生平细细说来,恍若亲见亲闻,心中感受,又大为不同,只觉平韶夫人虽然逝去已久,但是那音容笑貌,宛然若生。
短短一个时辰,那游方僧只能拣着平韶夫人平生最著名的几个故事说了,末了又感叹了一番平韶夫人的芳年早逝,并将之归因于当年那条巨蟒寻仇报复,以及十年征战中的过多杀戮。这些仇恨与杀孽,本来大半要报应到平节帅身上,但平韶夫人深明大义,甘愿一身当之,抵换平节帅继续镇守韶州、保四州黎民平安。平世子生性纯孝,酷似其父,眼下虽有磨难,料来有平韶夫人英灵保佑,有佛祖垂怜,将来必有康复之日。
游方僧说的这一整套善恶有报、因缘前定的变文,深合听者心意,听完之后,一个个意犹未尽,议论纷纷,啧啧赞叹,窃窃惋惜。
李蕙仙与她身边的侍女嬷嬷们却都沉默了下来。
有这样一位平韶夫人珠玉在前,李蕙仙恐怕会进退两难、动辄得咎。
活着的人,是永远无法与死去的人相提并论的,尤其是,这死去的人,隐隐然已经被视为妈祖娘娘一般的神祗。
夜宴
雄州派来的迎婚使两天后到了小梅关,安排车驾,将新娘与嫁妆迎入雄州,安排船只,准备前往韶州。
岭南梅汛早于江南,虽然未至端午,浈水已因连日暴雨而高涨,水流湍急,船只顺流而下,迅疾如箭,但若遇急漩暗礁,也分外容易倾覆。
故而雄州将军慕成将他的五牙座船让了出来。
五牙船坚牢可靠,宽大平稳,船工久历风浪,经验丰富,正适宜在浈水急流之中行驶。
饯行的晚宴上,慕成的长史徐宾在敬酒时委婉地向李洪说明此事,李洪连声感谢,心下暗自得意,不免向李蕙仙低声夸赞了慕将军的一番好意以及审时度势的明智。
其时去唐未远,遗风犹存,岭南风气又向来宽松,因此宴席之上,各家女眷与男宾混杂而坐,李蕙仙与李洪身份最尊,同坐于宾位首席,与慕成夫妇主宾相对。李蕙仙是待嫁新娘,稍稍做了一点掩饰,额前垂珠,遮住了上半张面孔,不过并不影响她的视线与动作。
李洪侧身与她说话,李蕙仙微微低头颔首,带笑不语。
无论如何,她是唐主册封的宁韶郡主,又将成为韶州节度使夫人,所以平清远麾下的大将,才会这样尊重礼敬。
那游方僧所说的故事留在她心底的阴影,被眼前这番热闹繁华,悄然遮盖。
李蕙仙心神略微放松下来,一边听着内厅宾客的谈笑,一边不自觉地留心着外厅的动静。
内厅由慕成与他的夫人冼氏做主人,在座陪宾者多是雄州文官与女眷,另有一部女乐,细细歌吹;外厅则是慕成的部将与送嫁的唐军将领。武将粗豪,饮至半酣,不时有人纵酒狂歌二
李蕙仙被选定出嫁之后,便有人每曰教导她岭南语言风俗,这一路上,不敢松懈分毫,大有长进,是以将雄州将领唱的那些歌词听了个大概,多是民间俚语小调,大意是炫耀自己上山拦虎、下水摸蛟的威猛,嘲笑敌手的懦弱胆怯、有心无力。两国将领,间或又相互笑骂灌酒,听起来很是热闹融洽。
李蕙仙的嘴角不觉浮起轻快的笑意。
席间李洪由慕成陪着往外厅敬了一回酒,过后外厅的武将又相继进来敬酒。李蕙仙连喝了几轮,有些脸热心跳,身后的侍女察言观色,陪她下去更衣时,端了蜂蜜水来为她解酒。
用冷水洗了脸,重新敷上脂粉,侍女扶着李蕙仙从侧门进来,往内厅走过去时,内厅中忽然爆出一声大喝:“我没喝醉!”
内厅立时安静下来。
李蕙仙一怔,停住了脚步。
听口音是慕成的部将,她还是不要贸然出现为好,以免日后见面尴尬。
慕成似乎责怪了那人几句,仍是说他喝太多了,让他下去好生歇息。
那名部将“呵呵: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古怪:“大哥,宁韶郡主还未曾入韶州,你便已经将她当作主母来敬着了,唯恐有哪一处不周到。当年姚夫人在时,大哥可从不曾有这般殷勤啊!”
听这称呼,那名部将应该是慕成的幼弟慕戒。慕成当年兄弟七人追随平清远征战,功勋卓著,但最后也只他与这名幼弟幸存,因此颇受优待。慕戒每次出战都奋勇当先,不顾生死,号称“拼命七郎”。离了战场,仍旧放纵成性,在雄州向来肆意妄为,也难怪得今晚这般郑重的场合,会不管不顾地跳出来大撒酒疯。
慕成没有说话,冼氏急忙笑道:“七郎喝多了,郎君你别和他计较。”随即又转向慕戒道,“七郎,今日有远客,有事且待回去再说如何?”
慕戒不知是借酒装疯还是酒德太坏,不但不肯听冼氏劝诫,反而在推搡之间将那几个过来拉他出去的文官都掀翻在地,又踢翻了好几个条案。李洪和几位送嫁的唐国文官,脸上都是一阵青一阵白,难看得很。
慕成脸色铁青,低喝了一声,四名亲兵手执长棍应声而入,两两为伍,两条长棍当头劈下,慕戒虽在酒中,一听到风声,本能地抽刀转身,挥刀格挡,但在此同时,另两条长棍在地上一挑,棍头同时扫向慕戒脚踝。慕戒措手不及,被敲个正中,双腿一软,臂上也使不出力,转瞬之间,被四条长棍牢牢卡住,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腰刀也“当啷”落地。
又有两名亲兵随即拿着长绳进来,将慕戒绑了出去,架在外厅大门外的长凳上,执刑的亲兵早已等在那儿。
慕戒一声不吭地挨了三十军棍。
李洪等人神情都有些震动。他们没有想到,平清远麾下大将治军如此之严,哪怕是唯一幸存的幼弟,纵酒失德,也要被结结实实地敲上三十军棍。这是与唐国很不相同的治军之法,无怪乎平清远能够在短短十余年之中,从一介步卒,成为一方诸侯。
三十军棍打完,慕成喝令将慕戒抬下去,关起来反省。
慕戒一挥手甩开前来搀扶他的两名亲兵,艰难地站起来,瞪着慕成,紧握双拳,双目赤红,嘶哑着声音吼道:“我没有错,该反省的不是我!你们一个个都忘了,只有我没有忘!”吼到后来,声音不觉低了下去,分明带着几分强自抑制的颤抖,“你们都忘了,都忘了,只有我还记着!还记得姚夫人为韶州做的一切,还记得去看一眼关在后院的小世子!”
慕戒的话语里有着太多让人不敢深思追想的东西,那些亲兵在慕成的手势指令下捂住慕戒的嘴,半拖半扶地将他抬了下去。慕戒似乎已经用尽了心力,没有挣扎,然而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李蕙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看清了他反复低语的那句话:“忘恩负义!忘恩负义!”
身边的侍女屏息静气,不敢动弹。
李蕙仙扶着廊柱,稳住自己的身子,心中急跳如擂鼓。
慕戒还很年轻,又是被骄纵着长大,无怪乎会这样不知轻重地眺出来宣泄自己的不平与愤怒。
年长持重的慕成夫妇,态度便大不相同。可是,慕戒的激愤,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在韶州军中,究竟还有多少像慕戒这样,为早逝的姚夫人和病隐的平林鸣不平的年轻人?或者说,慕戒的鲁莽,其实是来自于真正执掌大权的那些人的纵容? 姚夫人病逝得那样突然,平世子病废得那样彻底,曾经与姚夫人并肩作战的那些将领,他们真的都会像慕成夫妇这样,安安静静地接受新的主母与世子?
李蕙仙不觉打了个寒战。
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潜藏着一头狰狞的怪兽。慕戒的怒火与嘶吼,不过是这头怪兽偶尔露出的指爪而已。李蕙仙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慕戒被带走之后,气氛再也不能恢复到原来的热闹融洽。
李蕙仙回到席上,向冼氏抱歉地笑道,她有些水土不服,想要早一点儿退席回去休息。
慕成夫妇顺水推舟,当下散了酒宴,冼氏亲自送李蕙仙回房,李蕙仙的奶娘于嬷嬷难免要向冼氏隐晦地抱怨一下今夜慕戒的无礼冲撞,李蕙仙当然及时制止了嬷嬷的抱怨。
冼氏明白她们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声,苦笑着说道:“七郎自幼便是跟着我们在军中长大的,姚夫人曾经在乱军之中救过他的性命,待七郎如手足一般亲厚,所以眺夫人去后,七郎伤心成疾,时有失态。偏生七郎性子直率,又爱纵酒,往往得罪人还不自知。今夜可不又闯祸了?幸亏郡主贤惠大量,不与他计较。”说完又长叹了一声。
李蕙仙这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难道她们还能去责怪慕戒不应该念念不忘报答姚夫人的救命之恩?又或者责怪慕成夫妇不应该纵容他们这个唯一幸存、貌似有些心疾的幼弟?
这一夜李蕙仙辗转难眠,睡梦之中,似乎总见到一个面目不清的女子,默然站在浓雾之中,不远不近,不去不还,而她则战战兢兢地蜷缩在角落里,仓皇地望着那个女子,然后终于抵挡不住心中的恐惧,惊醒过来。
第二日上船之后,李洪说起昨夜之事,于嬷嬷很是愤愤不平。慕成还算恭谨,但冼氏后来说的那番话,摆明了就是在偏袒慕戒、拿话堵她们。
李洪皱着眉道:“密谍刚刚传来消息,冼氏出身于大庾岭土著巨室,当年嫁给慕成,是姚夫人牵的线。洗氏多年不能生育,也是姚夫人替她求访到一位神医,才得以生下儿子。”
李蕙仙恍然明了,慕成夫妇的态度为什么会有所不同了。
所以冼氏很显然比慕成更倾向于那位早逝的姚夫人,虽然她似乎永远也不会像慕戒那样鲁莽地站出来大声吼出自己的不平与愤怒。
李洪又道:“慕戒当年在乱军之中,被姚夫人救得性命之后,放在姚夫人的亲兵营中教养了两年之久,直到慕成出镇雄州时,才送回来。”
有这样一段渊源,也难怪性情本来就冲动的慕戒,会在唐国送婚使的接风宴上借酒使气,为姚夫人鸣不平。
李蕙仙忽有所悟:“姚夫人的亲兵营?”
李洪答道:“姚夫人很早便立了一个只听命于她的亲兵营。其中有她从蜀中带来的家仆、在乱军之中收容的孤儿,还有她降伏的各地盗贼与盐枭。因为不断有人战死或者退出,又不断有新人加入,人员变动太大,所以,这个亲兵营的名册从来就只在姚夫人心中,连平清远也不完全清楚。这些人并不上阵厮杀,而是专司哨探、反间、监察之类的阴私勾当。这个亲兵营人数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百人,但是岭南岭北,畏之如虎。平定韶州时,还余下一百来人,此后渐渐流散。姚夫人病逝时,据说身边只留下了十几名家仆亲兵,这些入现在都守在病废的平林身边,从不走出那个院子。”
李蕙仙心头又是一阵惊跳。
时逢乱世,唯有刀兵才是最大的倚仗,所以各地诸侯大将,每每广收义子亲兵。这些义子亲兵,大多只认自家主将,若无主将的命令,即便是国主有召,也指挥不动。
姚夫人竟然有自己的亲兵营……
在韶州究竟隐藏着多少出身于这个亲兵营的人?这其中,又有多少人会像慕戒一样,时至今日,仍然对姚夫人感恩戴德,会对占据姚夫人位置的人心怀不满?
仿佛浈水急流之下的暗礁,不知何时,便会让不明水情的行船者船毁人亡。
李蕙仙脸色苍白,喃喃说道:“五叔爷,我有些担心。”
她其实想说“害怕”的,但心中明白,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害怕来,哪怕是李洪。
她若是露了怯,韶州这边就不会给她应有的尊重,唐主也随时可能从李氏一族之中找到另一个女孩儿来代替她的位置。
李洪阴沉着脸道:“平清远应该明白,你决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们在韶州的密探和陪嫁的侍卫也决不是平庸之辈。尽管放心好了!”
李蕙仙也想到了这些倚仗,心中稍稍安定。
她已经来到了韶州境内,再也不能回到江宁。
那么,她就要尽全力让自己在这陌生的、暗藏种种危险的异乡,好好活下去。
只有这样,她那三个已经失去父母,现在又失去长姐的弟妹,才能够在江宁好好地活着。
婚礼
唐主在韶州专门修建了一座驿馆,以便新娘休憩。
楚王与汉王虽然都不乐意见到唐主将手伸进韶州,不过慑于唐之强盛,不但没有胆气站出来反对,反而派了使者前来贺喜,贺礼也颇为贵重。楚汉豪族大多也派人前来祝贺。是以韶州节度使府上与驿馆之中,当真是宾客盈门,连带得整个韶州城都喜气洋洋。
这样隆重热情的欢迎场面,令得李蕙仙心头的阴影冲淡了不少。
婚礼当日,平清远亲自带着彩车前往驿馆迎亲。
其时婚俗,多承唐时旧习,新娘妆成出阁之前,娘家人照例要向新郎这边索要催妆诗;待到却扇之际,另有却扇诗。若是这诗文太过不像,新娘不肯出阁,不愿却扇,新郎可要被嘲笑多时。
李洪奉了唐主密令,带了两位文思敏捷的翰林学士同行,有心想要让这岭南僻远之地的人领略一番江南的繁华风流。是以送嫁诸入守在驿馆门外,索要催妆诗。两位翰林学士,索诗之时,开口成章,一唱一和,词句婉丽,让人觉得,若是迎亲队伍不能对上几首诗,简直抬不起头来。
平清远常年征战,不善诗文,人尽皆知。平韶节度使府中的幕僚虽多,奈何没有这等吟诗弄文之辈,只能将搜罗来的几首陈词滥调的催妆诗勉强拼凑了聊以搪塞,读出来时,自己都觉得惭愧不安。各地豪族的贺客之中,即便有能够赋得几首诗的,面对那两位翰林学士,底气不足,也不敢贸然自荐。一时间,气氛颇有些尴尬。
李洪心知不可为难新郎太久,这下马威今日也足够了,正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放过这一关,一位仪宾打着哈哈道:“江南自古繁华,自安史之乱后,中原名士又多避居江南,无怪乎人物风流,自与岭南不同。”
这样的解围之语,还不如不说。迎亲队伍之中,大半皆是岭南人,闻言面上都有些不快。
街道右侧的一座茶楼之上,忽而有人笑道:“岭南未必无名士,江南也未必皆名士!”笑声未落,那人已朗声吟道,“宁韶郡主贵,出嫁五侯家。王母亲调粉,天帝怜赐花。仙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西方欲落霞。”(作者按:改自唐人陆畅为顺宗之女云安公主所作催妆诗。)
与寻常裱李天桃的催妆诗相比,这一首诗,词句工整而又绮丽,意境开阔,气象宏大,令人恍惚可以想见当年长安的盛世景象。
四下里静了片刻,随即爆出一片叫好之声,催促李洪快快开门。
平清远向茶楼上拱手道了声谢,略一示意,身后便有亲兵领命悄悄打听那楼上之人去了。
新娘上了彩车,被迎往节度使府,一应礼节,分毫不苟。
却扇之际,那两位翰林学士自然又要好好考较新郎一番。
平清远的幕僚诌了两首之后,在两位翰林学士意味深长的微笑面前,颇为心虚地讪笑着退了下来。 平清远略略向侧旁一让,一位着轻黄纻衫的文士踏前一步,轻摇折扇,嘴角含笑,缓缓吟道:“莫将画扇出帏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作者按:借用李商隐《代董秀才却扇》。)
名为却扇诗,却不直接催促新娘却扇,而是婉转夸赞那一柄团圆似明月的画扇,暗含人月两圆之期许。
如此巧思,让那两位翰林学士也击掌赞叹,上下打量着这陌生的文士。此时他们已经听出这文士的声音,正是方才在驿馆外茶楼上吟诵那首催妆诗的那人。这年轻文士,身量清瘦,肤色浅褐,五官轮廓甚深,发梢微卷,正是岭南本地土著模样。不意岭南僻壤,自古以来便是瘴雨蛮烟之地、贬谪流放之所,竟有这等良材美质、锦心绣口,倒真个让他们意外。
不说两位翰林学士,便是执扇掩面的新娘也觉得震惊诧异。
催妆之时,一首首诗文,都有嬷嬷传人阁中,连带吟诗之人,也有简短的讲解,好让李慧仙能够对平清远麾下的文臣武将,有更多的了解。
但是那茶楼之上的文士,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这样的诗才,决不可能湮没无闻,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蛉南有这样一个人物?
因此却扇之后,李蕙仙抬起眼看新郎之时,视线忍不住先往那声音来处掠过。
匆匆一掠,自然不能看得太过清楚,但是那黄衫文士疏朗如江上明月、磊落如崖上青松的气度,即便是一瞥之间,也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和周身暗藏血火之气、惯于杀伐决断的平清远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这些感触,在她心中一掠而过。李蕙仙含羞带怯地看了平清远一眼,便微微垂下头,默然不语。
新娘的相貌,让贺喜的客人都有些意外的惊叹。
李蕙仙有着典型的江南美女的秀美婉丽,又因为年纪稍长,所以有着太过年轻的少女不能企及的温柔娴静,虽然带着几分羞怯,仍是表露出不同于寻常新嫁娘的镇定沉着。
平清远的幕僚们,对视之际,神情间不约而同都露出某种明悟来。
唐主在李氏一族中选出这个侄女来,的确是费了大心思的。这样一位新娘,至少从这相貌气度来看,堪为良配,足以担当韶州节度使夫人这个名号。
平清远显然对新娘也很满意,面上神色温和了不少。
感觉到平清远身上肃杀之气的缓和,李蕙仙暗暗吁了一口气。
但是纷乱之中,不知是谁小声嘀咕道:“比上虽然不足,比下倒还绰绰有余。”
悄声细语,隐藏在一片喧嚣热闹之中,旁人恍若未闻,李蕙仙偏生一听便入了耳,心头不禁突地一跳。
那个游方僧,描述平韶夫人姚氏时,曾经说了八个字:琼花堆雪,玉树临波。
李蕙仙也算是李唐族中有名的美女,听了这八字评语,不免心头忐忑。今夜再听到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八字评语,更是惴惴不安。
更何况,那位姚夫人令世人瞩目、三军俯首的,决不只有这一点艳色。
韶州密探陆续打听来的消息说,当年韶州军中,私下里曾经将平清远与姚夫人并称为“二圣”——这是当年朝臣对唐高宗与则天皇后的称呼。
处在她这样的地位,再听了这样的评语,无论怎样聪慧明理的女子,也无法抑制心中生出的自愧不如的畏怯。
李蕙仙不禁悄悄侧过头去,寻找那个声音的来处。
可是满目锦绣,人人都是一脸笑容,笑语喧喧,如何认得清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礼成之后,宾客相继散去,平清远亲自送李洪出去。
于嬷嬷赶紧催促李蕙仙更衣洗浴。虽未至端午,岭南天气,已经很是潮湿闷热,李蕙仙穿着重重嫁衣,折腾了大半日,妆容已有些模糊,身上更是汗水涔涔,只是掩在厚重嫁衣之下,一时看不出来而已。
净房在新房的最里侧;侍女已经退到了门外,四面悄寂,窗外隐约可以听见前院的说话声,以及庭中风声虫语。
李蕙仙沉入浴桶之中,良久才坐起来,抹去脸上的水珠与泪珠。
她不能害怕,也不可退缩。
窗外似乎有两个守夜的婆子在窃窃私语,谈论今日婚宴的盛大,不无羡慕地感叹新娘嫁妆的丰厚、送嫁队伍的隆重以及平节帅的尊重。
李蕙仙不由得倾耳细听。
她生长于深深庭院之中,又早早失去父母,不知不觉,便养成了这样一个静听私语的习惯,以及寻常入不能及的耳力。
所以她才能够比其他人知晓更多东西,避开种种陷阱,将三个弟妹抚养长大。
即使因此背负了常人所不会有的重重心事,她也从不后悔。
一个婆子唠叨着感慨,女人还是得有个管用的娘家才好,她自家就是因为娘家太薄,吃尽了苦头。另一个婆子则深有同感地将她家远房侄女儿的亲事拿来佐证,说道那个侄女儿生母早逝,有个后母,草草将她打发出门,婚礼简薄得很,成亲之后,一直被婆家欺负,无处告诉,真是苦得很。
说来说去,两个婆子的话题便滑到了先头的姚夫人身上。一个感叹说,姚夫人当年离家千里万里的,在乱军之中,什么礼节都顾不上,连身嫁衣都没有,当着平节帅那时仅有的三十名部属和姚夫人的十名家仆,在平节帅父母的灵位前叩了三个头便算成亲了,不要说比不上今日李夫人的排场,就连马夫人和刘夫人进门的排场都比不上,嫁得太远。她娘家又只是豪富人家而已,民不与官斗,使不上力,到头来终究还是吃了亏,看看,拼生拼死打下来的江山,自己没福享不说,连儿子都保不住,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小世子若不是病坏了脑子,这会儿有没有命还两说。另一个连声附和,说道她家女儿决不嫁到韶州城之外。
那两个婆子,显然今晚喝多了酒,说到后来,居然神神秘秘地猜测姚夫人的死因,毕竟,姚夫人病逝得太突然,而且她病逝之后,上上下下又连带消失了不少人,没有人敢去问那些消失的人去了哪儿。
声音越来越小,两个婆子或许是突然间醒悟到自己在说些什么,吓得赶紧捂住了嘴,仓皇分头而走。
李蕙仙久久没有再听到动静,忽而打了个寒战。
窗外的风声虫语,隐约之间,似乎潜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阴影。
世子
新婚次日,平清远带着李蕙仙去了宗祠。
当年黄巢大军由闽地入番禺,屠番禺城十二万人,又取道韶州北上,韶州居民,未曾及时躲入深山者,十不存一。平氏为韶州大族,世代聚居于此,搬迁不易,不免存了侥幸之心,拖延了离城时机,以至于族人几乎丧尽。平清远任韶州节度使之后,费了不少工夫去寻访族亲,只寻到了几位颇有积怨的远亲,被平清远送往番禺做人质去了。
故而这新立不过数年的平氏宗祠,甚为冷清。
唐时制度,天子家庙,始为一祖四亲,继而为一祖六亲,再变为一祖二祧六亲,俗称天子九庙。祖为李唐一族的始祖李虎;二祧为高祖李渊与太宗李世民,永世不迁;六亲为现世天子之前的六世帝王。六世之外的帝王,以其血缘太远,迁出祖庙,现世天子不再亲自奉祠。
诸侯不敢与天子平肩,只立五庙,称一祖四亲,一祖为本支始祖,四亲为父、祖、曾祖及高祖。
平清远是一方诸侯,因此,神座上供了平氏五世祖先的牌位,
李蕙仙随在平清远身后拈香拜祭,眼角余光却落在了神座侧旁那个小小香案上。
香案上只有孤零零一个牌位:平韶夫人姚氏之灵位。
拜祭祖宗之后,平清远略略走开一步,看了李蕙仙一眼。
李蕙仙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转向姚夫人的灵位,拈香行礼。
李蕙仙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平清远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姚夫人的灵位,静默之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感慨,以及某种让李蕙仙透不过气来的沉重。
她很想知道,平清远心中,对于早逝的姚夫人,究竟是何样的情感。
可是她也明白,这是自己决不能开口询问的一件事情。即使是旁敲侧击地打听,也不能让平清远有所察觉。
出了宗祠,在正厅落座,马夫人和刘夫人各自带了幼儿前来敬茶,看上去一团和气,全无前些时候的针锋相对了。
现在她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强敌,不得不暂且偃旗息鼓,观望清楚之后再作打算。
于嬷嬷提点着李蕙仙给了见面礼,不温不火,不过不失。马夫人和刘夫人找不到可乘之隙,又顾忌着唐主的送婚使尚未离开韶州,倒也是规规矩矩,不敢多事。于嬷嬷侧眼旁观,平清远看上去甚是满意。
平清远没有提避居别院的平林,李蕙仙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给平林的见面礼取了出来:一套江宁内造的笔墨纸砚,其中仅仅那盒李廷圭所造的松墨,便已千金难求;四套男童四季外衫,于嬷嬷解释道都是李蕙仙亲手缝制的,即使是平清远,也看得出这衣服所花的心血;另有一套赤金打造的十八罗汉,每个罗汉不过鸡子大小,然而神态各异,眉目生动,惟妙惟肖。
李蕙仙微笑着说道:“听说小世子身体不适,所以特意请金山寺住持德清大师为这十八罗汉开了光。”
平林虽然病废已久,但是平清远没有上书,汉主也没有下诏正式废除他的世子之位,所以,即便人人都知道这世子只是空名,李蕙仙也依然郑重地称平林为世子。
她原本想准备一个羊脂玉观音的,转念却想到,只怕平林身上早有这样的避邪玉;即便没有,自己所送的玉观音,平林身边的入恐怕不会让平林佩戴。还不如这赤金罗汉,浑然无隙,可赏可玩,可近可远。
平清远微微有些动容,示意亲兵收下,送往别院去。
李蕙仙踌躇着看向平清远:“家叔很关心小世子,特意遣了一位小儿科的御医同行。”
她其实是委婉地问,是否可以见一见平林。
毕竟,她若是对平林的病情毫不关切,那就太失礼了。更不用说,唐主其实非常关心,小世子平林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
她可以避而不提姚夫人,但决不能避而不提平林。
平清远皱了皱眉。唐主遣来御医看诊,的确是不好回绝。他略一思虑,便命人去请那御医过来,与他们一道去别院看望平林。
李洪亲自领着御医来了。
出乎李蕙仙意料的是,昨日那位替平清远写催妆诗、却扇诗的黄衫文士,与李洪一道过来了。
据于嬷嬷打探来的消息,那黄衫文士自称伏明伦,番禺人氏,其父当年在黄巢屠番禺之时,携家眷出逃海外,辗转至中原,经商为生。伏明伦对商贾之事不感兴趣,却自幼通晓诗书,工于音律,常年在外游学,寻访名师及同道好友。此次他至韶州,本意是想取道韶州往番禺去看一看父祖之乡。
对于伏明伦的到来,平清远也有些意外。
伏明伦含笑说道:“在下游历多年,颇识得一些奇人异士,学了一点岐黄之术。这点微末之技虽不值一提,不过在下机缘巧合,还得了几样灵丹妙药。听闻世子有恙,缠绵经年,不免毛遂自荐一番,若是在下所得的丹药能对世子有所裨益,善莫大焉。”
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谦逊,但对那几样丹药却是大有信心的样子。
因为要去为平林诊治,平清远将节度使府上的两名医官都召了来。这两位医官都姓莫,数世传承,家学渊源,韶州都称大莫医官、小莫医官。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大莫医官拱一拱手,问道:“敢问伏先生,丹药何名?得自何人?”
伏明伦并不在意大莫医官的质问口吻,回想了一下,慢慢答道:“哦,内用的丹药也就七种吧,草还丹、清风玉露丸、大还阳丹、小还阳丹、九转回魂丹、回春丸、雪津丹。唔,就是这些。”
他每数一样,两位医官的眉棱就跳一跳。
那位田御医,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方才他也被伏明伦重重地惊吓了一番,这番惊吓,现在该轮到两位同道来承受了。
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
小莫医官忍不住道:“这些丹药太过珍贵,世人多有仿制……”
伏明伦尚未回答,田御医已道:“田某已经验过,的确都是出自岩松子之手。”
岩松子与寻常道士不同,虽也炼丹,炼的却不是长生的金石之丹,而是治病救命的草木之丹。经他之手创制的灵丹,共计三十六种,其中草还丹与回春丸性质温和,宜于调养;清风玉露丸与雪津丹祛湿散瘴,宜于岭南服用;大小还阳丹宜于重病之际的急救;九转回魂丹则有可解百毒的传闻。
这些丹药倒也切合伏明伦的身份与来意。他常年游历,自然要带急救的丹药;岭南瘴雾湿热之地,又多毒虫,自然要带祛湿散瘴解毒的丹药;调养之丹,四季宜服,带在身边,有益无害。
岩松子的大名,平清远亦有耳闻。军中医官曾经远赴中原,以明珠十斛、黄金千两,另加两个善于攀援、可供岩松子采药驱驰的昆仑奴,向岩松子拜求到两张药方,一张金创药,一张祛毒丹,使得韶州军士以及平清远本人都深受其益。
岩松子最受世人诟病的,一是太过贪财,没有重金珍宝,休想从他手中求得丹药;二是性情古怪,若是让他看不顺眼,无论什么样的奇珍异宝,也休想求到丹药。
按理说,岩松子此等行径,必定结怨极多,然而求不到丹药的各色人等,却少有敢去惹他不快的。
因为岩松子创制的那三十六种丹药之中,足足有十二种都是可杀人于无形的毒丹。其中一种号为玉骨丹,名字优雅,药性凶残,一枚丹药,化于清水之后,可在转瞬之间,溶解百人血肉,仅余白骨,故而名为玉骨丹。岩松子以三枚玉骨丹,灭了求药不成便对他下黑手的数百土豪家兵之后,大江南北,无数人等,一提起岩松子之名,便胆惊色变。
而这伏明伦居然可以弄到这么多岩松子秘制的丹药!
小莫医官倒吸了一口凉气,定定神,勉强笑道:“伏先生大才……”接下来却说不下去了。
不知伏明伦是从他人手中辗转得来,还是从岩松子手上直接得来这些丹药的。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都足以说明,伏明伦此人大不简单。
伏明伦摇着折扇,笑得云淡风清:“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唯愿能对小世子的病情有所裨益。”
两位莫医官对视一眼,均露出一丝苦笑。平清远也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声。
这些丹药,对于寻常疾病确有奇效,可助药力,可强病体。
只可惜……
伏明伦一见他们的神色,便知必有内情,手中摇着的折扇略一停顿,随即转过话题,说起岩松子几件鲜有人知的轶事来。
伏明伦见多识广,口齿清晰,语言风趣,态度自然,说起岩松子的轶闻来极是灵动鲜活,令人仿佛可以亲眼见到那个脾气古怪的道士如何气急败坏地追打偷食了他丹药的灵猿,如何斤斤计较地将某个守财奴的家产挖空,如何费尽心思地在丹药中添加不必要的配药以免被同行反推出药方……
很显然,伏明伦对岩松子非常熟悉,甚至于语气随意得有些熟不拘礼。
能够和岩松子这般熟稔,更说明伏明伦不是寻常人物。
平清远已经在考虑,如何将伏明伦留在他的幕府之中了。伏明伦的诗才与风度,固然可以大大地为韶州节度使府增光,可以让各地使节自愧不如。而通过伏明伦,能与岩松子直接搭上线,对于韶州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韶州节度使府依山而建,居高临下,控扼整个韶州城。别院在东山山谷最深处,上临绝壁,下临宽达两三丈的护院河,只有那条挨着小河穿过山谷的石径,可以出入。
墙高两丈有余,紧邻护院河,墙脚与墙头爬满蔷薇,时当初夏,正是花开季节,一眼望去,灿若锦绣。墙外的护院河中,白鹅三五成群,闻得人来,嘎嘎高叫,墙脚卧着的几头猛犬也站了起来,虎视眈眈。
李蕙仙心中忽有所动。
父母逝后,她便命人加高了自家的院墙,砍去挨着院墙的高树;墙里墙外,种满蔷薇,红花绿叶之下,荆棘密布。又养了十余条看家护院的猛犬,日夜巡视,不敢松懈。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因为窥伺的人,明里暗中,委实太多。
听得院外的响动,厚重的院门“吱呀”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迎出,长长一揖:“姚鼐【nai】恭迎节帅!”
既然姓姚,又能够主掌世子别院,必然是姚夫人留下的家仆了。
李蕙仙不觉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姚管家貌不惊人,气度沉稳,不过眼神闪烁之间隐隐带着一点戒备。
李蕙仙怔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平清远。
平清远恍若未察,但是李蕙仙觉得,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一座仅容两人并行的木桥横架在护院河上,通往院门。院门外只有一小块平地,堪堪可容两三入立足,因此,所有扈从都在护院河这边等侯。
别院内房舍幽深,庭下芳草丛生,廊下时有飞鸟穿梭,偶有仆妇往来,见了平清远一行,肃手而立,别无他话。
穿过两重院落,前方是一个颇为开阔的庭院,西侧墙下一溜矮檐,似是水井处,旁边种了几畦菜地,一个中年仆妇正在浇水,见有人来,袖手旁立,并不近前来。庭院东侧稀疏种了几样低矮的花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仆妇守着一个蹲在一株芍药花下的男孩,同样只是面向这边垂手而立,并不离开那个男孩。
而那个男孩一直蹲在那儿,似乎根本不曾察觉到有人进来。
平清远脚下停顿了一下,才向那男孩走过去。其余人等,默然跟在后面。
平清远在那男孩身边站了好一会儿,那个男孩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握着一片圆滑的玉石,低着头专注地在泥地上刻着杂乱无章的线条与图画,画了一阵,又用玉片将泥地刮平,重新来过。
李蕙仙的喉头发紧,脸色苍白。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两位莫医官以及平清远,听了伏明伦所带的那些灵丹,并不高兴,只是苦笑。
平林的病,显然是心病。没有心药,任你怎样的灵丹妙药,又如何能医?
而如此空旷的庭院,为的便是院中的家仆可以很容易便看到小世子在什么地方吧?
平清远看向那两名仆妇:“带小世子回房去吧,唐主遣来了御医,伏先生从岩松子处得了几样灵丹,且看看能否有用。”
那名男仆后退一步,嬷嬷向前,弯下腰去,轻言细语地说道:“世子,世子,我们回去吧。”一边慢慢将他抱起来。
平林应该已经七岁了,身量不小,但是那嬷嬷抱他时毫不费力,轻巧如抱婴儿。
平林柔顺地依偎在嬷嬷的怀中,并不抬眼看一看他的父亲。
站在平清远身边的李蕙仙感觉到了平清远身上隐隐腾起的怒气,随即又变成了无奈的叹气。
对这个孩子,他的确是无可奈何。
意识到这一点,李蕙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平林的脸上。
这个男孩有几分像平清远,但恐怕更多的还是像他的母亲吧。
只是,这个男孩剔透俊秀得如同仙童一般,也冷清无情得有如仙童一般。
平清远不曾伸手抱他,而他也对平清远视而不见——或者说,对所有人视而不见,即使是那名抱他的嬷嬷,也不能让他露出半分表情。
李蕙仙走了一段路,忽而觉得有些不对,略略侧过头,却见伏明伦站在那丛芍药花前,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她不便太过注意伏明伦,心中虽然诧异,但还是收回了视线。
田御医诊脉之后,无奈地认可了两位莫医官的看法。小世子的确是心疾,或许是悲痛过度,不愿意面对姚夫人已逝的现实,所以封闭了自己的心智。
言外之意,除非姚夫人复生,否则恐怕很难让小世子恢复神智。
李蕙仙却注意到,即使是他们提到姚夫人时,平林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有些困惑不解。如果真是因为姚夫人而神智失常,平林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吧?又或者是因为,在平林面前,很少有人用“姚夫人”三字来称呼他的母亲,所以他才不会对姚夫人这一称呼有所反应?
伏明伦一直在仔细打量平林。
直到出了别院,伏明伦才向平清远说道:“小世子骨骼清奇,大有出尘之风。可惜心智闭塞,有如乌云蔽月。医家手段既然都不管用,节帅有无考虑过,延请一二位世外高人来看一看?”
田御医与两位莫医官的脸色都不太好,但也无法反驳伏明伦的这番话。
平清远道:“南华寺法性大师精晓医术,更熟谙驱鬼辟邪之道,曾经亲自前来看诊,只是仍然无能为力。”
南华寺乃是当年六祖惠能弘法传道之处,向来被尊为禅宗南派祖庭。法性大9币是住持法德的师兄,向来以医术高明、佛法精深传诵于世,既然请了他来,还无能为力,可见得小世子这病,确是无法可想了。
伏明伦却微笑道:“佛道两门,各有神通。”
平清远沉吟不语。
韶州四镇,因有南华寺在此,向来是禅宗重地,道家各派,自愧不如者知难而退,不屑争斗者绕道而去,鲁莽闯人者铩羽而归。所以平清远委实不曾延请到道门中的奇人异士前来为平林诊治。
大莫医官忽而问道:“岩松子道长必定精通药理吧?药理医理,一脉同源,想必岩松子道长的医术,定然也有独到之妙。”
伏明伦叹道:“若是节帅无意让小世子拜人道门,还是不要请岩松子前来为好。”
平清远微异:“哦?”
伏明伦并不多言,转过了话题。
平清远若有所思,不过也没有接着问下去。
李蕙仙不觉又看了看伏明伦。伏明伦话语之中大有深意,令人深思。
这一次的诊治,虽然确认了伏明伦的丹药并不能对世子平林的心病有所作用,但平清远还是很诚恳地邀请伏明伦人幕。
伏明伦颇为意动,答应在韶州暂留一段时间,帮着平清远招待唐国的送婚使,然后再决定是否成为平清远的幕僚。
夜雨闻笛
虽是新婚,平清远下午仍旧要前往节度使衙门处理军务政务。近年来韶州四镇虽然渐渐平定,但是居安思危,平清远从来没有放松过练兵屯粮、整顿商道、清理盐铁、肃清匪盗以及增长丁口这种种大事。时近端午,台风将至,又逢平清远新婚,韶州城中龙蛇混杂,比平时更要多几分警惕。
如果韶州出现动荡,又或者平清远有个闪失,无论唐还是汉,抑或是楚主,都会很乐意将韶州四镇纳入怀中。
平清远并没有带着李蕙仙去节度使衙门见他的幕僚们。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李蕙仙可以关注后院中的一切,包括那位病废的世子,但是不能沾染前衙事务。
于嬷嬷愤愤不平地抱怨道,当初姚夫人可是能够参赞一切军务,轮到自家郡主时,连前衙都不能去,未免太过分了。
李蕙仙叹了口气:“嬷嬷,不要总是将我和姚夫人比。我们是不一样的。”
在于嬷嬷她们看来,李蕙仙出身高贵,贤惠美丽,又是平清远派了自己的长史千里迢迢远赴江宁求娶的新娘,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站在姚夫人之下。
可是,从小梅关一路行来,李蕙仙已经明白,韶州四镇之中,姚夫人留下的痕迹如此之多,如此之重,恐怕是任何人,甚至于平清远也无法抹去、无法遮盖的,更不用提初来乍到的自己。
她已习惯了在重重阴影之下小心生存,原以为出嫁之后会是新的天地,却不曾想到,在韶州天空之上,有一片更大的阴影,虽然薄如蝉翼,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不过,她能够忍过一个十年,就能够再忍一个十年。
午夜梦回,李蕙仙听到了隐约的笛声,约有小半个时辰,才渐渐不闻。
自此之后,连续数个午夜,她都可以听到笛声,有时如晴空鹤飞,意境疏阔;有时如江上渔火,自在悠闲;有时如月下梅花,清丽婉约;有时又如空中仙乐,缥缈悠扬。
她的侍女中颇有机灵爱打听能打听的,很快就打探清楚,吹笛的是伏明伦。
伏明伦并未正式入平清远的幕府,只能算是暂时帮忙的客卿,因此幕府的外事管家安排他住在离节度使府不远的一家客栈之中。不过伏明伦久居中原,不耐岭南暑热,一眼便看中了某个富商依山而建的避暑别院。那富商本意是舍不得这座靠近节度使府的别院,不过眼看着平清远与李洪都对伏明伦另眼相看,伏明伦又囊中丰厚,掷下重金,富商想来想去,到底半推半就,将这座房舍疏朗、山风浩浩的避暑别院租给了伏明伦。
伏明伦文采风流,又精通音律,故而那两位唐国的翰林学士,以及随行的两位乐苑大家,常在那别院之中逗留,品酒赏乐,联诗会文,每每至夜深方散去。宾客散后,伏明伦总要登上高楼,吹上小半个时辰的笛曲,方才尽兴而眠。
伏明伦所吹奏的笛曲皆无曲名,如放舟中流,喜怒哀乐,随心所欲,那两位唐国的乐苑大家深为叹服,已经将他的笛曲都记下了谱子,打算回到江宁后好生整理一番,以便流传,这些日子,正在与伏明伦商量如何定谱定名。据说已经定了三首了,分别名为《良宵》、《渔歌》以及《琼楼》。
端午那日,武水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当天夜里,伏明伦吹的笛曲,激昂明快,隐含雷霆之象,被定名为《破阵》。
不过数日,韶州人已经习惯了午夜时分隐约可闻的笛声。
端午过后,李洪一行人,便要准备启程回江宁。临行之前,李洪来见李蕙仙。此前李蕙仙嘱托李洪打听岩松子之事,李唐的探子能干,李洪还真个打听出来了。
岩松子此人,酷爱搜罗各色珍稀药材,也酷爱搜罗资质出众的童子,或者亲自教导,或者送给他的诸多同道友人。乱世多孤儿,岩松子此举大有善意,颇为世人称道。也有道门中人不以为然,以为抚恤孤寡乃是和尚们的事,不过更多的还是在暗地里向岩松子索求那些经他之手选拔调养出来的幼童。毕竟,岩松子熟知医理药理,又精修道法,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能看清这些幼童的心性与资质。
不过,若是遇上资质委实出色的幼童,岩松子是决不会在乎这孩子是不是孤儿的,不管强取豪夺,总要抢到手才罢休。据说蜀主的一个内侄一个侄儿,都是这样被岩松子偷梁换柱带走了,蜀主追究不成,最后不了了之。
李蕙仙大致明白了伏明伦的警告。
若是请来岩松子,或许可以治好平林,但很可能平林也会被岩松子带走。
即使平清远拥有重兵,在这诸国林立的世道之中,不要说一个节度使,即便是一国之主,只怕也没有办法越过国境去追捕行踪飘忽、神通广大的岩松子,更何况,很多豪杰想必都会十分乐意为岩松子行个方便。
李洪有意让李蕙仙劝一劝平清远派人去请岩松子。不论平清远是否听从,李蕙仙的态度应当表明出来:她很乐意看到平林恢复神智;至于岩松子可能会带走平林,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等到治好平林之后,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无论如何,那时的情形不会比现在更坏。或许会有人质疑,她有意赶走平林,好为她将来的儿子让位,但即便会招来猜忌,她也坚持要想方设法救治平林,因为这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李蕙仙反复思量,决定还是照李洪的建议去做。
她不但要向平清远表明态度,也需要向李洪表明态度——她始终是李唐的郡主。
当天夜里,李蕙仙便向平清远说起此事。平清远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李蕙仙坦然而对。
她的这番话,或许有李唐的算计,但也的确是为了平林好。即便是姚夫人复生,多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平清远的神情不觉柔和下来,说道:“今天下午我已派人带了我的印信礼物以及伏明伦的信物,去寻找岩松子了。”
李蕙仙怔了一下,随即轻关道:“倒是我多虑了。”
这一夜,平清远待李蕙仙比前些时候温和了不少。
夜半时分,暴雨忽至,狂风折树,窗棂被急雨打得沙沙作响。李蕙仙惊醒,忐忑不安地道:“这般大雨——是否要派人去查看沟渠?”
平清远不以为意:“沟渠自有专人负责,若出了差错,只问此人罪责便是。”
这样的暴雨与狂风,是生长于江宁的李蕙仙不曾遇见过的。她心中担忧,不能像平清远一样安眠。偏偏在这狂风暴雨之中,伏明伦的笛声,虽然细如一线,但以李蕙仙异于常人的耳力,仍是清晰可闻,仿佛一线游丝,欲上青天,随着这风雨之声,愈抛愈高,直将人心提上云霄。
李蕙仙觉得,今夜的笛声,似乎有些诡异,让人心更加不安,神魂摇摇,几欲追随笛声而去。
或许是因为这暴雨的缘故,又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迷蒙之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天明后,看庭前积水,不过薄薄一层,韶州城中也不闻骚动,心下稍安,转而又有些惊异,半夜暴雨,居然不见多少积水!
这一次台风来袭,下了整整两天的暴雨,直至第三天早上才渐渐停歇。
而连续两个雨夜,伏明伦的笛声都带着那种勾人魂魄的神秘与诡异,让李蕙仙心生寒意。
李洪等人在雨停之后,便前来辞行。台风季节已至,李洪想要赶在下一场台风到来之前离开韶州,最好是能够及时回到岭北,避开这可怕的、似乎可以毁天灭地的狂风与暴雨。
不过临走之前,他很想知道,这韶州城的水道是如何修建的,两天两夜的暴雨,居然随下随泄,不曾在街面上积水。
因是为唐国的送婚使饯行,平清远的属官不当值的都来赴宴了。听了李洪这一番夸赞,众人都觉面上有光,与有荣焉,不觉都转头去看坐在角落里的区推官。
韶州节度使属下设了六位推官,仿六部旧例。这位区推官,便是掌工部之事的主官。
区推官对于宴席上的窃窃私语以及关注的目光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自顾自缓斟慢饮,旁若无人。
区推官向来孤僻,与各位同僚格格不入,故而他今晚的这般作派,诸位同僚并不觉得异常,连平清远也司空见惯。
李洪与他的几位部属交换了一下眼神,转向区推官,举杯笑道:“区推官如此大才,在下深为敬佩。请——”
区推官看他一眼,慢慢举杯,默不作声地一饮而尽。
李洪又向平清远笑道:“平节帅,江宁城每至暴雨之时,总会淹没不少地方,多次整修也不见成效。如今有幸见识了区推官的这般大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平节帅能否让区推官往江宁一行?”
平清远微微怔了一下。区推官并不仅仅负责韶州的营建,同时也与兵房推官一道监管兵器制造。李洪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并不知晓个中内情?
平清远略一思索,便向区推官微笑道:“延吉,你意下如何?”
他很清楚区延吉这个人。虽然惯于独来独往,时时白眼朝天,却不是一个不通世务的书呆子。现在他对于李洪的请求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区延吉自己的意愿,想必区延吉一定明白,这是因为,他不便直接回绝李洪的请求。
区推官放下杯箸,仰着头想了一会才答道:“沟渠虽是小道,也不是可以随意开挖的。天时地利,风向水势,乃至于人情世事,都要考虑周全。这韶州城的沟渠,乃是当年姚夫人从蜀中延请的一位将作大匠设计的,区某只是按图施工而已。”
区推官若无其事地提起姚夫人,厅堂之中寂静了一瞬,李洪立刻哈哈一笑,说道:“区推官太谦让了,这韶州城中,谁不知区推官的本事!”
区推官慢条斯理地答道:“不敢当。姚夫人当年延请的那位大匠,能够找出韶州城地下的所有暗河,将雨水尽数导入暗河;能够不动地上房舍,开挖地下暗渠.将污水尽数分人暗渠;更能将残破的韶州城,整治得顺应风向水势,不受台风与暴雨之苦。我不如他远矣,只能按着营建法式,照图修建。李大人若真有心,不如去访求那位将作大匠,或许那位大匠能够看在姚夫人的面子上,往江宁一行。”
他这番话,冰棱般直扎人心。只是看着那张木讷严肃的面孔,委实让人无法说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毕竟,区推官已经不止一次让周围人下不了台了。
李洪笑得勉强,平清远神情有异,其余人等相顾无言。
因为身份尴尬而一直袖手旁观的李蕙仙轻轻叹了口气,举杯向区推官微笑道:“区推官可知那位大匠姓甚名谁?如今居于何处?”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话题从姚夫人身上转向了那位将作大匠。
区推官答道:“我只知这位大匠姓方,家居蜀中。至于其他,或者要问姚夫人的家仆。”
他答得客气有礼,但是那种冷淡与暗藏的鄙夷之意,让听者仿佛可以感觉到,区推官又在白眼看人了。
区推官再一次将话题拉回到姚夫人身上,厅堂之中,也再一次变得寂静。
韶州这边的诸人固然不会忘记,李洪等人同样也已探听清楚,当初分成几批陆续来到韶州的姚夫人的家仆,在十年征战中,战功赫赫,也死伤惨重,幸存者在姚夫人去后,一直或明或暗地守在世子平林的身边,对于韶州的所有事务,不再发一言。
这是一种无声的决绝。姚氏家仆之中,或许多有奇才异能之士,但他们认的只是姚夫人和平林,而非平清远,更不用提其他人。
即便是平清远,也默许了这种情形,不再向姚家旧仆发号施令。
以李洪的身份,若是舰颜去向关起门来自成一统的姚氏家仆打听那位将作大匠之事,的确尴尬得很。更尴尬的是,姚夫人那些旧仆,都是修罗场中搏杀出来的,无畏无忌,只怕多半还会当众落他的脸。
寂静之中,伏明伦带着笑意的声音格外清晰:“既是姓方,又是蜀中人氏,想必是方无涯了。”
随着伏明伦的这句话,厅堂之中的气氛,再次活跃起哭。
李洪笑道:“伏先生可曾见过这位方大匠?”
伏明伦道:“方无涯道号无涯子,一年前我遇到他时,他正在重建青城观。其时有三家正在青城山等候,想要延请无涯子前去营建。这三家是峨眉普贤寺、长安大慈恩寺,以及洛阳龙门观。李大人若有心,可以往这三个地方寻访寻访。”
李洪若有所悟:“这位无涯子道长……唔,似乎营建的都是寺观……”
伏明伦笑道:“也有破例之时。譬如说为蜀王修建的观星台、岷江上的吊桥,还有这韶州沟渠。”
李洪吁了口气。
但是伏明伦紧接着说道:“不过要让无涯子破例,很不容易。据说无涯子肯为蜀王建观星台,是因为蜀王免去了他家乡十年赋税;岷江上的吊桥,是无涯子与人打赌的赌注,建成之后,赌输的那位道友,不但赔尽私产,还要给他做十年奴仆。”
他没有提起,姚夫人当年是如何做的,但是人人都想象得到,姚夫人当年定然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又或者是有足够的能力,才能请动无涯子来韶州。
想到这一点,众人不觉都默然。饯行之宴,因为区推官的不识趣,也因为伏明伦似是无心的推波助澜,气氛冷淡了许多。
李蕙仙注意到,平清远的脸上,带着一点恍惚。
这一点恍惚,掩盖在平清远一贯的镇定乃至于冷峻之下,若非李蕙仙离他太近,又向来细心,善察人意,恐怕也难以察觉到平清远的异样——平清远谈笑自若,只是眼神时时落在虚空之中,仿佛那虚空中有着一个令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幻影。
李蕙仙觉着心口抑郁难受,便借口更衣,带着侍女嬷嬷出来透气。
厅堂之中的喧嚣,与庭院的寂静,对比如此鲜明。
李蕙仙站在廊下,望着庭中月色出神。
她才刚刚嫁到韶州不久,却已经觉得这时光漫长得令人疲倦了。
夜风之中,断断续续有人低语。李蕙仙本来有些出神,忽而听出来,说话的人中有那位区推官,立时提起了神。
区推官的两位同伴,似是在责备他,不应在饯行宴上贸然提起姚夫人,伤了新夫人与唐国送婚使的颜面,于韶州也没有好处。
区推官的回答,干脆得令李蕙仙心中战栗:“你们是否忘记了,没有姚夫人,就不会有今天的韶州?”
一名同伴轻声说道:“韶州四镇是节帅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区推官冷冷地说道:“也是姚夫人一砖一石建起来的。可是,姚夫人过世不到三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抹去她留下的所有印记!”
另一位同伴略略提高了声音:“延吉兄这话太过了——”
区推官截断了他的话:“韶州四镇,没有谁比小世子更有资格继承。然而姚夫人一去,小世子便莫明其妙地忽得怪病,前因后果一概无人知晓;现在更是有人撺掇节帅要将他送给岩松子那个老怪!”
李蕙仙心中暗自苦笑。她毫不意外,会有人,或许会有很多人如此揣测平清远寻访岩松子的用意。
区推官的同伴默不作声,显然也觉得颇有同感,无从解释。
区推官的语气变得更为讥讽愤慨:“姚夫人当年出生入死时,恐怕从来没有想过,她身后唯一的血脉也不能保全!韶州很快便会有新的夫人、新的世子,她的恩泽遗惠整个韶州,唯独不能庇佑自己的儿子!”
说到此处,区推官略停了一停,似乎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胸中愤慨之意,翻腾难消,令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总以为,天下万事万物,皆有道理可言,有如水势必趋下,山势必有高昂,日月星辰皆有路径,寒来暑往皆有定时,所以,姚夫人为韶州所做的一切,理应让韶州四镇永远铭记,理应让小世子承继韶州。可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这不公平。”
对姚夫人不公平。
夜风之中,那个角落,再无人声。
李蕙仙伫立良久,重新回到宴席之上,发觉区推官已经借口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
那天夜里的笛声,忧伤之中带着无限怀念,怀念之中又有着不可自抑的悲愤。李蕙仙听了片刻,忽而心惊。
这笛曲竟然像是区推官的心境写照!
联想到伏明伦在饯行宴上似有意似无心的那番话,以及他似乎巧合地随身携带的那些丹药,李蕙仙怔忡良久,辗转难眠。
留仙飞裾
李洪一行人离去之后,韶州重新平静下来。
时当酷暑,常有狂风暴雨。每次看见庭中薄薄的积水,李蕙仙的心境都很复杂。
伏明伦已经正式成为平清远的幕僚,不过他仍然住在在那避暑别院之中,深夜的笛声,也仍然会传人李蕙仙耳中。
李蕙仙慢慢听出来,伏明伦的笛曲中总有一小段相似的曲调,时隐时现,徘徊反复。虽然只是一小段,这曲调却似有万般变化,似是欢喜,似是忧伤,似是缠绵思念,又似是纵酒高歌,引得听者的心绪也随之沉浮不定。
这样奇妙的变化,让李蕙仙暗自惊叹的同时,又心生警惕。
伏明伦如此文采风流,为什么甘愿居于韶州?即便韶州如今富庶安宁,也无法与江南那文风鼎盛的自古繁华地相比。那才是无数文人墨客欣慕向往、流连不去的地方。
而她的心中,还有另一层隐忧。
在江宁时,御医仔细为她把过脉,好生调理了大半年,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易生易养的好体质,这也是唐主最后选定她出嫁的关键。
然而,她嫁人韶州已近三个月,平清远一直歇在她的房中,可她却没有能够怀上身孕。
而马夫人和刘夫人,已经开始有所动作。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太多。
转眼便是七夕节。唐时旧俗,向来看重这女儿节,韶州也不例外。满城女子早早便开始准备,衣饰妆容,极尽妍媚,三五成群,白日里聚会斗彩,夜里穿针引珠。
这其实足百花争艳的节日。
节度使府的七夕节,自然由李蕙仙主持。
于嬷嬷打听来的消息,马夫人和刘夫人早在一个月前便派人出去寻访衣裳首饰以及善于梳妆的妇人,想要在七夕节时出奇制胜。
偷看了马夫人和刘夫人准备的儿样精美别致的衣饰之后,于嬷嬷很不放心,除了看紧自家随嫁的梳头娘子之外,又派入在韶州最有名的脂粉街寻访梳头娘子,还催促李蕙仙亲自去挑选衣饰——她对李蕙仙的品味很有信心。
李蕙仙有些心动,她还从来没有见识过韶州的街市。
平清远派给李蕙仙的侍卫头领,悄然安排了下去。
李蕙仙扮作某位富商的女眷,在胭脂街逛了整整两天之后,仍然没有能够找到让她满意的东西。失望之下,转向了胭脂街邻近的文华街。
这条街上颇有几家书画铺子,李蕙仙踏人店门时,店伙与东家都暗自诧异,出入书画铺子的多是文人,少有女眷,尤其是这样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的女眷。
其时世道不宁,世人重武轻文,文上往往出路渺茫,生计艰难,连带得这书画铺子也只能艰难维持,难能遇上一两个富贵之客。
因此,虽说心中诧异,见了李蕙仙这前呼后拥的气势,东家还是殷勤地迎了上来。
李蕙仙粗粗看了一遍,大为失望。韶州虽是岭南重镇,但与江宁相比,终究还是相去太远。
直看到最后一家,东家奉上新近收来的三幅画时,李蕙仙才有了兴趣。
那三幅画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画的是霓裳羽衣舞的不同场景,笔触细腻,画面精美,色泽艳丽,气韵流动,一眼望去,画上人物,跃然欲出。一幅似是开篇,女伎乐工,徐徐而人,簇拥着最当中那位只见裙裾不见真容的佳人;一幅应为中场,鲜花漫天,女伎翩翩飞舞,长袖飘拂,最当中的佳人,裙裾如花瓣散开,面容隐约可见,仿佛雾中牡丹、云里明月;最后一幅则是终场,众人徐徐退出,领舞的佳人,只见背影,不见面容,风吹过处,裙裾飘扬,如欲飞天。
李蕙仙一见之下便舍不得放开。
三幅画上都无印章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东家说是伙计偶然从乡间收来的,不知藏在哪家墙壁的夹层里,历经战乱,直至最近,暴雨冲垮了那座无人居住的残破老屋,这才露了出来。主人家当初藏画的时候,做了很完备的防水,用油纸层层包裹,置入瓷盒,再用蜂蜡紧紧密封,是以三幅画毫发无损,只是纸色稍稍有些发黄而已。
李蕙仙疑心这画出自前朝名家之手,所以才这般让人移不开视线。
究竟是哪一位名家呢?
李蕙仙没有费心去思索。因为自买了这幅画回来之后,她便着了迷。
画上那位领舞的佳人始终看不清真容,然而她越是仔细揣摩,越觉得那衣饰妆容动人心魄,如此飘洒艳丽,令人仿佛可以想见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中怒放牡丹的国色天香。
她的侍女与嬷嬷,都极力赞成她照着这画上的佳人打扮。
不论别的,单只衣料而言,李蕙仙的嫁妆中,有满满六十箱江南最好、也是全天下最好的丝葛麻纱,那是马夫人与刘夫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相比的。李蕙仙已经在想,画中佳人的衣裙,流转生光,飘飘欲仙,或许唯有嫁妆中所带的流云绸才能够裁制出来。
七夕佳节转眼便到,好在李蕙仙的陪嫁里颇有几个精于女红的仆妇,日夜赶工,终究在七夕之前将留仙裙制了出来;梳头娘子对着画卷,多番试验,也将那妆容发式半点不差地摸索了出来。于嬷嬷又督促着李蕙仙,每日里好好调养,务必要养护得身体轻盈、肌肤润洁。
七夕节的晚宴,是李蕙仙嫁入韶州以来,第一次亲自操持的大宴。节度使府的属官女眷,早早便前来赴宴。马夫人与刘夫人也早一步进了花厅,周旋张罗着这些与她们已经熟悉的女眷。一时之间,花厅之口,真个是花团锦簇、暗香浮动。只是这一团和气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暗涌急流,便不得而知了。
李蕙仙妆容已毕,听到侍儿传报花厅那边的宾客都已到齐,这才由侍儿扶着慢慢出来,沿着抄手游廊往花厅去。
平清远与节度使府的诸位属官,今夜都在花厅隔壁的临湖轩中饮酒。
临湖轩正在内院往花厅的路上。因此,李蕙仙打算先向平清远和他的属官们敬了酒之后,再往花厅去招待各家女眷。
临湖轩之中,灯光明亮,酒香四溢,你来我往,笑容满面,显见得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
所以李蕙仙走进去时,也是面带微笑,心情愉快。
她没有忘记,衣妆初成时,侍女与嬷嬷们那不自禁的惊艳。这给了她隐秘的信心与按捺不住的欢喜,脚下不知不觉之间便轻快起来。
轻快的步履,湖上的夜风,令得她的裙裾飞扬,在灯光之下,耀耀流辉。
正在听伏明伦谈论各地七夕风俗的平清远,听到门口的侍卫通传,微笑着转过身来。
因为心中的欢喜与兴奋,李蕙仙眼睛闪亮,双颊绯红,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宁静温顺,隐约带着一股飞扬之气。
李蕙仙很期待平清远的惊喜与赞叹。可是目光一触到平清远的面孔,她便僵住了。
平清远那是什么表情?
上一刻还是错愕怔忡,张口欲言,下一刻突然变得狰狞可怕,仿佛冰岩崩塌、突逢厉鬼,令他惊诧愤怒,拔剑欲起。
李蕙仙止不住战栗起来。
一直以来,平清远在她面前都尽量温和,因此,哪怕平清远平日里总显得严肃沉默,李蕙仙也不觉得害怕,又或者是难以接近。
然而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平清远是统率数万精兵的节度使,是征战十年杀人无数的大将。
侍儿紧紧扶持着李蕙仙,才让她站稳了,不曾软倒下去。
临湖轩中,一片寂静。李蕙仙的视线下意识地掠过众人,看到了好多张惊骇的面孔。
那些属官们,究竟为什么露出这样一种惊惶害怕的古怪神情?
平清远手中的酒杯,砰然一声,被捏得粉碎。
这一声脆响,让大家都稍稍回神。
平清远的神情也缓下来,只是变得比平时更为严肃沉默,随手换了一个酒杯,左右侍从与诸属官都默然不敢作声,唯有伏明伦抚掌而笑:“李夫人这留仙飞裾,姚黄额妆,还有这挽月髻珍珑环,无不深得长安遗韵,也难怪大家都看得失了神啊!”
伏明伦留在韶州不过三月,不过韶州人大多都已知道,这位中原才子,不但文采过人、精通音律,而且熟谙文物典章制度以及各地风土人情,能够随口说出李蕙仙这衣妆的名称,并不足怪。
可是李蕙仙心头仍是狠狠地惊跳了一下。
伏明伦对女子的衣妆,未免太过熟悉了一些……连她身边的梳头娘子,也只能说出额妆的名字。
据说伏明伦的书法很是出色,能书者往往擅画,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伏明伦的画名?
因为临湖轩内气氛的古怪与隐约的僵冷,李蕙仙不敢多留,匆匆敬了一轮酒,便告辞了。
踏入花厅之前,她犹豫了一下。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这身衣妆的不妥。然而事已至此,别无退路。
而且她很想验证一下自己心底那个不敢追寻的模糊猜测。
果然,当她走入花厅时,仿佛风过草偃,厅中的笑语倏忽低落下去,直至寂静。不少女眷惊恐地瞪大了眼,望着李蕙仙,不敢动弹。马夫人与刘夫人不明所以,只是下死劲地盯着今晚恍若变了模样的李蕙仙。
李蕙仙定一定神,心知今晚她决不能再留下来了,当下蹙着眉,借口身体不适,只向各家女眷敬了一轮酒便退了出来,从侧门绕了一大圈,回到内院。
一关上门,于嬷嬷和方才跟随的两名侍女便瘫软下来,扶着桌子勉强站住,浑身打颤。
李蕙仙软倒在榻上,良久才苦笑道:“嬷嬷,咱们被人算计了!”
她现在已经猜到,自己的这身妆扮,其实是模仿了当年的姚夫人,而且模仿得极像,所以才会让平清远那样失态,让曾经见过姚夫人的那些属官和他们的女眷惊恐万状。
李蕙仙不能不注意到,那些人见到酷似姚夫人的她时,不是惊讶,而是惊恐。
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姚夫人积威太重?
平清远初见之时的证冲失神,随后的狰狞与愤怒,又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团迷雾之中,不知脚下是平地还是悬崖,不敢举步,也不敢停步。
致病之因
七夕之后,足足一个月里,平清远没有踏入李蕙仙的房间一步。
李蕙仙也默然守在内院,不曾走出她的院门一步。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总归是她做错了事情,这样心照不宣的惩罚,该当领受。
中秋将至,李蕙仙必须得操持中秋宴。她正犹豫着,是再等一两日,还是主动派人去向平清远请示中秋宴之事,平清远已经派人过来,告知她请到了岩松子,让她一同前往别院,待岩松子来为平林诊治。
李蕙仙惊讶不已。听说岩松子性情古怪又行踪不定,怎么这样快又这样容易便被请来了韶州?
她一边赶紧梳妆,一边派了侍女出去打听。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消息,不多时侍女便回来禀报道,岩松子的消息是伏明伦推测出来之后告诉平清远的,据说岩松子最近两年一直在研制各类蛇酒,想要依着蛇酒的药性,炼制丹药,按着行程,年初当入潇湘一带。平清远派人往潇湘一带几个有名的蛇酒产地去寻找,果然在永州找到了岩松子。岩松子看了伏明伦的信物和使者送上的重礼,又知岭南一带盛产各类毒蛇,本就有意往岭南一行,于是顺理成章来了韶州。
看起来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情,为什么李蕙仙总觉得心中怔忡不安?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还有其他一些事情,都太过巧合?
李蕙仙在别院门外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平清远一行也赶到了。
李蕙仙暗自吁了一口气。她很怕自己来得晚了。
然后她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了须发皆白、袍袖飘飘、看上去很是仙风道骨的岩松子。
依旧一袭黄衫的伏明伦,微笑着陪在岩松子身边。
李蕙仙心头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似乎每次见到伏明伦时,他都是一袭黄衫。
黄衫……这个模糊的念头,很快被她撇了开去。
平林的情形与她上次所见并无二致,仍然蹲在花下专心在地上涂画,对于他们一行人的到来恍若未觉。
岩松子一见平林,便双目放光,满脸带笑地弯下腰去,仔细打量了一会,也蹲了下去,轻轻拿走平林手中的玉片,扣住他的右手腕咏,静听良久,然后开始慢慢地问平林的衣食住行。旁边的仆妇很想替平林回答,无奈岩松子根本不搭理她,只反复追着平林问那几个问题。
平林忽然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他,紧抿着嘴,似乎有些不快。
这罕有的对身外人与事的反应,让平清远的神情微微一变,站在他身边的李蕙仙也不由得心头急跳了一下。
是因为岩松子的话语和态度十分特别而且有效,才让平林有了反应,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平林的反应,让岩松子“呵呵”笑了起来。
平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蕙仙莫名地觉得,平林似乎在鄙夷眼前这个不着调的老头。
伏明伦抽了抽嘴角,平清远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岩松子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的,真靠得住吗?
岩松子终于站起身来,清瘦的大掌按在平林头上轻轻揉抚了一会,似有无限感慨,转过头来向平清远等人说道:“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惊伤心胆,百病皆生于气。平节帅,哀伤过度,固然能够毁人元气,但是小世子之病,其因却不在于此。”
哀伤过度,以至于心智闭锁,这是南华寺法性大师的诊治。
岩松子却一上来便推翻了法性的结论。平清远等人,脸上神情都有些不对。
岩松子视若未见,接着说道:“小世子此病,是骤逢大变,在不提防之下,见到了他所认为的世间最为惊怖之事!”
李蕙仙就站在平清远身边,敏锐地察觉到,岩松子话音未落,平清远的身躯已经震了一下。
能够让平清远这样的人失态……
眼角余光,却见平清远身边的大莫医官与小莫医官,以及两位年长的幕僚,神情都是大变,两位医官更是脸色青白,嘴角哆嗦。仿佛他们共同保守的一个大秘密,在不提防之下,被岩松子揭开,露出了可怖的真相……
李蕙仙不敢再想下去,专心听着岩松子下面的话。
岩松子的语气极为感慨:“若是寻常孩童,遇上大惊恐,或者心胆俱裂,就此丧生;或者心魂惊乱,就此疯癫。唉,小世子必定是极聪明又极坚忍之人,小小年纪,居然能够在心神失守之际,硬生生自行闭锁了心智,将那世间最为可怖之事,与这世间,一同锁在心神之外,由此保得灵台清明!”
平清远的肩背僵直,良久方道:“这么说,世子其实一直都心智清明?”
岩松子摇头:“也不能如此说。唔,这么说吧,小世子此时,心境如明镜,照映万物,却无知觉。哦哦,不要以为小世子方才对老道的话有所反应是有了知觉,那是老道以秘术直接敲上了镜面,再坚牢的镜子,也会有点儿回应吧?”
即使是大小莫医官,也很识趣地没有追问是什么秘术。
这么说,如果任由岩松子这么敲打下去,终有一日,会敲开这面照映万物却无知无觉的明镜?
无论法性与岩松子谁的论断更对,眼见的是,岩松子能够让平林有所回应。于情于理,平清远都应该将岩松子留下来诊治一段时日,以观成效。
平清远缓缓说道:“道长能否且留在府中——”
岩松子已经截住他的话:“平节帅且慢,小世子这病,没有数年工夫,难以见效。老道我可没有这个耐心在韶州呆上几年。若是信得过老道,将小世子交给我,过个三年五载,痊愈之后自然回来;若是信不过,老道我也不惹人厌,这就走!”
岩松子成名已久,向来只有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脾气自然越来越见长,伏明伦此前已经向平清远说明了这一点,此时只好苦笑着出来打圆场:“岩老性子太急了一点,节帅的话还未说完呢!”
岩松子瞪他一眼,不过好歹还是给了点面子:“我会在韶州住上三日,三日后往番禺去。这三日之中,平节帅可以好好考虑,不过最好早做决断,以免耽误了小世子的病情,到时便是药王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平清远请岩松子在节度使府中住下,岩松子一口回绝,明言要住到伏明伦的地方去,三日之内不许任何人打扰。
伏明伦摸着鼻子苦笑。
李蕙仙悄然旁观,大约可以明白伏明伦为什么会苦笑。他给岩松子找的麻烦不小,岩松子总要找他出出气才是。
那天夜里,伏明伦的笛声带着隐约的叹息与无奈,却又有着莫名的欢欣。
李蕙仙暗暗猜想,伏明伦或许是在为小世子叹息,为故友重逢而欢欣。可是心底深处,又隐隐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这三日之中,平清远一直住在前衙,直至第三日,岩松子再一次被请到别院,不同的是,这一回多了南华寺的法性大师。
法性年逾六旬,看上去一脸正气,宝相庄严,行医数十年里,活人无数,韶州四镇,私下里都称他为“药王菩萨”。
法性给世子平林的诊治结果,被岩松子一言推翻,对于任何一位名医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大羞辱。
然而法性仍是心平气和地与岩松子分解辩论平林的真正病因,语不高声,面不改色,让周围听者佩服不已。
岩松子脾气暴躁,一言不和,便大发雷霆,冷不防一把扯过平林,手起针落,下针如飞,一连十三针,都扎在平林的头颅之上,平清远怒喝一声,阻拦不及,岩松子已然下了针,既已下针,便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岩松子运针的手法,同样飞快,针入三分,一捻便起,转瞬之间,十三枚银针都已起出。
平林的眼神,也在这转瞬之间有了变化,仿佛清风吹过,平静如镜的水面在这一瞬起了微微细澜,立刻有了生气。他略略带着一点好奇,注视着面前的岩松子。
岩松子“嘿嘿”笑道:“你可曾见过我?”
平林轻轻地“唔”了一声,想了一想,又慢慢点一点头。
室中诸人,都神色大变。岩松子这针法,真令人有神乎其神之感。几名姚氏旧仆,已是感激涕零,简直要当场给岩松子跪下磕头了。
法性却皱起了眉。
这等急就章的手法,固然可见一时之效,十之八九却会在过后加重病情。不过这话若是现在说出来,未免有心胸狭窄之嫌。是以法性默然不语,寻思着该如何应对才不至于有负重托。
平清远紧盯着平林,李蕙仙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心中的紧张。想必平林在他心中的分量着实很重。
此时平林转过头来,看向房中的其他人。
他的视线,与平清远相接之际,几乎每个人,都看到了他脸上突如其来的惊骇与痛苦,那决不是幼儿见到疼爱自己的父亲时应有的表情与反应,平清远本来欣喜地伸手去抱他,却被这异样的神情当头一击,僵在那儿。
李蕙仙心头冰冷。她已经隐约摸到了那可怕的真相,却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平林面上的神情从惊痛变成疑惧,又从疑惧挣扎着慢慢消失,平清远忽然惊悟过来,一把抱起平林,低声说道:“林儿,你醒醒,听我告诉你!”
那一瞬间,李蕙仙几乎忍不住要逃离平清远的身边。只因为,平清远突然间爆发出来的苦痛与愤怒,如同烈焰熔岩一样可怕。
可是平林的眼睛,已经重新变成了清净无尘的明镜。
平清远很快冷静下来,慢慢地将平林放下,转向岩松子:“道长能否让林儿再清醒片刻,容我与他说说话?”
岩松子摇头:“这套针法,可以救急,不可治病。用得多了,有损寿元。要想再施一次,且待一年之后再说吧!”
平清远默然许久,终究还是下了决心:“那就有劳道长多多费心了,还望道长一年之后千万记得携小儿回府一次。”
李蕙仙暗自忖度,看来平清远想对平林说的话十分重要,以至于他宁肯将平林交到岩松子手中.也要换取这个让平林听到他说话的机会。
岩松子得意洋洋地看向法性,法性长叹一声:“道兄虽通医理,奈何不晓人情。对于世予而言一巴母过度以致病毁,世人都要赞一声‘纯孝’,将来病愈之后,仍是人人敬重;若是因为大惊怖事而失了心智……”
法性意味深长地笑而不语了,言外之意,大家倒都是明白:
若是说,世子平林是在节度使府中惊吓成疾,只怕世人都要猜测,究竟什么样的惊吓,才会让世子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又或者要担忧,世子这般文弱,一点惊吓都会失了心智,就算将来痊愈,又怎能担起韶州四镇的重任?
无论是为了韶州的安宁还是为了平林,都应该统一口径,仍旧说他是哀毁过度伤了心智。
伏明伦轻叹了一声:“大师果然是洞察人心世情。”
岩松子额上青筋绽跳,冷哼一声:“这些虚名,与我何干?老和尚你爱如何说便如何说去!”
他只不出来澄清便是,却休想让他对世人说,平林是哀毁致病。
中秋夜
中秋将至,平清远本想让平林在府中过了中秋再走,无奈岩松子极不耐烦,他已经破例让那些个姚氏家仆跟去服侍平林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拖拖拉拉的事情?
平清远不敢苦留,赠了重金,亲自送岩松子一行登船往番禺去。
中秋之夜,万家团聚,节度使府照例设了盛宴,宴请各位属官及其家眷,又有早些时日从番禺请来的戏班登台献艺。番禺一流名班,向来对韶州的粗鄙无文有些腹诽,前几年一直不肯往韶州来,不过自伏明伦留住韶州之后,岭南各州,渐渐都已知晓伏明伦精通音律、连江宁大家也叹为观止的大名,又有行经韶州的乐工,被伏明伦震慑之后,为他传扬,因此今年中秋,番禺有名的潘家班,接了韶州的聘书,前来献艺,有心想见识见识这位美名远扬的音律大家。
为着伏明伦的名声在外,潘家班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准备了五套小曲、三出大戏,班主将册子送到平清远面前,视线却不自觉地瞟向了一旁的伏明伦,席上诸位幕僚,也都看向伏明伦,平清远干脆摆摆手,示意班主直接将册子送到伏明伦案前。
伏明伦也不虚言推让,接了过来,略一翻看,随口说道:‘´梁州曲》与《摩诃兜勒》描摹的是西域边塞风光,不宜于岭南之地;《子夜歌》与《清平乐》写江南风物,《婆罗门》取天竺风情,都还算合时合宜,就这三套吧。唔,《虬髯客传》倒也应时应景,可惜了,你家歌人声细音柔,也就红拂夜奔这一折略略可唱得;《柳毅传书》若是没有宫阙仙海作景,失色大半,且拣了龙女牧羊那一折唱来听听;倒是这《紫玉钗》,词曲婉丽,情真意切,可以一听,不过今夜时辰不够,且选了这几折吧。”
潘班主连连称是,接了册子下去,叮嘱歌人舞伎乐工,万万不可轻忽,席上可是有一位真正的行家。
这潘家班名不虚传,伏明伦甚为满意,亲自上阵,为龙女牧羊那一折吹奏了一曲。席间又特意对潘班主说,若是有闲暇,待中秋宴后,可以往他的山间别院一行,将各套小曲大戏,逐一演过,以便他仔细赏鉴。
伏明伦的言外之意,潘班主自然听得明白,大喜过望,连连拜谢。
《紫玉钗》共有十余折,伏明伦只选了三折,分别是《鸳盟》、《离思》与《誓别》。《鸳盟》一折,乃是霍小玉与李益定情之时,绮丽缠绵;《离思》则是李益成亲,不知情的霍小玉在异地相思入骨,以婚礼之盛大华丽,反衬霍小玉月夜相思的凄清哀美,令听者不知不觉之间,已生忧愤不平之心;《誓别》一折,却是黄衫客路见不平,劫持李益去见病骨支离的霍小玉,霍小玉弥留之际,痛诉誓言:“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声如裂帛,痛彻肺腑,令听者闻而心惊。
李蕙仙掩住心口,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惊惧不安,望向嘴角含笑、泰然自若的伏明伦。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伏明伦从来都是一身黄衫,为什么今晚偏偏会点了《紫玉钗》这一出大戏——也许潘家班会准备这出戏,本来便是受了伏明伦此前的种种暗示。
再念及伏明伦为世子平林所做的一切,也许,伏明伦并不仅仅是与霍小玉素味平生的黄衫客。
平清远统兵数万,征战多年,绝非迟钝愚笨之人,为什么从来不曾怀疑过伏明伦?即使是现在,座上宾客多有不安变色者,平清远却仍然镇定自如。
李蕙仙惊疑不定,她总觉得,会有可怕的大事要发生。可是无凭无据,让她如何去对平清远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与害怕?
《紫玉钗》唱完,席上众人都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口气,仿佛移去了心头无形的重负。此时月将中天,只余一曲《清平乐》收尾了。
曲终之际,余音袅袅。
平清远站起身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宾客也纷纷起身告辞,伏明伦微笑道:“伏某意犹未及,愿为各位奏一曲送行。”
他绕至湖畔的水榭之中,缓缓吹响了横笛。
湖面倒影,与空中明月,交相辉映,荷清花香,灯影人声,如同化入了这笛声之中。
李蕙仙又一次听到了那一小段反复出现的旋律——她这时才意识到,除了午夜前后,别的时间里,伏明伦吹奏的笛曲之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一段奇异的旋律。
平清远站在庭中,目送宾客陆续离去,李蕙仙站在他身边,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望了他一眼。
月色之下,平清远的神情,异样严肃地紧盯着水榭中的伏明伦。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伏明伦的可疑之处?
李蕙仙稍稍放心,正思忖着自己是否应该说些什么,远处夜空里,忽而传来一阵缥缈摇曳的长啸,细如游丝,散若轻烟,却是不绝如缕。笛声随之高起,与那啸声,似是在一唱一和。
平清远眉梢一跳,高声说道:“伏先生,可否过来一叙?”
伏明伦的笛声,丝毫未乱,远处的啸声,忽地拔高,尖锐刺耳,令人心悸,在这同时,却又响起了钟声。
南华寺的大钟敲响了!
平清远面色剧变,一连串号令发了下去,除了派往南华寺的士兵,另有一队侍卫,被派去请伏明伦过来。
伏明伦身形飘起,轻羽一般落在水榭顶上,在诸多女眷的惊呼声中,几个起伏,足尖在荷叶浮萍上轻轻数点,掠过水面,只一眨眼,便落在湖畔的树林中。那队侍卫匆匆追去,只是树林茂密,伏明伦身形飘忽,捉摸不定,这宅院之中又不能用弓箭以免误伤他人,一时之间,竟是无奈他何。
而自始至终,笛声都不曾中断。
南华寺的钟声越来越急,却无法压过缠绕着节节高起的笛声与啸声。李蕙仙心中恐惧,紧紧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宾客,紧张地等待着平清远的命令。
然而平清远一直不曾发出下一个命令。
李蕙仙觉得,他似乎已经在心中下了一个决断,静侯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钟声忽然中断,然后是一声长笑,宛然就在耳边。
庭中那些年资较长的宾客,一个个都神色大变,他们终于听出来,这笑声是何人发出了。一想到姚夫人居然在世,有人欣喜欲狂,也有人惊骇欲倒,然而一时之间,却无人敢于动作。
笑声方落,继以歌声,曲调奇异,词句倒不太难瞳: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只这一句话,回环往复,渐去渐远,渐渐不闻。
笛声也渐渐消失。
伏明伦自密林中飘然而出,横笛随意点在一名紧迫在后的侍卫的胸口,那名侍卫一声未发便软倒下去。
女眷之中又是一片惊呼。她们从来没有想过,优雅风流的伏明伦,举手之间,轻飘飘便能击倒一名侍卫!
平清远喝令侍卫都退下,随即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伏明伦沿着湖岸慢慢走近,随着他的步履,周围人等纷纷退开,平清远身边的人也赶紧退开,唯恐听到什么要命的机密。但那些侍卫仍紧紧围绕在四周,若是伏明伦有了异动,他们必得拼了命护住平清远。
李蕙仙与侍女嬷嬷一道,退至廊下。
伏明伦在平清远身前十数步处停下,微笑着答道:“我么,是阿姚的师兄,是阿姚的对手,也是阿姚的知己。”
李蕙仙的耳力不同常人,自是听得清楚,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平清远的神情冷凝:“这么说,你自认为是为阿姚讨回公道的黄衫客?”
伏明伦道:“不应该么?这韶州四镇,本来应有阿姚的一半,究竟是何人,对外假称阿姚病逝,实则用重重铁锁,将她锁在南华寺的地底密室之中?又是何人,令世子平林惊怖失魂、病废别院?”
伏明伦说得平心静气,在李蕙仙听来,却如闻惊雷,几乎软倒在地。
此时她已几乎可以确定,世子平林,究竟是遇见了何等可怖之事,才会惊痛失魂。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什么事情,能比向来敬重的父亲囚禁了向来亲近的母亲更为可怕?
平林没有崩溃,而是自行闭锁心智,等待岩松子这样的国手来开启,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平清远负手挺立,面容凝肃:“阿姚之事,我的确有错,然而无愧于心!只是林儿之病,却是我未曾意料之事,不过有岩松子道长诊治,数年之后,病愈归来,便无大碍!”
他征战多年,身上的血火之性沉凝浓烈,自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坦荡无畏、坚定不移。
伏明伦笑得讽刺:“据说韶州军中,私下里称平帅与阿姚为‘二圣’,这是当年朝臣对高宗皇帝和武皇后的称呼。这么说,平帅是担心阿姚会成为第二个则天皇后,为了防患于未然,才痛下毒手,所以问心无愧?”
平清远答道:“我并不是防患于未然,实是因为,阿姚那时神智丧乱,行为悖逆,名为阿姚,实则已非阿姚。林儿若有如此之母,必致恶名。阿姚若心智清醒,也必会同意我的选择!”
伏明伦步步紧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平清远怒道:“我从未说过阿姚有罪!”
这句话说得声音略大,周围诸人心中惊骇,不免又退了几步。
伏明伦审视着平清远,忽而笑道:“那又是何故?”
李蕙仙觉得,伏明伦这一刻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平清远对姚夫人终究是维护的?
这样的维护,让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平清远静默一会才答道:“南华寺法德方丈曾言,阿姚当年初至韶州时,为了救我,斩杀了一头将要蜕变成蛟的百年巨蟒,蟒灵不灭,十年之后前来寻仇。阿姚虽然师承剑侠,护得性命不伤,但她本性多思多虑,其实不宜杀伐征战,因此早有心魔,至此时难免神志昏乱,心魔滋长,以至于无复旧时心性。若非阿姚心智已乱,又有何人能够将她困锁?闭锁于南华寺密室,也是为了以佛法涤除心魔。至于宣扬阿姚死讯,的确出于我一点私心。无论是为了韶州的安宁、林儿的将来,还是为了阿姚自己,这个死讯,都比真相更合宜。若是阿姚有知,她也宁愿让世人都以为她已死去,而非昏乱入魔。”
平清远的话语之中,颇有含糊之处,让李蕙仙暗暗着急。然而平清远迎着伏明伦咄咄逼人的注视,坦然自若,显然是深信自己问心无愧。
伏明伦眯起了眼:“阿姚所学,最讲求炼心,等闲不会被外魔所侵。究竟有何等悖逆之行,让平帅认定阿姚已心智昏乱?”
平清远皱皱眉,却仍是含糊其辞:“伏先生神通广大,尽可去印证一下我的话是否属实。”
伏明伦却微微一笑:“可是我很想听一听平帅的说法。”
他们直视着对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平清远到底还是退了一步:“当年为了筹集军饷.开辟商道,结好四邻,阿姚亲自替我聘回了几位楚汉豪族之女,照看她们生下儿女,以此与各豪族结盟交好。不料此前三四年间,这些豪族之女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儿,陆续都死于各种意外!因为事关重大,各族派人与我共同查探此事,一直没有端倪,直至阿姚病发,亲口对我承认,那些人,都是她从中挑拨,令其自相残杀而死!而我在后来也终于查清,阿姚所说都是事实!当日我曾问她是何缘故,莫非那些姬妾有谋害林儿之心?阿姚却答,她不过是一见那些人便生气而已。不过数年之间,性情如此剧变,行事如此颠倒,如何不是入魔?”
他的声音极低,李蕙仙只能勉强听清,却如闻惊雷,心神俱失,不觉脸色煞白,摇摇欲倒。
原来姚夫人的死讯,真有如此可怖的真相!
好在她退避廊下,灯光昏暗,人人都只望着庭中,不曾注意到她的失态。
伏明伦打量着平清远,平清远似乎是艰难地挣扎了一番,才说出这可怖的真相。
这样看来,平清远一直以来的遮掩,虽有自以为是之嫌,倒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然而……
伏明伦不无怜悯地看着平清远,笑了起来:“夏虫不可语冰,山中之虎不可言沧海。平节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阿姚当初为什么肯替你纳各族之女,数年之后,为什么又改变主意除掉了她们。那不是心魔滋生,也不是恶灵作祟。可惜了,阿姚既已明悟,只怕永远不会再见你,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李蕙仙憷然心惊。无论怎样的女子,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在江宁时,她冷眼旁观,曾经见过多少出嫁前温柔脱俗,出嫁后在那暗藏着无数陷阱甚至于杀机的深深庭院中渐渐变得面目全非、整日忙于明争暗夺的女子?即使是那些才子佳人,也无一例外,佳偶最后,都成虚话。哪怕曾有一位被称赞有“林下风气”的清雅才女,最为孤高,目无下尘,最终也不得不为了夺回夫婿的心,双手染血,身败名裂。
当初姚夫人亲自为平清远纳豪族之女为侧室,照顾她们的子女时,其实并不曾将平清远当成俗世所谓的“夫婿”吧。
可是日久生情,更有了世子平林这个两人之间最大的牵绊,即便是剑侠弟子,恐怕也难以免俗。
因爱而生怖,因情而入障。
所以伏明伦才会冷悯又感慨地对平清远说:姚夫人的变化,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恶灵作祟,可惜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一念及此,李蕙仙不觉打了个寒战。
即便是姚夫人这样的人物,一旦入障,也会落得被迫假死闭锁密室的结局,爱子惊痛失魂,若无伏明伦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兄来搭救,再无出头之日。平林也将在那小小别院之中,幽闭终生。姚夫人倾尽全力,打下韶州四镇的半壁江山,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她心中感慨万端,目光落在平清远身上时,不能不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守好本心,决不可入障。
她不是姚夫人,没有浴火重生的本领。
平清远困惑茫然之际,伏明伦已向后退去,平清远忽道:“且等一等,你身在此处,如何能够让阿姚脱困而出?”
他尚有一丝不确定的疑虑:姚夫人真的脱困而出了吗?
伏明伦一笑:“纵在地底,又如何能挡住我笛曲?平帅岂不知,这世间,除了刀兵可以杀人救人,音律同样也可以杀人救人?”
他向后疾退的同时,横笛急吹,曲不成调,然而听者只觉心跳急促,耳中生痛,体质稍弱的女眷,甚至有捂着胸口昏倒在地的。
左右卫士想要拦截,却如何拦得住?伏明伦身形飘忽,诡异有如鬼魅,瞬息之间,仿佛已隔千里,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隔于山
南华寺的僧人看守不力,又追不上脱困而出的姚夫人,中秋次日清晨便前来请罪。平清远温言抚慰了一番,毕竟南华寺于韶州的安宁关系重大,不可轻慢。
中秋夜的剧变无法瞒过韶州这么多人的耳目,平清远命人传出消息,姚夫人本是剑侠弟予,应劫而来,如今得同门相助,又渡劫而去,此前的死讯,不过是为渡劫而掩入耳目。
这个消息渐渐传扬开去,倒让韶州四镇议论了不少时日,其中或有疑心者,终究还是相信了这番说法——姚夫人向来被传言大有神通,并非凡人,应劫渡劫之说,自然也为人深信。
平清远花了不少工夫,重新清理麾下人马,毕竟,姚夫人是否在世,对不少人而言,是大不一样的。
忙乱了一个月,堪堪清理完毕。
平清远不可能将所有曾经隶属于姚夫人、又或者有可能倾向于姚夫人的将士尽数从军中清出去:他所做的,便是为远在他乡的世子平林单独训练并组建一支亲军,以光明正大的名义,将这些人都集中到这支名为“虎豹营”的亲军之中,并交由姚夫人曾经的亲卫掌管,驻扎于丹霞山南麓。
这支亲军的军饷来自番禺经由韶州与蜀中贸易的那条商道,而这条商道,也仍然由姚氏旧仆掌管。
即便姚夫人重来韶州,对这样的安排也无从指摘。
此时平清远大致也明白了,七夕时李蕙仙不慎学了姚夫人当年的装扮,十之八九是被伏明伦设计陷害的,念及李蕙仙入门以来的温顺和婉,某日又偶然得知,平林往日所居的别院虽然封存,李蕙仙仍然安排了人日日打扫,不使其空生尘埃,心念回转,终究重新人了内院。
秋去冬来,新春又至,春暮夏尽,凉风又起。转眼年余过去,李蕙仙在韶州节度使府中已经慢慢站稳了脚跟,各方人士,虽然仍旧警惕着唐主明里暗里伸过来的手,但对于这位来自江宁的新夫人,还是颇为敬重,以为能够谨守本分,贤惠得体。
唯一的不好之处是,李夫人始终没有身孕——当然,或许不少人会认为,这才是李夫人至大的好处、
李蕙仙私下派人去求医问药,一直不见成效,心中难免焦灼。唐主派来的御医,以及南华寺的法性大师,诊脉之后都说她并无问题,这就更让李蕙仙心焦。
她担心唐主会送来另一个李氏族女。
其时与岩松子的一年之约将至,却迟迟不见他送世子平林回来,只派人送了一封信,说是平林心智将开,正是紧要时候,不可挪动。
李蕙仙心中早有预感。伏明伦既然安排岩松子将平林带走,就不会轻易再送回来。来与不来,只怕要等到姚夫人亲自决定。
平清远心中愠怒,奈何无法向岩松子问罪。
因为平清远的心情不佳,这一年的中秋宴不免有些肃冷。
中秋宴后,李蕙仙悄悄前往南华寺附近的白衣庵拜送子观音。为免惊扰香客,也为了少生是非,李蕙仙扮成普通富家妇人,侍卫也挑了几个不起眼的随行。
拜完之后,李蕙仙不想立刻回府,她难得有机会出来一趟,听闻白衣庵后园有几棵百年丹桂.便请庵主差了个女尼带路,前去赏玩。
侍女将锦垫放在石凳上,扶着李蕙仙坐下,女尼送来桂花茶和几样细点。
李蕙仙示意她们都退远一些。
侍女嬷嬷被树丛挡住,她独自坐在花树深处,肩背不再挺直,无人看见她此时的软弱与颓丧,良久,她无声地长叹了一声,又重新振作起来。
正待开口命女尼换热茶来,忽而听到了不远处月洞门外飘来法性大师的声音。
隔壁便是南华寺的后院,与白衣庵仅一墙之隔,墙头镂空,竹影掩映,又开了一扇月洞门,两扇古朴木门,平日里从白衣庵这边锁着。
李蕙仙怔了一下,随即凝神静听。她早已发现,这样秋水无痕的偷听,可以让她避开多少陷阱,得到多少便利。
法性大师似乎正在与南华寺的住持法德方丈说话,一边说一边走到离月洞门不太远的池上亭之中。
李蕙仙知道那个池上亭,四面临水,空空如也,在常人看来,这是无人能够偷听的密谈之地:
侍女嬷嬷熟知李蕙仙的习惯,她既然不曾开口唤人,一个个都悄然肃立,屏息静气。
静谧之中,李蕙仙可以清晰地听见门缝中传来的说话声。
他们正在谈论的,正是李蕙仙心头最重要的大事。
法性说李蕙仙的脉象的确没有问题,他近日为马夫人和刘夫人诊了脉,也没有问题,所以前来送中秋礼的唐使私下里找到他,想要由他出面,请专精此道的白衣庵梵清师太与他一道为平清远及三位夫人都诊一诊子息脉:如果平清远无恙,唐主便要送来另一位族女——马、刘二位夫人已有亲子,李氏夫人必须也要有自己的嫡子。
李蕙仙暗自苦笑。现在她反倒希望诊出平清远有恙了,这样的话,只要平林在世,马夫人和刘夫人的儿子,就永远也别想登位。
这样,她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过了几曰,法德方丈果然往节度使府来了。
平清远在内书房中接待法德方丈。李蕙仙亲自奉茶,然后退回了与内书房一墙之隔的后厅,慢慢翻看账目。
后厅是李蕙仙平日见各处管事的地方。中秋前交上来的账册,便放在这后厅之中。这几日她一直在这后厅之中看账。她以为,法性大师与梵清师太若是要为平清远诊脉,必定是极其安全隐秘之处,才能够说出真正的结论。这内书房,既隐秘又够身份,十之八九便是此处。
不想今日来的是法德方丈。也许方丈是想将此事先与平清远商量商量。
法德方丈并没有直接提起此事,而是说起姚夫人的师门。
当初姚夫人脱困而去,伏明伦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平清远与南华寺都深以为诫,派人往蜀中打听姚夫人与伏明伦的师门,有备无患。
平清远派出的人尚无音信,南华寺的僧人倒是先回来了。
法德方丈缓缓说道:“平帅,伏明伦的师门,据称乃是蜀中一个极古老的门派,号为‘巫山门’。十二弟子,对应巫山十二峰,无不是一时人杰,只是性情古怪,行事莫测,世人多不愿招惹。伏明伦精通音律,文采出众,应是十二峰之上升峰弟子。姚夫人应是神女峰弟子,她这一脉弟子,往往都会在乱世之中择人而事,一如当年瑶姬辅佐大禹王辟山治水。至于其他十峰,世人语焉不详,据说其中登龙峰弟子代代皆为将作大匠,净坛峰弟子多是红颜祸水,飞凤烽弟子往往都是一时名将,起云峰弟子善驭毒虫、能制种种奇蛊,松峦峰弟子则皆为国手名医。”
平清远诧异地道:“这么说,岩松子很可能是松峦峰弟子,而方无涯则有可能是登龙峰弟子?”
所以才会被姚夫人和伏明伦延请到韶州?
法德方丈语气凝重:“老衲很担心,岩松子精通医道,若是对节帅有所误解,会不会暗中下手……两位莫医官毕竟更精于外创之伤,所谓术业有专攻,老衲想多请几位名医,为节帅、几位夫人以及两位小公子仔细诊脉,看看可有不妥。”
平清远微异:“大师以为……”他忽而想到,一年以来,不但李蕙仙没有动静,便是曾经生育过的马夫人和刘夫人,也没了动静,立时明白了法德方丈之意,惊怒道,“他们竟敢暗算于我?”
法德方丈叹了口气:“只怕还不止暗算了节帅。”
以南华寺僧人打听来的消息来看,巫山十二弟子,都有些睚眦必报的小人习性,伏明伦外表再如何文采风流,听说暗地里的手段也是让得罪他的人生不如死的。
既然伏明伦认定平清远有负于姚夫人,为了报复,也为了保障平林的世子之位,串通岩松子下暗手,绝非不可能。
如此重大之事,平清远无论如何,也要多请几位名医来诊一诊了。
直至内书房中再无声息,李蕙仙才放下手中账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瑶姬的故事,历代志怪多有记载,往往都说,瑶姬本是天帝幼女,见下界洪水滔天,下凡救世,杀十二恶龙,又助大禹王辟开巫山,引江水人海,神力耗尽,化为神女峰,永镇巫山。
民间传说,又称神女峰别号望夫崖,乃是未嫁神女遥望夫君之意。
瑶姬的心中,谁是她遥望而不来的夫君呢?
耗尽神力助大禹王劈山治水的是瑶姬,为大禹王生育子女、开国建业的却是涂山氏女娇。当女娇倚门而望,曼吟“侯人兮猗”之时,瑶姬或许正在那惊涛骇浪之中出生入死。
即便是神女,也逃不过这样的魔障啊。
姚夫人或许是不想化为望夫石,所以她生下了平林。然而终究,都成虚话。
数日之后,法性大师与梵清师太果然悄悄入府,同行的还有一位精通小儿科的韶州名医,细细诊过之后,商议许久,向平清远禀报道,其他人都还好,唯有平清远,脉象看似均无问题,但似乎总有违和之处,建议平清远往江南或是中原延请精于识毒解毒的名医。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平清远很可能是中了某种不利子嗣的奇毒。
平清远心中怒极,双管齐下,一边派人出去寻医,一边派人去寻岩松子。
这些消息,很难完全掩入耳目。
李蕙仙觉得,世人畏惧岩松子,不敢无端猜疑,不过私下里恐怕都会以为,无风不起浪,平清远不会无故开罪岩松子这样的国手与瘟神,其中必有缘由。
不过平清远被怀疑中毒,还是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解毒之前,江宁那边不会再送人过来了。
转眼已近年底,平清远趁了农闲时节操练屯田之兵,驻扎于外,将一应琐事都交给了李蕙仙,李蕙仙整日忙碌,倒将中毒解毒之事暂且抛到了脑后。
腊月初八乃是如来成道日,李蕙仙往南华寺去礼佛并施粥,偷得半日闲,在后园略逛了一逛。
这一日南华寺香客众多,后园又广大,虽说节度使府设了关防,到底还有几家身份豪贵的女眷,不曾被请出后园去,不过也识趣地没有过来打扰李蕙仙。
邻近白衣庵后园的水池畔,腊梅初放,暗香袭人,转过梅林,眼前便是池中亭。
然而不过是绕过梅林这一转眼的工夫,池中亭里竟然已经有人在座!
一见那袭轻黄纻衫,李蕙仙心口便是一紧。偏偏那人转过头来,笑意吟吟,望着李蕙仙,拱手一揖,轻声说道:“夫人请——”
人在亭中,声在耳边。不是伏明伦,又是何人?
李蕙仙僵在那儿,浑身冰冷。
她现在已经知道伏明伦的可怕。而伏明伦胆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南华寺的后园,在众目睽睽之下静候她前去一谈,只能说明,伏明伦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可怕,所以才这样无所畏惧。
李蕙仙不知自己是如何挪动脚步,走到池中亭中坐下的。
伏明伦不知从何处携了茶炉过来,斟上一杯热茶,微笑着说道:“夫人无需惊恐。我是蜀王使者,为商道之事前来韶州。正副使者已分别前去拜谒平节帅与长史,我却不耐俗务,久闻南华寺后园雅趣之名,今日一游,果然名不虚传。得遇夫人,也是佛家所言之缘了。”
他此前虽在韶州多日,却从未踏入南华寺一步。这或许也是在中秋夜之前,平清远从未怀疑过他会救出姚夫人的原因?
李蕙仙暗自猜度着,端着热茶让自己略缓一缓精神,才开口说道:“伏先生客气了。”
伏明伦打量李蕙仙的目光之中,不无赞赏:“平节帅不但行军作战极有气运,便是娶妻,也运道上佳。创业之时,有阿姚这样能够并肩作战的妻子;守成之日,则有李夫人这样善守本心、处变不惊的贤妻。”
他话语里的讽刺让李蕙仙心中苦笑,只能假作饮茶,低头不语。
伏明伦注视着她,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五指有长短,人心有偏向。李夫人,你转告平节帅,无需遍寻名医,他身上所中,乃是无解之蛊毒,名为‘千丝缠’,此生此世,不会再有子嗣,除非阿姚回心转意,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唉,阿姚太过自信,总以为万事皆在掌中,不肯以这等手段约束夫君。岂不知人心易变,情缘易薄?到底还得让我来收拾残局。”
李蕙仙心中早有预感,然而听了这话,依旧手上一抖,几乎打翻了茶盏。
她的手颤抖无力,只好放下茶盏,抬头直视着伏明伦。
这件事情,除了平清远,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伏明伦才会对她有所歉疚?
可是虽然如此,即便伏明伦或许对她有几分赞赏,为了姚夫人与平林,伏明伦仍然毫不犹豫地对平清远下了暗手。
所以他才要说,人心有偏向?
伏明伦嘴角含笑,迎着李蕙仙的注视,接着说道:“马夫人与刘夫人的儿子,不会成材,也不会有嗣。平林他日艺成归来,会尊李夫人为继母。哦,李夫人不必担忧,阿姚此番彻悟,大道将成,无论平节帅在世与否,都不会再回韶州。”
这已经是对李蕙仙最大的保障了。
伏明伦的微笑之中,带着歉意。
李蕙仙怔了片刻,却仿佛心中一块久悬的大石,终于落下。
历朝历代,无数和亲的公主郡主,又有几个,能够生下自己的儿女?
或许她曾经有过暗暗的憧憬,但是越接近那个可怖的真相,越是让她心中发寒甚至于绝望。
现在,尘埃终于落定,她不需再思前想后,左瞻右顾。
而且,伏明伦的歉意与善意,还有那等神通广大、令人生畏的手段,都足以令她信任。
李蕙仙定一定神,站起身来,缓缓施了一礼:“多谢伏先生。”
她深深明白,如伏明伦这等人物,在翻云覆雨倒海挪江的时候,能够顾惜一下被波及的无辜,诚为不易。
而她更一早便明白,这世间,并不是无辜者便可以无灾无难。
伏明伦安然受了一礼。这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他现在越发觉得面前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难能可贵了。
此时节度使府的侍卫已经围在了池畔,只是顾忌伏明伦的笛声,李蕙仙又离伏明伦太近,都不敢轻举妄动。
伏明伦扫视一眼,微笑起身,道一声“珍重”,正欲离去,李蕙仙忽道:“伏先生且等一等!”
伏明伦转过头来。
李蕙仙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说道:“伏先生丹青妙笔,能否为小世子绘一幅姚夫人的画像,留作念想?”
她猜测那三幅诱她踏入陷阱的画,其实出自伏明伦之手,才能有那般气韵风流。
从她被选定出嫁以来,姚夫人就成了萦绕在她心头、无时不在的那片阴云。直至今日,总会有种种有意或无意的话语,提醒她,这是平清远的韶州,也是姚夫人的韶州。
她畏惧着姚夫人,却又不可自抑地渴望着见一见姚夫人的真容。就仿佛那是一个纠缠她太久的谜底。
她想要知道,让无数人敬畏、无数人怀念,让平清远失态、愤怒、痛苦与恍惚的姚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是她不敢说出自己的渴望,唯恐被人取笑,只能借用平林的名义。
伏明伦审视着她,转而一笑:“阿姚啊——可惜我唯独画不出她的模样。”
李蕙仙一怔。
伏明伦却已掠过池面,飘然远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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