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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米之刀
文/纤歌凝 图/AKYO
纤歌凝
“小枕儿,再举高些……就差一点点了……”
逾墙的枣树上挂满了青红的果子,小灯笼般悬在青衫女子的头顶,月影巍巍,夏枝娑娑,将她的殷颊映得水灵红润。
女子哆哆嗦嗦地站在那个叫“小枕儿”的少年肩上,少年身子单薄得如一张纸,却抿嘴站得笔直,咬牙踮脚极力把女子向满枝招摇的枣儿送去:“檀姐,你怎么又重了这么多,死沉死沉的,今后我若是长不高,那全得怨你!”
少年嘴上怨着,脚下却险险地挪到了半片青砖上,颤巍巍地又踮起一寸。
“哈!成了!”苏檀瞅准了晃荡升起的空子,指尖一跷,险险夹住垂落的半片枣叶,右手顺势一捞,硕果累累的枝条就给她整个拽到了怀里,“小枕儿快看,好多好多——哎哟!”
这一得意便忘了形,本就被枣子压弯的枝条禁不住她一坠之力,“咔嚓”一声断裂开来,小枕脚下的半片青砖一滑,两人绷紧的力道一松,他们就带着那满枝的枣子一齐向地面砸去!
震天的动静惹得高墙内的家犬惊醒,好一阵狂吠,紧接着就是主人家点亮灯烛,披衣下床,冲进小院,骂骂咧咧打开院门的声音。
“檀姐,檀姐!”小枕跳着脚站起身来,一手拉过摔蒙了的苏檀,一手还不忘拖过那截断掉的枣枝,“檀姐快跑,这家养了狗!”
苏檀闻言提着裙子跳起来,着急地看向小枕:“狗?在哪里?往哪儿跑?”
院内骂骂咧咧的声音越发响了起来,门闩“咔嗒”的松动声中夹杂着家犬不耐的狂吠,惊得四邻的窗子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走这边!”眼见四周的人声愈发响了起来,小枕一咬牙,拽过仍不知所措的女子,拖着满枝小灯笼样的枣子,慌不择路地顺着墙角的乡间小道一路飞奔而去。
“别!别往那儿跑……”苏檀自惊慌中回过神来,却身不由己地被拖着飞奔,耳中闻见身后越来越近的狗吠人喧,又是惊惧又是无奈地说道,“前面……好像是条河……”
“不早点说!”小枕哀号一声,拉着女子的手却半点没有放松,“这下真要被你害死了!”
夏末秋初的夜里,蝉鸣蛙声被横扫过来的枣枝惊得一片凌乱,阡陌小路上,月影高照,人声鼎沸,萤火纷飞。
小枕费尽力气将哆嗦着的苏檀从河里拖起来的时候,已然月至中天,对岸的人声狗吠也无趣地哑了下去。
“你……”苏檀气喘吁吁地坐在河堤上,没好气地翻着白眼,“不过是偷个枣儿,我们身上又没有银钱来赔,被人抓住顶多也就是打一顿罢了,你小子居然二话不说就把我拖下水,想淹死我还是怎么?”
“我怎么知道也就是一顿打,看那架势更像要把我俩剁碎了喂狗呢!”小枕用力拧着湿透的衣衫,“还说呢,你这么死沉的,险些把我连累一起去阎王那里报到,要是早知道你不会水,宁愿被打死也不拉你一起跑。我还纳闷呢,你不是从小在野地里长出来的么,怎么就不会水?”
“咱俩都少说两句吧。”苏檀迎着夜风打了个寒战,蜷起身子将河堤上的青草理了理,“枣子一个都没偷到,倒赔进去一身干净衣裳,晦气到家了!罢了罢了,先睡吧,吃的东西明天再说……”
“苏檀!”小枕一把将意欲倒头就睡的女子用力架起来,“你这么一身湿淋淋的,就打算在这儿晾一夜?给我起来!”
苏檀软绵绵地往他身上倒:“不管……我困……”
“滚开些,身上冷得和冰一样。”小枕皱着眉头推开她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看着歪倒在河边的女子,“不许睡!等我找点干柴回来生个火,听见没有!”
“听……见……了……”苏檀晃晃悠悠地坐起身子,看着少年快步翻下高高的河堤,向着附近的树林寻柴而去。
眼见小枕单薄的身子渐渐隐没在夜色里,苏檀迷迷怔怔的眼神忽然就是一凛,对着浅滩边一人高的菖蒲丛冷冷地开口:“出来吧,难为你今晚又是泥又是水地跟了我们一路。”
“苏领主,”夜色仿佛突然淡去,浅滩中笔直地现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少主要玄魑来向苏领主问问,斗米刀法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你方才没看见么?”苏檀冷冰冰地开口,“我都逼得他跳进水里了,他还是一点武功都不露,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是萧家斗米刀法的继承人?依我看,这次若非少主弄错了,就是你们这些奴才谎报消息。”
“玄魑对少主从无隐瞒。”玄衣影子淡淡地答道。
“哦?你的意思是说,这次是少主弄错了么?”苏檀蛾眉一挑。
“少主不会错,”玄魑不动声色,“却只怕苏领主做事太过心慈手软,对斗米刀法的事情不上心,却一味拿小打小闹敷衍少主。”
“玄魑!”苏檀闻言怒起,“江湖之上但凡有耳能听之人都知道‘沈氏四凶,朱魅最忠’,这十年来少主对我也是从无二话,你一个奴才,凭什么来说三道四!”
“既然如此,就请苏领主拿出做事的样子。少主说了,刀法事急,请苏领主切莫再三拖延。”玄魑冷冷地背过身去,“明日午时,少主会亲自领人在官道驿站附近设伏,届时请苏领主务必将斗米刀法的传人引至该处。刀剑无眼,生死转瞬,他若是不能施展刀法,那自然不能怪苏领主办事不力;然而他若出手了,少主在场亲眼所见,苏领主却也不能再推说我等假传消息。”
“你是说……少主他会亲自来?”苏檀全身一震,“十年了……他真的要来……”
“苏领主为沈家呕心沥血,十年江湖风雨有眼皆见,少主不是椟内无珠之人。”玄魑冷冷一笑,“但在斗米刀法这件事上,若是有半分差池,只怕苏领主就只能提头来见了。”
“慢着。”苏檀叫住转身欲去的玄魑,“若是……若是那个孩子真的不是斗米刀法的传人,你们……你们会放他走么?”
“苏领主这几年在江湖上历练,怎么越来越糊涂了?”玄魑冷冰冰地敛了笑意,“斩草除根,自然是一刀杀了更干净些。”
“你们要杀他……”苏檀当场怔住,“他才十五岁……可你们已经杀了他满门……少主真的说了要杀他?”
“对了,上次苏领主写给少主的信我送到了,少主的回信在此,请领主过目。”玄魑回过头来,隔空将薄薄的一封信掷了过去,看着苏檀怔怔接了,不由嘴角一挑,讥讽地笑了笑,“苏领主唤在下奴才,试想当年,苏领主若不是得少主青睐,今日只怕还不如我们这帮奴才,你说是么,曾经的朱魅师妹,如今的苏檀大人?”
“闭嘴!你竟敢——”然而不待苏檀发作,只听得小枕一声淡淡轻咳在河堤后响起,玄魑的身影迅速隐没在萎萋菖蒲之中。
“檀姐,先等等……”只听少年“嚓”地打燃了火石,“待我先把火生好……”
苏檀默然不答,呆呆地立在河堤上,手中紧攥着薄薄的信纸,怅然对着一河星月轻波,一空夜风冰凉。
“小枕儿,差不多了,你过来吧。”苏檀抖了抖半干的衣衫,冲着河堤背风处单薄的身影淡淡唤了一句。
少年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笑应一声,却仍哆哆嗦嗦地站在黑夜里,夜风一过,他那身湿淋淋的衣衫猎猎作响起来:“檀姐你可别哄我,你那身衣服薄,若是没干透,就着火光可什么都看见了。”
苏檀身子一颤,冷声道:“你一个半大的毛孩子,能看掉我一块肉去么?跟着檀姐混了这么些时日,却还是磨不掉你身上那点贵气。”
小枕讪讪一笑,却仍固执地背对女子坐着,月影火光之下,那孤零零立在夜风里的肩膀细弱得如一棵破土的嫩芽,那样单薄却又仿佛有掀起千斤巨石的力量。
“你呀……”苏檀摇了摇头,用力将身上的衣衫拉紧。
“檀姐又笑话我,我都改了不少啦……”小枕笑道,“换作是三个月前,我连人家掉在地上的钱都不会去捡的,又怎能想到如今会跟着檀姐四处坑蒙拐骗,连偷枣子被人放狗追打的事情都干出来了。”
“檀姐你那时候心真狠啊。”小枕笑着笑着,语气中多了一丝怅然,“我不肯穿破破烂烂的衣服跟你出去讨饭,你摔了饭盆就叫我去死;我不肯去偷人家田里的菜,你就威胁我说要把我送给沈家换那三干两赏金;我不肯睡在露天野地里,你就把我带进城里最好的客栈然后自己偷偷跑掉,看着我被人乱棍打出来。”
“这些缺德事真是我干的?”苏檀语塞,怔怔看着火堆后面背着身子的少年。
“要不是檀姐这么狠,我也活不到现在啊。”小枕轻松一笑,“我现在走在街上随便和哪个小混混抢剩饭都不会吃亏,晚上无论倒在哪里都能睡着,偷完人家田里的菜跑得比狗还快。”
“最最要紧的是,”小枕抬头看着暗淡的月华,“我不会自不量力跑去沈家报仇了,我终于知道活下来有多不容易。我们萧家家传的刀法叫‘斗米刀法’,取的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意,说得那样两袖清风、烟火不沾,其实要是一个入真的缺那五斗米,又怎么能不折腰……”
“斗米刀法……”苏檀眼神蓦然一闪,“从来没听你说过啊,你们萧家要是有那么厉害的刀法传下来,怎么会如此容易被沈家灭门?”
“萧家斗米刀法代代单传,不是人人都会。”小枕拉家常般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却听得苏檀心惊肉跳,“到我爹那一代,萧家几经变故,人丁寥落,就算有萧家刀法,到底撑不住沈家大举屠门之势。萧家濒临破门之时,我爹将刀法传给了……”
“这种大门大户的发家灭族史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苏檀突然一个哈欠打出来,堵住了小枕的絮絮叨叨,“你之前说过,此番去临华城,是要在城中找你的叔父萧舒墨,那你从此就和你叔父一道了么?”
“檀姐……”小枕闻言一顿,“这三个月要不是你,我就算不死在沈家魑魅魍魉四个杀手手上,也会把自己饿死。” “那又如何……”苏檀心里突然一冷,“哈哈,你不是想说,你要让你叔父给我这个姐姐打赏一番吧?”
“檀姐……”小枕笔挺的背影在苏檀的冷笑声中一僵,“我是萧家独子……”
“够了!”苏檀怫然而起,一掀裙子,地上尚明的火星四溅,“反正,你用得上檀姐的时候,就为这区区五斗米折一下贵气的腰;用不上的时候,你就是萧家独子,和我这种江湖野人也没什么好往来的!”
“檀姐……”小枕诧异地回头看着突然暴怒的女子,“我没说不和你往来了,你……”
“滚去忙你的报仇大业吧!”苏檀一脚踹飞了搭好的篝火,背对着少年重重地躺下身子。
小枕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子斜卧的背影,隔着一地散落的木头,女子的身影那样陌生又那样模糊,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劝。
背后暖和的篝火越来越小,小枕似是也睡了,苏檀伸手抚摸着怀里那封薄薄的信,心里翻天覆地,没有一刻的宁静。
她也知道自己就这样发小枕的脾气是为了什么,说穿了也只是给自己找个安心的理由。
就像在萧家那漫天的大火里,假装偶然路过,从熊熊燃烧的椽柱下救起那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孩子,用一个馒头、一碗清水博取他无价的信任,伺机探取他身上人人觊觎的刀谱。
那时候她骗自己:这个孩子,不救他就是个死。
就像在他宁死不肯去乞讨的时候,她将破碗摔到他身上,告诉他不讨饭就去死;在他不愿意睡在野地里时,设计让他被客栈老板一顿毒打……她用尽所有的方法将他逼到绝境,只是为了少主想要的斗米刀谱。
那时候她也这么骗自己:没有刀谱,他就会被沈家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然而有时侯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在不公的命运前折下高贵的腰身,看着他跌下凡尘,沦落尘埃,不知怎么就觉得,这个坏人,她快做不下去了。
苏檀用力地按捺下心底翻涌的不安,攥着怀里薄薄的信纸,极目看向寒凉的夜空。
在她被赶出沈家,收到少主的第一封信之前,苏檀不是苏檀,是沈家四大杀手魑魅魍魉中的朱魅,踏着千万人性命爬到峰顶的杀手,沈家豢养的奴才。
魑魅魍魉中数她跟随少主沈玉卿的时间最长,即便被赶出家门的那段时日也对少主全无二心,因此江湖上有“沈氏四凶,朱魅最忠”之说,更有风评笑她为沈家鞠躬尽瘁、事必躬亲,戏赞“得朱魅一人,修身、齐家、平天下指日可待矣”。
却无人知,收到少主的第一封信之前,她只是活在深宅大院里的一条狗,一把刀,一道不随光阴变换的永恒暗影。
她幼时经历沈家嫡庶之争,糊里糊涂地随着四凶的上任统领苏桓跟了看似毫无胜算的庶子沈玉卿。沈玉卿体虚多病,性情优柔寡断,远非沈家家主的上选。然而,在这场必输的争斗中,当年仅有九岁的朱魅在沈家大堂上,冷然反戈将刀架在已经胜券在握的嫡子脖子上时,局势山倾海覆。
那时候她心中并无半分爱恨,如一只精致的提线木偶,听任抚养她长大的领主苏桓指使,领主野心极重,扶植性子温吞的庶子沈玉卿也是图他温顺好用:内乱之后,苏桓便将她这个听话的小姑娘安插在了少主身边,她怀揣着一身很辣的武功,在端茶送水中消磨了五年。
如今那五年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少主清秀如女子的脸也模糊得只剩嘴角一抹依稀的笑意,那清瘦似病梅的身影也只停留在那天他转身拉住她的那一刻。
“你……等等……”朱魅收起药盏茶碗,正打算出门去,衣袖却一紧,回头一望,撞上了一双哀戚浅笑的眸子。
“少主?”十四岁的少女被那双眸子震得心里隐隐一疼。
“朱魅?魑魅魍魉的朱魅?”沈玉卿清清浅浅地笑着看她,“这样漂亮的一个女孩儿,怎么取了这么个凶巴巴的名字?”
朱魅瞪着一双大眼睛端着茶盏端端正正地站着,领主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吩咐过她,不要和这个病弱的少年说太多话,然而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记忆中,这是五年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如果回他一句,应该算不上是说“太多”吧?
“朱魅不是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但是领主说将来等我也熬成了领主,就可以取名字。”她干巴巴地回他:
“你是因为苏桓领主才帮我对付我哥哥的么?”沈玉卿定定地看着她。
朱魅被他看得有些难受了起来:“……不是。”
“不为什么……”她费力地解释,“其实我什么都不懂,领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原来你和我一样……”沈玉卿看她的眼里突然多了丝怜悯,“被关在高墙大院里,不识悲喜爱恨,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一辈子摆不脱这病,一辈子摆不脱少主的命,难道你不觉得这样活着……生不如死……”
朱魅闻言怔怔不答,终于端起茶盏转身推门。
“你别走啊……”沈玉卿慌忙起身拦住她,“怪我说错了行不行,这一阵子没人和我说话,实在是……实在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少女回过身来掰开他的手,解下扯在他手中的云袖,定定地看着他:“不怪少主,是领主吩咐我不要和少主多说话。”
她理理自己被扯皱的云袖,对他亮出三根手指:“不算这句,三句话了,我不能说了,少主还有什么吩咐么,没有的话我得走了……”
沈玉卿怔在原地:“连说个话都不可以么……”
朱魅不打算再和他多说,转身拂袖就去推门。
“我想吃落花生,自从生病住在这小院里,每天吃的东西都一样。小的时候,我娘经常炒给我吃……”沈玉卿突然在她身后淡淡地开口。
“什么?”朱魅蹙眉,还是决定答他这最后一句。
“你方才不是问我有什么吩咐么?”沈玉卿低笑一声,“去弄点落花生给我,别让你们领主知道。”
朱魅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你都要告知苏领主。”沈玉卿了然地笑笑,“不过几颗落花生而已,没必要事事都那么麻烦。”
少女没再说什么,端着茶盏转身推开了门。
成为了苏檀的朱魅至今仍想不明白,当年的她为何要费心瞒过领主给少主送去那一小把花生,为了这把烤花生,她更是深更半夜躲在沈家的灶房里折腾,将自己的一张俏脸熏得漆黑。
也许是五年来这样端茶递水的日子让她隐隐厌倦了,也许是被少主眼睛里哀戚的笑意刺得生痛了,也许只是兔死狐悲、感同身受,总之,从黑着脸黑着手掌将那把花坐交到他手上起,她不再是那个心里无爱无恨的朱魅。
她不知道,杀手的心思一旦松懈,前方就会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直到沈玉卿带着哀戚又狡黠的笑倒在她脚下,她才知道对某些人来说,即便是半颗花生,也可以是致命的毒药。
她惊慌地扶起委顿在地,呼吸困难的沈玉卿,感觉怀中人单薄的身子里心跳都弱得几不可闻,却似仍要努力抬起手来捂住她惊叫的嘴。
那一刻少主眼里有笑,那笑却冷得像冰,冷冰冰地带着一丝歉疚,好像在说,最终还是要连累你……
她怔怔地看着那抹越来越冷的笑,直到闻声而来的苏桓一掌将她推开,狠狠撞到床柱上。
“来人,把这小贱人赶出沈家去。”苏桓一边运气助沈玉卿呼吸,一边冷冰冰地对着身边默立的玄魑开口,“看来是闷得她久了,也罢,放她出去,且看她能活到几时。”
但凡被赶出主家的杀手,一般都是出了门就自行了断的。
不为忠心,不为虚名,而是因为身负太重的血债,离开靠山,孤身一人,立刻就会成为原主仇家出气的靶子。
朱魅从小被养在深宅大院里,却是压根不懂这一套规矩的。
于是她逃,一逃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她被人打晕了丢进乱葬岗奇迹般爬起来一次;逃跑时跌下屋顶摔断腿三次;跳进臭水沟、粪池差点淹死七次;被一群宵小围住抱头挨打无数次。
三个月,她穿的是乱葬岗里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寿衣,吃的是猫狗嘴里抢下来的残羹冷炙,喝的是屋檐青苔上淌下来的雨水,住的是河堤、草坡、树林、荆棘丛。
三个月后,她实在受不了,在市集上屠夫的摊子里摸了把杀猪刀,找了个没人的巷角打算死得清清净净一了百了,正横了心提刀往脖子上抹时,却被玄魑寻了个正着。
玄魑没有多说,只递给她一封信,那字迹柔和干净,一望便知是沈玉卿的手迹。
在信中,沈玉卿道自己并没被那半颗落花生毒死,反倒在生死关头走这一遭,心里通透了许多,眼下他已然设计买通了玄魑等三凶,正筹谋扳倒苏桓,重掌沈家大权。
少主还言道:患生患死之恩,笔墨难陈,湖海缘悭之后,天下唾手。
那时的朱魅望着缓缓跪倒低称领主的玄魑,心中犹自怔忡,生怕这是仇家折磨她的新花样。
随后很快便是苏桓被诛杀,沈家内乱一平,实力迅速壮大,这其中她孤身为少主外援,隐身绿林,联络江湖,功不可没。
晃眼十年过去,虽然这十年间奔波劳碌不得安宁,因为身份隐秘也不方便回沈家看少主一眼,她却每个月都会自玄魑那里收到少主的一封信,仍是那样清淡温柔的语气,浅问她这边家长里短,笑言他那边花谢花开,简单几句话,却是她世界里一抹奢侈至极的暖意。
虽然仍是行走江湖、刀口舔血的日子,但因为沈玉卿,她才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了出来,洗干净满身的血迹,成为了一个人。
她有了自己的名字,不再只是四凶之一的朱魅,她姓苏名檀,紫苏正气,檀香驱邪,从此灰暗的往事被洗涤一清,未来不再只是苍白的半生杀戮。
阿檀吾妹,晃信如晤。
借着身后依稀的篝火,苏檀悄悄展开了怀中的信纸,纸上墨迹淋漓新鲜,似是刚刚写就。
沈家一别,细数来天涯五载,长夏将过,玉窗外檀木依旧婷婷。未知风霜渐厉,檀妹可添一秋之裳,以御别来清减。
苏檀闻言抖抖那单薄的信封,果然掉出了几张通兑的银票,沈玉卿素来心细,想来这钱就是给她作天冷添衣之用了。
另有斗米刀法之事急,须千万着紧萧家之后,万不能让他们叔侄相见,令沈家功亏一篑。玄魑已然带吾口信前来,吾知檀妹与之素有嫌隙,兹事体大,望暂息意气,一切从权。
斗米刀法,怎么每个人都三句话不离这个!苏檀蛾眉蹙起,将心中隐约的不快压了下去。她正待往下细看,却猛然听闻火堆那边的小枕轻轻翻了个身,她急忙将信纸与银票胡乱揉了塞进怀中。
“檀姐……”却听小枕换了副调笑的口吻,“你偷吃什么呢,老鼠一样窸窸窣窣的。”
苏檀声音一抖:“胡、胡说什么,你檀姐这身板,一个烧饼在怀里都藏不住,有什么好吃的不都给你刮走了。”
小枕嘻嘻一笑:“没有吃的,那你怎么还不睡呢?”
“姐姐饿得睡不着,就喜欢翻来翻去撒欢儿,你管得着么?”苏檀刻意压下声音里的慌乱。
小枕狡黠地笑着不说话,隔着火堆却听见他站起身来向这边走的动静。苏檀有点着慌地翻了个身望过去:“你、你还不快睡,起来做什么?明日还要—一”
话音未落,几个青红的枣子在她眼前晃过。
“饿了吧?要不要吃呀——”小枕夸张的笑容被明灭的篝火映得无比滑稽。
“不是全被水冲走了么……”苏檀翻身爬起,诧异地望着递到身前的枣子。
“在水里胡乱捞了几把,就这么点儿,多的没了。”小枕摊开被枣刺扎得血痕斑驳的手,得意地看着她笑,“一面救你一面还能捞好吃的,我很厉害吧?”
苏檀怔怔地望着他:“刚刚上岸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小枕坏坏地笑笑:“本来是想自己独吞的,谁知道吃了几个,发现这枣子一点也不甜,不如大方些送给檀姐你做个人情。” 一言未落,他捂着的肚子忽然“咕噜”长长叫了一声,少年脸上坏兮兮的笑僵了一下,尴尬地提了提裤带。
“你一个都没吃吧?”苏檀抬起头望着他,语气凉凉的。
“哼,娘说枣子是女孩子吃的,我才不要!”小枕被戳穿了面子挂不住,着恼地将那几个枣子掷在女子的裙子上,转身就走,“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扔进河里好了,反正陪你打枣子也就是图个好玩。”
“你也很饿了吧?”苏檀不依不饶地在他身后补了一句,“你……一个都没舍得吃,全留给我了?”
“我不饿!”少年一头倒在火堆边,负气地压住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懒得理你,困死了,吃了快睡,别口罗唆了!”
苏檀握着裙子上的枣子沉默下来,隔着明灭的火堆,小枕原本圆润的肩头如今骨棱支离,十四五的年纪,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似乎下一刻就会像一个透明的糖人一样,融化在这微凉的夜色里。
那七八颗枣子被他用衣角擦得干干净净,青红地泛着诱人的光晕,握在手中暖暖的,似乎还带着一点体温。
苏檀想起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流离失所,饥寒交迫。
饿得半死的时候,别说为几个枣子,就算为是一粒米,一星面,她也能掀起裙子从街头打到街尾。
然而小枕却将这可怜的一点口粮给了她,他正是长个儿的年纪,一天下来米水不沾,一定是饥肠辘辘,面对这点吃食,不知在心里挣扎了多久,将几个半熟的枣子在手里捏得都快熟透。
这跟了她三个月,却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她的傻孩子啊……
她为刀谱将他逼到食不果腹,他却为一点不值钱的情谊,将身上最后一点活命的吃食都让给了她。
苏檀不敢抬头看火堆那边清瘦的身影,低头狠狠地将手中的枣子掐出水来,艰涩地开口:“小枕,明日……咱们就各走各的吧。”
“檀姐——”小枕猛地抬起头来。
“切记不要走官道,官道太引入注目。”苏檀冷冷地打断他说下去,“离临华城越近越是凶险,遇人遇事记得要多长个心眼,若是死在了沈家那帮人手里,檀姐可要看不起你的。”
“檀姐为什么?”小枕愤然站起身来,“方才都说好要一起走了……我……”
“什么时候和你说好过?”苏檀漠然站起身来,抖了抖干透的衣衫,“你去临华见你叔父,我这等草莽人物又怎好再高攀你家?被人撞见你和我这样半个乞丐在一起也不合适。”
“可是檀姐——”小枕抬步过去,仍要辩解,几颗青枣贴着他的脑袋飞了出去,“咚咚”地砸在身后老远的一棵大树上,只听苏檀转头厉声道:“非要让我这样叫你滚蛋?”
小枕怔在原地,听得夜空里苏檀的声音冷涩如冰:“不要再过来一步,送你至此,苏檀已是仁至义尽了,再要纠缠,休怪我不客气!”
言罢,女子狠狠扭过头去,对着无边暗夜逃一样迈开了步子。
小枕这孩子还不知道,一路跟着他的,不是救命的恩人,而是催命的罗刹!若不是和她一道,玄魑又焉能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河堤之上,清冷的风吹得苏檀浑身冰凉,可她强逼着自己不去回头,只怕一个回头,又给那温柔的火光拖了回去;只怕一个回头,又给那信任的眼神撵了回去,到最后害人害己,无法收拾。
“檀姐,”背后小枕低沉的嗓子忽然扯出了一丝喑哑的笑意,“如果我执意要跟着你呢?”
“你若是敢跟过来……”苏檀拼命冷着一张脸,冰着嗓子,“我就……就……”
好不容易硬起来的一点心肠被卡在这声“我就”上,女子脸上冰冷的神色僵住,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若是敢跟过来,就怎么样呢……打骂他没少挨过,饥寒他也一直忍受着,他如今已然是一无所有,除非真下狠手杀了他,否则她又能拿他怎么办……
万般思量一齐涌上心头,苏檀这一步,竟似怎么也迈不动了。
“檀姐——”正怔然不知所措间,仿佛东风过耳,一个清瘦的身子直直地撞到她身后,未及反应,一双稚嫩的手已然紧紧环住了她的腰。
“檀姐……我知道你舍不得打我的,你舍不得叫我滚蛋的……嘻嘻,你看,我这样不听话,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小枕颤抖着嗓子似乎是在笑,然而苏檀却感觉到紧贴在自己后背的小脸上有滚烫的泪水滑落,“檀姐……你掉下河我救了你,你上岸我帮你生了火,枣子我也全让给你吃……你为什么还要赶我走……我家里人全死了,要不是你,我也早就死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为什么你这么狠心要赶我走……”
苏檀抿着嘴用力去推他,却浑身软绵绵地推不动:“小枕……你先放开……”
“我不去找叔父了还不行么……”小枕抱她抱得更紧了,“我宁愿这样每天吃不饱,我宁愿不去报仇,我不想和檀姐分开……你从火堆里把我救起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再不要和你分开,无论你怎么打我骂我,无论怎么挨饿受冻,我……”
“你说什么呢!”苏檀大惊,她这一路都小心地藏起自己一身武功,这一挣之下却无意间使上了真力,硬生生将少年推开去,“你不能……”
谁料这一挣使大了力气,只听轻微的“刺啦”一声,随后便是如蝴蝶振翅般的声响。
苏檀后半截话卡在了嗓子里,再也吐不出来。
挣扎中无意被扯开的衣襟里,几张通兑的银票随着夜风飞了出来,呼啦啦一下子漫过了两人的眼。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小枕自跟随苏檀以来一直缺衣少食,骤然得见漫天飞舞的银票,一下子呆了。
不等苏檀开口辩解,他视线一沉,落在脚边那一张揉皱的信纸上,俊秀的字迹底下,一枚血红的族章在幽暗的夜色里浮凸出来。
“沈氏家印……”小枕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他缓缓俯下身,颤抖着手,拾起那张薄薄的信纸。
苏檀的心一直往下沉,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既无喝止之意,又无逃跑之力,脚下如生了钉子般,呆呆立在原地,看着那信上的字字句句刀子般戳进少年心里。
好似只有片刻,又好似过了几百年光景,小枕缓缓抬起头来,在乱飞的银票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沈家的人?”
苏檀涩然点点头。
“苏檀……就是朱魅?就是‘沈家四凶,朱魅最忠’的那个朱魅?”
苏檀垂下眼去,不敢看那双深深愤怒又深深悲哀的眸子。
“檀姐,原来你不缺钱花的嘛……”小枕抬头看了一眼缓缓落地的银票,嘴角扯起一丝笑意,“你本不必陪我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可笑我却一直坚持要你跟着我吃苦吃亏……哈哈哈……
“难怪我总看见你在夜里孤身走出去,难怪你即便装得再穷,每月也要买了纸笔来写信。我原想你入江湖多时,总有些心结不欲与我得知,料想相处日久,你自然会和盘托出,却不料,你竟是在给沈家家主写信……哈哈哈哈!”
“小枕,我——”苏檀被他笑得心惊胆战,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
“武功低微,假的!年少失怙,假的!缺衣少食,假的假的……哈哈哈!”小枕自嘲地抬头看着夜空,悲凉纵声,“我道这一路来你我是相依为命、情逾姐弟,却原来,都是假的。我还想着此间事了,便放下一切恩怨,伴你游历江湖,却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
“你听我说—一”苏檀踉跄退开一步,“小枕,你听我说—一”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小枕抬头,锋利的眼神剜得她心里生疼,“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一直都在骗我!”
“小枕……”苏檀声音颤抖,“无论你怎么恨我,明天千万不要走官道—一”
“都到这地步了,还要骗我?难道不是一刀杀了我更干净?”小枕咬牙弯腰,拾起地上一根枯槁的树枝,“萧家斗米刀法第三十九代传人萧枕书在此,刀剑无眼,生死自负!”
“不要—一”苏檀望着他不住摇头,手却下意识向着腰间摸去,长刀魅影,就藏在她裙子的夹层里,一触之下,冷绝的温度令她如遭雷击一般缩回手来,“我不能和你动手……我不能死在这里……”
“你们不是要看斗米刀法么?”萧枕书似是狠狠压着自己脸上那抹笑意不散,一字字喑哑地蹦出喉咙,“来啊!亮你的兵刃!”
苏檀瞪大一双杏眼,望着少年死命摇头:“你怎么恨我都可以,但我现在不能死,你千万记住我方才说的话!”
言罢她右手猛然在腰间一摸,—道明媚的刀光如流星般在两人中间掠过,刹那间迸发的气势清高如同孤峰宿雪,晃得人眼前一晕。
小枕不料她说着说着就动手,全无半分征兆,下意识抬起手中那截枯枝去挡,刀光碰上那一指粗的树枝,竟毫无滞涩,行云流水般掠了过去。
小枕忙侧身闪避,只觉一道薄凉的刀意掠过自己的鬓角,无声无息地沉没在夜色里。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苏檀已然转身背对了他,风一样刮进幽黑的夏夜。
她轻功绝佳,此番逃得却并不快,只是竟不曾有一次回头,将背届的空门尽数卖给了小枕,似乎是期盼他追上来补一掌聊泄心头怨愤。
然而直到她一身青裙与漫天星斗融为一色,小枕也只是握紧拳头,分毫不动,将一声声啜泣狠狠吞咽到自己心里。
清晨的官道上人迹渺茫,却有一袭青裙破开浓稠的熹光,一斩红绸青刀立在她身边,整个人孤零零却又稳当当地扎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中间,仿佛一尊永不朽蚀的雕塑。
“都出来吧,没有斗米刀谱,只有我一个人。”苏檀冷静地对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驿站吐出一句话。
鬼魅般的人影在雾气里次第浮现出来,晃眼间,驿站旁的官道上已然站满了人。
“苏檀,你想做什么?”女子一眨眼的工夫,玄衣影子已然站在了她眼前,玄魑冰着一张脸,冷冷问她。
“去禀告少主,说苏檀求见。”苏檀将那半人高的刀在地上一拖,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支开了斗米刀法的传人,还想回来向少主邀功请赏?”玄魑冷笑一声,“苏领主,你还是朱魅之时,排名就在我之下,试问你是借了几个脑袋,敢在这里造次?”
“就见一面,废话真多,你让不让开?”
玄魑敛了笑:“如果我说不——”
话音未落,苏檀的长刀在地上猛然一拖,漫天扬尘直扑玄魑面门,跟着刀风瞬过,直扫他立在地上的一双脚:“脚趾头都猜得到你会说不!”
玄魑拂袖荡开扬尘,脚尖疾点直退,反手一掌拍向女子刀背。
哪知苏檀压根无心恋战,那一扫一斩乃是虚招,刀锋画过半个圆,身子顺势就随着刀意甩进了官道上的人群里,玄魑那一掌“当”地拍到刀背上,还恰到好处地送了她一程。
“拦住她!别让她靠近少主!”玄魑猛然意识到苏檀的意图,急急停下身来,从腰间拔出长剑便追。
谁料苏檀早有防备,玄魑虽然见机行事得快,却失了先机,只见女子在人群空隙中站定,细弱的腰身一拧,长刀刀背横飞出去,砸得官道上人仰马翻。
她细弱的柳腰似乎还没有那百斤的大刀沉实,然而,那样夸张的一把刀,在她手里却仿佛纸做的,大开大阖、挥洒自如之间,竟还有灵动曼妙的巧招穿插,仅仅一把长刀上,居然像是有了十八般兵器的魂一般,银光闪动,所向披靡!
玄魑一剑挑开撞到他身上来的沈家弟子,眼见苏檀舞出的刀光在眼前银晃晃地铺洒开来,竟也有一刻怔然于那样的诡与美。
——魅影刀!
转眼苏檀已然挑翻了玄魑身后的一干沈家弟子,面对使九节鞭的同门白魍,她眼睛都没眨一下地扑了上去,横竖十字两刀,一刀钻透鞭网直抵白魍面门,逼得他回鞭自救。一刀扫地而起干扰白魍视线,她自己轻轻一低头,就从白魍防御的破绽里冲了过去。
面对随之而来使金针的青魉,苏檀长喝一声将魅影刀斜背上肩背,脚下一旋裙裾,刀光如一朵花一样绽放,密如雨点的金针未沾身就给“当当当”扫了出去,趁着青魉愣神晃眼的空当,女子已然如一阵风一般自他身边旋了过去。
看着青魍身后迅速集结起来的沈家人,苏檀眼神一冷,顺着旋转之势脚步一点,如一朵绽放的烟花那般跃上了半空,越过了所有人头顶,细腰一拧,长刀霹雳般向着驿站边矮小的草棚砸了过去!
“少主!”苏檀眼里光芒凝定,罔顾身后追来的千万刀剑,“苏、檀、求、见!”
“哐当”一声巨响,尘烟四散,草草搭就的棚子被苏檀劈开长长一道裂口。石屑纷飞中,一个身影负手而立,稳立棚中,居然分毫不动,只是缓缓抬头,与从天而降的女子对视了一眼:“苏檀,十五年了,别来无恙?”
苏檀被他一眼看得如遇雷击,手一软,挥洒自如的长刀“哐当”一声落地。
“少主!属下无能!”赶上前来的玄魑将苏檀两手锁在背后,慌忙跪下赔罪。
“不怪你……”少主冷冷看了委顿在地的苏檀一眼,“当年沈家七十二户的仇家都没能杀了她,这丫头逃命的本事可不是一般了得。”
“你……你不是……你是……”苏檀慌乱地在玄魑手底下挣扎着。
“你以为沈玉卿真有那么硬的命能活到现在?”少主冷冰冰地笑笑,“你以为,凭他那么个废物,能让苏桓说倒就倒?你以为,害死他的是谁?”
“不是的……”苏檀慌乱地摇头,“我没有害死少主,少主他……他还一直给我写信,沈玉棠你这骗子,是你害死了玉卿……”
“信?”沈玉棠款步上前去,从袖中摸出一封薄薄的信弯腰递给女子,顺手抬起她尖尖的下颔,“你以为,是谁给了你苏檀这个名字?你以为,这十年来,是谁对你嘘寒问暖?你以为,是谁养着你,供着你,提拔你,让你能踩在同门师兄的头上?”
苏檀怔怔拆开熟悉的信封,看着那熟悉的字迹,脑中乱成一团:
阿檀吾妹,见信如晤,十年缘悭,不胜凄楚。
辗转经年,不忍相诉,吾本棠心,奈何卿故。
期年风雨,刀剑相逼,欲解前怨,难说嫌隙。
花容依旧,草木分离,不求轻谅,唯不轻去。
“若你今日带了萧家后人前来,就能看见这封信。”沈玉棠直直看着她的眼睛,“我多少次告诉自己你只是个下等的奴才,然而却总归不能忘记你在堂上反戈的一刻。我总记得你把魅影刀架在我脖子上时的眼神。你喜欢玉卿,我就对江湖同道隐瞒了他已死的事实,顶着他的名号掌管沈家十年;我怕你孤身在外忘了我们,就模仿玉卿的语气字迹给你写信。我想,你能记得我一点也好,哪怕只是想起玉卿时不经意地记起我一点。”
苏檀拼命挣扎着要躲开他的手,脑海中轰隆隆一片。
“哪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养不家的。”沈玉棠轻蔑地一笑,摔开了女子的脸,“你今天来这里,不是要求见少主,而是为那个孩子拖延时间,好让他安全到他叔父那里吧?可惜啊,你的少主不是沈玉卿,而是狠毒的沈玉棠。”
“小枕……”苏檀蓦地抬起脸,“你派了人去追小枕?你、你在小路和官道上都设伏了么?”
“不然你以为就凭你,今日能这么容易劈烂了棚子见到我?”沈玉棠抬起身子轻笑一声,“如果那个孩子执意不用斗米刀法,现下估摸着就是一摊肉泥了吧……”
“你、你——”苏檀目眦欲裂,一声悲怒堵在喉咙里,“他……他才十五岁……你怎么这么狠……放开我!”
沈玉棠一个眼色,玄魑猛然手上加力,女子的头顿时重重磕在了地上,只听“唰啦”一声,几百封信泼水一样地散落在女子面前的地面上,一封封都是女子手迹,清秀工整。只听沈玉棠的声音越发冷了下来:“既然你养不家,儿女私情我不要也罢,背叛沈家,想来你也没打算活过今日,给你留个念想,让你死得少些怨气。”
苏檀一张俏脸贴在地上,含泪看着散落一地的信件,白花花的信,在众人的足下辗转着,破碎着,脏污着,一封一封,字字句句里全是隐藏的心意,是干回百转愁肠百结的少女心思,这般心意之下,冰冻三尺都可见信消融,铁枝铜干都可见信花开。
这样婉转这样柔弱的心思,却全是写给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沈玉棠摆摆手背过身去,玄魑眼神一冷,手里长剑骤然下落!
“哐当”一声,玄魑手里长剑落地,虎口猛地震出血来!
“沈家的人,真是个个薄情寡义……得亏我没信,不然变成一摊肉泥都不知道向谁申冤。”
一声轻笑自垮塌的草棚顶传来,一个瘦削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在倾斜的棚顶,一双含笑的眼睛正看好戏般从裂口看过来。
苏檀浑身一颤:“小、小枕?”
“你是沈家人,你说的话我怎么能信。”少年抱着手臂无所谓地笑笑,“你让我不来,我当然得来。”
“你快走!”苏檀惊慌地想要抬头,却被玄魑用力地压了下去,“快走……这里的人你应付不了……快!”
“事到如今,我凭什么听你的?”小枕笑声一冷,“何况,你们不就是想见识见识斗米刀法么?”
棚下之入神色皆是一冷,玄魑紧握住流血的虎口,看着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锈蚀柴刀的少年,陡然间如临大敌:“少主退后!快拦住他!”
话音未落,小枕已然合身自棚顶跃下,双手举刀过顶,向着迎面扑上的青魉一刀劈去!
简单得仿佛街头混战时乱出的一刀,却全然不管了身前身后,不管了如雨点般打过来的金针,仿佛眼里除却这一刀之外再无他物。
青魉望着眼前逼近的一张稚嫩的脸,下意识地将发针的手缩了缩,似乎有意要避开要害。
“不要留活口!不要管刀谱!快杀!”玄魑在—边厉声大喝。
然而为时已晚,青魉发针的手仅仅一顿的瞬间,迎面便是翻天刀意,柴刀那锈蚀的刃口寒光闪闪地映着少年杀气腾腾的脸,一时间竞有神佛莫当的沛然气势!
青魉慌忙避开,磅礴的刀气将他的发髻劈得纷然散乱,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他略一定神,反手三根金针就向小枕侧颈打去。
青魉在沈家历练多年,临场打斗已是老手,反应奇速,他这一下瞅准了小枕刀势用尽的空当,小枕若回刀来救,就失了好不容易占得的先机。
然而却听得小枕持刀的手腕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咔嚓”声,骨节仿佛活了一样脱了出来,断脱的手腕带着柴刀画了个诡异至极的双弧,刀起,金针落地,刀落,青魉右手从肩至指已然被整个剖了开来,血痕先是缓缓渗出衣衫,紧接着血如泉喷,青魉捂住手臂惨叫,踉跄后退。
小枕收刀,冷笑着站在血迹斑驳的地面上,持刀的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的气势却锋利得不可逼视:“都看清楚了?还有没有人要再看一遍的?”
“小枕!”苏檀看着少年诡异扭曲的手腕,失声惊叫。
“斗米刀法,说来也就是自伤伤人的把戏。”小枕冷眼看着一千围住他的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意,便是要自惜身体,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武,这也是我斗米刀法开山祖师慈悲为怀,一心所愿。”
“然而,像我这样的人……”他看了被缚着的女子一眼,无所谓地笑,“除却这五斗米的交情,还剩下什么呢?没有这斗米,又靠什么活下去?”
沈玉棠冷笑一声开口:“此时你握刀的手已然废掉,还有什么话说?你这五斗米,我就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言罢语气一冷,“玄魑,还不动手!”
玄魑正待答应,突然刀风在脸颊边一紧,他忙不迭一松手退了开去,只见那柄柴刀准确地从他一双手和苏檀之间飞了过去,“当”地撞在棚角又弹回到少年手里,若他反应晚半刻,十个手指就该被削掉了。
正惶然间,刀影已然鬼魅般欺了上来,小枕冷笑的脸瞬间逼近:“别开小差,我剩下来的,可是一只右手!”
玄魑一震,忙不迭一矮身子,顺势拾起地下的长剑,抬手一格,“当”的一声,竟格了个火星四溅,长剑顿时短了一截,柴刀却也豁了口,“砰”地四散开来,将小枕稚嫩的脸颊划出一道血口。
“檀姐!站起来啊!”小枕脸上带着笑,挥着已然扭伤的右腕又上,仿佛不知疼痛,半截柴刀在他断了筋的手里,刀意反倒通透灵动了许多,直将玄魑一柄短剑逼得左支右绌,“快站起来帮忙啊!”
然而,解脱了束缚的苏檀却全身颤抖地跪在沈玉棠面前,怎么也提不上力气:“小枕……你……快走……檀姐累了,不想再逃了……”
沈玉卿因她而死,现在……轮到小枕了么?
十年前她就应该是一个死人,她背天逆命逃出来的,竟是现在这样一个结局。
魑魅魍魉的首位自然也不是一般角色,两三招后,玄魑脸色一冷,突然吐气开声:“看够了!”
言罢长剑一横,猛然向着柴刀刀口撞去,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小枕脸色一变,众人只听到“咔嚓”一声,但见他手中柴刀一碰到长剑,右腕便整个翻折过去,火星一闪,柴刀崩裂。
两人交错而过,小枕挺直身子,手里的柴刀一松,“铿”地落地,他眉头紧蹙,将右手手腕翻转了过来。
沈家人正要欢呼着一拥而上,却见玄魑的身形猛然一顿,胸口插着半截自己的长剑,缓缓软倒。
小枕拼着废了自己剩下的一只手,一招之间重伤了四凶之首!
沈家人均是被他这样不要命的狠劲惊得背后发凉,逼迫上前的脚步也不自主地慢了下来。少年带着一双扭曲得无法复原的手冷冷看着缓缓上前的白魍一眼:“斗米刀法的开山祖师……双手残疾……我现在还有两只脚……”
白魍浑身一个激灵,手中赫赫生风的九节鞭一抖,险些拿不稳落在地上。
小枕绷紧了嘴冷冷地看着余下的众人,意气风发不可逼视,然而他嘴角挑衅凶狠的笑意却带着一丝苦涩:气力已竭,双手已废,而对方人数众多,若不是惧他方才数刀之威,这里的人早已一拥而上,将他变成一摊肉泥。
“小枕!”
腰身突然一紧,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啜泣:“小枕……我叫你快走,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檀姐……”小枕哭笑不得地看着突然泄了自己气势的女子,又是恼怒又是无奈,“你何尝不是为了我孤身一人跑来送死,我一个大男人,又怎么能输给你这小女人?”
“别哭了……我快没力气了……”小枕垂着两只断手,一边用尽所有的力气瞪视着意图逼上前来的众人,一边却用这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对着女子说话,“檀姐……我没有力气了……快替我拔刀啊……”
苏檀却只是落泪,全身虚脱一般靠着小枕说不出话来。
“拔刀啊!”少年被背后浸过来的泪水烫得浑身颤抖,“檀姐,我才十五……我不想死……你再不帮我,我就要死了!”
苏檀泪眼蒙胧地看着自己依靠的这个男孩,十五岁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双手垂落,头颅却高高扬起,他的身侧,是无穷无尽逼迫上来的黑色死亡。凭这身本领,他原可以安然到达临华的叔父家,然而他却不管不顾地来了,哪怕要折了手折了脚折了腰,却仍要这样义无反顾地站在她眼前。
不为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不为万人寻觅的名利权柄。
只为这五斗米的活命之恩,这卑微的一点点情谊。
她原想见过了少主之后就自刎人前,还自己身后一个自由,但是现在,她不想死了!
夕阳下的枣树,长河上的灯火,半生的眷恋半生的苦候,比五斗米贵重的东西她该有多少啊,即便是要折了全身的筋骨卑微地活下去又如何?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苏檀一掌推开少年,拂袖蹲身,一声怒喝,三尺魅影刀拔地而起!
“走!”她大刀舞开,一手拉过犹自怔忡的小枕,咬牙杀出一条血路去!
晨间的驿站处,少年和女子肩背相抵,一双手一双脚轮飞,天衣无缝。迎着熹微光芒,那眼里凝定的坚决几乎可以劈开天地!
刀剑交织一片金铁声中,官道上冰冷的晨风仿佛到此时才透出了一丝暖意。渐渐远去的喊杀声中,隐约传来“扑通、扑通”两声落水的声音。
夏柳依依,晨草萋萋,熹光粼粼地铺满了河面。
平日此时,泥泞的河堤上只有三两个走动的浣衣妇人。随着日光渐盛,人声沸沸,却有一个高挑孤寂的影子立在河边,望着湍急的水流怔怔出神。
“……少主。”玄衣人影如大鹏一般降落到沈玉棠身边,望着出神的少主蹙了蹙眉,终于还是犹豫着叫出声来。
“玄魑?”沈玉棠如梦初醒,回过神来,掩不住眼神里那一丝迫切,“找到没有?”
玄魑默然看着自己的主上,轻轻地摇摇头:“属下无能……”
沈玉棠眼里闪烁的一丝微芒熄灭,苦笑一声,看着河面:“不必找了,原本她若是不逃,我是真打算杀了她,干净一点了断的。”
然而,向来言听计从的苏檀,忠心耿耿的家奴,这一次却没有屈从低头,束手就擒,而是拉着双手全废的小枕,义无反顾地跳进湍急的河水中。
没了双手的小枕拖着不谙水性的苏檀,仅凭一双脚,在冰冷的河水里奋力挣扎到最后一刻,直到河水中已然没有两人的身影,小枕那震天的嘶吼还回荡在岸边每一个人的耳畔。
我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少主请放宽心,眼下水流这么急,一定是冲到了更远的地方,玄魑已经派手下到下游寻找,不管是生是死,一定……”
“不必。”沈玉棠却挥手打断了玄魑的话,“叫他们都回去吧,不必找了。”
“少主,可是……”玄魑不解地看着主子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苏檀和萧书枕那样的人,怎么会死。”沈玉棠哈哈一笑,转身拂袖而去,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一顾。
晨光将散,人声渐起,遥遥的河岸那边,似乎传来了狗吠人声,伴着嬉笑怒骂充斥了阡陌小路。
柴米矜贵,衣食优柔,不为花钿,只为锄头。
少年意气,壮志未酬,英雄铁血,也折五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