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娈剑焚枪录(卷三)
赖尔
前情提要
逃过一场杀戮的姜恒与云曦二人,同一位善心的鬼面人在樊城相依为命。某日夜里,他们偷偷出去习武,再次目睹一场关于“太平约”的追杀,他们也了解了与太平约对立的组织“苍天”
第西章 恩仇
落花如雪,满院春风。
这阳春三月,并无观灯的佳节,因此正是卖花灯的淡季。戴着鬼面的扎灯人闲来无事,便在院中那一树梨花下搭了张小桌,铺了笔墨纸砚,默默地书写着经文。他执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略显僵硬,笔锋所至之处墨迹散开,字迹竞有些模糊。
清风拂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也扬起了鬼面人掺杂了银丝的鬓角。看他的身形模样,应该不到中年,可不知怎的,却是华发早生。
梨花点点落砚台,也落在他花白的发间,他却未曾察觉,只是一字一句地写下经文,写着写着,便似神游天外,连云曦唤他吃饭都未曾听见。
“哑叔,吃饭啦!”
正在厨房里摆着碗筷的少女,微微歪过头,从敞开的门扉那儿望向院中人。连唤了两声,见哑叔都不回应,云曦干脆将碗筷放在桌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院子。走到对方身侧,她好奇地望着纸面上的文字,念出了声:“大慈大悲愍众生,大喜大舍济含识,相好光明以自严,众等至心皈命礼……哑叔,这是什么意思?”
鬼面客随手扯过一张毛边纸,以笔代言,回答云曦的问题——
此乃《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大忏悔文?又是对谁忏悔呢?”
面对云曦的疑问,鬼面人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久久不曾落下。直到狼毫笔上凝着的墨汁轻轻滴落,在纸面上晕成一团模糊的墨迹,他才缓缓垂首,一笔一画地写下——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明明每个字都是认识的,但连在一起,却让云曦犯了难。这些年来,哑叔也曾教她读些《弟子规》与《干字文》,教她孝悌信义、为人处世的道理,可却从未教过她什么佛经。
正当她不解之时,还留在厨房忙活的姜恒已将饭菜端上了桌,朗声唤起了二人。云曦忙应了一句“来了”,而鬼面人则“啊”了一声。他望向云曦,又指了指小桌上的笔墨。相处八年,云曦早巳熟知哑叔的一举一动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帮着拾掇起来,又抢着抬起小桌,将之往屋里搬。
正在这时,忽听院门被拍得“啪啪”作响,云曦刚要放下小桌去开门,却见哑叔已抢先一步,走到院门处,拉开了门闩。
这大中午的,莫不是隔壁大婶来借些油盐?如此思忖的云曦,将笔墨纸张放回里屋后,刚转身要问个究竟,却发现门口的哑叔竟不见了踪影。她快步走至门口,左望右望看不见人,不由疑道:“恒哥,你知道哑叔去哪儿了吗?真是的,出门也不知添件衣裳。”
听得云曦的抱怨,姜恒走出厨房,拿起哑叔的外衫,道:“我送去给他便是。你若饿了就先吃,莫要傻等。”
说罢,姜恒将长衫挽在右臂臂弯,跨出院门,疾步行出小巷。
姜恒走了有数十丈之远,却仍不见哑叔的身影,正在疑惑之际,却听不远处的暗巷中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若不是认出这花灯上的字迹,我还真是想不到,原来你改名换姓,躲在了樊阳城里……”
这声音,正是夤夜时分所见的军官!
姜恒一惊,反手摸上背脊,却察觉并未背枪出门。手无兵刃,他双眉紧蹙,于巷口半掩身形,向那暗巷里望去——
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巷中除了当日杀上岐山的军官,另有一个熟面孔,正是戴着鬼面的哑叔!
面对军官,哑叔颓然跪下,他双手伏地,用额头狠狠地叩击着泥土。这八年来,从未在他们面前说过一句话的哑叔,此时此刻,竟是突然开了口:“求……求求你……五爷,求求你……”
只听他声音嘶哑,或许是多年未说过话的缘故,舌头都似打了结,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可就是这简单几个字,却已让姜恒心中掀起轩然大波:哑叔为什么要骗他们?他为什么要装成哑巴?他又为什么认识那军官?
哑叔叩首不止,直到额间都磕出血来,他抬手拉上军官的裤脚,苦苦哀求道:“五爷,求求你,就当从未见过我……”
这时,哑叔的话语已较之先前顺畅,他的声音在姜恒耳中,竟是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心口一窒,姜恒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极是不妥,却又辨不明白,只觉满心都笼了一层惶惶不安,几乎将他吞噬。
只见那被称为“五爷”的军官,一脚蹬开攥着他裤脚的哑叔,皱眉道:“拜我又有何用?上头有令,你弃官私逃,必须治罪!这些年你倒是会躲,害我们找得够苦的啊,孙大人。”
刹那间,姜恒如遭雷击!
“孙大人”三个字,像是利剑一般直刺姜恒的胸口。他终于明白哑叔的声音为何耳熟,只因八年前,正是这个声音,宣读太平约,打破岐山数十载的安宁!正是这个声音,喊着什么“姜兄”与“恩公”,却将他隋家枪满门送人了屠刀之下!
孙!培!元!
这个名字,姜恒便是做了鬼,也绝对不会忘、不敢忘、不能忘!当年岐山一役,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断枪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他记得那似血残阳下,母亲瘦弱的身子为他撑起了天地,记得母亲厉声质问孙培元:“我夫君曾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救命恩人,如今,却带领官兵上山,逼他致死,这就是你的报恩之法?”
事隔经年,那一字一句却犹在耳边。
孙培元,逼死姜恒爹娘的元凶之一,他便是化成了灰也该认得!可是姜恒做梦也想不到,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这八年来,竟一直隐姓埋名在他的身侧!
仅剩的左拳攥紧,指节泛白,姜恒面色铁青,一步一步地行出巷口。他咬紧牙关,从牙缝中挤出了仇人的姓名:“孙!培!元!”
一字一顿,再不是他敬爱的哑叔,而是至死不忘的仇敌。姜恒恨瞪那熟悉的身形,看着那鬼面人僵硬了身形,在面具下的双眼,无助地望着他,流露出凄然的神色。
这一刻,孙培元不再祈求那军官,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伸手摘下了鬼面。那纵横交错、毁了整张脸的刀痕,那皮肉翻出、起伏不平的疤痕,再不似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书生,再不似那个受人爱戴、笑意吟吟的平遥县令。此时的他,面目已成修罗恶鬼,简直令人作呕。
抓着面具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孙培元抬眼望向姜恒,颤声道:“阿恒,你……你都听见了……”
“莫叫我阿恒!”
姜恒怒吼一声,听见那亲昵的称呼,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如若银枪在手,他必是一枪刺过去,可这时,心中百感交集,只使得他垂下了双臂,任由那件灰袍掉落在脚边,落于尘土之上。
听得姜恒的吼声,孙培元僵了片刻,良久之后,他忽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说着,孙培元转而望向那军官,凄然一笑,道:“陆五,你带我走吧……孙培元认罪,甘愿受刑。”
“哦?孙大人,这么快就改了主意?”那名为“陆五”的军官挑了挑眉,继而将姜恒上下打量了一遍,当瞧见青年空荡荡的右腕,他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弃官私逃,甚至不惜自毁颜面,更名换姓,就是为了这个残废?他便是当年那断手的小子吧!”
听见“自毁颜面”四个字,姜恒身子一颤。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为何八年前的那个寒冬,这鬼面人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为云曦出钱瞧病。孙培元自残毁容,戴上面具,又装作哑巴,就是怕姜恒和云曦认出他的模样,听出他的声音。
而如今,姜恒也终于明白,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哑叔”,为什么会再三恳求他与云曦留下……什么过逝的女儿,什么扎灯的手艺人,八年来,他字字皆谎,为的就是留在他与云曦的身边!
“你可是怕了?怕我死去的爹娘会变成厉鬼向你索命,才想方设法地照应我与云曦?”
面对姜恒的厉声质问,孙培元牵动那满是伤痕的嘴角,像是无奈,又像是无助。他不敢去回答姜恒的话,甚至不敢再望向愤怒的青年,他只是仰头望向军官,祈求道:“陆五,咱们走,咱们走吧……”
“今日,你们谁也别想走。”姜恒冷冷道。他冷眼扫过面前的二人,下一刻,他忽地纵身跃起,凌空一翻,左掌直劈那军官。
“咦,他会武功?”陆五顿时大惊,他忙抽出腰间佩刀,迎上姜恒一掌。
姜恒招式未老,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他出手如电,气劲一震,右边袖子便如灵蛇一般,缠上了陆五手上的长刀。正当陆五用力想抽刀再砍的时候,姜恒左掌一翻,运出十成内劲,重重地拍向陆五的胸膛!
陆五的身子登时被拍得飞了起来,直撞在背后的墙上。登时,他“噗”地喷出了一口血,身子软软地垂了下去。
“陆五!”孙培元惊呼一声,他抬首望向姜恒,震惊地道:“阿恒,你的武功……你怎么……”
姜恒冷哼一声,眯眼瞥他:“你不让我与云曦习武,便是怕有朝一日,我二人会杀你报仇么?”
“不……我……”孙培元讷讷不能言,只是无助地攥紧了手里的鬼面。一张面具,隔断八年恩情,他从未想过这秘密会永不揭穿,可他总是盼望着这一天能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
不等孙培元辩解,青年以脚尖挑起地上的长刀,尘土微扬,那掉落在地的银刀,便飞至他的左手中。姜恒单手执刀,一步步地走向动弹不得的陆五。
见他眼露杀机,孙培元心中一寒,再顾不上惆怅与伤感,他忙飞身扑上,抱住姜恒的大腿,哀求道:“不可!阿恒,不可杀人啊……”
话音未落,孙培元便被姜恒一脚踹开。姜恒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死巷中的陆五。
陆五身受重创,见对手面色不善,还想起身迎击,可方才姜恒一掌着实狠辣,竟打断了陆五的肋骨。断裂的肋骨刺穿了陆五的肺部,便是呼吸都困难,遑论出手迎敌了。随着姜恒的步步逼近,陆五转身欲逃,却又猛地咳嗽起来:“你……你胆敢……”
“是,我敢。”
姜恒冷冷丢下三个字,手中长刀已是如落雷般劈下。
登时,一道血线飞溅而出,正溅在青年的侧脸上。血腥温暖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他也不拭去,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银刀斩断了陆五的脖颈,只听一声沉闷声响,陆五的人头滚落在地,死不瞑目。
眼见陆五身首异处,姜恒随意地丢下手中银刀,回身望向孙培元。只见对方一脸震惊,一双眼又惊又惧,像是不认识他了一般:“阿恒,你……”
一声“阿恒”,孙培元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得一声长叹。
八年来,那个坚强能干、对他敬爱尊重、对云曦关怀备至的好孩子,终是变成了面前这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索命人。
孙培元垂下眼,不愿再看姜恒的面容。八年前,是他带着官兵上山,害得这孩子家破人亡。他亲眼看着这倔强的孩子自断一手,为的就是保护怀里的女娃娃。
那时,孙培元亲眼目睹隋家枪满门血流成河,下山之后他自毁面目,戴上鬼面四处寻找两个孩子的下落,终于在樊阳城寻得二人。他假扮扎灯人,在那大雪纷飞的冬日里,拦下了抱着云曦求医的阿恒,带他二人诊病买药,编造谎言骗他二人留下。他深知阿恒恨他入骨,终有一日,当阿恒识破真相,必要杀他报仇,可他却怎么也不能瞧着两个可怜的孩子,孤苦伶仃地在雪夜露宿……
这孩子,是他恩公之子,是他一生的命债,也是他在悔恨煎熬中唯一的救赎。这许多年来,每每看见阿恒的面容,痛苦与悔恨便将他淹没。但只要阿恒唤一声“哑叔”,只要云曦笑眯眯地缠着他问这问那,他心中的那个大窟窿里,就像是填上了点什么。虽终是填不满的,却让他的人生渐渐有了色彩,渐渐有了些许的温暖。
八个年头,八个寒暑,他记得每个元宵,每个七夕,他都会挑起挂满花灯的担子,一手牵着阿恒,一手牵着云曦,走街串巷地吆喝着卖花灯。渐渐地,阿恒长了个子,云曦也不再是齐腰高的小娃娃。挑担子的那个人换成了高瘦的少年,一句“哑叔,换我来”,便让他心头一颤,暖意流淌,温得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然而,如今那个孩子,终是不会再唤他一声“哑叔”了。
孙培元默默垂首,静静地等待着。视野之中,出现一双沾了血迹的灰布鞋。他不敢去看姜恒的神色,只是缓缓闭上眼,轻声叹了一句:“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来吧。”
望着阖眼受死的孙培元,姜恒的左手轻轻地颤抖着。沾了鲜血的五指,终是渐渐靠近了孙培元的喉咙,紧紧扼住了他的喉管。
面前的人,脸孔已涨成了紫红色,那纵横交错的刀痕显得格外恐怖。姜恒死死咬紧下唇,咬得鲜血模糊,眼前水汽氤氲,他却并未放松手指的力道。
“恒哥!”
伴随一声惊呼,一个人影猛地冲了过来,撞开了姜恒。
扼住喉头的五指骤松,获得一丝喘息的孙培元无力地滑落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还喘不上气来的他,虚弱地睁开眼,便见那个清丽的少女,抱住了姜恒的左臂,阻止了青年的动作。
“恒哥,我……我都听见了……”
少女不敢望向她所熟知的哑叔,只是牢牢抱着姜恒的胳膊,不让他再下杀手。她那泛红的眼眶中,有晶亮亮的水光隐隐闪动。
“云曦,放手。”姜恒冷冷地道。被咬烂的下唇,殷红的血蜿蜒流淌。
“不放,我不放!”云曦狠狠地摇了摇头,她固执地抱紧了怀里的手臂。泪眼蒙咙的她,透过因水雾而扭曲的视野,看见的是青年苍白的面容。
瞧见姜恒唇边隐忍的弧度,云曦的泪珠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顺着面颊滑下,滴落在姜恒的左手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她颤声道:“恒哥,不要……我不想后悔……”
时隔八年,她仍记得那个飞雪的冬日,是哑叔为她煎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在那冰冻三尺的隆冬,是哑叔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奔回屋,就为了递给她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当时她虽年幼,可时至今日,她都记得那唇齿间的甜味儿。
这些年,是哑叔教她读书,教她为人的道理;是哑叔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如何写字。他教她扎灯,教她绘灯、绘扇。她所穿的衣帽鞋袜,都是哑叔亲手缝制的……
哑叔虽不会说话,恒哥也不爱多言,可就在那小小的院落之中,仍是承载了许多欢声笑语……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会抱着她看花灯的哑叔,忽然变成了逼死她爹爹、害隋家枪灭门的孙培元……
脑中纷纷杂杂,仇恨与敬爱,在胸口混成一团,各种各样的感情纷繁复杂,几乎将她的心脏都撑破!她恨孙培元,可她却也知道,她绝对不能看着哑叔被杀!她会后悔,恒哥也一定会后悔……
说不出,劝不得,少女一时无言,只有泪水簌簌滚落。落在姜恒的胳膊上,也落在孙培元的脚边,在泥地上晕出一个个灰色的圆点。她不敢去看,因为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她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还是那个她敬之爱之的慈父……
最终,她只能将双眼投向姜恒的侧脸,颤声哀求道:“恒哥……我们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感觉到身侧少女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姜恒闭上眼,左手五指收拢,复又缓缓松开。被自个儿掐破的手掌中,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滑落,与脚下云曦的泪珠叠在了一起,在尘土上留下鲜红的血印。他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缓声应下一个字:“好。”
这一次,他们又成了孤儿,又只剩下了彼此。再不去看孙培元,姜恒和云曦互相扶持着,走出那满是秘密的暗巷。一如既往,就如八年前那些凄苦的日夜,二人相依而行,在这万丈红尘中,彷徨地找寻着他们的出路。
月中天,映出潺潺流水,波光粼粼。水光映射在桥洞上,映得那青石砖上明明暗暗,一漾一漾的。
桥下,肩并肩坐着两人。高的那个,身负一柄银枪,他的背脊也如长枪一样,挺得笔直。矮的那个,则用双手抱住了膝盖,默默地望着水中明月,看它随着涓涓细流,被漾得时而圆满,时而残缺。
这已是距离樊阳城十里的地方。在发现了哑叔便是孙培元之后,姜恒与云曦二人只回院中取了银枪,便立刻离开了樊阳城,再也不去回望那个他们居住了八年的地方。而自出城后,二人皆是一言不发,默默赶路,却又都茫然无知,不知该赶往何处。直至落日后,姜恒体恤云曦的身子,决定先在这桥下过夜,明日再继续前行。
虫鸣阵阵,更显得暗夜幽静。此时已近丑时,可二人却无半点睡意。
见云曦望着河水出神,姜恒轻叹一声,单手拍上她的肩头,顺势将她揽在怀中,沉声道:“莫想了,睡吧。”
脑中干头万绪,纷纷杂杂,皆是关于那个相处了八年的长者。可云曦知道,无论是“哑叔”还是“孙培元”,这个名字都已是他二人之间绝对不可提及的过往。她倚在他的身侧,闷声道:“恒哥,以后咱们去哪儿呢?”
“天下之大,难不成还无你我容身之处?”姜恒淡然道。
“也对。”云曦轻声作答,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抬眼望向姜恒,“但恒哥你杀了那官差,官府及太平盟少不得要追究此事,若查出你来……我们去投奔‘苍天’吧?”
听她为自己盘算,姜恒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不管怎样,那也是明天的事,时候不早了,该睡了。”
说罢,姜恒伸手覆上云曦的双眼,催促她快睡。
眼前传来温暖的热度,耳边是有力的心跳,一如幼年时,在那些不知何去何从的日日夜夜,都是这只手陪伴着她,从不曾放开。心头涌上徐徐暖意,渐渐安心的云曦,暂且放下了萦绕在脑海里的旧事,慢慢进入了深沉的梦境里。
她并不知道,姜恒的眼一直锁定着她,眼底却并无半分暖意。这名身负血海深仇的青年,心中早已有了决定。直到云曦安然入睡、气息平稳,青年缓缓将她从怀中移开,小心翼翼地让她靠在桥下的青砖上。
然后,姜恒单手执枪,施展全身修为,提气奔出。
一刻后,一路施展轻功的青年,重回樊阳城。面对高耸城墙,他纵身一跃,一枪插入墙壁,借力一蹬,两个起落便翻墙而入。他的身形如鬼魅一般,在这熟睡中的小城里疾奔不休。直到步入那熟悉的院落中,姜恒才放缓了步子,冷眼望向烛火未熄的小宅。
夜风吹动梨花,纷纷散落如雨。
烛火轻曳,将屋中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只见他一手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在屋中踱步,不时打翻物件,乒乓作响。就在这时,烛火忽然熄灭,屋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酒醉之人半走半爬,行到堂屋门前,拉开木门,便见蒙咙月光,柔柔地洒进屋里。
而在院中,明月下,零落梨花中,立着一道高瘦的身形。
未戴鬼面的文士,见此情景,竟是轻声笑了出来。只是这笑容牵扯了脸面上的伤痕,越笑却越显狰狞:“你……还是来了……”
孙培元打了一个酒嗝,迷蒙的双眼凝视面前的青年,想从那高瘦的身形中寻找对方年幼时的影子,可那明晃晃的银枪,却映着森冷的月光,扎了他的眼。
“仇必报,情必还。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等你死后,我会帮你完成。”青年冷冷地陈述。他的双眼就像他手中的银枪一样,锐利而冰冷。
“呵呵……”孙培元醉笑数声,继而喃喃道,“我早已是心死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心愿呢……真要说,便是希望你和云曦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住口!”
姜恒厉声打断对方的话,手中长枪直指孙培元面门。这些年朝夕相处的亲人,此时已成不死不休的仇敌。他恨声道:“你养育我与云曦八年,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但你带领赵瀚与官兵,逼迫我隋家枪签署太平约,逼死我爹娘,杀害我隋家枪上下三十七条人命,这笔命债,我不能不算!”
身形已站不稳的孙培元,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他面色平静,再无白日的惊惧之色,只是痴痴地望着姜恒和他手里的银枪。望了良久,他却像是没听见这讨命债一样,只是带着浓浓醉意小声地说:“阿恒,别让云曦学武。学武,不是害人就是害己……她年纪还小,有很多路可以走,你别带她走上这一条……”
指尖微颤,枪头红缨在夜风中轻曳,姜恒恨瞪面前的仇人,冷冷地道:“死到临头,你没资格提她的名字。”
孙培元轻叹一声,满嘴的酒气,散在这春夜晚风中,随着那点点梨花一同随风而逝。他仰起头,最后一次将青年的面容瞧了个仔细,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姜恒左手轻颤,他咬住下唇,静立了许久,终究还是狠狠送出了手里的银枪!
飞溅的鲜血落在青年的侧脸上。苍白的面容、坚毅的脸庞、阴沉的神色、殷红的鲜血,于月光之下皆笼上了一层阴寒的银霜,让他面若修罗。
枪头穿喉而过,自孙培元的后颈穿出。本就鲜艳的红缨,染了浓稠的血液,血珠子一滴一滴自缨上滑落。
孙培元的手无力地滑下,原本被他抱紧的酒坛子摔落在地,酒水静静地流淌出来,冲淡了血迹。
姜恒默默地抽回了银枪,将枪头的鲜血在对方衣角上擦干净,然后再度将之负在背上。
随后,青年行至屋中,拿出了火折子,点燃之后,扔在了孙培元的脚边。
烈火遇酒燃得更旺,顷刻便染上了孙培元的衣衫。只见熊熊火光中,那人歪倒在门边,双目轻阖,唇边还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若不是有贯穿喉头的致命枪伤,一眼望去,倒像是睡熟了一般。
不多时,火舌就将那人吞没了。熊熊的烈火中,雪白的梨花都被映上了火红的颜色。一桌一椅,一砖一瓦,皆是承载着记忆的东西,姜恒却冷眼旁观,看着它们一一葬身于火海之中。
灰烬腾空,星星点点,那张写了佛经的纸,也在夜风中被吹起,渐被火舌卷去了字迹——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最后一个字,在烈火中化为了灰烬,又被夜风吹散,成为点点飘零的尘埃。
在一片火海中,姜恒负枪缓步走出了那被火焰吞噬的院落,走出了这场不可追寻的过往梦境。
第五章 伏计
当姜恒赶回桥下的时候,尚未天明。云曦还靠着石砖熟睡,丝毫不知姜恒去而复返,不知那个被她称为“哑叔”的人,已长眠于熊熊大火之中。
身负银枪的青年,就着微微的月光,静静凝望着睡梦中的少女。良久,姜恒伸出左掌,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中干涸的血纹:既然云曦不愿后悔,那这血仇,便由他来报。
姜恒解下长枪,随即跪在河边将手中血迹洗净。月下溪中,映出他沾了血迹的侧脸,他忙掬了一汪水,将脸洗干净。收拾完毕后,他才装作从未离开过一样,坐在云曦身侧睡下。然而,闭了双眼,眼前却浮现出那张满是疤痕的丑脸和烈焰中那人唇边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一晚,对于这个报了血仇的青年来说,却是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两人醒来后,便向丹石镇进发。
如今的姜恒和云曦,再不是当年那半大的孩子,几天的风餐露宿,倒也算不了什么。饿了,便猎两只雀儿,或是逮只野兔烤了吃;渴了,便硬忍着,到了河边再喝个饱。云曦还拿草叶编了个小碗,里面垫了几片厚实的叶子,也能存上几口水。就这般走了六天,两人终于来到了位于军渡山北侧的丹石镇。
镇如其名,丹石镇以其出产丹石为名,此丹石中含有稀有矿物,是铸剑的好材料。正因如此,当年鸿蒙道人便在此设了一个铸剑山庄,而他的镇派之宝冲虚剑,便是在此铸成的。而后,冲霄剑派虽是分崩离析,但几经波折,这铸剑山庄却是留存了下来,并被云霄古楼做成了锻造制武的别院。
当然,这些江湖门派的旧事,云曦和姜恒并不知晓。两人只知进镇后,除了寻常百姓外,还瞧见了不少束发蓝衫的剑客,正是云霄古楼门人的打扮。云曦虽然很想知道当年救过她性命的贺千秋是否一切安好,但她亦是深知姜恒杀了官兵、背上了人命官司,只得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用布条将银枪裹了。两人扮作布衣百姓,来到镇中的桥上。
依照那“水鬼”何人之言,若有一天他二人想加入“苍天”,便在丹石镇镇中桥上左首第三根石柱上,挂一盏白灯笼,届时自然会有人前来接应。姜恒和云曦依言照做,不多时,便有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疾奔而来。走到近处一看,那人满脸络腮胡子,面目倒是极为熟悉,正是当夜投奔“苍天”的百里刑。
“怎么是你?”姜恒微微皱起眉头。当日他们还曾与百里刑起了争执,提起数年前大夫惨死一事,听了此事,百里刑认为是有人故意离间他与贺千秋,便决定去通知自家少主,随后匆匆离开。
“呦,小兄弟,小姑娘,又见面啦。”这—次,百里刑倒没了初见时的蛮横。面对姜恒的疑问,他一掌拍在石桥的栏杆上,半是气愤半是苦闷地道:“我倒是想啊!我真想赶紧将七魄堂的事情禀明少主,可你们也知我为了逃避追杀,失手杀了本门弟子。眼下别说是见到少主,就是接近云霄古楼的大门,都会被门人大卸八块。这不,我就在这丹石镇找机会呢,就盼望着能碰上少主。正好看见你们挂起苍天的接头暗号,便赶紧过来接应。”
“怎么,贺大哥也会来镇上吗?他的身体怎样了,毒可解了?”云曦忙问道。
“少主中毒的事,我也是从你们口中听说,自然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但这些年看来,少主倒是健康得很,没什么毛病。至于他为什么会来镇上——”说到这里,百里刑对着桥柱又是重重一拳,恨声道,“这丹石镇有座铸剑山庄,少主已在那儿约见了朝廷与太平盟的首领,将于明日公开签署太平约。”
听得这句,姜恒冷哼一声,显是对贺千秋的决断不以为然。而云曦想的却是,早在八年前的那次相遇,贺千秋就表露出要签署太平约的意向,可真正施行却拖了这许多年,看来贺千秋行事并不铁腕,而这云霄古楼内的纷争也是极复杂,主战主和两派的斗争必是极为激烈。
见二人都是沉默不语,百里刑暂收了愤懑之色,转而道:“罢了罢了,不提此事。二位随我来,我带你们前去‘苍天’于此的秘密据点。”
说着,百里刑转身带路,二人随他下了桥,行人小巷里。只见这暗巷极是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而前方一片昏暗,看不到尽头。
姜恒心中微疑,当下停了步子,他向走在前方的百里刑,沉声问道:“既是秘密据点,苍天中人便这般大胆,任我们这来历不明的江湖小辈来去自如?”
听了他的疑问,百里刑亦是停下,他侧身回望,笑答:“你们可是‘水鬼’何人交代过的兄弟,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你却不是!”姜恒冷冷道,他将左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银枪,又道,“当日你急着会见贺千秋,并没有跟随何人和蔡小蛇正式加入苍天。何以短短几日后,你便成了苍天的接应人?况且七魄堂之事你说你毫不知情,这只是你一面之词,谁又能确信你不是说谎,想撇清干系?”
在这幽暗的窄巷里,百里刑的面目看不太真切,可他猖狂的笑声,却是在巷中回荡不休:“哈哈,你这小鬼,疑心病还真重……”
话未说完,姜恒却见对方右手微微抬起。想到当日云霄古楼的门人便是被百里刑袖中暗藏的强弩所杀,姜恒心中一寒,当下以右肩将身后的云曦狠狠撞了出去,同时左手已覆上银枪。
果然,只见百里刑袖口寒光一闪,一支短箭径直向姜恒袭来。姜恒运枪抵挡,只听一声铿鸣,枪杆拦住箭矢,将之斩落在地。
可这窄巷中,长枪伸展不开,更遑论对敌了。更何况姜恒自知不是百里刑对手,只能且战且退,带着云曦向巷口撤离。眼看二人即将行出窄巷,忽然一道黑影闪过:“呦,小家伙,未想到几年不见,倒是生得更俊俏了。”
充满挑逗之意的甜腻声音,那妖娆娇媚的美艳身姿,挡在二人身前的,正是多年前出现在樊阳医馆中的女子!
眼见前路被截,隋云曦当下提气纵身,双足在墙壁上轻点,身子便如飞燕般向上方掠起。只要能踏上大路,街上那许多云霄古楼的门人,只要唤得一句,便有了对付百里刑的帮手。
如此思忖的云曦,于飞纵的同时,拾起右脚直踢那女子面门。这一踢实际上是虚晃一招,她想趁那女子抵挡防护的空隙,借机跃出暗巷。
可那女子却是老江湖了,哪里会上云曦这小姑娘的当?面对云曦这飞脚一踢,那女子轻笑一声,不闪不避,只从腰间扯下一条褐色长鞭,凌空一甩,便缠上了云曦的脚踝。女子手腕一翻,微一使力,便将飞身欲出的云曦给拉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正与百里刑缠斗的姜恒,见状立刻出招相助,他银枪一扫,正欲斩断那长鞭,却听那女子娇笑连连,水袖轻扬,长鞭便自云曦脚踝撒开,转而如灵蛇一般,缠上姜恒的左手手腕。
姜恒只有一手,被制住了动作,一时又挣脱不开,只能运气使力,想挣开长鞭的桎梏。就在此时,那女子水袖一翻,一阵轻雾自袖中喷出,直喷了姜恒满头满脸。
登时,姜恒一阵头晕眼花,便是连站也站不住,只能死死攥紧手中长枪,借力撑住自己的身形。而云曦亦已看出他眼神涣散、身形微晃,她立刻出手扶住了姜恒,同时自他手中接过了长枪。她以枪为支撑,旋身一招“石破惊天”,刺向正朝姜恒搭起强弩的百里刑,打断了对手的动作,令他后退数步。
可这时,身后已传来一阵馨香,只听迫近耳边的地方,传来一声轻笑:“小妹妹,你还嫩了点。”
下一刻,云曦只觉脖颈重重一疼,紧接着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隋云曦只觉脑中混混沌沌,耳边尽是长长短短的嗡鸣声。在那延绵不断的嗡鸣中,隐隐传来熟悉的呼唤:“云曦!云曦!下来!再不下来我就告诉掌门师伯,说有人偷学武功。”
蒙咙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银装素裹的岐山,她脚踩厚厚的积雪,爬上老松树,偷看演武堂里爹爹教师兄们练武。再然后,恒哥就会痞痞一笑,故意将长枪掷向松树,震得松枝乱颤,雪沫簌簌落下,落了她一身,几乎要将她埋在雪堆里……
“云曦!醒醒!”
耳边是焦急的呼喊,云曦费力地睁开眼,面前青年那英气的面容,渐渐与记忆中坏笑着的少年重叠在一起。云曦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恢复了神志,她顾不上别的,忙扯起姜恒的袖子,急道:“恒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见她醒来,姜恒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皱起眉头沉声道,“只是我的内力被封,使不出半分力气。”
云曦抬眼打量四周,只见二人身处一间暗室中,四壁皆空,无窗无门,可能是废弃的地窖。此时二人身上虽无捆缚绳索,但姜恒的情况正如他说的那样,气劲全无,似是连站立都是困难,只能靠坐在墙壁旁。
就在这时,忽听头顶传来足音轻响,紧接着,便是“吱呀”一声,窖顶的木门被拉开,光亮自入口透了进来,也映出一个风姿摇曳的妩媚身形:“哎呀,奴家还想与这位俊俏的少年郎聊些体己话,没想到妹子你醒得倒是够快呢。”
随着一声娇笑,那女子款款走下台阶,步入地窖里。她媚眼如丝,将偎依在一起的青年与少女上下打量了一遍,笑容越发灿烂。
她笑容越是娇媚,云曦就越是戒备。当年她虽年幼,但也知道就是这妖女娇笑着靠近大夫,暗下剧毒,用隐梦散将大夫变为了修罗厉鬼,险些要了他们的性命。
“兰芝,正事要紧,莫玩了。”只听一声清斥,百里刑也步入地窖。
边兰芝扭着身子走到他的身侧,胸脯都贴上了百里刑的胳膊,媚笑道:“谁在玩了,奴家不是正在帮你做事吗?还是说,你见这位小哥长得俊俏,吃醋了?”
女子句句调戏,让姜恒白了脸色,他强撑着身子,跨前一步,用自己高瘦的身形为云曦挡去了前方那对紧贴的身影。可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便让姜恒耗尽全力,险些摔倒。而见他身形不稳,云曦忙将他一把扶住,以自己单薄的肩膀撑住姜恒的重量,她抬眼急道:“你们给恒哥下了什么药?你们究竟想怎样?”
“哎呦,妹子莫紧张,奴家也不想伤了你的好哥哥,只是想让妹子你帮咱们一个小忙。”边兰芝一边笑答,一边用肘子撞了撞身侧的百里刑。
百里刑也不绕弯子,他抱着双手,弯起嘴角:“我要你接近贺千秋,在明日的签约大典上,将隐梦散下入他的茶碗里。”
此言一出,姜恒与云曦二人皆为之一震。若在签约大典上,身为云霄古楼少主的贺千秋,不慎饮下隐梦散,必然狂性大发。届时他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哪里管什么朝廷命官还是太平盟?一场血战在所难免,而从此以后云霄古楼签署“太平约”、加入太平盟一事,自是不用再提。
想到这里,云曦忍不住开口斥责:“就算你念及旧怨,不能让云霄古楼签下太平约,但你也该知道,那隐梦散食之入魔,会至死方休的啊。贺千秋毕竟是你师祖贺凌霄的传人,你怎可下如此杀手?”
“莫说了,云曦,百里刑绝非云霄古楼的人。”姜恒冷冷插口,冷眼望向百里刑,缓声道,“若我猜得不错,百里刑,贺凌霄根本不是你的师祖,你应是师承郑理,为‘不破堂’一脉的弟子。”
姜恒的一句话,激起在场三人截然不同的反应。云曦又惊又奇,百里刑目露凶光,边兰芝却是娇笑不绝:“哎呀,这小哥不但生得俊俏,脑子更是聪明又伶俐,这下子,奴家格外舍不得他了。”
说着,边兰芝向二人走来,还伸出纤纤玉指,要抚摸姜恒的面庞。云曦见状,立刻护住姜恒,撑着他向后退了一步,不让那妖女碰触他。见她保护之态,边兰芝又是一阵甜笑,她向姜恒抬起了下巴,笑问:“少年郎,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当日百里刑曾言冲霄剑派一段旧事,说到沈华庭与贺凌霄为同门师兄弟,结下不解之仇。而现如今,那沈华庭所创的冲霄剑阁已加入了太平盟,并成为盟中领袖。师门之仇不共戴天,身为云霄古楼的弟子,与冲霄剑阁绝对没有言和的可能,自然决计不能加入太平盟。这理论乍一听,似是极有道理。可正如云曦所说,你百里刑身为云霄古楼的人,为了这过往恩怨,竟视少主的性命于不顾,实在不像门人会做之事。”
见百里刑面色阴沉,姜恒却不惊不惧,继续道:“其二,就算你要破坏签约大典,亦有别的途径。而这隐梦散,却是最为狠毒,也是对云霄古楼最为不利的手法。若贺千秋当众杀害朝廷命官,云霄古楼必将被归为邪道,被朝廷和太平盟共同剿杀。身为云霄古楼的弟子,你怎会故意将门派往火坑里推?”
听姜恒这么一解释,云曦随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恒哥你的意思是说,若签约大典成为杀场,唯一能从中获利的,便是不破阁。”
“没错。”姜恒轻轻颔首,冷声道,“同为冲霄剑派三支其一的不破阁,因活人祭剑一事,早已被归为邪魔外道。如今,若是云霄古楼也加入太平盟,两派联合,必是拿不破阁开刀。所以,百里刑,你想法设法也要陷贺千秋于不义,将云霄古楼拉入邪道之列。只有这样,待到云霄古楼与太平盟反目成仇之时,你不破阁才能联合云霄古楼,共同抵抗冲霄剑阁及太平盟。”
听了姜恒的分析,边兰芝抚掌而笑,却被百里刑瞪了一眼。只见后者面露狰狞,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阴沉地道:“不错,我便是不破阁弟子。原本想借‘苍天’之力,毁了这签约大典。没想到半路杀出你们两个小畜生,在何人与蔡小蛇面前胡言乱语,坏我大事!”
面对百里刑露骨的杀意,姜恒不惊不惧,反而冷笑道:“哈,我说百里刑,当日你在何人与蔡小蛇面前,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还一口一个少主,说得情真意切。这么好的演技,我看你不去做戏子,真是可惜了。”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百里刑扬起右掌,眼看就要一掌劈下。
云曦慌忙挡在姜恒身前,而姜恒则毫不畏惧,冷眼瞥向敌手:“你之所以留下我二人性命,无非是想以我作为人质,威胁云曦接近贺千秋,伺机投毒。我若一死,你的计划自然化为泡影。眼下,你还不敢杀我。”
“小畜生,你以为我不敢?”百里刑怒气冲天。
“不错,你不敢。”姜恒淡然道,“如今‘苍天’中人并未与你联手,而这丹石镇处处是云霄古楼弟子与朝廷官兵,你只要一露头,便是个现成的活靶子。就算是你身边的妖女,也不易接近贺千秋。唯今之计,你只有利用曾与贺千秋颇有渊源的云曦,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隐梦散带入签约大典。”
“什么妖女,说得这么难听,少年郎,你喊奴家一声‘边姐姐’便是。”边兰芝娇嗔道,占尽了口头便宜。
而那百里刑则目露凶光,却迟迟没有下手,显是姜恒所言非虚。只见他瞪向云曦,恶狠狠地道:“这小畜生已中了蚀骨愁肠之毒,若明日签约大典上,贺千秋没有饮下隐梦散,他必死无疑!”
隋云曦一手扶着姜恒,默默地望着面前的恶徒,看着百里刑伸出手,向她递来一个黑色锦囊。这便是贺千秋的催命之物了。
一想起贺千秋,云曦便忆起那双琥珀般温润的双眼,忆起他为素不相识的自己挡下滚烫的热水。只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竟再次被这两个恶人用来对付贺千秋。她心中纵有千万个不愿意,可她亦是清楚,自己无法拒绝——恒哥中了毒,性命就捏在这二人的手里。
沉默片刻,云曦终是走上前,从百里刑的手里接过了致命的毒物。
年方十六的姑娘,心中已有了计划。云曦抬眼望向百里刑与边兰芝,平静地道:“我这就去铸剑山庄,在此之前,请让我与恒哥说两句话。”
说完,她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架起姜恒无力的身子,扶着他走到墙边坐下。她还未开口,姜恒已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云曦,你该明白,我已身中剧毒,横竖只有一个死字。你不用管我,见了贺千秋,向他说明一切,千万别做傻事。”
云曦却是不答。她当然明白恒哥的意思,若贺千秋在大典上饮下隐梦散,在场的她又岂能置身事外?届时官兵与云霄古楼厮杀混战,她亦是难逃一死。就算她能侥幸脱离险境,凭百里刑这种两面三刀、反复无常的性格,以及边兰芝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本质,也断然不会遵守诺言,放他二人一条生路。但她更明白,若她向贺千秋言明,恒哥却是必死无疑。
“恒哥,我心中有数。”云曦轻声回应,她握紧姜恒仅剩的左手,一双星眸牢牢锁定对方,“你的命我不会放弃,你也别放弃,好吗?”
这一次,换我保护你。
这句话,隋云曦永远不会对姜恒明说,却是在她心中用一生去践行的誓言。再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隋云曦轻轻放下他的手,转身踏上石阶步出地窖,只留给姜恒一个纤瘦单薄却一往无前的背影。
走出阴暗的地窖,只见这里是一处寻常民宅,桌椅板凳一应俱全,隋云曦扫了一眼周围摆设,瞧见百里刑关上了脚下的木门,也瞧见了靠在不远处墙边的长枪。她自顾自地走了过去,扯下包裹着长枪的布条,又回身走到二人身前,将布条递进了边兰芝的手里,轻声道:“请边姐姐帮我把眼睛蒙上。”
“哦?为何?”不止边兰芝,百里刑也是不明就里,抱着双手疑惑地看着少女的动作。
“凭二位的武功修为,想必方才恒哥嘱咐我的话,必是逃不过二位的耳力。”云曦抬眼望向二人,诚恳地道,“恒哥深知二位都是雷霆手段,怕就算我依言行事,二位也不会网开一面。所以,他叮嘱我,要我别管他的性命,直接投奔贺千秋。”
没想到这小姑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说开了自个儿的小算盘,边兰芝先是一愣,随即又浅笑道:“呦,妹子说什么呢,姐姐是那么不讲情面的人吗?就算奴家舍得杀人,也不舍得杀你那俊俏又聪明的好哥哥呀。”
面对边兰芝的花言巧语,隋云曦却是郑重地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我看边姐姐不像是心慈手软的人,而百里叔叔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我知道,就算我完成你们交托的任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但我不想死,更不想恒哥死,所以,我想与二位谈一笔交易。”
“交易?就凭你这黄毛丫头,拿什么与我做交易?”百里刑冷笑道。
“首先,我隋云曦所作所为,一切以保恒哥的性命为先,二位大可放心,我不会听从恒哥先前的话,绝对不会通知贺千秋,也不会找苍天和云霄古楼的人前来营救。就烦劳边姐姐将我的双眼蒙了,再请百里叔叔带我出去,我便不知这里是何处,也让二位落得清闲,断了后顾之忧,不必猜疑防备是否会有人来袭。”
说着,云曦硬是将布条塞进了边兰芝的手里,又道:“我的诚意,天地可证。不过,我却怕两位食言而肥。所以我想烦请百里叔叔,带上恒哥的解药,随我一同进入云霄古楼。待百里叔叔亲眼瞧见贺千秋服食隐梦散、毒发成狂之后,再将解药交给我。”
“笑话,我眼下的情势,若进了云霄古楼,哪里还有命在?”百里刑眯起眼,阴沉地道,“小丫头,你是想骗我进云霄古楼,再借贺千秋之手将我除掉,你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直白了些!”
“不是的,恒哥的性命在二位手中,云曦绝对不敢造次。”见百里刑目露阴霾之色,云曦勇敢地对上他的眼,目光没有一丝闪躲,“无论是八年前那一面,还是前日自云霄古楼口中听闻,贺千秋宅心仁厚,对百里叔叔也是数次宽容。这次若由我力证,将那日百里叔叔在何人与蔡小蛇面前的表现说给贺千秋听,想必他也会相信,百里叔叔是被人诬陷,有人刻意挑拨你们的关系。而若是百里叔叔重回云霄古楼,对于您不破阁,却是大有裨益的。
“其一,若贺大哥相信了挑拨之说,对百里叔叔放下戒备,那百里叔叔大可以将脏水泼到冲霄剑阁的身上,就说冲霄剑阁与云霄古楼多年仇怨,不愿云霄古楼加入太平盟,但碍于形势,只得表面上欢迎云霄古楼的加盟,却在暗中使诈。这样,即便不能劝得贺大哥回心转意,也能让他对冲霄剑阁多有提防,两派嫌隙越深,这正是您不破阁乐观其成的。”
百里刑摸着下巴不语。见他沉思,云曦接着道:“其二,百里叔叔重回云霄古楼,明日便可参与大典。只要百里叔叔在大典上再次劝说贺千秋三思而后行,便能赢得门人的好感。当贺大哥毒发、云霄古楼与太平盟兵戎相见、朝廷官兵力剿邪派之时,您就能趁乱而出,以堂主元老的身份,指挥并带领云霄古楼的门人制敌撤退。将来,整个云霄古楼,都是您的囊中之物。”
听得这句,百里刑浓眉微挑。若他能凭借大典上的表现,再于乱局中挺身而出,加上贺千秋中毒身亡,那云霄古楼掌门之位,确如这小丫头所说,是他触手可及的了。
“好,我就随你同去云霄古楼。”百里刑拍案道,“但你若有半点……”
云曦不等对方说完,便截住话头,保证道:“百里叔叔请放心,云曦不敢有半分异动,必用性命担保百里叔叔周全。毕竟,我不知当下身在何处,便不知恒哥藏身何处,就算设计了百里叔叔拿得解药,却也不能救恒哥的性命。”
说完,云曦闭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百里刑与边兰芝面面相觑,后者终是用布条蒙上了云曦的双眼,一边娇笑道:“妹子倒是大胆又伶俐,只是世上之事,往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妹子莫要耍什么小聪明才好。”
“不敢,云曦不敢拿恒哥的性命冒险。”隋云曦平静地回答,“边姐姐若还不相信,不妨也喂我什么毒药便是。我是惜命之人,请百里叔叔回云霄古楼,也是想为自己和恒哥多留一条活路。若闹得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边兰芝系紧了布条,百里刑又故意一拳击向隋云曦的眉间,确认她并无半分反应之后,大力地拍上少女的后背:“料你个小鬼也掀不起什么浪来!走了。”
眼前一片黑暗,身边是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云曦暗暗握紧拳头,勒令自己不害怕、不能怕,为了恒哥,她必须撑下去!
脑中坚定的信念,支撑着少女的动作。隋云曦深吸一口气,任由百里刑拉着她走出屋子,走向那个即将掀起血雨腥风的江湖战场。
铸剑山庄,若听名字颇有一种武者与匠师的铁血之意,可事实上,在这占地百亩的山庄内,却是花团锦簇,风景宜人。而此时又正值阳春,绿柳翠竹,百花盛开,端的是锦绣佳园。
早在百年前,鸿蒙道人对道法风水颇有研究,无论山庄选址,还是亭台楼阁,皆有其布置用意。而山庄的后继者贺凌霄,更是个喜爱音律、极具才情之人,他引入了江南园林之长,在铸剑山庄中多培绿植,并将框景、障景法用得淋漓尽致。
放眼望去,只见山庄内满目皆画:镂空的影窗里,青青芭蕉上,青藤缱绻缠绕,若在落雨时,便是好一幅雨打芭蕉的扇面;驻足廊前,便见梅枝嶙峋,青松为伴,间以奇石如狮,犹如水墨画作;踏上五色卵石铺就的小径,眼前是茂林修竹,小桥流水,潺潺溪流自脚下栈桥中缓缓流淌,水波轻漾,溢彩流光。
红如霞,白如玉,锦鲤优雅地摆动着尾巴,在波光粼粼中,向廊桥上的人影聚集而来。只见栈桥上立着两道人影,一人身形高大,肩披铠甲,腰挂长刀,一身戎装;另一人身形颀长,五官俊朗,剑眉星目。他虽是身着布衣,腰间亦无佩剑,但他挺直的脊背、如松般傲然的身姿,却让他的气势丝毫不逊于身侧的军人。
“好久没见,铸剑山庄果然风光依旧。我也说不出什么诗诗词词的,只知道你这里的景色,比那江南名苑还要美呢!”
听那军人爽朗笑声,贺千秋亦是笑答:“李将军言重了,铸剑山庄之景,皆是祖父效仿江南园林而做,远不及江南的精巧细致。”
“哈,我们这些大老粗,要那些精巧细致干什么?”李伯风大笑道,“那些江南园林,哪里比得上你铸剑山庄?单就铸剑阁一处,便让无数武人心驰神往了!”
听得这句,贺千秋却是敛去了唇边的笑意。下一刻,他忽地跨前一步,举起双手,向那将军躬身一揖。
“贺老弟,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李伯风见状大惊,忙出手相扶。
贺千秋却仍是向对方躬身行礼,沉声道:“李将军……不,李大哥,小弟有一问,恳请大哥如实相告。”
“有什么话你问就是,为何行如此大礼?若当我是大哥,便别这么客套!”
听李伯风这么说,贺千秋才挺直脊背,望着对方道:“小弟知道,这些年,若不是李大哥从中斡旋,以赵统领雷厉风行的手段,必是早已带着太平约冲上我云霄古楼,哪里会容我们百般推托,拖了这数年之久?”
“不要这么说,我所做之事,与贺老弟你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李伯风长叹一声,道,“我也知道,早在八年前,‘太平约’的诏令初下、赵瀚与冲霄剑阁阁主沈慕白共建太平盟的时候,你云霄古楼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进,就得放下师门仇怨,不信不义不孝,受干夫所指;退,就是公然与朝廷作对,被列为邪魔外道,将遭灭门之祸。”
说到此处,李伯风拍了拍贺千秋的肩膀,方才继续道:“我也知道,当年赵瀚与沈慕白向你云霄古楼提出太平约一事后,你派便起了内乱。主战派与主和派从言语争辩,到最后大打出手,门派险些分崩离析,你父亲也死于内乱中。你当时不过十五,却要扛下一派之责,对内平乱止戈,对外还要与太平盟周旋,实是苦了你了。”
贺千秋闻言摇首:“莫说什么苦不苦,家父在临终前将云霄古楼交托于我,千秋便是责无旁贷。”
李伯风苦笑道:“你我两家既为世交,我这个当大哥的,虽没办法帮你排忧解难,但好歹能说得上两句话,至少让赵瀚他们莫要逼得太紧。可是经过这许多年,随着太平约的推进,太平盟渐成了规模。而武林大小门派,也多是做出了选择,眼看便是太平盟‘除魔卫道’的时候了,愚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你云霄古楼是进是退,已到了最后关头。”
“李大哥的恩情,小弟没齿难忘!”贺千秋诚恳致谢,继而轻叹道,“其实我亦明白,太平盟对云霄古楼的纵容,一是有大哥鼎力相助,二是太平盟对我派铸造之术虎视眈眈。如今江湖上以铸剑而闻名天下的,首推不破阁,其次便是我云霄古楼。不破阁杀人祭剑,手段残暴,早就被视为邪魔外道,赵瀚甚至不屑与其一言,遑论让其签署太平约了。”
李伯风颔首道:“不错,所以赵瀚与沈慕白就将主意打到了你云霄古楼的身上,这些年才没有与你撕破脸皮。”
贺千秋道:“眼下太平盟壮大,云霄古楼已到了不得不做出选择之时。我知晓朝廷与太平盟也都觊觎本门的铸造之术,赵瀚对此更是势在必得。若是签下太平约,云霄古楼便要受其号令,为其锻造兵刃。若是不签,云霄古楼必是被太平盟合力剿灭,而这铸剑山庄,仍会落入他们的手中……”
停顿片刻,贺千秋望向李伯风,沉声道:“李大哥,我明白云霄古楼已是退无可退。可在签下太平约之前,我只有一个疑问:将来云霄古楼所铸兵刃,将会被送向何方?是送往边关前线,成为守卫边疆的武器,还是成为太平盟对付武林同道的凶器?”
这个问题,李伯风从未想过。他一时无言,只有怔怔地望着贺千秋。
年纪轻轻却掌管门派数年之久的贺千秋,此时收起平日一贯上扬的唇角,他面色凝重,一双深邃双眼牢牢锁定面前的军官,一字一句,沉声道:“若我云霄古楼所铸之兵刃,不能被送往边疆保家卫国,而是另送他处,那这个太平约,我是决不会签的!我贺千秋,可以背下不忠不孝、愧对师祖的恶名,但决不能背上不仁不义、戕害同胞的骂名!”
听到这句,李伯风只觉一阵激荡,热血沸腾,当下拍了贺千秋的背脊,朗声应诺:“好!大哥答应你,你云霄古楼的兵刃,只会运往边关重地,决不会去第二个地方!”
得了李伯风的保证,贺千秋神色稍缓,唇角微扬。一双如玉般温润的双眸中,露出安心之色。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仓促足音。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形高壮的大汉疾步踏上栈桥,急匆匆地道了声:“少主!”
此人正是贺千秋的护法阿灼。见义弟有门派中事要处理,李伯风也不便久留,道了一句“明日大典见”,便转身离开,前往别院休息。而待这位李将军走了,阿灼才走到贺千秋身侧,道:“少主,百里刑负荆请罪,就站在山庄门外。同行的还有一位姑娘,自称是当年樊阳医馆的那个女娃娃,她说当日之事别有内情,百里刑并未勾结七魄堂暗算少主。”
闻言,贺千秋当下赶往山庄正门,一路疾行。
铸剑山庄正门外,云霄古楼的弟子正持剑而立,将两名来访者团团围住。站在包围圈中的百里刑,赤裸着上身,身负荆条,背上全是被荆条磨出来的血印子。而他身旁,则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女。她的面容还未褪去青涩稚嫩,年龄虽小,个头也并不高挑,可她却是用娇小的身形,挡在百里刑面前,像是在保护他一般。
“无耻叛徒,你来做什么!找死吗?”一名弟子怒道,正是当日追击百里刑的六人之一。
眼看那人手中的长剑向百里刑直刺而来,隋云曦却跨前一步,以自己的身躯挡住对方剑路,朗声道:“若想杀他,就先杀了我!”
那弟子恨瞪面前人,可眼见这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他终究是下不去手,只得停了剑招。面对这碍事的小姑娘,他怒道:“滚开!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插手我云霄古楼的事情?”
“我只是秉承公道,不想你错杀好人,令真凶逍遥法外。”云曦道。
“胡说,当日我明明亲眼看见,是他杀了郝师兄!”
几名弟子纷纷附和。面对他们的斥责,隋云曦却并不畏惧,她平静地陈述道:“凡事皆有因果,百里叔叔是被人陷害,才成了云霄古楼的叛徒。面对诸位的追杀,蒙受不白之冤的他,难道连自保都不行吗?你们云霄古楼难道有这种规矩,让门徒面对杀招,还不许还手的?”
这句话,倒是将那弟子给问愣了。
贺千秋行出大门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那个身形单薄的小姑娘,面无惧色,一双明亮的大眼中,闪烁的是坚定的光华。
见他出现,云曦将视线投向他。四目相对,黑亮的星眸对上那琥珀色的温润双眼,正如多年前在医馆中,二人短暂却共历生死的邂逅。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贺大哥你果然命不该绝,咱们又见面了。”
面前的小姑娘,微微一笑,轻声唤了一声“贺大哥”。
虽再不是当年那软软的童音,也不是那童稚的面容,但就这一句话,便让贺千秋忆起了那河畔一别。那时候,幼小的女娃说不出什么关怀的话语,只是稚气地问他:“你那个毒,会解的吗?”
当时他心中一暖,笑答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贺某命不该绝,或许终有一日,你我能有缘相见。”
未想到这萍水之约,竟有兑现的一天。贺千秋轻轻扬起唇角,轻声道:“隋姑娘,好久不见。”
说罢,贺千秋又望向百里刑,将他自负荆条、五花大绑的模样收进眼底,疑道:“听隋姑娘所言,百里堂主叛变一事,另有内幕,能否烦请你细说详情?”
隋云曦点了点头,将当日在樊阳城外看见官兵和云霄古楼一起追杀百里刑,百里刑又如何被何人与蔡小蛇救下,她与姜恒又如何与百里刑对质,以及最后百里刑听闻医馆一事大惊失色、连声道有人陷害他挑起云霄古楼内斗、他冒着性命之忧也要通知少主的事情,一一与贺千秋说了。
待云曦说完,不等贺千秋表态,百里刑已跪倒在他的面前,声泪俱下:“少主,我自知罪孽深重,为了逃命亲手残杀了同门师兄弟,可是我百里刑从未做过暗算少主的事情。当日我误以为是少主你不满我反对签署太平约一事,找了个由头故意将我逐出师门,所以才会心生不满,乃至动手伤人。可在遇见了隋姑娘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少主曾经历如此大难,有人故意陷害,就是要我云霄古楼自我猜忌、内斗不断、同门相残啊!”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立于贺千秋身侧的阿灼,忍不住插嘴道,“那七魄堂的妖女曾明言是你买凶杀人,你倒是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故意陷害你?你能拿出证据,证明你无辜么?”
百里刑面露悲伤之色,哑声答道:“这件事我想了许久,依我看,应是冲霄剑阁的人故意为之。两派世仇,又岂是我云霄古楼一派不愿与之为伍?沈慕白迫于朝廷压力,自然要摆出一副宽宏大量、希望我派加入太平盟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却是对我云霄古楼心怀不轨。他买通七魄堂,故意陷少主于不义,此毒计若成,少主当真杀害百姓,沈慕白就可以率领太平盟,斩妖除魔,将我云霄古楼剿灭。就算毒计不成,那妖女报出我的名字,也能挑起我云霄古楼的内乱,使我派自相残杀。”
隋云曦随即接口:“当年七魄堂妖女所言,又何尝不是一面之词?哪有这样的杀手,还故意透出雇主的姓名?并且当日百里叔叔命悬一线,何人与蔡小蛇也曾劝他人苍天就医,却被百里叔叔断然拒绝,说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尽快告诉贺大哥。若百里叔叔真是恶人,他何以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急着回云霄古楼通风报信呢?”
二人说得也有道理,阿灼一时无言。见他沉思不语,隋云曦又道:“当年云曦差点命丧医馆,全赖贺大哥相救。贺大哥该知,没有人比我更想抓到真凶、为斐大夫报仇了!可云曦认为,百里叔叔绝对不是凶手。云曦愿以性命担保,为百里叔叔作证!”
听她说得信誓旦旦、并以性命担保,在场弟子皆是议论纷纷。连阿灼都不再逼问,望向百里刑的双眼中也没了先前的戒备与仇恨。
在门人的议论声中,贺千秋却是一言不发,他双眉微敛,思索沉吟:他当然不希望看到同门相残,而从他的内心深处,他亦希望百里刑确为无辜之人。可隋云曦越是言之凿凿,贺千秋就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日樊阳医馆的大夫究竟姓甚名谁,他们在场四人皆是不知,以至于连大夫的墓碑都没法儿刻写。时至今日,这姑娘怎么突然知晓了大夫的姓氏?
“贺大哥!”隋云曦抬起眼,凝视着他,轻声道,“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对真儿说的吗?我们说定会为他师父报仇。眼下,便让我们为百里叔叔洗清冤屈,找出真凶,以慰斐大夫在天之灵!”
当年毒发命丧的大夫,哪里有什么名为“真儿”的徒弟?贺千秋当下会意,
斐真,非真。
贺千秋静静地凝视了云曦片刻,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微微颔首,轻声道:“不错,斐大夫于你我有救命之恩,此仇不报,吾枉为人。”
一句话,彼此深意,已是明晰。只见面前的少女,眼里绽放出喜悦的光彩。贺千秋不动声色,转而走下台阶,双手扶起下跪的百里刑,沉声道:“抱歉,百里堂主,是我误会了你。”
百里刑又是惊喜又是宽慰,忍不住红了眼眶。贺千秋亲手为他取下背上的荆条,领他走人山庄,又唤人准备伤药与衣衫。百里刑连连道谢,贺千秋则望向隋云曦,笑问:“隋姑娘多年未见,就让你贺大哥带你游历山庄,可好?”
“当然好。”她亦是笑答,“既然贺大哥愿陪小妹游览,小妹便以棋艺作为回报吧。”
“哈,未想到你小小年纪还精通棋艺,那便让我们先杀一盘!”
说罢,贺千秋领着云曦坐入水榭小亭中,又令阿灼摆上了棋局。百里刑换好伤药穿好衣衫,也赶来观棋。贺千秋笑而不语,静静地看着云曦拈起黑子,在棋盘上点下一枚—一
横十九,竖十九,方寸棋盘中,云曦落子之处,却并非棋手常人的天元星点,而是靠近边线之位。
贺千秋观棋不语,默默地看着云曦又下一子:这一次,黑子所在,却又回归中腹,临近星点之位。
“既然贺大哥有心对弈,那小妹我也就班门弄斧了。”云曦又落一子,一边笑着说,“这是我从镇中一名师傅那学来的棋谱,不知道贺大哥是否能敌?”
贺千秋暗暗记下每一子之落点与顺序,笑答:“哦?怎样的棋谱,如此了得?”
“师傅说了,天地玄黄,这下棋便如天上的星宿,辰宿列张,自有其章法。”
好姑娘!贺千秋在心中为对方叫绝,此时的他,已全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隋云曦是以棋为语,向他示警。
方才,见隋云曦口口声声为百里刑辩解,却暗中提示他“非真”,贺千秋便心知有异。于是,他随着她演戏,想借带她游历山庄之名,为她制造诉说的机会。可她仍有顾虑,并未言明,而是提及对奔。贺千秋依言布棋,只见她落子之处,看似全无章法,实则一经一纬,暗藏玄机。贺千秋明白,她是以棋传秘,而她所言之棋谱,实是暗号之模本。
“天地玄黄”与“辰宿列张”,皆是《干字文》中的字句,干字文四字一句,五句便是二十,正如这棋盘格位。贺千秋佯装思索,凝神观棋——
纵十五,横十八,“孔怀兄弟”之“兄”字;
纵四,横十,“靡恃己长”之“长”字;
纵二,横四,“菜重芥姜”之“重”字;
纵二十,横八,“岂敢毁伤”之“伤”字;
纵十三,横五,“有虞陶唐”之“有”字;
纵三,横二十,“颠沛匪亏”之“匪”字;
纵五,横十二,“祸因恶积”之“祸”字;
纵十三,横二,“云腾致雨”之“云”字。
随着云曦最后一字落下,贺千秋已读出对方暗语。
兄长重伤,有匪祸云。
点下这第八子,云曦抬起眼,星眸锁定了贺千秋。她的面色如常,唇角带笑,看上去似乎是因为能和这个颇有渊源的大哥对弈而感到开心,可是她那一双明眸,静静地望着他,透露出些许恳求的意味来。
贺千秋亦是静静回望,将她的恳求与期盼收进眼底。下一刻,他从棋笥中拈起一颗白子,轻轻地在棋盘上敲击了两下,随后将白子落在了局中——
纵九横九,按照隋云曦的传秘之法,正是“知过必改”的“知”字。
白子入盘,刹那间,面前那姑娘的笑容,有着片刻的扭曲。那上扬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撇了半分。黑亮的双眼,像是霎时被点亮了一般,绽放出喜悦的光芒,继而又浮现出盈盈水光。
见她神情微变,贺千秋心中一阵不忍:面前的小姑娘,虽是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才智,可她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激动之下,难免流露真情。可就是这么个年方十六的少女,却能在身负秘密、口不能言的困境之下,努力寻找一条解决之道,这实是难能可贵。
不着一言,四目相望,视线交汇,便已传达出心中所感。
云曦眼中激动的水光转瞬即逝,唇角亦是已恢复到先前的弧度。见她神色如常,贺千秋淡淡一笑,笑道:“年纪轻轻便精于棋艺,隋姑娘果然聪颖过人。”
听出他隐于句中的鼓励之意,云曦只觉先前内心的忐忑,此时终于安定下来。他与她不过萍水相逢,却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轻易地读出了彼此的意图。
之后,两人一边对弈,一边又随口交谈了些有的没的,多是关于隋云曦这些年的处境,也提及了云霄古楼签署“太平约”、加入太平盟一事。
“贺大哥,明日的签约大典,能否让我也见识一下?”
面对她的请求,贺千秋当下答应。他虽有心支开百里刑,让对方说出真相,但云曦似是顾虑颇多,借口“百里叔叔身负重伤,不便久留,我陪他去休息”,便随着百里刑离开水榭。而在她离去之后,贺千秋回身再视棋局:暗语有限,那一句“有匪祸云”,已是对方尽力告知的了。
明知大典之上,阴谋诡计暗藏其中,云霄古楼必有一劫,可贺千秋亦是顾及隋云曦的处境,没有贸然将百里刑抓来问话。毕竟,那小姑娘冒着性命之忧向他示警,他又怎能罔顾她的困境,破坏她的计划?
虽是不明究竟、疑虑重重,但贺千秋却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在了那少女的手上。或许从多年之前,从他为她挡下滚烫的热水的那一刻,“信任”二字,就刻入了二人的心间,至死不曾磨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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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为了救姜恒,云曦随同百里刑来到云霄古楼面见贺千秋,并为百里刑当年的行为撒谎。在云霄古楼签订太平约的签约大典上,百里刑忽然发难,将矛头直指云霄古楼死敌——当下太平盟的领军者“冲霄剑阁”,一场恶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