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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当头炮
慕容无言
合辟刚柔顺自然,一扬一抑理循环
当头一炮人难御,浑身无处不是拳
图/芝麻糊
刘广海被袁文会势力所迫,不得不远走香港,杨宣成因此成为刘家码头的大把头。此时多年未见的木桦突然回家,竟秘密为国家做事,并利用杨宣成送走了黄金,兄弟俩也因此反目。
【壹】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枪声对于天津而言,好似给在病痛中怀了许久希望的家庭一张非常明确的病危诊断书,让犹豫了几年的人们顿时都下了决心。大街上先是骤然一空,而后到处是烦乱慌张的外出人群,有套着马车搬家远走的,有夹着包袱上路逃难的,还有揣着房契、古玩到处抛售换钱的。整个城市转瞬间犹如一个崩塌的蚁穴般溃乱起来。
店铺与房屋纷纷转租、易手,往日熟络的邻居们相互辞别,有钱人家举家迁往南方,中等人家到内地投靠亲友,只剩下穷门小户准备了封门的木板、堵窗的破棉被,惶恐地到处求觅粮食。
有的一家人分投东西,有的夫妻二人各奔亲戚,有兄弟相别的,也有父子离散的,还有父母各带孩子分别时,几岁大的姐弟泪汪汪地互相拉着手不愿松开的。戏台上的国破家亡,此时此刻就这么活生生地上演在街头巷尾;评书里的妻离子散,如今就被平民百姓血淋淋地感受着。
战火带来的惶恐,使码头上的人也受到了波及。人心惶惶的不止是普通的搬运工,就连杨宣成等人也是心中没底,谁也不知道日本人打过来会是什么样子。袁文会的人已经公开放话出来,照日本人的战略,他们是要在半年内扫平中国,按这样的进度推算,中国再大也就只能躲避半年,半年后这繁华世界将尽是他人天下。从北平到天津怕也就是一天的事情,更何况《塘沽协定》之后,人家在宝坻、宁河正大光明地驻兵,就等于站在你的床边与你开打,这怎么能招架得住呢?
这时候,杨宣成就起了要远走的心思,可惜缘此时正在怀胎八个多月的关键时刻,她挺着一个大肚子连行路都“呼哧呼哧”地喘气,哪里又能经得住旅途劳顿?可要是不走,且不说传闻中的日本人暴行不断,等他们占了天津之后,袁门一派必将独霸天津码头,到时候自己这一边除了被斩草除根之外,不会有别的好结局。走与留这两难之间稍一犹豫,等杨宣成再想动身的时候,全天津不管是火车还是轮船,都已经是一票难求了。
这天下午,大路上逆着滚滚人流急匆匆走来一人,身着西服礼帽,直闯刘家码头。来人闪过门口的哼哈二将,几步跑向栈桥,遥对皱眉目视他的杨宣成开口道:“历代祖师下山来,红毡铺地步莲台。普度弟子帮中进,万朵莲花遍地开。”
这四句话一出口,杨宣成面色一变,起身出右手捏住食指斜搭左肩,点头道:“此地三不谈,请远客随我进屋,我有热茶相敬。”(注:三谈三不谈指青帮弟子为了不泄密,谨守同道能谈、香堂能谈、告帮能谈;茶馆不谈、酒肆不谈、澡堂不谈的原则。杨宣成的意思是此地人多眼杂,请帮友入内说话。)
热茶端上,却并不摆在来人身前,而是由杨宣成亲自动手,斟满四杯,连同茶壶在桌上摆了一个“赵云入伙阵”,摆好后目视来者。来人微微一笑,点头捏起第四杯茶饮了,口中道:“奉旨运粮到京城,一条龙鞭压太平。五湖四海众兄弟,兴邦保国享美名。”
杨宣成点点头,左手拇指与食指成圈还了一个手势,将第一杯茶饮了道:“帮内全是英雄汉,慷慨好义须行善。济人之急救人危,打劫杀人帮中怨。我是此码头的主事大把头杨宣成,请问阁下大名?占哪个字?从何处来?又为伺事?”
来人起身抱拳行礼道:“在下白小菊,潮汕人,头顶潘字、身占学字,特奉师叔广海的差遣,来天津问杨大把头的好。”(注:“头顶潘字”是说明其在帮内的派系,“身占学字”说的是其辈分,比杨宣成低了一辈。)
杨宣成闻言腾地立起,欢喜道:“海哥派你来的?他在哪里?”
白小菊笑道:“杨大把头莫要着急,我师叔没来,而是托我给您带来一样东西。”说着从衣服内兜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伸出两指从荷包内捏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条来。杨宣成定睛一看,却是一张从塘沽开往福州的二等舱船票。
杨宣成一愣,继而心中骤暖,几乎有些哽咽:“海哥……海哥还惦记着我?”
白小菊点头道:“海哥在香港,从报纸上看到这边局势危急,便惦记着想要接你过去,一连发了三十几封电报,才找到我这条船。海哥千叮咛万嘱咐,说务必要给你留一张船票。如今日本人已经控制了码头,没有船票不可能上船。”
白小菊放下船票,又交代了几句后急匆匆告辞,杨宣成独自坐在桌边却犯了难。他明白乱世中的一票难求,也更明白刘广海远隔万里送票的苦心和其中的艰难。可这一张票好比杯水车薪、干马独舟,能送得走杨宣成,却送不走惜缘,也送不走码头上的众兄弟。
若是没有这张票,大家好似闷在一口井里,即便知道是等死,也等得坦然平静。可有了这张票,如同忽然从井口上垂下根绳子来,让能上去的不忍心,让不能上去的不甘心,一张票就搅乱了无数人的心。
散了工,码头上的兄弟们竟没有像往常般散去,也没有聚在一起喝酒,而是望着账房,神色颇有些阴晴不定。杨宣成出来见大家都没走也有些奇怪,只当是谁家有红白事,他们要聚齐了一起去,便自顾自低头走了。
他才走出去几步,六顺儿先跑过来低声问道:“杨哥,你是要走么?”
杨宣成一愣,看着六顺儿眼神中透出来的绝望,他摇摇头道:“不走,不走。”
六顺儿没再追过来,门口断臂的哼哈二将却在前面拦住他问道:“杨大把头,你真的不会走么?”
杨宣成瞬间明白了什么,下午白小菊来送票的事情,码头上已经众人皆知。他转身看去,只见所有人都远远地站在他身后,面朝着他,望过来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脸上,从这些眼神里看得出绝望与忧惧,但更多的还是期待和迫切。
杨宣成缓缓点头,对诸人道:“我不走,真的不走。”
回到家中,那一张船票让惜缘也犯了难,她停了做饭的手,眼巴巴地看着手捏船票的杨宣成。杨宣成试着和她商量,让她先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抽了身再去寻她,或者去东北找许先生,父女团聚也好有个照应。惜缘却坚定地摇头,比画着表示就要守着自己的男人,伺候他、跟着他,哪儿也不去。 这一夜杨宣成无语不眠,睁着双眼望向屋顶,他明白,如果不走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除了活下去要更加艰辛之外,更多的是要面对可忍或不可忍的屈服,与委曲求全的低头。他从做巡警开始直至现在,所争所求的就是不被人欺,能无需忍让地活着,让自己、让家人好好活下去。
可到头来他还是抗争不过这纷乱世道和隐忍不完的百味人生。之前若只是忍口气、忍句话,现在要面对的却是背井离乡与俯首帖耳之间的抉择了。如果这世上有神仙的话,杨宣成真的想把神仙揪出来问问,有没有能让他安安静静活着的路可走?
这一夜的惆怅难消,杨宣成一早就披了衣服出门,去了《益世报》报社。守门人说欧记者昨晚半夜才回来,现在怕是在楼上赶稿子吧。杨宣成点点头,站在门口默然想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二楼方向,把船票藏在信封里封好,让守门人替他送上去,自己则转身奔向码头。
炮声停歇,枪声渐弱,青烟也随着建筑成灰而变得稀薄,城市终于从半个多月来的嘈杂与混乱中寂静下来。干家万户大门紧闭,门窗内有无数双静静探听外面动静的耳朵,也有无数颗渐渐沉到谷底的心。所有天津人都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天津城陷落了。距离上一次天津沦陷,仅过去了三十七年零十六天。(注:第一次陷落指1900年7月14日被以日军为首的外国联军攻占天津城。) 一大清早,于短腿带人和巡警们拿着铁皮喇叭沿街通知:“都挂日本旗!都给我挂出来!没有的我这儿有卖,两块大洋一幅!”
有的人家悄悄拿出旗子挂上了,有的则装睡、装没听见。遇到后者,巡警们少不得会上前低声相劝,人在屋檐下,好汉不吃眼前亏等等。再有铁了心不挂日本旗的,自有于短腿带人上去招呼,打完了人把值钱的东西拿走,再替你把旗子插在家里大门上。
这一行插旗队吆五喝六地来到刘家码头,于短腿看了码头大门一眼,得意洋洋地拦住要进去劝说的巡警:“爷亲自去跟他说。”
于短腿晃着肩膀走进码头,看着杨宣成等人围在货箱周围,冷冰冰瞪视过来的目光中充满着不屑与鄙视。
“怎么着大爷们,不挂旗啊?想好了?那我今儿就成全你们。”
无人应他。
于短腿见无人理睬,自己笑笑道:“好啊,哪朝哪代都有硬脖子的愣子,哪朝哪代也不缺不开眼的傻子。今天你们就别挂,明天日本人就来,就在这儿,”于短腿用脚尖点点身前的土地,“架上机枪,把你们都突突了。哎,别说咱们同帮兄弟没有香火情,我准来给你们收尸,裹尸的草席我都备好了!”
旁边的巡警们见了,忙拥上来打圆场,一边劝住仗势呼喝、越说越来劲的于短腿,一边来劝面色阴沉的杨宣成:“杨大把头,何必呢?全天津都从了,咱就别硬顶着了……就是啊,海河上下的码头您已经是最后一个挂旗了,这份面子已经太有了,您就算了吧。您得为兄弟们、为街坊四邻想想啊,忍了吧,忍了吧!”
最后这一句入耳,如同铁刺猬在杨宣成心里来回滚了一圈。杨宣成面色由青变白,由白变红,咬着嘴唇沉默半晌,终于挥了挥手。六顺儿很不情愿地从货箱底下拎出一面日本旗来,歪斜地插在刘家码头大门上。于短腿却还不依不饶地呼喝,嫌这面旗子上都是水渍,太脏了。
这是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三十一日的天津。
【贰】
江湖上想要什么东西,历来就两个途径:要么骗,要么抢。对比你强的就骗,对不如你的就抢。
不久后袁文会就让人带话给杨宣成,说要用下游的一个大码头与刘家码头置换,送个便宜给杨大把头,以弥补一下以往种种误会。杨宣成婉言谢绝,说兄弟们的家都在附近,若是换到下游去,远了就太不方便,赶上个下雨下雪的,路也不好走。
过了些日子,又有人来找杨宣成,说是日本人看中了刘家码头,要征用来做军用码头,让他们抓紧搬迁。杨宣成的回答更简单:这码头上都是死物件搬不动,而且这天干物燥的不宜搬家,不然搬的时候万一起火了.那码头就全都烧没了一再往后索性有人来跟杨宣成直说:袁三爷看上你这码头了,要么送给三爷让他开心,要么拿出两成份子孝敬三爷:杨宣成点点头,而色平淡地应道:“按规矩来。”
传话的人笑了:“还什么规矩,现在袁三爷说的话就是规矩。你还是大把头呢,不知道天津卫现在多少老规矩,让三爷一句话就给废了?”
杨宣成摇摇头:“规矩就是规矩,打开天辟地时就有。规矩在江湖就在,规矩不在了,咱还用什么混江湖呢?他想要拿码头也罢,拿份子也罢,按规矩来。”
传话人冷笑着走了,杨宣成心里清楚,袁文会借着日本人的势力一统天津卫,全天津大大小小的码头、烟馆、赌场、妓院、茶楼、戏院,没有不遵他号令的。要么老老实实地奉他为主,要么客客气气地按月送上一份份子,生意股份里算他一号干股。
袁文会的话从北到南、由东至西畅通无阻,只剩刘家码头这孤零零的肉中刺。袁文会算计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他可以说是扫定一切,大势已定,他面对自己已经稳操胜券。而自己能依仗着与他周旋的,除了自己的这一身功夫,就是那可冷的一点“规矩”了。这根本就是毫无胜算的对峙。
没过些日子,袁文会竟然在日本情报机构中挂了一个职位,堂而皇之地成了“袁先生”,开始为日本人大肆搜捕抗日人士,并组织手下贩卖华工运往东北。一时间袁文会的名字几乎已经到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地步,拜在他门下情愿做干儿子和门徒的人不计其数。
这样又过了两个多月,有人暗中给杨宣成传信,说袁文会已经安排好了,要在初七这天来抢码头。杨宣成随即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日历,这倒是个吉日,宜动土、宜开张、宜迎客。杨宣成点点头,看着天边白云,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海哥,我已经尽力了。
这一天近中午,小轿车、人力车、自行车滚滚而来,喇叭声、脚铃声、车铃声声声入耳,好大排场的一路车队直奔刘家码头。码头周边的住家与店铺早就得到了消息,纷纷关门、上板,几乎弹指间便空寂寂不见一人。杨宣成面色如常,将纷纷起身要抄家伙的兄弟们拦住,缓缓道:“按规矩来,我一个人去,你们的命都是有用的,咱们得留着命等着看他被扳倒的那一天。”
袁文会身穿传统的长衫马褂下了汽车,旁边早有伶俐的人递过来给他把玩的小泥壶。随着他的眼色,于短腿一点头跑过来,站到杨宣成身前道:“杨大把头,之前来人给你传过话吧?”
杨宣成自持身份不属与于短腿说话,只别过脸去微微点头。于短腿得意道:“第一,摘了刘字号旗;第二,每月给三爷三成的大份子;第三,听从袁三爷号令。从了这三条,你还是这儿的大把头,不从这三条,你就等着清明节收香火吧。”
杨宣成双眼眯成一线,别着脸望向远处,嘴角里挤出一句话扔给于短腿:“让他按规矩来,只要把我打河里去就行。”
于短腿狗仗人势,喝一声道:“哎,还嘴硬,我替袁三爷抽你!”伸手就去搧杨宣成的耳光。这一下好似癞犬戏虎,杨宣成单手擒住他的手腕,一翻一扭间,于短腿已经疼得坐倒在地,龇牙咧嘴。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闪至两人身边。这人左脚抬起,上身后仰,接着送腰伸腿,一击前蹬腿带着全身之力直踹杨宣成小腹。这一腿借助跑过来的冲势速度极快,抬腿极高,一瞬间几乎平着就到了杨宣成的身前。杨宣成大惊之下错步闪身,堪堪避开。对方一脚蹬空,借势跨向了杨宣成的身后。 一般人像这般将全身重心放在前腿上,一旦蹬空必然收势不及,会在收劲抬腰时破绽百出。可此人根本就不收势、不抬腰,而是借势探身,将头几乎贴到前腿上,借着错身之际,后腿上翻兜击杨宣成的面门。这一脚出招怪异匪夷所思,杨宣成连忙举手护面硬接这一腿,被踢得后退两步,人还未站稳,对方又是旋身发力一肘扫到,杨宣成身法已用到极致,无法再闪避,只好挺肩护住面颊,被对方一肘扫了个踉跄,退开几步方才站稳。
对方连发三招,杨宣成根本没有化解的时间,只能硬接,居然无还手之力,世间竟有如此高手?杨宣成忍了肩头剧痛凝神看去,只见来人高且瘦,肤色黝黑发亮,上半身露出线条清晰得犹如刀刻般健壮的肌肉块,一蓬头发用发带在头顶系住,大臂上圈了一串不知用什么植物编成的草环。似乎根本就不是中华人士。
于短腿吸着凉气从地上爬起来冷笑道:“姓杨的,你以为你能打,还有比你更能打的呢!这是袁三爷在南洋收的于儿子。这个,沙旺啊,干爹要你打的就是他,狠狠地揍他!”
杨宣成满眼的诧异,只见这叫沙旺的像拜佛一样,双手合十,拇指顶住自己鼻尖,合十的中指顶着自己的眉心处,对着杨宣成拜了一下。这一拜之后,沙旺双脚一前一后开立站好,双肩提起将颈部保护起来,同时肘尖向下,左手张开前伸,右手贴在自己的太阳穴侧面,前脚膝盖弯曲,脚掌点地,每点两次以后,后脚抬起落下,如跳舞般形成一股怪异的节奏感。伴随着这样的节奏,沙旺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又像一头等待撕咬的老虎,不断地伸缩着自己的爪子。
杨宣成凝神摆出太极拳起手式,沙旺毫不客气,蹬地跃起扑向杨宣成,却不像中原高手般出脚蹬踢,而是半空中挺膝撞杨宣成前胸。杨宣成闪身用一招懒扎衣欲化开来势,却不防沙旺突然从上往下竖肘下砸。这一肘借着身体下落之势迅捷力沉,杨宣成此时正分腿俯身,来不及化开来招,只好举手硬接,手掌被打得疼痛欲裂。
杨宣成拧腰起身要近身兜打,沙旺却借势一揽,伸手将杨宣成头颈圈住,压着他弯腰俯身,接着提膝向他面门顶撞而来。传统拳法中哪里有这样的招式?杨宣成顿时就像被巨蟒缠身一般,被沙旺挟制住,只得用双臂用力护住面门,抵挡沙旺的膝盖撞击,竟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着沙旺占据优势,袁文会得意地笑笑,对身边人道:“如何?在暹罗用两根金条换回来的,值吧?我告诉你们,光有钱还不行,你还得能打,有的人能用钱砸服了,有的人就得用拳头打服了。”
一连十几下的箍颈顶膝后,杨宣成的双臂疼得钻心,全身力气也在与沙旺的缠斗中消耗殆尽,两腿也渐露不稳。货箱另一边观战的码头诸人心急如焚,却也都知道自己没有能上去助战的本事,只能攥着拳头替被动挨打的杨宣成着急。
六顺儿按捺不住了,抄起一根撬棍冲上去援手,被沙旺翻身一脚扫中,滚着身子飞出去几步远,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而杨宣成终于借此机会挣脱了沙旺的挟制,摇摇晃晃退出几步,勉强举手摆开架势,大口吸气调整呼吸。
沙旺不等杨宣成喘息,紧随而至,上步高踢,拧腰发力,腿扫杨宣成的太阳穴。传统功夫讲求抬腿不过膝、出腿七分险,哪见过一照面就起脚及头的招法?可偏偏沙旺这一脚发动腰力,旋身抬腿,快如闪电一般,根本来不及闪避,好在杨宣成福至心灵,看他扭胯已猜到他要起腿,一招海底针缩身贴地,沉到沙旺腿下伸手抄住他的支撑脚髁将他兜翻。
一般人起腿时支撑脚被兜翻,无一例外都要滚着身子摔倒在地上,可沙旺居然能在半空中如纺锤一样拧身平衡,前腿落地,被抄翻的右腿拧身发力一击后旋,用脚跟磕踢杨宣成面门。
杨宣成踉跄着闪开,沙旺如狂蟒追猎般抢步而上,抬腿又是一个膝击贴着地面飞到。这一击沙旺挺腰送胯、竖臂护面,几乎将身子都藏在了膝盖后面,整个人如同一把飞掷而来的匕首,全部的锋芒都刺向杨宣成的胸口,将杨宣成摆出来的如封似闭式撞得粉碎。
杨宣成第一次倒在了自己的码头上,被打得仰面朝天、手脚大开地躺在地上。之前刘广海出手虽然凶悍,但从骨子里还是属于切磋会友的一类。刘广海的出招法度严谨、收放自如,而且自持身份不会下死手,好似一只极凶恶却威严的狮子。而这个叫沙旺的番人不论是从眼神还是到招法以及对敌人破绽的态度上,都是直奔生死而来的,犹如蟒蛇吞噬、饿狼撵猎,誓要将对方撕碎为止。
杨宣成全身剧痛,正待爬起,沙旺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更不讲什么手下留情的规矩,两手圈动就要扑上来再打。刘家码头的人看出来情形危急,当下有人直扑沙旺背后想要抱摔他,哪知这沙旺竟在疾跑中跃起,在空中如转轴般一个筋斗,右腿借翻身之力踢中后来者的头顶。
这一脚技惊全场,没人见过像他这般疾跑中还能跃起发力翻筋斗,踢中身后扑来的敌方头顶要害的招法,这般灵活柔韧而有力的动作,别说学,简直令人想都想不到。沙旺眼神扫过,再度逼近半躺在地上的杨宣成。于短腿狞笑高叫道:“掐死他!宰了他!”
这时一个饭篮子飞过来砸向沙旺头顶,沙旺闪身躲过,只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一手托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摆动着维持身体平衡,大步从货柜后面跑出来,插到沙旺身前,挡住受伤躺在地上的杨宣成。这人正是杨宣成的妻子,怀孕中的惜缘。
原来是惜缘见杨宣成这两天愁眉不展,特意做了他爱吃的饭食,又做了些辣椒油,放在篮子里来码头给他送饭。她从小门绕进来,正好看见沙旺将杨宣成打倒在地。她顾不得害怕,先抡了胳膊把饭篮子扔过来,然后急匆匆跑过来,伸开胳膊死死将杨宣成护在身后。
女人护男人,孕妇来挡横,杨家这是什么路数?眼前这一幕把袁文会都看呆了,他侧头向旁边人询问,有人告诉他,这就是杨宣成那哑巴媳妇,从来不会说话的。袁文会点点头,冲沙旺抬抬下颌道:“成全他俩,一块儿打。”
刘家码头的人再也忍不下去了,纷纷抄起家伙跃出来,站到惜缘的身旁,一群人把身后的杨宣成护得严严实实。可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沙旺,却慢慢放下了手臂,后退了几步。袁文会面色微变,叫人上去问他。那人用暹罗话和沙旺说了几句,回报说:“三爷,这蛮子不想打了,说这女的像他姐姐,他小时候就是这么被她姐姐护着的。”
袁文会骂了一句:“你让他给我打!往死里打!”
回话人面有难色,想了想道:“三爷,暹罗人信佛,这小子还是个孝子,被他姐养大的。他要是说了不打,还真没法子对他用强。要不今天先这样,等咱们好好给他扳扳脾气,再来收拾这姓杨的。”
袁文会跺脚咒骂几句:“你去告诉姓杨的,以后每月三个大份儿按时送上,逢年过节的孝敬一分钱也不许少,要不然我打烂他吃饭的家伙!”
他转身拔腿就走,却觉得胸中怒气难消,顺手一指码头大门口横梁,那儿吊着一个离地两人多高的玻璃电灯罩子,罩子上面用红笔写着个“刘”字:“给我拆了它!”
立刻就有袁门手下蹲在大门口,想让同伴踩着肩膀上去摘灯。沙旺走过来推开那人,抬头看了看灯罩子,深吸了口气原地蹲身跃起。这一跃虽然又高又飘,却还差着不小的距离,但半空中沙旺拧腰挺胯,头下脚上地翻了个跟头,顺势把右腿提上来,一脚将高高的玻璃罩子踢碎,然后翻身稳稳落地。
这一腿冷、脆、绝,令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之后沙旺在天津卫有了“铁腿蛮子”的绰号。
场面散去,刘家码头诸人都忍不住垂头丧气,低着头围在杨宣成身边默然无语,在他们心里全天津城无敌的“铁手佛”杨宣成居然败了,还败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之前从没在天津露过面的南洋蛮子。
码头没了刘家字号,而且月月要给袁文会送大份儿,刘家码头这回是栽跟头栽到家了,众人都觉得自己的面子就像大门口那个灯罩子,被沙旺一脚踢没了,踢得粉碎一地连个大片儿都没剩。十年来天津卫码头“东头袁文会、西头刘广海”的格局就此终结,海河上下最后一个敢跟袁文会叫板的地方,终于也被平了。从今日起,天津卫的江湖已经不属于青帮,甚至不属于某门、某系,而是只属于袁文会一入。
可大伙也没人开口埋怨杨宣成,因为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未必就能比他做得更好。自刘广海走后,刘家码头这一门日渐式微,被人拔了份也是早晚的事情,杨宣成拼尽全力能维持到如今,已实属不易。这本就是一场早已预料到的失败,一出按部就班演下去的悲剧。
与旁人的情绪低落和沉默不同,惜缘心里没有码头、也没有江湖,她心里装着的就是自己的丈夫,此时此刻这个人虽然满身尘土、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但仍是她心中最值得依靠、最重要、最棒的那个人。惜缘让人拿了湿毛巾来,跪在地上帮杨宣成将尘土擦掉,小心地绕开他脸上青肿的地方。六顺儿忽然开口道:“哎!嫂子,你怎么流血了?你、你裤子上都是血!”
杨宣成抱着惜缘在大街上飞奔,六顺儿空着手在后面拼命跑却追不上,也搭不上手,只好跟在后面伸着脖子高喊,嗓子因为颤抖和呼吸不畅都走了音:“前面的……闪闪!闪开!闪开啊!别挡着……借光,让让!”
路上正碰着巡街的老甲,老甲连忙跑过来问,六顺儿喘着气告诉老甲,惜缘小产了,出血不止。老甲一下子就头大了,却在瞬间反应过来,追在后面高喊:“兄弟!这病给中医看不成!你得去看西医!前面左拐!”喊完了后拼命追上去,扯住杨宣成给他一个大嘴巴,“傻子你要她死啊!越跑越流血,不能颠!坐车去!”说着从旁边抢过来一辆人力车,自己拉着,让杨宣成把惜缘放上去,二人帮着车夫有推有拉直奔医院。
躺在车上的惜缘意识渐渐恢复过来,她将杨宣成扶着自己的手拉过来,紧紧贴在脸上,又缓缓仰起脸来,看着扶着车皱眉疾跑的自家男人。杨宣成见她醒了,满脸的欣喜,边跑边说:“别睡啊媳妇,咱们马上就到了!马上就能治好!你别睡!衣服还没给我熨呢,新鲜菠菜下来了,还等着你包菜团子吃呢!”
惜缘笑了,拿着杨宣成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片刻后又捧在手里,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地慢慢写字。杨宣成这边心急火燎,哪里顾得上感觉她在写什么字,直到惜缘写到第三遍时,他才赫然发觉,她一遍又一遍在他手里写的是一个“欧”字。
她虽然从来都不能说话,但她心里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叁】
惜缘终因早产失血过多离杨宣成而去,留给他一个未足月的男孩,这孩子在西医院的暖箱里呆了四天才出来,这便是惜缘留给杨宣成最后而且最珍贵的一样东西。孩子还小不能离了奶水,便抱给了六顺儿的大姑姐,请她连着自己孩子一起喂。
孩子一送走,小院里空荡荡的就剩下了杨宣成一个人,没了锅盆碰响的声音,没了饭菜的香气,没了熟悉的笑容,没了蜷在他怀里暖暖的纤细身子。屋子里家具摆设一点都没动,却就是觉得空荡荡、黑乎乎的,连星光都被挡在了外面。
没了以后,才知道什么叫没了。
老甲再来找杨宣成时被他吓了一跳。屋子里满地的灰尘,桌上不知道几天前的剩饭杯盘狼藉地在那里摆着。杨宣成坐在一边,面色阴沉,手里捻动着九节鞭的尖头,头发几乎白了一半。
老甲找了块布巾,擦了椅子坐下,摸出烟卷,陪着他闷坐了一支烟的工夫,叹口气道:“兄弟,我不怕你不爱听,但哥哥还是要跟你说,现在不是你动手报仇的时候。我知道我总劝你忍,你心里必定会烦我,但就这世道,你这好强的总会遇到比你更强的。总有你生不完的气、报不够的仇、争不尽的面子。
“我不说别的,你知道海河上的开合桥么?(注:老甲所说的乃是天津中山路的金刚桥,始建于1903年,桥长85.8米,是双叶承梁式钢架桥,可从中间用电力操纵吊起开成八字形行船。)这桥一提,别管你是家里着火了还是老婆偷人了,都得在河边上等着,等桥下的船行完了再过。可袁文会的车一到,别管河里过的是中国船还是外国船,一律停下,得先让他过桥。就这样的势力,咱杀得了他么?
“再说了,你们杨家现在就剩这孩子了,你爹杨无敌和你娘就在天上看着你呢,就算你报了仇,你能全身而退?是扔下这孩子一个人在天津自生自灭,还是你带着他远走他乡?你能吃得了风吹日晒的苦,这孩子才几个月大?能跟你走到几时?”
老甲在他身边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杨无敌说到杨母,从黑面虎说到木桦,直说到掌灯时分,杨宣成还是低着头不语不应。老甲叹口气道:“我也知道,惜缘一走,便没人能再劝得动你了,也只有她的话能让你听进去,虽然她从没开口说过话。”
话至此处,杨宣成只觉有关惜缘的历历往事瞬间在他眼前翻涌而现,撞得他鼻子一酸,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住老甲的肩膀,抱住老甲放声大哭起来。
世间有万千般的慰藉话,都是用来劝别人的,一样的言语和内容却劝慰不了自己。
老甲这边安抚完杨宣成,自己心头却沉重起来。一来是时局动荡,自己家里的日子越发不好过,想要把老大嫁出去省下一口饭,可偏又凑不出嫁妆钱来,老二、老三、老四都长起来了,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原来看着欢喜,现在看着就只剩发愁了。家里的事情就难在一张嘴上,虽有杨宣成经常来帮衬着,但还是能感觉得到日渐艰难。
二来是外面随着日本军队的进入,街面上日本军人、侨民、浪人越来越多,骚扰、滋事时有发生,路两边的摊贩们屡遭欺辱而满腔愤恨,没有一个不跟老甲抱怨的。可他这巡警偏偏就不敢管、不能管、也没法管,自然而然地,大家看他的眼神也逐渐变化了,从敬畏到轻蔑,再到不屑,当他想拿摊子上的东西时,已经有人公然把他的手拨开,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老甲当即就瞪起眼睛来,岂料原本颇惧怕他的摊贩们瞪起的眼睛比他还大:“有能耐管日本人去,拿了东西还不帮我们说话,你也真好意思的!”
这天老甲出班巡街,按他心里的小算盘,混差事么,别出岔子就行。拣着日本人都在家的时间段,赶紧在街上走几趟,把戳盖完了就算拉倒。别在大街上闲逛,遇见事少管,不然的话,惹了麻烦别说自己受罪,回到白警长那边还得挨顿骂。
可这怕什么来什么,他转过路口,就看见右手边围了一圈的人,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中间隐隐约约还透出来女人家的哭声。老甲一撇嘴,脚下停步就要转身住回走,先装个看不见。可他还没转过身去,那边已经有人眼尖瞅见了他,高声喊道:“哎!那巡警快过来啊!这边出事了!巡警!巡警别走!”
随着这喊声,街面上的目光顿时都转了过来,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老甲实在没有拔脚离开的勇气,不得不咳嗽一声应道:“怎么啦?怎么啦?乱什么?都好好的不行么?”
围观的众人纷纷退让,给老甲闪出一个缺口来,老甲走进圈里一看一问,不由得暗暗叫苦。原来这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学生,家境小康,自小被呵护惯了,也不明白世道凶险。天津城失陷后被同学鼓动着成立了一个秘密的小组织,准备散发传单发动群众,号召大家一起把日本人轰出天津去。要说这心意是好的,但行事却幼稚了些,几个学生抱着一叠自印的花花绿绿的抗日传单在大街上公然散发,哪个行人敢接?更别说跟着他们揭竿而起了。
于是巡街的日本宪兵冲过来,抓住一个带头的,直接用枪托打晕拖走了,剩下的学生一哄而散地各自逃开,这两个女学生慌不择路,撞到两个醉酒的日本浪人身上,被堵在街边。这两个畜生也是无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借着酒劲恣意轻薄这两个女学生。而旁边的闲人们更是无德,就远远地围观看着,伸长了脖子张大着嘴却不敢上前制止。
方才喊住老甲的是一名学生,一身黑色的童子军装,大睁着眼急得满脸通红,上来一把拉住老甲的衣角:“你是巡警,街面上的事你得管啊,不能这样由着他们啊!”
老甲看了一眼这孩子,心说:你小子说得轻巧,让我拿什么管?我管完了,明天日本人到巡警局里,能从上到下抽一路的嘴巴子。老甲看了一眼众人,皱眉道:“劝劝,劝开完了。”
无人应声,更无人动手,那学生犹自愤慨:“你看看!这太欺负人了,他们侮辱的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你也有儿女,你设身处地想想看……”
这句话说到了老甲心里,他远远看着耶两个缩在墙角的女学生,其中一个的眉眼还真有些像自家老大。老甲咽了口唾沫,终于走上前去,拉住一个浪人道:“闹够了吧?算了吧。”
那人回头看了看老甲,似乎有些惊惧,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他。这时另一个浪人见只有老甲一个人走出来,而围观的人们还是那样默不作声地远远看着,便走过来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两个浪人哈哈大笑,被拉住的这个一脚将老甲踹开,叽里呱啦地咒骂起来。
老甲忍了疼直起身子,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众人,咬了咬牙,就这样一个人走上去,站在浪人与女学生中间,胸顶胸、面对面地挡在两个浪人身前。浪人们愣了愣,个子高的那个上来抽了老甲一嘴巴,响亮的声音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随即一根黑色硬木警棍狠狠敲在了那打人者的头上。这根十年未曾打过人的警棍被老甲狠狠抡起来,朝两人身上雨点般乱砸过去:“让你们横!我忍够你们了!这儿是我的街!我是这儿的巡警!你们不能在我这儿欺负人!”
高个子浪人被打恼了,抽出腰间的解手小刀上前插进老甲的胁下,老甲只觉腰间一疼,接着全身的力气如同车轮漏气一般从腰上流失而去。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就嘀嘀嗒嗒地顺着警服流淌下来,落在街面上。
那穿童子军装的学生瞬间变了脸色,满脸惨白地尖叫道:“啊!杀人啦!杀人啦!”接着转身撒开两腿就跑,径直钻进了巷子里。围观的众人们“轰”的一声如同炸了窝的蚂蚁般四散而逃,却在跑开几十步之后各自找个东西藏好身子,接着探头探脑地继续朝这边张望,将围观的圈子向外扩大了几倍。
老甲当胸又挨了一脚,脊背着地,后脑重重磕在砖墙上,于是眼前所有的景物、耳中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模糊起来,最后就剩下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越发地清晰起来:哦,我这混了一辈子的差事,到头来还是管了一件事的。
天津城八年沦陷中,苦难与隐忍罄竹难书。
【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天津作为华北地区最早受到日军铁蹄践踏的区域,在日本宣布投降两个月后接受日本驻军投降,受降的地点就在现今承德道与解放北路交口的地方。由美军第三军团司令骆基主持受降仪式,第十一战区前进指挥所主任施奎龄、国民党天津市市长张延谔、副市长杜建时参加。由美军押解的日本驻屯军司令官,即——八师团团长内田银之助等七名腰佩战刀的日本军官,列队走到桌前,低着头解下各自的佩刀。双方在投降备忘录上签字。
天津光复,首要的就是肃清汉奸、处置敌产。在吃捞面、放鞭炮之余,(注:天津风俗,遇到喜事要吃捞面庆祝。)杨宣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状子,托人带进民国天津市政府,告发汉奸、恶霸、杀人犯袁文会。
杨宣成这天在码头上结完账目回家,迈进院子里却不见儿子壮壮出来迎他。他喊了几声,迈步进屋,却发现在家看孩子的六顺儿的大姑姐与她丈夫两口子被捆成粽子一样扔在地上,于短腿和另一个打手跷着二郎腿正坐在椅子上等他。
杨宣成一愣,随即怒道:“孩子呢?”
于短腿龇牙一笑,开口道:“袁三爷让我来请你到登瀛楼吃饭,(注:登瀛楼,天津著名饭庄,1913年山东人士苏振芝先生在当时天津繁华的南市建物街创建登瀛楼,富丽堂皇,营业至今。)我看你儿子正饿着,就让人先带他去了。”
这是明目张胆的绑架,是在用杨宣成仅剩的最亲近之人挑战他的忍耐极限。杨宣成骤然暴怒,上前一把揪住于短腿脖领子道:“你敢动我儿子?”
于短腿两眼一瞪道:“干什么!我告诉你,日本人虽然倒了,三爷可还没倒呢!惹了三爷生气,你们爷俩一起……啊!”
话未说完杨宣成已经动手,抓起于短腿的右手从拇指开始,掰、撬、扭、撅、剁、顶,杨家擒拿手在于短腿手腕、手肘、肩胛、锁骨、大胯、腰椎、膝盖、脚髁一路使下去,十几声骨断筋折的脆响伴着于短腿的惨叫声在屋里回荡。到杨宣成拧断他脖子的时候,于短腿歪斜着身子软倒在地上,就像一个被孩子们玩散了架的破旧木偶,已经撑不起来一个完整的人型。
跟于短腿一起,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打手,一瞬间被吓得尿了裤子,瘫软在地上哀求饶命。杨宣成红着眼睛上前依样而行,把那人也捏成了一个破木偶,然后揪起两人的脚跟将其拖出门外扔到大街上,自己红着眼睛直扑登瀛楼。
一路疾奔的杨宣成,没有心思再考虑旁的,他也不管儿子是被他们掠去的,还是被请去的,总之既然敢把儿子从他身边带走,他就咬了牙,这次非要拧断袁文会的脖子不可,即便是拼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些年他屡屡抗拒,却每每不得不隐忍,为此他失去了太多,到现在儿子壮壮就是他的唯一,就是他的全部,绝对容不得别人再对儿子有所伤害。
杨宣成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眼神僵直,面目可憎,一路上凡是迎面而过的路人见了这杀气腾腾的神色无不避让。拐过街口,远远地看见袁文会坐在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嘴里咬着烟卷正谈笑风生地和人打着麻将牌。
杨宣成不走正门上楼,他耽误不得这时间,原地跃起蹬树借力,伸手攀住饭馆近两人高的房檐,提肩跨腿翻上去,手按二楼窗台,旋身就进了屋里。袁门跟班的打手自然认得杨宣成,袁文会也吩咐过了,今天要等他前来谈事,但还说过一定要给他个下马威,所以袁门打手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楼梯。没想到杨宣成不走正门,直接从外头飞身翻窗户扑进来了,这才叫货真价实的怒不可遏。
两个打手慌忙上前阻拦,杨宣成面对来拳先架后挤,配合着腰胯一拱,直接把最先扑过来的从窗户扔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大街上。后面的打手见了知道打不过他,变拳为爪,扑向杨宣成的脖子意图拖延时间。杨家擒拿手对付迎面来爪有六种破法,杨宣成直接用上了最狠的那种,岔开五指迎上去,插进对方伸开的指缝,扭转间断了那人手指,接着高举那人手臂跳舞般地旋身一转,就断了手臂的骨环。
杨宣成仍觉不解恨,顶住那人手臂,上步将那人撞到柱子上,立柱为杠,大臂为杆,那人的小臂骨被杨宣成一撞之下带着断茬破袖而出,惨白地伸在皮肉之外。这几下出手准狠更兼毒辣,杨宣成在饭厅间进退搏击几如疯虎一般,袁门众打手都被震慑在当场,再不敢上前。
杨宣成扭脸怒视袁文会,正待开口说话,背后一声怪叫,有拳风声起,这拳风杨宣成太熟悉了,一听便知是沙旺出手。他俯身向前跨步避开,同时抄起条凳反手抡砸身后,只为阻一阻沙旺的攻势。沙旺这一拳打在条凳正中,这榆木凳子难承两人用力,竟被一拳打成两截。
沙旺一拳打空也不追赶,又是双手合十,指尖顶住眉心向杨宣成行了个礼,然后抬起右腿,两手在胸前不断画圈,演起暹罗拳法交手前的拜佛礼仪。杨宣成这才有空环顾一下四周,见袁文会等四人已经停了牌局,看戏一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边,而自己的儿子壮壮坐在牌桌旁边,正抱了一碗“赛螃蟹”吃到一半。
杨宣成解开扣子甩掉外衣,示威似的朝袁文会的牌桌上一扔:“儿子,看着爹把敢欺负你的人都揍成死螃蟹!”
沙旺前腿发力,同八年前那次交手一样,用一个牵动全身之力的跨步前蹬出招。杨宣成见他挺胯已猜到他的招法,当下不退反进侧身抢上,大腿与他的前脚擦过,蹭得生疼。但拼着这一下险中求胜,杨宣成贴上了沙旺的身体,按照太极拳的打法,现在杨宣成抢在沙旺手臂控制范围之内,可以发拳、起腿、献肩、合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而沙旺要想出拳,必须先得提肩,将拳头拉回再打出,他没了提拉的余地,双拳自然也就没了威力,这好比空有十万雄兵在外,却被敌人抢进了中军大帐,自然也就要挨杨宣成的打。
可就在这杨宣成自觉稳操胜券的时刻,沙旺横臂齐胸,手肘随着旋身之势向杨宣成面门扫去。肘是人体中最坚硬的关节,暹罗拳法中就有极丰富多变的肘击打法,更有“肘过如刀”的说法,而且扫的还是杨宣成的面门。杨宣成身随神动,竖左掌护右面应对沙旺的左肘横扫,同时侧下弯身闪避,右手托掌以竖破横,上推沙旺的手臂。
太极拳法从来不是逆来顺受被动挨打,而是攻时有防,防后有攻,即便是被逼到了全力招架、力不能支的时候,也要破坏对方的发力方向,扰乱其重心,为反击争取机会。杨宣成右手这一托就是在全力防护之余对沙旺的还手。肘击虽然威力极大,但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受肢体角度所限不甚灵活。当沙旺这一肘被腰臂所限用到尽头时,被杨宣成借力发力这一托,要么竖劲破横劲直接跌出去,要么胁下破绽暴露,太极拳也是可以步步起腿的,踢上一下未必会比他的跨蹬轻多少。
可杨宣成这按常理必中的一招竟然落了空,沙旺左臂一肘扫过并不收势,而是脚跟转动,将这旋身之力落在了右臂上,转背扭腰,右肘直落砸下来。杨宣成从没想过暹罗拳法在与人交手时还能如陀螺一样,旋转着身子用肘攻击。
如果是在八年前,杨宣成就算能侥幸躲得过前面这一肘,也绝对闪不开后面这一肘,被打个满脸鲜血是肯定的。这倒不是因为杨宣成与沙旺相比在功夫上差多少,而是因为传统国术与暹罗武术各自生长的环境不同:
传统国术更多的是追求习武悟道、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太极拳又号称是知命的拳法,更多是通过研习而知晓阴阳动静间的奥妙。所以传统武术中,很多同门或好友之间过招,通常是一上手就已经知道彼此高下,一句:“你晚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然后就是喝茶论武了。
而暹罗武术则是军拳,分高下的法子就是打倒为止,追求在最快的时间内用最重的手法击倒对手,以此在两军交战中尽量延长自己的生命。所以当两种武学互不了解、初次相遇时,传统国术必然是要在交手间吃些亏的,所以才有了八年前杨宣成那一次几无还手之力的惨败。
而这八年来,杨宣成除了在码头管事外,要么把自己关在库房里“转七,星”,要么就是在家里练拳架。他知道要斩虎头先去爪牙的道理,为了杀袁文会,必须要先过沙旺这一关。他等了八年、练了八年,一口报仇的郁结之气在胸中盘桓了八年,等的就是今天这一战。
杨宣成松腰侧身,主动将身子摔向地面,避开肘击的同时,左脚前探勾住沙旺的脚后跟,右脚横跺他的膝窝,这就是拼了一摔也要断他左腿的搏命打法。
沙旺没料到杨宣成还有这样破裤子缠腿的纠缠打法,只能提腿拣非要害处挨了一脚,一个趔趄退出去几步。杨宣成手掌放在脑后撑地,腰上用力后翻跃起,脚未落地先踢起一把椅子飞砸沙旺。沙旺提膝将椅子撞得粉碎,上步起高腿如斧剁一般横削杨宣成头颈。按照泰拳的对战习惯,沙旺的右高腿扫过去,对方必定是要硬接的,而只要对方硬接,沙旺必定会借势抬起撑地的左腿扫踢对方头部的另一侧,双腿凌空连环踢是他屡屡得手的成名绝技。
太极拳对于破腿,或接、或推,而杨家这一派则独有一招送腿法,杨宣成不像他人那样举左臂护头硬抗沙旺的踢腿,而是在侧头躲闪时抬右臂过来,竖右掌做了一个外托的动作。这样一来,沙旺这势大力沉的一腿就如同铁斧扫到了铁球上,被托得向上弹起,沙旺被自己的腿力扯动重心跟着向前一冲,左边这一腿就飞不起来了。
“起腿半边空”,先人所言不虚,杨宣成借着机会双手护面就冲上去再贴沙旺的身,拳崩,肩打、胯横撞,一下将沙旺整个人撞起来横着飞出去。但沙旺的身体柔韧度极好,竟然半空中挺腰翻身,一个跟头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而杨宣成因为方才外托他的这一腿,右手被踢得颇有些酸麻,不由得暗自松紧了几下拳头略作调整。
杨宣成见与沙旺拉开了距离,知道此时自己孤身一人,孩子还在袁文会的手边,不宜继续再缠斗下去,便借机收了拳脚,勾过椅子来大马金刀往上一坐,转过头去,两眼只管怒视袁文会。他这边一停手,沙旺一个人也打不起来。沙旺瞄着杨宣成又比画了几下,见他根本无心接招,也只好不忿地收了架势。
袁文会码好了麻将牌,将骰子往中间一丢,随手从桌边拿起一个大信封来,向杨宣成笑道:“杨大把头,告我啊?你这手字倒是写得不错,真是能文能武啊。”他手里拿的居然是杨宣成投到天津市政府肃奸委员会的诉状,信封里是杨宣成控诉袁文会杀人、卖国、出卖情报等十条大罪的举证,这是杨宣成亲手递到民国天津市政府的办事人员手中的,怎么会落在袁文会手里?
袁文会见杨宣成表情惊诧,亳不在意地笑笑道:“我袁某朋友多,自然有关自己的消息就灵通些。而且人家也不算违法乱纪,只是将揭发信发给我,让我拿出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来,若是拿不出来呢,就证明这信上写的是真的。这叫什么来着……哦,‘重事实、讲证据’。”
袁文会接着按照骰子点数抓牌立牌,仿佛毫不在意地接着道:“杨大把头,你这是何必呢?大家都是同帮兄弟,你这样做不是等于在背后插我刀子吗?我知道你以前与我的手下人有些过节,你觉得这民国政府又回来了,想借机出口气。这不是不行啊,你跟我打个招呼,想办谁我交给你,想要什么补偿我给你,是烟馆、是赌场、还是码头?想要什么你一句话,当哥哥的真心想让你出气,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再者说了,不是你哥哥我自夸,你的眼光还是比不上我。我告诉你,现在这江湖什么最重要?不是恩仇,也不是面子,是赚钱!赚钱最重要!你看看那些曾经带着几万人拼死拼活的各派系的军头们,这都能坐下来喝茶、聊天、谈生意,咱俩这点事又能算什么呢?不管什么世道,还是什么江湖,赚钱都是第一重要的大事,有了钱什么都能有,没钱就什么都没有。这道理还用哥哥我教你么?”
随着袁文会的侃侃而谈,杨宣成的心渐渐下沉,几如坠落冰窖。一开始外界传闻各路接收大员们纷纷搞“五子登科”,(注:房子、票子、车子、女子、金子)惩办汉奸是假,借机捞钱是真。杨宣成对此还不尽信,他总想这世道即便大多数人都这样干,但总会有一两个清廉公正的人在做事吧。所以他三次投书揭发检举袁文会,却没想到在好一阵子的毫无动静之后,盼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自己满笔怨恨书写的诉状,不过是被当作了敛财的工具、要挟的筹码,被某些人拿着到袁文会这里来,换走了几根金条、几件古玩,然后他们之间“哈哈”一笑成为朋友,而自己倾注了希望的诉状则被丢弃在纸篓里、泥水中。
青帮的元老们拿了袁文会的孝敬,此时也不愿出头,坐在家里闷声发财,对杨宣成的言语试探装聋作哑,或干脆避而不见。而民国政府竟然将袁文会当作是摇钱树,将诉状当成是打钱杆,这让足足忍耐了八年、等待了八年的杨宣成好不寒心!
就是这个坐在牌桌对面的人,黑面虎因为他的算计而死,木桦因为他而怒走天涯,许先生因为他而不堪受辱只身去了东北,惜缘因为他难产而与自己阴阳永隔。就是这么一个人,按政府法律得死,按江湖规矩也得死,按恩仇报应更得死,杨宣成却偏偏杀不死他、抓不得他,而现在他就坐在对面不远处悠悠然地打着麻将牌!
杨宣成此时才领略到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将这二十年活成了这个样子。他看着眼前这些人喜笑颜开,看着他们勾肩搭背,看着他们推杯换盏,杨宣成只觉恍惚间自己已灵魂出窍,不属于这个世界。
杨宣成真的有些后悔了,.这些年来他打、他拼、他争、他流血、他忍泪,求的就是决不再低头、决不再被人欺,可结果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忍气吞声了八年,还连带着很多人因他而受了非难。如果他当年不选闯江湖这条路,能安分地继续做他的巡警,像老甲那样出门混差事,进门孝敬白警长,只围着几条街转,一个月稳稳当当拿上几块钱,能忍得下种种轻视与不屑,甘心做罗公子眼中的穷棒子,那也许就是另一个结果。
那样的话,也许黑面虎就不会被暗算,木桦就不会离家出走,母亲也不会骤然病重,许先生也不会远走东北,惜缘这个最爱他的女人也不会抛下他和儿子撒手而去。杨宣成忽然想起自己在侯三坟前与木桦结拜时,黑面虎对他说过的话:“是要做牛做马挣扎着活五十年,还是要有吃有喝、有骨气地活二十年,或是万人敬仰、赫赫有名地活他三五年,你们选哪个?其实不论选了哪个,临到死的时候,都会后悔今生今世竟然活成这般鸟样子,都恨不得这一辈子能换个活法。可谁又能做主,让自己想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呢?”
杨宣成坐在椅子上,只觉脑子里昏昏沉沉,陈年旧事一件件浮上心头,在他胸口里撞来撞去,无数的人声嘈杂、无数的拳影脚风,在他的脑海中纷纷杂杂乱作一团。此时此刻他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个早晨,青涩而一脸愤愤的他正坐在小饭铺的桌边,攥着刚从警局里拿到的欧秀珍绑架案的卷宗,听老甲跟他讲这案子中的蹊跷与缘由。此时,一个声音在杨宣成的耳边响起:“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选扬名立万这条路走么?”
接着情景一变,场景幻化成他随着黑面虎等人砸响窑救木桦后,黑面虎正躺在他家床上养伤。酒瓶子在手的黑面虎,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正对他讲述父亲杨无敌当年的风姿。刚受到挫折的杨宣成听得聚精会神、心极向往,仰了头正在大声说:“师叔,您说过这江湖是代代相传的,这是您和我爹的江湖,如果我不接,那要谁来接?再者说咱们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更没什么商户铺面,如果不走江湖路,就只能一辈子活得辛苦凉薄,如牛似马,哪还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不想如同别人那样活着,我要活出自己的滋味来。”
杨宣成自己问自己:如果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当年我还会选走这江湖路么?他低下头来,手心处赫然有明显痕迹,仔细看去竟似乎是当年惜缘早产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一遍遍在他手心处写着的“欧”字。
想到惜缘,杨宣成几乎肝胆欲裂,心中犹如一只刺猬在来回滚动。这时候忽然有一只小手轻轻扯动他袖口,杨宣成拢目看去,是儿子壮壮捧了剩下的半碗“赛螃蟹”站在身边,问道:“爸爸,你饿么?给你吃吧!”
杨宣成伸手一把抱住儿子,把大颗的眼泪强忍在眼眶中,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在这个场合露出软弱的一面来。
不远处袁文会吆喝一声:“二饼碰!”继而叹口气接着道,“‘执著’是个好词,不过那是针对有希望的事情说的。没有希望的事情,你还在那里九头牛都拉不回地拼命执著,又能执著出什么好处来呢?有很多人就这样把自己的路都给执著没了,生路执著成死路、活路执著成绝路。”
这时候楼下传来一声咳嗽,有人大着嗓门接过话头道:“要说杨大把头身上有干般不如人的地方,但有一样他比所有人都强,就是他有不低头、不认输的这股劲儿。别人怕的也不是他的拳脚,而是他这股执著劲儿,有这股劲儿在,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这兄弟他干不成的!”
声音洪亮而熟悉,众人扭头看去都是面色大变,唯独杨宣成惊喜万般,不觉连双手都有些微微发颤,欢喜道:“海……海哥!你终于回来了!”来人正是刘广海,他一身浅白色的西服,戴着呢子礼帽,走路还是那般虎虎生风的老样子,几步就跨上楼梯站在众人面前,身后则是消瘦英俊的白小菊和其他几个从香港跟过来的门人。
杨宣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八年未曾回过天津的刘广海,此时竟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自己眼前,只见他西装潇洒、领带严整,高大的肩膀依然魁梧,方正的脸庞却比从前要胖了不少。刘广海回来了,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袁文会独霸江湖天津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八年隐忍过后,该是刘门一派扬眉吐气的时候了!杨宣成抱着壮壮站在那里激动得几乎不能言语。
刘广海前行几步站在杨宣成的身边,看着面色惨白、麻将牌掉在桌下尚不自知的袁文会,冷笑几声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袁三爷!”
袁文会半晌无语,伸手将面前的牌随手一推,喃喃道:“该来的总该来啊。有句话叫做防不胜防,这是命。有时事情到这儿了,东风不来西风来,逃不过的。”看着方才还意气风发、得意洋洋的袁文会,此时竟如穷到绝境的赌徒被铲了庄一般,绝望、失落、不甘等等心情都挂在了脸上,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刘广海向前走了几步,身边门人抢上前来拉过一把椅子,用袖子抹了摆好。刘广海坐下,跷着二郎腿,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袁文会,犹如得胜的猫看爪边的耗子:“三爷,这八年我可真是想你啊,我在香港每天就盼着一件事,就盼着国军赶紧打赢日本人、光复天津,我好回来看你。老话说十年河西,十年河东,这还没到十年呢,我刘广海就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命?”
袁文会点点头,却不言语。刘广海伸出左手竖起两指,一旁的门人忙递过来一个插了烟卷的紫檀木烟嘴,用打火机点着了。刘广海吸了口烟道:“刚才听说袁三爷好交朋友,明天中午副市长在会宾楼为我刘某人摆宴接风,你要不要也来,我帮你引荐一下?”袁文会神色惨白地摇摇头,“那明晚警备司令部的杜参谋长为我摆家宴接风,你要不要一起来啊?”
袁文会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刘广海摆明了是在告诉他,如今天津城里的关系他攀得足够高、交得足够广,想要自己的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刘广海这是在示威,在通过袁文会告诉所有帮内帮外的人,他刘广海卷土重来了!今非昔比了!要在天津卫的江湖立规矩、当瓢把子了!
袁文会惨笑数声抱拳道:“海哥如今大展宏图,可要念在同帮的香火情分上,给小弟留碗饭吃啊。”
刘广海笑道:“当然要留,不但要留,我还要跟你做生意呢。白小菊,你就留下跟袁三爷好好聊聊,看看袁三爷现在手上都有什么好货要卖,咱们不挑不减照单全收!我跟小杨……杨大把头多年不见,先出去喝几杯叙叙旧。”
这节骨眼上不趁机做掉袁文会,还要出去喝酒?杨宣成一愣,却被刘广海拉起手来扯下楼梯:“走吧杨大把头,咱兄弟去哪里喝点?”
杨宣成的心思还在袁文会身上,随口道:“这里离码头近,还去咱的老码头吧!”说着却看刘广海面色稍变,眼神中稍有些尴尬。
此时的杨宣成也不再是八年前的傻小子,人到中年经过多年的历练,已然明白刘广海这次刚刚回来,对地方上的变故还没摸透,而码头是自己在他走后经营了多年的,已经是属于杨宣成的铁桶地盘,上上下下都是杨宣成的人,刘广海不得不有所顾忌。刘广海已经对杨宣成起了防范之心!想到此处,杨宣成心中便是一酸,开口道:“我还记得您当年爱吃什么,咱们找家面馆吧,麻酱面、花椒油、多撒点白糖。”
刘广海一愣,随即笑道:“好兄弟,这都什么年月了,还吃这个啊?走,找家西餐馆,哥哥请你吃牛排、喝洋酒!”
酒菜摆上,刘广海与杨宣成对坐,壮壮拿了只高脚杯子在一边玩耍。杨宣成迫不及待地道:“海哥,打蛇不死反被其伤啊,这是彻底铲除袁文会一系的绝好机会!您远走千里是谁逼的?您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又是为了谁?您说过铲掉袁文会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这不是三样都齐了?清算汉奸这是天时,官面上有人帮您说话这是地利,咱哥俩齐心合力这是人和,机不可失啊!”
刘广海却笑笑道:“不急,不急。他已经躺在案板上了,咱们要慢慢地收拾他。”说着端起酒杯来,“好兄弟,这些年来你为了码头劳苦功高,哥哥先敬你一杯。”
接着,刘广海岔开话题,只说些香港的风土人情,和一路北归的路上见闻。两人又饮了几杯之后,杨宣成只觉得这洋酒有些上头,蒙眬中对面刘广海身上的金戒指、金怀表、金笔熠熠发光。杨宣成心念一动,放下酒杯问道:“海哥,你不杀袁文会,是为了要把他原有的势力接过来对吧?你留下白小菊与袁文会谈生意,谈的就是你放他一条生路,看他能拿出多少东西来买命对吧?”
刘广海闻言一愣,却没有立即开口反驳杨宣成。杨宣成追问道:“海哥,你是觉得报仇不过是一时快意,远没有真金白银来得实在对么?你想着夺过来袁文会的地盘、码头、赌场,也算是报仇,只要他能给你足够多的好处,你甚至可以一笑泯恩仇和他交个朋友,我说得对么?”
刘广海“哈哈”一笑,自饮了一杯道:“兄弟,如今的江湖已经不再是打打杀杀了。江湖就是做生意,是赚钱、赚大钱,赚了大钱让自己活得舒舒服服,这才叫混江湖。你看那些生意人,他们不论多么看不起你、不喜欢你,却依旧对你和和气气,因为他们要赚你的钱,多赚你的钱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很有效的报仇方法。咱们兄弟混江湖,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命啊,拿着钱去享受、去舒服、去开心,这才叫混江湖。吃苦、流血、丢命,那不叫混江湖,那叫瞎胡闹。”
杨宣成盯着眼前这个一身洋装,有派头,有身份,挥金如土的刘广海,忽然问道:“海哥,你回来这几天,啥时候去看看国柱兄弟?我陪你去。”
刘广海显然一愣,看着杨宣成想了半晌才恍然领悟,杨宣成说的是当年为救自己突围而身死的兄弟宋国柱。刘广海讪讪道:“本就一直想去给国柱兄弟坟前敬碗酒的,这几天怕脱不开身。就去,就去。”
杨宣成一口气饮了杯中酒,默然半晌,将酒杯往前一推道:“海哥,你一走八年。走的时候你托付我照看好码头,你说这是咱穷兄弟们的后半辈子,大家的吃饭生活就全靠这码头了。码头我保住了,没落在别人手里,今天既然你回来了,我就把码头一点不少地还给你。你走的时候托我照顾好兄弟们,你说金重银重,不如自己兄弟的性命重,只要有兄弟们在,迟早还有咱爷们叱咤天津卫的那一天。兄弟们一个没少,我把他们也交给你,明天一早你就可以派人去,码头、兄弟们、账本都在。”
这番话说得刘广海面色暗暗发红,心中羞愧不已。刘广海此番回来第一怕的就是杨宣成尾大不掉、自立门户,占着码头与自己分庭抗礼,这八年的时间足够他广纳心腹收买人心的,要是杨宣成这样做了,还真不好收拾局面。所以刘广海一路上为这事动了不少心思,明的暗的想了不少办法,而拉着杨宣成喝酒叙旧是假,要在酒席中探探他的口风,看看杨宣成的心思才是真。今后对于刘家码头到底是巧取还是豪夺,那就看今晚谈得顺不顺畅了。
可刘广海费尽心机,动了这么大的心思,却一点都没用上,杨宣成痛痛快快地表示愿意迎回自己做大把头,将所有一切完璧归赵,同时丝毫没有居功的意思,甚至连句自夸的话都没说。这一切既出乎意料,又让刘广海无比自惭,几乎没有勇气再与杨宣成对视。
刘广海举起杯来敬了杨宣成一杯酒道:“兄弟,这刘家码头的大把头还是要你来当的,别人当我不放心,你来当我一百个放心。你就给哥哥我安心守好这个老窝,哥哥我在外面把整个天津卫都打下来,咱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从今往后有我多少,就有你多少,咱哥俩一起扬名立万!”
杨宣成低头想了半晌,扬起脸来笑笑,浑身轻松地倚在椅子上,朝刘广海一笑:“海哥,这大把头我不想当了。”
这话突兀而出,听得刘广海一愣:“你说什么?你不当了?为什么?你拼了多久才拼到这个位置的,你就不坐了?咱哥俩马上就把整个天津卫的江湖都给拿下来了!你说你不坐了?”
杨宣成缓缓点头道:“海哥,我记得当初我刚到码头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你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在心里记了一辈子。你说:‘这世上有人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而有的事情找不到适合的人来做。人这一辈子能找到适合自己做,而自己又能做好的事,很不容易。’现在我告诉你海哥,我找到了我能做、我想做的事情,我要去做这件事。这件事对我而言,比天还要大。”
“什么事情?比拿下天津卫整个江湖都重要?”
“抓袁文会,看着他伏法!”
【伍】
抓袁文会,谈何容易。且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袁文会身边还有一批死党在,外面还有一帮出于各种目的维护他的“朋友”,就算是他身边贴身的保镖沙旺,也不是轻易能解决的。
而且袁文会自刘广海回来后,忽然就没了消息,仿佛在天津城中消失了一般。肃奸委员会也借此有了明确回复:此人去向不明,若有人将他抓捕归案,即可依法审讯。接案子的入朝着杨宣成冷笑了一声:“你有本事就把他抓过来啊。”这人看着杨宣成先后多次跑到这里举报、告发,卷宗一次次被退回来也都是经过他的手,他当然知道上面的意思,因此看杨宣成这般固执而不晓事,心里颇有些不屑。
杨宣成手里拿着盖了大印的回复函,冷然点点头道:“好,你要人,我就给你人。”
只要有朋友,就必然有仇人,用钱能买得到交情,自然也就能因为钱得罪人。天津城里盼着袁文会出丑栽面的大有人在,杨宣成将赏格传出去,没过几天就有了消息回来,袁文会并没有走脱,他不甘心落到这步田地,还想着忍过这一阵之后找机会东山再起。所以他并没有像传言中的那样逃进山里藏进村里,而是就住在天津城里,带着几个贴身的亲信藏在租界的一户人家里,深居简出,
听说杨宣成要抓捕袁文会,刘广海特意上门来找他,乌黑锃亮的汽车停在胡同口,两个贴身亲随跟刘广海进了院子,一个拎了瓶法国葡萄酒,一个拎着个红色的三层大食盒。刘广海上门,杨宣成当然高兴,他直截了当地说洋酒喝不惯,从柜子里拿出两瓶直沽高粱酒来摆在桌上。刘广海看着这粗陶瓶子笑笑道:“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都忘了这酒什么味道了。”
两人就这样用法国蜗牛、鹅肝伴着高粱酒,杯杯见底。刘广海看着杨宣成道:“好兄弟,虽然你性子直,想法也跟不上哥哥我,但咱们终究是从刀山火海一起闯出来的,我不能帮别人,只能帮你。”
杨宣成点点头道:“有海哥你这句话,我的胆气就壮了几分。”
刘广海看着他笑道:“那个叫沙旺的,你有几分把握打败他?”
杨宣成坦诚道:“没把握,只有机会,去试了就有五成机会,不去试一成机会都没有。”
刘广海低下头若有所恩,片刻后缓缓道:“我在香港听说过暹罗拳法,狠辣刚猛的确冠绝南洋,也算是中国之外屈指可数的好功夫了。这拳源自军拳,和咱们的功夫一样,也是从生死一线中传承下来的,不好对付啊。”
看着凝神倾听的杨宣成,刘广海低声道:“记得当年我的师父曾说起过,功夫练得上了身,才算是登堂入室而已,后面还有力变、身变、气变、神变四重境界。武功修为到了力变时,力随心动,手比眼快。到了身变时,百骸通达,全身无处不是拳。我见过达到气变境界的高手,呼吸绵长几无间隔,一举一动浑然天成。至于神变则是未曾见识过。”
杨宣成一愣,他知道刘广海亦是习武奇才,更兼见闻广博、交友极多,其见识高过自己不知几层,这一番低语颇有些点拨他的意思。刘广海接着道:“其实我想天下功夫殊途同归,招式繁简终归还是要落到修为上,资质差异,个人修炼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练到咱们这地步,其实就是把整个人练成了一个大拳头,也就是老话说的‘浑身无处不是拳’!”
最后这句话说到了杨宣成的心里,困惑他很长时间的难题迎刃而解。我何必想用什么打你呢?我不想了,用拳、用脚、用屁股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要能打中你、打倒你,还管用的是什么地方、什么招式么?我就是一个大拳头!手打你是我在打你,脚打你也是我在打你,只要能打到你就好,还分什么手脚!
杨宣成心中瞬间一片雪亮,只觉一股清凉气息从头而降,瞬间通达了自己的四肢百骸,整个人像是挣脱了身体,变得无形无重一般,说不出的爽快与舒服。他举起酒杯道:“海哥,这一场我赢定了!”
中国武术的打斗较量,绝对不是如蛮牛角力一般的死板,更不是街头泼妇那样的撕扯,打的是谋定而后动的算计。国术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骨子里就带着兵法的灵魂,多一算横扫千军,少一算一败涂地,两人打斗其实就是缩小了的两国交兵。算双方体力状况、算对方使用招法、算士气心态变化、算风霜雨雪的影响,等一切都了然于胸之后,要做的只不过是选一招平日里练熟了的招式在对方身上练一遍而已,练对了、练准了,对方自然就中招了,就是这么简单。
有人曾经疑惑,传统国术就像注重招式的架子,手臂抬高一分不行,降低一分也不行,步子迈大一分不行,迈小一分也不行,太过做作。其实这一分一毫的差距是多少代前人的智慧与血汗的结晶,这一分一毫也是胜负相差的所在。
比如说弓步前出右拳这一招,有的门派叫起手炮,有的门派叫黑虎掏心,名字虽有差异,架势都是一样。有人说这样练起来看着很傻,远远地一拳打过去根本打不到人。其实这就是外行人眼中的国术,看不懂奥妙,也就更不信道理。这一拳本就不是让你站在对手身前几米远打的,那是表演,这一拳是让你贴着对手的身子打的!
这一招的要求是你左脚跨出,脚尖要插到对方两脚中间,这样你跨步出拳时自己的头面伏低避开了对方的手臂攻势,而且向前跨步会让你的肩膀正好与对方的小腹平齐,你旋腰发力身子平转,全身之力传到平伸的手臂上,劲道损耗最小,打的又是对方身法变动时位置相对固定的腰腹中轴,此时你的身体因为跨步而与对方紧贴在一起,发拳岂有不中之理?这才是拳理中所说的“打人如亲嘴”。
而发这招时你左拳攥在腰肋间,防的是对方中拳后倒时,可能使出鱼死网破的拼命招数,此时对方左腿被你的身势压住,唯一能有反击余力的就是起右腿从外侧踢你左肋,这正好在你左拳的护持之下。
所以别看这简单的一个架势,是经过无数代高手反复锤炼,用一次次交手后的教训总结出的拳架,这个架子当然不是能随便更改的。所以,同样一招,不会用的就在离人远远之处比画,如同耍猴一般;会用的是贴着你身子发拳,拳出入倒干净利落。
杨宣成选的出手时机是凌晨,此时正是人身体最疲乏的时候,身体脏腑的机能处于最低状态,反应与思维都会有所迟缓。而且杨宣成有所准备,买了两条大鳝鱼宰了取血,让一个孩子将鳝鱼血悄悄甩在袁文会住所的大门上。
鳝鱼血腥,最容易吸引蝙蝠,蝙蝠飞下来舔血就会撞击大门,夜晚听起来就像是有人敲门。而守门人起身开门却绝对看不见外面有人,即使他藏在门后等蝙蝠飞下来撞门造成声响时猛然拉开门,也不会见到门外有人影。这样数次之后守卫之人就会疑神疑鬼,越发不敢安睡,身体自然也就更加疲劳,这正是杨宣成想要的。这就是《孙子兵法》中“鬼道十二法”中的“逸而劳之”。
等杨宣成安睡了一天一夜,在凌晨时分神清气爽地站在院外敲门时,院门打开,里面站着的是暴躁无比、满脸恶气、头发蓬乱、满眼血丝、面色青灰的沙旺,显然这一夜,他被一小碗鳝鱼血折腾得好不难受。
沙旺见门外站着杨宣成,不由一愣,继而已经想到这-二夜让自己颇受折磨的恶作剧肯定都是杨宣成在搞鬼,恶狠狠一声怒吼,抬脚就蹬了过来。杨宣成不招不架,身子一旋就让沙旺蹬出的一腿从身边擦过,接着横步一撞,将沙旺的右腿撞在门轴上。
沙旺吃疼,收腿挥拳,他打的是杨宣成面门,杨宣成打的是他肘弯,距离短自然比他要快,弹开他的手臂将其撞到另一扇门轴上。沙旺提膝护裆,接着跃起身形双手抓住大门横梁,飞起双腿连踢杨宣成的前胸,杨宣成退步闪开,却在沙旺双腿下落时还了一腿,踹在他足底。沙旺身子被杨宣成发力踢出摔进院子里,杨宣成跨步迈进了院门。
沙旺飞身预膝,杨宣成用“海底针”俯身将他横着推出去;沙旺起高腿横踢,杨宣成托腿前撞;沙旺挥拳直击面门,杨宣成退半步兜打,让自己的拳锋撞在他的手腕上。三招走过,沙旺吃了三次小亏,他像只被激怒的野兽般,张开大口冲杨宣成高喊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将双臂在身前转了又转,用舞蹈似的步法围着杨宣成转开了圈子。
杨宣成发“上步搬拦捶”,沙旺抬膝缩时护住从面门到小腹一线,用自己结实的骨架硬挨了畅宣成几下,随即虚踢一腿逼迫杨宣成避开,又摆了一个左臂前出的姿势,恶狠狠地怒视着杨宣成。
之前的你追我打并没造成多大伤害,其实都不过是在试探对方的实力,寻找对方身上的破绽,推测对方下一步可能采用的招法,就好比两军对阵前的轻骑侦查,接下来就是双方的运筹惟幄、调兵遣将了。
沙旺知道此时自己体力不济,不宜久战,而且对方此次必定是有备而来,联想到以往交手的经验,沙旺知道对方的强处在于攻击关节,而拳脚攻击则是以招架或破坏自己重心为主,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因此他的决策是拼命冲过去,近身用肘或拳重击一次性解决掉杨宣成,实在不行还可以使用自己的抱摔绝技。而在杨宣成看来,疲敌之计已经得手,下面就是“怒而扰之”、“强而避之”。
面对着沙旺虎豹扑人般的凶狠架势,杨宣成一声冷笑,一口唾沫喷在沙旺的身上。这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沙旺双目一瞪,怒喝着上步挥拳,同时挺身提膝,将整个右半侧的身子都击向了杨宣成身上。杨宣成仰身后倒避开来拳,双手下按用“伏虎式”按住他的膝击,却不顶不丢,手像一片树叶随着他的力道轻轻粘在沙旺的膝盖上。沙旺一击不中正待换招,杨宣成身形转单鞭下式,贴地的蹬脚已经踹在了沙旺支撑脚的足髁上。
沙旺足下剧痛,连忙落下右腿以维持不倒,同时垂手护住落腿带出来的身前破绽。他的动作早已在杨宣成的算计当中,看他肩动已猜到他要护下,杨宣成立即挺身转“斜飞式”,右手杵上了沙旺的面门。杨家的太极拳是正宗嫡传,手型都与旁家不同,杨家出掌讲究无名指与小指弯曲,食指与中指并拢贴牢上挑,这一挑为的就是拢指为剑,或点穴、或刺目戳敌面门。
沙旺护下失上,侧头间右目被杨宣成戳中,顿时双目流泪不能视物。杨宣成“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一击得手紧接着用“翻身撇身捶”,借转身之力,一拳小腹一拳后颈重击在沙旺身上。沙旺摇摇晃晃向后而退,杨宣成哪容得他走脱,顺势用“倒撵猴”赶上去重捶砸在沙旺的面门上,打得他仰面朝天栽倒在地,四肢大开,昏迷不醒。
沙旺倒地,谁还能挡得住杨宣成?身后还有袁门打手不甘心,两人悄悄摸了匕首要扑上来,杨宣成回手打出一道白线,九节鞭抽在那人手腕上,匕首打着旋子飞出去好远,“叮当”一声砸在地上,鞭梢回转扫过另一个人的面颊,削出了三寸多长的一条血口。杨宣成甩了一个鞭花,九节鞭银光一闪没人掌心消失不见,他背着双手站在院子里,拧眉怒视着从二楼上走出来的袁文会:“袁三,你也有今天!”
袁文会看了看躺在一边的沙旺和捂着手躲在旁边的打手,轻轻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立在二楼的楼梯口。此时太阳已然升起,阳光越过屋檐照到院子里,花盆中的花花草草伸展开了枝叶,大瓷盆里的金鱼也摇晃着浮到水面上来。
袁文会看着杨宣成笑笑道:“你以为我输了?”旁边的门人摸出来一只手枪,扳开保险递到袁文会手中。
杨宣成面色一变:“你敢用枪?”
袁文会将手枪把玩了片刻笑道:“这要是在半年前,别说用枪,我用炮轰死你都没人敢管,因为我说的话就是规矩。可现在不同了,我没势力了,自然也就没规矩了。你空着手进来的,我要是用枪打死了你,我以后就别想再在天津卫抬起头来了,我丢不起这人。”
看着袁文会将弹夹抽掉还给手下,杨宣成正色道:“你错了,不管你有没有势力,规矩就在那里,它不会变,有天有地有江湖,就有江湖规矩。虽然有的时候规矩不好用了,被人搞乱了,但只要规矩还在,它就一定会被人再重新立起来。”
袁文会摇摇头:“你想要啥?开个价出来。”
杨宣成冷笑道:“我不是生意人,我是江湖人。钱没有了可以再赚,名没有了可以再扬,你害了我亲人的性命,还得回来么?我要的就是你死,心服口服地死!”
袁文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着杨宣成道:“你就这么想我死?要说我结的仇家无数,有比你狠的,有比你冤的,还有比你势力大的,怎么就只有你这样死追不放呢?”
杨宣成平复了几下呼吸,缓缓道:“不一样,你与别人结仇,或是断人财路,或是霸人家产,只不过是争利。但你伤的是我亲人,你掠走的是我的亲情!我没有钱,也不在乎钱,但我决不允许你伤及我的亲人,祸害我的亲情!所以纵然天涯海角,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袁文会点点头,低头看了看怀表,缓缓道:“那你打算把我怎么办呢?”
杨宣成冷笑一声道:“废了你的双臂,再把你送官!”
袁文会“哦”了一声:“你这是想让我生不如死啊,不过你来不及了。”说着,门口一阵嘈杂脚步声响起,拥进来几十名背着枪的警察,这些人闯进院子,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隔在袁文会与杨宣成中间,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却都是对着杨宣成。带队的警官是老熟人了,是原来杨宣成做巡警时的顶头上司白警长,现在已经在肩膀上扛了分局长的警衔。
白警长等喘匀了气笑道:“杨大把头,您这是何必呢?国共都合作了,你们之间还有什么恩怨解不开呢?”
杨宣成冷眼看着白局长道:“恭喜白局长,您抓到了在逃的大汉奸袁文会,可立了大功了。”
白警长脸色微变,指挥手下上楼把袁文会带走,这边还给杨宣成赔笑道:“杨大把头您见笑,您是杨无敌的儿子,抓袁文会那不是手拿把攥的么?这功劳是您的,一点都跑不了。”
“你不给他带上手铐么?”
“您放心,他跑不了,我这十几杆枪呢,再说了这不有您在后面压阵么?”
【陆】
杨宣成力擒袁文会,津门大流氓头子终于伏法,这是天津卫仅次于日本投降的又一件轰动性大事。
满街传说的都是杨宣成三打袁文会,独立擒枭雄的故事,几乎天天都有人上门来找杨宣成,有的要宴请他,感激他为自己出气,‘有的哭着来谢他为自己报仇,还有的不敢进屋,就在院子外遥遥磕头,杨家门外几乎比天后宫还要热闹几分。
这天一早,刘广海来到杨宣成家,只见葡萄架林阴碧绿,青砖地面干净平整,小院里比上次来时已经有了不少生机。杨宣成见他来了忙沏茶招呼,刘广海却不坐,开口道:“袁文会已经下狱一个多月了,你就不想去看看他如今的惨状么?”
这话说得杨宣成心里一动,是啊,没有什么能比亲眼目睹多年的死敌在自己面前潦倒落泊、受尽折磨更有意思了。让对方死是最终目的,而看着对方死去,对于胜利者而言则是莫大的享受。两者间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完成了自己的最终使命与责任,令自己的身心回归轻松;后者是耳闻目睹对方惨状,产生愉悦感,以此作为一直以来为了报仇殚精竭虑的回报。杨宣成赢了,他理应得到这份回报。
杨宣成坐刘广海的汽车一路到小西关的河北省第三监狱。(注:原址在今天津市芥园道,始建于光绪二十九年即1903年,初名为“罪犯习艺所”,后在北洋政府期间曾用名“直隶第一监狱”。著名的“杨三姐告状”就曾在此发生。)青砖、铁门、电网,守门的狱警接过了探视的条子和夹在中间的大洋,笑嘻嘻打开门,恭敬地请二人进去。煤渣路走起来“沙沙”作响,人走在空旷的天空底下微微冒汗,杨宣成的心情一阵激动,连心跳都没来由地加快起来。
袁文会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是像那些普通的人犯一样,被打得皮开肉绽、蓬头垢面地蜷缩在马桶边上?还是满身虱子、瘦骨嶙峋地带着镣铐坐在稻草堆上,百无聊赖地发呆?他见到自己,会不会爬过来痛哭流涕地表示悔改,为过往的种种恶行忏悔,然后求自己给他一条活路?还是会虎死不倒架地硬撑着,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还要保留着自己那一点点所谓的颜面?
随着临近内墙的小门,杨宣成的心情忽然间激动起来,两眼放光,脚步加急,他要把今天看到的袁文会受罪的惨状一点不落地全记录下来,回去后原原本本地讲述给黑面虎、惜缘的在天之灵听,再让天上的神明转述给不知道归隐何处的许先生。他还要把袁文会的落魄惨状讲给他遇到的每一个人听,让所有人都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作恶多端迟早有还的时候!
进到小门里左拐经过走廊,远远地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嬉笑声,再前行一阵,是一个月亮门的小院子。香椿树下摆了两把竹椅,一把空着,另一把上面坐着身穿竹白色中衣的袁文会,一个身穿旗袍打扮妖艳的女子坐在袁文会的大腿上,捏着葡萄粒正往他嘴里放。 杨宣成脚步一顿,整个人直愣愣立在那里,他看着那女子边扭动着腰肢边往袁文会嘴里放葡萄,边娇声娇气地调笑着:“我好不好?我好不好嘛?”
袁文会目光瞥见杨宣成,一拍那女人屁股示意她下来,自己起身道:“哟!贵客上门,难得啊!我这儿就从没来过几个人,两位赶紧进来,我这有好茶,想喝酒也有,进来跟我说说外面的事情,我都快憋死了。准受啊!”
他嘴上说着难受,脸上却红光满面、皮肤白皙,哪里有一点难受的样子?再看桌上茶壶、茶杯一应俱全,两样的南瓜子、葵花子拼盘,椅子背后的树阴下面还放着个大西瓜。杨宣成转睑朝屋里望去,那是两间东屋,有窗有门,隔着门帘子依稀可以看到屋里的大床上并排摆着两个枕头!
这他妈的还是坐牢么?
这他奶奶的还是犯人么?
老天瞎眼了!
这世道瞎眼了!
这天上的神佛都瞎眼了!
杨宣成面色铁青,眼神中的怒火几乎可以烧掉这整座监狱,他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白,两条胳膊也因为心中不可压抑的怒气而微微抖动。
袁文会将茶水倒入杯中,淡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怨老天瞎了眼,神仙也都瞎了眼。可我也正想告诉你,从来就没什么老天、没什么神仙,这世上有的就只是钱。什么事情都是生意,也没有什么是不能买的,事物之间的区别就是价码高低,所谓的原则、所谓的规矩,不过是针对那些穷人定的而已。”
袁文会看着刘广海笑笑道:“这道理看来你已经懂了,他还是不懂。”
杨宣成冷笑一声,缓步逼近袁文会,袁文会也明白他的意思,索性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等他:“没用的,我有钱,所以一切江湖规矩对我都没用;而你没钱,你就得守各种各样的规矩。你要是杀了我,唯一的结果就是你得偿命,你儿子没爹没娘地自己过一辈子。你如果想好了,尽管来动手。”
杨宣成转头望向刘广海,刘广海已经把回答放在了表情上:“他说的不假。”
杨宣成胸中气血翻涌,只觉说不出的难受,二十年来自己信奉的处事道理和父亲当年的英豪故事,在心里一瞬间尽数崩塌。他此时只觉得浑身乏力,头昏昏沉沉的,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什么事情都不愿想,只想一个人回家蒙上被子好好睡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
日子再一次恢复平淡,杨宣成虽然还拿着大把头待遇的份子,却很少再去码头,他每天就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闲坐、种花、打拳、等壮壮放学。杨家小院也重新归于平淡。只是有一次杨宣成出门的时候,见巷子口有个不知哪里来的叫花子蹲在那里,似乎是大烟瘾犯了,浑身哆嗦着哈欠连天,鼻涕眼泪流满了一脸。
要饭的还有烟瘾,这样的人这些日子还真有不少,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在之前的八年里把节操卖给日本人的,八年中呼风唤雨好不威风,却也养成了不少的坏毛病。这一朝失势,从天上摔落地上,身上能剩下的却只有这些坏毛病了。
杨宣成定睛看去,这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乞讨人非常眼熟,竟像极了当年那个一开口就把“穷棒子”三个字挂在嘴边的罗家公子.。杨宣成惊诧地走上去细看,果然是他。杨宣成心中叹口气,此时此地却对他提不起恨来,遂伸手便在兜里摸着,等摸出个大洋来之后,再抬头却已不见人影。杨宣成追出胡同口,只见街面上人流匆匆、车来车往,哪里还有罗公子的影子。
过了些日子,有市政府的办事员上门来找杨宣成,送来一个小木匣子,说是按照木桦先生留下的地址,来送一些东西。杨宣成忽然想起自己这兄弟自出走后一直在为民国政府秘密做事,当年为了在日军控制下运走天津银行里的黄金,木桦设计利用自己,更不惜挟持怀了孕的惜缘,兄弟二人为此以致绝交翻脸。从此后木桦再无音信,今日竞使人送来东西,杨宣成不由得心中一喜,连忙将盒子接过来。
只见这是个普通的木盒,边角处多有磕碰,打开盒盖,里面却是数枚奖章、勋章,竟有干城勋章、忠贞奖章、云麾勋章等等五六枚之多。混杂在一众光彩晶亮的奖章之中的,还有一枚发乌的大洋。虽然这枚大洋存放良久,杨宣成却仍然一眼认出,这是当年自己初上九峰山为救欧秀珍时,给黑面虎留下的还情凭证,上面有黑面虎亲手刻下的刀痕,九年前木桦就是把它拿出来,用人情债强迫杨宣成帮他装运黄金的。
九年不见,兄弟天各一方,期间多少世事变化,如今再回过头去思量往事,睹物恩人真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终归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有多少恩仇是不能一笑泯过的?想到这里,杨宣成点点头问道:“这是他让你们送来的?他什么时候回天津?”问完了话,杨宣成还特意向门外张望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这兄弟孩子气,喜欢玩出入意料,说不定此时就躲在不远处往这里偷看呢。
谁知这两位来送东西的办事员相互看了一眼,年老的沉吟片刻,指了指盒子里的一枚勋章道:“杨大把头,据我所知这个……这个勋章其实……是只颁给牺牲人员的。”此言把刚有些欢喜的杨宣成说得一愣,年轻的办事员随即递过来一张纸让杨宣成签字,纸头上赫然写着《殉国烈士遗物交付表》。
杨宣成顿时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再低头看这些勋章时,已经看不到这上面金属色的光彩,只觉得每一枚勋章都乌黑沉重,似是浸满了血、沾满了泥。杨宣成知道,这每一枚勋章背后,都必定有一个极惊险的故事、一段极艰辛的经历,可谁又知道木桦在其中流了多少血、背负了多少痛。
九年前,木桦送黄金出天津时,与杨宣成说及“英雄”时,杨宣成当时负气地说:“‘英雄’二字不过就是一顶高帽子,是那些闲人们要你为他们流血流汗甚至卖命之前,给你画的一张空头支票而已。杨某亲眼看见多少英雄在送命之后不过三五年,就被人忘得一千二净。”想不到竟然一语成谶。
杨宣成默默签了字,送走来人之后,抱着盒子坐在门内的台阶上,两行热泪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
木桦虽然殉国,但至少还留有遗物用来睹物恩人。白小菊告诉杨宣成,八年前给他送完船票后回船等他,本应他坐的那个位置一直就是空的,直到开船了都没见有人来坐,欧秀珍根本就没有上船。
杨宣成后来到处寻她,也问了很多当年与《益世报》有关的人,有人说她随着《益世报》南迁去了重庆,在大轰炸时被捂在了防空洞里;也有人说日军攻进天津的当天,她中了枪下落不明;还有人说在日军进城后好像还见过她,后来听说被抓走当作“马路大”送去了东北。但没有人说得清楚她到底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尾声】
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天津解放。
次年,袁文会被天津人民法院押回重审,并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以敲诈勒索、奸淫妇女、杀人、充当特务、贩卖华工、残害抗日军民、背叛祖国等诸多罪名,依照《共同纲领》第七条判处其死刑,押赴天津小刘庄刑场枪决,人心为之大快。
杨壮壮放学后背着书包跑进院子里,见父亲杨宣成正坐在板凳上劈柴。他“咕嘟嘟”地喝了几口水,走过去问道:“爸爸,今天班上有同学说你当年可威风了,是天津城里很有名的大把头呢!”
杨宣成忙活着手里的活计,随口应道:“是么。”
杨壮壮蹲在他身边继续道:“有的同学说你当年很厉害的,在江湖上有名叫……‘铁手佛’,是么?”
杨宣成笑笑道:“那都是吓唬人用的绰号,没什么。”
杨壮壮想了想又问道:“那爸爸,你在江湖上那么厉害、那么有名,可到底什么是江湖?江湖是干什么的啊?”
这两句话问得杨宣成一愣,他不由自主地停了手,顺着儿子的话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神思游走间,陈年往事忽然如云翻浪涌般扑到眼前,多少人、多少事一幕幕如白驹过隙般自眼前闪过,令杨宣成沉浸其中几乎哽咽不能呼吸。片刻后杨宣成长叹一声将斧子随手扔到地上,伸手将儿子搂在怀里道:“你问我什么是江湖?”
杨宣成点了点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道:“呸!这就是江湖。”
(本文为借用历史真实人物名称而编讲的小说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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