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生死簿
文/牧龙闲人 图/BT公寓·鸦
文 牧龙闲人 图 BT公寓·鸦
一
雨夜占庙,红案残烛。
长髯老翁盘膝坐于案后,瓦灰色的面庞如木雕泥塑,半隐在昏黄的烛火中。老者双目炯炯,透出两道寒光,正牢牢地盯在庙门口的耿福身上。
耿福心中一颤,刚刚跨过门槛的左脚一时竟不敢落地,呆呆地悬在半空。紧跟其后的崔六收势不住,一头撞到狄福的后背,将他硬生生挤进门来。
老翁面沉如水,冷冷地打量这二位不速之客。
二人内心发虚:刚才置身庙外,庙门半敞,并未见里面有什么烛火,更不曾见什么老翁,此时乍然出现,是人是鬼?
或许是刚才雨中仓促,未看真切。耿福暗想。于是当先抱拳拱手道:“老人家,我二入夜宿山中,不料天公发难,突降大雨,淋了个衣履尽湿。幸而遇此古庙,特来借宿一晚,不知老人家可否行个方便?”
老翁见这二人懂些礼数,便缓了缓颜色,道:“行他人方便,乃是积累福德的善事,老朽又怎会拒绝呢?只是敝舍苦寒,多年不进香火,无歇脚的座椅,更无待客的茶点,冷落了二位,还望见谅。”他言语客气,却并未起身,只伸手指着桌案旁的空地,示意二人以地为席。
二人不好推脱,便一左一右坐于桌案两旁,四下打量,见这古庙果然破败得厉害,四壁空空,除了面前这一桌一人,再无他物,竟连原本的供像都已不见。
难道这便是老翁的家么?耿福打量一番,扭头问道:“老人家,我看此处空旷得很,莫非,您……就住在这儿?”
“不错,老朽住在此处已有百余年啦!”老翁随口答道,“你别看如今破庙寒酸,倒退个三十年,这里的香火可是旺盛得很哪!”他说话时并未抬眼,而是低着头,一手执笔,一手翻看着平铺在桌案上的古书。
耿福目光落到书上。书页泛黄,上面是一列列密密麻麻的红色字迹,笔画怪异,他不认识。
“老人家,您这么大年纪,晚间不肯休息,仍挑灯夜读,着实让晚辈钦佩,却不知您看的这书叫什么名字?”耿福心中深觉蹊跷,但此时崔六已代他问了出来。
“这不是书。”老翁抬起了头,一字一顿地说,“这是生死簿。”
什么?二人心中陡然一惊,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失笑道:“老人家说笑的吧!”
老翁摇了摇头:“老朽一把年纪,怎会和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说笑?此处乃城隍庙,而老朽便是这槐水县的城隍,掌管槐水县一方生死之事!”
老翁说得硬气,言语中蕴含着不可驳辩之势。二人仍是不信,相互一望,耿福便道:“既然老人家是城隍,又有生死簿在此,那么能否为我二入查一查这生死之事呢?”
老翁道:“你我今日既能谋面,便是命中注定之缘,老朽便依了你,给你二人查上一查。报上名来。”
耿福一笑:“晚辈姓耿,单字福。”
老翁捧起生死簿,仔细翻看。半晌,才沉声念道:“耿福,槐水县李家堡人氏,生于洪武七年八月初七午时,亡于洪武四十九年六月十二巳时,卒年四十三岁。”
耿福一愣,奇道:“籍贯、生辰皆是不错,然而卒年四十三岁,方进不惑,却未及知晓天命,着实可惜!”
老翁轻捻须髯:“生死之事,命中早已注定,早死晚死皆在轮回之内,无甚区别,亦无甚可惜。”
崔六见耿福算得准了,兴致大起,向前探出身子,催问老翁:“那老人家,您快给我查查,我几时生,何时死?”
“只管报上名来。”
“崔六。”
老翁再度翻看半晌,而后念道:“崔六,槐水县李家堡人氏,生于洪武六年二月十八未时,亡于……”念至此处,老翁脸色突变,猛然止住话语,抬头死死地盯着崔六,脸上的皱纹如一条条活蛆在昏暗的烛火中攀爬蠕动。
崔六不知老翁何意,心中惊慌,颤声道:“老、老人家,您、您怎么了?亡于何时?您倒是说呀?”
老翁缓缓低头,重新审视生死簿,而后咬着牙关念出了后半段文字:“亡于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四子时,卒年二十二岁!”
崔六如遭棒喝!卒年二十二岁,自己今年不正是二十二岁吗?亡于洪武二十七年,巧了,今年也正是洪武二十七年!等等,九月初四子时?今天是九月初四不假,但现在的时辰明显已经过了子时,现在是丑时!
想到这,崔六骤然站起,一把将生死簿按在桌上,脸红脖子粗地怒道:“老人家,您这岂不是在耍我玩?如今早已入了丑时,我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孤魂!”老翁猛然拔高了嗓门,声若洪钟,透着金属的余音在庙宇中久久回旋,震得山摇地动,“你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便已死了,难道还舍不得这具朽烂的躯壳,赖着不走吗!”
“啊——”闻听老翁此言,崔六如中邪咒。他猛然惊慌了起来,失心疯般胡乱摇着脑袋,踉跄着后退几步,口中不停大叫,“我死了?是啊,我早就死了!我早就死了!”然后便听“嘭”的一声,他的整颗头颅从脖颈上弹落下来,黑色的污血溅得四处皆是。
而他的头颅,正好坠在了耿福怀里。
那冒着污血的头脸竞朝着耿福龇牙咧嘴,眼角几乎瞪裂开来,尖声叫着:“都是你害死我的!耿福,还我命来,你还我的命来!”言罢,狠狠朝耿福的脖子咬了过来。
“啊!不是我,不是我!”耿福忽地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正望见崔六那张凑过来的脸。还未能将梦幻与现实完全区分清楚,耿福险些被吓得昏死过去。直到崔六正反抽了他两个嘴巴,他才终于清醒过来。
他四下望了望,借着油灯的黄光,确认了自己仍然睡在自己的床榻上。
既然床榻是自己的,那么……
“深更半夜的,你跑我床上来干吗?”他虎视着崔六。
“嘿嘿。”崔六从床上翻下去,嘻皮笑脸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闹肚子的?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想叫你作个伴,没想到刚一推你,你便抡胳膊蹬腿的,嘴里还胡乱嚷嚷,若不是我死命按住你,你小子早滚床下去了。怎么,做噩梦了?说来听听。”
耿福点点头,又慌忙摇头。他没敢把梦中的情景讲出来。
窗外,伴着隆隆的雷声,秋雨下得正急。
二人点了灯笼,共撑一把纸伞,推门走了出去。
茅厕距屋子不过百十步远,然而风疾雨骤,一把纸伞又怎能容得下两个人呢?行了不远,这衣服便淋湿了,灯笼也打灭了。二人摸着黑,好不容易到了茅厕。
茅厕年久失修,茅草顶棚滴滴答答地向下落着小雨。崔六蹲在茅坑边上,口中抱怨连连,却听不到一句耿福的回应。他没了话讲,耳畔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细听,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声音。
哭声!是哭声!一种虽然细弱,却依旧清清楚楚地传到自己耳朵里的哭声!
他头皮一阵发麻,然后强自镇定地告诫自己:不是的,正值半夜,又下着大雨,怎么会有哭声呢?一定是风的呜咽声吧!
为了打破这些不和谐的声音,他抬头朝耿福嚷嚷:“你能不能别在门口傻愣愣地杵着,伞被你一人占了,就不能给我也遮遮雨?”
他没有听到回答,门口的人影也没有动作。
崔六有些愠怒:“和你说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耿福依然没有回应。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成了一尊泥塑。
崔六心头一震,依耿福的性情,决不会在这种场合和自己开玩笑。那么,他为何对自己的问话充耳不闻?
崔六心知有异,他仰起头,仔细朝耿福望去,然而天色实在太暗,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睑。不过,他看出了对方身穿的,是一件宽大的白色袍服。
他分明记得,耿福的衣服虽然是白色,却是一件贴身的睡衣,何时变作了白袍?而且,对方手上举着的东西,似乎也不再是纸伞,而是一团白花花的物事,迎风飘摆。
“啊!你、你是谁?”崔六惊呼道。与此同时,空中划出一道闪电,撕裂雨幕。借着这道强光,面前的一切都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那真的不是耿福。那人身着一袭白袍,头戴白色高尖帽,一张脸仿佛刚刚扎进过面粉堆中,白得疹人。长长的舌头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一直垂到胸前。胳膊上缠着一条白链,掌中擎着一支白幡——这分明就是勾人魂魄的无常鬼呀!
“啊!”崔六惊骇至极,失声尖叫。然而余音未落,便见白光一闪,随之脖颈一凉。
这声“啊”,竟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声响。然而这最后的声响,也已被那道闪电过后的隆隆雷声淹没。
二
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四,晨光明媚。
昨夜的雷雨将李家堡的槐树枝条打得七零八落,半黄的叶子湿漉漉地铺在路上,平添了几分秋意。
俗语云:秋天打雷,遍地是贼。这李员外府上昨晚还就真的闹了贼!但这贼人一没偷金银,二没偷牛马,偷走的,却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此时,李府的门外围了好些人,一众官差正忙着勘查现场。只可惜暴雨将案发当时的痕迹洗刷得彻底,只留下一具无头的尸身倒在茅坑边上;血液渗入泥土,留下了一洼淡淡的暗红。
捕头颜承禄蹲在尸体旁,眉头紧锁。
死者名叫崔六,乃是这李府中的一名仆役,昨夜入厕时遭凶手袭击,被生生斩断了脖子。捕快们正在四处寻找头颅的下落,但毫无线索。
一名小小的仆役,因何会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竞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颜承禄起身来到院中,命人将李府上下十六口人全部召集到近前,他要逐一查问。
第一个被问到的,自然是耿福。
作为唯一的目击者,耿福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情绪一度失控,在众人的安抚下,才渐渐稳定下来。然而,他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却是:“鬼啊!崔六被无常鬼捉走了!”
众人皆是一惊,细问之下才明白过来。原来案发时,他陪同崔六去茅厕,半路上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吹熄了灯笼,而在灯灭的刹那,他似乎看到了一条白影从身前飘过。
然而与此同时,他脑中一阵恍惚,再度清醒时,发现自己竟倒在了距茅厕不远的路面上,纸伞也落在一旁。
他心中好生奇怪,赶紧爬起来,打算呼唤崔六,却忽听崔六在茅厕里面嚷嚷:“你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就不能过来给我遮遮雨?”他一阵狐疑:深更半夜的,这崔六在和谁说话?难不成这茅厕里还有其他人?
他这样想着,便悄悄地凑到门口,探头朝里一望,果然见崔六的身旁立了一条白影,蒙蒙胧眬看不真切。正欲开口呼唤,突然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得面前亮如白昼。他定睛一瞧,那白影哪里是人!白袍白帽,手执招魂幡,臂缠缚魂索,分明就是无常鬼!
耿福刚讲到这里,院中众人便炸开了锅,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满是骇然的神色。
颜承禄轻咳一声,示意众人安静,让耿福往下讲。
耿福缓了口气,继续道:“那无常鬼一晃缚魂索,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便见一道白光,眨眼间便取了崔六的头颅。乍见这番情景,小人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昏死过去,直到今早被阿四唤醒。”
阿四是李府的厨子,上了些年岁,但精力很好,向来是李府里起床最早的人。
“哼哼,无常鬼勾魂索命么?”颜承禄朝耿福冷笑一声,“怎么没把你顺道勾了去?”他出言不善,分明就是对耿福之言万分不信。
耿福听出了对方话中的隐意,惊惶道:“大人,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啊!”
“既无虚假,你眼神为何闪闪烁烁,飘忽不定?”颜承禄厉声喝问。
“大、大人……”耿福面色煞白,颤声道,“小人只是、只是连番受到惊吓,故此魂不守舍而已。”
颜承禄有意诈他,提高声音道:“倘若未做亏心事,又何须魂不守舍?分明是你谋害了崔六,为推脱罪责,故而编造出这荒诞的见鬼之说!”
“大人!”耿福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小人冤枉啊!小人与那崔六素来交好,怎会谋害他的性命?”
“素来交好吗?”颜承禄的目光飞速扫视了在场众人,然后定格在了右侧的一名小丫环身上。他记得,这名丫环方才曾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并朝耿福指指点点,神色中颇有些“他就是杀人凶手”的意味。
“这位姑娘,本捕方才不经意间听到你与他人议论,说耿福与崔六素有嫌隙,只可惜未曾听得详细,姑娘可否为本捕再详细地说上一说?”
小丫环心中惊奇:这捕头好耳力,方才我说话声音极低,竟也被他听了去。
她脸一红,却并不扭捏,上前一步道:“回大人,耿福与崔六二人关系只属一般,且平日里时常会闹些矛盾,这在府上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就在数日前,两人还发生过口角,甚至大打出手。这件事不光奴婢知道,府上其他人也都亲眼所见。”
颜承禄朝丫环点点头,再度望向耿福的时候,眼神已如刀似剑。
“大人,小人实在冤枉啊!”耿福竟急得落下泪来,“我与那崔六共事三载,虽然有过摩擦,但不出三日定会和好如初。崔六的死真的和小人没有关系,皆是那城隍爷的作为啊!”
“城隍爷?”颜承禄登时一愣,“耿福,你信口胡诌,这里面怎么刚刚出了个无常鬼,转瞬又冒出来个城隍爷?”
“大人,小人不敢胡说。崔六的命是无常鬼勾去的不假,但那无常鬼,乃是受了城隍爷的差遣啊!”
“怎讲?”
“大人莫急,容小人回禀。”耿福咽了口唾沫,徐徐道来。
“七日前,小人确实与崔六发生过冲突,动手打了一架。当时小人气愤不过,便去到街上,恰巧遇到了一位摆摊算卦的老翁。那老翁将小人一把拉住,说小人印堂发黑,眼圈发青,周身沾着煞气,不日必有大祸临头。小人见那老翁龙眉阔目,鹤发童颜,一缕长髯飘洒前胸,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气,便先信了他三分,让他给卜上一卦。
“他要了我的生辰八字,记录在一本厚厚的簿子上。然后掐指一算,说小人生辰尚佳,命理刚硬,本不该遇此大祸,之所以有此劫数,定是身边有克命之人。
“小人立时想到了崔六,便将他的生辰说与了老翁,老翁同样记录在簿子上,掐指一算,竟陡然一惊,然后哈哈大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夫已寻了他多时,不料今日竟在此地得知他的下落。不瞒你说,这崔六乃是千年的煞星降世,所到之处必起灾祸,也正是克你之人。’
“我忙问老翁有何破解之法,老翁笑道:‘实话告与你,我乃是这槐水县一方的城隍,乔装私访至此,专程寻找千年煞星,你看到这簿子了吗?此乃生死簿,我已将他收录在案,七日之后,定会派出索命的无常鬼勾取他的性命。’
“我听这老翁话说得邪乎,心中便已不再信他,只把他当作江湖骗子。谁知今日竟真的发生了此等骇事,与他所言一般不二,故而认定,这老翁确是城隍爷不假。”
竟有这样的事?颜承禄中心一阵疑惑。察言观色,这耿福不像是在扯谎,略一思量,道:“你当日在何处见到的老翁,可否领我等前去拜会?”
“就在离此不远的平安街上。只是今日并非集市,街上空空,哪里会有做生意的?而且我觉得,即便是集市,恐怕也不会再遇到那老翁了。”
“此话怎讲?”
“自那日后,小人虽与崔六和好,可是不知怎的,老翁的话一直在心头萦绕。我虽不信他,却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便到街市上三番两次去寻他,可惜再也没有寻到过他的踪影。仿佛他找到了煞星,完成了使命,便再不会私访凡间一般。”
“也就是说,此事死无对证了?”颜承禄两眉当时便立了起来,双目如刀,寒光直逼耿福,“倘若寻不到那老翁,那本捕就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切全是你的诓骗之词。也完全有理由断定,你以泄愤为目的,残杀崔六,又编造出这些鬼神之说在此抵赖!”
闻听此言,耿福叩头如同鸡啄碎米:“冤枉啊,小人所言句句事实,望大人明察,望大人明察啊!”
他喊得委屈,哭得悲伤,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直往地下滚。然而身后的捕快也管不得许多,一左一右走上前来,反剪了他双臂,便要押下去。
“等等……”耿福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大叫起来,“大人,小人有下情回禀!”
颜承禄挥手示意捕快住手,道:“还有何话,速速讲来。”
“小人方才突然想到,当日算完卦后,小人本欲给那老者两个铜板作赏,谁知他分文不取,只道:‘倘若七日后事成,就请你到城西六十里的老城隍庙,给老夫烧上几炷香。”’
“哦?”颜承禄心中一动,“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耿福揉着被捕快拧疼的胳膊道。
颜承禄从椅子上站起来,笑道:“既然城隍爷有这项吩咐,那你可要抓紧时间,切莫让他老人家等得心急。”
三
槐水县城西六十里,丘岩山脚下,城隍古庙。
此庙乃前朝所建,至今过百年,四面皆是残垣断壁,仅余大殿还算完整。残败的琉璃瓦顶、朽烂的窗门、斑驳的红柱,无不以一种病者的姿态向来者诉说着昔日的荣耀与辉煌。
庙门正上方侧歪着一块大匾,黑底金字,上书:城隍庙。左右分刻:善行到此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
颜承禄眺下马来,扶了扶腰间宝刀,率先迈进庙里。
大殿四处皆积着厚厚的尘土,地上散乱地堆着些碎石烂瓦,一片狼藉。正中的城隍像高逾一丈,虽有多处破损,却依旧难掩周身的威严之气。他正襟危坐,手捻长髯,怀抱生死簿,龙眉虎目不怒自威,冷冷地注视着下方众人。
颜承禄忽觉一阵寒意,仿佛自己的内心世界都被这城隍一眼看了个通透。他暗自慨叹造此神像的工匠手艺绝伦,竟能把一块泥巴修出如此气势。
城隍像左右侍着黑白无常,左侧的黑无常早已损坏,横倒在地,拦腰断为两截,看得人心中发怵;右侧的白无常仍旧完好,臂上缠着缚魂索,手中擎着招魂幡.一张粉白的鬼脸,眼角下垂,嘴角上钩,笑得阴邪,直叫人觉得魂魄都被摄了去。
颜承禄正看到此处,忽听背后一声惊呼:“啊,城、城隍爷!”
惊呼之人正是耿福。他张大嘴巴,指着神像叫了两声“城隍爷”,便慌忙跪倒在地叩起头来,嘴中高呼:“城隍爷在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给您叩头,给您叩头!”
众人被他喊得心慌,一名捕快走上前来,一把揪住他脖领子,将他拽了起来,骂道:“你少在这装神弄鬼,一座泥像而已,至于你这样大呼小叫的吗?”
“官爷,您有所不知啊,这泥像当真就是城隍爷。小人当日遇到的就是他!”
“他娘的,你还敢胡说八道,一座泥像怎可能跑大街上给人算卦?”
“哎呀官爷,确实如此啊!小人当日见到的那老翁虽说是血肉之躯,但和这泥像的容貌一模一样,分明就是城隍爷大显真身啊!再看他身旁的无常鬼,也正与小人昨夜撞见的一模一样!”他虽被捕快制住,却不再有丝毫惧意,言辞坚定,容不得旁人有半点怀疑。
颜承禄呵斥众人不要吵闹,再度朝泥像细细打量。他抬头望向泥像的面庞,将它在脑中化成一张有血有肉的人脸,暗道:好一副神仙般的模样!他视线下移,忽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又无法参透。
多年的办案经验让他没有放过这丝异样,他走到泥像前,更加仔细地查看起来。蓦地,他心中一动,目光旋即停留在了城隍像怀中的生死簿上。
生死簿被城隍右手轻揽,多半都掩藏在宽大的袍袖之下,只露出一角,但这露出的一角上面,却仅有薄薄的一层尘土。
城隍庙地处荒野,门窗又已损坏,致使城隍像上积了半寸厚的尘土。而这生死簿上方并无遮挡,为何尘土要薄上许多?颜承禄想着,同时已飞身跃上泥像底座。
他单手撑着城隍像膝盖,探身去触碰生死簿。在指尖触到生死簿的刹那,他猛然一惊,随后胳膊使力,竟将生死簿从城隍像的怀中抽了出来!
原来,这生死簿与城隍像并非一体,也并非是用泥所塑。它长逾一尺,宽约八寸,厚近三寸,封皮乃是由几层硬牛皮粘在一处、刷上黑漆制成,上书三大四小共七个金字,笔画曲折、形态怪异。颜承禄细细辨了半晌,却认不得是何字。
他将这生死簿放于供桌上,展开瞧看。里面一页页厚厚的宣纸早已泛黄,散发着霉味,其上密密麻麻的书写着许多鲜红的字符,仿佛血染的一般,诡谲异常。这些字符歪歪扭扭,与那封皮的七个字当属同一种类,他亦是认不得。
众人此时也围拢过来观看。那耿福一见这生死簿,竟又惊慌地大叫起来:“哎呀!就是这本,城隍爷当日拿的生死簿,就是这本!”
这次,竟再也没有人敢妄自插言。整件事情从头至尾都透露着诡异,让人不得不心惊胆寒。这摆在桌上的生死簿,无疑为耿福亲见城隍之事提供了良好的佐证,而自它的出现开始,众人甚至觉得整个大殿的温度都在降低,以致让人脊背发凉。
城隍会不会就站在这大殿之中,怒视着这些侵犯了他威仪的人们呢?
静默半晌,还是颜承禄最先开口:“耿福,你为何如此确定这生死簿便是你当日所见的那本呢?”
“大人,小人虽不敢万分肯定,但这生死簿的尺寸样式以及里面这些怪异的红字,都与小人当日所见一致。如此古怪的东西,小人看上一眼,便如同被锥子刻进了脑里,怎会轻易认错?”
是啊!颜承禄草草翻了翻,密密麻麻的红字不下百十页。如此古怪的东西,恐怕全天下也仅此一份吧!
“既然如此肯定,那么,你可识得这上面的文字?”
耿福面色一赧,道:“让大人笑话了,便是咱大明的正统文字,小人都识不得几个,更何况这种冥文呢?”
“什么?”颜承禄疑道,“冥文?”
“哦,是城隍爷告诉小人的。当日小人见城隍爷往这簿子上写了些东西,便问他写的什么,他没有告诉小人,只道这是冥文,只准鬼看,不入凡眼。”
颜承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今日之事暂且如此,再打搅下去,扰了城隍爷休息,怕是他老人家要责怪喽!”说着收起桌上的生死簿,招呼手下捕快撤退。
一旁的耿福见此情景,仗着胆子道:“大人,您拿了生死簿,就不怕城隍爷怪罪吗?”
一众捕快也是面露难色:这生死簿鬼气森森,一看便不是什么吉祥的物事,带在身上,恐怕难免要招惹灾祸。
颜承禄笑道:“我不过是借这生死簿看上几日,命案一结便送还回来。料来城隍爷老人家宽宏大量,不会介意吧!”
言罢,头也不回地跨出庙去。
四
回到槐水县城中的时候,日已西斜。颜承禄却并未回县衙,而是直接催马赶往城南街阴阳子家中。
这阴阳子乃是槐水县知名的阴阳先生,具体姓名已无人知晓,因其生了一对阴阳眼,故皆直呼其为阴阳子,人送绰号“算死乾坤”,颇为精通阴阳人鬼、风水五行之事。
轻叩门环,屋内一沙哑的老者声音应道:“门外所站既是贵人,又是稀客,本该以上礼相待,怎奈寒舍脏乱,恐污了贵人的衣裳,茶酸水臭,怕扫了稀客的兴致。若想求签算卦,问卜吉凶,便请明日辰时到古城街绿水桥头相会吧!”
颜承禄眉头一皱:这老头好大的架子!便高声道:“本捕一不求签、二不算卦,此次造访,乃是为了结一桩杀人害命的官司!”
“哦?”屋内一声轻“咦”,“门外所站,莫非便是誉满全城的颜大捕头?快快有请!”
颜承禄暗笑:这倒像句人话!
不消片刻,院门一开,一位黝黑干瘦的老头出现在门口。这老头背驼得厉害,光头无发,满面皱纹,活脱脱一只修成人形的老龟。他右眼箍着黑布眼罩,貌似独眼,但颜承禄知道,此人双眼完整,只是左阳右阴——左眼与常人无异,白眼球黑眼瞳,用于白天看人;右眼却是黑眼球白眼瞳,用于黑夜诊鬼。
他一见颜承禄,立时满面堆笑,扯着破锣嗓子道:“哟,果真是颜大捕头,是哪阵仙风把您吹到了老夫的破宅?方才多有怠慢,望捕头恕罪,请进,请进。(杂志期刊在线阅读,上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
颜承禄微笑回礼,与阴阳子一同步入屋中。屋子狭小黑暗,桌椅破旧,处处散发着一股霉臭味。
颜承禄并不介意,往椅子上一坐,开口道:“老先生,在下有一事不明。方才在下尚在门外,您如何断定所来既是贵人,又是稀客?”
阴阳子往颜承禄对面一坐,笑道:“此事倘若换个人问,老夫定告诉他:‘老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等小事掐指一算便知。’但今天是颜捕头问了,老夫便只得道出实情。
“老夫命贱宅寒,向来是不闩门的。常来者皆知老夫这一习惯,又知老夫腿脚不便,故往往直接推门而入。懂些礼数的,也只是轻敲门板作个招呼,再推门而入。而捕头方才却是叩打门环,分明是不知门未上闩,等待主人前来开门。故而,老夫断定您是不常来往的稀客。至于断定您为贵人之事,全因方才门外的马蹄声。试问当今天下,哪个平民百姓骑马?骑马之人,非富即官,岂不是贵人?”
阴阳子一席话,说得颜承禄心服口服,于是抱拳道:“老先生神机妙算,在下佩服、佩服!”
阴阳子笑道:“不过是多了些唬人的心思罢了。颜捕头,您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此番前来,的确是有求于老先生。”颜承禄说着,将背后的包袱解下,放在了桌上。
阴阳子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包袱,裹得见棱见角,却不知里面放的是何物。
颜承禄将包袱打开,一本厚厚的黑皮簿子便呈现出来。
阴阳子眯缝着眼睛,凑到近前看了看,竟突然变了脸色,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的簿子:“这、这……”结巴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下文。他望向颜承禄,脸色煞白,压低声音道,“颜捕头,您怎么会有这东西?”
颜承禄见他反应强烈,心中也跟着一阵紧张,但转念想到:能有此反应,恰恰证明这阴阳子识得此物。于是静下心来,道:“老先生,此物乃是在下由城西六十里古庙中所得,上面文字古怪,不似凡物,在下委实认不得。素闻老先生精通阴阳之事,故此特来请教。此为何物?”
阴阳子缓缓坐回椅子,调整了一番情绪,面色也缓和了不少,道:“阴间的官场通用一种文字,是为冥文,民间又称其为殓文。有些能人异士,能在丧殡之事中,用冥文书写亡者一生功德,烧于棺中,此后亡魂便可将这功德书上呈阎王,以求阎王对其生前所犯过错从轻发落。而眼前此物,正是用冥文书写。”他用手逐一指着黑色封皮上的七个金字,念道,“槐、水、地、界,生、死、簿。”
虽然早就得知此物为生死簿,但当阴阳子沉声念出的时候,颜承禄还是从心底泛起了一层寒意。
“老先生,既然您识得这字,那便再好不过了,还要劳烦您给在下念念这簿中究竟记了什么。”颜承禄说着,便欲翻开生死簿。
“且慢!”阴阳子猛地伸手将生死簿按在桌上,“颜捕头,看不得!”
颜承禄一愣:“为什么看不得?”
“老夫虽不知这簿子因何会流落到颜捕头手中,却知此中所载事关生死,皆是天机,凡人不可亲见!”
颜承禄见他说得严肃,不似作伪,便道:“凡人因何不可亲见?殊不知我此前早已翻看过了。”
“凡人亲见,便是泄露天机。泄露小天机视为作孽,不过是折损阳寿,而泄露大天机,则视为伤天,怕是会惹下几生几世都还不完的孽债!颜捕头此前虽已翻看,却并未获悉其中内容,算不得亲见。但若老夫翻看,便会犯下泄露大天机之过啊!”
阴阳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单手按在生死簿上,竟一刻也不曾抬起。
屋中的空气似乎都已凝固。两个人,三只眼,相互对视。
半晌,颜承禄将手撤回,尴尬地笑了笑:“老先生,这生死簿目前未知真假,或许仅仅是他人的儿戏,您又何必如此较真?”
阴阳子并不松口:“颜捕头,您是不知者不惧。老夫倒觉得,没人敢用冥文来做这种儿戏。颜捕头,且听老夫一言,这簿子从哪来的,便放回哪去,在身边呆久了,是会惹上怨鬼的!”说着,他将生死簿推到了颜承禄面前。言外之意很清楚:老夫也怕招惹怨鬼,颜捕头还是趁早带着它离开寒舍吧!
颜承禄心知肚明,却并不理会对方的逐客令,望了眼生死簿,又抬眼看着阴阳子:“此物与近日发生的一起命案有关,更是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颜某是不会轻易送回的。(看小故事,小小说,好故事,上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倘若老先生肯出手帮忙,解读了簿上的文字,那么不光颜某感恩戴德,整个衙门也都会记住您的好处。”
“颜捕头,不是老夫不愿帮忙,而是此事违逆天地,当真做不得啊!而且不光老夫做不得,您便是寻遍这槐水县所有认得冥文的先生,也无人敢做!”
“也就是说,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帮这个忙喽?”颜承禄的声音很冷,其中夹杂着一丝煞气。
阴阳子看出了他的怒意,苦笑着摇了摇头:“倘若颜捕头有他事相求,老夫定愿效犬马之劳,但是此事……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
颜承禄腾地站起,冷笑道:“既然如此,本捕便不再叨扰。只是阁下今天的作为,本捕已铭记于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完卷起包袱,转身便走。
“且慢,颜捕头请留步!”阴阳子忽然开口。
颜承禄尚未出门口,闻听此言,驻足道:“先生还有何话要讲?”
阴阳子缓缓起身,在身后的柜子里翻了半晌,才取出了一本破书,道:“此书乃是老夫闲暇时所作,其中乃是汉字与冥文的对照写法。老夫之所以迟迟未敢给你,乃是怕你获悉了簿中天机,误了自家性命。今见你如此执著,便将此书交予你吧!还望你好自为之,出了事情莫要怪在老夫头上。”
颜承禄大喜,深深行了一道礼:“多谢先生相助!”
五
清风,冷月,孤灯。
颜承禄独坐灯下,对着生死簿,一边逐字查阅阴阳子所赠的《冥字通译》,一边执笔在旁记录。
“咚、咚、咚”,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颜承禄揉揉眼睛,望了眼漏壶,竟真的已到了子时。不觉间,自己已在此坐了两个多时辰。他伸了伸腰,叹了口气,望着桌上的生死簿出神。
对于这生死簿的真实性,他始终是持怀疑态度的,然而,他却无法找到足以令人信服的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观点。簿中所列,皆是一个个槐水县人的姓名、籍贯、生死时辰,总共不下百十页,而现在,他仅仅译出了五六页。
他挑了挑油灯,然后再次拿起笔,准备继续查阅。而就在此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异味,同时耳根一动。多年练就的“犬守夜、鸡司晨”的功夫,让他迅速觉察到窗外有人!
数十年刀头舔血,使他对一切潜在的危险都异常敏感。正是这份直觉,帮他一次次从刀风血雨中活了下来。而此时,这份直觉又告诉他:我明敌暗,若抢不到出手先机,那么,便可能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
绝无片刻的停顿,他已猛然吹熄了油灯,同时欠身离座,脚尖一钩凳腿,一提一掷,木凳便翻滚呼啸着砸向窗子。此举为投石问路,倘若窗外设伏,那么刀剑削断的,只会是几根木头,而不是自己的头颅。
在木凳触到窗棂的一瞬,他已左手握起了身侧的斩天刀,飞身一跃,半悬于空中,按绷簧,刀出鞘!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仿似天成。
“咔嚓”!窗子在木凳的砸击下应声破裂。
窗外人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急忙身形后撤,但木凳已欺至近前。他身在半空避无可避,慌乱中又难以分辨袭来的是何物,只好横下心来,双手向外一搪,正巧抓住两条凳腿,心中一喜。但木凳余力未消,他脚下无根,身子一斜,向后踉跄几步,方才稳住身形。然而再度抬眼之时,已见一道寒光兜头盖脸而下。映着月光,颜承禄的脸上杀气腾腾。
颜承禄人送绰号“左臂金刀”,掌中这把金背龙纹斩天刀,刀柄处是一颗金灿灿的龙头,怪眼圆翻,血口大张,吐刃三尺三寸。刀刃为陨铁打造,宽三寸半,背部镶金,上錾龙纹,内注水银。重一十八斤,抡起来一两贯一斤,切金断玉,势不可当。
窗外人已无处躲避,情急中只得把手中木凳举起,拼力招架。
“咔”,木凳断为两半,宝刀余力仍猛,直劈窗外人面门。他一闭眼,暗道性命休矣!
他感觉一股疾风直扑下来,吹得毛孔大开,一缕液体从中溢出,顺着鬓角滑落下来。他以为是血,却并不温热,反而凉凉的。等了片刻,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心头一喜,忙睁开眼,却被镜面般的刀身反射的月光晃得双目刺痛。
刀刃早巳贴着头皮及时停了下来。
窗外人伸手轻轻拨开刀刃,“嘿嘿”一笑道:“捕头,您可把属下给活活吓死啦!”
来人却是“顺风燕子”楚云飞。
此人自幼闯荡江湖,练就一身好轻功,走高楼、跃大厦如履平地,有登空踩燕、踏瓦擒猫的本事,因此得了个名号叫“顺风燕子”。早年曾是翻墙掠瓦的飞贼,两年前被颜承禄收押,颜承禄爱惜他的本领,见其良心未泯,所做皆是偷富济贫的侠义之举,又有浪子回头之意,便将其留在身边做了捕快。
颜承禄撤回斩天刀,怒道:“你小子深更半夜放着门不走,爬什么窗子?亏得你机灵,否则枉做了我的刀下鬼。”
楚云飞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属下只知捕头神刀盖世,哪里料到您耳根竟也如此灵敏?本想和您开个玩笑,谁想刚到窗下,便露了形迹。”
“都是习武之人,切不可开这种玩笑。”颜承禄道,“我不是安排你守在城隍庙,密切监视有无可疑之人进入庙中吗?你怎么跑回来了?”
“捕头啊,您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啦?”楚云飞一脸冤枉相,“我已经整整在那儿候了四个时辰,刚刚才和老赵换了班。这不是心里惦着您,草草吃个饭便奔回来看您。”
颜承禄一笑:“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了。城隍庙可有发现?”
“没有。”楚云飞干脆地答道,“别说是人,就是连只鸟都没飞进去。”
颜承禄皱了皱眉。他俯身捡起被自己劈烂了的木凳丢在墙角,随口道:“你小子藏形匿迹的功夫可是越来越差了,还要多加练习才是,切不可荒废了时日。”他迈步朝屋里走,又忽然回头,“对了,下次偷窥我之前,别吃大蒜,我对这东西最敏感。”
楚云飞忙一捂嘴,然后灰溜溜地跟进了屋。
重新点燃灯火。
楚云飞一眼望见了桌上的生死簿,道:“这么晚了,原来大人还在研究这生死簿。”
颜承禄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收在一处,道:“我今日从阴阳子那里得了一本《冥字通译》,现在正逐字将这生死簿翻译过来。可两个多时辰,仅仅译了百之三四,实在是慢得可怜啊。”
“您竟能将这生死簿翻译过来!”楚云飞顿时来了兴趣,从颜承禄手中抢过一页纸说道,“这便是译文?”
“不错,每条皆与这生死簿中所录信息对应。”
楚云飞仔细看了看手中这页纸,第一列写道:
钱保忠,槐水县黄山村人民,生于至正十二年三月十四巳时,亡于洪武三十五年四月初六辰时,卒年五十一岁。
他又往下看去,每一列皆是相同的格式,只是换作了不同的姓名、不同的生死时辰,而籍贯皆是槐水县所辖地界。
“呃……”楚云飞又随便翻了翻其他几页纸,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整个生死簿中,都是这种枯燥的信息吗?”
颜承禄点点头:“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我已数过,里面共记录了一千四百二十一个人的信息,且皆是咱槐水县人。”
楚云飞沉思了一会,认真道:“捕头,那这本生死簿中,有没有发现你我的信息?”
颜承禄笑道:“暂时还未发现。不过槐水县有户八干,人口不下四万,显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未在这生死簿中。为什么仅仅收录了这一千余人?这也是我目前难以想通的地方。”
“是呀,为什么会是这样……”楚云飞一边翻看生死簿一边嘀咕,“莫非,这生死簿尚未完成?”
他胡乱地向后翻去,一页页血红诡异的文字频频映人眼帘,在幽黄的光线中看得人脊梁发寒。他感到一阵心虚,正打算合上簿子,却骤然发现簿子中出现了一条醒目的字迹。
这条字迹同样是冥文写就,大小也与其他文字无异,之所以醒目,是因为它的颜色。
它是骨灰色的,与周围一列列血红的字迹挤在一处,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看这里!”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连忙指给颜承禄。
出乎他的意料,颜承禄并未吃惊,而是接过生死簿向后翻了几页,指给他看。
——那里,是两列相邻的骨灰色字迹:
楚云飞一愣,颜承禄道:“整个生死簿中一千余条信息,只有这三条是灰色的,而其余皆是红色。我已将它们率先译了出来。”他说着,便从方才译好的那叠纸中抽出一张递到了楚云飞的面前。
那张纸上按顺序列着三条信息:
乔二柱,槐水县峪山口人氏,生于洪武二年九月二十九酉时,亡于洪武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巳时,卒年二十六岁。
耿福,槐水县李家堡人氏,生于洪武七年八月初七午时,亡于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四子时,卒年二十一岁。
崔六,槐水县李家堡人氏,生于洪武六年二月十八未时,亡于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四丑时,卒年二十二岁。
楚云飞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不认识乔二柱,但却认识耿福和崔六。这二人,不就是李府的那两名仆役吗?竟真的在这生死簿上。
“注意他们三个的死亡时辰。”颜承禄提示道。
“皆是洪武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九月初四、九月初四……”乍一看,楚云飞并未发现有何规律,但转念一想,立时醒悟,叫道,“今日已是九月初五!”
“没错!”颜承禄道,“此三人按生死簿所示,死亡时辰都在今日之前,为骨灰色,而另外邪些人,依我目前翻译出的来看,死亡时辰都在今日之后,为血红色。”
“活着的人用血红色表示,而已死之人,却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骨灰色表示,便如同被抽干了血液一般吗?”楚云飞说着,忽又想起什么,“但是……耿福并没有死。”
“是的,耿福并没有死。”颜承禄道,“乔二柱是否死于八月二十四巳时,尚不得而知,明日我定会前去调查;崔六死于九月初四丑时,这与耿福所述,以及仵作的验尸结果完全一致;而这个耿福,簿中记载已死于九月初四子时,几乎是与崔六前后脚殒命,但真实的情况是,他还活着,三个时辰前才被我送回了李府。”他缓了口气,“所以,我怀疑生死簿有假,是有人伪造了此物,以便转移官府的注意力。”
楚云飞面色一变,道:“生死簿竞也有人伪造?何人有这么大的胆量?”
颜承禄摇了摇头。
楚云飞寻思了一会,而后指着纸上耿福的名字道:“捕头,您觉得他呢?”
颜承禄望了望楚云飞,楚云飞继续道:“城隍算卦、无常鬼索命之事,皆是由此人口中讲出,就连这生死簿,也是此人引领我们寻得的。您说,会不会是此人杀害崔六,又扯出这么一套弥天大谎,来麻痹官府的视听?”
颜承禄久久陷入沉思,半晌才道:“此人确实疑点甚多。之前,我也曾怀疑过他,但转念细想,又有许多难通之处。他与那崔六并无多少仇怨,哪里值得狠下杀手?即便他心胸狭小、睚眦必报,那么杀便杀了,又哪有藏起头颅的道理?他区区一名仆役,要头颅何用,又有何处可藏?而且我注意到,崔六脖颈断口平齐,一刀两断,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毫不拖泥带水,定是出自习武人之手。耿福不曾习武,怕是没有这种杀人的力气和准头。”
两人正说到此处,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拍打门环:“颜捕头,颜捕头!”
颜承禄一愣,忙开门观瞧,见是那值班的衙役,便问:“何事如此惊慌?”
“颜捕头,李家堡李府方才派人来报案,说是他家的仆役耿福死了!”
六
灯球火把,亮子油松,将李府的院落照得如同白昼。
短短的几个时辰,这里竟接连发生了两起命案,这让整个李家堡都躁动了起来,李府内更是人心惶惶。
此时,李府的厨子阿四正在向颜承禄讲述所见情形。
“昨日,耿福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反锁进了屋内。晚饭时,小人拍门招呼他吃饭,却不见动静。当时小人并未在意,只以为他受了刺激,便叫他好生休息。后来老爷命我把饭给他送到屋中,我再次拍门招呼他,却仍不见动静,无奈只好把饭菜摆在门口。之后,大概是刚人亥时,小人将厨房杂物规整好,忽地想起耿福那里还有一份碗碟,便第三次来到他房门口,却发现饭菜仍旧摆在地上,分毫未动,而屋中也是漆黑一团,不见灯火。小人觉得有异,怕他出什么事,便用力拍打房门,在仍不见回应后,便叫人一同将房门撞开,竟发现他躺在床榻上,面目狰狞,已经死了!”
颜承禄面色凝重,正欲再问些详细事宜,却见验尸的仵作从死者房中走了出来。
“老先生,情况怎样?”颜承禄问道。
这仵作年近花甲,须发皆白,他抖了抖手上的验尸簿,道:“死者颈骨折断,断骨刺破气管,因而殒命。死亡时间已超过十二个时辰,具体说来,大概是九月初四的子时前后。”
闻听此言,颜承禄虎躯一震,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身旁的楚云飞已嘿嘿一笑,抢言道:“老爷子,这生死大事非同儿戏,您可得瞧准了再说。”
仵作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嘲讽之意,冷言道:“小哥此话怎讲?老夫如何瞧得不准?”
楚云飞笑道:“别的暂且不说,这死亡时辰您便瞧得不准,而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在场众人皆知,死者作为崔六一案的目击证人,昨日整个下午,都和我等捕快呆在一处,直到四个时辰前才被送回李府。而您却说他早在十二个时辰之前便死了。难不成,我们当时都见鬼了?”
仵作怒道:“老夫开始做这仵作的时候,你小子恐怕还在娘胎里泡着呢!告诉你,老夫和尸体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决不可能连个时辰都断不准!倘若死者是在十二个时辰以内断的气,老夫便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仵作放出狠话,根根胡须乱颤,叫人无可争辩。
颜承禄赶紧上前打圆场:“老人家息怒,何必跟不懂事的小辈动如此肝火,气坏了身子,岂不是不值得?”
颜承禄说着,从仵作手中接过验尸簿,从前到后仔细地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死亡时辰一栏。
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四子时。
这与生死簿中所录竟完全一致!
倘若仵作验尸有误,为何又同生死簿如此吻合?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颜承禄摇摇头。面前的老者是槐水县衙门最好的仵作,有近四十年的验尸经验,决不可能错得如此离谱。而且自己方才也见过尸体,虽不精通验尸,但当差多年,尸体见得多了,也能辨别些基本信息:如今天气凉爽,死者周身却已散发着一股不浓不淡的臭味,哪里像新死之人?
难道,昨日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竟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颜承禄想着,打了个寒战。他死得冤屈,死得不明不白,所以魂魄才固执地停留在体内,驾驭着自己生前的躯体,来为官府提供线索,以让自己早日瞑目九泉吗?
七_
繁星未退,东方却已泛白。
耿福的案子让颜承禄一直忙到现在,才终于抽出身来。他回到县衙,草草吃罢早饭,未作休息,便简单收拾一番,催马赶往峪山口。
他不想因耿福的死而打乱自己原有的计划。
耿福的死太过邪门,已成了堵在他心里的一个疙瘩。没错,原本可以作为证明生死簿有假的证据,现在却完全反转过来,让他觉得整个事件离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越来越远。
三个灰色的名字,两个皆与生死簿所录死亡时辰相符,那么第三个呢?
乔二柱,这个未曾谋面之人,是否尚在人世?
峪山口三面环山,是一个仅有二十余户人家的小山村。所以颜承禄未费多少周折,便寻到了乔二柱家。
开门的是一位形容枯槁的女子,而一见此人,颜承禄心中便是一颤:她身穿素服,头戴丧髻,分明是新近丧夫的打扮。
颜承禄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询问后,得知此人正是乔二柱的妻子乔氏,而乔二柱已经死了。
乔二柱死于上月二十四日。据乔氏交代,那日,乔二柱一早进山打柴,直至傍晚都尚未归家。家人进山寻找,竟在一处石崖下发现了其尸体。尸身有多处骨折,周围鲜血四溅,惨不忍睹,被认定为打柴时从崖上不慎失足坠落而亡。
天下之事竟能如此蹊跷!
颜承禄脑中嗡嗡作响。他清楚地记得,生死簿中所录,乔二柱亡于洪武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巳时,这年、月、日皆已无错,而具体时辰,其家人也无从知晓。若按常理推断,乔二柱打柴早出午归,那么死亡时辰便应该是卯时、辰时、巳时、午时四者之一。
他更相信是巳时。
三名死者,死亡时间竟皆与那生死簿所录无二!
乔氏用手帕抹了抹眼泪,继续哭哭啼啼地道:“我与夫君青梅竹马,自幼为伴,成年后结为夫妻,人人羡慕我们是前生的连理,今世的鸳鸯,来世必也能长相厮守。却不想夫君如此命苦,竟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到头来身首异处,只得用木雕的头颅充棺,怕是来世做不得人,又如何能与我续了今世的缘分哪!”
颜承禄一怔,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道:“望小娘子节哀。在下敢问一句,尊夫下葬之时,为何用木颅充棺?难道没有寻到本人的头颅?”
乔氏点点头,道:“大概是摔下石崖后被哪只嗜食脑髓的野兽叼了去吧。”
哪有野兽弃尸身不顾,而叼走头颅的道理?颜承禄心念一动,迅速联想到另一个同样丢了头颅的人——崔六。不过这个名字只在脑中一晃而过,毕竟此二人并无关系。
“夫人可见过此物?”颜承禄说着,从包袱中取出生死簿,递到了乔氏面前。
乔氏接过簿子,仔细辨了辨,忽然轻“咦”一声,而后轻轻翻开观瞧。
颜承禄并不催促,只细细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乔氏翻了几页,然后点头道:“见过,大概是一个月前,曾见一位算卦的老翁拿过此物。”
“哦?”颜承禄惊诧道,“夫人可否说说当时的情景?”
乔氏想了想,道:“那日午饭时分,门外过了位走街串巷的算卦老翁。那时夫君正连续几晚被噩梦所扰,便将老翁请进屋中算上一算。那老翁从贴身的背囊中掏出一本簿子,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就是大人您手中所拿的这本!
“他问了夫君的生辰,记录在上面,而后掐指一算,说夫君近日有血光之灾。如今想来,那老翁竟是算得神准,然而那时又有谁肯信他?大人请想,我们不过是平民百姓,一不作奸、二不犯歹,怎会有血光之灾?因此只把老翁当作赚昧心钱的江湖骗士。我那夫君是个暴脾气,不待老翁说完,便将其轰了出去。不想过没多久,竟真的发生了此等惨事!”
“那么,夫人可还记得那老翁的长相?”
“当时未曾细细打量,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翁,生得鹤发童颜,长髯垂胸,毫无朽暮之意。”
城隍!
这两个字在颜承禄的心中狠狠撞击了一下。这乔氏的供词竟与耿福如此相似,这说明城隍一事绝非耿福凭空杜撰。如此看来,这生死簿无疑便是出自城隍之手,那么这个城隍,又是何方神圣?
离开峪山口,颜承禄直奔黄山村。
生死簿中所列的第一个人——钱保忠,便是这黄山村人氏。而此人也是众多血红色名字中的一个。
几经打听,颜承禄终于在街市上的一家菜摊见到了钱保忠。
此人生于元至正十二年,如今已四十三岁,身体康健。据其透露,两个多月前,他确实让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翁给算过卦。当时老翁的卦摊就摆在他菜摊对面,所算皆准。他戏称老翁为老神仙,老翁却煞有介事地纠正,说自己不够神仙资格,只是区区一名小小的城隍。为此,他还曾笑话老翁不着边际。
“那老翁现在是否还在这条街上算卦?”颜承禄的目光在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觅。
“走啦,早就走啦!”钱保忠道,“老翁只在这里待了三日,之后便收摊走人,再也没见过。”
颜承禄早已料到有此回答。槐水县下管辖大大小小四十余个村落,生死簿中皆有收录,这说明老翁算卦并不局限于同一地点,而是四处云游。但他仍不死心,继续追问:“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钱保忠使劲摇了摇头:“大人,不瞒您说,这老翁平日除了算卦,根本不和周围的人闲扯,即便主动上前与他搭讪,他也总是寥寥数语,一带而过,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模样,谁会知道他去了何处?”
“那么,你可见过此物?”颜承禄将生死簿亮了出来。
“咦?这不是那老翁所拿的簿子吗?”钱保忠接过簿子翻了翻,“那老翁有个习惯,便是在给人算卦之时,将来人的名字、生辰、籍贯一并记到这簿子上……没错,就是这本,这些鬼画符般的文字只有那老翁自己认得。”他一边说一边向后翻,“想不到这老翁生意这么好,短短两个月时间,竟快把这簿子记满了。当初他在这条街摆摊的时候,可是只有三两页而已呀!”
颜承禄又向钱保忠打探了一些其他事情,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才告辞离去。文学作品投稿,上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之后,又按生死簿中所录信息,逐个拜访了十余名事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出所料,他们皆见过这位算卦的老翁。
颜承禄想从事主口中探听些有关老翁的信息,然而失望的是,老翁做事滴水不漏,除了偶尔以城隍自称,便再也没有向他人透露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个人信息。
城隍手中本就有一部自己所辖地界的生死簿,倘若这老翁真的是城隍,又何须用这种算卦的方式来索取凡人的信息呢?而倘若这老翁并非城隍,只是借城隍之名行卦,那么,他记下别人的生辰籍贯,集录为这本生死簿,又有何用?
最重要的是,此生死簿显然成于命案发生前,而三个死者的死亡时辰为何会与簿中所录完全一致?
是生死簿规定了他们的死期吗?
如今看来,红色名字的事主确实皆在人世,而如果有一天他们既了,那么他们的死期,会不会也正好和这生死簿中的规定相符?
颜承禄头痛欲裂,这些关节,他参不透。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县衙的时候,已是下午。本想理一理头绪再作打算,可刚进衙门,便见一官差迎面跑了过来。
“颜捕头,您可回来了!石门村发现一具无头尸体,县爷已带人过去查了,并留话说让您回来后也速速前去。”
八
颜承禄马不停蹄赶到石门村的时候,官差们的工作已快接近尾声。
死者名叫魏有财,二十四岁,无业。
据其妻魏氏所述,昨晚魏有财彻夜未归,不过她并未在意,只因魏有财平素花哨惯了,倚仗着祖上留下来的家业,整日花天酒地、游手好闲,夜不归宿亦是常事。今早,丫环起床到井边打水,用井轱辘将木桶顺入井底,却迟迟拽不上水来,仿佛井道被什么东西堵了一般。丫环心中疑惑,趴在井口朝下一望,吓得“妈呀”一声险些栽下井去。
那井里的水中,正竖着一具无头尸体。断颈在水面外露着,顶着桶底,致使木桶如何也沉不到水中。其他人闻声赶来,这才到县衙报案。待官差赶至将尸体打捞上来,家人细细辨认,不是魏有财又是谁!
又是一具无头尸体!
频频出现的无头尸让颜承禄觉得此案或许并不单纯。杀人取首,这与崔六一案的手法简直如出一辙!而他也验看过了魏有财的那具被井水泡得泛白浮肿的尸身,脖颈断口整齐,一刀两断,干净利落,明显是出自惯犯之手。
他又想到了乔二柱,那个跌下山崖却丢了头颅的砍柴郎。谁又敢肯定是他自己失足落崖的呢?也许同样是一起杀人取首的血案吧!
他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砍柴郎登上山崖,居高远眺,以便找寻一处柴木密集之所,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扭头一望,骇然失色,不及有所作为,对方的长刀便已划过脖颈。喷涌而出的鲜血将他那张口欲呼的头颅冲起三尺多高,之后稳稳落进持刀者的手里。持刀者转身而去,空留一具无头的尸体,在崖边晃了两晃,而后跌下崖去。
或许,这才是真相吧!
颜承禄觉得自己的揣测不无道理,因为这样,更能解释得通为何坠崖之人会不见了头颅。
而这一切,都让颜承禄迅速联想到了那个以城隍自称的算卦老翁,以及耿福口供中那个身着白袍的无常鬼。
还有,那部写满冥文、此刻正背在自己身上的生死簿。
所以,颜承禄回到县衙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生死簿细细查找。
他要看看,魏有财是否收录其中。
他先从《冥字通译》中查出了“魏有财”三个字的冥文写法,而后与生死簿中的信息逐条对照,而当他向后翻到一半时,却猛地一怔。
一条骨灰色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记得,他从第一页翻到现在,前面已经出现过了三条灰色字迹,分别是乔二柱、耿福和崔六,而现在,簿中的灰色字迹却变为了四条。
他集中目光,向这第四条字迹望去,入眼的三个字让他的冷汗“唰”地冒了出来。
魏有财。
他几乎是战栗着将这条信息翻译完成的。他望着它,感觉头皮阵阵发麻:
魏有财,槐水县石门村人氏,生于洪武四年冬月二十三卯时,亡于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五寅时,卒年二十四岁。
九月初五寅时,与验尸簿上的死亡时辰无异。
此刻,颜承禄再也无法像往常那般冷静了。他确定,生死簿一直带在自己身边,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手脚的。而他又确定,在今日前,魏有财的名字必为红色。
人死,原本血红色的名字便化为骨灰色,就如同流干了鲜血,失去了生机。
这种事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吗?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生死簿可怕了起来,这一个个血红的字迹,仿佛有着生命般,渐渐扭曲、挣扎、翻转,宛如一只只血淋淋的恶鬼哭号着试图从中爬出。
而整个屋子,似乎也化作了刀山火海,处处充斥着阴风鬼泣!
颜承禄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见到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翁,他细一想,这老翁不就是城西古庙中的那位城隍爷吗?于是忙道:“城隍爷,您怎么来啦?”
城隍道:“小子,你借了我的生死簿,却迟迟不肯归还,是何道理?”
他失色道:“城隍爷息怒,我这就归还!”于是赶忙扯开包袱,却见里面空无一物。
他大惊,在屋中东找西翻,却怎么也找不到生死簿的踪影。
城隍大怒:“好你个大胆狂徒,竟敢丢了本座的生死簿,本座定叫你人十八层地狱!”
城隍一声令下,身后一阵白烟升腾而起,竟从中冒出个身穿白袍的无常鬼来。那无常鬼一晃手中缚魂索,一道白光飞来。他只觉脖颈一凉,身旁景物急速飞退,转头一望,正瞧见自己的无头身体,从脖颈中喷出一朵刺目的血花!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颜承禄这才发现,因昨夜太过困乏,自己竟趴在生死簿上睡着了。
他起身规整一番,而后提上生死簿,赶往衙门,将自己近日来的发现禀告知县。
知县在听完他的陈述后已是面色煞白,然而即使这样,仍在故作镇定地告诉他:“不管对方是人是鬼,既然闹了命案,便要将其绳之以法。”末了又补上一句,“接连的命案已闹得全县百姓人心惶惶,同时也惊动了知府大人,为了安抚民心,知府有命,限期七日破案,不得有误!”
限期七日,倘若逾了七日,恐怕县官乌纱难保。而如果县官丢了前程,那么他这个颜大捕头,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吧!从知县的宅中出来,颜承禄自嘲地想。
其实,颜承禄的心里早已有了打算。既然每一位死者的死亡时辰都与生死簿中所录一致,那么为什么不趁早将生死簿翻译过来,看看是否还有下一个受害者呢?倘若有,岂不是可以守株待兔?
因此,颜承禄迅速召集了几名识字的官差,命其尽快将生死簿翻译过来。
一千四百余条信息逐字查阅下来,决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待众人完工之时,已是次日三更时分。颜承禄手捧译本,心中悸动不已,他很快注意到了一条信息:
王顺,槐水县河东湾人氏,生于至正二十三年六月十一丑时,亡于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八亥时,卒年三十二岁。
九月初八亥时,也就是明日晚上。
颜承禄攥紧了拳头,嘴角露出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九
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八,夜,何家老店。
颜承禄抱肩靠在椅背上,目光从两扇窗子之间窄窄的缝隙中挤出,一直射到临街王记棺材铺那刚刚关死的店门上。
河东湾王记棺材铺,掌柜王顺。
颜承禄所在的这何家老店是他今早便选好了的地点。他包了二楼的一间客房,从此处望去,跃过一排屋舍,正好可以将棺材铺的正面门窗纳入眼中。
而在棺材铺的后院,此刻正埋伏着一位便衣捕快,此人名叫韩冲,是衙门有名的快刀手。除此之外,与后院相邻的那条街上,更有“顺风燕子”楚云飞,这位轻功高手,也一定正暗藏在某个角落,密切注意着棺材铺周围的一切动静。
颜承禄用笔杆向下压了压灯芯,故意将油灯的亮度调暗。
早在两个时辰之前,他便已坐在了这里。斩天刀习惯性地靠在左手边的桌腿处,桌上展开着生死簿,以及生死簿的译本。面前一页草纸,上面列着四个名字:乔二柱、耿福、崔六,以及魏有财。
颜承禄在考虑这些死者的身份、职业、籍贯、日常接触人群等等一切可能与凶案有关的信息,然而除了看出他们皆为男性外,实在找不出任何的共通之处。而且,四名死者中有三名都丢了头颅,只有那死后还魂的耿福得以留得全尸。凶犯为何要取走头颅?而耿福的头颅又与其他三人有何区别呢?
鬼神行事,确实叫人难以揣摩啊!颜承禄想。
在他的脑中,或许真的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这些凶案与鬼神联系在了一起,然而内心深处,似乎又对这种说辞有些本能的抵触。毕竟,没有亲眼见到鬼神行凶,而凶犯的取命手段又与凡人极其相似,这让原本就不信鬼神之说的他在经历了连番的诡异事件之后,仍能存留一丝理智。
也许不久,谜底便会揭开吧!
“咚咚”!“咚咚”!
“善行无迹,恒德乃足,岁丰,亥时……”
打更的声音将颜承禄从沉思中唤醒,他望向窗外,瞧见更夫正提着灯笼、敲着梆子,从邻街缓步走过。
颜承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经过棺材铺,又脱离了自己的视线为止。
已是亥时!
为了将窗外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些,颜承禄决定先熄了油灯。然而,就在他将头转向油灯的同时,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摆在桌面的生死簿上出现了一些异动!
他猛地盯向生死簿。
生死簿此刻正摊开在写有王顺名字的那一页上,而王顺的整条信息原本那如血的红色,此刻正在慢慢消褪。先是由血红化为土红,又由土红化作棕褐,虽然极其缓慢,却又无刻不在变化,仿佛面前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轻轻擦拭这列文字,一遍又一遍,将这些鲜艳的色彩抹旧,抹淡。
颜承禄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就在他的面前这列文字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一点一点抽走了血液,直到它们化为了浅灰色,又由浅灰色沉淀为一种类似于骨灰的灰白色。
颜承禄额上冷汗簌簌直冒,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这诡异的一幕。四周一派寂静。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脑中嗡嗡作响,似是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告诉自己要镇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最重要的都是保持一颗镇定的心。他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啪”地一把合上生死簿,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他缓缓将这口气吐出的时候,情绪已平复了许多。他开始责备自己。
多年在生死边缘徘徊,自己向来处变不惊,但这次怎么就乱了分寸!即便真的是鬼神作怪,自己又怎可这般没出息?
他睁开眼睛,再度望向生死簿。黄豆大小的灯火下,黑色的封皮上几个妖异的金字,此刻似乎在对他露出嘲弄般的诡笑。他咬了咬牙关,然后脑中突然闪出了一个念头。
骨灰色的字迹,不是意味着一个人已经失去了生命吗?
他猛地醒转,针刺般从椅子上弹起,左手一握刀柄,右手一推虚掩的窗子,纵身从楼上跳了下来。落地,俯身,竟不带一丝声响。
他向前紧跑两步,脚尖点地,如一只狸猫般蹿上墙头。身若蜻蜓点水,几个纵跳便跃过屋舍,直落在临街棺材铺的门前。
里面早已熄了灯火,漆黑一团,更无半点声响。他抬手重重地砸了两下店门。
没有回应。
他的心猛地一沉,抽刀的同时已一脚将门踢开。
门板呼啸着向后退去,带起一阵风,砸在对面的墙上,发出一阵杂乱的声响。而从这阵风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忙吹亮火折子,飞身跳入里屋。只见屋中床榻上躺着一具无头尸体,鲜血从脖颈中流出,湿了半张床褥,又顺着床尾一直滴到地上。
颜承禄气得一跺脚,转身奔至院中,口中呼唤韩冲。
院子中间摆放着几口还未上漆的棺材,几根木料堆在墙根,而在木料后面的墙角处,倒着一个人。
颜承禄早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刚才自己在屋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屋外人倘若有知,又怎会不进屋查看呢?然而当他真的看到韩冲横躺在地的尸体的时候,心头又是一番异样的滋味。
韩冲的头以一种诡异到恐怖的角度向旁歪着,眼睛瞪得很大,眼神中写满了惊骇,仿佛在生命逝尽的一刹那,看到的是最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颜承禄眼圈发红,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欲夺眶而出,忙抬头望了望天,才将这股悲伤压了下去。他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韩冲的脖子。
颈骨断了,身体尚有余温。
而正在此时,忽听远方响起一声呼哨。哨声急切、尖锐,在这静谧的秋夜中传来,肆无忌惮,狠狠地钻入了颜承禄的心中。
颜承禄心头一颤,他听得出来,这是楚云飞的哨声。
楚云飞发现了凶手的踪迹吗?
他伸手抚过韩冲的面庞,将下属的双目阖上,然后起身,直朝哨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颜承禄此时心急如焚。他只大致听出哨声源自村东,却无法判断具体方位。而自方才的那阵短促的哨声后,竟再也没传出任何声响,仿佛哨声的主人也已随着它一道消逝。
他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下属,脚步加紧,如风似箭,一直追出村子,也未发现楚云飞的踪影。
他焦急万分,茫然四顾,借着满天星光,发现东边不远便是槐水河,于是向下一塌腰,迈步疾奔至河边。
河岸旁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杂草,在夜风的吹拂下,扭动着泛黄的腰肢,呜咽作响。他很快注意到,这些杂革中留有一条约一尺宽的印迹,中间的草向前倾倒,分明是刚刚被人踏过。他心中一喜,提刀顺着印迹直追下去。
继续追出三四里,出现在前方的是一大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丘一眼望不到尽头,其间种植着许多槐柳,树下衰草丛生。而脚下的印迹,便一直通向这片坟地中。
他把心一横,紧攥了宝刀,迈步向里走去。
树影婆娑。一根根枝条在夜风中轻轻飘舞,伴着鬼泣般的呜呜声,使颜承禄觉得仿佛是置身于阴曹地府中。他神情戒备,走出不远,便见远方出现了一条白影。
那白影杵在一个坟丘旁,隐在一抹树影中,距离尚远,虽有漫天星斗,仍无法看得清晰。但他肯定,楚云飞今夜穿的是一袭黑衣,所以白影决不会是他。
颜承禄驻足片刻,未见那白影有所动作,便提刀上前。近了才瞧清,那哪里是人,竟是一支招魂幡!
一人多高的杆子上,顶着一帘白色的布条,随风缓缓飘荡,无声无息,看得人脊梁发寒。
它就这样静静地杵在那儿,仿佛一只挥舞着白色手臂吸引亡魂的幽灵。
颜承禄朝四下打量了一番,不见人影,便小心翼翼地来到招魂幡下。
竹木做的招魂幡杆上写着八个血色的文字,不过又是冥文,他虽然对冥文尚不通透,但数日的抄录让他也多多少少地认识了一些,正想细细分辨,忽觉背后恶风不善,一道寒光挟着无尽的杀气、伴随着利刃的破空声,已袭至后脑。
颜承禄虽是面对招魂幡,但置身于如此境地,从未敢对自己身后有半点的放松警惕,一听身后恶风袭来,赶忙扭转身形,以举火烧天之势擎刀向上招架。
颜承禄力猛刀沉,宝刀斩天更是有切金断玉般锋利。而来者手急刀快,将此一击灌注了十成的力道,似乎只想一刀把颜承禄劈为两半。
“当!”双刃交接,火星四射,伴着一声极不和谐的音响,来者的刀应声而断。
颜承禄不给对方丝毫喘息的机会,趁势一个力劈华山,照其头顶斩下。刀至半空,却突然看清了来者的脸面,不禁一愣,急忙收住刀势。
来者在刀断的刹那也是一怔,然而只是一瞬,便反应了过来,趁颜承禄收势之机,手中刀向前一探,断刃直刺颜承禄的小腹。
颜承禄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料到对方会有此举,情急中向后塌腰,双足发力,身子平着掠退一丈多远。耳中只闻裂帛之声,断刃贴着肚皮,划破衣衫。
颜承禄虽堪堪避过对方一击,但重心失衡,仰面摔落在地。对方向前一跟步,离地而起,在空中双手反握刀柄,借下落之势,断刃呼啸着朝颜承禄胸口剌下。
颜承禄无暇躲避,只得双手擎刀向上一推,三寸半宽的刀身牢牢将断刃抵住。他大喝:“云飞,是我!”
来人却是楚云飞。
他披散着头发,双目如血,一听颜承禄呼唤,神色猛地一滞,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啊”的一声惊呼,丢了断刀,一屁股坐到地上,慌乱地朝四下张望,而后望向颜承禄:“捕头……怎么是你?”
颜承禄从地上站起,厉声喝问:“你小子刚才恶魂附体了么?!”
楚云飞大惊,急忙跪倒在地:“属下知罪,属下知罪!属下实在不知是您,只以为是那索命的无常鬼!”
“什么无常鬼?”颜承禄心知此内必有隐情,吩咐道,“你细细讲来。”
“是。”楚云飞稳了稳心神讲道,“方才属下在棺材铺后院守候,见从棺材铺中飞出一道白影,飘飘忽忽,不似常人。属下急忙紧跟其后,然而以属下的脚程,却始终近不得其身。之后来至此地,白影方才驻足转身,属下一看,他白帽白袍,白脸红舌,分明就是那无常鬼!
“他臂上缠着缚魂索,链子的一端挂着王顺的头颅。属下大骇,忙吹响哨子呼唤捕头,却见耶无常鬼摇动手中招魂幡,一只只缺头短臂的恶鬼便从周围的坟丘中爬了出来。它们朝属下袭来,属下挥刀抵挡,直杀了个天昏地暗!然而恶鬼丝毫没有退意,属下想擒贼擒王,偷眼瞧见无常鬼正立在招魂幡下,因此猝然跳到其身旁,抡刀便剁,谁知……”楚云飞抬眼偷偷瞥了一下颜承禄,“谁知剁了几刀,竟发现是您……”
闻罢此言,颜承禄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此说来,岂不是这世上真的有鬼?他警觉地望了望四周,除了坟丘、古木、衰草,别无他物,哪里会有什么爬出的恶鬼。
他不想动摇军心,于是以一个捕头惯有的口吻宽慰道:“云飞啊,你看这四周,哪里有什么鬼怪爬出?定是你心志不坚,置身乱坟地产生了幻觉,自己吓自己而已。速速起来,把心放正,神鬼难侵!”
“是!”楚云飞站起身来,“属下知错!”
颜承禄看了看身侧竖在地上的招魂幡,再次望向幡杆上的八个冥字:
生死由命,莫可强求。
他发出一声冷哼,抬手一刀,将幡杆削为两段。
十
华安街上。
“听说了吗?咱槐水县昨晚又闹出了一起命案。”
“可不是吗?据说是一个棺材铺的掌柜,在睡觉的时候被无常鬼取走了脑袋。”
“竟有这等骇事!”
“不止如此,官府还为此搭上了一名捕快的性命!(励志故事,人生哲理,儿童故事,小故事,尽在乐乐文学网lelewa.cn)据说那捕快设了埋伏,原本是打算捉鬼来着,可您想想,鬼什么不知道?直接上前取了他的魂魄,扬长而去!啧啧,白白的一条命啊……”
“嘘……小声点,颜捕头过来啦。”
颜承禄走在街上,面如死灰。
王顺一案,让知县大人大动肝火,责骂颜承禄办事不利,不但未捕获真凶,还损兵折将。如今人心惶惶,而七日之限又转眼将至,倘若再抓不到真凶,上方怪罪下来,他一介县令,又怎能担待得起?
颜承禄也是颇为恼火,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凶手杀了他的手下,又轻巧地取走了王顺的头颅,这令他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安排在城隍庙的差役没有一丝有价值的情报,下派到各处的探子也没有发现那个算命的老翁,更令他气愤的是,生死簿丢了!
就在昨晚,他从棺材铺回到何家老店客房,发现桌子上摆着的,只有一部译本,而那部至关重要的生死簿却不翼而飞。
他想起了自己前些天做过的梦:是被城隍爷拿走了么?
虽然他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些鬼神之说,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让他无可辩驳。仙风道骨的老翁,诡谲异常的生死簿,死后还魂的耿福,取人头颅的无常鬼,还有那楚云飞昨夜于坟地中的所见所闻。
这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他的大脑,告诉他,这世上本就有鬼!
自己真的是在和鬼神打交道吗?
生死由命,莫可强求,是鬼神对自己插手此事的警告吗?倘若继续追查下去,会不会等明早一觉醒来,自己的头颅也不见了踪影呢?
他摇头苦笑,头颅不见又怎会醒来。
颜承禄就这样在人群中漫无日的地闲逛,忽一抬头,望见了街边聚贤庄茶楼的大匾。
连日的操劳却无甚斩获,令他心中十分烦闷。暗想不如在此处消遣一二,顺便理一理杂乱的思绪,于是迈步往里走。
这聚贤庄茶楼乃是此地最大的茶楼,平日里少不得说书唱戏、歌舞戏法,是个颇有雅趣的地方。颜承禄是这里的常客,伙计自然认得,因此不敢怠慢,将其引至二楼的一处雅座,一边擦抹桌案一边道:“颜大人,最近可有好些时曰不见您光顾我们聚贤庄啦,小人这心里呀,是天天想、日曰盼!这不,今早一开店门,就见枝头喜鹊啼鸣,我便料到今日定会有好事发生。果然,这没过多久,您便大驾光临了。”
伙计很会说话,颜承禄笑道:“你整天盼着我,可有好事?”
“有,当然有!”伙计弯着腰,嘻皮笑脸地一指台上,“您往这台上看,我们这儿近日新引入了一种技法,名日变脸,手法之奇当为天下鲜有!大人您今儿算是来着了,定可一饱眼福!”
“变脸?”颜承禄早便注意到了台上,不过之前只以为是一出普通的戏子,此刻听伙计说出“变脸”二字,却不知有何名堂,于是仔细朝台上望去。
此时台上正演着一出《断桥》。白素贞与青儿主仆为寻许仙与法海激战金山,败走断桥。正巧许仙获释,接踵而至。青儿恨其薄幸,闻其呼唤声,气得七窍生烟,双足一跳,旋即转身——俊俏的面容再次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时候,竟变作了一张龇牙瞪眼的红面,几步赶上许仙,拔剑相向。
台下看观皆是一愣:这不过转身的工夫,此人怎么竟换了一张面孔?与先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颜承禄也是一惊,这种技法他此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觉台上之人仿佛一只鬼怪,变副模样宛如探囊取物般简单,叫人不可捉摸。
然而台上并未作完。许仙向后逃遁,青儿一击落空,她提剑怒目而视,随即单手一扬抚过脸面,这短短的一瞬,竞又从红脸化为了二目圆睁的黑脸,杀气外露,上前直欲取了许仙的性命!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气息,凝神观望。
此时,白素贞慌忙赶至,护住许仙。青儿不饶,挥剑追杀,却每每被主人挡下。她怒不可遏,打斗中,被白素贞一掌击中,踉跄倒地,昂首之时,已变作了另一张负伤之后蜡黄憔悴的病脸。
青儿追赶许仙,三次变脸,皆疾如闪电,毫无破绽,直看得台下掌声雷动。然而颜承禄却仍然目瞪口呆,迟迟难以自拔。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中了他的神经,身虽未动,心思却如电转,一触即发!
此时,伙计正好从楼下提茶上来,他一边给颜承禄斟茶一边道:“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看这蜀人的变脸,自然要饮这蜀地的蒙顶甘露,才够味。颜大人,您觉得如何?”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颜承禄赞叹道,脑中所想,却完全是近日发生的几起命案。
他觉得这些案子终于有了一些头绪。
伙计全然不知颜承禄的内心想法,只当他已被这出绝活深深折服,笑道:“小人早便说过,您今日必会大饱眼福!这变脸的技艺,瞬间便可使人换作另外一副模样,变化精巧,简直与鬼神无异呀!”
鬼神,变脸……
颜承禄嘴角上钩,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诡笑。
伙计被颜承禄笑得发毛,低声叫道:“颜大人……”
颜承禄自觉失态,岔开话题道:“你刚才说,这位变脸的艺人来自蜀地?”
“是啊,三天前才来。当时掌柜的还嫌酬价太高,不过现今看来,这三场演出场场爆满,再高的酬价也值了!”
“伙计,本捕麻烦你一件事……”
“颜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稍后等这位艺人完场的时候,把他叫到我这儿……”颜承禄想了想,又摆摆手,道,“算啦,还是本捕亲自到后台等候吧!”言罢下了楼去。
颜承禄来至后台,此处十分杂乱,几位即将登场的艺人正自收拾准备。他坐到墙边的一把椅子上,四处打量,不多时,便见饰演青儿的艺人下得台来,转身进了卸妆间。他专心等候,半晌,竟见一位俊朗的小伙从中走了出来;
颜承禄先是一愣,而后大悟:这饰演青儿的艺人,竟是个男儿身!
他迎上前去,抱拳拱手道:“在下乃是槐水县衙捕头颜承禄,方才在台下有幸见识了阁下的变脸绝技.大为叹服,故此前来拜会,不知阁下可有闲暇?”
那艺人见是官差,神色一紧,急忙还礼道:“承蒙官爷抬爱,小人受宠若惊。官爷若不嫌弃,可否到小人住处一坐?”他面皮细润,声音却带着苍老之意,显得及不和谐。
颜承禄笑道:“那便劳烦阁下了。”
这艺人暂时下榻在聚贤庄茶楼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屋子不大,收拾得却很整洁。
落座后,颜承禄当先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回官爷,小人姓陶,名恭之,成都府名山县人氏,因擅长变脸之术,故在江湖中得了个不雅的名号,叫做‘多面童叟’。”
颜承禄一听“童叟”二字,面露惊色,道:“我看阁下至多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怎么会得了个‘叟’的字号?”
陶恭之一笑,摇头道:“官爷此言差矣,小人如今已经五十有二啦!”
“啊!”颜承禄故作惊诧。其实他早已注意到,这艺人虽是一副青年的模样,可举手投足间皆暗藏朽意,裸露在外的手背也是密布皱纹,所以早就猜到其年岁必不会太小。
颜承禄赶忙站起身来,深行一礼道:“如此说来,便要称呼您一声老先生喽!老先生,在下方才多有冒昧,还望海涵!”
“不敢当,不敢当!”陶恭之起身还礼,“您可折杀小人啦!”
再次落座之后,颜承禄直入正题:“老先生,方才您在那出《断桥》中,将变脸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令人目不暇接,只可惜,在下当时距离尚远,未曾看得真切。不知您是如伺改换的脸面,可否让在下近距离地观赏一番?”
陶恭之笑道:“官爷的要求,小人自不能拒绝,。只是那几张待换的脸皮尚锁在后台的箱中,望大人稍等片刻。”他转身出了屋子,片刻后,便拿了白、红、黑三张脸谱进来。
颜承禄一看,这三张脸谱薄如草纸,上面刺了些颜料,刻画出入的喜怒表情,而在每张脸皮的下颌处,都挂着一根不显眼的丝线。
陶恭之道:“这三张脸谱便是小人糊口的家什。登台前,需以龟油浸湿,逐层细致地贴于脸上,并将丝线暗藏于衣襟处,待到表演之时,视情节一一揭下即可。”
他一边说,一边将三张脸谱放入了面前的铜盆中。铜盆中盛有淡黄色的龟油,等把脸皮浸得透了,才轻轻取出,以丝绢擦拭,而后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逐层贴在脸上。
他正对颜承禄,将之前的那段变脸戏又演了一遍,直看得颜承禄拍案叫绝。
演完后,陶恭之洗净了脸,而后道:“若按戏里的装扮,小人本该在自己的素面上再画一副病怏怏的黄脸,只是如此一来,又要费许多周折,只怕大人会等得心急。此乃小人之过,望大人见谅。”
“哪里哪里。”颜承禄笑道,“在下已看得尽兴,又何须按部就班地走那些过场?在下方才看得明白,这变脸技法原理其实简单,不过被老先生穿插在这出《断桥》中,当真是天衣无缝,叫观众丝毫察不出破绽,只以为老先生是神仙降世,有移容换貌之功。想必老先生定然在这其中下了不少的心血吧?”
陶恭之微笑颔首,表示此言不错。
颜承禄继续道:“我看这脸谱柔软细腻,神态逼真自然,却不知是用何种材料制作?”
陶恭之答道:“倘若要求不甚严格,可将未断乳的猪仔刮净绒毛,取脊背之皮制作;好一点的,则要用南海礁岛的蛇涎树胶制作;如果想再上一个档次,就得用深海鱼豚皮来做了。小人的这三张脸皮,便皆为这深海鱼豚皮。”
“是吗,难道……人皮不能做吗?”颜承禄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轻松,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陶恭之的脸上扫。
“这个……”陶恭之闻听此言,竟猛地变了颜色。
“说实话!”颜承禄陡然提高了声音,仿佛屋中猝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陶恭之身躯一震,颤声道:“回、回大人,人皮太伤天理,小人……小人不敢做。”
颜承禄重新靠回椅背,缓和了声音道:“也就是说,人皮也能做喽?”
陶恭之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微低着头道:“不仅能做,而且是绝佳的材料。”
颜承禄点点头,继续追问道:“那么你说,人身上的哪部分最佳?”
“既是做脸,自然是用这脸部的皮肤最佳。”陶恭之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低不可闻。
“老先生,在下只是一时好奇,随便问问而已,可是……您看起来好像很紧张的样子。”颜承禄仍是一副轻松的表情,可语调却阴恻恻地,“您的这三张脸谱……不会是用人的脸皮做成的吧?”
十一
颜承禄半真半假地质疑睑谱是由人皮所作,这可吓坏了“多面童叟”陶恭之。
“大人!”陶恭之猛地抬起头来。他情绪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小人这三张脸谱,确实是用深海鱼豚皮做成的!倘若小人此言有虚,宁愿……宁愿天打五雷轰!”
他发下重誓,让人无可置疑。
然而颜承禄却是一笑:“那么,你的这第四张呢?”他伸出一根指头朝陶恭之的脸上比划了两下。
陶恭之如坐针毡,冷汗簌簌直往下淌,嘴中却道:“大人,小人、小人不知您此话何意……”
“咄”!颜承禄猛一拍桌案,震翻了两只茶杯,茶水洒了一桌。
“大胆刁民,事到如今竟还敢与本捕装傻充愣!这第四张脸皮,自然是指你脸上敷的这张。”
翻倒的茶杯滚至桌沿,随着他的余音落至地面,“啪”地摔了个粉碎。
陶恭之吓得一哆嗦:“这、这……大入,小人……”他面色苍白,结巴了半晌却无言以对。
颜承禄狞笑着站起身,缓步走到陶恭之椅子前,以上势下望着他道:“素闻蜀地易容之术精妙绝伦,可欺神骗鬼,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竞能让半百老翁换得一张如此细嫩的脸蛋。”他伸手轻拍了两下对方那挂满汗珠的脸颊,又托起对方的下巴,迫使其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话锋一转道,“本县近日发生了几起命案,死者都丢了头颅……”
“大人!”陶恭之猛地跪到了地上,“小人这张脸皮是小人买来的,和那几起案子绝无半点干系啊大人!”
“你从何处买的?又是从何人手中买的?”
“回大人,小入这张脸皮,乃是小人十多年前从我们蜀地的一处黑市上买的,由于是见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并不知晓对方是何人。”陶恭之急切地道,“这张脸皮跟了小人十多年,自贴上那日起便未曾揭下过,所以铁定不会与贵县的无头案有丝毫干系!”
“倘若没有这种私底下的交易,又怎会有人做这杀人取头的骇事?你助贼销赃,亦是法理难容!”
“小人知罪!不过这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恳请大人能够网开一面。”陶恭之朝地下磕了三个响头,继续道,“小人愿意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将功补过。”
颜承禄心中暗道:这老头看来要比我想象的精明得多,竟猜透了我的心思。不过面上仍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本捕哪里需要你效劳?你又如何将功补过?”
“大人,”陶恭之听对方有回旋的余地,便稳了稳心神,道,“您方才提到贵县的几起无头凶案。这几起案子,大人虽调查了几日,却不得要害,被神鬼之说乱了脑子,始终理不出头绪。而小人……非是小人夸口,皆因置身事外,早已明晓了这其中的关节。”
“哦?不妨说来听听。倘若说的在理,本捕便对你此前所犯之事既往不咎。”
“是。回禀大人,这丢头的案子在贵县发现,闹得人心惶惶,官府也乱了阵脚,皆因地域民风差异。倘若发生在我们蜀地,定不会造成如此局面。”
“此话怎讲?”
“大人已知我们蜀地流传一种精妙的易容术,这祸端便是由这易容术引起的。
“易容,便是改换容貌,但此法却远比小人的变脸绝妙得多,要求也严格得多。小人的变脸,用猪皮即可,而易容,若想达到以假乱真、神鬼莫辨的境界,则必须要用实打实的真人脸皮!而且,病死者不可用,老死者不可用,久死者亦不可用!所以最开始,易容师只能收购刑场死犯刚刚落地的人头来用。但这根本弥补不了市场空缺。因此,有人想出了最直接的解决办法——杀人取头。
“年少者皮质嫩薄不耐用,年老者皮质松垮不好用,所以他们便专取二三十岁青壮年的头颅。将头颅置于秘药中浸泡数日,增其韧性,剥下面皮,再置于百年龙血树的汁液中防其腐化。如此,便可坐等买家上门,加工出买家需要的入脸。
“易容时,视不同的需要可选择长期易容和短期易容。长期易容难度最大,需将易容之人面部的汗毛、角质一层层刮去,直到整个面部浸出透明的体液为止,再将假脸附于其上。倘若刮得不净,或者刮出了血,皆不能持久。
“长期易容术可使人彻底改头换面,假脸与头颅结为一体,除非用刀子割,否则不能揭下。昔日,小人的脸因烫伤而毁容,故此找人以此种手法植了一张假脸,数十年未曾揭下,仍完好如新。”
陶恭之跪在地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洋细地为颜承禄说了易容之事,未了又补上一句:“蜀地官府向来对杀人取头之事严查严办,所以近年来少有发生。小人三日前来到贵县,听说贵县发生了类似的无头凶案,当时便已想到,这十有八九便是蜀地的易容师流窜外地犯案。”
听了陶恭之一席话,颜承禄面色凝重,半晌无语。
陶恭之偷偷抬头瞟了一眼,见他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便不敢出言打断,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地面。
“你起来吧。”颜承禄道。
“谢大人。”陶恭之早已跪得双膝发麻,闻听此言如遇大赦,站起身来一边活动腿脚,一边道,“大人,小人还听说此案中有一部记录生辰籍贯的生死簿,甚是诡异,可否借小人一看?”
颜承禄一皱眉,望了他一眼。
“如果大人不方便,那便算了。”他识趣地低下了头。
颜承禄想了想,而后将生死簿译本从包袱中拿出,放到桌子上,“尽管看吧。”
“谢大人!”陶恭之翻开译本,自语道,“咦?和旁人所说有很大的出入啊!”他自然不知道这只是译本,而真本早就丢了
“大人,可否告诉小人,死者是哪几位?”
“共有五位。”颜承禄翻着译本,一一指给他,“乔二柱,耿福,崔六,魏有财,王顺。”
他细细地看了这五个人的信息,又问道:“这五人,都丢了头颅吗?”
“其中四人丢了头颅,耿福是个例外。”
听了此言,陶恭之一拍大腿:“这就对啦!方才小人还说此案十有八九是易容师所犯,而现在,已经有十成十的把握啦!”
颜承禄疑惑道:“是吗?你便说说,如何会有此等把握?”
“大人请看这乔二柱的生辰。”陶恭之翻到写有乔二柱信息的那一页,念道,“生于洪武二年九月二十九酉时。”
颜承禄仔细看了看。生死簿中一千四百余条信息,姓名籍贯、死亡时间他皆注意过,却唯独没注意过这出生时辰,而现在仔细看来,却也并未看出有何异样。
陶恭之看出颜承禄不解其意,便道:“大人可通晓生辰八字?”
颜承禄摇了摇头。
“难怪大人会发现不了此中玄机。”陶恭之解释道,“这生辰八字,便是用天干和地支各出一字相配合,来表示人的出生时间。年、月、日、时,四柱共为八字。天干中,甲、丙、戊、庚、壬属阳,乙、丁、己、辛、癸属阴;地支中,子、寅、辰、午、申、戌为阳,丑、卯、巳、未、酉、亥为阴。请大人上眼,这洪武二年九月二十九酉时,若按干支法表示,则为己酉年、乙亥月、丁亥日、己酉时,”他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将此八字写在了纸上,“此当为八字全阴。”
颜承禄倒吸了一口凉气,而陶恭之却已立刻翻到了崔六的那一页。
“崔六,生于洪武六年二月十八未时,按干支法表示,便是癸丑年、乙卯月、丁巳日、丁未时,此当是八字全阴!”
他不等颜承禄反应,又向后翻了几页,指着魏有财的生辰道:“洪武四年冬月二十三卯时,为辛亥年、辛丑月、己亥日、丁卯时,又是八字全阴!还有这王顺……”他继续翻了几页,“生于至正二十三年六月十一丑时,乃是癸卯年、己未月、乙亥日、丁丑时,仍然是八字全阴!”
颜承禄恍然大悟,原来死者的共通之处,竟都是八字全阴!等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向前翻了几页,指着耿福道:“那么此人呢?此人是否也是这八字全阴?”
陶恭之一笑,道:“此人生于洪武七年八月初七午时,应是甲寅年、癸酉月、丙寅日、甲午时,阳阳、阴阴、阳阳、阳阳,并非八字全阴。”
“所以五人中只有他未丢头颅!而他的死,或许是因为碍了凶犯的手脚,亦或许是凶犯刻意为之,以混淆真相!”颜承禄接着道,“那么,这凶手只取八字全阴者的头颅,又是何意?”
“颜大人问得好。”陶恭之感觉对方的思路已完全被自己调动了起来,不由得信心满满,“在蜀地的易容师中流传着一套说辞,那便是在长期易容术中,受皮者与供皮者必须八字相同,否则受皮者便会面部溃烂,易容失败。究其原因,大概是受皮者面部体液外露,视假脸为异物,故而不能相容。此说未知真假,却是易容界历代所传,每一位易容师都颇为忌讳!毕竟,这长期易容足可欺瞒鬼神,倘若可以轻易胡来,岂不是乱了套?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例外,便是八字全阴!这八字全阴乃是最为良好的供体,可与任何受体相容。所以,八字全阴的人皮假脸是非常昂贵的,即使如此,也是有价无市,可遇而不可求。
“我看贵县的这本生死簿,便是易容师借算卦之名,得到他人的生辰八字,只等有买家上门,便依买家的生辰信息,去取那合适人选的头颅。而这八字全阴者,自不用等买家,直接取了头颅做成假脸,便可卖得大价钱。”
“好一个狡诈歹毒的凶犯!”颜承禄忍不住大骂出声,“装神弄鬼,扰人耳目,竟把本捕戏耍于股掌之间,待本捕抓到你,定要把你剥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他一拳砸在桌上,既恨凶犯狡猾,又恨自己无能,竟完全中了对方的圈套,将对方所作之恶归结于鬼神作祟,自乱分寸。既然有这易容之事,那么,那位长相酷似城隍的老翁就定是凶犯乔装改扮的了。而那本生死簿,亦不是什么鬼神之物,只是凶犯用以记录他人生辰信息的工具。至于耿福,更没有什么死后还魂,自己所见,无非又是凶犯易容的伎俩。他杀了真正的耿福,藏起尸体,又在本捕面前一通装神弄鬼,干扰本捕的视听,可恶至极!
等等!颜承禄忽又想起了昨夜楚云飞所说的见鬼一事,不禁一愣:这事蹊跷得很,又该如何解释?
他思前想后,良久,竟突然大惊失色,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联系近日种种遭遇,细细想来,心思又豁然开朗,仰天大笑。
陶恭之见这位大人或喜或忧,或怒或笑,仿佛失心一般,心里便有些发毛,仗着胆子道:“大人,小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您看……”
他自然是希望颜承禄放自己一马。
颜承禄笑得畅快了,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立了大功,昔日之事,本捕概不追究!”
“谢大人!”陶恭之喜笑颜开,却又听颜承禄话锋一转:“不过,本捕还有一事相求。上级命本捕七日之内破案,眼见这限期将至,本捕该如何交代?”
“这个……”陶恭之一时未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哈哈……”颜承禄一声大笑,“老先生既通易容术,手中又有这四张脸皮,岂不是正好符合这凶犯的条件?”
陶恭之脸色一变,这次他终于听出了对方这阴恻恻的语气中所蕴含的弦外之音,立时大惊道:“大人,您可不能这般处事啊!小人……”
他话音未落,脖颈处便挨了重重一掌,登时两眼一翻,如一团棉絮般软塌塌地跌倒在地。
十二
高檐老宅,华灯初上。
楚云飞独自坐在孔府员外寝室外面的栏杆上,背倚着柱子,望着自己身上的这套仆从装束,摇头苦笑。
之所以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还要从生死簿中的一条信息说起。
孔继,槐水县孔家寨人氏,生于至正二十一年四月初十亥时,亡于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十二戌时,卒年三十四岁。
这孔继便是孔府的员外,也是整本生死簿当中的最后一位八字全阴之人。
而今日,已是九月十二。
为了保护孔继的生命安全,楚云飞受颜承禄之命,假扮为孔继的贴身仆从。但这位员外好像并不是十分欢迎他,总共没说上三句话,便早早地回了自己的寝室,把楚云飞一人搁在了外面。
也许是怕丢了性命,早早地进屋猫着去了吧!楚云飞在心里嘲笑道。
对于颜承禄的这种安排,楚云飞带着一丝不愿,更带着一丝不解。他觉得,凶犯已经落网,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守在这里。
没错,早在三天前,无头凶案便已经告破,凶手也已绳之以法。不过令楚云飞大为惊讶的是,这丧心病狂的凶手竟然是一位年过五旬的变脸艺人,专好杀人取颅,用脸皮制作脸谱。
楚云飞暗笑县令昏庸,更暗笑颜承禄无能。那变脸艺人老实巴交,手无缚鸡之力,怎有可能是连犯几场大案的恶魔呢?定是县令与捕头二人串通一气,为保住官位而抓了个替罪羔羊!
楚云飞露出一丝邪笑:今晚,我一定会让你们傻眼的!
“咚——咚”!“咚——咚”!一更的梆子响起,随后是更夫的诵声:“春祈秋报,康宁是臻,嘉禾,戌时——”
戌时到啦!楚云飞轻轻从栏杆上跃下,整理了一番衣衫,而后沿着小径,围着孔府的庭院不疾不徐地绕了一圈。
他重新确认了周围无人藏匿,也确认了下人都已陆续回了各自的屋子。于是,他再次来到了孔继的房门前。
他用手轻推房门,竟发现并未上闩,心头一喜,迈步进入屋内,又直奔孔继的内室。
“老爷,老爷?”他轻轻呼唤了两声:
他觉得孔继应该没有睡熟,而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位大老爷“嗯”了一声,同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就是此刻!
透入窗帘的月光,加之方才的那声应答,足以让楚云飞迅速确定对方的位置。他手腕一抖,一道白光直扑对方而去!
是的,他便是真正的杀手。
快如闪电!
他本以为一击送出,收回来的定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之后他便可以带着人头离开,到黑市换回大把大把的金钱,并再也不踏入这片土地,为槐水县的官府和百姓永远留下一连串完美的悬案。
然而他美梦尚未做完,便忽听一阵刺耳的撞击声,自己的白链竟被弹了回来,同时腰间传来一丝凉意。他脑中“嗡”了一声,尚未觉出刺痛,便已狠狠撞到了摆在墙根的木柜上。
这猝然一撞,使他根本来不及运功抵御,只觉后背一阵剧痛,似是磕在木柜的外棱上。但生死攸关,不准许他有丝毫的含糊,身子猛地一转,贴着柜棱向一侧避去。然而木柜短窄,他只转了一圈便失去依托,踉跄着靠在了墙上。虽然狼狈,却也躲过了对方的随后一击。
“咔”!对方的兵刃砍在木柜上,发出一声骇人的脆响,紧跟着便是柜上杂物稀里哗啦翻落的声音。
他趁此契机,抽身跃向窗子,以肩作盾,直撞出去。半悬空中,猛一抖手中白链,扭头的同时一道白光已朝紧跟而出的对方射去。
对方一惊,但身处半空无力避让,只得挥刀向外击挡。如此一来,虽将白链搪开,却也失了前冲之势,只能落至地面。
楚云飞站定,伸手一捂腰间,虽有鲜血外流,但所幸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他定了定神。方才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静下心来,不禁阵阵后怕。他心中疑惑,这孔继不过是位富家员外,怎会有如此了得的身手?但当看到对方左手握的那柄寒光闪闪的龙头宝刀时,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正是金背龙纹斩天刀!
“颜承禄!”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个名字。
对方发出一声冷笑,伸手往脸侧一抓,原本那张富贵臃肿的胖脸,竟被生生撕开,换成了另一副棱角分明、刚气十足的面庞。
不是颜承禄又会是谁?
颜承禄假意将陶恭之抓起,除了麻痹杀手,还让这位变脸艺人为自己赶制了一张孔继模样的假脸,设此圈套,只待杀手上钩。
颜承禄望了望手中的假脸,道:“我这猪皮假脸虽不如你人皮来得精致,不也骗过了该骗之人。是陶恭之技艺超群呢,还是你自视甚高、反受其累呢?”
楚云飞又气又恼。自己终日打雁,到头来却被雁啄了眼睛,这一切的失误,皆因大意啊!
“如此看来,你早便怀疑是我喽!”他一边说,一边偷眼往墙头、屋檐处寻觅,“我何处露的破绽,可否让我在九泉之下做个明白鬼?”
“前后三处。”颜承禄道,“其一,数日前槐水县衙,你潜至我窗外,我分明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所幸我出手及时,才未酿成苦果。如果我猜得不错,你那时,便是为取我性命而来吧!”
楚云飞眉梢挑了挑,答道:“不错,本欲取你性命,却叫你轻易察觉,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正视你这个对手!”
“其二,快刀韩冲死得蹊跷,凭他的能力,决不可能被敌人无声无息地取走性命,除非,敌人是他的同伴。”
楚云飞道:“不错,当时我从后门进入,他见来人是我,便松了警惕,我不费吹灰之力,便从背后拧断了他的脖子。”
颜承禄眼中浮过一丝杀意,但又很快掩了下去,继续道:“其三,当日河东湾坟地,你刀法精准,毫无失神之意,哪里是被鬼神迷惑?分明是见我查案查得急了,故此设下埋伏,只想取了我颜某的性命!”
“亦是不错。我本以为足可置你于死地,怎奈掌中兵刃不济,一招便落了下风,只好编造出见鬼之说,搪塞过去。”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道,“既然我露了诸多破绽,你又因何屡次三番放过我呢?(励志故事,人生哲理,儿童故事,小故事,尽在乐乐文学网lelewa.cn)”
“我虽对你有所怀疑,却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我一次次地提醒自己,以楚云飞的人品,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直到三日之前,我获悉了易容术。”颜承禄说到此处,眼眉一点点立了起来,周身提起一股杀气,“你根本不是楚云飞!”
“哈哈哈……”他发出一声狂笑,“早在数日前的城隍庙中,楚云飞的头颅便已喂了我的血滴子!”他晃了晃手中的白链,月光下,这白链宛如一条银蛇,斗大的蛇头闪闪放光,“那小子妄称顺风燕子,和我斗不到三合,纵身便逃,可身子出去了,头颅却落进了我的手里。”
颜承禄狠狠攥紧了斩天刀,厉声喝道:“‘鬼面郎君’沈干易,成都府名山县人氏,掌中一条丈八银蛇血滴子,专取人项上头颅!三年中犯案一十六起,身背二十三条人命,成都府衙重金悬赏缉拿,却未能寻其踪迹。没想到,这杀人的恶魔,竟潜入了我槐水县境内,变本加厉,继续为非作歹!”
“既然知道沈某的厉害,因何还敢阻拦?看招!”他话音未落,冷不防一抖掌中血滴子,一道银光撕裂夜幕,直射颜承禄而来!
这血滴子全长一丈八尺,链身由冰铁打造,泛着银光,寒气逼人。一端是鹿筋的腕套,另一端则是直径一尺的索环,内外两层精钢利刃。索环伸缩自如,外罩蛇皮软囊,倘若扣住头颅,手腕轻轻一带,便可割断脖颈,将头颅收在囊中,滴血不漏!
此刻,两人相距不足两丈,沈干易只向前一个跟步,血滴子便呼啸着朝颜承禄头颅袭来,其速度之快,手法之准,叫人叹为观止。
颜承禄不敢怠慢,忙上步闪身,同时单刀向外一推,将血滴子拨在一旁。却不想沈干易此招为虚,向前跟步的同时,已蓄势往高一纵,旱地拔葱,直蹿上屋顶,欲溜之大吉。
颜承禄见此情景,一声低喝,右手一扬,一物直追沈干易而去,却是那攥在手里的猪皮假脸。这假睑又薄又轻,但此刻在颜承禄手里,却成了锐利的圆形飞镖,带着悦耳的呼啸声,旋转着飞向沈干易的后心。
沈干易刚刚落至房檐处,便听后方有物袭来,急忙一个黄龙大转身,旋转一百八十度,假脸从身侧掠空。同时便见颜承禄飞身追至,斩天刀金光闪闪,以下势上,擦着瓦檐,直朝膝盖骨刺来。
沈干易暗叫一声不好,双足向前一蹬,身子借力向后飘退,落至屋脊,而后向下一塌腰,施展狸猫踏瓦的功夫,认准一个方向,疾逃而去。他走高不走低,只恐低处有人设伏,单等他自投罗网。
颜承禄怎可让其逃脱!单手一撑屋檐,身子如一阵旋风,翻转着折上屋脊,三蹿两纵,紧追不舍。
这沈干易虽是急于奔命,但一来天黑路暗,二来担心捕快设伏,如此便分了许多心思。而颜承禄则不然,看准对方的落脚之处,如影随形,一心一意,只想将对方绳之以法,以消心头之恨,因此速度自然快了许多。追出不远,颜承禄踏上一处高檐,纵身一跃便是数丈,直赶上沈干易,口中叫道:“你的轻功比云飞差远了!”抡刀直劈其后背。
沈干易急忙向旁闪身,见逃无可逃,只得硬下头皮,与颜承禄战在一处。
二人这一斗煞是好看,但见月光下,金龙狂啸,银蛇乱舞,两道黑影穿梭其间,如鬼似魅!
金刀尖锐的破空声,银链粗狂的盘旋声,以及二人脚下轻踏屋瓦的咔哒声,种种声音交汇一处,在这宁静的秋夜,共同谱成了一段灵动激扬而又杀机毕露的乐曲。
沈干易终究是比颜承禄差了一截,加之其兵刃难以胜任近身作战,因此斗了数十合,便已招架不住,露了败相。而颜承禄力猛刀沉,左臂金刀稳稳护住上中下三盘,毫不给对手可乘之机,呼呼挂风,越战越勇!
沈千易见实在难以抵挡,使了个横扫干军,逼退颜承禄,同时链随人转、人随链走,抽身疾退。颜承禄知其心思,向后轻跃,避过锋芒,趁其前势方尽、后势未续之际,足尖一点凸瓦,身子便猛地折了回来,一刀带着风声,直扎其后肋!
沈千易向旁轻转,刀身贴着胁侧划过。本想退出圈外,却不料颜承禄手腕一翻,刃往里削,只听“噗”的一声,宝刀见血,深可及骨!
沈干易一声痛呼,拼命一拧身子,终于脱离刀刃,使肋骨不至于卡断。但他已站立不稳,翻身栽下屋顶。
他狠狠摔跌在地,只感觉周身的骨架都散了一般,眼前金星乱冒。恍惚间看到上方一道金光呼啸而下,忙双手攥紧银链,向上一挡。耳轮中就听“咔”的一声,冰铁锻造的银链竟应声崩断,同时觉得脖颈一凉,斩天刀已架在了项上。
他横躺在地,半晌,才看清了颜承禄那张冷峻的面庞。他嘴角露出一丝邪笑,而后竟猛地向上一挺脖子!
“啊!”颜承禄发觉了对方的企图,急忙向后收刀,却为时已晚。沈干易的血肉之躯狠狠撞上了锐利的刀锋,鲜血四溅!
他看到漫天的繁星对着自己眨眼嘻笑,他看到铁血的捕头叹惋着将头脸别在一旁,他看到一袭白袍、一顶高帽缓缓飘至身前,粉白的鬼脸,无声息,无喜怒,静静地望着他。
不远处,一支白幡竖在地上,迎风招展。
于是,他嘴角挂着邪笑,缓缓闭上了双眼。
尾声
“……槐水县无头凶案告破,杀人狂魔沈千易畏罪自杀,七日之限,一日不多,一日不少,这还多亏了咱县太爷英明,颜捕头神武!然而,诸位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方才我说了半天,便仅仅是这其一,而现在,我要给诸位再讲讲这其二,而这其二,也才是此案的真相!”说书先生讲得口干舌燥,喝了口水,继续道,“诸位可能会怀疑,说你一个小小的说书先生,怎会知道如此大案的真相呢?您别急,还要听我细细道来。
“想必诸位一定听说过咱槐水县那位了不得的阴阳先生吧。对,就是算死乾坤阴阳子。此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与本人交情甚好,他已将此中真相尽数告知给我。那夜,阴阳子神游地府,得知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啊,咱槐水县的生死簿丢啦!被谁弄丢的?被无常鬼丢的啊!城隍爷几经寻找未果,便想到了一条妙计,那便是化作一位算命的先生,给凡人批卦,由此得知凡人的生辰八字,再推断出其死期,重新集录为生死簿。
“那位无常鬼因此罪过被贬凡间,转世为鬼面郎君沈干易。沈干易虽不自知,可那前世无常鬼的记忆还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致使他迅速找到了城隍爷,又按照新生死簿的指示去勾人性命……”
颜承禄坐在聚贤庄茶楼的雅间,听着台上说书先生滔滔不绝的讲述,简直哭笑不得。
结案后,颜承禄曾找过阴阳子,以酬谢阴阳子赠送的《冥字通译》,并和阴阳子就此案进行了一番长谈。没想到,阴阳子口无遮拦,编造了些神神鬼鬼之说散播开去,又传到了台上这位说书先生的耳中,被其添油加醋地一说,便成了现今这副模样。
颜承禄觉得,此案虽已侦破,却仍有许多蹊跷之处。但沈干易已死,县令又急于结案,使他无法继续深查。他曾向阴阳子请教过,而阴阳子三句话不离本行,将一切难解之处都推给了神仙鬼怪,唯一入得入耳的,便是向他解释了冥文变色一事。
阴阳子说,蜀中天台山顶有一天池,池中产矿,名曰仙人血,通体艳红。磨成细粉,久置于空气中,可缓缓化作灰白色。昔时,有巫者用此颜料与朱砂按不同比例混合调配,便可控制其变色时间,愚弄百姓。只可惜,生死簿已无处寻觅,至于其上冥文是否为仙人血所写,也就不得而知了。
颜承禄的思路被楼下雷鸣般的掌声打断,转眼一望,原来是说书先生下了台,换上了一位身着青衣的戏子。那戏子朝台下作了个罗圈揖,而后一眼瞟到了楼上的捕头,一笑。
颜承禄虽认不得这张脸,却从穿着打扮认出了此人定是那变脸艺人陶恭之,于是也一笑还礼。随后端起了桌上的蒙顶甘露,一饮而尽。
清凉,直沁心脾。
与此同时,和聚贤庄茶楼仅有两街之隔的城中街上,摆着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卦摊,摊后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翁,正将一位行人拉坐在自己对面。
“年轻入啊,老夫观你周身沾着煞气,恐怕不日便会有大祸临头!来来来,报上你的生辰,让老夫给你批上一卦!”
他捋捋胸前的长髯,从桌下掏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子。簿子上一列列密密麻麻的红字,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一团邪异的光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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