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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斜单鞭
幕容无言
二十年系列 回顾
索三反水击杀黑面虎,下山接受罗公子招安。木桦愤而报仇,却被捉住剌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广海、杨宣成等人被袁文会派人追杀,混乱中宋国柱战死,刘、袁两派的粱子也就此结下——
【壹】
白衣庵胡同杨家在几个月之后办白事,只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贴在门口的门报上写着“宋门丧事,恕报不周”。(注:天津旧时风俗,以示对邻居的打扰和因陷于悲痛而失礼请见谅的意思。)
这白事大操大办,扎起脊立兽的灵棚,挂上五彩网,选用杉木十三圆的棺材,棺后画着莲花。请总管、设账房、找茶房、定白货铺、请吹鼓手和念经僧人、扎纸活、找裁衣店……刘广海直接把码头的账房先生派到了杨家,嘱咐他花多少钱听杨宣成的,别心疼,一定要办出面子来。
夜幕时分,码头兄弟们都来为宋国柱守夜,月色下一堂人白衣胜雪。夜漫月沉,有的在院子里点了煤球炉子,放上砂锅,切了羊杂碎与豆腐、咸菜同煮,围坐着就酒闲谈,有的在屋里支上小桌招呼齐人手推起麻将牌,有的靠在草垛上盖了衣服睡得鼾声如雷。杨宣成看众人虽然面色戚然,却都没有痛哭难止的意思,便有些奇怪。
六顺子左臂被打断了,上了夹板吊在脖子上,还缺了半只耳朵。他拉着杨宣成在炉边坐下,递过来一杯酒道:“杨哥,别太伤心了。咱们早晚都是这结局,看开就没事了。”
杨宣成愣了愣道:“你知道自己早晚也这样?f尔就不怕么?”
六顺子笑道:“怕就不来么?你越怕来得越快。咱们混江湖的,就是靠胆子吃饭,没了胆子也就没了饭碗。再说了,你看国柱这白事办得多有面子我要是改行当学徒伺候人去,半辈子也存不下这给自己办白事的钱来啊。”
杨宣成想了想,问道:“那你就不想发大财么?”
六顺子认真地想了想,正色回答道:“想,真想。可有了钱我肯定就胆小了,胆子一小钱准没!”
江湖人过的永远都是今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去想,明天的愁明天再去解,把今天过得开心痛快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很可能没有明天。不相干的旁人可能只看到他们今天的精彩与快意,看到他们呼喝挥斥,却看不到他们在独自回家后的寂寞,与酒相伴、一醉方休。也只有他们是最不怕孤独的,因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老甲下了差事来看杨宣成,杨宣成忙请他到旁屋说话。他把在自家给宋国柱办灵堂的事说给老甲听之后,老甲叹了口气不说话,先自顾自地摸出一包纸烟来。杨宣成这次学乖了,忙拿出火柴给老甲点了烟。老甲看着他笑笑道:“好兄弟,按说你现在历练得不错了,与才当巡警的时候大有不同。可我看你这心里头,怎么还跟当初一样幼稚无知呢?”
老甲摆摆手,止住杨宣成开口,正色道:“如今这年头不一样了,江湖上还有规矩,但早就变了。如今讲的不是忠义而是金条,不是信诺而是势力,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天津卫青帮里四护法、九长老、十三家太保,谁不是护着袁文会呢?为什么?因为袁文会能供着他们吃好喝好。警察局、工部局、租界巡捕,谁没拿过袁文会送的黑钱?你想让袁文会偿命,就好比足砸了大悲院的功德箱,要坏全天上菩萨的饭碗,他们能依你么?”
老甲瞅瞅窗外,压低声音继续道:“再者说,刘广海要是真想办袁文会,用不着这么做样子,直接背地里下死手就完了。他这也是待价而沽,想就此得到些好处罢了。你以为他就是干净的?他不过就是装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来,一旦对方服软,给出相应的条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傻兄弟,你到时千万别不依不饶地要追究到底,成了人家不得不搬掉的绊脚石。”
杨宣成此时心怀仇怨,对别人说的话根本不屑一顾,他脑子里就是自信满满地想要如同前几天在码头门口那样,拧断袁文会的手脚。但老甲是他的结拜大哥,与他休戚与共,自然不会害他,所以杨宣成坐在那里,开始认认真真地去想,自己这大哥方才说的有没有道理。
老甲看他不语,继而低声耐心地与他分说:“袁文会与刘广海其实都是一路货色,只不过袁文会好利,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又是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谁还跟钱有仇呢?所以有很多人要保袁文会,因为他是他们的摇钱树啊。刘广海好名,靠名声笼络人心。但这世道不对,能服人的不是规矩,是势力。所以刘广海论本事、论心机都不在袁文会之下,却一直斗不过他。
“兄弟你将来要想取而代之,就要学着去做摇钱树,别像这宋家兄弟似的,做看门狗。我不是污蔑逝者,就是打个不算恰当的比方,看门狗易得,摇钱树难得,谁轻谁重大家心里都有本账。咱可以给人使用咱的力气,但不能把命拿出来让人用啊。”
老甲这话说得透彻,令杨宣成听了为之气结。他以为码头上讲的是父亲当年理直气壮、恩怨分明的江湖规矩。他以为混江湖就像平日练武,只要以诚相待、辛勤不辍,一定会渐有所成,混出个名堂来。可老甲的提醒句句在理,令满腹情怀的杨宣成一时无语:老甲说得对,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老一代人的江湖了,这样的江湖,又该如何去混?
老甲小坐即走。刘广海从夜色中匆忙赶来,一身酒气,眉头紧锁。守灵的兄弟机灵,给海哥点了根烟,倒上一碗茶水便掩门出去。刘广海拉了根孝带挂在肩上,低了头闷声吸烟。
杨宣成看得出定然是事情不顺利,于是轻轻开口询问。刘广海“哼”了一声怒骂道:“都什么东西,以前见了咱们都不拿正眼看咱的那些个大爷们,居然轮着番地请我喝酒吃饭,傻子都知道他们是为什么!”
杨宣成再往下细问,刘广海扔掉了烟蒂恨恨道:“有警局的、商会的、航运局的,还有大字辈的老爷子,一个个不是穿大褂就是穿西服,好气派啊。说长道短,拉东扯西,就是想让咱爷们们咽下达口气去。”
杨宣成预感到这事情不会像自己原先想的那般简单,忙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场面话、暗示话,硬的软的齐来。”刘广海叹口气,双手抱头向后一仰倚在墙上,看得出他此时也是烦躁不安,满腹的愤恨却无处倾泻:两人对坐无言,就这么安静地各想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挂钟“当当”地响起来,看看窗外已经天色见亮。
刘广海挺腰从床上坐起来道:“跟我走,见我师父去!”
刘广海拜的师父是王文德,住在西南角赵楼胡同的四合院里,正在往屋檐下挂鸟笼子。见两人到来,他把笼子交给身边伺候的徒孙,招呼两人进屋。
刘广海先给杨宣成引见,让他行了后辈礼,然后三人坐下说话。王文德问道:“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
刘广海便将这两日来都有哪些人与他面谈过,又有哪些人通过中间人给他传过话,都一一说给王文德听:“好话坏话都是让我见好就收,留了袁文会这条命。说我若想要身份,可以在警局给我保荐个职位;我若想要地盘,临近的几条街可以划给我;我若想要产业,就拨几处赌场、烟馆给我;我若想要面子,袁文会出大殡、出入顶缸。”
王文德听了点点头道:“真下本钱啊,那你若是都不想要呢?”
“也有人说了,且不说我弄死袁文会以后必定难以自保,只要有他们在,断然也不会看着我办他。”
王文德点点头,问道:“那你的想法呢?”
刘广海瞟了身边的杨宣成一眼,点头道:“我想报仇!”
王文德沉默片刻,给自己点了根烟,感叹道:“我老啦,真是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外面都说袁文会狡如狐狸,狠如虎狼,我早先还不信,以为这么个小个子,还能厉害到哪里去?昨天我遇见袁文会的师父白云生,我问他宋国柱这事是不是他的意思,你猜怎么着?他两手一摊说这事他比我知道得还晚半天呢。我就奇怪了,跟他闲聊了几句,才明白白云生对袁文会也不是事事都能支使动的。这小子再往上还有根基,他这是想要做大事啊。”
王文德点了一下刘广海:“他这叫投石问路,把你当了一块石头!”
刘广海与杨宣成都不解,疑惑地看着王文德。王文德笑笑道:“天津卫的江湖,向来是狼多肉少,只不过有规矩管着、有面子顾着,所以大家在大面上也都过得去,局面也算平静。但这局面也不能太平静,咱们之间要是一团和气了,官面上无利可获就不会高兴,所以就需要有人出来把水搅浑,这搅水的就是你和袁文会。但要是真把水搅浑了,你们俩没了一个,空出一块肉来,那群狼环伺之下,天津卫就要大乱了。不论最后空出来的这块肉归了谁,这争执之间咱们青帮都要大伤元气。
“出来混,大家都是求财么,犯不着打打杀杀的,所以这水一定要浑,但又决不能乱,这道理是我们老一辈人都明白的。如今的世道,其实就是个争利的所在,官与帮争、帮与帮争、帮与民争、民与民争,人人都在争,而人人又都被人争。你要懂了这点,好多事你就能看明白了。”
王文德看二人沉默不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袁文会有动手办了你的机会,但是他没动你,却杀了宋国柱,就是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一点。他不愿意辛苦为人作嫁,更不愿意自己成了别人的肉,因此才没有动你。而这一仗他砍掉了你的左膀右臂,还能大大露脸,更显露了他自己的实力,其实已经是一举三得占了大便宜,即便是吐还你一些好处,他也不吃亏。
“但更重要的是他借此把你当成了一块石头,你越急切地要杀他报仇,他就越能借此看出来平日里他孝敬结交的那些人,在这关键时刻谁是真心护他的,谁是不拿他当回事的。他看清楚这些后,下一步再做大事时,就明白谁能依靠、谁能利用、谁须提防。”
这话说得刘广每与杨宣成一愣,二人都从未想到过这层意思,但仔细琢磨片刻,越发觉得王文德说得极有道理,不愧是屹立几十年不倒的老江湖。
王文德又缓缓道:“你以为他袁文会这几年拼命捞钱自己挣了不少?其实他不过是个过路财神罢了,他的钱都花给了上面。警局的副局长、a租界的探长都能为他的事来找你,你想想他的势力有多深?他花得越多,根就越深,势就越人。袁文会的志向,决不是当个大把头、管几个码头、几个赌场、几个烟馆这么简单,闹不好今后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要看他的眼色吃饭了。”
刘广海皱眉道:“师父,那还不干脆做了他?”
王文德摆摆手道:“晚了,狼崽子已经养大了,这才几年啊,他翅膀就已经硬了。所以我说我老了,到这时候才看清楚。”
这番话说得刘、杨二人血冷心凉,一颗心沉到了底,来时的血勇方刚都弥散而去。王文德点了点杨宣成道:“但是袁文会没料到你身边除了宋国柱还有能人在,后来他在小杨这里吃了大亏,也算是失算,成就了小杨扬名立万的机会。小杨,凡事要用心啊,你先出去走走,我与广海有有话说。”
杨宣成起身行礼出屋。王文德看着刘广海,低声问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想报仇么?”刘广海沉默半晌,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
王文德满意地点点头:“你若是执意要杀他,那他亡命之日,也就是你丧命之时。你要想动他,得等天时,天时不到,反伤己身。”
王文德又伸手点了点刘广海旁边小杨坐过的椅子,更压低了声音道:“莫要让他意气用事连累了你,若是他不依不饶,你须得有决断才行。”
刘广海默然不语,半晌后问道:“那我如何去跟兄弟们说?”
王文德微闭双目片刻,缓缓道:“报官,去告袁文会。”
从王文德家出来,刘广海一时无话,便顺着街巷低头信步走着,杨宣成在后面陪他,从步伐里就看得出他心事重重。不知不觉二人走到河边,远处樯橹林立,近处人头攒动,好一派繁忙景象。
刘广海负手立在河边,看水、看船、看人,犹如老僧入定。杨宣成忍不住上前道:“海哥,现在兄弟们心气很高,上气可用啊!”
刘广海默然道:“没有必胜的把据,稍有不慎,咱兄弟们的性命,连同后半辈子的饭碗,就全都丢了。唉,想当年我两F空空时,光脚从来不怕穿鞋的,可现在我自己也有家有业了,再行事忌惮就多了:”刘广海这话有理,人性如饕餮,喜进不喜出,得到了便开心,失去了便不开心。
所谓饕餮神兽,其实不过是将人的深层心理放大后的表象。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舍不得放下的东西,有的是金银,有的是情感,有的甚至是一些莫明奇妙的东西。有时候拥有的越多,就越怕失去,宁可铤而走险搏上性命,也要保住手里的物件,殊不知最该保住而最怕失去的,应当是性命。
杨宣成还想劝说刘广海趁此机会除掉袁文会,但心头忽然想起老甲昨晚说的那些话来,又瞥见刘广海阴沉不定的脸色,咬牙强行将话咽回肚子里。片刻后,杨宣成问道:“海哥,那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走法?”
刘广海沉吟片刻道:“第一要把事情搞大,让那些护着他的官面人物无从下手干预;第二要有过硬的说辞和规矩为我所用;第三就是看天时了,要是时机不对,什么也做不了。”
杨宣成点头道:“海哥看得高远,一切都听海哥吩咐。”这句违心的话,是杨宣成强压了情绪才说出口的,想来这也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口不对心。
刘广海回过头来拍拍他的肩膀:“国柱兄弟走了,以后这码头要多靠你了!从今儿起,你就是刘家码头的二把头!”
这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八月,杨宣成二十一岁。
刘广海上告袁文会,成了天津城第一惹人议论的大事件。首次开庭袁文会并未出场,而是请了律师出庭,举出来一大堆当事人不在现场的证据,法官草草审议后便宣布休庭,一休就是半个多月。这显然是袁文会花钱请人从中作梗,要使尽办法与刘广海周旋。
刘广海也没闲着,找到了一位驻军武清的在东北军当师长的师兄弟董英斌,由他出头给法院施加压力。要说枪杆子还是比刀把子硬,白云生、历大森等护袁的人物终于招架不住,天津法院迫于无奈还是给袁文会下了传票。这边有打草惊蛇计,那边有金蝉脱壳法,袁文会指使赖头周五出面自首顶罪,自己则脱身前往大连避祸而去。
这一仗看起来刘广海这边小胜一筹,用王文德的说法却是:“他要想避祸,干吗非去大连,再说了,他用得着躲么?”
这些天来杨宣成出庭、录口供、提供证据,加上码头上的事情,几乎忙得脚不沾地,等闲下来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六七天没回家了。自从杨母去世后,杨家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每到夜深入静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清与寂寞,家对于他来说,竞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地方。
可今天回家,还没到院门口,杨宣成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菜团子香气,与杨母亲手做出来的味道无二。他一愣之下,恍然以为是母亲在家做饭,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进了院里。
灶台上确有一个身影在,不过却是消瘦而纤细的惜缘,正俯身在那里忙碌着。杨宣成看在眼里,仿佛回到了儿时熟悉的一幕,每次他饥肠辘辘地回来,都能看到杨母围着灶台在为自己忙碌,推开屋门,饭香就会伴着热气扑面而来。这画面勾起杨宣成的诸多回忆,冲击着心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直使得他鼻子一酸,竟差点哭出来。
杨宣成未哭,见他回来的惜缘却哭了,边哭边跑过来,用布巾给杨宣成身上掸土。杨宣成拉了她的手坐下,环视屋里整洁干净,连窗纸也换过了,灶台边上四个碟子,每一个里面都摆着两三个金黄色的菜团子。想是惜缘这些天每天都来,却等不到他回来,只好把剩下的团子放在碟子里给他留着,这一留就是四天,这一等就是五天。
杨宣成感慨着,惜缘把热腾腾、新出锅的团子递到他手里,自己却绕到他身后,怯生生地伸出双臂来,轻轻抱了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靠在他后背上。杨宣成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年的九月十八日,日军进攻沈阳北大营,拉开了侵占东北的序幕。天津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市面上一片哗然。一时间商铺无心经营,学校人人愤慨,街面上不时有军车驶过,处处人心惶惶。
杨宣成面对时局一时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安抚码头上的兄弟,更不知今后该如何应对,便急急忙忙地来找许思汀问计。许思汀将报纸放在桌上,冲杨宣成叹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杨宣成忙低声发问,许思汀又叹了口气道:“这世道又要变了,怕是比当年还不如。当年虽乱到纲常尽失,却还有些破旧立新的样子,而今却是让外人打到家里来了,还有比这更不堪的么?”
“许叔,那天津呢?什么时候打到天津来?”
“一时半会还过不来,日本终究是个岛国,地窄人稀,只是此时强盛些,才有了这般蛇吞象的心思。蛇性贪食,以吞噬为能,我国则庞大如象,日本必要一口口吞下方能得逞。若是起了速速吞占我国之心,国人身陷绝地同仇敌忾,必有胜理。唯独要防的是日本眼光长远,徐徐图之,以蚕食为计,挑拨我内乱,更易我习俗,那样的话,经两三代之后,中国便不复为我所有了。一句话,他若强图,必败之;他若缓图,则国危。”
许思汀的话其实安抚不了杨宣成,他并没有过背井离乡、国破家亡的经历,他最担心的还是身边人的安全。国家兴衰是大义,但相比之下更遥远些,杨宣成先想到的是不要让这场动荡伤害到惜缘、许先生、欧秀珍和码头上的兄弟们。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杨宣成觉得,国家大事影响不到他这样的草民,自有那些数不清的官老爷们去动脑子。天下江山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乐意就去争好了,谁打谁不是打?之前这些大帅、督军们谁打得少了?谁坐了天下,老百姓还不是一样要吃饭。落到自己这些草民们肩上的不过也就是纳点钱粮、应募从军等等事情,再多了也不过是像上次那般在码头上挂个条幅表表心情罢了。
可老甲不这么看,他跑来嘱咐杨宣成今晚就找朋友想法子住到租界里去,搞不好今晚天津要出大事。这位义兄一直消息灵通,杨宣成对他的话也颇为信服,但今晚会出什么大事,要搞得这般仓皇?
老甲叹口气把杨宣成拉到一边,拣紧要的简单向他说了几句,便急匆匆又走了。原来是日方在沈阳尝到了甜头,东北军的不堪一击与关东军的轻易得手,让日本军方信心大增,竟全然不顾“计不复用”的兵法大忌,计划照方抓药地在天津再搞一次“沈阳事变”。
日方将张璧、李际春等日本特务诓骗来的大约两干人分为五个队,用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的符号加以区别。黑符号为日本人,白符号为朝鲜人,其余大多数为中国败类。这些人按命令先到日租界大同公寓、万国公寓等处集合,再去海光寺日本兵营领取枪械、旗帜和卖命钱。每人每天多则可得一元,少则六角、四角不等。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只知道是去打仗,但不知是打谁,被骗说有日本军队支援,打好了仗,改编为正式队伍,可以有官当,有财发。
意图以乌合之众谋取天津,而又举事不密、号令不齐,可见此时在东北得手后的日军有多骄狂。杨宣成心里愤愤之余,先告诉惜缘与许先生千万不要夜间出门,转而让六顺儿回码头告诉大家悄悄安置好防火防抢事宜,自己则跑向欧秀珍所在的《益世报》报社。
按杨宣成的想法,记者是个哪儿有事就往哪儿去的差事,但这暴乱可非同一般,枪子无眼漫天乱飞,万一被伤到可是大事,所以让欧秀珍今晚最好不要出门。可欧秀珍听了先是紧皱眉头愤然拍案,接着把杨宣成晾在一边,大步跑进了总编办公室,好一阵过后才出来,手上多了一架照相机。
杨宣成大吃一惊:“你要做什么?”
欧秀珍果然一边整理相机一边道:“太欺负人了!这是侵略!我虽然不会打仗,但是我有笔,有相机,我一定要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让全国、全世界的人们看一看,他们是何等的残暴与无耻!”
杨宣成一把按住她的手急声道:“你疯了!我来是让你保护好自己的,不是来给你报信让你去的。他们干坏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们报社难道就没有男的能去么?”
欧秀珍眼睛大睁,盯着杨宣成道:“你还是那个在码头上写条幅声援学生‘爱国如家,匹夫报国’的杨宣成么?还是你当时只想借此出名,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混江湖、混日子的大把头?他们干坏事祸害的是我的国、我的家,你难道就让我在一边看着不管么?你的围在哪?你的家又在哪?你既然也知道‘匹夫有责’,请问匹夫还分男女么?”
这一番话说得愤慨激昂,令杨宣成无语反驳,但他还是拦住欧秀珍道:“太危险!你不能去!你冷静些,别逞强!”
欧秀珍挺起胸正色道:“我是成年人了,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倒是你,码头上的英雄,江湖上的好汉,你不想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吗?”这话堵得杨宣成无语,他自知讲大道理说不过这个洋学堂出来的大记者,却又不能愤然而去撇下她一个人,只好皱了眉头紧抿着嘴跟在她后面。
两人上街,西北方向已有枪声隐约传来,大街上顿时如骤雨突至一般,所有人撒开两腿飞跑起来,乱撞如没头的苍蝇,仓皇似受惊之燕雀。两人拦了几辆人力车,都被车夫拒载,耳边枪声渐密,西南方向也有枪声响起,欧秀珍抱着相机直朝枪声处跑去,杨宣成只好一边提醒她看脚下,一边跟在她身后。
距离交火处越近,枪声越清晰,天空中偶尔有流弹飞过,两入伏在街角向远处张望。欧秀珍手指前方道:“起火了,你看有人在开炮!这肯定不是咱们的炮,咱们的炮绝对不会往老百姓的家里打!”
这时一群背着包裹的市民弯腰逃了过来,欧秀珍连忙起身拉住其中一名老者道:“大爷,前面打成什么样啦?”
“乱啦!都打乱啦!”大爷说着就要继续往前走。
欧秀珍紧拉住他袖子不放道:“大爷,那您对今日之事件有何看法?您说几句吧!”
那大爷一怒,甩开欧秀珍的手吼道:“这都要死了,还顾得上看啥!你有空你自己站在这儿看吧!”
欧秀珍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紧走几步追着他问:“大爷,那您就不想表达一下您的爱国热情吗?”
那大爷抱着脑袋已经走出去几步远,仍不忘回口道:“爱啥国啊?先有命再爱国吧,国都保不住我的命了,你让我拿啥爱国啊?”
这显然不是欧大记者想要听到的,她跺跺脚,继续蹲守在街角等下一个被采访者。这时两个保安团士兵走过来,是一个士兵搀扶着挂了彩的战友去医院。欧秀珍见了眼睛一亮,忙起身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镁粉燃起的闪光将两人吓了一跳,士兵将受伤的同伴扔开,拉动枪栓抬手就是一枪。
子弹从欧秀珍的头上飞过,吓得她大叫一声向后坐倒,那士兵听声音发现是个女人,吼道:“干什么的?”
欧秀珍被吓得微微哆嗦,喘了几口气才愤然道:“我是《益世报》的记者,你怎么能乱开枪呢?”
那士兵听了也愤然道:“记者怎么了?你忽然一下子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谁知道你是记者?你不去采访那些当官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欧秀珍被他抢白却也不恼,走上去帮他把摔倒在地的伤兵扶起来,又找来一段木棒给伤兵做拐杖,嘴里不停问道:“你们与那些坏蛋战斗时都是怎么想的?是一股怎样的豪情壮志在支撑着你们战斗?你们有必胜的信念吗?”
那士兵似乎没太明白欧秀珍想要问什么,,“哼”了一声道:“上头刚传下来命令,那帮孙子就摸上来了,他们人多咱们人少,赶紧放枪还来不及,哪有空想什么。上头说了这是咱们的家,一寸都不能让,那就只能跟他们拼了!”
杨宣成在一边看了半天,忍不住劝道:“行了,我的大记者,你问也问了,拍也拍了,这里危险,咱们赶紧走吧。”
欧秀珍却还不满足,回头道:“不成,我一定要拍到他们浴血战斗的样子,明天发到头条上。”
杨宣成忍不住跺脚道:“浴血浴血,这是你们文人吃饱了撑的才想得出来的词!你见过血吗?一摊血那就是一条命,眨眼之间命就没了,谁还会有空说那么多豪言壮语,谁还会有空想什么大道理?人最想的就是活着,只有先活下去才能有一切!”
他话音刚落,咫尺处枪声响起,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两名士兵应声栽倒,血7屯在欧秀珍眼前飞溅而起,欧秀珍吓得又是一声大叫,转身扑进杨宣成怀里。杨宣成抱住她扭身藏进街角蹲伏在地,只听对面有人怪笑道:“嘿!前面听声音还有个娘儿们!”
“你们别动,我过去看看!”
“嘿,索大哥,你可别吃独食啊!”
声音入耳,杨宣成一愣,这声音竟极耳熟,他悄悄侧了头探出去看,昏暗路灯下慢慢举枪逼过来的竟然是当年九峰山的二当家,杀了黑面虎下山接受招安的索三!
原来索三自一把火烧了山寨后,带着亲信下山暂住在宝坻,但此时张学铭受兄长张学良之命改组天津警察局,从东北军中抽调精锐组建保安团,罗公子被闲职挂起,因此之前承诺的招安后的诸多好处便一时无法兑现。
索三等人无法在宝坻长住,又回不了山寨,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袁文会持罗公子的信到来,只说是日租界招护卫,每天八角钱饷银,众人在利益驱使之下便随他来到日租界日日操练。但今天日本宪兵将众人聚集起来分配任务,他才知道要暴乱天津市、攻打警察局。
索三有心不参与,但日本宪兵在身后督战,开枪毙了几个临阵退缩者,众人无奈只得向前冲。索三无意硬拼为日本人卖命,但也无法后退,便借机带了几个兄弟钻胡同走岔路,远远离开战局,本想混过去这一晚再说,却没想到冤家路窄,在这里遇到了他绑过的欧秀珍和黑面虎的师侄杨宣成。
对于欧秀珍而言,九峰山上这几个曾见过的土匪就像是噩梦一般的存在,远远见索三举枪逼了过来,欧秀珍吓得全身发颤,几乎抖成了一团。她手脚并用地爬过了拐角,就全身无力再也爬不动了,只好死死抓住杨宣成的手腕。
杨宣成悄悄退回来,拍拍欧秀珍的肩膀叫她不要害怕,把相机拾起塞到她手里,打个手势示意她准备拍照。欧秀珍内心惧怕至极,几乎与方才面对流弹尚不惊慌的表现判若两人,只顾对着杨宣成一个劲摇头,眼神中写满了祈求。
杨宣成只好勾住她脖子将她揽进怀里,用手抚摸她脑后秀发平复她的情绪,同时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听我的,他一过来你就用灯闪他。有我在,别怕。”
欧秀珍的颤抖这才平复了许多,坐在地上用两手举着相机,却仍然微微发抖。这时索三已经举枪转过街角,见地上的女生有些面熟,而旁边站着的竟然是杨宣成,他也是稍稍一愣。
此时欧秀珍用力按动快门,镁粉燃起闪得索三眼前一片白芒,他抬手开枪,手腕上却一阵剧痛,右手枪被甩飞到半空,正是杨宣成抓住机会背贴着墙甩出九节鞭,打穿了索三的右手腕,击飞了他的右手枪。
杨家的九节鞭与众不同,因为这是小辫杨当年行走江湖保命吃饭的家伙,所以他的鞭梢是四棱开刃内凹圆槽的,出鞭既准且狠,可以力碎城砖。而且杨家九节鞭的每节都是两环相连而非普通的三环,所以出鞭无声,往往是影到鞭到防不胜防。
索三就是吃了未曾提防的亏,一瞬间右手枪被打掉,连带腕骨被穿,右手也废了。索三痛哼一声大步后退,同时左手连连开枪阻拦杨宣成追赶,子弹将拐角的墙砖打得碎屑飞溅。杨宣成躲在拐角处高喊:“贼子索三!我替黑面虎报仇,纳命来!”
此言入耳,索三心里便是一慌。杀黑面虎是他一时利欲熏心所为,后来到了夜深人静时也多有悔恨,而眼下罗公子的许诺皆未兑现,也就更显得当时自己这反水的决定太过草率了。现在不仅手下人言谈话语中屡屡有不甘之意,他更怕这些入学他,有朝一日也割了他的头去领赏,因此对自己的亲信也暗中提防了许多。
杨宣成继续高喊:“你不讲信义、卖友求荣,你这样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索三抬左手朝街角又是几枪,后退几步道:“我挂彩了,你们上!”而这些人躲在后面,并不知道前面的虚实,见索三这么能打的都挂了彩,顿时人人心惊,加之他们本是迫于日本人的淫威不得已参加暴乱,气势上早就弱了一筹,此时哪还敢上去,纷纷开枪将子弹不要钱似的乱打过去,却无一人胆敢向前。
可杨宣成这边也是进退两难,若手持九节鞭冲出去必定不敌枪弹,若带了欧秀珍退走,又决计跑不过对方的追杀。正在危急时刻,忽听后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伴着欧秀珍兴奋的高呼声:“李排长你来啦!坏蛋就在前面,别让他们逃了!”
索三闻声也怯了,招呼一声,带人狼狈逃窜,直扎进对面的胡同深处。杨宣成转过身来,却发现哪里有什么援兵,分明是欧秀珍在手上套了一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布鞋,奋力拍墙的同时乱跺双脚,一个人演了场悬羊击鼓的好戏,将索三吓走了。
杨宣成也不管欧秀珍的心思,拎了相机拉着她的手掉头就跑。欧秀珍此时终于闭了嘴,闷头跟着他跑。这一路上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她只顾喘气与看路,即便心里有话也说不出来了。两人跌跌撞撞跑了不知多久,直到欧秀珍再也跑不动了,这才一头扎进一间残破的院子里。两人手拉着手蹲在地上,倚着墙大口地喘气。欧秀珍腾出左手来摸索了半天,找到相机拿到眼前,看到完好无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索性坐倒在地。
待到两人气息平复之后,杨宣成摸出一盒火柴递给她:“点堆火,不然风吹汗会伤了筋骨,我去找点吃的来。”
待杨宣成摸了些别人家挂在房檐下的红薯干来,却看见欧秀珍围着一堆树枝在打转:“怎么没点火呢?”
“这……这怎么点啊?”欧秀珍束手无策地撇撇嘴,满脸委屈地看向杨宣成。
杨宣成叹口气:“我来吧,把火柴给我。”
“都用完了。”
杨宣成无语,暗想这个“干大事”的人,还真是只能干“大事”。他趴在地上仔细找了一圈,捡起两个折在地上的火柴头,废了不小的劲,才算燃起了这堆柴火。
欧秀珍看着眼前这个趴在地上为自己忙碌的男人,忽然间一股柔情自心底涌起,她拢紧了衣服蹲在地上挪了挪,凑到杨宣成身边低声道:“对不起。”
杨宣成闻言一愣,继而笑笑,自我解嘲道:“我是粗人,就适合干这粗活的。你和我不一样。”
欧秀珍却最是不爱听他这般自暴自弃的话,柳眉一皱开口道:“如何不一样?大家从呱呱落地开始,谁不是一对眼睛两只鼻孔,谁少了手脚、五官不成?面对未来,大家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勇气,若是连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气都没了,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奋斗呢?”
这段话杨宣成听在耳朵里,却有一小半没听明白,他认真想了想道:“人和人一样,也不一样。谁都不缺胳膊少腿这不错,但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事情是可以自己左右的?幼时要听爹娘的,少时要听先生的,长大了要听雇主或者上官的,境遇不同,所走的路必然也不同。
“每个人都有他向往而得不到的生活,而每个人必定又被别人所羡慕。比如我羡慕你有好前途、好家境,你比我更有眼界、更有见识;可还有些人羡慕我温饱有余、身体健康。我想人无贵贱之分,但人又的确分三六九等。”
欧秀珍侧了头,顺着他的话茬继续道:“是呀,我们就不但要让自己过好,还要让其他人过好,让大家都过好。你作为码头上的把头,耍横、闹混、行凶斗殴,这样你能过得好,可那些工人们能过好么?谁给你剥削他们的权力?”
话题牵扯到码头,杨宣成双目一瞪,声音也大了起来:“什么叫剥削?我们把头也是翕命换饭吃的!老祖宗奉旨押粮进京,皇帝金口玉言赏下来的差事,我剥削谁啦?要是嫌我剥削,换了袁文会来码头,看他管着这些人能过得更好么?
“我们这大年三十还送白面呢,你知道没我们的语,有多少人家过年都吃不上一顿饺子的?你光看见我们打架了,你也得看我们谁有理谁没理吧?你不想闹混的,可人家就来欺负你了,难道咱就瞪着眼被人欺负么?”
欧秀珍心头一股火气涌起,翻腾几许又被强压下:“还皇帝,袁世凯都被推翻多少年了,你脑子里怎么这么多封建东西啊!算了,别吵了,每次在一起就要为这些吵。”欧秀珍长吁了一口气,一分委屈夹杂着两分心酸,又掺和了一分失落,在心里混成一股难以名状的难受滋味,她拨了拨火堆道,“我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一起生活在一个人人都可以为自己做主,都可以做想做的事的时代。”
杨宣成听了愣了一下,却也不敢再开口,只在心里诧异道:人人都能做主,那听谁的啊?这不还是谁说了都不算么?
两人再坐了片刻,发觉夜深愈凉,便起身寻路回去。欧家路远,可能还要穿过交火区,两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杨家小歇,等到天亮再去报社。
进了胡同,杨宣成推开院门,却赫然发现自己屋里亮着灯。他摸出九节鞭握在手里,将欧秀珍护在身后。此时的欧秀珍也没了之前皱眉论道时的脾气,乖乖地猫下腰躲在杨宣成后面。
杨宣成侧身在屋门外轻推,却发觉屋门是被人从里面闩上的。他伸手推门,低声喝问道:“谁在里面?”灯影闪动,似是屋中人听到声音过来开门。杨宣成不明敌友,急声喝问道,“谁?你是谁?”门闩响动,杨宣成扣了九节鞭在手凝目而视,门里探出来的却是一脸喜悦与欢欣的惜缘。
杨宣成长出了一口气,诧异道:“不是不让你出来么?你怎么在这儿?”惜缘连忙两手比画着,意思是她不放心杨宣成,怕他没饭吃,这才壮了胆子跑过来。等来此之后听到外面枪声渐密,越发害怕不敢回去,只好插上门躲在屋里等他回来。
杨宣成将身后的欧秀珍拉出来:“这是我的朋友,报社的欧秀珍记者。这是……这是我一个妹妹,从小不会说话,挺命苦的,叫惜缘。”两个女人面对面相互点点头,便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对方来。这便是女人干百年来的天性,不管是在何时何地,手上正做着什么事情,见到了站在眼前的同性,都忍不住要或明或暗地打量一番,然后在心里有个对比。只不过这一番相互打量之后,欧秀珍言语自然,看得出心里毫无遐思,惜缘的眼神却暗淡了不少,两手也藏在桌下,不声不响地听着欧秀珍说话。
惜缘在厨下忙碌片刻,端了些咸菜上来,杨、欧两人各自吃了一大碗惜缘做的疙瘩汤,都手抚着小腹赞叹好吃。热食入肚,困意便紧跟着浮了上来,杨宣成回屋睡觉,欧秀珍则在杨母的屋里倒头睡下。
杨宣成有早起行拳的习惯,第二天一早,走出屋来时却见惜缘披了自己的衣服趴在堂屋的桌上正睡着。杨宣成忙上前摇醒了她,问她怎不去那屋睡,惜缘摇摇头,打了几个手势,表示自己不想和欧秀珍一起睡,见杨宣成睡了不想吵他,又不敢自己回家,这才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
杨宣成看她满脸的困倦也是心疼,让她去自己屋里再睡会,惜缘却坚持要起来,她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身子,便忙碌着起火烧水,给他们做早饭。
早饭后杨宣成送欧秀珍去报社,要顺路送惜缘回家。欧秀珍感激惜缘两顿热饭的照顾,自己身上偏又没带什么可送人的小玩件,灵机一动举起相机,要给惜缘照张相留作纪念。
这可把惜缘高兴坏了,她给欧秀珍深深鞠了一躬,雀跃着找出梳子来,沾了水给自己整齐了头发,又对着镜子平顺了衣服,想了想之后,怯生生地伸手比画,向欧秀珍借了她头上的宝蓝色水钻发卡戴上,这才站到了镜头前。
惜缘自己站得有些拘谨,却不忘把旁边的杨宣成硬拉过来,两手扯着他的手臂,将小半个身子几乎藏到了他的身后,努力地睁大眼睛,望向欧秀珍手里的照相机。
许思汀会写诗词,但早已不写;会写八股文章,但现在写了也没人看,只剩画画成了他谋生的手段。他的画铺在三条石大街,离大悲院不远,安静的时候总能听见钟鼓声,也会有香味远远地飘过来。(注:天津大悲院始建于清顺治年间,曾供奉有玄奘法师的灵骨。)
说是他的画铺,其实不过是人家卖古董的小铺子,里面给他留了一张条案,他每日午后去作画,日落时回家。平时有客人来,看了屋里挂着的现成字画,会拣喜欢的买走,或说了尺寸与内容,让他慢慢画了,裱好后让小伙计送上门去。许思汀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这样上门的客人不多,他可以沏壶茶慢慢饮着,等大悲院的钟声响了,静静听在雨中的回音,或慢慢赏玩店里的物件。
这天午饭后,许思汀进到铺子,小伙计勤快地将砚台里的残墨自门口倒出去,又用拖布将洒在门口的墨滴擦干净,便过来给许思汀研墨。这边许思汀展开画纸,正在脑子里想着山川花鸟、亭台楼阁,忽听门口处有人一嗓子喝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儿,这是想害死大爷啊!”
原来是门口摔倒了一个大个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斜躺在那里,歪着脖子瞪着屋里的人叫骂着。许思汀一愣,暗想这门口虽刚用拖布擦过,但也不至于滑倒人吧?正想着,掌柜的已经呵斥学徒过去扶人了。学徒跑上去却被一个耳光扇回来,那人嚷嚷着腿摔断了,要店家赔钱。许思汀哑然失笑,这是遇上混混来闹事了。
这种事情是旧社会的街头恶习,常被无赖混混们用来勒索正经的店家。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躺在那里,你都没法上板关门。他躺多久你的生意就被耽误多久,就算你不怕被耽误,这嘴里不断的污言秽语,听起来也是烦人。你若是打他,打轻了他便天天来搅闹,打重了他便赖住你不走;你报官,警察也懒得管不说,即便是抓走了他,过几天还要放出来,继续跟你玩。这一手,也就是欺负老实商户,无赖们也知道提前打听一二,遇到那些做事心狠手黑又有后台的,他们也不敢轻易闹事。说白了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
这无赖在门口搅闹却与平时不一样,掌柜的递过去好烟、银钱,他只管一股脑儿装进口袋里却不起身,掌柜的无奈提及几位街面上有名有号的人物攀交情,他也是油盐不进,根本不开面:这边闹着,自然无法开笔画画,许思汀只好拱手告辞,从后门回家。
第二天再到画铺,那掌柜的却抢步迎上来递过个信封.许思汀一愣,掌柜的叹气无奈开口,原来昨晚就有无赖隔着墙头往掌柜的家里扔进去好几个马桶,弄得院子里臊臭一片,接着院外面传话说这只是个见面礼,要想安生的,就赶紧让画画的那老家伙滚蛋,否则袁爷不高兴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许思汀哑然,原来这是冲着他来的。许思汀想了想,自己不曾得罪过这帮混混,更没有挡了谁的财路,难道这和杨宣成有关系?许思汀不愿多想,只接过了钱,淡淡点头拱手而去。
不去画铺,家里的花销总要支撑,许思汀便将屋里的存画拢了拢,抱到街上去卖。字画这东西,放在铺子里值钱,喜欢的多少钱都愿意花,不喜欢的白给也不要。可这街面上左邻右舍都是卖吃食的、卖针头线脑的,凡是停下来买这些物件的人,谁又会有闲钱买字画呢?而即便是他看了喜欢也想买,三两分零钱的,许思汀也卖不出手。
旁边有认识许先生的,帮他在墙上钉了两根铁钉,拉了一根绳子连起来.许思汀就把自己的字画跟卖门神像、灶王像一样搭在上面,然后抄了袖子站在一边等着。这东西没法子吆喝,也吆喝不来人。
站到第二天,终于有一个坐着洋车路过的人停下来,往回走几步来到许思汀的画前,他用手扶了扶眼镜,仔细凑近了看画。许思汀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也算是个识货的,看穿着还有些闲钱,他若是真要问价,就便宜些卖了吧,不然就白在这里站了两天。
这边正想着,忽然闪过来一个满嘴酒气的汉子,重重拍一下那看画人的肩膀:“嘿,刚才你看我干吗?”
看画人吓了一跳,转头想要发作,见来人敞开的脖口上露着文身,一身的无赖气息,他自己倒先有些怕了,便点了点头,算是道歉,往旁边挪了两步继续看画。这无赖却“嘿嘿”一笑,迈步跟了上来,凑近了大声道:“嘿!你怎么又不看我了?”
看画人而色有些发白,点了点头回身疾走几步上车匆匆而去。那混混得意地哈哈大笑,扭头看了许思汀一眼,走回旁边的羊杂碎摊子,继续喝酒吃肉。
这一天许思汀一样是毫无所获,有几个有意想要问价的,都被旁边的混混给吓走了。而这些人竟似乎是排了班一般,每日上下午来搅和的都不是一拨人,用车轮战陪着许思汀。再回到家时,许思汀的涵养功夫再高,脸面上也露出些郁怒难看的神情来。这点被惜缘发现了,小心地凑过来问,许先生摇摇头不说,连晚饭都没吃就径自睡了。
惜缘想想觉得不对,就在第二天许思汀出门的时候跑来码头,让杨宣成抽空过去看看。杨宣成依言问清地址寻了过去,在街口远远就看见墙上挂着的字画和站在旁边的许思汀。
许先生两手抄袖,腰杆却挺得笔直,双目平视前方微垂眼帘,装着毛笔和印章的小荷包就挂在胳膊上,远远望去就如道观里画中修道人定的吕仙人一般。而他的字画旁边则站着两个满脸戾气的无赖混混,只顾用恶狠狠的眼神在往来经过的路人脸上来回扫着。别家营生的摊子都刻意躲远了些,最近的距离许先生这字画摊子也有五六步远,而在此经过的路人无不加快脚步,没人敢与那两个无赖混混对视。
看着杨宣成大步过来,左边的混混面色一变,立马将右手藏在身后。他是那日在刘家码头门外,被杨宣成用擒拿手拧断过手腕的,自然知道这是个厉害且下得了手的人物。右边的混混是当日的旁观者,见他走过来,心先就虚了。
杨宣成先跟许思汀打了招呼,转脸问道:“这是干什么?”
混混道:“杨爷您闲啦?这不是怕许先生初来乍到的受欺负,帮他照顾点摊子么?”
杨宣成双眼一瞪不怒自威:“用得着你吗?”
那混混退了两步,不敢应答,却转身对周边的人群喊道:“来买画啊!都来买画!你过来!就你,你不买许先生的画,我干你娘的!”这一下子围观的人纷纷退得更远了。
杨宣成踏前一步就要发作,那混混将两手藏在背后,却伸长了脖子高声道:“干吗啊!你要打我啊?我没捣乱没惹事还帮你家的忙,杨无敌的儿子当街欺负人啦!”
对付这样的滚刀肉,必须要比他更混、更狠、更能滚才行。若是袁文会在这儿,必定会让人拉过来剁了小手指头,然后再笑嘻嘻地递过去一块大洋让他上药,还要说这是为了他好,教他学点规矩。若是刘广海在这儿,直接背了一只手上去抽他耳刮子,告诉他先别说是欺负他,现在让他两只手打自己一只手的,他要是不敢打,就是自己生出来的。
可这都是杨宣成千不出来的,他强压胸中怒气,回头劝许思汀:“许叔,您挪挪地方,去我那儿摆吧,我给您老搭个台子。”许思汀看着杨宣成恳切的眼神,默然想了想,只好点点头,收了画卷,又向两旁的摊主谢过,这才随杨宣成来到两市卖画。
转天中午,许先生的画摊前面围上不少人,眼看着有一幅…水画就要被买走,人群外一声破锣嗓喊道:“看哎,这卖画呢嘿!”众人转过头来,只见一条袖子空荡荡的于短腿带着六七个人推开人群挤了进来。
这于短腿就是之前被袁文会买通的内线,安插在刘广海身边专司通风报信,码头围攻一战中,他上蹿下跳鼓动大伙出去拼命,冷言冷语离间杨宣成,结果露出破绽,被刘广海按住要用家法。、杨宣成感念宋国柱刚刚死于非命,身边老兄弟日渐凋零,便开口为他求情,刘广海看杨宣成的面子这才免他一死,砍了他一条胳膊轰了出去、
于短腿走投无路去找袁文会,袁文会见了他,“哼”了一声,说得很明白:“你现在就是个废人,我唯一看重你的地方就是你恨刘广海。你要是一门心思地去跟刘广海和他的人作对,我保证你吃好喝好。你要是没本事给他添堵让他腻烦,就别在我这浪费粮食!”所以这些天来在幕后安排人挤对许思汀的,就是这恩将仇报的于短腿。
于短腿装模作样地看了儿眼,撇嘴道:“这画的都是啥啊,太素净了,一点肉都没有啊。”说着拍出一块大洋放在桌上,“我要的你能画么?”
众目睽睽之下,许思汀只好随意应道:“你要画什么?”
“挂起来!”身边人将抱在怀里的一卷子画挂在绳子上许先生的画旁边,围观的人看了顿时哄堂大笑,原来这竟是一张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春宫画,人物清晰,画面更极其淫秽。
于短腿还满脸严肃地指着这画道:“这也是古玩!我就喜欢研究这个,你不是能画么?你按这个给我画一套三十六式的,我多给钱!”
饶是许思汀涵养再好也压不住脾气了,他面色青白、嘴唇哆嗦,手指着于短腿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于短腿火上浇油地对身边人道:“你们跟四邻都说说,告诉大家许先生开摊专卖春宫画,有成套的、单篇儿的,街坊邻居们有好这个的赶紧来买啊,不买看看也过瘾啊!”
面对着这些人的怪笑与无赖神情,许思汀一身本事、满腹诗书,偏偏就无处施展。他强压了怒气,摸出笔来,回身在自己挂出来的几张画上打了叉,顾不得收拾家伙,摇摇晃晃挤出人群奔回家里。
许思汀强撑着走到家门口,只觉头晕眼花再也迈不开步子,一口气横在胸口上下不得,两条腿软绵绵撑不住身子,他忙伸手去扶门框,却用不上劲。他心里还有些清明,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摔倒,一旦摔伤头便会祸及性命,于是用尽力气伸出双臂抱住门框,缓缓坐倒在台阶上。
这是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四月的春天。
按刘广海的指点,杨宣成去针市街的隆顺榕药铺抓药请大夫。
国药诊病重的是调理,用药度量看的是修合,所以有些脉案与药方所思乃是阴阳调和,与症状并无关联,于是实难令人理解,加之有些不明其意者以讹传讹,于是才有了对国药“唯心”的非议。
书载江南名医叶天士诊病,有一味药引是让久治不愈的患者每日亲自拾取院内落下的桐叶百片,剪去叶茎末米粒大小一截入药。待病人痊愈后,满城医生皆流行用桐叶开方,并言之只有这病患家的树叶疗效最佳,后竟出了怪力乱神的传说。其实只是叶天士见病患喜卧而厌动,更兼固执烦劝,便以此法促其每日弯腰运动,有益于康复而已。
刘广海提及的隆顺榕韩大夫向来只坐堂,不出诊,来了病人也是号脉、写方子,极少说话,有病人问得多了,他回答过来就是一句话:“治病是我的事情,你无须多问。”这样脾气大的大夫,在天津卫里算是独一份的,但偏偏病人还就认他,还有从河北、山东专程来的。
究其原因,一是韩大夫的确医术高明,手上有功夫;二是他不多说话,病人自然无从多想,少了一分怀疑也就容易安心养病;三是韩家上代人“内廷供奉”的名声,就是块最大的金字招牌。说起这“内廷供奉”,并不单单只有那些伶人名角有,书画、医道、篆刻等等只要皇家用得着的行当,都有能人拿过这烫金的腰牌。
其实“内廷供奉”的粮饷并没有多少,但令人看重的是这份无上尊崇,这说明你手上的功夫海内独步,受到皇家的关注与认可。普天之下能有几个皇帝?能被皇家看上的,已基本可算这一行的最高成就了。
韩大夫亲自上门算是还刘广海一个人情。给许思汀号过脉之后,韩大夫点点头,破天荒地说了两句话:“还好你们没轻易动他,还好你们请的人是我。”说完从药箱中摸出针包来打开,解开许思汀的衣服,左手在其胸前按住了穴道,右手捏针从指尖缝隙处插进去。银针入肉,又捻了三捻,许思汀胸腔一震,腹内一转,“噗噗噗”一串屁声响起来,人也睁开了眼睛。
韩大夫点点头又多送了两句话:“从下面出来好Ⅱ阿,放屁好过吐血。从今以后,枸杞、红薯、海蜇,这三样能不吃就尽量不要吃。”
许思汀醒过来了,旁边守着的杨宣成与惜缘总算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杨宣成连忙招呼着六顺子替他送韩大夫回去,惜缘则忍不住趴在床边抱着许思汀的手紧紧不放。这孩子自小不能说话,因此哭起来没有声音,只能看见大粒的泪珠子连成串地滴下来,这无声的哭泣更令人感慨。许思汀拍了拍她的手缓声道:“莫怕,莫怕,我还在呢。”
这一年多来,惜缘照护病人算是足够熟练了,从杨母到木桦,再到许思汀,她熬药、滤药、伺候饮食的功夫,可算是颇为顺手,有时候杨宣成这边被瓶瓶罐罐搞得手忙脚乱,惜缘就走过来推开他,自己摆弄得井井有条:
没过一个月,许思汀的身体便好了大半,精神头也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只是每次杨宣成来,都见他眉头微皱地思索着什么,两根手指在床边上时不时地轻轻叩击。
这天杨宣成从码头直接过来探望。他如今出门来去也有包月的洋车,身上是挺括的浅灰色中山装,头戴礼帽,举手投足间俨然有一派掌柜的风范,六顺儿作为跟班时时跟在一旁。许思汀问过他怎么不穿马褂了,杨宣成笑笑道:“马褂老气,如今不兴这个,而且在码头上走来走去的也不方便。”许思汀点点头,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微微出神。
这一天,许思汀早早地就起身,坐在藤椅当中,慢慢饮茶等他来。见杨宣成进屋,许思汀让他坐下,打量他一会儿点头道:“行啊,越来越有大掌柜、大把头的做派了。”
杨宣成附和着笑笑:“许叔您过奖了。”
许思汀忽然推过来一张纸道:“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杨宣成以为许思汀要考量他,不敢怠慢,忙捏起笔想了想,颇为郑重地写下了“天道酬勤”四个字。许思汀看了点点头道:“好啊,还是当年我教你的柳体字,我的柳体与别家不同,比他们都长了一分呢。”许思汀又道,“从当年我为你谋巡警差事到现在,有几年了?”
杨宣成老老实实答道:“四年了。”
许思汀也点点头感慨道:“是啊,一晃四年了,你这一路艰辛,走过来也不容易。可你要记着,码头这一行你要想混出来,一开始凭着拳脚出头会很快,因为别人都拿你当个莽撞的新人,不会提防你。可等你出头之后再想往上走就要难多了,这时候更多的要凭心机而不是拳脚,因为里里外外会有很多人盯着你。不但对面会有人时时琢磨你,给你下套,身边也会有人算计你,暗中时常会上压下挤,这就到了拼心机的时候。所以说立事时要凭血勇,成事时要凭心机,。”
这些年来杨宣成视许思汀如师如父,每当他遇上解不开的愁扣、理不出的难事,总要到许叔这里来求教。而许叔也总能适时帮他点破难题,为他出谋划策,却不会像杨母那样非要他按着自己教的法子去做。所以杨宣成遇到事情更喜欢跑来向许思汀问计,以往有些事还是通过惜缘无意中的讲述,杨母才得知一二。
可今日不同的是许思汀的话有些多,与杨宣成直说了一盏茶的工夫,还有些意犹未尽:“有三样东西你决不可沾:赌、毒、色。若沾了赌,必会利令智昏,受人所制,做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错事;毒碰不得,不然你这二十多年流汗无数换上身的功夫,就真的一朝付诸东流;色更不能碰,这会乱你心思,扰你取舍,最能毁你的机遇。你可要切记。”
杨宣成只觉得这话越说越远,似乎是要将这一辈子的告诫都说给自己听一般,他忍不住插嘴道:“许叔,您这是要出远门么?”
许思汀沉默片刻,没有回答杨宣成的话,却微微抬头,似是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那一年冯玉祥派鹿钟麟逼宫,宣统皇帝才十八岁。也就是那一年,你父亲在我面前一个人去拦那如狼似虎扑过来的革命军。那一年我三十六岁。”
许思汀叹口气道:“宣统刚刚去了东北,草创了满洲国,他想念旧臣,派人送信给我,让我过去。”这句话出口,惊得杨宣成几乎大叫。
杨宣成瞪大了双眼,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许思汀,惊惑道:“许叔你可要想好,你这一去是要当……当汉……。”
许思汀摇摇头:“我不是去做汉奸。”杨宣成这才放心地坐下,“我是怕宣统呈帝被他们算计。”这句话又让畅宣成从桌子那头站了起来。
许思汀示意他坐下,缓缓道:“国与国之间,其实也是一种江湖,很多事情与码头上的道理是一样的。你有势力了,别人就会对你恭顺;你没势力时,自然就成了他人眼中之肉。没有不求回报的善举,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恶行。
“日本人存的是占据整个中国的心思,但是他们能占我民国政权四分五裂的天时,能占突袭东北的地利,唯独占不到的是人心所向的人和,所以他们才要说动宣统入东北。而且宣统这些年在天津也并非心如止水,他想的是复辟大清的天下,想的是重获君临天下的威仪。因此两方各有所图一拍即合,才搞出满洲国这么个怪胎来。”
杨宣成忍不住急声道:“您都看得这么清楚了,干吗还要去趟这浑水,落得晚节不保呢?”
许思汀笑道:“你先听我说完,此时宣统身边不比当年,大多都是庸才,就算有几个中人之才,也都存了荣华富贵的心思,将宣统当作一棵可以倚仗的摇钱树,真正肯为他着想的寥寥无几。这样下去如何能斗得过人才济济的日本关东军?早晚是做个签字盖印的傀儡罢了。只是这样一来,东三省的几千万国人,就要沦为牛马牲畜,再难有好日子过了。”
许思汀手抚小腹,笑笑道:“我这一肚子的文章、四十多年的孔孟之书,时至今日一直赋闲,也是时候用来做些为国为民的事情了。我纵然天天舍粥济穷,也不过能救寥寥数人。在宣统身边我则能尽我所学,为东北几千万国人谋些许福祉,这岂不好过挺着一肚子诗书被无赖们当街羞辱,为人笑料?”
最后这句话道出了许思汀执意东去的原委,原来还是这一口气作怪,想许先生虽无功名在身,却也是辅佐过前朝、伺卫过皇室的一等人物,他不是腹中空空的潦倒穷酸,而是真正看淡名利的隐士。不再追逐名利身份,而是想和光同尘地平平淡淡度此余生,可偏偏天津卫方圆百里,却就容不下他。
杨宣成拍案而起,怒道:“许叔你别走,我这就去找他们,我非要打出他们的苦胆来不可!”
许思汀摇摇头:“勿要动怒,你要谨记,成大事者首先要沉得住气。袁刘纷争是天津卫码头的大局面,袁文会多方借力,羽翼已成,这也是无可改变的结果。我这一把老骨头,何苦搅进这漩涡里呢?何处青山无风景,我为何偏要在此处与恶为邻?”
杨宣成说不过许思汀,更舍不得他离开,无奈悲声道:“许叔,您不用出去卖画!我养活您,这里是咱的家啊!”
许思汀点点头:“好孩子,我不是求你养活,我这半个多月天天在床上躺着,已经想明白了。之前我这二十多年日子过得并不好,是这帮无赖们把我骂醒了。早知道今日,当年我决不会选择过这样的生活。我总想着躲开这世道,处处回避、时时躲让,现在明白了这世道下是没人能躲开,也没人能脱身世外的,你爹不能,黑面虎不能,我也不能。人活着一辈子,总要找些事来做,我这是做事去。”
说到这里,许思汀挥挥手道:“行啦,咱爷俩不说这个,我这一去啊,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心。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杨宣成点点头道:“许叔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惜缘当成自家人一样对她好。”
许思汀“嗯”了一声:“自家人还要分个高低里外呢,惜缘这孩子除了我之外,最亲近的人就剩你一个了。我是想问你,愿意娶她么?你若是愿意,我便把她给你留下,说实话我是不想带她走那么远的路,又是去一个不安生的地方,我想让她好好活着,不用担惊受怕。你若不愿意,那我就只好带她走了。”
这话问得突然,杨宣成一愣之下,心神恍惚地张了几下嘴,却终究没吐出“愿意”这两个字来。其实杨宣成内心深处不是不喜欢惜缘,也不是非欧秀珍不娶,但就在这被逼着二选一的节骨眼上,他面对许思汀,只觉心里发空、发紧,实在是没有说出这两个字的力气。
许思汀面色平淡,点点头道:“你也不用现在就回应我;这两天你好好想想,顺便也帮我把这院子给卖了。”
杨宣成告辞而去,许思汀在窗前望着这孩子的背影,不禁一叹,如此艰难的世道压在一个大孩子身上。看惜缘脚步匆匆追着送出去的背影,许思汀又一叹。他暗想,这傻妮子,杨宣成现在不开口,难道回去想过之后就会开口么?那孩子若满心愿意,还需等回去三思五想么?回过身来,许思汀忽然想起自己已近一个月未曾动笔,担心手生了,便想写几个字润润笔头。滴水入砚、推墨缓研,想到此处的负气隐忍,与远走的艰难重重,许思汀不由得又是一叹。
三叹过后薄墨小成,捏起笔来想写几句慷慨激昂之词,却提不起胸中这股心气来,几番尝试之后仍不得意,回思往事倒是平添了几许凉薄心情。许思汀摇摇头,挥笔在纸上落下一首《摊破浣溪沙》:
石板桥南木板楼,门前河水向东流,后院三株泡桐树,几经秋。最是华如电抹,何尝岁月为人留,唯有浮云随旧梦,去悠悠。
(注:本词原作者为燕垒生。)
自古最难抉择的恐怕就是感情,因为人们很难取舍是要一个最适合自己的,还是找到一个最好的,期间又是无数瞻前顾后的忧思与患得患失的两难。说白了人对于幸福是极贪心的,总想要更多,却不知幸福从来都是你想要的时候找不到,你无暇顾及时它姗姗而来。幸福都是经不起琢磨的,不深问,不追究,就是幸福,一深究—追问,幸福就全跑光了。
许思汀给杨宣成出了一个难题,令他心乱如麻又实难取舍。对他而言,惜缘无疑算是最恰当的人选,自小一起长大,脾气好又能操持家务,更重要的是她把自己当成了天,事事考虑都是为了他,这是个难得的内子人选。
但欧秀珍的影子却又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惜缘能做的,都是欧秀珍做不来的,但欧秀珍又全然不是惜缘这类围着男人与灶台转的女人,她有着与男子一样的胸怀与志向,更有很多男子都不具备的眼界。如果说惜缘像是围绕在水草边安静的鱼,那欧秀珍就更像一只在天上飞着的鸟。
说到底杨宣成心里也明白,自己与欧秀珍也许有很大的可能最终不能走到一起,两个人不能相互妥协,又不能相互包容,纵然再喜欢对方,也终是个分分合合的局面。可他又偏偏放不开欧秀珍,也舍不得两人相处时欧秀珍带给他的那种奇妙感觉。而惜缘自从知道了许恩汀对杨宣成说的话,忽然安静了许多,不再来杨家,也绝少见杨宣成,每日里除了做针线活,就是替许先生处置物件。
她虽然哑口,但心里犹如明镜,将一切一切都看在眼里。人都是要什么没什么,摊开来说就是,你要的,基本都不会顺当给你,你不要的,准能到手。
心有烦杂时想要缓解的最好法子,就是借酒一醉。
杨宣成一杯杯地给自己灌酒,直到饭铺打烊,这才摇摇晃晃地出来。跟随他的六顺儿急道:“杨哥你慢点!你先抱着这电线杆子,我去找车!”杨宣成依言将路边的电线杆子搂在怀里,脸贴在柱子上,闭了双眼只等六顺儿去找车。
他这般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听见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以为是电车路过,想着这也能到家,便迷迷糊糊地迎上去,哪知道对面是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刹车不及将杨宣成撞翻在地滚在一边。驾车的咒骂一声拉开车门下车,后座上的人也皱眉下来,却是罗公子与索三。
罗公子借着路灯辨认了片刻,笑道:“当初想撞你的时候被你躲开了,如今没想撞你倒自己跑过来了。”
索三也笑道:“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摸了摸被杨宣成用九节鞭打伤了的右手腕,恨限道,“罗少爷,交给我吧,我保证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罗公子点点头道:“行啊,趁着夜深无人赶紧动手,少了他我耳朵边上就清净多了!”罗公子气哼哼地坐回车上,索三摸出护身的小匕首,拖了杨宣成就往巷子里走。
“哎,等等!”罗公子忽然探出头来招呼索三,“拉回来,他还有用!”
索三皱眉道:“罗公子,您早就看他不顺眼,我和他也有过节,这是老天给咱们出气的机会啊,您还怕有人替他追究么?即便是出了事,谁都会以为是袁文会干的,哪会怀疑到咱们身上?”
罗公子急得摆摆手道:“别废话,赶紧拉上车来,留着这小子的命有大用,有比咱们出气更大的事情。”
车回到罗宅,罗公子急匆匆跑上楼梯直扑电话:“喂!《益世报》报社么?我找欧女记者接电话,我、我是她家人……欧秀珍,我罗英南啊,哎你别挂、你别挂!那姓杨的在我这里!嘿嘿,你要是挂了电话,他可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我什么都没干,我们俩挺好啊,我们一起喝酒、聊天,一起讨论天津未来的发展和引入日本技术兴建工厂的大计呢。”
罗公子得意洋洋地拉了把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抱着电话继续道:“我不想干什么,是你给我找麻烦了你知道么?咱们直说吧,昨天何应钦的特使来天津与日本人谈判,你不是偷拍了照片么?那好,只要你把照片拿来,保证不再发表,我就把这小子还给你。这条件没商量,要么你用照片来换活人,要么你就等着把他一块块她捡回去拼上吧。”
罗公子放下电话“嘿嘿”一笑,手指索三道:“我最近跟你呆时间长了,说话都变得土匪味了,还一块块地拼,她有那耐心去拼,我还没耐心拆呢。” 原来,日本在天津发动便衣队暴乱失败之后,先是给民国政府施压,强迫其调走在天津顽强抵抗的将领,继而又在华北发动一系列的军事侵略,占领察哈尔、热河,并从冷口、古北口突人长城以内。出于受到华北人民自发抵抗的压力和稳固消化东北的考虑,日方诱使中方在塘沽签订停战合约,史称《塘沽协定》。
《塘沽协定》堪称抗日期间丧权辱国条约之极致,主要约定为:中国军队一律迅速撤退至延庆、昌平、高丽营、顺义、通州、香河、宝坻、林亭口、宁和、芦台所连线以西、以南地区,不得越界,不得做—切挑衅扰乱的行为。日军为检查中方军队的撤退情况,可使用飞机随时监督,中方应对此保护并给予各种便利。还要求此连线以北、以东地区的治安由中国警察机关担任,且不可作为“刺激日军感情的武装团体”。
此条约内容曝光后,国人大哗,激愤难平。百余年来,从未见过和谈条约中,要咱们“迅速”撤退,还要用飞机“监督”,更要为飞机“提供便利”,甚至不能“刺激日军感情”的。《益世报>自然也在口诛笔伐的报纸之列,并且偷拍了中方签约代表的照片准备发布。
罗公子自投靠日本之后,因其熟悉天津,遂被委派处理各种地方事务,这次被日租界严令平息新闻热议,扼杀报道消息。若换了别家报社,他尽可以派索三带人蒙了脸去砸,或者半夜里扔两颗手榴弹进去,但这《益世报》是欧秀珍所在,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可偏巧照片又在欧秀珍手里。罗公子几番无计之后,老天让杨宣成撞在他车头上,他才想到既然欧秀珍喜欢这小子,不妨来一个临阵换将,这样不会伤到她,也能交了上面派的差事,顺便还能狠狠地在他们之间搅上—搅。
于是,罗公子摆下了一茶几的瓜果酒水,让人用凉水泼醒了杨宣成,放开他双手,却将他两脚用铐子锁在沙发腿上,自己则端了杯酒坐在他对面,一起等欧秀珍上门。
欧秀珍果然气势汹汹地跑进罗家,“噔噔噔”迈上台阶,一眼看见罗公子手端酒杯递向杨宣成,而杨宣成则是满身酒气、眼神迷离,两手搭在扶手上舒舒然的样子,却不似上次在此地那般被人用枪指着头。她先是一愣,继而怒道:“你怎么跟这两个汉奸搅在一起了?”
杨宣成乍见欧秀珍十分高兴,正想着怎么把许先生提亲的事说给她听,却被她劈头一句抢白问得目瞪口呆。罗公子伸手道:“别说这么难听啊,这都是你们这些没眼光的愚人胡说,这是改朝换代你懂么?大清朝的汉臣多了,大元朝的汉臣更多,这都是汉奸么?”
欧秀珍满腔怨怒,不看罗公子,只死盯着杨宣成。费尽心思舍生忘死得来的照片、北方十几家报纸预定转载的通稿、秉笔直书的一腔情怀,就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要坏在这个人身上。欧秀珍这眼神怜悯而愤恨,还有股深邃的哀怨掺杂其中,杨宣成见了吓得立时酒醒了一半,挣扎着起身却被铐着沙发腿的两脚扯倒,一下子将杯盘都拨落在地上。
罗公子趁机笑道:“杨把头不胜酒力啊,看来还是这外国洋酒劲大吧?”
欧秀珍转头冷笑道:“罗少爷真是个生意人呢,在你心里,所谓的国、所谓的家,恐怕都是有标价的吧?只要日本人给得出,你都能卖。你还有脸自诩汉臣,你不过是个卖国贼而已,价钱合适了,你连自己爹妈都能拿出来卖!”
这句话锋利无比,直将罗公子胸腔刺了个透,他起身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跨出一步站在欧秀珍面前咆哮道:“你懂什么!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能者得之!比起日本人来,这些国人无知、野蛮、没有礼貌,更没有生存的意义!天下就该是人家的,人家就该打下这江山!江山不让我这样的精英来坐,难道还让像杨宣城那样的穷棒子坐吗?”
“你想要荣华富贵没人拦你,自己去拿啊,何苦把身边的同胞当作垫脚石拿去卖呢?你除了剥削同胞、出卖同胞,还会干些什么?”
“谁剥削他们了,雇佣你懂么?没有我们这些人雇佣,这群穷棒子哪个能活?还不都得饿死?你站大街上让他们别到我家做工了,看他们听不听?他们眼界短浅,看不到日本人在帮他们走正路,领他们上台阶。你们如果不反抗、不挑衅、不怀疑日本人,老老实实的话,日本人能打你们吗?”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欧秀珍无心再与罗公子斗嘴,转身对杨宣成道:“杨把头,你也认同他这样数典忘宗的话吗?”杨宣成奋力要爬起,却又一次被铐住脚脖子的脚镣扯倒在地,沙发都被他拉得“吱吱”作响。
欧秀珍低头仔细看了看,才发觉杨宣成受制,她平静下来,扭头道:“罗英南,你是说只有我把照片交给你,你才放人么?”
罗公子点点头,摊开手耸耸肩,做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欧秀珍将口袋里的胶卷扔给罗公子:“你能欺人一时,不能欺人一世;你能得意片刻,不会得意一生。人在做,天在看!罗先生,你多保重。”
索三站在一边,见胶卷到手,忍不住就把手伸向腰后的枪。罗公子走上几步作势要送她,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索三的身前。索三叹口气道:“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罗公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叹了口气:“是难得,我现在也就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才能见她一面呢。这也许就是缘分尽了吧?”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不是一句“对与错、幸与不幸”就能解释的。
杨宣成闷着头跟随欧秀珍走出巷子,她在前面脚步如飞,杨宣成小跑着追在后面,却不敢出声。两人走到马路边,月色照得街面上仿佛铺了一层水银,同样的月色也仿佛给欧秀珍的脸上涂了一层冰霜。
她余怒未消,猛地转过身对着杨宣成。杨宣成只顾低头跟随,刹车不及,几乎撞在她身上。欧秀珍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酒好喝吗?”
杨宣成不知她后面要说什么,忙摇摇头后退了半步。
“拜托,这位码头上的大把头,江湖上的大英雄.请你抬眼看看吧,现在已经不是你小时候一厢情愿的那个江湖了!”欧秀珍抬手斜指无边夜色,怒其不争的神情就挂在距他咫尺的脸上,“这里有江湖,这没错,但江湖之外更有天下、有民生、有国运!一个只会争码头、剥削工人的人没资格自称英雄,充其量也就只是一个混混,到老了也就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能胸怀天下者,虽未必能成大事,但不能胸怀天下者,却一定成不了大事。你真让我太失望了!”
欧秀珍就这般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杨宣成一个人站在路边,凝视着她的背影发呆。杨宣成隐约感到,自己与欧秀珍之间的爱意,怕是已经在今晚结束了。爱这东西,很像物资紧俏时的一盒糖块,谁家里都有,但都不会太多。日子太苦了,就拿出一块来舔舔尝尝,依靠这点点的甜味来度过难熬的日子。但总有一天,糖罐子会空掉,爱中仅有的最后一点甜蜜,也会被现实消磨殆尽,留下的就是个看后伤心的空罐子。
一个月后,杨宣成与惜缘成亲,由刘广海主持、老甲作证,举行了一场颇为体面的典礼。杨家内外被装饰得十分喜庆,大红鞭炮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胡同口。凤冠霞帔下的惜缘显得尤其秀美,淡淡的妆容更衬得两只充满了喜悦的大眼睛格外漂亮。欧秀珍也托人送来了贺礼,是一件颇为时尚的女子蕾丝边拖地连衣长裙,令惜缘惊喜得连连咋舌却不敢试穿。还有一张那天在杨家她亲手为惜缘与杨宣成拍的合影,照片背面写了四个娟秀挺拔的小字:百年好合。
《塘沽协定》签署以后,河北省政府迁往保定,天津保安团被裁撤拆散,驻军更是所剩无几,所谓的民国政府只留存一个空架子而已,几乎随手一拨便能倒下。于是从日租界开始,家家户户开始悬挂日本旗以示庆贺,住在日租界内或租界周围的住户们纷纷受到骚扰和恐吓,被要求悬挂日本国旗。一时间民心惶惶,街巷空寂,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在天津城内暗流涌动。
天津的江湖也是局面大变,借了日本人得势的风头,袁文会终于振翅高飞,一方面他公开给日本人办事,并在宪兵队里挂职排了一号,另一方面刘派的朋友或明或暗地都受到排挤与打压,有不少人已经很久没露面了,而刘、袁两派之间的摩擦与纠纷则屡有发生。
日过午时,大街上尘土飞扬地走来一队人马,当前几人身着黑衫、头戴礼帽、斜挎驳壳枪,走在最前的就是索三与于短腿,后面数十个满脸横肉、背刺文身、腰插匕首的无赖紧紧跟随。这路人直扑海河边刘家码头,惊惹得路人纷纷闪避,不敢侧目而视。这伙人气势汹汹地在刘家码头门前停住脚步,却没人敢接着方才那股气势脚下不停一口气冲进去,而是不约而同地站在距离门口十几步的地方,围成个半圆堵住码头大门。
于短腿抬手正了正头上那顶日本军帽,两手叉腰扬起脖子高喊道:“刘广海,你给我出来!你的好日子到头了。”索三站在他身边微眯双目,左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身后有人帮衬着纷纷咋呼,指名道姓要刘广海出来。
要说遇见这样上门来闹事的,按照刘家码头以往的脾气,里面早就有人迎了出来。以前是宋国柱,现在是杨宣成,扬威露脸是两位二把头分内之事,即便是主事的人都不在,还有门口那断了胳膊的“哼哈二将”专司辟邪。
可今日刘家码头里静悄悄的,无人回骂也无人喧哗,静得好似一座空宅子。而且这码头大门敞开,里面的货箱、麻包一眼可见,可就是没有半个人影。于短腿和索三对看了一眼,暗想:这是空城计?还是有埋伏?众人心存疑惑,心下便有些慌乱,纷纷四下里胡乱打量,.怕哪里忽然杀出一支伏兵来,抄了自己的退路。
此时忽见码头里施施然走出一人,他身量极高,宽肩膀,虎背熊腰,拎一把木椅子,到距离码头大门还有六七步的地方,他将椅子一放,坐在上面脱掉鞋蜷起右脚,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外面众人,一边用手指抠自己的脚趾缝,正是刘家码头当家的大把头刘广海。
这边是人多势众格外嚣张,那边是独身一个不动声色,偏这边的却越发不踏实起来。索三与于短腿对视了一眼,于短腿道:“姓刘的,你犯事了!乖乖跟我们走,也许还能留条命!”
刘广海点点头,将手指头伸到鼻孔前嗅嗅,不慌不忙道:“犯什么事了?我是把你孩子掐死了,还是睡了你姐没给钱啊?”
于短腿闻言气得脸色发白,断臂处空荡荡的袖子抖动不止,他抬手一枪打在码头大门上,弹头将门扇穿出一个大洞来:“你、你!你这码头他妈的挂过反日横幅,仇视日本国,我们奉命来拿你!”
索三在一边拔出驳壳枪道:“少废话!你敢拒捕,我就将你就地击毙!”
刘广海面色不变,换了只脚蜷上来笑笑道:“袁三儿让你们来的吧?他跟你们说过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没?要是要死的,别废话,动手指头,这是吉时。要是要活的,你们就进来拿我,赶紧的,我坐的这地儿忒晒了。”
两人出门时,袁文会还真吩咐过,要活的不要死的。按袁文会的意思,刘广海不值钱,他的码头值钱,要的是他的码头而不是他的命。就算要他的命,也要等着日本人去动手,咱们不能落下残害同帮兄弟的恶名,将来万一有口自爷们马高蹬短的那一天,这就可能是谋咱爷们性命的一条罪状。
袁文会没说要命,对方也笑嘻嘻的没有拒捕的意思,可谁又敢走进码头去拿人呢?那椅子上坐着的分明就是一头没戴枷的老虎,走过去谁吃谁还真不一定。
索三一挥手,众人跟着他缓缓压上前几步,离码头近了些,有两个机灵的先溜到大门边上,探头探脑地往码头里面看,好半天过后回头道:“里面没人,一个人都没有!”索三和于短腿大着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堪堪走到刘家码头大门口,距离刘广海也就五六步的距离。两人看出来码头里是真的没有人埋伏,空空荡荡如同过年一般安静。索三狞笑一声:“那你就继续嘴硬吧,宪兵队里准备了不少刑具,等着你过去解闷呢!”说着掖好手枪就将绳子摸出来上前要捆。
就在此时,码头外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一声招呼,几十个圆滚滚的猪尿泡朝索三等人头上砸过去,猪尿泡或落地或砸在人身上,里面的液体飞溅出来,在这些人衣服上染了一片,随即一股刺鼻味道立时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有人声音发颤地高喊:“汽油!他们扔的是汽油!”被汽油浇身的一众无赖们纷纷甩掉衣服,狼狈地拔脚就往外跑。
外圈早有数个黑黝黝的铁筒被人推过来,拦住他们的去路。推筒的刘门手下一斧子劈开桶塞,黄澄澄的汽油汩汩涌出,眨眼间就汇成一圈,将索三等人拦在中间。汽油越涌越多,弹指间就将想要跑出来的人们挤压成了一团,不住地后退。这时的于短腿还算精明,一转身就想越过刘广海往码头里面跑,要想法子跳进河里才算安全。
他刚转身,刘广海抬手道:“别动,我这还给你预备着玩意儿呢。”他摊开手掌往前一伸,只见两个鸭蛋大小的手榴弹正被他像玩铁球一样,用手指头拨动着在掌心里转来转去。
杨宣成与六顺儿站在外围问道:“海哥,点火么?”
刘广海用下颌一指:“问他们。”索三趁他不备慢慢伸手摸枪,刘广海道,“别藏着,直接拔,咱们大家一起上路,到了阴曹地府也可以说话解闷。”
于短腿扭身按住索三的手腕子,扭脸笑道:“海哥,自己兄弟不用这么玩吧?您有啥想法直接说,让兄弟们先收了吧,这要是有风刮过一个火星子来,就不好玩了。”
刘广海在他脸上啐了一口痰:“你也配跟我玩?回去换你姐过来!”他指着索三道,“你现在回去告诉袁文会,想要拿我,得他亲自来,当着三老四少的面按规矩开香堂带我走!”这其实也是刘广海的聪明之处,他知道于短腿是个少了条胳膊的废人,留着无妨,索三可是个打得一手好枪法的硬茬子,所以才要先把他遣走,免生意外。
索三惶惶而去,刘广海将手里的手榴弹抛给六顺儿道:“你拿着,把他们压到一边去,有乱动的先扔一个!”一边点手叫杨宣成过来,走到远处低声道,“小杨啊,咱爷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杨宣成一愣,惊诧地看着刘广海,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强横如山,有手腕、有胆色的汉子,居然也能说出这等气馁话来,这还是方才那个冷静布置安排,单身诱敌的大把头么?他心里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方才面对拿着真枪实弹的那么多人,怎么就不害怕呢?
刘广海叹口气道:“江湖上最大的势力是什么?还是官府。有了官府做靠山,那就真似虎占山冈,可惜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如今日本人终于在天津得了势,之前袁文会在日本人那边下的工夫,也该有回报了。咱们青帮这边,愿意伺候日本人的终归还是少数,可如今日本人得了天下,你想他们能向着谁?肯定是早就替他们鞍前马后的袁文会了。这会儿有日本人撑腰,天津卫沦陷就在眼前,眼下什么江湖规矩、脸面道义,在袁文会面前都没用了,他已经到了立自己规矩的时候了,我就是他第一个要拿来祭旗的,杀鸡儆猴。可笑啊,如今我堂堂刘广海竞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只鸡。”
杨宣成眉头紧皱道:“大哥,那咱们躲,走得远远的不行么?”
刘广海面色疲惫:“能躲到哪里去啊,这局面只会对咱们越来越不利。这次虽然有朋友暗中报信提前通知咱们,但过不了多久,全城的青帮都会被袁文会拉拢过去,要么跟他走,要么死,没别的路可走,到时候还有谁会帮我?再说了,这些兄弟们跟我这么多年,我岂能一走了之,真是那样的话,不如索性死在这里还算对得起大伙。”
杨宣成沉思半晌道:“大哥,我若是那姓袁的,此时必然正在得意之中,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原先他不过是赌场的一个小混混,现在能力压全天津的大把头们,这股子得意劲他必然要好好抖擞几天,他越得意必然会越轻敌,只要他轻敌,咱们就有机会,还能放手一搏。”
刘广海神色一动:“你有办法?”
杨宣成又想了想道:“办法是有,能不能成,要看运气了,不过咱们除了放手一搏之外,也别无他法。”
刘广海寻思片刻点头道:“咱们已经被人逼到这一步了,左右不过是个死,放手干吧。”
按照青帮的规矩,门中弟子可以人五花八门、三教九流,但最忌帮中自相残杀,要是有入了“六扇门”(注:黑话中意思是衙门)的帮众要抓同帮兄弟“下坎子”(注:黑话中的监狱),必须要事先向帮中长老说清楚理由,言明其人罪责才好下手。即便要下手时,不但要给帮中兄弟应有的回护,也要在大面上让兄弟过得去,是不能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或者滥用私刑、残伤肢体的。抓个混混都有这么些讲究,更别说要拿刘广海这样有分量的大把头了。
果然一个多小时后,两辆汽车打头,响着喇叭从马路上直接开过来,十几辆带避水防雨棚、黄铜包边,脚铃响亮的包月人力车跑得飞快地跟在后面,再往后是一群骑自行车的、跑着的、坐人力车的,黑压压一片如奔流洪水一般从马路上拐下来直奔刘家码头的大门口。刘广海见了心中一叹:好大的阵仗啊,拽着这么多人来,这回真是想要杀鸡儆猴,要拿我吓唬整个天津卫的猴们啊。袁三啊,今天咱们就看看,鸡拼了命也能啄你的眼!
当先从汽车上下来一身绸布马褂,胸挂金链大英朗怀表,手戴汉玉扳指的今日天津卫青帮最有势力的头号人物袁文会。旁边车上下来的,是一身笔挺西装,马甲礼帽四件套的罗公子。这两人下车后站在一起,真有些中西装合璧的意思。
在两人身后,有快步跟上两人共趋共行的,有低头不语故意缓缓落在后面的,都是从包月人力车上走下来的青帮各长老、执事、太保和高辈分的人物。再往后跳下自行车、人力车的都是袁门打手和各位长老的弟子、跟班。
刘家码头的人早就给街坊四邻送了消息,请他们关门闭户切不要出门露头,有再大的事情也先在家里等等,因此四周街巷空荡荡一片,鸦雀无声。刘广海依旧坐在码头大门里那把椅子上,只不过面前两步之处多了一个空货箱当桌子用,桌上铺了条旧毯子当桌布,上面摆着茶壶和烟卷。
袁文会眼见人都到齐了,挥挥手命人开场,后面的袁门弟子纷纷忙碌起来,西北角竖旗,东南角上香,正东方置洗手盆,正西方立解手刀。场面摆布是个必要的过场,重要的是袁门弟子要借机仔细观察四周,看刘广海有没有暗下埋伏,这香堂全天津的老头子们俱在,可容不得半点含糊。
场面布置完毕,管事的也向袁文会使了眼色,袁文会看看四周,心中忽然一动,点手示意索三过来,低声嘱咐道:“拿好你的枪,盯好杨宣成!”袁文会是个多疑的,从入场开始就没看见杨宣成露面,不得不心中起疑,他深知这是个能打的,所以特意安排了枪法准的索三专门寻找杨宣成,并死死盯好。
随着袁文会眼色使过,几名老头子的徒弟上前冲刘广海一抱拳道:“海哥,帮里规矩,得罪了。”说完便两手并用,将主动配合站起来的刘广海身上从头到脚搜索了一遍,又揭开毯子,将空货箱抬起来仔细翻看一下里面,这才束手退下。
刘广海笑道:“袁三,你还怕我在这做手脚?我还告诉你,我真在这做手脚了!”刘广海这句话,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虚虚实实的故意要诈他。
袁文会憨憨一笑:“海哥莫开玩笑,我这也是为师叔伯们好,他们都这把年纪了,万一遇上点走火啊、误伤啊什么事情,你说咱们这些做晚辈的如何交代得了呢?”面对刘广海的恐吓,,袁文会答话中的意思也很明白:我旁边都是高辈分的老家伙,你要是真弄出响动来伤到他们,怕是别家别派也饶不得你!
刘广海点点头:“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事今日了,既然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兄弟我就只有舍命陪君子了。”这算是投石问路,用话点明了是袁门将刘门逼到此处,这边是被逼无奈,只能以命相拼,而且只对袁门,不对旁人。语气上强硬依旧,其实却已经在话茬上递出去了服软的台阶,暗示只要不紧紧相逼,大家还能相安无事。
袁文会指挥人搬凳子,请各位前辈在桌边就坐,和颜悦色地笑道:“海哥,你我乃是同帮兄弟,刀山火海的交情,我岂能来逼你?只是你手下人不小心惹恼了日本人,说你管教不严,让我带你回去协助调查。我几番敷衍之后,实在糊弄不过去了,只好来请海哥你过去一趟,算是替我了却一桩公事,待你出来了,我必在八大祥为你接风赔罪。”
这话是笑里藏刀,直接断了刘广海的念想,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日本宪兵队不是庆云戏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进去之后还说什么接风赔罪,怕是要直接做白事了。所谓刀山火海的交情,不过是扔你上刀山、踹你下火海罢了。
刘广海闻言压不住胸中怒气,伸手在货箱上重重一拍,大茶壶应声而裂,茶水洒了一桌布:“你要是替官府抓我也就罢了,你替日本人干活,卖自家兄弟,你还拿帮规当回事么?”
面对刘广海的咆哮,袁文会面不改色:“不论哪朝哪代,要的都是街面平静、百姓听话。你非要扮这个惹事不听话的,那就对不起了,我不能让你搅乱了街面,祸及街坊四邻!”
刘广海站起身向后一踹凳子:“真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两人在这里唇枪舌剑,真将一旁坐着的老头子们当成了闲歇的看客,而这一众顶着高辈分在头上的老几位们,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玩赏怀表,有的掏出怀里捂着的蝈蝈,也落得个清闲自在。而刘、袁两人再说得几句,便已经在语气中嗅到了杀机,刘广海退后半步,将两手背在身后。这时码头里远处防火塔上耀光一闪,刺眼的光斑直射袁文会的双眼。
果然有埋伏!袁文会下意识地一侧头,同时站在他身后的索三已经陡然出枪,拔枪、开保险、扳机头一气呵成,两枪将那闪光的物件打碎,可码头里又探出来三件耀眼的物事,远远晃得袁文会睁不开眼睛。
索三转手腕连发六枪,枪响物碎之后才发觉,这几枪虽然都打正了,打的却好像都是玻璃镜子,不是什么能伤人的物件。旁边众人方才忽闻枪声都是一惊,几位老头子已经起身,颤颤巍巍几欲先走。此时枪声停歇,码头里再无怪异出现,大家一时都愣了,不知道刘广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众人犹疑之时,中间被当桌子用的货箱忽然飞起来,卷着一桌茶具砸向索三,索三抬手开枪,两声枪响后枪机张开,却是弹匣已经空了。而这货箱沉重,又盖了浸过茶水的旧毯子,岂是两枪能够打散的,它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索三身上。
一旁围观的众人则眼睁睁看着自箱下的地面上蹿起来一个人影,此人带着满身的泥土从坑中一跃而起,犹如潜伏了多时的豹子,身法快成一线直扑向袁文会。刘广海竟然事先在地上挖坑,将活人埋藏在坑里,而此人竟能在坑中闭气多时,才成就了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击。袁文会面色大变,还没来得及抬手入怀摸枪,就已经被一根亮闪闪的九节鞭勒住了脖子,尖锐锃亮的四楞鞭梢就顶在他脖颈上。
一众老头子们纷纷起身踉跄着退后,外围的徒子徒孙忙慌忙上来扶持,袁门弟子乍逢大变,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就已经投鼠忌器不敢再向前。索三甩脱了货箱与旧毯,装上子弹抬头看局面,才发现袁文会已经被制,再出手开抢已然来不及了。
此时半空里的尘土尚未完全落地,旁边有认识的人已经惊呼道:“杨把头……铁手佛!”这铁手佛乃是早前杨宣成在码头门外大战之后得的绰号,原本是说他独自打倒三十余人,却不曾伤及一人性命,既是铁手又有佛心。这绰号被杨宣成听了却摇头笑道:“其实死了只疼一下,过去了就感觉不到了。对那些个混蛋们,还是伤筋动骨让他们疼上一百天,他们下次见了你才会长记性客气一点。”自打那以后,别惹西头铁手佛,也成了天津卫码头上的一条新忌讳。
袁文会瞬间被制,面色也有些惨白,他先愣了片刻,继而怒道:“姓刘的,你摆鸿门宴,坏了青帮规矩!”当着几乎全天津青帮人物的面,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他这是动了真怒,面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目光中恨意熊熊如炬,手指用力捏着扳指,骨节苍白。
刘广海也恨恨道:“你没坏规矩么?帮着日本人抓我,协助日本人搞暴动,杀宋国柱,你坏的规矩还少么?你信不信我今天就在这清理门户!”
“来啊,宰了我你也多活不过一分钟!开枪,给我打死他!”
袁门弟子顿时拥上来几步,齐齐压向杨宣成,杨宣成用力制着袁文会转身,向后退了几步,用鞭梢死死顶着袁文会的咽喉,自己则尽量缩在他身后。刘广海这边的人,也纷纷从码头里的藏身处跃出来,拥向门口,领头的正是残肢上装着铁钩的“哼哈二将”。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一场火并就要立地而起,几位高辈分的老头子实在是看不下去,走出来叹口气道:“都消停一下吧,大家总归要念一点香火情,别让我们这帮老头子看着寒心啊。”“把枪都收起来!这是干什么?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把本事都用在自己人身上千什么?”
几位老人走出来说话,略略将局面稳住,有人开口劝袁文会息事宁人,袁文会直接摇头说日本人不比民国政府,那是讲效率讲军令的,绝无可通融的地方。言下之意是今天必须要拿了刘广海走。刘广海一口痰吐在地上,非要在今天为青帮清理门户不可,要拿袁文会的人头祭祖师爷。两下说不通,几句话吵过之后,重又纷纷喝骂对立起来。
袁文会死盯着刘广海,“嘿嘿”冷笑道:“姓刘的,你真不识好歹,今天我客客气气空着两手来,你放出这么条狗来咬我。行啊,今天我可以什么都不做,我认栽,可等到明天,日本人带着机枪和狼狗来,你有本事再跟他们这么玩一手,我就佩服你!”
这句话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众人都是一阵沉默,场面寂静得惊人。好半天之后,刘广海挥挥手,示意杨宣成放了袁文会,长叹一声道:“好吧,你想抓我也行,今天当着各位老先生的面,我说三个条件,你能答应我就跟你走。否则的话,咱哥俩就一起到下面说话聊天去吧。”
袁文会点点头,刘广海伸着手指头道:“第一,我是中国人,我只能去中国监狱,青帮弟子不能把兄弟卖给外人。第二,我下坎子以后,无论如何你不能为难我门下兄弟。第三,你不能占我的码头。我要你对着各位叔爷起誓,你应了我就走。”
袁文会思量片刻,举手起誓,又点了香插在香炉之中,算是给了刘广海一个交代。刘广海点点头,回头朝自家兄弟抱拳,要去坐监狱。一众兄弟顿时围了上来不让他走,平日里面对油锅都谈笑风生的码头汉子,居然一个个哭得眼泪汪汪的。
刘广海哈哈一笑:“今天都干得不错,不过要给小杨记头功,一根浇水的胶皮管就能让你在土里藏这么长时间,我没敢把词都骂完就急着让你出来了,没骂痛快,只能等下次了。你们都记着,我走之后,码头上小杨就是大把头,你们一切都听他的,跟着他你们不会吃亏。”
众人闻言更是不舍,刘广海含泪一笑,仰天长叹:“我刘广海一辈子缺金缺银,可就是不缺兄弟!可惜啊,可惜这世道,兄弟再多也干不过钱多的!有情有义的干不过有日本人当爹的。各位兄弟,常去给我送牢饭吧,也不枉咱们兄弟一场!”
刘广海转过身来拉住杨宣成的手低声道:“赶紧拜我师父入门!”
入青帮要大开香堂,大张旗鼓地拜师、收徒,但此时非彼时,王文德只是写信将事情简单地知会帮中同辈与高辈长老,邀请了三四位好友前来观礼,就在自家的小院中举行了收徒仪式,将杨宣成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并声明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要安心闭门养老。王文德当着在场诸人的面,手抚杨宣成肩膀道:“当天码头门口那香堂我也在场,袁门三干手下,不及徒弟你一人啊,好好做吧。”杨宣成这也就名正言顺地坐上了刘家码头大把头之位。
这大把头一旦上位,就是码头上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也是刘门一系的新统领。不但原来门下的宝局、赌场、烟馆主事纷纷来道贺,门内的师兄弟们来助威,天津城西头原刘广海地盘内的生意铺面、各行营生都送来了花红酒礼,更有不少另存心机者,也递过来各式各样的请柬,要请杨宣成吃饭,好“共商大事”。就连当年巡警局喊他“那个谁谁谁”的白警长,也特地送来一份厚礼,和一张请他赴宴的请帖。
对于这些,杨宣成一律客气相待,只收酒礼分给兄弟,却决不参与任何应酬。一来这是非常时刻,他不愿给暗中怨恨并窥伺他的人以机会;二来师兄刘广海还在狱中,他不愿做这些令人齿冷的事情。
这边安稳码头的诸多事情一一在做,监狱那边却传来不好的消息,有风声说有人出高价,意图要刘广海死在监狱里。这消息一传到码头,就像在油锅里泼了碗凉水,将所有人的情绪都挑动起来,大家围住杨宣成,吵吵嚷嚷地要去劫牢救人。
杨宣成止住大家的呼喝,转身一个人面向海河低头沉思不语,时间一长,有的人按捺不住,恨恨道:“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让海哥死在牢狱里,大不了拼了这条命去!要怕死的,就别来码头混!”
杨宣成转过身来点头道:“我也不怕死,但咱们更不能让海哥死,你们要是真去劫牢,那就是造反的大罪,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杀头的,就算把他劫出来,也是个全国通缉的结果,那样才是害了海哥。”
杨宣成目光冷峻地扫了诸人一眼,先将人都遣散了,只挑选几个亲近可靠的人留下道:“人多嘴杂,我现在给你们每个人派一件事,做好了有功,做坏了有罚,走漏了消息就直接把自己的脑袋提回来吧。”
诸人纷纷点头,表示愿意遵命而行,杨宣成用手一一指点:“你安排人想法子带着银器进监狱,和海哥关进同一间房里,保证海哥饮食安全。你去打听狱警的家眷在哪,带着大洋上门去找,直接明说海哥若活他们一家平安,海哥若有变他们一家全都陪葬。你去找小报记者把这事捅出去,花钱让他们大造舆论,就是要嚷嚷得让谁都知道,让对方不敢下手。”
分配停当了,杨宣成叹口气道:“住在那里也不是办法,咱们得把人弄出来啊,找保人吧。”
当保人并不简单,要有头有脸,有身份,在警局那边说得上话,而且有名望,让人尊敬,还得不怕得罪袁文会。这四条加起来能符合条件的人还真不多。杨宣成正为人选着急的时候,却传来了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刘广海越狱了!
按照警局的说法,是半夜四点多的时候,贼人从后院用特制的飞爪爬过铁丝网,因为刘广海颇受优待,因此没入死囚牢,也就没有电网守护。贼人是用肉包子药翻了狗,又用迷香弄昏了警卫,这才潜进牢房。同房负责保护刘广海的兄弟身手不弱,却没提防来人擅用飞刀,一刀正中咽喉,才让来人劫走了刘广海。
同房兄弟的尸首抬了回来,飞刀被拿下来摆在一边。杨宣成先安排了专人负责给死者办白事、安抚家属,接着手捏飞刀仔细端详起来。这柄飞刀锋利却制作粗糙,刀柄似乎是手刻的,看起来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杨宣成琢磨着警局传过来的消息,肉包子、迷香……这也不是码头上人惯用的伎俩。
就在这时候,索三和于短腿大张旗鼓地又跑来要搜查,说是杨宣成派人劫走了刘广海。杨宣成苦笑之余耐心解释,两人却死活不听,非要进码头去搜。就在杨宣成面色阴沉,跟着放出狠话的时侯,旁边一家当铺的小伙计战战兢兢地跑过来说,刘广海把电话打到了他们铺子里,要杨宣成和袁文会的狗……袁文会手下的大爷们—起去接电话。
这让在场诸人大吃一惊,半信半疑地走进了当铺,电话那边果然是刘广海。他先嘱咐杨宣成几句,接着将索三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转告袁文会说自己去了香港,剩下天津这块地方让他可劲儿地折腾吧,大家山水有相逢。索三气愤地摔了电话而去,杨宣成却抱着只剩“嘟嘟”忙音的电话眉头紧皱,一个人沉思了半晌。六顺儿走上来悄悄问道:“杨哥,香港在哪啊?是跟塘沽港挨着么?”
杨宣成叹口气挂上电话道:“远着呢,远出去几千里呢。”之前即使刘广海在牢里,他都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即便有事,大哥至少还在身边,还能看得见,只不过去看他要稍麻烦些而已。但这次刘广海忽然远走南洋,猛然间就像抽走了他一直依靠的柱子,让他从心里感到一空。
杨宣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独自面对强敌,独自面对江湖的时候,而眼下却是刘家码头甚至刘门最危险的时刻,重重危机,要全凭他的一己之力承担。杨宣成走出门来,仰头观天,将目光放在极远处,只见一片深不见底的蔚蓝色。他长叹一声低声道:“如今的江湖,安稳不下来了。”
那么多江湖传说都是唯恐天下不乱,唯乱才有戏可看,各路的看客才会舍不得把眼睛挪开半秒。但人这一辈子活着却是图个萝卜白菜保平安,其实很多时候人一辈子追求的,还是安慰、安稳、安心、安宁的那个“安”字。
傍晚时分,杨宣成想自己找个地方喝点酒舒缓一下心绪,走着走着随意地一侧头,却骤然发现街对面匆匆走过去的一人,极像当年九峰山上黑面虎座下四梁八柱里的四当家海鹞子。杨宣成脚步一顿,心中瞬间想起一件往事,就是当年他第一次上九峰山说动黑面虎释放肉票欧秀珍,下山后被憋着要找他出气的少当家木桦追杀。
当时木桦举着甘蔗刀要砍他被按在石墩子上的手,是同今天一样的一把飞刀疾射而来,贴着手背插进砖墙,护住了他的右手。是他!就是这个在索三火并九峰山时,重伤坠崖不见踪影的海鹞子!杨宣成急忙转身,盯着他的背影就跟了下去。
跟人是一门大学问,有三两步就跟丢了的,也有走过半座城也甩不掉的,这功夫全在眼上。跟得太远容易丢,人家拐个弯或脱件衣服就能甩掉你;跟得太近则容易跟“醒”了,即被对方发觉。你死盯着他不行,有功夫在身的人会有一种强烈的第六感,对敌视的目光非常敏感;你不盯着他看也不行,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能用出来五六种甩脱你的法子。
所以杨宣成的独门法子是跟人看腿。每个人的身材可以相似,但因习惯不同,职业不同,所以走路的姿势也不相同,这个不同就在重心、步法、姿态、关节变化上体现。而且看腿的另一大好处是,他再变换衣服伪装,终究不能当街脱裤子吧。
杨宣成跟着这两条忽快忽慢、时走时停的腿来到南门外一家饭馆。这是一家饭铺,屋檐下探出三尺多长的遮雨棚,门扇敞开,从外面老远就能看得到里面,当然从里面也能直接看到外面。杨宣成在街对面侧身坐了,随便点了些吃食,就盯着饭铺里面看。
海鹞子似乎是来这里会见什么人,他坐在一个瘦高人的对面,对他说了些什么,那人戴着帽子低着头,又被海鹞子的身子挡住,一时看不清面孔。杨宣成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耐心地等着,片刻后海鹞子起身离开,就在他起身、对面男子抬头目送的一瞬间,杨宣成一眼看见这个坐在饭铺里等着海鹞子的,竟然是之前负气离家出走的结义兄弟、黑面虎的义子木桦!
这一下即便杨宣成再有不动声色的忍耐功夫,也失态愣在了当场。木桦竟然还活着!一股暖流自杨宣成心里涌起,直扑眼角。老天有眼,在自己渐渐形单影只、孤独寂寞的时候,将结义兄弟给他送了回来。杨宣成眼眶温润,几乎就赛跑进去抱住这兄弟,想好好问问当年他扔下一句话后出走,这几年都去了哪里?都遇到了些什么?
而饭铺里的木桦也在这一瞬间发现了面朝这边,神色惊诧而欢喜的杨宣成。他一愣之下,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坐下吃了两口菜,观察了一下左右无人注意,这才缓缓站起,要招呼小二结账。
就在此刻,于短腿带了六七个人“噔噔噔”冲进饭铺,各占位置将木桦的去路截住。于短腿狞笑道:“小子,跟了你一整天啊,在这消遣?走吧,爷给你预备下好地方了!”
杨宣成急忙要起身相帮,却见木桦朝自己这边暗暗摆手。木桦将帽子向前压了压,用一口东北语调答道:“这位大爷你是看岔了吧?我可不认识你们,在这旮也没亲人。”
于短腿挥手道:“去给我捆了!”
手边一个胖子上去就抓木桦的脖子。木桦口中告饶,却后退半步接手一拧,拿住胖子的手腕将他拧得背朝自己,接着一脚踢中其膝弯令他背跪在自己身前。袁门众人纷纷呼喝,要木桦放人,同时朝前逼近几步就要上来围殴。只见木桦不再吭声,右手从腰后摸出一把细窄的匕首来,一刀从胖子右肩锁骨处刺下去,胖子一声惨叫,右臂便软绵绵地垂下,却是手臂大筋被木桦一刀准确地刺断。
众人见血就要上扑,木桦左脚踩住胖子小腿,左手拉起胖子左臂高举,右手横握匕首在胖子手腕上抹了一下。这一刀就割破了胖子的手腕动脉,血花飞出几步远,喷了扑上来的袁门打手一脸,对方慌忙伸手抹血,连退几步。胖子一声惨号,奋力挣扎,木桦神色平静地目视众人,手持匕首来回几下,拉二胡似的在胖子手腕上又开了七八条口子。胖子手臂处伤口喷血犹如泉涌,木桦竟不动声色地将这喷血的胳膊当成了水枪,冲着对面冲过来的人左右晃动,用血水逼得于短腿等人连连后退。
昏暗灯光下,胖子满脸痛苦,表情狰狞,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水喷洒在地上的声音犹如雨打残荷,一时间屋内众人无不毛骨悚然,稍远些地方围观的闲人们,有的已经开始呕吐起来。再过得几弹指间,胖子的惨叫声渐弱,变成含糊的呻吟声,喷涌出来的血花也逐渐势弱,圆圆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了胸前。
此时木桦与袁门打手们之间的地面上都是暗红血液在流动,这场面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和扑鼻的血腥味,使得方才还是一团和气的小饭铺子,此时已如阿鼻地狱一般,就连见惯了场面的于短腿也两股颤颤,几乎不听自己的使唤。
这一下诸人都被震慑在当场,倘若一刀捅死还落得个痛快,像这般落在木桦手里任他宰割,这是活活疼死。袁门一众打手只觉牙根发酸,两腿沉重,谁也不敢贸然上去被他切成第二把水枪。
木桦左手放开,任胖子栽倒在地上自己的血泊中,右手收了匕首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净了手,扔到胖子身上,转身从饭铺的后面跑出去。直到他跑走了小半天,于短腿等人仍站在原地,面露惊恐,只顾相互乱看却不敢追出去。
这不到半盏茶时间的场面变化,给杨宣成带来的震撼简直难以用言语描述。木桦面对强敌先是示弱以麻痹对方,然后果断抓住机会拿住人质,接着决不废话直接出手,出刀精准更兼狠毒,吓住诸人而后顺利逃出。 这思虑周详、神情镇定,又面色冷酷、手法老辣的杀手,还是当年那个带着他在利顺德大酒店找厕所,出主意撺掇他混跤场、闯码头的大孩子么?还是那个没等到黑面虎下山会哭,听到了反水噩耗之后马上翻墙出去找罗公子拼命的那个木桦么?杨宣成呆坐在桌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杨宣成独自回家,原本的惆怅心情不但没有解开,反而又被刚刚眼见的这一出搞得十分烦躁。平心而论,杨宣成知道自己也算不上好人,他也伤人、断人肢体,可他绝对做不到木桦这样的冷静与狠辣,即便是易地而处换他被围,木桦那动作与眼神,绝对是他连想都想不到的。
杨宣成推门进院,忽然听见屋内隐约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他心下一沉,快步进屋,果然木桦正坐在堂屋的凳子上,两只脚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盆里,手里还捧着一块烤好的山芋。惜缘则笑盈盈地坐在一边听他说话,桌上手边还摆着个暖壶。
见杨宣成回来,惜缘雀跃而起,欢喜地指着木桦,向杨宣成快速比画着,显然这出走两年突然而回的贵客,让她欣喜不已。木桦也扬起脸来笑嘻嘻地看着杨宣成,问道:“哥,你吃饭了没?”说着将手中的烤山芋掰开,将大的一半高举着递了过来。
这若是在两年前,杨宣成必然笑着过去接下,兄弟两人边吃边谈笑,做哥哥的还会帮他在脚盆里加点热水,等他洗完了自己再去泡脚。可如今却非往日可比,方才一场血腥让他心悸未平,杨宣成看着他递过来的烤山芋,却没心情接下来。
杨宣成摆摆手,让惜缘先回屋去,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凝神注视着木桦。
“哥,没想到你真娶了惜缘啊。嫂子有福,你更有福,羡慕死我了。”木桦嘻嘻笑着,脸上的表情与两年前无二,还带着那股稍有些得意与无忧无虑的孩子气。
杨宣成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半个多月吧,哥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真行啊!真的打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了,刘家码头的大把头,威震西头的铁手佛,我这辈子是学不出你的功夫了,你可得罩着我啊。”
杨宣成面露苦笑,心中的提防之心稍稍化解了一些:“你这次回来做什么?长住还是路过?”
木桦擦着脚顾不得抬头:“路过,办点老板交托的事情,主要是送几样东西,完事了我就回南边去。哥受累帮我搭下手……哎,别、别,我自己来,你如今可不一样了,我可不敢让杨大把头给我倒洗脚水。”
木桦趿着鞋将水泼到院子里,回头道:“哥,我还睡我原来那屋呗?让嫂子给我找被子吧。”杨宣成看他夹着衣服要去东屋,想了想终于忍住了没开口,他想既然木桦住下了,就别在这久别重逢的时候问这问那地扫兴,惹他不开心,总归这兄弟要在自己这里多住些日子的,有些话来日方长,慢慢说。
第二天一早,木桦吃着惜缘做的菜饽饽、豆粥、咸豆腐,问杨宣成认不认识广茂货栈的范掌柜,自家老板有事让他传话过去。杨宣成想了想,这人住在租界里,平日很少出门,与码头倒是有些来往,木桦便央求他带自己去。
两人坐了人力车直奔法租界,岗亭里的警察认得杨宣成,没有检查便挥手放行。二人在门外按动门铃,片刻后范家下人出来,隔着小窗见是杨宣成便急忙开门,将他们请进院子带上二楼。
穿过门厅步入客厅,范掌柜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杨宣成来了,忙起身相迎,杨宣成便将身边的木桦为其介绍。范掌柜客套道:“幸会,幸会。木桦老弟一表人才,不知在哪家字号做事?是何业务啊?”
木桦走上前恭敬地伸出双手,握住范掌柜伸出的右手微微躬身笑道:“范掌柜您高抬我了,后生小子所在的字号很小,商社取名力行,又号蓝衣。”(注:指力行社与蓝衣社的简称,均为民国时期特务组织。)范掌柜闻言一愣,心想哪有字号取这般怪的名字,心念再转一下忽然想到什么,心生警觉就要缩手回来。此时他只觉手腕一痛,低头看时木桦已经攥住他手腕,将一个精巧的小针管刺进他手臂血管中,微笑着缓缓将针管中淡蓝色的液体推进他体内。 ’
杨宣成被眼前此景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范掌柜的面色瞬时变得铁青,手指着自己缓缓向后仰倒。旁边正在倒茶的佣人面色大变,拔腿就跑,木桦闪身追上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他头发,将剩下半截针管的药水打进他脖子里。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眨眼间消失在自己眼前,杨宣成瞪着双眼望向木桦。却见木桦并不慌张,先弯腰分别摸了两人颈边动脉,确定没了心跳,再看了屋内各房间确实再无他人,才从衣服内兜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范掌柜尸体上,接着示意杨宣成快走。杨宣成拔脚疾步走出,木桦留在后面面朝屋内退步而出,掩门时还不忘向屋内大声道:“范掌柜请留步,不用送了,您休息吧。”这才关门下楼,整理了一下衣服缓步走出院子,坐上人力车远去。
杨宣成催着车夫一口气跑出租界,来到河边,这才跳下车遣走车夫,一把揪住木桦的领子怒道:“你杀人!你又杀了两个!你为什么杀人?你现在究竟在干些什么?你回天津干什么来了?”
木桦脸上又恢复了带着稚气的笑容:“别急啊我的哥哥,我干的都是正事,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哪个该杀?昨天那个人你非要用那种残忍的杀法么?就不能让他死个痛快?今天范老板哪里该死了?他可是个说话和气的大好人!”
木桦叹口气,用怜悯的眼神看了杨宣成半晌,缓缓道:“哥啊,我本来看你的行事做派已经很有大把头的样子了,可怎么还是那小巡警的心性呢?昨天那场面,我下手是稍稍狠了些,可我不狠下手把那些人吓住的话,他们冲上来,我还得再多杀几个才能脱身,而且说不定我就要躺在那里了。若换了你,还有比我更好的法子么?今天这范老板其实用的是假名,这人是赤匪(注:民国时期,通常将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志士,诬称为赤匪。),他是挑唆吉鸿昌哗变的主使人。像这样祸乱国家、动荡社会的人,怎能不杀?”
这话听得杨宣成一愣,他顺着木桦言语的口吻仔细想了想,面色大变:“你、你……”他压低了声音皱眉问道,“你是为南京那边做事么?”
木桦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我为国家做事,是领袖之爪牙。你明白了么哥?”
杨宣成看着眼前这神情坚定而极富朝气的年轻人,当年罗公子在他额头上留下的两条刀疤犹在,他不得已留了长发遮掩,却挡不住他眼角中的神采飞扬。杨宣成无奈地叹口气:“不论是为谁做事,就不能少杀人么?难道在你们眼中,取人性命就那么随意?”
木桦冷笑一声:“教官曾不止一次教导我们,非常时期必须有非常手段。此时国家危难,须有强势领袖带领我们逆境崛起,因此投降者与持异议者都该杀。”他扫了一眼杨宣成道,“背叛者的家属同罪,你还是写信劝劝你岳丈大人吧,莫因为他的几年富贵,令你惹祸上身。”
话题扯到许思汀身上,杨宣成不由怒道:“许先生是去东北替那里的老百姓与日本人周旋,他决不是汉奸!我不许你乱说!再说了就算他是汉奸,你难道还要杀我不成?”
木桦看着杨宣成“嘿嘿”冷笑:“他说的话你就信,我说的话你就不信?都是听人说话,你怎可因人而异?就算我乱说,那报纸上的新闻可不会乱说吧?至于你,咱俩毕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我是不会让你在邪路上越走越远的。这不,我既然敢把身份向你表露,就说明我还信任你,还准备给你洗刷名誉的机会。”
杨宣成盯着木桦看了半晌:“你想干什么?”
木桦却轻松地甩了甩手腕道:“知道为什么我要帮刘广海越狱么?本来刘广海碍于面子还不想走,但我只对他说了两句话,他就跟我走了。我说的第一句是:‘今天你不走,明天杀进来的就是袁文会手下的人。’第二句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其实我想让你知道,哥啊,只有刘广海走了,这码头才能姓杨,你才能在这里一言九鼎,所以你现在这大把头之位,还真的要多谢我啊。”
这些话说得很是露骨,木桦已经在暗示,这大把头的位子是他帮着杨宣成得来的,杨宣成若是知趣就要知恩图报,不然他很可能让刘广海再回来,令杨宣成坐不成这位置。
杨宣成这些年来又岂是被人吓倒过的,他平生最恨别人的要挟与呵斥,看着木桦自信满满的样子,他缓缓道:“你以为我就舍不得这大把头之位?你以为我就一定会帮你?”
木桦脸上又露出特有的稚气笑容:“哪里哪里,我哥淡泊名利,别说区区一个码头上的大把头,就是把整个天津卫江湖的龙头老大位置给你,你也不放在眼里。”接着他话锋一转道,“但是我知道哥一向是义薄云天、一诺千金的,这东西哥你不会忘记了吧?”说着,木桦摊开手心,露出手掌内圆不圆、方不方的一个物件。
杨宣成低头看去,眉角不由得一跳,那是当年他初上九峰山,用一手玩鸽子的伎俩救欧秀珍下山时,感激黑面虎的大方成全,留下的一件信物——就是黑面虎亲手用海鹞子的飞刀削去一弧的大洋。当年杨宣成感激之余曾有话说,若是日后黑面虎有所差遣,持此物来,他必有报答。
而今物是人非,黑面虎早已去世数年,这块缺了一弧的银元却被磨得越发锃亮。杨宣成睹物思人,想起黑面虎对自己的传功之恩、对父亲的扶灵之恩,以及当年在山上要自己与木桦结拜兄弟时所说的那一番话。他终于叹口气,将心中那股厌烦之气强压下去,转头望向河面,不再言语。
木桦自然看得出眉眼高低,笑道:“你先忙去吧哥,打虎还要亲兄弟呢,我知道我有难处的时候你一定会帮我的。”
木桦挥挥手快步走远,杨宣成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这真是一个刚十八九岁的大孩子么?比起他自己这岁数刚做巡警时的表现,差别如天上地下。木桦说话环环相扣滴水不露,做事周密详细直指要害,这两年来他是在哪里被什么人调教得如此成熟可怕?他又是受了多少自己想象不到的委屈与磨难,才有了今天这副样子?
杨宣成越想越觉得心慌,不知道木桦要惹出什么麻烦,或者拿出什么难题来要自己帮忙。
这件事情在杨宣成心里翻来覆去地思虑了一整天,回到家里也有些魂不守舍。惜缘见他回来,先倒了热茶,再将菜盘上扣着的大碗掀开,露出还热乎的炒萝卜丝和煎豆腐。杨宣成洗了手道:“不是说了好多次么,别等我,你先吃。”惜缘在旁边并不拿筷子,却轻轻碰了碰杨宣成的手肘,在桌面上推过来一个小物件。
杨宣成侧头一看,是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泥娃娃,这小泥人白白胖胖的,脸上还一边有一个小酒窝。他再抬头看向惜缘,只见她面色羞红,眼神中却露出颇为自豪的喜悦来。杨宣成把筷子一扔,拉住她的手问道:“有了?这是从天后宫请回来的?”惜缘轻轻点了点头。
杨宣成腾地站起,手足无措地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兴奋心情。他回过头来坐在惜缘的身边,将她消瘦的肩膀用力揽入怀中,脸颊贴在她的秀发上不住摩挲,伸手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小腹欢喜道:“媳妇,你真棒,你真是太棒了。”
惜缘笑着挣脱出来,举起双手认真比画着:我丈夫才棒,你是最棒的大英雄。
两人相拥在一起温存许久,惜缘要他给未来的孩子取个名字,杨宣成凝神想了好久,想这孩子将来一定是能远超他父亲的大人物,一定是能生活在远比他父亲现在更好的世道,将来无数的光彩与荣耀都在前面等待着他,他一定会比自己更加幸福。想着想着,杨宣成忽然想起在躲避便衣队暴乱的那夜,欧秀珍对他提到过的“我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一起生活在一个人人都可以为自己做主,人人都可以做想做的事的时代”。
“就叫杨好时吧,让他能生活在一个好的时代里,不会像他父亲这般的艰难,这般的辛苦。”
七天后木桦再一次找到杨宣成,让他做好准备,今晚会有天津中央银行的黄金从他的码头秘密启运装船,从水路离开天津。杨宣成闻言大怒,一是这么大的事情木桦居然不提前与他商量,这明显还是不信任他,既然不信任他又何苦来找他装船呢?二来是木桦做事果然棋看三步,之前故意放走刘广海只怕为的就是制造启运这批黄金的机会,俨然把他当成了棋子。三是惜缘刚刚有了身孕,码头又在袁文会的严密监视之下,这么大的事情万一出个意外,岂不是要连累许多无辜的人?
杨宣成看着木桦脸上那副志在必得、必须听命的神情,忽然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多少年了,几番努力自己还是要被这些人指来使去,不论自己走到哪一步,都会有高高在上的人对自己发号施令。父亲当年那个自由自在、来去如风的江湖,难道真的就是个传说?
杨宣成一甩袖子沉声道:“木老板客气了,您没有签约,也没下定钱,按码头上的规矩,这趟活我们小码头接不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木桦一愣,笑道:“哥啊,您是个大英雄、大人物,这做的可是有利于国家的大事,如果这批黄金失陷到日本人手里,咱们可都是民族的罪人啊。”
杨宣成哈哈一笑:“木老板您太高看杨某了,这么多年的江湖混过来,杨某知道,‘英雄’二字不过就是一顶高帽子,是那些闲人们要你为他们流血流汗甚至卖命之前,给你画的一张空头支票而已。杨某亲眼看见多少英雄在送命之后不过三五年,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再者,”杨宣成冷眼看着木桦,“丢了批黄金我就是罪人了?我知道黄金有价土地无价,那丢了东三省的,丢了察哈尔、热河的。马上就要再丢天津的,谁又是罪人呢?”
木桦一愣,转口道:“哥,我爹当年可说了,你得负责保护我。”
杨宣成又是一声冷笑:“我认为,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而不是请求他人对你负责。把责任放在别人身上,本就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
木桦面色一变,沉声道:“你可知为了这批黄金,我制定了多周密的计划,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多少牺牲?你若是不干,我岂不前功尽弃了?”
杨宣成此时强压心头怒火:“你只知道你的前功尽弃,你就不想想因为你所谓的功,我全码头上下的兄弟们,我,还有你嫂子,要为你冒多大的风险?功有用还是命有用?难道我们所有人,就都是你指来喝去的棋子不成?”
话不投机半句多,木桦面色阴沉地向杨宣成抱抱拳,转身而去。
杨宣成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忙码头上的事情。可当他回到家时,却没闻到平日里熟悉的饭菜香气。杨宣成心中一动,推门冲进屋里,屋空灶冷,惜缘并不在家,桌上放有一张字条,用茶壶压在下面:哥,我带嫂子出去散散心,你今晚放心在码头上装货,完事之后我亲自送嫂子回家。
杨宣成气得跺脚,将信纸揉碎了狠狠甩在桌上,这白眼狼居然学会了绑票,绑的还是自己的嫂子!杨宣成在屋里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他一脚踢翻椅子尤嫌不足,闯进前日木桦来此小住的东屋,却找不到可以发泄怒气的物件。杨宣成立在屋中拧眉沉思片刻,复又跺了一脚,出门直奔码头而去。
六顺儿等人见杨宣成去而复返都很惊奇,杨宣成只对他们说,晚上有些精密仪器要装船,怕摔坏了赔不起,所以就过来看看。并且嘱咐了加餐、添灯、选派人手等等诸多事宜。果然夜色刚临,三辆卡车拉着几十个货柜鱼贯而来,第一辆车驾驶室里眺下来的赫然是海鹞子。
杨宣成对他一直存有好感,忍不住走上前来抱拳行礼,海鹞子也神色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杨宣成问起之前的经历,海鹞子依旧少言寡语,只说了句:“遇上少当家的,就跟他干了。”便再也无话,示意他抓紧安排人装船。
杨宣成在一边手捏怀表心急如焚,拧眉沉脸不停地催促人快点,这脸色吓得码头上诸人谁也不敢发问,只好玩命地加快装船速度。
三车货物终于在半小时内装船完毕,海鹞子与杨宣成都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木桦拎着几个装满商品的纸包笑嘻嘻地陪着惜缘出现在码头大门口。惜缘显然也发觉事情有些不对,木桦不仅仅是陪她逛街吃饭这般简单,因此一见杨宣成,她马上跑过来站在他身边,紧紧挽住他的胳膊,面色有些惊恐。
杨宣成面沉似水,低声喝道:“好你个白眼狼!你还讲不讲人情?”
木桦面色肃然,立正站好答道:“木桦只知自己是国之鹰犬,所作所为以国事为大,国家之重,容不下私情。”
杨宣成大怒,走上前去抬手就要打,挥手间却看到木桦头上那两条难看的刀疤蚯蚓般地爬在额边。这是杨宣成几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旧事,当年若是他早到一步,木桦就不会受罗公子这般羞辱,如今黑面虎已经不在,杨母、许思汀都已离他而去,自己只剩下这样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一掌他又如何能打得下去?
杨宣成恨恨道:“你不知道你嫂子有身孕么?”
“知道,所以才用她来请动你办事。”最难提防的人,往往是最熟悉你的人,因为他们最清楚你的软肋所在,而且并不吝于在此插上一刀。
杨宣成一字一顿又问道:“那若有一天,你家老板要你来杀我呢?”
木桦眼神一涩,流露出一瞬间的凄苦神情,却又马上恢复冷峻的面目:“木桦乃是国之鹰犬,自然唯国命从事。”
杨宣成一阵冷笑,又从冷笑变成苦笑:“好,好一个国之鹰犬。那就请木先生以后无须与杨某兄弟相称,杨某担待不起啊。”
木桦神情一变,却也不再多言,指指身后道:“哥啊,你送佛送到西,帮兄弟我挡一挡后面的人,这恩情我日后一定加倍奉还。”果然后面一阵自行车铃响动,似是有大股人马追了过来。海鹞子急忙喝令启动马达开船,木桦跳上甲板远远朝杨宣成用力挥手再见,杨宣成却顾不上看他,也不想再看他,一个人沉着脸走向码头门口,迎上追过来的那群袁门打手。
于短腿跳下自行车,来不及支车梯就跑了过来:“让开!让开!”
杨宣成岂能让他闯进码头去,丁字步站开一个人挡在码头门口。于短腿喘了几口气,实在是没有走上前去伸手推开杨宣成的胆子,他后退半步道:“杨大把头,我们在给袁三爷办事,你让我们进去,我们要找人。”
杨宣成笑了笑:“那你要找谁?何姓何名?哪家店铺的?”
这于短腿一时还真说不上来,他只好比画着说了一下木桦的身高与容貌。杨宣成又笑笑道:“鄙码头实无此人。”
于短腿气得跺脚:“杨大把头,你别跟我睁着眼说瞎话,你信不信我拆了你这破码头?”
杨宣成不动声色,继续笑笑道:“那你信不信今天我就把你们这些人的胳膊腿都拧折了?我就在这曾经拧过三十五个人,就你带来的这十几个,要不要试试?”
于短腿面色变了变,后退半步,回头看了看身后夜色里孤零零的十几号人,又看了看一脸戾气的杨宣成,还真鼓不起冲上前的胆气来。他狠狠道:“姓杨的,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进天津城了,我看你还能横几天,你就等着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看着于短腿等人远去,木桦乘坐的小火轮也远远没了踪影,杨宣成长叹一声,只觉浑身乏力、心力交瘁,想到自己几乎成了一只外表强悍内心却极恐惧的纸老虎。回想几年来无论失败后的一地碎片残渣,还是胜利后的人声鼎沸,真正能够留到最后陪伴自己的,却一无所有。长时间的单打独斗,最容易使人筋疲力尽
惜缘悄悄地走到杨宣成身边,紧紧地挽了他的手臂,将身子倚在他身上。杨宣成沉默半晌,伸手拍了拍惜缘的肩头安抚道:“不怕,天塌不下来,即便天真的塌下来了,还有我替你顶着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