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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见所见(上)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9期 > 文/三月初七 宋立军
《临渊·生杀器》
内容摘要:
天心宗叛乱终于在封州城下被平定。大威德明王巫天威身死,不动明王何引初重伤逃循。而以天下第一神兵生杀器重创不动明王的小兵陆拾,则离开了“猎”字营,加入了一支商队。结果倒霉的陆拾在半路被天心宗残兵袭击受了重伤,幸好被由他自己和叶离尘救过的名社少女所救。现在,我们的小陆拾正躺在马车里,朝着未知的方向前行……
第一章 涉险
大车辚辚而行,压碎沉重的死寂。
正是烟花三月,本应是一片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生机景象,但从那车厢纸窗的缝隙中看出去,却只余一片萧瑟。一眼望去,不见一点生机,只有直连到天边的浊黄色泥泞点缀着偶然可见的断壁残垣,最多的却是路边那些空洞着双眼望天的骷髅、无人掩埋的尸骨和那些默默食腐的乌鸦。
似乎连乌鸦也被这荒芜和死寂感染,竟无一只发出不祥的叫声,只默默地争抢那些死者的血肉,争夺着在这地狱般的世界里更多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少年不过欠身从纸窗朝外张望了一眼,却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痛,不由“哼”了一声,又躺回了榻上。他名叫陆拾,今年才十六岁,脸上仍带着些年轻人的稚气。他相貌普通,只有双眉长而熨帖,实乃相书所谓贵不可言的“鹰扬”之相,可惜一道恐怖的刀疤将他的左眉拦腰斩断,那暗红色的疤虽已不显眼,但仍让这张原本还称得上清秀的少年脸庞上多了分狰狞的气息。
那是天心宗叛军大将、大威德明王巫天威的天威刀留下的伤痕。陆拾本是封州城田狩疆大将军麾下“猎”字营的一名甲士。就在去年,天心宗大军围攻封州城,少年与化名谢泽的江南游侠叶离尘相识,无意中卷入了一场倾动天下的阴谋争斗之中。
是时天下承平已久,四方豪强积蓄实力,各成一脉,更有北方九戎异族虎视中原。自数年前青城东君离奇身亡,再无人压制天下英豪,一时烽烟四起。
恰逢北方大旱,太初道异支天心宗趁机率领教徒揭竿而起,各路守兵望风而逃。转眼间天心宗便席卷半个北方,直到封州城下。
天心宗围攻封州城九月不下,最终不动明王亲至,天河决口,倒灌封州城。洪水滔滔中,封州城七十万百姓,逃出生天者百中无一。天河下游方圆千里尽被荼毒,受灾者以千万计,田狩疆麾下大军与天心宗大军也各受损伤。最终决战中,平乱总帅叶渊停请动宁远青城铁骑穿越千里突观战场,终于将天心宗主力大军击溃,祸延数年的天心宗之乱平荡可期。
不料庆功宴上,不动明王何引初终于发动了策划已久的阴谋,亲自扮作俘虏混入封州城偷袭叶相,一击得手。幸亏叶离尘早有布置,借少年陆拾之手和天下第一神兵生杀器,以器破道,一击重伤不动明王。
天心宗连续大败,再加上领袖之一不动明王何引初重伤隐遁,群龙无首,虽仍有残兵负隅顽抗,但平乱可期了。田狩疆为向朝廷表示清白,率先以“天下已定,封州城残破无力负担”为由将“猎”字营精兵裁撤,于是,十六岁的少年士兵陆拾就此解甲归田。
风流云转,天下大势几起几落,一个个震动四方的名字或飞扬,或陨落,或几乎君临天下,或成为路边枯骨沦为乌鸦口食。
陆拾穿上甲胄又脱下甲宵,他还只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虽然,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天下气运流转的关键就握在他的手中。
在他觑准机会,按下机关的一瞬间,整个神州的命运就此逆转。
但那不是他。
那唯一的时机,来自叶离尘的策划;而那强大的力量,来自那兵器中的兵器,生杀由心的“器”。
所以,当—切落幕之后,其实全部与他无关。
当日天河决堤,河水肆虐千里,虽然过了数月,河水已然退去,但随滔滔河水而来的淤泥却仍铺撒在这原野中,足足没过半个车轮,让马车的速度着实快不起来。
从间或可见的断壁残垣来看,这里本是个富庶的小镇。即使这地狱般的惨状仍无法彻底掩盖它原来的繁华。可惜洪水一至,管你原来是茅屋草舍还是朱门雕梁,一概被倾覆掩埋。在路边深不见底的淤泥下更不知有多少冤魂。
大概是倒回榻上的声音太响了,只听一阵清脆的吆喝声,车慢慢停下来,一张秀丽的脸庞探进车厢:“喂,小六十,你怎么了?”
虽然近几日朝夕相处已是混得很熟了,但陆拾仍是禁不住脸色一红,这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分外明显:“没事,扭了一下。”
少女虽然叫陆拾“小六十”,但看起来也未必比他大上多少,大概也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虽穿了一身青布男装,但一张精致的鹅蛋脸仍是让人一见便知道这是个漂亮少女。白皙的脸上丝毫见不到如少年般的稚气,满满的英气让人觉得她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比那少年还要可靠一些。
闻听没事,少女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你也是,没事老实躺着,不许乱动,咱们的金创药用得差不多了,你要是再乱动,万一把伤口崩裂了,这荒郊野外的,没处弄药去,我只好把你扔在这儿躺着等死了。”
这话虽然不客气,但少女的语气却带着实实在在的关切,听起来不像斥责,倒有点像父母吓唬孩子“再不听话就把你扔给老虎”之类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哄小孩的语气,少年陆拾却有些不舒服,一时也忘了那一点羞涩,挖空心思反唇相讥道:“不怕,真崩裂了用火烧烧就不会化脓,这可是实在验证过的。不过我背上烧一烧没什么,但某些姑娘带了那么大的烧疤……”说到这里,突觉不对,脸色顿时一红。
当日在封州城,机缘巧合之下,陆拾曾经和江南游侠叶离尘一起救过这少女。当时少女腿上受了箭伤,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二人不得已用火炭处理了少女的伤口。当时并不知她是女子,但此刻斗嘴再次提起,他骤然想到当时为了救人实已看了少女的春光,登时一滞,但此刻停嘴更着痕迹,只得讷讷接口说完:“带着那么大的烧疤,怕就嫁不出去喽……”
少女却似完全不觉尴尬,只冷冷哼一声:“还不是你们两个家伙害的。”
身为女子谁不爱美?少女虽知事急从权不能怪人,但现在被提起,一想到身上被这两个混蛋害得带了这么一大块疤,也不由得提高声音道:“万一到时候本姑娘真被人嫌弃这块疤,你们……”
陆拾只觉得心中一荡,整个人瞬间紧绷了起来。
你们?
你们如何?
你如何?
你得负责?
你得娶我?
少年的绮思不过片刻,少女的话语突然停住,然后便如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接口道:“哼,一块疤怕什么,对本姑娘没影响,”
陆拾愣了一下,少女诡秘地一笑:“本姑娘真要看上谁了,那块疤平时被遮住了,他怎能知道?等能看到的时候,他后悔也晚了,哈哈哈哈。”
听瞳了少女的意思,陆拾的脸色顿时变得通红。少女却似毫不在意地转换了话题:“对了,我说你知道咱们现在在哪么?“
陆拾收回心思,苦着脸道:“我从没出过封州城,怎么可能知道这是哪?”
少女叹了口气,嗔道:“真没用!本来以为咱们沿着大路走,就算不认识路,好歹也能找人打听一下。谁知道这一路上竟连个活人都没有,真急人。”
去年封州城遭天河大劫,十之八九的百姓死在洪水之中,陆拾本就是孤儿,这一场围城浩劫之下更是连同师父一家在内的亲朋都死了个干净,解甲归田之后也不愿再留在封州城这个伤心之地,便凭着入过“猎”字营的资历,随了商队做护卫。他本想谋生之外可以四处走走,谁料中途遇到天心宗的溃兵抢劫,混战中背上被人重重斩了一刀。
若非上天帮忙,恰好这名社的少女路过,少年陆拾怕早就糊里糊涂入了哪只野狗的肚子了。
少女虽然年幼,却已是名动天下的“名社”的一员,无论武功智慧皆是上乘,此番孤身来到西北本有一番大事要做,不料机缘巧合先救了陆拾一命,更不料带着这少年走了几天之后,两人愕然发现,竟然迷路了。
好在少女知道此番要穿过一片无人烟的灾区,自己赶着马车出来之前带足了补给,粮食饮水一时倒也不缺。
眼见少女真的急躁了,陆拾顺口安慰道:“别急。你说聚会地点离此不远,你们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几天,我们虽然没找到路,但方向是不会错的,只要沿着路一直走下去,总会离开灾区,碰到人烟的。”
少女嗔道:“这还用你说,本姑娘又不是第一次迷……本姑娘见多识广,有啥可急的。主要是你的伤,虽然现在不会要命了,但你伤到了脊骨,我带出来的药也快用光了,如果不赶快找到杜总他们,让他们出手给你疗伤,只怕会大大影响你日后练武。”
陆拾心内一阵感动,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讷讷道:“多谢了。其实练武什么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少女也不再多说,身子一转,已又坐回了驭位,一声吆喝,车子重新慢慢行动起来。
夕阳西下,昏黄的阳光斜斜洒下来,让人禁不住想打瞌睡。
少女无聊地抖着缰绳,稍微提高声音对着躺在榻上的陆拾道:“再说一遍,你老老实实呆着,千万别动。现在你的脊骨受损,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万一动作大了伤口扩大,那别说老天,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最后一句听起来甚是不通。陆拾点点头,然后才想到少女根本看不见自己,忙答道:“好的,放心。老天……是个人么?莫非他姓天?”
少女嘻嘻一笑:“你倒挺聪明。不错,老天是个人,不过他不姓天,他姓蔡,叫蔡问天,我习惯叫他老天。不过回头你可别学我这么叫他,这个人虽然在外面名声不响,但在我们名社高层内也算数得上的高手,自视甚高脾气又大,你若不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蔡前辈’,他不肯出手救你,那就惨了。”
陆拾心说我自然不会如你这般没大没小,却只回应道:“好。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可赐教否?”最后却是故意加了一句开玩笑般的尾巴,免得少女拒绝后尴尬。
少女嘻嘻一笑:“你不用知道我叫什么啊,反正你比我小,我叫你小六十,你叫我姐姐不就行了?”
陆拾脸又是一红,颤声辩道:“谁说我比你小?我今年……十七,大年初一的生曰,你呢?”一想到少女比自己还略高的身材,他有些心虚,但毕竟不擅长撒谎,只敢把年龄偷偷加了一岁。
少女道:“好吧,我跟你说,我叫洛夕,洛阳的洛,夕阳的夕,记住了?”
陆拾默默将这个名字在心里反复念了无数遍,直到几乎烙进了心底。洛夕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我听说叶离尘要介绍你到叶相门下,你居然没去?”
陆拾收敛心神,答道:“叶兄的确说过要帮我介绍一位名师,倒没说是要我拜入他父亲门下,但我当时有些……有些事情没想通,所以没去。”
少女恨恨惋惜道:“你这个家伙,你知不知道,不动明王惨败后,叶相就是东君之后第一个得到公认的天下第一人:何况天心宗乱一平,叶渊停的勋业可称前无古人,必掌天下权柄,做他的门下,你就是鲤鱼跳龙门啊!这样大好的机会,你竟然不去……唉!”
陆拾苦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其实不动明王当日刺杀叶渊停几乎得手,多亏叶离尘布置下陆拾,借生杀器一击偷袭得手才重伤不动明王。但知道此事的不过当日在宴会厅的绝顶高手寥寥数人,为了防止天心宗余党报复武功地位均低微的陆拾,叶相严令各人不得外传。故名社虽然号称集结天下情报,对这一关节,洛夕却是丝毫不知。
洛夕接着道:“说起来叶离尘那家伙也算厉害,这么多年孤身在江南一人一剑闯下偌大名头,竟是没让人有半点察觉到他是叶渊停的儿子,连本姑娘都被瞒过去了。你说他为啥要自己出来闯荡呢?不愿意沾他老爹的光么?”
陆拾道:“我没问过叶兄,他也没跟我提过,我也是在不动明王行刺的那晚才知道叶相居然是他的父亲。”
洛夕点头:“当日封州城内他被冤枉杀人,干钧一发的时候他都没抬出父亲的名头来避难,这份坚持必有缘故。不过当时他就算亮出身份也未必有人信。唉,不知道他现在去哪了。”
陆拾骤然一惊,本来只是大家嬉笑闲聊,但洛夕最后一句语气突然低沉下去,竟似突然满是惆怅。难道……
不及多想,突听少女欢呼:“看到了,那里有座房子!”
越走越近,两人却是越发失望。方才远远遥望,只见半山腰上有一栋几乎完好无损的房屋,只以为是有富户将房子建在山上躲过了天河之劫,这样便可以上去探问道路。不料走近才发现,这是一座残破不堪的山神庙,别说人,连山神像都缺了半边,怕连山神野鬼都跟着村民逃难去了吧?
不过有个能遮风雨的地方总好过没有。洛夕将车子停到山神庙后拴好,又将陆拾搀扶下车。陆拾背上伤口方愈,不敢挺腰走路,只能驼着背靠着她的搀扶,这一来更是显得比她矮了许多,陆拾心内暗自不爽,却也毫无办法。
当此大劫,村民们逃难之前自然将这唯一逃过一劫的山神庙搜刮得一干二净,神烛、布幔什么的也就罢了,连神像都被凿下了小半个身子,想来是哪个逃难的途中饥饿难耐,就将这神像身上的观音土吃了充饥。这等惨状只不过略一想,陆拾便觉得心内一阵难以抑制的恸然。
天地不仁,这样的惨状,究竟是谁之过?
洛夕的心思却没放在这上面,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扶着陆拾在神像后靠着一处还算平整的墙壁坐下。
陆拾道:“奇怪,那次灾荒也几个月了,怎么居然还是这么荒凉?这里虽然受灾,但总该有人回来啊。”
洛夕摇头道:“当初一场大水,被水淹死的是一部分,但水过之后,这些村子存的粮食甚至今年春天该下的种子肯定被冲得一粒不剩了,就算他们回来,吃什么?种什么?战乱数年,这里早就没官府能赈灾,逃走了现在回来才是等死。唉,当初大水是一劫,但之后这几个月,饿死病死的人恐怕比当初大水时还要多上几倍。”
陆拾叹息摇头,心知以洛夕名社出身的见识,这预测怕是不会错的。洛夕仿佛被方才的话题压住了心房,一时也不再想说话。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洛夕出门的时候食物清水准备了不少,却没想到要准备蜡烛,这山神庙周围又找不到可以烧的木材,于是二人便由着山神庙慢慢暗了下去,暗到和这世道一样伸手不见五指。
陆拾一路上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一动都不能动,无聊得紧,不知睡了多少觉,此刻却是越发清醒睡不着了,眼睁睁看着天暗下去,突然觉得一阵幽香,那本坐在一边的洛夕悄悄朝他这边挪动了些,片刻过后,又移近了些,两个人几乎紧紧挨在一起了。
陆拾心神一荡,但旋即明白了,笑道:“原来我们洛姑娘怕鬼。”
黑暗中看不见洛夕的神情,但微怒的语气却说明陆拾猜测正确:“闭嘴!”
虽然猜中了,陆拾心内却是一阵失落,便也依言闭上了嘴。
远远传来不知是虎啸还是狼嚎的声音,小庙顶上的食腐乌鸦顿时被惊动,扑棱棱飞起,争相“呀呀”地叫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吃多了死人肉的缘故,那叫声分外凄厉,直如垂死的人啼。
洛夕一把抱住陆拾的胳膊,瑟瑟发抖。她虽然武功见识都比陆拾高得多,但却最怕鬼怪之类,在这暗夜下的破庙内,听到乌鸦叫,顿时想到无数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一时吓得失神,好在身边还有个人,当即紧紧抱住陆拾左臂。而一想到小时听过的故事,乌鸦身后跟着冤魂,听到谁的叫声便会过来找谁索命,她忙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陆拾只觉得整个左半边身子都僵住了,虽然在这“呀呀”叫声中,他心里也有些发毛,但左侧传来的那阵阵幽香却让他早把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过了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小声道:“没事,没事。”
洛夕稍稍放开捂着嘴的手,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别说话,小心恶鬼进来抓你。”说完又忙着把嘴捂住,再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陆拾好笑之间又有些感动,却也不再说话。
乌鸦叫声渐渐停歇下去,二人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听到一个阴气沉沉的声音道:“朋友,乌鸦都不叫了,你还不现身么?”
二人大惊,洛夕尤甚。她身在名社本就是以五感敏锐超群著称,方才乌鸦声虽然让她惊恐不已,但她害怕之下将五感提升到了从未有过的灵敏地步,却从头至尾都没有发现发出这声音的人是何时来到小庙的。
很显然外面并非普通行人,最起码一身轻功比自己要高。而他发声呼唤,语声阴森,怎么想都不像是善意的。二人对视一眼,正没决定如何应对的时候,另一个声音突然从房顶响起:“我故意引发群鸦乱鸣,趁机来到屋顶,想不到仍被发现,胡兄门下果然藏龙卧虎。”这声音却是浑厚低沉,每一个字发出,似乎整座庙都会随之震动一下,只是口音有些硬,却似南方土音:
那尖刻的声音道:“前辈谬赞了,我倒没听到你来的声音,只是听有两只乌鸦叫声本已有止歇之意,却又扬起,虽然变化不大,我却知道定是前辈你来了。”
洛夕暗自心惊,这人竟然能在群鸦乱鸣中听出其中两只叫声不妥,这份耳力和心细,自己怕也及不上。
躲在山神像后的二人这才知道,原来两人来此约会,自己恰好遇上了。
陆拾毫无江湖经验,不知该如何处理,洛夕却知这二人都是不俗的高手,听对话只怕是来密谋某事,听了怕又是一场风波。但就算自己现身,也难保二人为求稳妥找自己麻烦,权衡之下还是悄悄躲着比较好,更何况洛夕一向做的工作就是情报整理,遇到这等诡秘事件又怎能不趁着好机会仔细听听?
两人的声音一个尖刻一个浑厚,都在这小小庙宇内震荡不休,竟是借着话语直接开始比拼内力。群鸦刚刚安静下来,此刻又被这震荡惊动,“呀呀”乱叫起来。洛夕暗叫侥幸,只希望这样的嘈杂能暂时盖住二人的声息。
那尖刻的声音道:“咱们不多废话,先说下,那东西于我师门关系甚大,我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只听“轰隆”一声,那浑厚的声音已从屋内响起,想是那人直接震破了屋顶,落入房内。那人大笑道:“笑话!那东西跟谁的师门没关系?等那东西出世,咱们打一场,之后谁还活着,它自然就是谁的。不过那是后话,咱们现在还是得合作找到它再说,否则都是痴人说梦,你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那尖刻的声音被一阵抢白,气势登时下挫不少,道:“带来了,你呢?”
半晌没有声音,群鸦也渐渐寂静,山神像背后的二人登时大为紧张,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呼吸声几乎大到整八世界都能听到了。幸好那尖刻的声音似乎不耐烦了:“你的东西呢?检查好了就快点,我要赶紧回去。”
那浑厚的声音道:“不错,这东西是真的。你要的在这。”说着破空声响起,那东西似乎颇为沉重。
片刻,那尖刻的声音喜道:“不错,这果然是那厮亲笔……”话未说完骤然转为一声惨呼,紧接着只听劲风交荡,拳脚相击之声不绝。
不过片刻,一切声响都停歇了。
那浑厚的声音哼了一声:“呸,我说拿到东西再打,你就信了?既然有机会,自然是杀一个算一个。看你吞吞吐吐,没准想背着老胡私吞,哈哈,我便替胡兄清理门户。”说着一阵窸窸窣窣声音响起,旋即只听大踏步朝外的声音,想来是那人已然扛着对方尸体走了。
方才变起突然,两个年轻人丝毫未及反应,此刻才对视一眼,虽然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楚,但仍能感觉到对方眼中的震撼和惧意。
洛夕身在天下第一情报聚集地的名社,自是见多识广,而陆拾虽然武功不高,但在封州城曾得到江南叶离尘的指点,更曾亲眼见过当今天下最强的绝顶高手对决,也对武道颇有见识。
他们都明白,方才二人的武功,放在当今江湖上,虽不能说是绝顶,但也可称得上高手。虽然未必及得上叶离尘这等成名高手,但比之少女洛夕怕要高出不少,更别提陆拾了。
那浑厚声音的人突然暴起杀人,听二人话语怕都不是什么善类,若让他发现二人窥视在侧,不起灭口的歹心也难,这等荒郊野外夜半无人,怕抬出名社的名头来也没啥用。万幸……
正思索间,洛夕心内警兆突起,不及过多思索,一把抱住陆拾,两个人就地倒下,朝左滚去。
“轰隆”一声,一个足有磨盘大的锯齿飞轮突然出现在方才二人倚靠的墙壁处,整栋墙被这恐怖的兵器一击登时破了个大洞。
那飞轮发出让人齿酸的“嗡嗡”声,撞破墙壁后速度丝毫不减,“轰”的一声击在山神像上:本来就少了一半的倒霉神像登时瓦解,土块四溅。
陆拾二人滚地葫芦虽然难看,但却恰好躲过了这激飞的土块。看那一片狼藉,想到方才只要洛夕反应稍慢一瞬,那飞轮击中的就不是神像而是自己,只怕登时就会身首异处,二人不禁暗叫侥幸。
方才危急时刻,洛夕百忙之中仍记得尽力护住陆拾的背,半拖半抱把他放在一个角落里,屈身一弹,身子直朝击碎神像后仍呜呜作响旋转不休却转了个方向的飞轮纵去,人犹在半空中,双手已从靴中拔出两把短剑。
眼见那圆盘就要飞回墙壁的破洞处,洛夕已飞至其上,脚在屋顶上一蹬,身子一转,铿然一声,一柄短剑正击在飞轮的圆心。
那飞轮本自沉重,靠着自身旋转的离心力,更添威力。破墙、碎神像,兀自威势不减。洛夕若是正面相抗,一双短剑非折断不可。但她飞至其上,这一击恰好落在圆盘中心,加上全身压下的重量,那飞轮登时“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虽然还在旋转不休,却终究无法再动了。
一击得手,洛夕不及欣喜,左手短剑画出一招“遍地荆棘”,护住全身,身形趁机站直,娇声喝道:“名社洛夕、陆拾奉杜总裁命在此侯驾,来者何人,为何突施杀手?”她心知此刻自己已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想来方才那浑厚声音之人其实早已发现她二人的存在,却不露声色走出山神庙,再绕到后面趁己不意突袭,杀人灭口的心思已是一览无余。
那人果是存着灭口的心思,方才那一击本是志在必得,不料低估了洛夕过人的耳力,竟未曾得手,反而被击落了自己趁手的武器,更听得洛夕叫出名社的身份,不禁一惊,心知这小丫头武功虽然不是自己的对手,但背后的名社却不是好惹的。
他此刻最怕节外生枝,更怕万一她所说的杜刑真的到了,自己到时怕逃不掉。就算心知这可能是那小丫头顺口胡说,却也心存许多顾忌,一时间竟有些犹豫。但想到方才许多隐秘都被二人听到了,若不灭口,别的不说,那方才被自己杀了的人的师父就决不会与自己干休,两害相权还是解决当前麻烦为先,他当即哈哈大笑道:“小丫头也敢冒名社的名头?看我超度了你们两只孤魂野鬼吧。”说着飞身穿过那破洞,朝洛夕飞去。
洛夕心内暗暗叫苦,眼见那人不受欺,却也没办法,只得双剑一划,迎上前去,左右手分刺来人的两肋。这一招“左右陈行”乃是来自名社北方裁决者杜刑亲自传授的绝技,左右两招虚实不定,那人一时看不透虚实,不敢冒险突进,身子重重后退一步。
洛夕双剑展开,剑势如疾风暴雨,逼得那人施展不开,只能步步后退。
洛夕表面占尽优势,心内却是暗自叫苦,虽然那人无法越过自己的剑网,抢回那恐怖的飞轮,但自己拼尽全力却无法伤得那人半分,眼下那人虽不住后退,却是以逸待劳,自己拼尽全力,不敢稍有懈怠,这样久了,累也累死了。
正自焦急,突听那人一声长啸,招数骤然一变,不再谨守门户,而是大开大阖,竟似要只靠一双肉掌与洛夕的双剑火拼一般。洛夕几次变招仍是无力抵挡,情势登时逆转。
她却不知那人心内更是焦急。名社在江湖上名声甚大,那人也算见多识广,接得数招已确认这小丫头不是虚言冒充,的确是名社核心人员,甚至可能真是杜刑的弟子。若不能尽快收拾了这两人再赶紧清除痕迹,万一真如那小丫头所言,杜刑亲至,自己这条命没准就要在此断送。就算逃了性命,日后也是一生躲不开的麻烦,当即拼着受伤,也要赶紧收拾了这小丫头。
洛夕连连后退,那人却是步步紧逼。不一刻洛夕大叫一声,左肩上已挨了一掌,饶是洛夕剑势快捷,那人一掌未及击实便回救要害,这一掌仍是让她几乎拿捏不稳短剑,本来连成一片的剑势登时开了一个口子。
那人哈哈大笑,声音震得整座小庙颤动不已,洛夕被其气势所夺,溃败之势更显。只是她知道此刻一败,不仅自己,陆拾也要一起葬身在这荒郊野外了,当即强打精神支撑着,心下却是一片恻然,心知落败身亡怕是迟早了。
那人心下却也很急,本来他早已听得清楚,知道屋内两人,一人虽然武功不低却不是自己敌手,另一人身受重伤更不足为虑,故才下决心要灭口,不料这两人大有来头,竟是名社的子弟,自己无意间竟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更麻烦的是这小丫头看似娇弱,但打起来竟有一股血勇,居然久攻不下。
入夜来一直乌云遮天,伸手不见五指,即使面对面相搏的两人也只看到对方一团模糊的身影而已,那人眼见时间越来越久,唯恐杜刑真到,心下焦躁,骤地觑准一个破绽,伸手向洛夕左手短剑抓去。
以血肉之躯的手掌去抓洛夕手上切金断玉的宝剑,本来无异于自残,但这一抓时机觑得极准,正是洛夕右手短剑攻敌过急不及回救,左手本就受伤无力,恰又一招用老未及变招之时,那人的右手恰好从上抓来,等于是向那短剑“追”去,眼见短剑就要易主。
一旦失去短剑,洛夕落败怕不过是转眼间事。
恰在此刻,骤然一阵风过,乌云变幻,半截月牙探出了头。
战斗一开始,陆拾被放在角落里,之后眼见战况展开,他只听到风声呼呼,两个人影战成一团,却丝毫看不出战况如何。他如何能坐得住?他勉强站起身来,握住之前洛夕给他防身用的袖箭,手扶着墙,慢慢朝战团挪动过去。
可惜天太黑了,他走得又太慢。即使已经很近了,耶一团战况他仍是看不明朗,但听到洛夕那一声惊呼,他也知道战况不妙。洛夕大概已经受伤了,想到这,陆拾焦急万分却偏偏无法可想,一时只觉五内俱焚。
就在这一刻,一缕月光突然洒下,他终于看清了前面的形势,不及多想,抬手一按机簧,一支袖箭飞击而出。
那人其实早已听到陆拾挪动过来的动作,但听他挪动艰难,知道他受伤之重还要超过自己预计,更是不放在心上,此刻一抓而下只觉胜利在望,正自欣喜,却见陆拾一抬手,一支袖箭疾飞而来。
那袖箭是名社秘造的一大利器,本是洛夕的防身之物。她当日救了陆拾后看他重伤无法施展武功,才给他防身用,无论速度威力都绝非江湖上普通机簧能比,几乎不下于一个暗器高手所发的暗器,若是抓住时机,出其不意倒也的确可能扭转战局,但看来似乎是因为陆拾心系洛夕太过,加上受伤无力,这一箭却是全无准头。
那人武功眼光都是极高,见那袖箭虽然来势凌厉,但看方向却是足足低了半寸,本来是射向自己左手手掌的,但现在就算自己急着把手凑过去它大概也打不到,当即暗自冷笑一声,手势不变,急抓而下。
“铮”的一声,金铁交鸣,那人一惊,旋即只觉得掌心一阵刺痛,那本来毫无可能变招的短剑竟逆势而上,直直刺入掌心,登时将他左掌刺透。洛夕短剑一翻,那人惨叫一声,半个手掌被这一剑割下。
原来那袖箭疾飞而至,离那人的手掌是远了,却恰好迎在洛夕无力变招的短剑轨迹上,短剑和袖箭一相击,短剑下落之势登时消解,洛夕当即趁势尽全身之力将短剑反手向上撩去,那人手掌却落入了方才她短剑的窘境,再无法变招,立时中了这招,半只手掌被一剑削去。
其实也不怪那人大意。要知道双方出招都是快如闪电,要在这一瞬间想到这反败为胜的方法,同时让袖箭恰好击中洛夕的短剑,更还要洛夕能够及时配合,这等功夫怕是唐门的绝顶高手也未必做得到,他却又怎能想到一个重伤的少年有这等本事。
那人却不知陆拾天赋异秉,天生对速度和方向有着极度敏感的感应,才能在这一瞬间改变战局。若那他知道叱咤风云、号称无敌的天心宗不动明王何引初也曾一时大意栽在这少年手上,估计也不觉得自己冤了。
鲜血淋漓,那人再无法故作淡定地大笑,惨号一声,直如狼嗥。不顾右掌少了一半,鲜血淋漓之下,骤地飞身而起,朝那罪魁祸首陆拾冲去。
方才在就要败亡的刹那间突然反转,洛夕从几乎绝望的深渊中逃脱,可称得上是死里逃生,还不及庆幸,骤见那人受了如此重伤居然不退不逃,反而转折直飞向陆拾,顿时心下大骇。
陆拾武功既差又重伤未愈,只怕那人一掌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她一时顾不得思索,运起全部内力,拼力直朝那人背影追去,却也夹不及考虑就算追上了自己也不是那人的对手。
那人被方才一剑削去了半只手掌,鲜血泉涌,功力自然也打了折扣,身形已无法如原来般快捷,眼见还未到陆拾近旁便要被洛夕追上。
洛夕左臂本就受伤,加上方才虽一剑刺伤那人,却也被他反震,伤上加伤,几乎已经捏不住短剑,只得右手拼力一击,再无力也无必要施展开始战斗时的招式,简简单单一剑直朝那人后心刺去。
骤听那人大喝一声,左脚一脚踹在摇摇欲坠的土墙边,身子借力反转,从洛夕头上翻了过去,洛夕忙回剑又是一招“荆棘遍地”护住上身要害,却见那人已纵回方才对决之地,左脚一顿地,只听“嗡”的一声,本来陷入地下的飞轮随着这一踏,竟如获得了生命般骤地旋转起来,直飞回那人手中。
那人右手已断,左手接住飞轮,霹雳般大喝一声,那飞轮骤地裂成数十个小盘,仿佛那人左手有无形气劲托住一般,数十个小飞轮也不落地,就那样凭空在半空里旋转不休。
那些飞轮大小不一,大的有碗口大,最小的只有筷子粗细,每一个发出的声音都不同,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让人听了心内便难以形容的烦闷嘈杂声。
洛夕双剑交叉,靠右剑托住无力的左剑,挡在陆拾之前。她眼见那人的武器只靠声音便如此邪异,又想到方才他人重伤之下使诈也要抢回那轮子,这些奇怪的飞轮必不简单,眼见那人飞轮转得越发快了,心知不能再等下去,双剑一晃便即飞身而上。
那人的飞轮实是平生最得意的神技,特别是这一轮二十八音的绝招,本来是他苦心练来准备将来抢夺那物事时的保命绝招。不料今日一时托大,先是武器被敌人截下,接着又断掌受伤,此刻拼尽全力将这飞轮抢回己手,心知此消彼长,此刻再不施展绝招对付不了这两个可恶的少年,加上心里也顾忌杜刑的到来,当即也顾不了许多,终于将这苦心孤诣创出的绝招施展开来。
眼见洛夕飞来,那人大喝一声:“找死!”左手一挥,十数个大小不一的飞轮嗡嗡鸣叫着朝少女飞去。
那些飞轮有大有小,震荡声高低不一,听起来竟似硬凑成了一首奇怪的乐曲,只是这乐曲听来让人没有丝毫愉悦感,只觉那似乎是来自无间地狱群鬼嚎叫的合唱。洛夕只觉心底无比难受,手脚酸软,几乎拿捏不住短剑。
一晃神间,陆拾几乎大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脚下!”洛夕一惊,右剑击下,“嗡”的一声,一个杯口大小的飞轮被短剑击中,倒飞而回。
高低不一的震荡声大作,数十只大小飞轮绕着洛夕如结成阵势,此起彼落,洛夕一时穷于应付,只能靠双剑的锋利及那名社秘传的剑法紧守门户。
其实这奇门兵器虽然神妙,洛夕一时也应付得来,但那围绕在身边的声音却是更大的威胁,洛夕听来只觉得头晕眼花,烦恶欲呕,十成功夫竟是施展不出三四成,两把短剑几乎呼应不成招式,若非那敌人本也受了重伤,攻守之际也是破绽颇多,怕不过片刻洛夕便要落败在这二十八音轮之下了。
陆拾斜倚在墙边,他虽然武功修为比洛夕还要低,但去年在封州城曾得江南叶离尘悉心指导。要单论惑心之术,叶离尘的青衣剑诀堪称天下神妙第一,虽然因为门户有别,叶离尘未曾传授他青衣剑诀,但这类外道的法门却也教过陆拾不少,故此刻他灵台反而比洛夕要清明得多,却只苦于自己连站立都困难,更别提出手帮忙了。
眼见洛夕步步后退,那些飞轮竟似有生命一般也随之步步紧逼,不一刻洛夕一声惊呼,鲜血飞溅,却是她的短剑终于守不住门户,一只飞轮从她左臂掠过,登叫鲜胁淋漓、
那敌人哈哈大笑,左手不住加力,那些圆盘嗡嗡声更盛,洛夕却是慌了神,一时剑势更乱。不一刻,洛夕左手短剑架住一枚飞轮,不料另一只碗口大的飞轮从侧面蓦然飞至,“叮”的一声短剑已被击飞,不知去向,洛夕大惊,右手剑势随之—乱,—枚飞轮趁机突破她的剑势,直朝她面门飞去。
眼见已是回救不及,洛夕正自惊骇欲绝,骤听锵然一声,那飞轮被斜斜击飞,洛夕一低头,一缕秀发被削断,险险逃过了那致命的一击。却是危急时刻,陆拾又是一枚袖箭发出,挡住了致命—击。
那人怒吼道:“又是你这小子!”说着—挥手,一个飞轮从洛夕身边分出,闪电般朝陆拾飞去。他此刻右掌巳断,本无力再将飞轮分攻二人,但眼见那小子又突出奇招坏事,一想到方才自己着了道,就算是后抢到那东西独步武林也改变不了这残废之身了,当即怒不可遏,决意先杀了他在说。
洛夕大骇,短剑挥处磕飞一枚刺向胸口的飞轮,不顾其他几枚划向自己腿臂的小飞轮,直朝陆拾抢去。幸亏那敌人分心攻敌,这边的攻势登时弱了不少,否则只要他加催内力,怕洛夕当时就要被分尸,但饶是如此,几枚飞轮划过,仍是在她身上留下了数道伤痕。
但飞轮疾如飞矢,洛夕如何赶得上。陆拾眼见飞轮疾来,心内一阵凄然,他身体健康之时也未必躲得过这飞轮,而那袖箭只有两发,已然用尽,此刻无法躲无法挡,只能等死而已,恍惚间却见洛夕奋不顾身前来相救,却是满怀感动,只觉就此死了却也没什么遗憾了。
这一瞬间,在陆拾眼里似乎被拉得很长,长到让他能够如此清晰地看到洛夕那惶急的眼神和那让他心疼的血花飞溅,长到让他几乎能回忆起许多他藏在心里不敢言表的情愫和难言的苦涩的妒嫉。
甚至长到让陆拾和洛夕这两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绝望。,
打破这长如百年的一瞬的,是一声仿佛来自九天的惊雷怒吼:“休要伤人!”
那声音突如其来,第一个字还在庙外,第四个字却在陆拾的身前炸响。陆拾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巨大如山神像一般宏伟的身形挡在了自己身前,一拳向那袭来的飞轮撞去。
铿然一声,拳头与飞轮的碰撞,竟发出如刀剑相击的金属之声,鲜血飞溅,那飞轮也倒飞而回。
只听那大汉怒吼道:“你以大欺小还下如此毒手?”
那人也不答话,身子骤地后退,撞破本已残破的墙壁,疾如奔马,瞬间不见了踪迹。那数十飞轮仿佛有生命一般,跟着那人的身影呼啸盘旋而去。
众人都是一愣,方才那大汉初至,用血肉之躯强撼那飞轮,固是悍勇威猛,但二人已看出他身形拳法均属正常,况且那敌人之前优势占尽,手中飞轮又无比诡异,他未必会怕这强出头的大汉,怎能如此轻易就逃走?
一时虽然敌人撤走,但情势不明,又多了这么个不知来历的怪人,二人却是不敢稍懈,洛夕的短剑虽然撤下却不归鞘,一是不知那大汉的来历,更深怕那敌人又如方才一般假装退走又施突袭。
他二人却不知道那敌人一夜之间接连受挫,早已锐气尽消,更兼之前洛夕顺口说出杜刑会到,那人心底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
杜刑的威名一直如一块大石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底,此刻他身受重伤,而且用上了自己压箱底的绝技仍是久攻不下,更让灵台不复清明,故这大汉一出现,虽然无论武功还是外表都与传说中杜刑的样子差得远,他仍是先人为主,一心以为是杜刑终于出现了,一惊之下落荒而逃,倒让几个孩子莫名惊诧。
那大汉路见不平出来替陆拾挡了一劫,本以为会有一场龙争虎斗,却不料那人竟然一见自己便如见了鬼般逃命去了,一时虽有略微惊诧,却盖不过满心的得意,一想到初出江湖第一件行侠仗义的事情便做得如此顺利,不由得哈哈大笑,声震四野。
这大汉的笑声竟然比方才那敌人的声音还要恐怖,整个山神庙跟着簌簌发抖。这里被几大高手来回蹂躏得本就四壁残破摇摇欲坠了,被这巨大的笑声一激,竟是轰然一声,整个散架,彻底倒了下来。
眼见一根大木梁迎头砸来,陆拾想躲却是根本动不了,眼见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少年就要冤死在救命恩人的笑声中了,却突觉眼前一阵劲风,那大汉一步便迈到他的跟前,单手一托,便将那几乎合抱粗的山神庙主梁凌空托住,紧接着发声施力,“轰”的一声将那巨大的木梁单手扔在了一旁。
陆拾和洛夕二人不禁咋舌,心道这人武功如何不知,但单看这一身神力,便已是江湖罕见了。二人这才有暇仔细看清这大汉的容貌。
这大汉足有一个半陆拾高,身形虽高壮却没有一丝那种高个子常有的粗笨感觉,反而是猿臂蜂腰,肌肉里膨胀的力量似乎要崩裂他那紧裹在身上的武士服,给人一种灵动和力量并存的奇怪观感。他腰间悬着一柄大剑,剑并不是特别长,但却比之一般的剑宽了一倍不止,好在配上这人巨大的身形,倒也和谐。右拳上鲜血淋漓,一滴滴落在地上,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看他的相貌,年岁应该也不会太大,剑眉虎目,鼻高耳阔,唇边无须,称得上相貌堂堂,一脸正色。
但这一脸强装出来的“正色”实在掩不住那呼之欲出的得意之情,刻意做出的严肃表情下似乎每根眉毛每个眼神都在迫不及待地说:“看,我行侠仗义了,我救了你们了,我是大侠了,哈哈哈哈哈……”
陆拾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苍白的脸色。方才一阵生死搏杀实在是生死一瞬间的危机,却不料以这样乱七八糟的方式结束。
陆拾定了定神,抱拳向那大汉道:“多谢这位兄台……大侠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必当图报,还未请教大侠高姓大名?”那“大侠”的称呼却是叫出口后发现大汉脸上隐有不满之色,临时改的。
果然大汉听到“大侠”两字,登时眉开眼笑,趾高气扬地答道:“小事,小事。本大侠路过而已,看到你们在这厮打,本来只想进来劝劝架,谁料那人竟然做贼心虚就这么跑了,可见他是坏人。你们……你们不是坏人吧?”
洛夕听得不禁莞尔。她虽然和陆拾同年,但江湖经验可比陆拾多多了,一听这人乱七八糟的话便知道这是个初出江湖的雏儿。
看他行事武功,搞不好还是哪个江湖豪门的子弟,一心要出江湖行侠仗义,心里想的是剑荡不平事,远羡东君平荡天下,近慕青衣剑领袖江南,但却没一点江湖经验,更不知道世事人心的复杂,只知区分好人坏人,而且这个区分还是要靠直接问人的——除了那几个著名的疯子之外,有谁会直接告诉你“我是坏人”的?
她还太小,还不知道,这样的人虽然看起来似乎很傻,却是江湖中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一股能让江湖还存在一些不会沉沦的希望的力量!
看两人不答,那大汉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莫非你们是坏人?”
陆拾忙道:“我们自然是好人。其实那人是什么人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不过恰好在这休息,他突然便要杀我们。”那敌人之前与人密会杀人之事解释起来太费力,陆拾索性便跟这怎么看脑筋都不是很好的大汉省略了。
那大汉果然点点头:“嗯,原来那是个疯子,幸亏本大侠经过,否则方才你就被打死了,不过你也不必谢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双手举起,貌似想做个威武的动作,却突然看到右拳上的鲜血,登时一声惊叫:“流血了?”
这一声叫得声音好大,虽然屋顶的群鸦早就不堪其扰搬家走了,但这一声实在太过震撼,一时连远远的狼都被吵醒,随声嗥叫起来。
“疼疼疼疼疼!”那大汉迭声大叫,似乎直到看到自己的鲜血才感觉到疼痛一般,“怎么会流血?怎么会?师父明明告诉我,我的不动心境已经练成了,刀剑不伤的啊!”
洛夕无奈摇摇头,眼见那大汉叫得越来越大声,似乎不肯住嘴,不得不插嘴道:“你只是刀剑不伤,刚才你硬碰飞轮,不是刀剑,自然受伤了。”
那大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听这话顿时停住了叫喊,摸摸头道:“原来如此,看来下次碰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还是不要硬碰得好。”说着已经把手放下了,似乎忘了手上的鲜血还在滴落。
陆拾和洛夕二人虽然武功都不算绝顶,眼光却都不俗。方才那人的飞轮威力之大,绝非普通刀剑可以比拟,而这大汉用肉拳正面硬撼,竟然只是伤及皮肉,可见这人虽然行事乱七八糟,但他所说的“不动心境”绝非等闲武功。这大汉显然火候不足,但从其效力看,恐怕真实威力不下于当日封州城外大威德明王巫天威的金刚不坏身,却不知这从未听过的武功究竟是出自哪家。
只是方才陆拾问过他的名字,他绕过去了未曾回答,不管他是故意不愿意答还是无意略过,二人却也不好再问一遍了。
崩塌的小庙,四碎的神像,乌云遮掩下半截偷偷洒下月光的月牙,漫天飞舞无家可归的乌鸦,不肯停歇的狼嗥,三个或坐或立的少年,在这荒郊野外,却让两个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危机的孩子感到难得的安心。
这大汉……不论如何,不是坏人吧。
一时无人说话,直到整个荒山也跟着寂静下来。
良久,才有人开口。
是三个人一起开口。
异口同声,一字不差,仿佛排练好的齐声一般:“你知道这是哪里么?”
三人面面相觑。
又是半晌冷场。
三个人又一起开口:“你知道去……怎么走么?”中间的地名却是各自不同,一时混在一块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其余的部分却又一个字不差。
三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便停不下来,直到将眼泪都笑了出来,直到将三个少年间仅剩的一点隔阂都笑得无影无踪,直到笑得这满山倒霉的动物接二连三被扰了清梦后下决心搬家……
一夜再无话。
第二章 试剑飞扬正少年第二天一早,不需要再讨论太多,三个同病相怜的迷路少年决定同行。
一夜的乌云,不一刻终于下起雨来,本就泥泞的路更加难走了,若非洛夕的这匹马乃是从名社中带出的难得的神骏,怕根本是寸步难行。昨夜一场剧斗,那神秘敌人居然没有伤害他们的骏马,倒也算他们的运气了。
其实他们最好的运气还是今天这场雨。本来一夜忐忑,早上出发时,那个心宽体胖的大个子就不提了,陆拾和洛夕却甚是担心,万一昨夜那神秘敌人回过神来,处理好伤势再追上来,虽然自己这方多了这个大个子,但看他那奇怪的思想,怎么看都不像武功真高到能对抗那敌人的样子。而在这了无人烟的千里黄浊之内,想找到这一行人的踪迹简直太容易了。
今天的这场大雨却是帮了他们的大忙。雨过之处一行人的踪迹被掩盖得千干净净,只要这样走上几天,那敌人再想找到他们,基本上就很难了。
就像他们找到杜刑一样难。
这马车的空间其实不小,前几日一直是洛夕驾车,陆拾呆在车里百无聊赖,甚至觉得着实显得过于空旷了些。但现在他已经发现,这车厢居然有点小。
因为那个大汉就盘膝坐在他面前。
陆拾很郁闷。
今天一上午,每次他一抬头不小心看到这个大汉,他就很郁闷。
因为大汉实在比他高太多了……
其实在同龄人之中,陆拾的个子虽不能算特别高,但也绝对不能算矮,问题是少年时代,同龄的女子总要比男子高上一些,而洛夕的个子在同龄中也要算是高的了。所以,这次重遇后,陆拾很郁闷地发现,即使从去年到现在他也足足长了半头,但还是比同样长高了的洛夕稍微矮了一点点。
而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同龄,却比自己高上一半的怪物,更让他郁闷。
还有就是昨晚上被这人救了的事实,让他也颇有些低落。
似乎这一次离开封州城,便是不断遇险被救,遇险被救。这一次同行的三人,另外两人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是这么没用么?没用到在昨夜那样危险的情况下仍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那纤纤少女拼了命来救自己……
所以他很不爽很不爽很不爽……
那大汉却正好相反。
他很高兴。昨夜终于做了一回侠客,救了一次人,打跑了一个恶人,而且还认识了两个看起来不错的朋友……
而且,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晃了七八天,终于见到活人了……
只是,自己叫什么名字得赶快想了,总被人问实在是太麻烦了。一心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大汉根本没时间理会少年陆拾那小小的心思。
雨越下越大,从车帘间隙看出去,却见虽然有帘幕遮着御位,仍是挡不住那斜飞的雨线,在这一片苍茫中努力控制着马车前进方向的洛夕娇躯左边已经湿透,衣袍整个贴在她玲珑有致的娇躯上。
陆拾的心突地一跳,然后暗骂自己一句,忙收敛心神朝外喊道:“洛……姑娘,雨太大了,咱们歇歇再走吧?”这是他知道洛夕名字后第一次招呼,一时几乎拿不定主意该怎么称呼,思忖了半晌才决定还是用“洛姑娘”这个不过不失的中庸称呼了。
车未稍停,洛夕清脆的声音从外传来:“这点雨算什么,咱们还是赶路要紧,一则我们得赶紧找到路离开这里和杜总会合,二则万一……”后面不用说也知道,万一昨夜那人追来,怕这场雨就成了三人的送葬雨了。
一开始那大汉正在那凝神思考,完全没在意两人的话,直到此刻似乎想通了什么,才突然警醒过来,大声道:“赶路要紧,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雨算什么。你要是怕冷的话,我来赶车。”说着便径自从车门跳了出去。
这家伙个子颇大,坐在车里都让人担心车门根本就容不下他这个大块头以至于出不去,但这一跳却是极为轻盈,竟是毫无声息地在空中一个转折,便落在了御手的位置,道:“你进去歇着,下面交给我。这车太小,呆着闷气,不如在外面畅快一点。”
陆拾行动不便,这几日一直是洛夕御车,着实也累了。再加上昨夜一场惊吓,她本来就有些不舒服。此时春雨料峭,她心知这大汉的武功修为怕是比自己要强得多,当即也不推辞,道:“如此多谢了。”正要回身入车,她又想起一事,不放心地回头道:“你……会赶车吧?”
大汉哈哈大笑:“御乃六艺,本侠怎能不会?放心,包你鸾声相随,曲岸疾驰!”这文绉绉的话从这大汉嘴里蹦出来十分别扭,但洛夕倒也放心,看来自己猜他是哪个豪门不通世事的子弟还真对了。她当即放心地跃人车厢。
一个上午洛夕都在外面驾车,身上半边早已湿透,一跃入车内登时带起一串水珠,陆拾抬头看去,登时脸色通红。洛夕一身青色男装紧紧贴在玲珑娇躯之上,曲线毕露,更糟的是那不知什么材质的薄衫被雨一浸透竟然隐隐有透明的感觉,陆拾只瞥了一眼,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虽然极力控制,脸仍是红得如同柿子一般。
洛夕却似没有感觉到一般,丝毫不以为意地盘膝坐下,道:“好大的雨。”
陆拾不自觉点头应和道:“是啊,好大的雨。”
虽然这对话完全没有营养,但一开口说话,陆拾登时觉得尴尬气氛减弱了许多,思忖着道:“昨晚上多谢你……”后面却有些说不出口。洛夕嘻嘻一笑:“接着说啊,多谢救命之恩,日后有机会必当图报,本大,夹哈哈哈哈!”她前面是学昨晚陆拾的声音,最后一句却是粗着嗓子学那大汉的声音,除了音量实在比不上大汉惊世骇俗的嗓音外,音色却惟妙惟肖。陆拾也忍不住笑了。
洛夕道:“你和叶……那个小叶子也救过我一命,咱们就别谢来谢去了,不然乱也乱死了。对了,你说昨晚上那人可能是什么来历?”
陆拾听到她随口给叶离尘起了A诨名,只觉心内一震,闻听她的问话,慢慢摇头道:“完全没印象,其实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洛夕却与他不同,她出身名社,对江湖所知远较陆拾多得多,沉吟道:“我也没看清他的脸,他前面用的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拆骨擒拿手,后来用飞轮的武功却很邪异,我从未听说过类似的武功。不过万变不离其宗,他的飞轮看似花哨,其实仍是暗器配合的变化,最擅长于此的自然是蜀中唐门,但还有一家……”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陆拾正听得入神,追问道:“是谁?”
“天心宗密传,来自军荼利明王,八臂愤怒金刚,宝生甘露,大笑降魔。”
这个名字一出,陆拾顿时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只觉得眉上的刀疤一阵眺动疼痛。虽然他没见过甚至之前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天心宗五大明王横扫天下,他永远无法忘记大威德明王的那天威一刀,无法忘记不动明王那神魔一般的强悍武道,更无法忘记那震颤封州城的一击和那半空中的血花……
洛夕似乎也被自己的推论吓住了,过了半晌才道:“昨夜的肯定不是军荼利明王本人,否则再多十个我们也被他捏死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提防。”
忽然豪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两个叨咕什么,怕什么明王金刚的,太初大道之外,哪有这许多邪魔,我们怕他作甚?昨夜咱们赶走他一次,今天他敢来就再赶他一次!”说着,那大汉挥鞭一击甩出一个漂亮清脆的鞭花,竟高声唱起歌来,那巨大的嗓门在这空旷的荒野唱起歌来居然意外的好听:
猎车修缮堂皇,
劣马都已割缰驱放,
四匹高大的骏马,
拉车直奔东方。
东方草茂水肥,
无数猎物等我张弓!
强弓配上劲弦才是最强,
精铁的箭矢只插在我箭囊,
如今的天下便是猎场,
只有少年才能试剑飞扬!
这似乎是在诠释古诗又似是随意喊出的白话,似乎粗劣直白又似乎暗藏深意的歌声随着那撞开雨帘的马车一路前行,无论车中的两个少年还是那歌者,似乎都沉浸在这原始而粗劣的歌声里。
路是它的曲,雨是它的伴奏,少年的豪情,就是这歌最好的知音。
三个少年,一个扬鞭高歌,两个对视而笑。在这突如其来的偶遇、突如其来的豪情之下,那仍紧紧压在他们心上的危机也似乎没那么沉重了。
雨慢慢住了,两个少年东倒西歪地在车厢内几乎都睡着了。
说几乎,是因为只有洛夕睡着了,陆拾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之前很少有这样的相处吧?在这样的狭小空间内,在这个大车内,就这样近距离看着她,看着她睡着时眼珠还在不断地转动。她梦到了什么?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看到她……
陆拾突觉车子猛烈一颠,身子一侧,整个人朝洛夕倒过去。没来得及想为什么,也没来得及想怎么办,重伤的陆拾就这样朝着洛夕身上压了过去。
眼见就要压在洛夕身上,陆拾才发出声音:“小………‘心”字还没出口,洛夕已然醒转,正好一把拉住倾倒的陆拾,将他抱住,“轰”的一声撞破车壁从车里跳了出来,同时右手拔出短剑,仍是那招“遍地荆棘”护住了全身。
她从睡梦中惊醒,车子好好的突然倾覆,想必那人追上来了,说不定那大汉已无声无息遭了毒手,她心下又难过又惶急。然而待落地短剑回收,竟没有受到丝毫攻击,她不禁有些诧异,再定睛一看,差点破口大骂。
眼前是一段颇高的堤坝,那车子倾覆却是因为半边车轮都掉到了堤坝外面,拉车的马也斜着身子摇摇欲坠,而那大汉倒也厉害,居然一只手拉住马缰,一只手拉住车厢,强行将这两个重达数百斤的大物拉住,竟是阻止了它们整个翻到堤坝下去的势头。
但两个加起来足有一千斤的庞然大物,他拉着却也吃力,膀子虽然有力却禁不住脚下打滑,再加上路上都是淤泥,想施展内力把脚踩下去稳住脚步也是不能,正一步步朝前滑去,再过一刻怕就要连车带马带人一起滚下去了。
洛夕又好气又好笑,飞身而起轻盈一个转身正好落在堤坝外面,飞起一脚踹在车厢上。这一脚力气虽然比不上那大汉的蛮力,却一下打破了力度平衡,大汉双肩一用力,竟硬生生将车马拉回了岸上。
这样一番虚惊,再也没人敢让这大汉驾车了。洛夕只好再度上阵。方才狂歌咏志神采飞扬的大汉老老实实坐回了车厢内。这时侯倒也显示出了他个子大的好处,方才洛夕跳出时撞破的大洞,他坐在那边正好堵得严严实实,一滴雨也透不进来。
经过一番审问似的诘问之后,大汉才老老实实承认,他根本不会赶马车。所谓的“御”他倒是学过,不过只是骑马。他本以为赶马车和骑马没什么区别,若是遇到有马不听话的时候,他就靠他的蛮力拉缰绳强行把马拉回来。
方才一开始倒也似模似样,但那缰绳如何禁得起这般折腾,就在方才马又走错方向朝路边走去,大汉用力拉扯之下,用粗麻拧着铁丝编成的缰绳就此断裂,若非他天生神力加上洛夕反应得快,众人身兵武功或许可以自保,这车肯定是要粉身碎骨,而马估计也要枉死了。
一番折腾,那大汉“大侠”的气焰被打压下去不少,马车内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话可说,却也难受。陆拾心道不知道这大个的名字总不是回事,总不能一直用“喂”来称呼这个“大侠”吧,当即抱拳道:“再次谢过救命之恩,只是一直不知道大侠尊姓大名,不知可否赐教?”
那大汉似乎等这句问话很久了,他方才一路上没做别的,就想给自己起个好名字了,刚才唱歌的时候终于想到了,嘿嘿一笑,道:“好,你听好了,本大侠姓应,大号叫试剑。天下大乱,正是英雄出世之刻,我等初出江湖,正应试剑天下。这名字如何?”
陆拾听得颇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刚要开口称赞,外面洛夕的声音传来:“不错,不错,真是个好名字。”陆拾也道:“应兄慷慨豪迈,正和这名字相得益彰。”
大汉哈哈大笑,笑声中有说不尽的得意,洛夕的声音又传来:“说起来,我认识一人也叫试剑。”
大汉一愣:“这名字居然有人用过了?谁这么大胆?”
洛夕终于忍不住笑了,嘻嘻回答道:“我名社总坛的一个丫环,名字就叫侍剑。嘻嘻,她跟我很熟,长得也挺漂亮,回头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嗯,你们名字一样,也算有缘。”
陆拾强行忍住了笑容,憋得甚是辛苦。应试剑满脸通红,怒道:“你这胡说……怎么……你……丫环怎么能叫这个名字?”
洛夕笑得花枝乱颤:“她姐姐叫侍书,她叫侍剑,有什么不对?再说我从小认识她时她便叫侍剑了,她没准还大你几岁,你这名字许是抄她的呢?”
陆拾终于憋不住了,索性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恼羞成怒的应试剑非常不爽之外,另外两个少年这一天剩下的行程却是充满了欢乐。
云散,雨住,太阳也已西沉下山。
洛夕跳下马车,熟练地把马拴在一棵树皮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枯树上,招呼道:“咱们找个地方歇息吧。”说着从马车上取下一个包裹,也不见她怎么动作,瞬间搭成了一个不小的帐篷,她又道:“你们两个,就在车里挤着吧。”说着掏出一包干粮来,扔给车上的二人。
陆拾背上伤重,不经人扶基本上不敢乱动,应试剑却是早憋得难受了,身子一弹便跳下车来,伸拳伸腿道:“啊,好舒服!”同时看向那一包干粮,他不由恼怒道:“中午就吃这些东西,晚上怎么又吃?谁吃得下去?”
洛夕一笑:“我们就吃得下去,你不吃就算了,反正你饭量太大,一个人比我们俩人吃得还要多,哼!”
应试剑被揭短,登时有些薄怒,道:“哼,你们就在这啃干粮吧,本大侠自己去找吃的。”说着一纵身,便跃上荒山不见了。
洛夕拿出一块干粮,就着清水慢慢吃下。她带的干粮是用黍粉、面粉掺上盐后加水和成团,然后直接用火烤熟的,因为足够干燥,所以能保存非常久,但吃起来味道的确不怎么样,而且太硬,可以直接当暗器丢出去砸人,若不是没办法,他们俩也不想吃这干粮,但这赤地千里,却也没别的法子可想。
当洛夕愁眉苦脸啃掉了半个干粮的时候,一声呼啸,应试剑一脸得意地站在马车前,双手背在背后,却似真的找到了什么吃的一般。
二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谁也不发问,径自啃着干粮。应试剑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预想中的问话,登时觉得有些无趣,讪讪从背后拎出一只不断挣扎的兔子大小的活物,笑道:“你们看,如何,有肉吃了。”
洛夕定睛一看,登时一声尖叫,忙不迭后退。陆拾好奇,从车厢内勉力欠身朝外看去,一见登时大喜:“应兄,你从哪抓到的这只田鼠?好肥的田鼠!”那果然是一只田鼠,只是身子也太大了,幸好拎着它的是个子比普通人也要大上一倍的应试剑,看起来倒不是特别奇怪。
洛夕听出了陆拾语气中的喜意,登时恼怒,一边后退离得那田鼠远远的,一边怒道:“我警告你们两个,谁要敢吃这田鼠肉,我就把谁扔在这,你们就在这跟田鼠过吧!”
陆拾忙不迭解释道:“我不是想吃它的肉。这田鼠这么肥,它的巢穴一定就在附近,里面肯定有不少粮食!”
洛夕闻言怦然心动,转身问向应试剑:“试剑,你从哪抓到这田鼠的?”
应试剑道:“你……你叫我的时侯连姓叫行不行?我听着别扭。我就在那边山坡下逮到它的。”
陆拾道:“此刻周围无食可觅,这田鼠不会离开巢穴太远,应兄,洛夕,你们去那里挖一下,肯定能挖到新鲜粮食。”
应试剑不屑道:“一只田鼠,能有多少粮食?”
陆拾道:“你别小看这田鼠,它存粮的本事不比那些官老爷差,以前封州城饥荒,我们就是靠着挖田鼠的窝填饱肚子撑过来的。”
洛夕点点头,对应试剑道:“那就劳烦试剑你去挖一下吧。”她本也想去,但考虑到陆拾不能行动,万一自己走远了,昨夜那敌人突然到来,怕是救援不及。其实他们迷路有数日了,若非她顾忌这一点不敢远离陆拾这个伤者,二人怎么也能抓住几只倒霉的动物打牙祭,也不至于整天干嚼干粮了。 洛夕的话里,“试剑”两个字故意说得犹犹豫豫又拉得很长,听起来怎么都像在叫她总坛的那个丫环,应试剑越听越不爽却也没有办法,干脆也不应答,揪着那倒霉田鼠的耳朵,—跺脚飞身而去。
不一刻,这大个子高高兴兴飞回,外衣已然脱了下来,包成了一个足有米瓮大小的包裹,“砰”的一声扔在马车上,高声道:“陆兄弟你还真有见识,好多粮食,够咱们美美吃一顿了。”
陆拾二人看着那一大包怎么看都够普通入吃上十几顿的粮食,登时明白这家伙的个子究竟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了。他疑惑道:“只有这么点粮食么?我记得那田鼠很大,按我的经验,里面的粮食应该有这两三倍。”
应试剑一挑大拇指:“陆兄弟你真厉害,不错,我只拿了它三成的粮食,咱们这是路过借粮,迫不得已,但总不能把粮食拿光把主人饿死,对不?”
二人一愣,陆拾没说话,洛夕抢白道:“还主人?你刚才不是还想把那主人煮了吃么?”
应试剑一本正经地道:“那怎么一样,想吃那田鼠我是打猎,拿人家粮食邪是借粮。对了,田鼠吃熟食不?”最后一句是转向陆拾。陆拾—愣,道:“自然吃了。”应试剑道:“那就好,我拿这干粮还给它去。”
好大一锅粥。好香的一锅八宝米粥。
一锅让你想起童年,想起那还没有饥荒、战乱、赤地千里的天河倒灌,在过年时熬出的一锅各种杂米凑在一起,浓浓的、香香的八宝粥。
在啃了几天干粮的现在,这锅从老鼠那里“借”来的粥更显得格外香。
陆拾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还是把一个秘密藏在心里,永远都不告诉正美美地喝粥的洛夕:田鼠是没有手,也不会做布袋子的,所以这些米都是它用嘴含着一口一口运回巢穴的。
过了这个晚上,托应试剑的大胃口以及他坚持原则的福,众人又只剩干粮可以啃了——而且还少了很多,因为留给田鼠了。
陆拾和洛夕是不觉得什么,那大个子应试剑却仍然嚷着吃不下这干巴巴的干粮,径自钻入了高山上稀疏的树丛里。
不一刻,只听欢呼声传来,他竟然拎了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狼出来。
天河倒灌,赤地千里,也不知道这狼这些日子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但挣扎活了这么久之后碰上了应试剑这个大胃口吃货,再挣扎也没用了。
狼肉其实很好吃的——这是自称曾经吃过狼肉的应试剑的一面之词,洛夕和陆拾却是很难相信,特别是看这狼皮包骨头的惨状,更是难以想象这狼肉能有多好吃。于是,争执许久,这瘦狼终于还是被放回了荒野。
第三天,照例,大车一停,应试剑飞纵而出,不见了踪迹。
“你说他今天会抓个什么回来?”
“老虎吧。”洛夕嘻嘻一笑,“我在路上就听到虎啸了。我猜那是一只逃荒过路的老虎。不过碰到大个子算它倒霉。告诉你,虎肉还真是挺好吃的,但是要有懂烹饪的高手能除去它的那股腥味和酸味才行。另外虎骨大补,正好给你做药……”
正说着,洛夕突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朝远处看去。
陆拾的武功不及她,目力却比她强,此刻苦笑道:“那你说人肉好吃不?”
应试剑扛回来的,跟他们的预想有个小小的偏差——其实偏差并不大,不是有句俗话么:女人是老虎。
是的,应试剑今天捡回来的,居然是个昏迷的少女,而且眉黛如画,俏脸秀发,怎么看都是个不俗的美女。
洛夕粗通医术,陆拾久病成医,也稍懂一些,仔细一检查这昏迷不醒的美女,便发现这女子身上颇多擦伤,但鲜血已凝住,看起来应该受伤颇久了,推断起来当是她在山坡上一失足滚了下来,看她身上鲜血颇多,恐怕身上另有重大伤口。要说进一步检查她的伤势或是救治,却非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了。
转过头来,洛夕嘻嘻一笑,道:“试剑,人都说饱暖思淫欲,果不其然。你昨天觅食,今天觅色啊。”
应试剑本来听她叫“试剑”就觉得不爽,再听她的调侃登时恼了,急道:“本大侠遇到这女子晕倒在地,若不出手相救,只怕一会儿她就被哪里的野兽吃了,你怎能如此曲解污蔑……”
陆拾眼见应试剑真的有点恼了,忙出来圆场道:“好了,别开玩笑了,咱们还是看看这姑娘的伤势情况,想办法救她吧。”
应试剑登时有些扭捏:“救人是要救的,但男女授受不亲,这个……”
洛夕二话不说,抱起那姑娘便跳进了车里,放下车帘,道:“老实在外面等着,偷看的刺瞎你眼睛!”
陆拾默默点头,应试剑却是大声嚷道:“喂,男女授受不亲,你要对那姑娘做啥?还怕我们看?”
陆拾一愣,旋即想明白应试剑这话之后几乎捧腹大笑。若是别人说这话他一定以为是在开玩笑,但这大个子应试剑嚷得真诚坦荡无比,想来他居然真的一直没发现洛夕是个女儿身!
车帘“啪”的一声掀开了,洛夕的脸已经愤怒得通红,扬手一柄短剑“嗖”的一声朝应试剑右眼飞去,应试剑忙身子一扭躲开,那剑“砰”一声钉在后面一棵枯树上,尾部颤巍巍不住晃动。洛夕怒冲冲道:“再胡说八道,本姑娘先废了你这双没用的眼睛!”
陆拾终于忍不住,特别是见应试剑还是一副没想明白的愣愣样子,若非他身子有伤不敢乱动,几乎要笑得打滚了。
虽然洛夕一直穿着男装,但她只是贪图新鲜好玩,从没有想要刻意掩饰自己的女儿身,看她那少女的娇俏脸蛋、颇有风情的五官,一般人一见到她应该就能立刻认出这是个女子,而毫无掩饰玲珑有致的身材更是一眼就能分辨的特征。就算不考虑这些,这三四日相处,洛夕时时女儿形态毫不掩饰,那大个子应试剑居然一直把她当男人?
也不怪洛夕发怒,若是她是刻意扮成男子而一直没被发现,她可能会得意自己的易装功夫了得,但现在自己未做掩饰的情况下这傻大个居然三天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男的,潜在的逻辑明明是在说自己难看得如男人一般……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洛夕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应试剑还在那里愣愣发呆。洛夕也不理他,径自对陆拾道:“她胸前有一道严重的伤口,我把给你的伤药分了一部分给她,暂时稳住了伤势没问题了。不过她昏迷不醒应该是脑袋受了伤,这就不是我能治好的了,只能看天意了。”
陆拾点头:“希望这姑娘吉人天相。不过想来她居然能在这荒山野外受伤还能碰上应兄,运气不差,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洛夕却是忧心忡忡,道:“可我们的药本就不多,现在又用了一些,只怕明后天就要用尽,看这鬼地方,不知道啥时候……”
应试剑突然接口:“放心,很快就能找到出路了。”
洛夕心内气愤犹自未消,转回头去道:“你怎么知道的,试剑?”
应试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处变不惊,或者说大愚若智,对于事情的变化,发现得极慢,但接受得极快,此刻只发了片刻的愣就已接受了这个新认识的朋友是个女孩的事实。
此刻他倒对洛夕的愤然有点莫明其妙,摸摸头答道:“这女子会从山上跌下来,说明不会武功,既然她不是跟我们一样的江湖中人,那能在这个地方活到现在,说明她的家一定在附近。”
这本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但洛夕和陆拾担心过度,当局者迷,竟是一时没有想到。听得应试剑这一番分析,顿时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早,那少女犹自昏迷不醒,车子里坐了陆拾和应试剑两个人本来就已经颇有局促的感觉,现在多了个无意识的少女,陆拾还好,应试剑登时大不舒服,连腿都伸不直,几次探出头去要求替洛夕驾车,却都被洛夕嗤之以鼻赶了回来。
凡人颠簸一路,不过半日的时间,骤听洛夕一声欢呼,应试剑陆拾急急探头出去,只见远处一片高耸的山头上有高墙骤起,墙头上还隐隐能看到有人影来回走动。果然如应试剑所说,这里附近果然有人家,而且看起来还是一个不小的村寨。
越走越近,三人却越是心惊。寨门紧闭也就算了,那墙头上明晃晃的利矢反光已经明确地表示出了不欢迎的态度。
洛夕江湖经验远比那两个没用的男人要多,当即勒住马车,跳下来孤身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喊上几句切口、场面话,突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刺在她脚前不到半寸之处,箭杆几乎整个没人大地,颤动的箭羽比什么话都管用地表示出不欢迎甚至敌意。
洛夕慢慢后退两步,正退到马车窗前,低声说道:“不好办。”
应试剑怒吼了一声,也不走门,直接从车厢那大洞里眺了出来,道:“我去跟他们说,只是问问路,买点药而已。”陆拾经过这几天休养,已经可以自己行动了,当即也慢慢走下车来。
洛夕一把拉住这大汉,道:“你当自己是不动明王么?刚才那一箭叫‘封门箭’,意思是这里不欢迎外人,也不想和我们说话,只要我们敢越过那箭,就会万箭齐发。你以为你躲得过?”
应试剑犹自愤愤,但看到那力道和准头都颇有些看头的一箭,终究是没有强自前行了,怒道:“这些人疯了么?”。
陆拾摇头道:“也难怪他们,这地方处在灾区边缘,看样子是靠地势才躲过了那场劫难。他们若不如此自守自保,随便放人进寨,怕早被那万千灾民连人都吃光了。”
应试剑怒道:“难道碰到灾民要饿死了他们也见死不救?再说咱们只有这么两三个人,他们怕什么?”
陆拾苦笑。他经历过封州城九个月围城的人间地狱,比起这个不通世事的大个子,他对这场灾难和灾难中的人的认识无疑要深入得多。洛夕接口道:“看着是三个人,谁知道会不会打开寨门,后面几万灾民突然冲过来?易地而处,我想我也是不敢开门的。”
应试剑想了片刻,猛地几步,跨过了那支利箭。陆拾二人大惊,却是阻止不及,洛夕忙拔向双剑,却又临时改了主意,从车厢内急急拔出一只长剑,只待寨内万箭齐发自己便要上前抢救这鲁莽的大个子。
应试剑相貌堂堂,腰上长剑古意盎然,一身武士服虽然满是泥泞,但远远仍可看得出质地剪裁均是不凡,寨内之人也是有见识的,一见便知此人怕是来历不凡,眼见他毫不在意地跨过“封门箭”,竟是一时不敢发箭,免惹麻烦。
应试剑扬声喊道:“门里的朋友,我们不是强盗,只是迷路了,想跟你们问问路,顺便买点伤药。还请朋友行个方便,大家将来江湖上好相见!”这些场面话他从话本小说上看了无数次,初出江湖终于找机会用上了。
沉默了片刻,墙上传来高声喊叫:“你们绕过这座山继续朝北走,再走两三天,便到安卢县城,那里有官府也有驻军,你们可以去那里求助。”
这话回得合情合理,应试剑搜肠刮肚也没找到看过的小说里有这种时候该回答的话,但看这座山方圆不知几百里,绕过去不知又要几日了,摸摸头正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时候,洛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三河人海,大道一宗,都是海上人,还请借个路行个方便。”
里面人听到这话似乎颇有动摇,竟半晌没有答话。陆拾悄悄道:“你这话是名社切口么?”之前叶离尘给他讲过江湖各路切口,却没这一句。
洛夕摇摇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这不是江湖切口,是加入财神联盟的商人自报家门。这里不像绿林山寨,更像是普通村民结寨自保,可能还是这些行商的名头管用些。”
陆拾恍然,财神联盟的底层行商行走各地,对于这些小村小寨村民来说最是熟悉不过,更何况这里荒无人烟,说不定这些人正需要有商人路过交换补给呢,不由对洛夕应对如此之快深感佩服。
虽然有个商人带来金钱、货物对这个孤独的寨子是个不小的诱惑,但显然安全的优先级要更高。不一刻墙上的声音又自传来:“寨小人少,没什么生意,财神爷还是去安卢县城吧。”
三人互相看了看,的确是无奈了,洛夕从腰间掏出一小锭银子,想了想又放回去换了锭较大的,交给应试剑,喊道:“好。但还请各位帮个忙,卖些伤药给我们。”也不待对方回话,应试剑手一扬,已将那银子直直抛上寨墙。
三人离那寨子足有一箭之地,众人眼见那应试剑也不见如何用力,轻轻巧巧把一块不轻的银锭就这样扔了过来。那青年首领伸手接过,只觉手内一沉,竟被这小小一块银锭带退了一步,当即心内一凛,心知这人武功当是不弱。众人商议一番,要知道此刻灾荒乱世,伤药绝对是贵过黄金,这一块银子虽然也算颇为不少了,但怕仍是买不到什么药。
但众人一则把他们拒之门外多少心存愧疚,二则也忌惮应试剑的武功,倒也不愿意跟他们翻脸。当即小声商议一番,准备了一小包金疮药,那首领欲扔给三人,却自忖没有那等力量,只得把那药层层包好,绑紧在箭矢之上。正待一箭射出,忽听身边众人一片惊呼,吓了一跳,以为是那大个子愣冲过来了,忙挽弓搭箭,朝下看去,待得看清,只觉一阵狂喜,便要喝令开门,终究冷静下来,向下喝道:“小妹,你可还好么?”
洛夕三人也是齐齐回头,却见那车帘轻动,他们昨日救的那少女慢慢地探出了半个身子,似乎还有些头晕一般,晃晃悠悠站立不稳,仍是走下了车子。这少女昏迷了一天一夜,竟在这时候醒了过来,洛夕忙退后一步将她扶住。
那少女站起来后众人才发现她的个子比之洛夕还要稍高,虽然从面容上看应该和洛夕差不多年纪,但脸上线条明朗,虽然仍旧带着些晕迷的表情,眼内却是看不到半点迷茫的神色。
略定了定神,她不理里面人的呼喝,先向陆应二人敛施一礼,盈盈拜下道:“多谢三位大侠救命之恩。”
二人忙不迭让开还礼。
那少女这才抬头朝寨内喊去:“师兄,我昨天遇到意外,多承这三位大侠相救,已经无事了。你开门吧,代我谢谢三位侠士。”
寨内人本来还担心这少女是受人挟持,见她这一番举动,方才疑虑尽去,忙开了寨门,迎接这一行四人进入。
这山寨占了大半个山头,寨内房舍沿地势层层林立,黄发垂笤往来不绝,在这赤地千里的灾区内突然见到如此一个生机盎然之所,三人不觉精神一振。
那方才领头喊话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武士,一身肌肉虬结不下于那大个子应试剑,一见便知苦练过某些霸道的外家功夫,抱拳拱手道:“方才不知三位大义,多有怠慢,万望恕罪。在下十八里寨团练副使张鹰腾,在此谢过三位大恩,请教各位大名,我十八里寨日后必当图报。”
洛夕微笑不语,悄悄用身子靠了陆拾一下,陆拾醒悟,也学着拱手道:“我们救人只是恰逢其会,不敢言恩,在下陆拾,这位是洛夕姑娘。”洛夕虽然身着男装,但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女子,加上洛夕正扶着那少女,所以未免误会,便干脆直言了。
陆拾接着介绍道:“这位是应……”正说着突然身后两名丫环打扮的少女走来,一人从洛夕手上将那少女扶过来,少女低声吩咐另一个丫环道:“侍剑,你先去通知王嫂准备宴席……”
这声音虽轻,就在她身边的三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应试剑登时满脸通红,也看不出是窘是怒,陆拾洛夕二人却是拼命憋着笑,憋得满脸诡异地抖动。
那少女和那青年张鹰腾看在眼里颇为奇怪,也不知究竟突然什么事能如此好笑,又不好细问,少女接着吩咐道:“侍书,你不用扶我了,你和侍剑一道去,帮侍剑整治宴席。”她一口一个侍剑,二人终于憋不住了,捧腹大笑,直到见应试剑的脸色由红转紫,眼见就要恼羞成怒,才勉强止住。
张鹰腾正自莫明其妙,见有空隙忙插话:“这位是应兄?”陆拾接着介绍道:“对,这位兄台姓应,名叫……”应试剑忙大声接口:“名叫飞扬。在下应飞扬,请多指教。”他声音本就大,这一声几乎是大吼,登时山谷回音不绝。
张鹰腾被吓了一跳,忙拱手恭维道:“原来是应飞扬兄,好功夫,好内力。天高海阔,英雄理应飞扬,好名字,好名字!”他越夸,那二人却是笑得越厉害。
自从天灾突降,这千里灾区一片愁云惨淡,已很久没听到这样的笑声了。
这里本是一个小小村落,天心宗起天下大乱之后,迫于无奈只得结寨自保,十八里村也就变成了十八里寨。好在此处民风彪悍,自来有许多青年人从小习武练功,短时间内居然还整理起了一支不弱的团练。
天河浩劫一起,这一带顿成泽国,即使幸运逃过一劫的村民也全部逃荒去了,这十八里寨却因为地势较高,竟是躲过一劫。
三人救下的少女名叫张篱,是这村子族长的独生女儿,天河浩劫之后,族长病重卧床,又未曾立嗣,村内大事全是这少女一手支撑决断。一开始虽也有人不满,奈何团练首领同时也是族长弟子的张鹰腾全力支持,再加上在这一片危机之中,一切事务竟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满者便也只能叹服了。
不料昨日这少女突然不见踪迹,众人登时失了主心骨,正自惶急之时见她安然无恙被三人送回来,自是大为感激,虽然此刻灾荒未去,诸物不足,仍是勉强整治了一桌酒席,款待这三位少侠。
灾荒之中,一切从简。虽然这寨子真已经是竭尽所有了,但看起来仍是粗陋得紧。
那应试剑——或者现在该叫他应飞扬——毫不谦就,坐下便开始大吃大嚼,陆拾倒被让在了主坐,洛夕靠右,少女张篱、张鹿腾和一名看起来已过天命之年的老者坐在下首相陪。
陆拾本就有些木讷,洛夕不知为什么装起了淑女也不怎么说话,倒只剩应飞扬应了他新改的这个名字,神采飞扬,和张篱三人谈笑风生。
少女张篱感谢三人救命之恩自不毖提,张鹰腾自幼习武,却知自己窝在这小村终究只是坐井观天,这三人看起来仿佛都比自己小几岁,却各有异相。
应飞扬看起来果然不负飞扬之名,慷慨豪迈,再想起方才那掷来的一锭银子,便知此人的武功别说自己万不能及,就算是寨内那号称天才的张洛怕也跟他差得远。
而陆拾的木讷在他眼里自然成了喜怒不形于色。那应飞扬已是难得的高手,却仍是如此尊敬此人,让他为首座,而此人毫不在意,更觉此人深沉难测。
寨内存粮不多,自然不敢再随意浪费酿酒,此刻拿来的都是原本寨内的存酒,平日是绝对不舍得喝的,却便宜了应飞扬。
席上洛夕时不时插上几句话,却也打听清楚了,翻过这座山确是前行不需二日便到安卢县城,那里再朝西走不上一日便到了洛夕和杜刑相约的安卢驿了。一算日子,洛夕二人也放下心来,离约好的碰头时间还有十几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赶不上的了。
酒足饭饱,张篱盈盈站起,仪态大方地举起杯子,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始说话,那应飞扬突地站起来,道:“散了吧?各位,就此告别。”
一时别说张篱众人,就连陆拾洛夕二人也是万分诧异,应飞扬朝陆拾抱拳道:“认识陆兄弟,联手抗敌。实乃幸事,可千里终有别,我有急事要走,他日江湖相逢再见吧。对了,你下次见到那个叶离尘,告诉他我应飞扬不服他游侠之首的名头。”他话只跟陆拾说,自是仍记恨洛夕嘲笑他名字,顺便表示遇到洛夕不是什么“幸事”了。
他说着又转向寨内众人:“叨扰这顿酒席了,应菜谢过,咱们就此别过。”说完也不待众人有所表示,径自走了。张篱忙招呼手下一路过去开门送客。
谁也没料到这大个子说走就走,陆拾二人更是颇为不舍,但想到此人来历神秘,此番急急离去且不约二人同行,定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却也不好挽留。不一刻有人回报,应飞扬已经离寨,径自朝北去了。
应飞扬一走,席面登时冷清了许多,不久便也散了。方才应飞扬临走时提到了叶离尘的名字,众人眼神里的敬畏登时增加了许多。要知叶离尘少年成名,行侠江湖,不知是多少深闺少女的梦中情人,天下少年游侠公认的领袖,去年更于封州城孤身狙杀大威德明王,名头之响,一时无两。张鹰腾更是登时几乎将陆拾二人当神像供了起来。
一夜无话。
洛夕虽然也想快点到安卢驿与名社诸人会合,但考虑到时间还早,伤药又得到了补充,更重要的是陆拾这些日子颠簸劳顿,此刻伤势有所好转,歇息一天也好,便住了一夜。这些日子风餐露宿的,终于在有屋顶的房子里睡了一夜,登时觉得四体舒畅,容光焕发。
一大早,洛夕便跑去敲陆拾的门,却是无人应答。那个叫侍剑的丫环恰好经过,施礼道:“奴婢看到陆少侠朝马厩去了。”洛夕却是一看到她就想到了曾经叫“试剑”的某人,强忍着笑道了谢,径自朝马厩去了。
这倒让这个侍剑纳闷了许久,忙跑去照镜子,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脏东西,为什么两个客人都是一见到自己都这副忍俊不禁的表情呢?
天还未全亮,一点点微光笼罩在这小寨子上,将房屋树木都笼上了里一层薄雾般的光晕,光晕沿着山路一层层荡漾开来,仿佛随着人的每一次呼吸在微微颤动。
在这样流淌的光晕之中,陆拾看到了那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美妙景色。一身男装的洛夕一步步荡开那光,那影,那实体一般的寂静,让整个初晨美景全然失色。陆拾一时呆住了,忘了手中的工具眼前的活,只直愣愣看着那少女一步步走到他的近前,对他道:“做什么呢?”
陆拾一惊,旋即回过神来,忙道:“我在……修理这车。”那大车当日倾覆之时被洛夕撞破了一个大洞,之后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材料一直未曾修理,只是靠一张布帘遮挡,陆拾却是一大早起来想起此事,找人要了材料,跑到这来叮叮当当,几乎已经修补好了。
洛夕没发现陆拾的奇怪神色,只嗔怪道:“你伤势稍有稳定而已,就敢不好好休息到处乱跑了?告诉你,在我们找到老天帮你治愈之前,你还是老实点,特别是别动武。咦,你修得不错啊。”最后一句夸奖却是看到那陆拾修补的车厢,不仅把漏洞补起,竟是连车厢外的花纹都补画了个十之八九。
虽是随口夸奖,陆拾却是脸一红,道:“我以前做过一阵木匠……”
洛夕却是越看越奇:“你这花样临摹得真是厉害,居然看不出分毫的区别?你这才能闯江湖可惜了,应该找财神联盟那帮奸商合作,做假古董去。”要知陆拾武功虽然不高,但目力却是世间罕有,手上的微动能力也是一流,临摹个花纹实在是小菜一碟了。
洛夕想起了些事,皱眉道:“这寨子虽然待咱们不错,却不能久留,咱们快点找到老天才能治好你免除后患。再说我们停留太久,要小心那坏人追来。”二人至今不知那夜在山神庙内的敌人究竟是谁,只能用“坏人”代称了。
陆拾点头,心下也是同样沉重。当日山神庙内,二人危在旦夕,幸5应飞扬突然出现,吓走了那武功高强的敌人。第二日的大雨遮掩了他们的踪迹,这几日应飞扬没当回事,二人却每日担惊受怕,知道那人杀人灭口之心恐怕决不会灭,定在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此刻虽然身在寨中,但若那人追来,这小小山寨内没有什么高手,怕是挡不住他的,更可能会连累了别人。
二人回到房内收拾东西,陆拾东西简单,一身之外并无长物,没什么可收拾的。
洛夕虽然也只睡了一夜,却是零零碎碎一堆东西,一件件收拾颇费时间。眼见洛夕一瓶瓶一罐罐层出不穷却又有条有理地收拾不停,陆拾只觉得看着都眼晕,正要开口说话,忽听门环响动,洛夕头也不抬,道:“请进。”
进来的不是预想中的侍女,却是那族长的女儿,他们救过的少女张篱。她双手端着一个大食盘,放着两盘肉饼和一壶酒配两个酒杯,道:“两位起得真早,快用早餐吧。咦,洛姑娘你收拾东西做啥?难道就要走么?”
陆拾忙伸手接过食盘放在桌子上,洛夕淡淡笑道:“怎么是大小姐你亲自来给我们送饭?太客气了。我们呒扰一夜已是不安,稍后便上路了。”
张篱一笑,她虽不过也就十七八岁,却已颇为艳丽,这一笑更添了几分魅力:“两位救了篱儿的性命,我尚未能有报答,怎么提叨扰二字?两位且先用餐吧,稍后篱儿再来,还请二位移步,我爹想要当面向二位道谢。”说毕嫣然一笑,径自走了。
二人也确是饿了,眼见也无外人,当即抓起饼来狼吞虎咽,正吃得痛快,突然又听脚步声响,洛夕一激灵,忙把咬了几口的大饼扔回盘子里作淑女状。
这次大踏步走进来的却是张鹰腾。这团练的头目比之两个少年年纪要大上许多,但对二人却如面对江湖前辈一般恭敬如仪。他自幼习武,却苦于无路入门,只得苦练一身基础外门功夫,当日同样嗜武的张洛可以抛下寨子四处闯荡寻求名师,他也有心,却无奈心有牵挂,只能留在这方寸之地。今日见到真正的江湖少侠,自是要来多亲近些了。
张鹰腾一进门,只见二人正吃得满桌狼藉,那壶酒却是动都没动,当即满是歉意道:“二位,对不住了,咱们寨小物少,实在只能竭尽所有,却是怠慢二位少侠了,请勿见怪。”
二人却知在这赤地千里的灾区,能拿出肉饼美酒出来招待自己,实在是犯罪般的奢侈了,想到这寨子都是靠存粮度日,怕是连那生病的族长也未必能有这般待遇。陆拾忙抱拳道:“张兄客气了。我们在此叨扰已是不安。我们另有要事,这便就要赶紧离去,不能再叨扰各位了。”
正说着只觉洛夕悄悄从后掖了什么在他的腰里,便顺势回手一摸,拿在手里便感知果然是一块不小的金锭,便即递出道:“我们在此借路,又用了您不少酒食、伤药,这锭金子虽不及这许多,只能聊表寸心了。”
这一锭金足有四五两,虽然这荒乱之中米贵如珠,但这金子比之这几顿酒食和那些伤药还是要贵重得多。洛夕出身名社,虽然不及财神联盟有钱,却也不怎么把钱当回事。再说这荒野千里,有钱也没用,只愁钱花不出去。
张鹰腾略一犹豫,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把那金子收起,道:“二位豪气干云,我要是推让倒显得小家子气了。陆少侠,洛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张鹰腾只是个小小团练,但素来敬仰江湖侠士,故自不量力,想敬二位一杯酒,也算全我一番向往江湖之意。”他说着拿起酒壶,先小心翼翼斟上一杯,双手递给洛夕:“先敬洛小姐。”说毕随手找了一个空碗,倒了半碗酒——那酒壶实在不大,倒上一满碗怕就光了。他右手单手举起半碗酒,示意道:“洛小姐,您若不胜酒量,便沾沾唇也可。”
说实话这小寨子的酒真不怎样,洛夕虽然不是滴酒不沾,但一来不像应飞扬般好酒,二来她在名社偶尔喝点酒也是天下顶级的好酒,自然看不上这劣酒,所以一直是滴酒未沾。
但此刻见张鹰腾颇为诚恳殷勤,却也不好推辞,当即接过这杯酒,和那张鹰腾微一示意,举杯干了。
张鹰腾半碗酒下肚,却是意兴更高,又拿起另一个杯子,斟满酒递给陆拾,道:“陆少侠,这杯敬您。”左手举起酒碗示意,他练武练得多了,说话竟似比陆拾还简短精悍。
陆拾接过酒杯,与那张鹰腾一碰杯,却不饮,沉吟半晌道:“张兄,有事请教。”
张鹰腾一愣:“陆少侠请讲。”
陆拾又沉吟了许久。他其实本不过十六岁而已,但这一沉吟,脸上竟是一片沧桑之感,让洛夕看得心内一沉。足足过了许久,陆拾才道:“是不是……有人逼迫你们捉拿我们?”
这话一出,石破天惊。张鹰腾一咬牙,不待他这一番话说完,左手一场,酒碗朝陆拾劈面掷去!右衣袖内滑出一柄匕首,手一翻接生,寒光闪处,当即划向洛夕的咽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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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冷段子等《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9期 > 藏锋
【科学家会武术,谁都挡不住】
听到屋内王夫人娇笑着喊他的名字,段王爷忙掀开门帘,却见王夫人正在木桶中沐浴。二人四日相对,段王爷望着那雪肌胴体,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为什么我洗澡的时候,盆中排出的水要多一些呢?盆中排出水量的多少,是随着盆中人体积的变化而变化还是随着其质量的变化而变化呢?
郭靖天资愚钝,柯镇恶教他最基本的扎马步,他怎么也学不会。柯镇恶十分生气。其义弟朱聪道:“大哥,靖儿这孩子虽然愚钝,但好在勤奋,只要你坚持用科学的方法教他,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开窍吗?”柯镇恶满怀希望地问道。“总有一天,你会习惯的。”朱聪道。
“看暗器!”杨过大喝一声,霍都一惊,抬剑一挡。“叮”的_声,霍都只觉手腕酸麻,长剑和暗器同时落地。望着地上的长剑和那银针般大小的暗器,霍都不由大惊失色:怎么二者重量相差如此巨大,却会同时落地?难道物质落地快慢和重量是不成正比的吗?
韦小宝将粘了化尸粉的《四十二章经》扔了出去,那喇嘛伸手接住。喇嘛正大喜间,忽觉手掌痒疼难忍,他惨叫一声松了手,书本便掉到了地上。韦小宝心中一动:为什么喇嘛松手后,书本不朝天上飞,反而掉在地上呢?是地上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拉着它吗?
自从张无忌被玄冥二老打伤之后,必须每日煎服中药。他不能习武,每天只能呆在自己房间里看着火炉煮药,直到看到壶中药液煮开,连壶盖都被蒸汽顶得“乒乓”作响。几年后,张无忌就发明了蒸汽机。
殷野王离奇身死,经过一番调查后,杨潇将明教教主张无忌抓了起来。“凭什么抓我!你有证据吗?”张无忌不服气道。“只有你有作案条件,况且证据这么科学!”杨潇冷笑道,“正月理发死舅舅,你正月理发了!”
“表妹,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大理段公子待你甚好,你随他去吧。”慕容复说。“不!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王语嫣哭道。“这是经过科学验证的。”慕容复道,“咱们有缘无分,我早已经编辑姓名慕容复+王语嫣到10699566试过了。”
(转载于网络)
题材安全,收视又高,抗日剧当然受宠。不过,千篇一律的抗日剧也被网友指出了三宗罪。
★第一宗罪抗日剧武侠化
一部《抗日奇侠》横空出世之后,抗战剧开始“武侠化”,在这些作品里,你能看到抗日英雄仿佛李寻欢附体,飞刀敌炮火,秒杀数百人。而《飞虎神鹰》里的燕双鹰,总是穿着一件黑风衣神出鬼没,更能飞檐走壁一人干掉对方多名狙击手,甚至还会修枪、做炸药,特别是在舞厅里搞的那套液压传动的自动机枪阵,让观众惊呼“远超007”、“秒杀未来战警”。
★第二宗罪偶像化
去年下半年,多家卫视一口气推出抗日偶像剧,吴奇隆、周渝民、刘恺威的加盟让战争剧立刻受到了年轻观众的力捧,观众平均年龄被拉低了10岁。然而在这个偶像化过程中大家却可以看到,《向着炮火前进》的吴奇隆抗日顶着飞机头耍酷,而《冷风暴》中的朱雨辰更像是在走秀,其服装都是巴黎时装周的走秀款。
★第三宗罪鬼子脸谱化
26岁的“横漂”史中鹏近日成了网络红人,因为“鬼子”演多了,他总结出的经验是“越猥琐越好”。史中鹏说,剧组选演员的时候,会专门挑一些相貌较丑的、看上去有点凶的人来演“鬼子”,所以每次面试时,他只要把背缩起来,眼睛拉长,做出一副凶狠猥琐样,就容易被选上。图为演过无数鬼子的日本演员矢野浩二。
之前有网友吐槽:横店影视基地,每天杀死七千万鬼子,鬼子的尸体连起来可以绕地球两圈。电视剧,尤其是抗战剧的创作,高不了艺术加工,但都是在不违背历史逻辑、不改变历史轨迹的基础上,为历史记忆注入血肉,涂抹色彩,使其鲜活。电视剧创作允许融入一些商业元素,融入爱情戏,还有一些具有传奇色彩的桥段,但最终目的是要让大家铭记历史,而不是简单地让观众边看边骂,以此来博得收视率。
最近一段时间,荧屏上最火爆的电视剧非新版《笑傲江湖》莫属。此版电视剧相较原著,情节改变之大可谓前无古人。东方不败变成了女儿身和令狐冲演绎了一段旷世虐恋,而原著中的任大小姐则变成了“小三儿”。于正版本的《笑傲江湖》因为“雷点”过多,从而引发了巨大争议。
藏锋吐槽:令狐大侠,忘了你的小师妹、东方教主、任大小姐和仪琳小师妹吧,田伯光这魁梧挺拔的汉子才是你的真爱啊!等等,原著中最爱这种魁梧大汉的人,不是东方教主么……
藏锋吐槽:任教主,请问您的英文名是“伊萨克·牛顿·我行·任”吗?连万有引力都出来了,我觉得任教主下一步很有可能发表“日心说”、“进化论”,然后绘制出“元素周期表”,任教主不仅要一统江湖,还要一统学术界!东方不败一定会觉得“我的前任是个极品”。于正老师真的是做到了“寓教于乐”,将初中物理与武侠电视剧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小说改编成影视剧,有遵循原著的,比如早年TVB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等等,有比原著更有一番新滋味的,比如《大话西游》、《云图》、徐克版《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等等,更有超越了原著的境界,比如李安导演的《少年派》。
同样是对《笑傲江湖》改编巨大,徐克版《笑傲江湖》收获了巨大赞誉,林青霞的东方不败扮相惊艳无比,魅力跨越时空。这份成功在于导演和编剧对于原著主旨的成功提炼和镜头语言符合逻辑的解构,而不是在于把一部具有人文关怀的精妙武侠小说拍成言情偶像剧。
至于于正老师的改编是好是坏,这一版本的《笑傲江湖》究竟能有什么样的口碑,这只能交给时间来判断了。
新《少年四大名捕》主打偶像魔幻武侠风
由林国华、梁胜权分别担任制片人和导演,辜德超担任副导演的《少年四大名捕》日前在横店影视城景点“清明上河图”开拍。
关于《四大名捕》的故事,史上曾多次翻拍,但皆表现平平。有消息称,此次新版《少年四大名捕》主打魔幻武侠风,剧本方面加入了许多新鲜元素,力求以全新视角进行诠释。
悬念迭起的故事剧青,实力强大的制作团队,再加上神秘感十足的演员阵容,相信电视剧《少年四大名捕》会成为2013最值得期待的魔幻武侠巨制。
李小龙事迹再上大屏幕
武打巨星李小龙的事迹最近又获好莱坞垂青。据美国《好莱坞报道者》消息,电影公司QED正准备开拍李小龙的传奇故事,电影取名为《龙的诞生》( Birth of the Dragon),并已邀请曾撰写《尼克松传》的两名编剧主笔,故事将集中在李小龙鲜为人知的一面,包括1965年在旧金山他与另一武林高手黄泽民的闭门决斗、
据悉,《龙的诞生》所涉及的这场秘密决斗是李小龙在进军影视界前的最后一次正式决斗,电影将以在场看决斗的13人的视角叙述事件。该次决斗十分神秘,外人一直一知半解。当时代表当地国术会的黄泽民踢馆,要求李小龙不要收外国徒弟。他与李小龙一言不合后,二人便决定决斗。其后李小龙虽然得胜,但感到自身有所不足而追求进步,因此创立截拳道并毅然投身影视界。
行者李振家将徒步越南极
李振家,曾在昆仑山、天山、青城山、华山等古洞隐居。2011年赤身穿越青海湖,2012年12月徒步穿越俄罗斯北极圈。这位崇尚天人合一的行者,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倡导人们去了解,如何让自然文明为现代人类的身心健康服务。他通过“真爱地球,极地壮行”的行动,引发人们对于自身潜能的思考,同时也从衣、食、住、行等多个角度,阐述了人与自然相融合,对于人类身心健康发展的重要意义。李振家致力于传统文化的继承与传播的理念,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2013年李振家和他的团队,即将踏上去往南极的新征程,开始长达15天的徒步穿越。
河南铁路千里送
如果忽然收到一条陌生人发来的求助短信,你会怎么做?郑帅铁路局郑州桥工段商丘线路车间一名普通的线路养护工姜德强选择了相信,并立即踏上了一条跨省送药之旅。最终,他用自己的善良和热心,给一位素不相识并远在江苏徐州的危重病人送去了所需药品,带去了生的希望。
网友将姜德强称为“送药哥”,认为他送的药不仅缓解了病人的病情,也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建立起信心。
俗语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虽然家庭条件不好,虽然埋怨丈夫对家庭没有尽到责任,但“送药哥”的妻子张红丽从来没有阻止丈夫做一些助人为乐的事儿。事实上,这个朴实的中年妇女自己也是个软心肠的人。因此,在她眼里,丈夫送药实在是个很平常的小事儿。“谁赶上都会帮这伫,真没啥好说的,自己家里条件不好,但还有身上残疾的人呢,人都该多做好事儿。”
月下小馆·疙瘩汤《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9期 > 文+月裹鸿声
【文/月裹鸿声 图/汣钥】
疙瘩汤,来自北方,现在南北皆有。主要原料是面粉(小麦面粉),搭配的辅料可以随自己喜好:西红拉、黄瓜、青菜、木耳、鸡蛋等都可。面粉富含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和矿物质,有养心益肾、健脾厚肠、除热止渴的功效。疙瘩汤中有面有菜,养胃易消化:秋冬养生首选。
楔子月下小馆
月亮升起的时候,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行人从车水马龙到涓涓细流再到零星的几个,各个铺面将灯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列星星突然灭了。
然而,这对我来说却是一天的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这世上,有事没事总爱评出个天下第一,那么,天下第一食客所评出的天下第一美食是什么?
今天是爽约了两次的——江陶客的故事。
第三话 疙瘩汤
深秋萧瑟,斜月挂在墨蓝的夜幕上,落满青石路两边的黄叶随着冷风发出细微的“嚓啦嚓啦”声。
街头偶有行人,几乎都缩脖驼背,一路小跑。
但江陶客例外。
他是个三十出头的贵公子,披一身轻暖狐裘,皮毛蓬松光亮,腰间细长佩剑,镂刻花纹,身形清瘦,腰杆挺直,走在路上,下巴总微微扬起。
这江湖,人们有事没事就喜欢评个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刀、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美人……等等。那么他,就是天下公认的第一饕客——食神。哪天他光顾了哪家酒楼,露出一个笑脸,都会在富贵人群中兴起一阵风潮,而在吃哪一道菜时皱了眉头,甚至会让那家饭庄一蹶不振。
相对的,他的性情也有些乖张,有人曾打趣问:“你被誉为饕客,为何如此清瘦?”他冷笑一声答道:“因为我不吃难以下咽的食物。”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此时他走在小径上,身后跟着僮仆杨安。
“公子知道了么?”杨安笼着手低声道,“月底鸿宾楼和绝味府要进行一场大赛,争一道‘天下第一菜’,要请您去品评。”
江陶客轻哼一声:“天下第一菜,好大的口气。”
“这个么……天下最好的酒楼在京城,京城最好的酒楼就是鸿宾楼和绝味府,所以他们喊这个,还真没第三家敢跟他们争。”杨安接着道,“不说他们,我是担心您啊。这鸿宾楼和绝味府后台老板不是江湖帮派就是武林大哥,可天下第一只有一个,到时您给谁又不给谁呢?”
“谁的菜好给谁,难不成天下第一的名号是威胁出来的?”江陶客白了杨安一眼,脚下突然放缓了。
“您怎么了?”杨安差点撞他背上,连忙问。
“突然想吃宵夜。”
“望海阁、金鼎轩还是六福居?”
“骡子才总吃一样的东西不腻。”江陶客又白杨安一眼,道。
杨安摸着脑袋,定在那里。这位主人的心思总是难以揣测。
这时,杨安发现自己正站在小路的路边,脚下有一方石槽,盛满清水,里面是若即若离的一轮金黄月亮。挨着这石槽的,是一个小门帘,术质的拉门里面透出橘黄色的柔暖光芒和白粥煮滚的香气。
“不,不会吧公子?”他脸部抽搐了两下。
“为什么不会?”
“这种小野店,连名字都没有……”
“名字?我起一个,它就有了,”江陶客看看天空笑道,“就叫‘月下小馆’好了。”
“公子!您的身份,要是被知道来这种店……”
“你觉得这种小店的老板会认识我们吗?好了,别哕唆,不喜欢大不了退出来就是。”江陶客说着已经推门进去。
小店格局映入他的眼中,与大酒楼排场的桌椅不同,这里进门是一个中空的长方形,又当柜台,又当桌子,客人在外面坐一圈来吃东西,主人在里面上菜收钱,将这不大的空间尽量利用起来。长方形的另一端连着厨房,中间的通道挂着深蓝色的粗布帘子。他摸了摸柜台,乌木的,手感很厚实。
这时,深蓝色的帘子打起来了,伴随一声轻柔的“欢迎光临”。
江陶客看过去,稍有些惊异。出来的是个女人,看不出具体年纪,穿一件古朴素净的汉式深衣,围着月白色围裙,生得很美,却并不夺目,最能体现这种气质的是她的眼睛,如海水艘沉静、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江陶客愣了半秒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咳了一声掩饰过去,闲道:“你们这开得够晚的。”
“两位是第一次上门?小店是这样的。”老板带着淡淡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回应他,“一更天开张,做到早上打烊:”
“来的人多吗?”
“还不错,更夫、晚归的、唱曲的、赶夜路的……好多也成了熟客:”
“挺有意思,菜单拿来吧,”
“对不起,小店没有菜单,”女人向他点点头,微笑。
江陶客沉下脸色,抬起眼:“老板,你不是开玩笑吧,开饭馆没有菜单?”
“小店是这样的,白粥免费,至于菜肴,您想吃什么,可以自己点,只要我会做,就可以给您上。”
江陶客没动,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然后道:“清蒸松江鲈鱼有吗?”
“抱歉,没有那么高级的东西。”老板并没有被激怒,看着他,依旧淡淡微笑。
“鲍汁长白熊掌呢?”
“也没有。”
“既然想吃的都点不成,一时我也想不出要吃什么了,您推荐一道好了。”江陶客手放在柜台上,嘴角挑起来看着老板。
老板思忖了几秒,然后又笑起来:“疙瘩汤,行么?”
杨安在后面听见这话,几乎跳起来。疙瘩汤,听名字就是多么乡野粗鄙的食物!听说那些连米都买不起的人们,才会吃这种面糊杂烩的东西。他差点大叫出声: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
然而主人的反应出乎他意料。
江陶客看着柜台后面的女老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就那么直视着老板,而老板也不回避地微笑看他,并不作声,只仿佛胸有成竹地静静等待。
沉默持续了仿佛一百年那么长。然后江陶客坐下来了,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公……”杨安说了半个字,自己把话连着满肚子惊疑咽回去了。这样情形的公子,不适合问太多。
于是老板点了下头,开始操作。取一个锅子点上油,一个锅子烧上水,另取了一个小钵,舀入面粉。锅子不新,面粉也不精白,但一切看起来粗朴而和谐。
她动作很麻利,用筷子沾水,让水滴随意滴在面粉上,沾湿处便团起一个个珍珠样的小球来,均匀而细碎。
这边好了,那边油也冒起泡来,她用刀背把先前切好的番茄推下去,小小的房间里立刻充满热油与食材接触的那种热闹的“嗞啦”声,以及令人愉快的香气。
很快水开了,老板将带着疙瘩的面粉和炒出浓汁的番茄依次倒进去,略放些盐,再打上一个漂亮的蛋花,最后撒一点碧绿的葱碎。
“好了,请慢用。”她笑着,把红艳而浓稠的两碗端上来,敬给两位客人。
“不客气了。”江陶客点下头,大口吃起来。
“公子,你不是说过,太烫的东西,没有任伺味道可言?”
“嗯。”江陶客应一声,不过与其说是同意,不如说是敷衍地表示“我听见了”。
“你还说过,把食材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损害它们本身的味道,是最下品的菜肴?”
“废话那么多。”江陶客瞪他一眼,“还不快吃。?
公子一定是饿了……杨安一边迟疑着把第一口送进嘴里,一边腹诽地想道,可接下来他的思路就一下被冲断了,番茄鲜甜的味道完全融合在微烫的面汤里,浓烈厚重的口感决不符合公子常说的“清淡本味”的原则,但却是那么有力,有种穿透到脚尖赶走寒意的感觉。
“我也一定是饿了。”他嘟囔一声,也埋头大吃起来。
转眼到了月底,就是鸿宾楼与绝味府争胜的大日子了。
江陶客登上马车,杨安在后头嚷着:“公子,你忘了带请柬!”气喘吁吁追上来将两封请柬呈给江陶客。鸿宾楼的请柬大红烫金,花团锦簇,气派非常,请评的菜色是佛眺墙;绝味府的请柬别出心裁,镂空点缀,颜色素雅,特请了书法大师题写文字,风雅秀逸,请评的菜色是西湖醋鱼。
“知道了。”江陶客将请柬收下,一回头,偶然瞥见杨安手里还有一封旧兮兮的信,便问,“那是什么?”
“是,是小,小的的家书。”杨安往后缩了下,答道。
“家里怎么了吗?”江陶客眉头一皱。
“我娘身体不舒服,不过、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病……”
“回去。”
杨安一愣:“公子,您不是说笑吧,这都要上车了,您让我回家?怎么也得伺候您忙完今儿一天吧,您脾气硬,只怕到时连个说周旋话儿的都没有。我娘也是老病根了,我回不回去,她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
“回家去!”江陶客突然吼起来,大袖一拂,车上数个青瓷的茶碗哐啷啷跌了一地,成了碎片。
杨安吓傻了,平时公子虽说乖张,大动肝火的时候却极少。
江陶客转回车上,突然冒出没头没脑的一句:“我有二三十年,没喝过疙瘩汤了。”
杨安有些愣住,却又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就这样,江陶客独自前去赴会。是第三方东道拉的一个场子,进了门就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厅。左边是绝味府的人,齐刷刷站着一排,三十几个都是雪白长衫,目光如电;右边是鸿宾楼的人,几十个都是锦衣金带,那身板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传说这两楼后台都是江湖大佬,看来不是虚言。
“请江大师先尝我们的西湖醋鱼。”绝味府的老板看起来斯文儒雅,一身白绸长衫,挥挥手,两个妙龄女孩子将菜端上来,一掀饰盖,亮出一条大鱼来,鱼头向前,胸鳍竖起,跃跃如生,表面一层平滑油亮的糖醋,令人一见便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江陶客取银筷,轻轻蘸一点点浇汁,人口点一点,道:“用的是钱塘的盐,镇江的醋。”
“大师好功力!”绝味府老板忙一躬身,底下齐齐赞道。
江陶客这才破开鱼背,轻尝鱼肉,抿嘴沉吟,许久,慢慢发下话来。
“西湖醋鱼这道菜,成功与否,通常在于三点:一日花刀,要切得恰到好处,似连非连,鱼下锅才能整条不断,不糊不烂,味道又能烹煮进入鱼身;二日火候,这鱼烹制时火候要求非常严格,大约那么三分之一炷小线香的时间,多一分则焦,少一分则生;三日浇汁,浇汁之中,糖、醋、姜、绍酒、勾芡都有一定比例,过稀影响口感,过浓又会太腻。
“今日呈上来的这道菜,这三点都不错,色若金龙,刀工精湛,火候正好,鱼肉嫩美,浇汁酸甜,浓薄得宜,算是难得的一道佳肴,只是……反而有一道简单的准备工序没做好。”
“什么?”绝味府老板急问。
“若做西湖醋鱼,是以西湖草鱼为原料,草鱼生于塘底,喜食泥沙,烹制前都要先在鱼笼中饿养一两天,使其排泄肠内杂物,除去土味,肉质紧实。而这道菜,鲜美之中隐隐有一丝土腥气,想来是饿养时间不足之故……”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那边“哐啷”一声,是绝味府后厨的杂役碰掉了东西,脸色发白,连声嚅嗫:“神了,神了。”
大家都把同情的眼光投向那杂役,只怕之后他是要换一份工作了。绝味府老板脸色铁青,但也不便在这里发作,上来维持风度地道了谢,带着人下去了。
“既然如此,便请大师尝尝我鸿宾楼的‘佛跳墙’。”鸿宾楼的掌柜体形富态,得意洋洋,一声令下,两个大汉便吭哧吭哧地抬来一个绍兴酒坛。
富态掌柜按住坛口,却不打开,开始滔滔讲解起来:
“这道菜啊,光是原料就有海参、鲍鱼、鱼翅、干贝、鱼唇、花胶、蛏子、火腿、猪肚、羊肘、蹄尖、蹄筋、鸡脯、鸭脯、鸡肫、鸭肫、冬菇、冬笋等十八种山珍海味,要先把这十八种原料分别采用煎、炒、烹、炸多种方法,做成菜式,然后一层一层地码放在一只大绍兴酒坛子里,放上辅料和绍兴酒,让汤、酒、菜充分融合,再把坛口用荷叶密封起来盖严,放在火上加热。煨起来用火也必须讲究,需选用木质实沉又不冒烟的白炭,先在武火上烧沸,后在文火上慢慢煨炖五六个小时。煨这个佛跳墙啊,讲究一个储香保味,在煨时几乎没有香味冒出,打开时才见真章。
“不是我自卖自夸,请大家伙亲身一试。”说着,这掌柜轻轻一转,扭开坛口,略略掀开荷叶,登时满座飘香,直人心脾。
在场众人,禁不住伸头观望,吞咽口水。
鸿宾楼老板命人给在座诸人各盛了一碗,最后盛给江陶客,恭敬奉上。
众人尝过,交口称赞,都在等江陶客解说。
江陶客拿过一张软帕,拭了下口角,道:“这道佛跳墙确实不错,香晶绝佳,汤浓色褐,厚而不腻,烂而不腐,在口中各样食材的层次一一涌现,尽得精髓,几无挑剔。”
他说的尽是赞美之词,有些不协调的是他的面上却几乎没什么表情,当然诸人也都并未在意,个个颔首交换眼色,认为今日这一胜必是鸿宾楼的了。
鸿宾楼老板眉开眼笑,啪啪击掌,喊:“还不把匾额抬过来请江大师题字!”
底下人呼啦啦一团忙乱,抬上一张檀木的大匾来,方方正正,一片乌黑,就等着四个字落上去。
“大师请了!”鸿宾楼掌柜伸手做一个请式,底下厨子小二个个眉开眼笑,围观众人也都纷纷伸长脖子,屏气凝神,等着高峰性的一刻。
江陶客看了看,没作声,接过大毛笔,蘸满金粉,浓墨重彩地向匾上压过去,题下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然而,当他写完第四个字时,众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那檀木的大匾上,赫然四个金漆大字:天下第二。
一片寂静中,江陶客丢下笔,拉起狐裘,拿起香茶啜饮一口。
半晌,鸿宾楼胖掌柜的身后,站起一个魁梧的男人,气势威严,脸色铁青。底下有些窃窃私语,这就是京城第一大帮会长天帮的老大,高长天一
高长天走过来,指着匾额:“大师,你是笔误了么?”
江陶客抬眼看看他,悠然吐出两字:“无误。”
“那是我们输给绝昧府?可是刚才你评菜,我怎么也没听出,我们输在何处。”
“我并来说你们输给绝味府。”
高长天的眉头立起来,冷笑一声:“那您的意思,我们两家的菜色都不够好,天下第一菜另有来头?”
“不错。”
“江公子,早听说你性情乖僻,但我们两家请你,不是让你来羞辱的!”高长天现出帮会大哥的狠厉神色,“你要想在长天帮头上耍矫情、挣名声,是找错了地方!”
绝味府的老板此时也上来,沉声附和:“长天兄说得有理。江公子,既然你说我们两家都不够格,想必你能举出当得起天下第一的菜色,那就说来听听,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否则你就是吹毛求疵,存心羞辱,今天我绝味府也不会让你顺利出这个门。”
“你说啊!”
“你说啊!”
底下众人群情激奋,纷纷乱嚷,后排的帮会中人,手都按在了剑鞘上。
江陶客把茶放下来,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总是评价着食物的味道,却把食物里最本真的东西忘记了……”
“啵……”轻轻的一声滴在石槽的水中,新月的影子立刻晃动起来,碎成几片。
“好冷!”更夫老李搓着手拉开门,进到暖暖的屋子里来,放下打更的梆子,拉开凳子坐到乌木柜台旁。
“老规矩吗?”小馆的女主人迎出来,淡淡笑着。
“嗯,烧刀子,卤凤爪!”热气让老李脸上泛出红来,坐定了后兴奋地向旁边的客人道,“你听说了吗,昨天鸿宾楼和绝味府的那场赌赛?”
他说出话,才注意到旁边的客人一身黑衣,戴着斗笠,斗笠下黑纱遮住了脸面,心里不由有些嘀咕:这人好怪。
“喂,老李啊,不要随便打扰别的客人。”老板笑着,把酒和凤爪端上来。
老李也就顺着她的话,不再理会那斗笠客:“老板,那我跟你说。那可真是一场大热闹啊!江陶客巴拉巴拉说了半天,大伙儿都以为他会把天下第一菜的名头给鸿宾楼呢,结果你猜他写了什么?”
“什么?”
“天下第二!”
“那么是绝味府赢了?”
“那也不是,听他的意思,绝味府的菜还不如鸿宾楼。”老李就着酒啃凤爪,“这可就奇怪了,这两天城里传疯了,说既然鸿宾楼都是天下第二,那江陶客心里必定是还有个天下第一,可这哪家能盖过鸿宾楼去呢。”
“是么,果然是场大热闹呢。”
“哎呀,老板你总是这副听见什么也不吃惊的样子,我不跟你说了。”老李顷刻将凤爪吃得见骨,“我还得打更去,明儿白天跟他们聊,保证有意思多了。”
说着,他喝于了酒,哼着小曲,离开饭馆,柜台内外只剩下老板和黑衣斗笠客两个人。
“客官,你的疙瘩汤。”白皙的手端上红艳浓稠的一碗,热气蒸蒸,放在黑衣人面前。
“我第一次出来吃个饭还像做贼。”黑衣人将斗笠摘下来放在—边,露出面容,笑道。笑的时候,下巴不再总是扬起。
“是啊,谁让你弄得满城风雨呢。”老板也笑,问,“那天你怎么说的?”
江陶客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窗外,半晌,才徐徐开始:“我生自富贵之家,却不幸在八九岁时。遭逢家变,父亲早亡,叔伯挤对。那日子便一下似从天上掉到泥泞里了,从锦衣玉食,到三餐不继。
“按原来的家道,我母亲自然也是个大家闺秀,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家里活计都由下人伺候。这一家变,大家伙儿都看戏似的,等着看她何时熬不住,卷铺盖改嫁。
“但我娘亲什么也没说,打发了下人们,硬是将那些家务活计一样样学起来。这也还罢了,真正的难处是在钱上,家里没了挣钱的人,她靠着典当些旧首饰和娘家些许周济,供我们兄弟三个读书,还要操持一家吃穿用度,往往捉襟见肘……有钱买米,便没钱买面;有钱买菜,便没钱买油……
“那时我们几个孩子年纪小,又享福惯了,一顿饭只有米或馒头,没有菜配,因为没有味道,吃得都像受刑一样,难以下咽,边吃边哭,我母亲看着,也就在一边默默抹泪。
“有一天,她突然给我们做了疙瘩汤,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一把面粉,搁一点盐,放几片菜叶,就成了喷香的一碗,又暖和得紧,记得当时也是秋末初冬,我们都一口气喝了好几碗。
“后来我们便常吃这汤,又能当饭,又能当菜,逢着年节,里面还能打一个蛋花。我们喝了好些年,都喝不厌。
“可惜我母亲福薄,后来我刚刚崭露头角,她就驾鹤西去。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喝过疙瘩汤了。
“所以,我虽然被称为天下第一的食神,却只能评出天下第二的美食。”江陶客低头喝了一口汤,露出愉快满足的神情,“能排在天下第一的,永远都是母亲的手艺啊!”
(第三话结束敬请期待第四话·糖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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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一别可成伤《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9期 > 文/闲晴 图/Joangi
文 闲晴图 Joangi
朝堂和江湖,原本就是两个决不相容的世界。
“请卿云公主来当俺们的掌门人吧!”
在武当山的山门之前,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路好汉无比整齐划一地将双脚并拢,笔挺站好,朝我这样一个小姑娘飞快地弯腰鞠躬。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我,却不知道这是为何,只是面对着江湖群豪,由衷有着头大的感觉。他们的目光灼热而恳切,一齐向我投来,竟然让我头晕目眩,身子往旁边一歪,靠在山门的柱子上,一时张无比,就连眼角都挂着惊慌失措的泪水。
“掌门人一事,且从……从长计议!本公主论文采不足以安一下,论武艺也手无缚鸡之力,才德何以服众。而且非色艺双全之人……”我结结巴巴地勉强做了一通发言,最后连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只好握紧拳头大声喊道,“雁闲!过来帮我!”
在下的名字是卿云,本是身居深宫的公主,自从武当派弟子墨雁闲于宫中盗取沐龙剑与我偶遇并无奈将我抱出皇宫之后,两个人便游历于江湖。如果没有这般际遇,我原本是要远远地嫁到西域某国度成为和亲的新娘子,而现在我在武当山过着清静安乐的日子,有雁闲陪着我,虽不热闹,却比在宫里的时候要安心自在许多。
清闲的时候巴望着发生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可当怪事真的发生的时候,我却手足无措。
雁闲阔步走到我的身边,拉住我的手,朗声对大家说道:“在下武当弟子墨雁闲,诸位大驾光临,敝派蓬筚增辉。只是可否告知在下,卿云公主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丝毫不会功夫,又经常做些傻事,大家明知这点,为什么还要请她去当自己门派的掌门?”
虽然雁闲是为我解围,可不知为何,这番话听上去,还是让我十分火大。
一个文士打扮的先生走上前来拱手道:“雁闲兄,我等请公主出山当掌门人,不为习武,实为求救。”
求救?
先生从长衫的袖筒中取出一块铁制令牌,面露忧色,继续说道:“我们四书剑派,收到这块令牌之日,便是全派覆亡之时。”
“其中的缘由呢?”我刚说完这句话,原本消停的群豪再次闹了起来,仿佛人人心中都有极大的义愤,无不大骂大嚷。我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
清和师叔站在椅子后面,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运足真气,用平和清脆却足以盖过所有喧嚷的声音说道:“大家的发言还请四书剑派的掌门人藏剑生老兄代为总结!”
藏剑生将令牌放到我的面前,令牌上鎏金写着“归堂”两个大字,着实价值不菲:“最近一个月来,有一个组织将这令牌强行发给各门派掌门人。从此我们就必须听从令牌主人的号令。让我们离开原本的武馆、派专人来乱发号施令,虽然让我们颜面无光,却还不算什么大事。有的帮派被勒令解散,明明都是仁义的侠士,却无端获罪发配充军,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清和师叔拂袖答道:“居然这等张狂。他祸乱武林,你们难道就不能跳起来抽他脸吗?”
藏剑生面露难色:“抗争是有的,但那手下一个个都十分了得……胆敢抗争的人,不是伤残,就是武功尽废。所以实在是死生亦大矣,不得不忍这一时之气。”
“这等狂徒,欺我武林无人?”武当掌门清苍道长缓步走来,原本握拳怒目的大家都收敛怒火,一同整肃地站好,朝他抱拳。
清苍道长表情如常,言语中却透着愤怒:“人人皆有尊严,岂容恃强而肆意践踏?武当派虽不才,也愿为诸位讨回公道。”
“请武当派出面为我们揍他奶奶的!”清苍道长这番话引发一阵呼喊,年轻的好汉们将怒火一同发泄出来,就连脚下的土地都为之一颤。
我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对雁闲说:“有师父撑腰就好了,让我去帮他们打连他们都敌不过的坏蛋,这种事情如伺做得到嘛!”
雁闲的眉间却浮起一丝疑色:“说起来,群豪此来,原本就不是来请武当派助拳,而是请卿云去当掌门。”
这时人群中老成持重的长者分开人群向道长走来,脸上的忧虑丝毫未减:“武当派如此仗义,我们是很佩服的。但我们拉武当派来蹬这趟浑水,未免太过自私。”
清苍道长白眉扬起:“老师傅何出此言?”
“因为令牌主人并非武林人士,而是朝廷的人。她的行径,也都是朝廷指使。”老师傅表情莫测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我们不能来求武当派为我们伸张正义,只能求卿云公主当掌门人,以她的身份或许可以压住那朝廷走狗、令牌主人。”
“朝廷”两个字就好似一流好手挥出的两拳,竟然让修为极高的清苍道长眉梢微微一立。
“贫道处世几十年来,这种事情闻所未闻。”清苍道长和清和师叔交换眼色,轻轻颔首之后,对大家说道,“众位远来是客,敝派该以好茶好饭招待,山门清静禁酒,还请大伙谅解。”说罢清苍道长一抱拳,就翩然朝真武殿迈步走去,只留下清和道长招呼众人。
当晚群豪在道观内睡得横七竖八,鼾声如同雷霆一般。雁闲抱我飞上偏殿的屋瓦,坐在澄朗的月光下,才觉得耳畔有片刻清静。
“雁闲,为什么提到朝廷之后,就连师父这样刚正不阿的人,也不再表态要为大家做主了呢?”
雁闲拢着我的肩膀,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朝堂和江湖,原本就是两个决不相容的世界。”
我仔细回忆着过去的种种,雁闲第一次拉着我的手踏进武当山,对清苍道长兴冲冲地嚷“师父,这个丫头就是我在书信里提到的那位货真价实、假一赔十的公主。”的时候,道长一下把持不住,一口茶喷在旁边清和师叔的身上。当时我没觉得这有多了不起,现在回味过来,才觉得即使当天是魔教教主亲至,道长也决不会如此激动。
上一次西北武林大会上,刘云飞暗算常笑天公子,就因为勾结了知府,在场的各路英雄竟然没有人敢仗义执言。
“朝野见解不同,就决然不能相互干涉吗?”我有些不解。
“通常来说,两者互不相干就最好了,一旦有所牵涉,往往就会产生许多无端的祸事。”雁闲的目光变得认真起来,“卿云还记得侠王盗沐龙剑的事情吧?侠王是王爷,私下结交侠客,后来证明就是其心不轨妄图谋反,下场很悲惨……”
我把头靠在膝盖上,心中很有些失落的感觉。
“卿云公主岂不闻,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不知何时清苍道长和清和师叔竟然也上到屋顶,各自站在飞檐的一角,衣带飞扬。
清苍道长淡然说道:“天下人但凡有点本事的,朝廷都希望他为自己所用。即便不能用,也决不能和朝廷对着干。后来有了科举,天下的读书人尽在帝王掌中矣,只有我们这些习武之人,依旧不太好约束,故而朝廷对我们,从来都是有戒心的。”
我想起小时候在宫里读武侠故事,奶娘总是将书一摔,说上一句“不可以去学习这些不法的冥顽之徒”,可见在官家人的眼中,武侠不论为何挥剑,因为“不法”,总是值得忌惮的。这次的事端,真的连武当派也不好出面吧。
“公主心里一定觉得贫道太过谨小慎微吧。”清苍道长微微叹气。
“不,卿云不敢这么想……只是觉得救不了江湖群豪,心里有些难过。”我低垂着头,声音也变得迷茫。
清苍道长捻起长须,露出了笑容:“群豪嘛,倒不一定救不了。他们是向公主求救,而不是武当。公主不能算是武当派的门人,想要做什么,不必听从贫道的意见。”
我抬起头,心中忽然一动。
“那,师父要问你,你是怎么打算的呢?”道长慈和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雁闲着抢答道:“师父,卿云可是侠客公主,既然被尊为掌门,也只好带领群豪走出困境,所谓有多大的身份,就出多大的力气嘛。”
道长颔首一笑,转而对雁闲板着脸说:“听着,你沿途保护公主殿下,务必做到寸步不离。你此次下山属于偷跑,师父我并不知情,待回山来要领二十大板,你可清楚?”
雁闲行礼,颇有几分豪气地笑着说:“徒儿早些时侯差点还当了弃徒,比起这个,虽二十大板,吾往矣。”
我会心一笑:“雁闲大侠高义,‘捐躯急人难,视板忽如归’,本公主真是好生佩服。”
道长脸色变得和悦:“这小子算什么狗屁大侠,他能说这话,师父我虽然生气,总还不至于认为他是个胆小鬼,如此而已。”
第二天山雾初开的时候,我已经换上一身短打,将长发绾成一个包子系在脑后,站在阳光下,对大家招手道:“请带我去令牌主人那里,我要和他理论!”
睡眼惺忪的大家来不及擦去嘴角的口水,就扑腾着站起来,朝天空高高伸出手臂,大声欢呼道:“万岁!万岁!”
“万岁万不敢当!本公主……只被称为千岁而已。”
一时群情鼎沸,在大家的簇拥下,我和雁闲走出殿外,只听见武当的晨钟袅袅响起,道人们的早课如期开始,就好像这些喧闹都不存在。
不少汉子大声嚷道:“清苍道长呢?武当派的剑客们呢?他们不跟着我们一起走吗?”更有些人言辞颇不好听,说为什么武当派要当缩头乌龟,看见武林同道有难却还是事不关己,一点也没有名门大派应有的风度。又说昨天道长那番义愤填膺的发言都是屁话,光说不练,真要到打起来就装聋作哑。
对我十分尊敬,却对我最尊敬的道长出言不逊,这让我袖子一甩就要呵斥众人。雁闲捏住我的手:“你听师父在吟咏的句子。”
“名可名,非常名,可是这有什么关系?”我十分不解,却被雁闲笑着打断。
“武当派如果被几句不好听的话就坏掉清名,这份清名也实在太不值钱了。”雁闲的脸色没有丝毫不快,坦然说道,“江湖门派绝对不可卷入朝堂风波,这是武林中的第一条规矩,我们武当派今天的决定,放眼四海没有任何人能说是错的,这些老兄心里不高兴骂几句,我们也不用理会。”
从武当山到令牌主人据守的陈州,我们一行敲锣打鼓一路走来,所过集镇的商家一见到这般阵势,便忙不迭地赶紧关门。一连数日,连我要吃的点心都买不到。为了表明我们不是集体打劫的强人,每到州县,我都会先行进城去找当地官员说明来意。
“城外那伙老兄虽然长得不好看,说话做事凶巴巴的,又带着刀剑,但并不是坏人,只是本公主同行的旅伴而已,他们不会做坏事。”
雁闲便哈哈大笑:“卿云这番话,倒有点像带着一只顽皮猴子、一头大猪、一个晦气脸大叔一同西游的玄奘和尚去化缘时说的话。”
加入这支队伍的江湖门派越来越多,方圆百里的豪杰听到我愿意为他们仗义执言,都纷纷走下山头怒而投奔。
“徐州七侠送来桂花杨梅蜜饯两罐。”雁闲拖着长长的尾音喊道。
“收下!快收下!”我咽着口水命令道。
“河北丐帮分舵送来牌匾一面!”
只见四五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端着一面金光灿烂的匾额走上前来,上面写着亮晃晃的四个大字,却让我大吃一惊。
“藏、藏起来!不,偷偷烧掉!”
丐帮的领袖困惑道:“这四个字道明了公主以尊贵的身份亲自出马,替我们打击坏人,有什么错?”
我涨红脸道:“‘御驾亲征’指的是公主吗?诸位难道没有常识吗?”
就这样一路喧腾,不一日已经到了陈州。当群豪冲进府衙大门,见到自己的掌门人浑身带伤地坐在地上,而那些凶恶的武夫正厉声呵斥施以皮鞭的时候,转眼就冲上去杀成一团。
令牌主人手下的武士,装束统一是灰底金边的短打衣衫,衣襟的虎跃纹分明就是朝廷侍卫的标记。只见眼前刀光剑影铁镖纷飞,不多时已经有不少人受伤。
“我是当朝卿云公主,你们给我住手!”
但我毕竟没有练过内力,这点嗓音在震耳的喊杀声中丝毫不能收效。
“拿到令牌,就听从令牌主人号令,违者杀无赦,你们都听不懂吗?”
武士们依旧举起刀剑朝我们奔来。雁闲怒极,将我轻轻往后边一推,就持剑杀进武士中间。一套太极剑舞得流光缱绻,先使一招倚马藏剑,以肩背的力量靠倒身后的持棍者,接着身子一腾倒转在空中,手腕一抖用出一招碧空排云,分刺左右两边武士的手腕,一时刀枪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武当派的墨雁闲,你竟敢来自找麻烦!”
雁闲愤然:“在下保护公主来这里,看到你们这帮宵小,即使不是武当派的,也忍不住要出剑!”
我看雁闲对付这些家伙绰绰有余,便有些放心,正好奇对方功夫这么差,为什么大伙还是敌不过他们,只见府衙的大堂门板飞出,跃出四道身影,各穿黄色龙马服,显然身份要高出许多。
四人上下站定,兵刃分别是刀剑枪爪,一言不发推开武士们冲进场中,和雁闲拼杀起来。刀势泼风,大开大合只是上中下三路来回横扫,旨在封住雁闲突进的步伐。一柄铁枪如灵蛇蜿蜒,专门挡住刀客露出的破绽,枪尖每每和剑锋相接,碰出一朵火花。双钩一直和雁闲的剑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准备待时别住宝剑。而那名剑客则以连环快剑直攻雁闲的要害,只攻不守,招招夺命。
雁闲吃紧,这时我身边有三个侠土跃了出去,替手忙脚乱的雁闲挡开刀剑,旋即自己身处险境。雁闲跳开躬身喘息,对帮手的人喊道:“不要强攻,守好门户,不要受伤!”
我紧握双手,心中忧急,十分希望雁闲远离这无比凶险而毫无破绽的剑阵,又想连雁闲都无法破去这剑阵,各派门人自然连抵挡都不能,而雁闲绝对不会容许功夫不如自己的朋友替自己涉险。
我想要喊句什么,却发现句句不妥。
这时雁闲气息稍定,将脸转向我,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卿云不要忧虑,这剑阵我已经破了,三位朋友请暂且休息。”说罢雁闲如一阵旋风,沿着府衙大院的四壁迅速奔跑起来。
四人组在追出三圈之后,原本四方站定的阵型,排成了~字长蛇,其中的剑客一马当先,飞腾起来朝雁闲刺出一剑,雁闲急停,转身以太极剑法缠字诀迎敌,手腕在呼吸之间翻转了十余次,剑客手中的长剑朝空中笔直飞出。
排在第二位的枪兵舞动红缨朝雁闲攒刺,雁闲将枪尖拍开,纵身跃上枪杆借力飞过,转身以剑柄朝他背上重重一磕,枪兵便扑腾着朝前摔去。双钩手翻卷双钩将雁闲的长剑扣紧,手臂上肌肉膨起,显然使上了全力,却没想到雁闲无比轻松地撒开手来,双钩手—膀子力气全部落空,脸色瞬间憋得通红,雁闲趁机以纵云梯的轻身功夫,左右使出鸳鸯连环腿将其踢倒。
“哈哈,你没有剑,乖乖受死!”刀客大喜,将沉重的乌金大刀高举过顶。
空中—道青光坠下,雁闲将这道光接在手中,竟是一把长剑,直指刀客的喉咙,而刀客还未劈下的大刀,只好生生举在原地,万分不信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双钩,而双钩所拿的那柄宝剑,明明还在那里。
“叫你们主人出来拜见公主。”雁闲傲然收剑,转身替那些被绑的掌门人解开绳子。
就在大败的四人组面带恐惧不敢迈步时,大堂里传来少女的绣鞋踏在地上的沙沙声。
“主人……”四人倒头便拜。
大堂的影子里,一只纤细的足踝将刀客踹到一边,才迈过门槛,婷婷立在正午的阳光下。少女身披黄衫,梳着飞仙发髻,面容矫俏喜人如含桃李,一双飞扬脱俗的丹凤眼更是让她原本的女儿媚气之中增添了几分习武之人的勃勃英气。
原来令牌主人竟是我的故交。
“香玲!”我一时竟然忘了我和令牌主人敌对的立场。
可是她并不答话,只是傲然一笑,笑容中竟然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冷意:“卿云,跪接圣旨。”
香玲姐姐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另外一个身份,是龙骧将军的妹妹。
提到龙骧将军,我的脑海就免不了浮现出瀚海阑干黄沙万里的塞外景象。我坐在朱红的花轿中,将我送到雁门关的,正是龙骧将军。我和雁闲不辞而别破坏婚约,一定给将军带来不少的麻烦。而今号令武林的令牌主人是香玲,她是不是来拿我回去的?
我收不住胡思乱想,香玲姐姐转达的父皇骂我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心去,直到她倨傲地站在我的面前,十分恼怒地喊道:“你真的以为你是什么侠客公主吗?”
“唔?”
“虽然江湖上许多人对你很是称赞,但是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红颜祸水而已!”
我将脸一捂,害羞道:“卿云没有这么漂亮啦。”
“我又不是在夸你!”一声怒吼之后,香玲骂人的句子像诸葛连弩那般朝我突袭,“你这家伙做事情不分轻重、不计后果、任性胡来!总是让其他人代你受过,差点还引起新的边患。和一个小贼私奔,身为一个女孩儿家脸皮居然厚到这种地步,简直是个笑柄!”
我被说得噎气,伏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本来按照官场惯例,奉旨骂人一般也就是四五句走走过场,哪有这样骂得狗血淋头的!可是既然是接旨,我也只好忍气吞声。
“卿云,她会骂你,你就不会骂回去?”
“抗旨可是杀头的罪名!”我眼泪汪汪地答道。
“你是傻瓜吗?后面这几句完全是这个姑娘凭着自己的兴趣在骂啊。”雁闲将我扶起来,无奈地看着我,“哪有当爹的说自己的女儿是红颜祸水,是脸皮厚,是笑柄的?”
原来竟是这样!我举起袖子一擦眼泪,对雁闲说:“替我骂回去!”
“这……身为大男子汉,骂小姑娘,不是侠士所为。”
“你平时讥讽我的时侯,就不考虑是不是侠士所为!”
雁闲满头是汗,站在我面前,忽然十分严肃地轻轻揪我的两边脸蛋,蹲下身来说:“卿云,平时我和你说的玩笑话,你只要拿出三分,就必胜无疑,打起劲来,勇敢说回去吧!”
我深吸一口气,听到香玲说了一句:“你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么?”
“不,我远远没有香玲你了不起。”我摇头回答,看到香玲面带惊讶的神色,便继续说道,“我想要让大家感恩戴德,非要走几百里路,辛苦得不行,这才算做了点好事。香玲你就厉害了,你只要从此刻开始什么也不做,功德就胜造七八百级浮屠,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也。”
’
香玲的脸上腾起两团红晕,雁闲默契地转过头来,朝我竖起大拇指,露出顽皮却很干净的笑容。
“你们两个好不知羞!”
“不敢、不敢,承让、承让,羞耻之心本公主还是有的,断然不敢以江湖主人自居,让大伙为自己干这干那,喷喷啧,这种事情真是想一想就羞死人了。”我看香玲不敢再随口骂我,便温言对她说,“姐姐,为什么要这样?”
“你以为这是谁的错呢?”香玲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通红的脸颊也变得铁青。
难道,果真是为了抓我回京,才要搅起这么大的乱子?
我还没有来得及下定决心听香玲的诉说,就先听到了院墙坍塌的巨响。
就在眨眼之间,我感到劲风袭来,迫得我无法呼吸。雁闲一跃将我扑倒在地,只听到雷霆般的一声巨响,场中的尘土被激震扬起,刹那闾四处弥漫,一枚暗器以穿云裂石之势朝我们击来。说是暗器,却大得像一块砖头,劲道更是猛如炮石,擦着雁闲的肩膀,笔直飞人大堂,那砖砌的墙壁竟然像纸糊的一般,被撞透一个方方正正的洞口,地面也跟着撼动起来。
雁闲为我戴上面纱,狼狈地将我扶起:“卿云,你还好吧?”
我一时吓呆,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点头。雁闲眼中怒火焚起,长剑一振,对香玲说:“说不过,就想要卿云的命?”
雁闲的话来不及说完,一个黑铁塔般的巨大身影快过飞驰的骏马,将雁闲重重撞出数丈,那把长剑竞断成数截,碎片以极为迅猛的力道四散飞出,将大堂的屋檐击碎,飞瓦一时如雨。
“你们敢欺负大小姐。”黑铁塔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狮子被一口破钟扣住时发出的怒嚎。
一只巨大的手掌朝我压下,听得香玲慌忙喊了一声“阿怒住手”,巨掌刚止在空中,雁闲手提残剑,飞步赶上,眼神炽烈得吓人。剑芒仿佛一道亮得晃眼的闪电,从半空中笔直斩下,转而直刺三剑又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抹出四剑,紧接着剑身挟着月光舞出一片云霞,延绵不绝,将黑铁塔团团包裹。
这一招夏至时雨是武当的极快剑法,雁闲已经练得精熟,连道长都认为他可以凭着这一招打败江湖上的大多数强敌。我虽然不愿意看见雁闲一出手就要致人死地,但剑招是那样快,我连制止的时间都没有。
“雁闲,你杀了他?”
雁闲跃回我身边,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那把断面被磨得圆滑的残剑,神情凝重地说道:“我根本就没办法伤他分毫。”
果然黑铁塔双拳一挥打散烟尘,朝我们迈出沉重的步子,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伤痕。
“他原出家于敦煌小雷音寺,法号铜火,外号叫做阿怒,是个脾气异常火爆的高手,练成了外骨。”
“外骨?”我有些愕然。
“就是硬气功的极致,浑身上下的肌肤就仿佛钢铁一般坚硬,寻常的刀枪剑戟流矢暗器皆不能伤。”雁闲回过头来,愤愤将残剑一扔,忽然将我横抱,施展出轻功飞腾起来,分明就是无意再战,只打算带我逃命了。
可是阿怒的巨掌再次朝我们罩来,就在这眨眼间,一位青衫书生飞扑将阿怒抱住,手拿某样东西在阿怒太阳穴上一拍,大声说道:“阿怒,不可造次!”
那拍出的手掌止在空中,而阿怒也仿佛恢复了心智,狂暴的眼神渐渐熄灭。
青衫书生万分焦急地走到香玲面前:“幸好小生来得及时,总算无人受伤。大小姐,还不赶紧向公主殿下道歉?”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香玲,香玲也愣愣地看着我,一连眨了数下眼睛,才恍然醒过神来。
“为什么要给她道歉?”香玲用眼角瞟我,冷冷地说。
书生急得手臂乱挥:“大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刚刚阿怒旧疾复发不受控制,虽然没有伤到公主,但错在我们,是该请罪啊。”
“她做错事情,又给谁道过歉来,偏偏我们连吓吓她都不行?”书生脸色发白,却不敢捂住香玲的嘴。香玲继续说道,“朝廷令我们来统御这些江湖群小,这丫头公然作对,分明是违抗律令,应该将她拿下!”
刚和香玲相见时,她就对我颇不客气。毕竟和她是故交,我只是不解,还不至于发火。接着阿怒扔砖几乎将我砸中,我更没有心思去揣度香玲对我的敌意。而现在又听到这番话,我确信她是真心实意要将昔日友情弃之不顾,要找我的不痛快。于是我果真也变得很不痛快。
“龙香玲,你有哪里对我不满,尽管冲我本人来,骂人和扔石头都悉听尊便。”我将流水袖一摔,一字一顿地说道,“但请你不要把对我的气,撒在这些不相干的人们身上!”
龙香玲对我冷笑:“我拿令牌统领江湖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别自尊自大。你要我放人,我偏偏不放,还要赏他们几鞭。你记住了,从今往后,你说往东,我就往西。你说救人,我偏杀人,事事都要和你对着干。”
龙香玲当着我的面高高举起鞭子,我想要大喊住手,却又想到叫她住手的后果就是她偏不住手,反而打得连本带利。
幸好这时候书生快步夺下了龙香玲的鞭子,大声说道:“我和阿怒来这里原本是带来太子殿下的手书,说是不许我们苛刻地对待江湖人士,一则卿云公主就在江湖之中,怕这些武夫迁怒于她;二则治人以严与仁道不合。”
龙香玲哼了一声,拿丝巾将手一抹,接过书信,便转动裙角扬长而去。
一群恶奴,一个疯和尚,一个不可理喻的大小姐,龙香玲团队的人个个都让人火大。只有一直努力化解两方矛盾的书生,知书达理,并不可恶。
“大家都称小生为听兰生,之前曾想过金榜题名,落榜多次之后,便拾起祖业,当一个郎中,后来承蒙大小姐不弃,便随着她与龙骧将军救治军士,总算不用当个废柴。”
当夜在残破不堪的衙门大堂,听兰生命人端来一桌酒菜,就算是为我和雁闲接风洗尘。龙家大小姐与我之仇,不共戴饭桌,自然是不会出席的。雁闲为谢听兰生止住阿怒,便先敬三杯。我踌躇良久,最终决定询问此次风波的由来:“龙香玲担任令牌主人,集结各路武人,是不是要抓我回京,再次送往西域和亲?”
听兰生缓缓摇头,笑道:“这件事并不是为了抓回公主,却也不能说和公主无关。”
听兰生每说一句,我心里就沉重一分。
和亲毁约,西北战事一度变得紧张,龙骧将军因为把我弄丢而获罪遭贬,品级连降三级,回到京郊操练新兵。征兵的担子落到太子哥哥身上,因为提拔了一批新的将领,就被言官无中生有地指责为“拔擢之人,皆为各地豪强,太子此举,乃私交任侠之人,笼络江湖武士,或另有深意也”。
自从侠王盗沐龙剑图谋起兵的事情发生后,我身处江湖,一直听到一些风传,说是江湖上有某一股大得看不见的势力暗中勾结,已经渗透到官府的各个角落,甚至足以左右朝政。这时候针对太子哥哥写这样的本子,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气得拍桌:“这些言官,不造谣就活不下去!”
“于是皇上便下令,以太子的名义,让龙骧将军的妹妹真的就拿着令牌来结交侠士笼络武人。因为太子和将军是至交好友,所以将军的妹妹出面,自然就等同于直接对太子负责了。”
雁闲不解:“这不就从谣言变成现实了吗?”
我眼珠子转了转,得意地扬起嘴角:“雁闲总说我笨,其实自己才是个木头脑袋。父皇颁布圣旨,意思就是将太子哥哥征召武士的行为变得合法,言官再敢乱说,就是认为圣旨有错嘛!”
雁闲摸了摸头发:“在下的心眼在朝廷的艰深心术面前,也显得像是小孩子一般。”
可接着我又笑不出来:“说到底这么多门派的兄弟,都是因为我才遭此横祸。但是龙香玲也不对,明明只是叫她结交豪侠,不是叫她来拿鞭子抽大家的!”
听兰生忽然走到我面前,抱拳深深鞠了一躬:“说到这里,小生替大小姐赔罪,还请公主大人大量,原谅大小姐,毕竟她心中也有苦处。”
听兰生娓娓说道:“连降三级的处罚可不轻,因此势利眼的户部尚书就断绝了两家的往来,同时还单方解除了香玲和他家公子的婚约。原本两个人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现在也只好无缘。”
我低低地垂下头,握筷子的手也不觉松开。一直以来我得意洋洋,自以为扶危救难帮助了不少的人,却直到今天才知道竞有这么多的人被我拖累。这样的我算是什么侠客公主。
听兰生大概是以为我在生气,便连忙解释道:“大小姐面冷心软,其实是一个最好不过的人。之所以对大家颇不客气,也是因为他们当面夸公主,总是勾起大小姐怒火。”
“不,该道歉的是我。”我摇头答道。
“如果有错,也是在下的错。是在下执意要求公主陪在身边的。”雁闲温柔地替我夹了一块落梅鸭掌,说道,“从来财宝被偷,都是飞贼的不对,哪有人去怪财宝的。”
我心中涌起一阵甜蜜,因为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是他心中的珍宝。
“小生以为,公主悔婚不算错,雁闲兄奔赴雁门救回公主,非但没错,简直是壮举。”听兰生扬起笑脸,“倘若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离乡远嫁却最终无动于衷,这算什么侠士,算什么男子汉?再者,西域夷狄之邦,只要一掳掠,就有人讲和,还送过去如花似玉的公主一个,那下次必然还会惦记着这等好事,再来掳掠。何况,让公主一人担负两国关系的重担,我们这帮须眉男儿又有何用?所以小生一直喜欢你们的故事,只是这话从来不敢在大小姐面前提起。”
听兰生的一席话,将我们的郁闷气氛一扫而空。我兴致勃勃地表演戴着面纱吃东西的武林绝学,而他们二位聊得极为投机,以天下事佐酒,饮而醉,醉而歌,于是方休。
“晚上我会找阿怒来拜见公主,让他自己来解释为什么会大发脾气。”
“不不不,还是算了吧!”
雁闲握着我的手:”别担心,阿怒不是坏人,他留在江湖中的,都是正义的传说。”
当夜在入睡之前,我请雁闲抱我上屋瓦,去看新月娥眉。
我想给雁闲说很多故事,便命令他不准打瞌睡,中间不准插话。他躺在千干净净的月色里,眼睛像清朗平静的湖水,笑着点头。
我便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起小时候的事情。
第_次见到香玲是在太子哥哥的东宫,当时两个人都还小,我看到她腰间别着一把宝剑,英姿勃勃,便央求着非要也像她一样。香玲无奈,只好将宝剑解下来递到我的手中,但我力气太小,竟然拿不住,宝剑“哐当”掉在地上,清光将我眼睛一晃,我二话不说开始哭起来。
我这种叶公好龙一般的喜好让香玲很是难堪。当时太子哥哥蹲下身来轻轻拍打我的背脊,温言让我不要哭,而香玲的哥哥却将她纤细的肩膀压低,十分生气地说,还不快给公主道歉。太子哥哥连忙说不要这样,小姑娘之间玩耍,不哭闹反而奇怪,何必如此郑重。
香玲还是认错了,虽然她的眼神,分明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有错,却还是让着我。
我很快就将被吓的事情忘记,依旧找香玲带我到处去玩,说我不记仇也好,其实我这个人,说是没心没肺最为恰当。我当时意识不到香玲陪我玩的时候,总是谨小慎微,我喜欢的东西,她不再多看一眼,就连忙放在我的手中。
我知道她深深喜欢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当尚书大人牵着公子去到她家,她就会藏起来,不住口地问我:“卿云公主,我要不要佩剑?我该梳怎样的发髻?能不能给我说要露出怎样的笑容,因为人家从来都夸卿云笑起来最好看:“如果你能教会我好看地笑着,我就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让着你顺着你。”
好巧不巧,当天尚书大人就是去找香玲的父亲商谈结为儿女亲家的事情的。当时的我看不出来香玲内心有多欢喜,只听到她说:“公主公主,你要吃什么糖果都可以,我给你买来。”我于是自以为功劳甚大,让香玲将全京城最有名的糖果买了一大箩筐带到我的寝宫。
她可以因为她心中的珍宝而事事顺着我,而今,也是因为他,发誓事事都要和我作对。女孩子之间的友情,如果和心中所爱发生冲突,便不堪一击,
我回头捏住雁闲的脸蛋,无比严肃地对他说:“所以你要答应我,不要生香玲的气。”
“这件事好说,连你我都能忍,小小的香玲,何足道哉!”
“然后就是,在她面前你保持离我三尺的距离,装作和我不熟,不准转过头来冲我笑。”
“啊,这是为何?”
我的脸微微一红,心中想着要是有人对我说永远不准再见到雁闲,又非要让我去看见那些情投意合的少年少女卿卿我我地站在一起,我也一定会起杀心的。但是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于是我只是胡乱给雁闲一拳了事。
“公主殿下!贫僧赔礼来啦!俺不是坏人!”闷雷一般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我喊了一句有妖怪,就扑到雁闲怀中,三尺之约立马就顾不得了。
阿怒站起来竟然比楼还高,听兰生坐在他的肩上,朝我们招手。
“一会贫僧一会俺,一听就不是好人!这张脸哪里有半点好人的模样!”我指着阿怒炭黑的、贴着大块膏药的脸上那血盆一般的大嘴里残缺的门牙惊呼道。
“阿怒兄可是以一人之力保护西域的一个小镇不受胡虏马兵侵袭的英雄。”雁闲答道。
“英雄俺可当不起!为了挡马兵,俺武功练岔了,时不时管不住内心怒火,稍不注意,就要动手打杀人,就连佛祖来了在俺耳边念经都拦不住!俺的怒病,见到血会犯,见到大小姐受气也会犯,实在是麻烦得紧,只有书生的药可以治这个病。”阿怒高高举起一把柴刀,“俺这就把右手砍了给公主作为赔礼!都是俺的错,不要去怪大小姐!”
“住手!我不要熊掌!”我被吓得心慌意乱地胡说道。
雁闲也忙说:“如果你不打算让公主晕过去,就收起你的柴刀吧。”
“雁闲兄,俺今天得谢你。如果不是你和俺打了个平局,俺一掌拍在公主身上,大小姐、书生和俺就要通通杀头啦!”
“平局?”雁闲眉头微微跳动。
“若不是宝剑只有半截,又要分心保护公主,雁闲兄不会落下风!”
我暗暗看了一眼雁闲,他正蛮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他老兄看着优哉游哉,竟然和阿怒这种妖怪级别的恐怖人物是一样厉害的,我心里有些高兴。
要解救被困掌门,只可智取。最好就是让大家指着我的鼻子说,卿云最顽皮最可气了,简直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不讨人喜欢的公主,这样或许能让香玲心花怒放,笑着解开大家的绳索说句“诸位请回,每人发百两银子作为赏钱”。
我向雁闲请教怎样才能让大家骂我,雁闲目瞪口呆地朝我看了半天,很想过来摸摸我的脑门是否发烧,却又碍于三尺之约,只是答道:“要当讨厌鬼,我确实是有一箩筐办法,但是我不愿意教你,更不愿意让任何人骂你。”
言下之意就是“天底下能骂你卿云公主的,就只有我雁闲而已”吧?
“为救大家,我尚且不怕,你怕什么?”
“侠士不能介入朝廷纷争。”雁闲抱着胳膊决心满满地答道。
“此时可不是谈什么后宫不能干政的时候!”我对他挥了挥拳头。
忽然房门猛然推开,洒落一地晨曦。香玲秀眉微皱,当着我抖开一块写着字的丝绢:“这是今早送来的东宫谕旨,命我将所有门派的人通通送往京郊烈风营充军。原本那些逃走的门徒,又被你吹吹打打地送到了我这里来,哼,仅这一点,我恐怕还得给你说声谢谢。”
我大惊,连忙跑出房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心痛。随我一路喧嚣走来的豪客们,都被捆绑着双手,身后被利刃抵住。他们原本把我当成希望,却反而因为我,连好不容易寻来的自由都失去了:想到这里我脑筋一热,便对香玲嚷道:“他们让我当掌门人,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抓去充军?”
香玲懒得理我,只是指着四书剑派的藏剑生,说道:“杖责十下。”
“无端责罚别人是何道理!”
“二十下。”
我还想再说什么,藏剑生被棍棒打在身上发出的沉闷声音,却让我赶紧住口。我深深地恨自己太蠢,竟随口说出两句直话为他招来毒打,可他看着我的目光却没有恨意,仿佛还在宽慰我。
“你让我放人,我就打人,这便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再说,卿云掌门人,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拿你充军吗?”
听兰生站在一旁连忙对龙香玲使着眼色,可她却视而不见。
我偷偷看了一眼雁闲,他站得离我很远,虽然表情如常,手却紧紧握成拳头。他肯定知道这时候不要表现出对我的关心,便不会激怒香玲,反而对我有好处。可想到自己既不能说话,也不能撒娇让雁闲安慰,只能独立面对眼前的局面,心里一阵酸楚。
我不但变成了哑巴,确凿还是一个扫把星,胆敢对我稍微客气的人,一定会倒霉透顶。郁闷得吃不下饭的时候,香玲有位好心的部下劝我吃个包子,立刻就被香玲问:“告诉我你最中意的死法吧。”
我连忙把包子一扔,骂道:“呸呸!这种馊掉的,狗都不吃的包子竟敢拿给本公主,是想将我恶心死吗?”
香玲这才冷冷地一拍那小兵汗如雨下的背脊:“做得好。”
没有一个人为我想招,包括雁闲。他总是闷不吭声地站在三尺远处,抱着一把宝剑,像一棵形单影只的树,我猜他看我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
而且沿路经过那么多地方,少林寺、嵩山剑派、洛阳金刀、义天镖局、震寰杨家枪,这么多响当当的招牌,竟然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句。当初大骂清苍道长的人,现在反而感念武当派的恩义,毕竟武当至少派出了一个雁闲。
“史上侠客以武犯禁,断无好事,轻则殒身,重则门派倾覆,最严重者当属刺秦的荆轲,因事不成,为国家引来暴秦,便是举国皆亡。”听兰生说到这里长长一叹,“小生以为,此时公主的难关,实在难以度过。”
现在敢和我说话的人也只有听兰生了。我心中烦闷,便问道:“本公主只想要让大家回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犯错,为何充军?我的想法是对的吧?”
“老实说,”听兰生凑近我的耳朵,“小生觉得公主是对的,大小姐这样对待大家,挟着私愤,实在不妥。但是眼下,我们也只好忍耐一时,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令我惊喜的转机当天下午就来了。京城信使飞骑赶来,风吹得他帽子上的鹰羽猎猎飞舞。
“卿云公主殿下,令牌主人龙香玲,小的送来太子的书信。说是、说是听说公主为众豪杰求情,而豪杰本无过错,征兵应出自自愿,请香玲网开一面,对大家客气一些。”
书信递到我的手中,却被香玲一把抢了过去:“这不是太子的书信,没有东宫印信,笔迹也不符。”
我大急:“上一封太子哥哥的信是官员代拟,盖东官印信,笔迹自然是官员的!现在这封信是哥哥的亲笔,我二年前就认得的!”
“但是没有太子印,便作不得数。”
“这封信不是谕旨,只是太子以我哥哥的身份写的信件!”我对极不讲理的香玲发火道。
“哼,没有印信,万一是伪书呢?”
胡说八道!太子书信三封,只有这一封我敢确定不是伪书。太子哥哥从来就是一个极其仁义的人,昔日科考会试,有大户人家为了让子弟免其聒噪,要买毒药毒杀考场周围的所有青蛙,当时哥哥很生气,说笔下仁义道德,却为了写这些仁义道德,不惜毒害鲜活的生命,如此的圣人文章写来何用。对青蛙都无比关爱的哥哥,自然对天下黎民更是不忍加害,自然会写这样的信!
“龙香玲,我的哥哥写书为大家辩明道理,你就说是伪书,你是不是想告诉天下人,我哥哥不可能讲道理,不可能对大家心存关怀,不可能是一个仁厚的储君?”
这句话讲得很重,香玲的肩膀徽微一抖,眼睛不由得睁大。她轻轻咬着玉石一般的牙齿,怒道:“卿云,谕旨叫我拿人,你叫我放人,人放走了你在你的江湖当你的仙女,我回京替你受罚,贬谪或者是杀头,就因为你是公主而我只是一个将军的妹妹吗?”
气氛一时变得焦灼,只要一丝火星,就会猛烈燃烧起来。
听兰生赶紧站到我和香玲中间,阿怒摸着脑袋,凶巴巴的脸上露出无比困惑的神情。
雁闲微闭双眼,右手却按在剑上。
“好,龙香玲,本公主不愿意害别人,自然也不会有心害你。你先放人,本公主和你去面见圣上,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你答应吗?”
“你以为我不敢!”
这时候信使竟然发出一阵咳嗽,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小的还有一封给公主的书信。”
“卿云吾妹,近日姐姐听到风闻,说是父皇因为妹妹你阻止令牌主人的做法,实际上不利于太子哥哥,于是暗中命人要将妹妹送回京城关起来,而对私自拐走公主的那位少年,决不轻饶。羁押江湖中人的事情,妹妹不可再管,当即刻远离龙香玲,不日她接到上谕,一旦动手,妹妹和少年想要再得自由也难了。”
署名是我的姐姐,邈月四公主。
我慌乱间将书信一卷,转头看着雁闲,嘴唇有些哆嗦。
雁闲站得远远的,也仿佛感觉到我的不安,朝我投来无比关切的目光。
我心如乱麻,早先一门心思想着救人,现在却自身难保。龙香玲连太子哥哥的话都不听,只有父皇才可以令她住手,而现在我又怎么敢去面见父皇,罚我一辈子不得出宫,和雁闲永世不得相见,甚至于杀了雁闲,这如何使得!
横刀为镜,我看到自己的脸色十分苍白。
“有什么事情,就对我说,不要一个人在心里难过。”
等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靠在雁闲温暖的胸口,被他轻轻抱住。
一直拼命忍住的眼泪,这才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
我拽着雁闲的手远离行伍,给他看书信,让他一个人快走。
雁闲却说,叫我不要强迫他去做最让他难过的事情。
“之前被侠王砍了八九刀,一开始还豪迈地想大丈夫死则死耳。但当我想到再也不能看到卿云的笑脸时,才开始觉得痛彻心扉。”雁闲哈哈笑道,“要是没有对你的这点牵挂,我墨雁闲到了阎罗殿,就坦然去当个小鬼,决不能挣扎着再逃回来了。”
好,那我就和你一起逃走,对这些将要无故充军的兄弟们,也只能爱莫能助了。
“卿云,不要为了区区雁闲违背自己的心意。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发愿要对天下事打抱不平,这才是你,我最喜欢这样的你。”
我愣愣地看着雁闲脸上那全无挂碍的笑容和看得通透的眼神,心中照进一丝光亮。
“卿云,我陪你进京,在皇上面前和龙香玲理论,我和你说定了。”雁闲左手拿起我的右手,去和他的右拳轻轻一碰。
对,四姐只是说风闻,并不是说父皇一定会下令让龙香玲扣押我们,父皇怎么舍得让我伤心?再者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父皇母后第一第二,第三就是雁闲,在盼我幸福这一点上,大家志趣相投,父皇不会对志趣高雅的雁闲处以重罚的。事情不一定会变得那样糟,我和雁闲坦坦荡荡,不需要逃命。
雁闲看我笑了起来,便故意板着脸说道:“今天的晚饭你能好好吃吗?”
“当然,会须一饮三百杯!”
当晚在酒家打尖,我故意吃得开开心心,也给听兰生和阿怒盛汤,意思就是“天底下除了龙香玲其他人都不讨厌”。
原想龙香玲必然掀桌,然后气鼓鼓地饿一晚上。可我却觉得,她有些魂不守舍,几次忘记自己要夹的菜,更忘记了生气。这不寻常的表现,让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扑通。
我双手捂住嘴巴,挣扎着慌忙站了起来,使劲摇着突然就趴在对面八仙桌上的雁闲:“雁闲!雁闲!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听兰生也吃了一惊,连忙跑到雁闲身边,将手搭在脉上,眉目间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你竟敢下毒!”我抽出雁闲腰间的长剑对准了龙香玲的脖子。
“公主莫急!只是中了迷药昏睡过去而已!”听兰生连忙答道。
“你想要干什么!”我只觉得内心正被业火煎熬。
“你要不要看看密旨?你的父皇命我将你和墨雁闲捉拿回京。他是飞贼,寻常手段拿不住他。”龙香玲从怀里取出了连日以来的第三封诏书。
原来这顿饭早就是鸿门宴了。
“龙香玲!你蛇蝎心肠!”我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害你不能和那尚书公子在—起,总算还没害他被杀头!你和我扯平了,我不会再对你客气!”
结果当天袖子一甩把饭桌踹翻的人,是我。
“带我去见雁闲!”
“令牌主人有令,墨雁闲要被秘密羁押,任何人不能和他相见!”
我站在夜风中,抬头望着寒星数点,既悔恨自己心存侥幸没有听四姐的话,又深恨香玲,却不懂为什么父皇要给香玲这样的密旨。
这短短的一个时辰,让我对这世间的美好幻想,都通通幻灭。不可能拉着雁闲的手到父皇面前请他原谅;不可能盼望香玲忽发善心放了大家;不可能既拥有让任何人都顺从于我的地位,又拥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不可能既当公主,又当侠客。
早就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从此走侠客的道路,执意恳求雁闲带我一同逃走。既然是侠客,朝廷的事情就该放着不管,虽然会遗憾,却不至于悲痛到这种地步!
“公主莫急,小生带你去见雁闲。”
听兰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雁闲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帐篷里,在营地的干百个帐篷中间,果然是不好找。他已经醒了过来,双手反绑着,靠在壁上,望着星空,非但不悲伤,反而还一脸豁达的样子,好像很快乐地朗诵着:“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雁闲兄,你真是好兴致,只是差点急坏了公主。”听兰生连忙走过去为他松绑。
雁闲坦然笑道:“想通了最想不通的事情,自然心里畅快,要读豪气的诗。”
你真的懂诗吗!
雁闲冲我傻笑,我心中刚刚一热,又立刻逼迫自己冷下脸来。
“这次你不走不行!”
“又说这种话。我和你约好要带你进京,我的约定什么时候不算数?”
我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我最不想说的这些话,一句不落全都说了出来:“公主和侠士的缘分原不是什么善缘,我之前以为你跟着本公主混是一种福气,如今才知道若根本就没有认识我,你会比现在要逍遥自在得多。所以快走吧,不要再犹豫了!”
“的确,我是不该再犹豫了。”
雁闲拍拍身上站了起来,眼神变得意气飞扬。
“好……好的,那么,再见了。”
“我何曾说过要和你说再见?”雁闲笑笑,拍我的肩膀,然后昂然望着天空,说道,“我自己逃走,你会伤心;我带你一起逃走,弃被困众侠士于不顾,非但于我不是侠义之举,你也会郁郁寡欢。倒不如我们先救了大家,再一起上京。”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腈:“有这样的办法吗?”
“本来没有,但是后来在下意识到自己是死脑筋,办法就有了。什么江湖和朝堂是两般世界,不能相互干扰,这次分明就是朝廷强行控制江湖,先破了规矩,我们还要死守规矩,就是迂腐了。”雁闲剑眉忽然竖起,“我要请武林同道来解救大伙,不再让龙香玲横行霸道。”
听兰生神情郑重:“你们当着小生说这些话,不要紧吗?”
“阁下能带卿云来见我,就足见是值得信任的友人。”
听兰生有些慌张地点头:“嗯嗯,雁闲兄快去报信,我决不会告诉大小姐的。”
雁闲笑着答道:“要是在下逃了,龙香玲会对卿云很不客气,连你也不能幸免,还请给我重新捆上吧,打个活结。”
“那,小生愿意为墨大侠送信。”听兰生将手放在胸前,脸色坚毅。
“真的?”
听兰生点头:“读书人最大的快事,就是豁出去,做一点可堪记载的事情。我为侠士送信,这一笔自然很精彩,后人如果著书,当会记得百无一用的听兰生,在今夜也勇敢了一把。”
雁闲抱拳行礼:“听兰兄,就给我的朋友们说,雁闲重伤,几乎毙命,还请大家来救。”
接着雁闲把各大门派的方位告诉听兰生,听兰生便和我一同告别雁闲,又去跟龙香玲说缺少药物必须出城去采,便骑上快马绝尘而去。
看着马蹄腾起的新泥,我的心也不禁怦怦眺了起来。
转眼三天过去,和雁闲朋友们约好的时辰就在深夜。夜幕陶临,时值朔月,伸手不见五指。
“今天真是杀人越货……不,是亡命天涯的好夜色!”
“救兵已经有不少人混进城来,如果能一举制住大小姐,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同题。”
我有些歉意:“为了我们,你连大小姐都得罪了。”
“不能让她坚持不对的事情,这是我的义务。”
烛火不安,我换上黑色纱裙,轻轻转出院门,朝雁闲的方向走去。雁闲也解脱了绳子,偷回宝剑,已经准备妥当。
就在更鼓刚刚敲响三道的时候,一朵无比绚烂的牡丹花,在夜空中怒放。
喊杀声突然就震天响起,城头、官府、百姓人家同时腾起洞天大火,夜空被红光映红了半边。无数人蒙着面手持钢刀长枪,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拥出,见人便杀,一边大喊:“放了墨雁闲!放了各派掌门!”
就在一瞬之间,安详人眠的城市化作了无数修罗场。
我听到有人开始攻城,巨木撞击城门,巨响震彻天际。
“雁闲!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朋友们怎么会闹出如此动静!”
就连雁闲都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烧杀掳掠的场面,只是大喊:“住手!住手!我在这里!不要乱杀人!”
他冲过去拦住蒙面刀客,可是这些朋友们却无视于他,依旧朝龙香玲所在的驿馆直杀过去。血液洒得街市斑斑驳驳,雁闲捂住我的眼睛将我抱起,朝驿馆直追。
只见龙香玲手持细剑,怒火让她清秀的脸庞微微变形,无数手下在她身边摆阵死守,双方杀作一团,血落如雨,腥风惨烈,烈火正焚尽一切。
“伙同墨雁闲作乱犯上的乱党,通通诛杀,一个不留!”
听得咆哮一声,驿馆坍塌,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天而降,将蒙面的刀客们一举冲散。
是阿怒,是那怒症发作双目赤红的阿怒。他巨掌一扫,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连成一片,十几个人横飞出去。
“你们快撤!由我来拦住阿怒!”
雁闲周身的剑气陡然盘旋,吹散了近处的火炬。他飞身跃起,长剑如空月寒江,一声铮然脆响,两道紫电光芒,四条沟壑纵横于地,最终八朵火花同时绽出。
这是武当剑法的超级绝招“初开剑法”,暗含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含义。
怒僧痛苦地一哼,朝后慢慢退了一步,留下数缕油漆般黏稠的血液。
原要救人,却引火焚城,原本雁闲和阿怒都不是坏人,却必须在此以命相搏。我睁着眼睛,双手颤抖着挡住脸颊,颓然坐倒在地。龙香玲切齿看着我,而在她身边的听兰生失魂落魄,只是不住地念叨:“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都是我害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怒,不必客气,想杀人也可以。”龙香玲冷冷说道。
只见怒僧双拳紧握重重砸向地面,两条石柱轰然崩向天际。他的怒气不可遏制,化为一股红黑色的焦灼气息,竟然将雁闲的清朗剑气一头压过。
怒僧跑动起来时,速度让我震惊。一双巨掌如同铁耙一般上下挥舞,不但力量奇大,套路也无比严明。
雁闲飞身在空中旋转了数圈绕开全部掌击,一剑刺在怒僧的心口,宝剑竟然被怒僧钢铁般的皮肤顶弯,而怒僧重踏地面,无数碎石笔直向上飞起,夹带着火光,一齐朝雁闲尖啸着飞去。
雁闲忙使出太极剑法画出剑圈将飞石打落。须臾之后他的宝剑竟然变得赤红,周身也有好多被火燎伤的痕迹。汗水滴落在剑身,便“哧”的一声化为青烟。
雁闲剧烈地呼吸着,横过剑身以最后的气势朝怒僧挥剑斩去。然而怒僧只是以极为普通的踢技,便将烧红的剑身齐齐踢断,一道气圈从怒僧和雁闲中间迸发出来。
顿时,雁闲远远地摔在地上。当怒僧高高举起拳头时,我冲到雁闲身前,朝怒僧张开了双臂,却没想到龙香玲也一步跃出,扳下阿怒的拳头。
雁闲输了,输得没有一点反驳的余地。
与此同时,城中守军集结待命,前来营救各派掌门的蒙面客很快就被大军压制,纷纷逃出城外。
这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夜,随着被扑灭的烈火升腾的股股黑烟,彻底沉人寂静。
“诛杀乱党共一百七十二人,墨雁闲,我不杀你,只要拿你进京。攻打城池,犯上作乱,分明就是谋逆吧。”
我站起身来对龙香玲怒吼道:“你不要血口喷人!雁闲的朋友只是为了救出武林群豪!如果不是你非要和我作对,迁怒于大家,今天的大祸不会发生!”
“祸是墨雁闲惹的,是他异想天开想要打破江湖和朝廷之间的藩篱,来人,将他押下去。”
“都受了伤,还担心他带着我逃走吗?让他和我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龙香玲依旧无动于衷。
我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既然你对我们两个的话这么好奇,就请留在旁边听着啊!”
龙香玲眉头一蹙,把手一招,率领着部下离去,将剩下不多的时光,留给了我和雁闲。
我到井边吃力地打起一桶水,冷得刺骨,对灼伤应该大有好处。雁闲将上衣解开,抱起木桶一气淋下,笑容又变得温柔起来。
“我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阿怒的对手,却一直没法坦然承认。今天才知道卿云并不讨厌打败仗的雁闲,还会好好地照顾我。”
“嗯……”我拿着他的衣服轻轻将他身上的水珠擦干。
“阿怒嘛,现在打不赢,再过十年就能打赢,你看见我输一场就这样难过,我只庆幸我们俩相识得不够早,要知道我在小时候,被人打翻可是家常便饭。”
沉默好久之后,雁闲才自嘲地摇摇头:“要是不说‘十年’这个词就好了,这两个字只是想上一想,不知为何,我拼命在你面前保持的豁达,就一丁点也不剩了。”
我不言,却对他的心思很了然。雁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在十年后,我和他依然能像今天这样,心无愁绪地并肩坐在夜空下,言笑晏晏。
我是一个女孩子,也许此生都无法真正体会雁闲所背负的重量。他想守护的东西太多,师门铁律、朋友间的义气,以及我想要帮助所有人的天真梦想。更何况,它们本来就难以并存,本身即是矛盾。
他毕竟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不能一剑斩开这些乱麻。于是他舍弃铁律,在无数踌躇之后,让他的朋友前来相助。可现在,一百多位朋友因他而死。
如果我稍微离开,雁闲一定就会大哭起来,如果本就没有我,此刻的雁闲一定会随着他的友人一同赴死。他是大侠,对朋友之义,是看得极重的,因此他才会有无数可以换命的好朋友。可是过了今夜,这份义气永远失去了,任由他驰骋的江湖,也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看来两位师父的教诲,并不是没有道理。武当的师父说侠士就要有侠士的本分,盗圣师父说万事戒之在贪,我太想要事事都能如意,反而害得所有人事事都不如意了。”
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猛地提起,可接着却变得释然。
我无力地笑着答道:“雁闲该去给死去的朋友们赔罪,然后小心避开各地衙役,不要被当成乱党抓了起来。对了,你还有二十大板没有挨呢。至于我,你不要担心。”
雁闲握紧拳头,手臂和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在努力地挣扎。可最后他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瘫软地坐回地上,紧紧抿着嘴唇,然后以极微小的幅度点了一下头。
看来雁闲做出了选择。有选择便是好事,总胜过茫然无助无所适从。大侠要有决断,他不听天由命,我为他欢喜。
“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一早再走。不能让噩梦在今夜缠着你。”雁闲勉强对我露齿笑着,“卿云,你能先回驿馆吗?”
“就不能在我面前敞开心扉地流下眼泪吗?”
于是雁闲极是委屈极是悲伤地低声哭泣起来,滚热的泪水不绝砸碎在我的掌心。他曾经流过泪,那时的泪水只是因为要和我永别,对这个世界却没有半点亏负和歉疚。而今这泪水,既为我而流,也为别人而流,像陈年的浊酒,苦涩而浓烈。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躺在原先驿馆的床上,仿佛一夜的经历都是梦境。系在房梁上的那根长绳已经空空荡荡,躺在上面为我守了一夜梦境的人,已经离去了。
房门打开,龙香玲来到我面前:“看样子墨雁闲逃走了吧。”
“没错,已经走了。”我心里竟然有些通透,出乎意料地,不如想象中那么悲伤,只是平静地坐在铜镜前,细细地梳着头发,“香玲,这下我们两个,是真的谁也不欠谁的了。你的伤心事,现在我也感同身受,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
“你以为我会说对不起,我偏不说。”龙香玲把玩着胭脂盒,睫毛一抬,看着我镜中的脸,说道,“你尽管来恨我好了。”
听兰生左右为难地站在一旁,龙香玲却接着说:“大夫,你不懂。比起离愁别绪,仇恨这种情感,承担起来要容易得多。”
又传来风闻,还是这可恨的风闻,说父皇已经同意言官们为我草拟的处罚意见,依旧要将我送往西域。
可叹,我此行原是为了救人,却搭进去所有人,从一开始,整件事情就是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漩涡,已将我珍惜的一切全都卷进去了。
但救人的初衷永远不会泯灭,哪怕现在的我只能做一点小小的事情。
先是故意走路撞到被捆住双手的拳师大哥,然后狠狠骂他:“被捆住还走得这么生龙活虎!看来必须要给你上枷才行!”
拳师大哥先是一惊,却发现手腕上的绳子被香玲挥剑斩断了。
后来我一脚踢飞藏剑生老兄手里的稀饭碗,对他发火道:“连累本公主一起倒霉,你却还吃得这么香,让人看了没来由心烦!”
香玲便不言不语地下令置办好酒好菜,让大家再次见到久违的熟牛肉和老酒。
听兰生告诉我,大家在喝酒的时候,第一杯都朝我举起,没有人不知道我踢碗的用意。
也许连香玲也知道。
事事都要违背着我,其实也就等于事事都顺从着我。只是“你们这些人就该一辈子当个配军”这句话,香玲不敢反着来,毕竟有朝廷旨意。
听兰生见我总是郁郁寡欢,便偷偷给我说,愿意帮助我逃走去找雁闲,算是对他犯下的大错稍作补偿。
“不是你的错,救出大家是我的志向,雁闲为了保护我的志向,失去了他一切可贵的东西。我此时若走了,他失去那些,岂不是毫无意义?”
“那么我帮你把雁闲找回来。”
“不要去找,我只盼他现在过得好,不盼他留在我身边。”
京郊烈风营已经遥遥在望。透过帘子,我看到车外的景色早已失去青翠的色彩,群山苍茫衰草连天,隐约听得到军旅的金鼓,也听得到士兵操练整齐的步伐。
香玲竟然主动和我搭起话来:“把你和他们送到这里,我的使命就完成了。你将要面对的人,不会像我这么好对付。”
这口气听上去像是嘱托。
“西域会有好大的风沙吧?”她的声音越发沉郁,分明有些哀伤。
我微微叹气,对她说道:“多谢你了。”
香玲竟然双颊绯红:“你、你干吗要谢我!”
“谢谢你不恨我了,还放了雁闲一条生路。”
“我、我……有什么恨不恨的!雁闲是飞贼,我想抓也抓不到!不要再说怪话!”
香玲隔着纱帘把一盒糕饼扔进车来,飞似的逃走了。
车驾驶进大营,我款款步行,走到中军大帐,将军们列队相迎,烈风营的统帅龙骧将军却不在。
这里无疑就是我漫长旅途的终点。雁闲还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将我盗走?实在是孩子气。人各有各的命运,果然勉强不得。但愿雁闲不要像我思念着他一样思念着我,朝野一别可成伤,彼此相望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卿云,且慢!”一个身披貂裘,穿着华丽宫装长裾,发髻上戴着紫金凤钗的妙龄女子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傻丫头,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没听说,许多言官上书要严厉处罚你和太子哥哥吗?”
我微微一愣,接着也紧紧将头靠在她的怀里。所谓患难见真情,皇宫内兄弟姐妹一大把,驱驰千里前来送行的,竟然只有四姐邈月公主。我以前还以为这位姐姐并不喜欢我,可如今,只有她可以给我带来一丝温暖和慰藉。
四姐叹了口气,一边拿出丝绢来轻轻帮我擦拭脸庞,一边说道:“来了也好,和四姐去面见父皇,恳请他不要采纳那些人的话。”
副将吓了一跳:“邈月公主殿下,圣上的旨意是不让卿云回官,率众攻城一事,就在烈风营受审……”
“你真个把我妹妹当成罪人了吗?”四姐大怒。
“攻城的事是墨雁闲闹的,和卿云无关!”就连香玲也猛然拍案。
我握住姐姐的手:“不让我回京是对的,现在的我不能面见父皇,不能让父皇执法不公,开了皇亲犯法可以徇私情的先例。更不能去见太子哥哥,否则就真的让人抓住把柄,哥哥想要辩解,就更难了。”
“可是,这就苦了你了。”四姐偷偷擦着眼角的泪水,“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代为转达?“
“请四姐代我说情,求父皇废除令牌,放大家回乡。他们是江湖中人,无意于卷入朝堂风波,就算朝中出了什么大事,也没有理由让他们代为受过。”
四姐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假如你我真的不能再见,就让这封姐姐的亲笔信聊以陪伴妹妹,务请贴身带好,在最寂寞的时候,才拿出来看。”
“姐姐,天色已晚,留在军营多有不便,还请回吧。”我倚着帐门,对姐姐微笑着挥手。
这时炊烟升起,米香四溢在军营之中。我竟有些了无牵挂的感觉,不知不觉连日糟糕的胃口也变得极好,可见绝望并不伤身,伤身的是渺小得似乎唾手可得、却又渺茫得遥不可及的希望。
烈风营将士们唱起了军歌,伴随着军旗猎猎飘舞的声音,雄壮而苍凉。比起我来大家要勇敢太多,明知不日就要奔赴西疆,他们却不像我这样落寞。想到这里我不禁打起精神,端起碗里的兰肉汤,主动要敬各位将军喝一杯酒。
我刚刚走完一圈,就听见有巨物从半空坠落。轰隆一声巨响,竟然有一支金灿灿的金刚宝杵一头插进帐外的地面,整座营房为之震动。
“发生了何事?”
传令兵扑腾着冲进大营:“有……有一帮人打进来了!说是让我们快放了公主和她的门人,不然就把整个军营翻个底朝天!”
“简直狂妄!”副将手握宝剑阔步冲出,我的心竟然在这时候腾腾地跳起来。
随着数十声紧密的鼓点,成千上万的人混战起来,顿时刀枪轰鸣,杀声震天。
“哇啊啊!剑仙!剑仙!”
只见一位五绺长髯仙风道骨的布衣老人手握一把黑色的短剑,指挥着三把飞剑和士兵们交战,三道冷而锐利的剑气在万军丛中来往穿梭,将士兵们的长戟纷纷斩断。
老人正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剑仙颐莫言先生,也是雁闲的好友。他一个人对抗着身前的数百士兵,又有数十人绕后将他围拢。
只听得一声韦陀金刚般的大喝,一位僧人念一声佛号,捡起方才掉下的金刚宝杵,不使一招只是平推,便将这伙士兵远远顶开。这位僧人我也认得,正是我的小徒弟慧炳和尚的武功师父证严大师。
还有华山剑派的朋友,还有来自五岳的高手,甚至,甚至那些尊我为掌门的螳螂拳、蛤蟆会、天狗帮、老鹰门的留守弟兄们,也一并杀过来了!
身边的将军大喊:“这伙人武功强得很,都是江湖高手!”
我的心跳快过鼓点。
我耳边响起青鸾般的鸣唱,数十个士兵被一道剑气笔直吹飞。
是龙吟剑气,是清苍道长。
一定是雁闲!
副将对香玲喝令:“龙家小姐,派出你的人马,去抵挡这些人!”
香玲平静地切着一只羊腿:“我是太子直属特使,就算是我哥哥,也无权命令我。”
香玲的意思竟然是不打算阻碍大家救出我和群豪。
我惊喜地望着她,她却拿一大块羊肉塞到我的嘴里:“不要说怪话。今天的事情不归我管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香玲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
我欢欣鼓舞地想要冲出大帐,却听到众将士带着哭声却十分欣慰的呼喊。
“大帅!您可回来了!”
金黄甲胄,七星龙胆枪,正是龙骧将军。
“大帅,这帮蛮子我们抵挡不住,还请大帅平息大乱!”
龙骧将军孤高地抬起下巴:“本将还有要事在身。”接着他竟然将我拦腰抱起,跨上战马,一挥鞭打马冲开一个胡同,朝军营外狂奔。
“放我下来!”
龙骧将军捂住我的嘴巴,淡淡地说道:“不要喊,我奉旨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心里发毛,被夜风吹得直打冷战。
兵马喧嚣灯火连营的烈风营在身后越来越远。而龙骧将军的目的地,是荒野之中的一个小小帐篷,在千里瀚海中点燃一点孤火。
“进帐去吧。”
龙骧将军的脸冷若冰霜,今天我才知道,传说中的绝学寒脸神功,龙香玲不过只练成一分火候,集大成者乃是她的哥哥。我被他一瞪,只好亦步亦趋地推开帐门。
“卿云丫头,数月未见,倒像比宫里的时候还要壮实许多,看来是没受过罪。”
在这偏僻的地方等待我的,竟然是我常常思念的父皇!
毕竟是父女亲情,在父皇面前,长久以来的委屈一时化作热泪涌出眼眶,我扑到他的怀里,呜咽地痛哭起来。而父皇作势要打的手,也缓缓放到我的肩上。
“父皇,你真的要把我送往西域吗?真的要杀雁闲吗?”
父皇和龙骧将军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谁说要让你去和亲?父皇如何舍得?”
“京城信使说的!”
父皇眉头微微一皱,用朱笔在纸上写下“京城信使”四个字,然后交给龙骧将军,并温言对我说:“那是因为有人不想要你回京见朕,才这么骗你的。”
“为什么父皇要让太子哥哥下旨,命香玲扰乱江湖,还要捉拿我和雁闲?”
父皇的眼神变得冷爱,他轻轻拍着我的脸颊:“你在江湖上也历练了数月,该知道高手比武,往往门户严谨,难分胜败。有时候为了诱使对方冒进,高手一般会怎么做?”
“是卖个破绽?”
“你就是父皇对密党卖的破绽。”父皇的目光忽然变得炯炯逼人,“现在父皇还不能告诉你个中细节,你这丫头心地太纯,太早得知真相就必然挂在脸上。你只要知道你帮了父皇和太子的大忙就可以了。”
我便不再追问,只是努力地点头:“只要卿云的苦头不是白吃,就没有关系。”
“你才不会白吃苦,父皇会奖励你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父皇朝我意味深长地微笑,“墨雁闲,武当派入室弟子,精通太极剑法和太极拳,只有一招白鹤亮翅练得始终不好。小小年纪就掌握了初开剑法的奥妙之处,算得上练武之才。又师从盗圣,熟习飞贼术,最爱光顾江州和宁州的府库,盗来的银子也不是自己用,而那两位知府,全是巨贪。曾被侠王迷惑,却最终不失对国家的大义。为人正直勇毅,为江湖朋友所喜,又以模样帅气性格温和说话诙谐,颇受女孩子的喜欢,却在遇到你之后,再也不和其他姑娘开玩笑,更不做任何非分之事,而父皇最喜欢他的一点,就是这小子竟敢去西域把你给偷回来。”
我的脸颊飞起两朵赤霞:“父皇你将雁闲的事情全部调查过吗?”
父皇捻须:“雁闲虽好,身份却差得太远。总有一天两个人身份和命运的鸿沟,会演化成无法弥合的障碍。父皇想知道雁闲将如何取舍,他若选你,父皇可以封他做武将,可也管不了他被师友所唾的事情;他若选择与你相忘于江湖,这等负心之人,任其自生自灭罢了,可是这小子竟然做出了第三个选择,着实令朕大开眼界。”
“第三个选择……是什么?”
“异想天开,到处去求爷爷告奶奶,让众豪杰忘记朝野铁则,公然打进军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幸好朕的公主在江湖上面子不小,否则就凭一个小小雁闲,也没有这么大的感召力。”
我撒娇地朝父皇吐了吐舌头,父皇笑着拍着我的头顶,便转过身去捧出那无比尊贵的沐龙剑,将它递到我的手中。
“卿云,眼下你还有要事去做。这把剑朕托付给你,你要用心保管,可以用来诛除奸恶,却万万不可说这把剑是父皇交到你手上的,就连和朕见面的事情,也绝对不可提起。不论是谁问起,只说这把剑是太子哥哥给你的,决不能改口。朕要卖的破绽还没有结束,这最后最险的一招,你愿不愿意来完成,以拯救你的哥哥?”
“卿云自然义不容辞,但父皇,女儿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父皇爽朗地大笑:“朕知道你要什么。抱着这把剑,就可以令双方罢战,令烈风营放人,这么威风像不像武林盟主?快快动身吧,务必小心在意!”
当我披着星霜站在军营正中的鼓乐台上高举沐龙剑时,混战中的侠客和将士,便一同以仰望的目光注视着我,挥舞的拳脚也一同停了下来。
我环顾一圈,发现大家只是打得满脸泥土满头大包,却没有伤亡,心中稍稍安定,便朗声对大家说:“太子哥哥命我带来天子剑,劝双方各自住手,冰释前嫌!”
数千人沉默,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
“卿云!我找了你好久!”
我高高地挥起手:“雁闲!我也等了你好久!”
雁闲眼眶一红,飞身想要跃上鼓乐台,却笨手笨脚地当着天下高手摔了一跤。他抹抹脸上的泥,眼眶红得更厉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
“你、你到哪里去了!”
“去拿沐龙剑来救大家啊。”
雁闲朝我张开双臂,但看到自己浑身泥土,脚步就不再向前。我却开怀地笑着,朝他冲去,拦腰将他抱住。
这一幕被雁闲最尊敬的长辈们一同看在眼里,我靠在他胸前,知道他连心跳都停止了。
“小丫头都找到了,大家还打个屁啊!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丐帮长老率先将竹杖一扔,一脸不尽兴,躺在地上。
其他前辈却没有立刻收剑,因为烈风营的军士仍然虎视眈眈。
龙骧将军高举令旗:“各队收剑!香玲,那些被你用令牌挟制的武人,通通放了吧。”
“大师不可,拿人充军乃是圣旨!”副将制止道。
“沐龙剑在公主手上,以公主的话为准。”
“还有打上门来的蛮子,他们是来救公主的。”
“拿好酒来,和武林前辈共饮。”
“如何使得!救公主就是谋反!”
龙骧将军眼睛微微睁大:“元亨老兄,这话你再敢说一次,便是妖言惑众、扰乱军心的罪过,连本将都不会保你。”众人目光集中在将军身上,他朗朗对副将问道,“侠客们是来救公主的,我们烈风营就不是救公主的?”
不等副将作答,龙骧将军傲然对众将士说道:“请问诸位,保家卫国,靠的是拿一个女孩子去换和平,还是要靠我们这些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远处烈风营有许多士兵喊道:“当然是靠我们!”
龙骧将军回头望着自己的将士们,寒霜一般的脸上扬起激昂之气:“我的弟兄们,参军来这烈风营,不是被一个不想嫁给胡虏的公主所害,而是都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如果要去西域苦寒之地和亲的人是自家妹子,诸位将士,你们愿不愿意让她西去?”
龙骧将军怜爱地拍了拍香玲的肩膀,对副将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不愿意让我妹妹西去,又如何忍心让卿云去。我当将军就是为了救公主,就是为了告诉胡虏,再敢进犯,我不会是和亲使者,等待他们的只有我手中的长枪!”
副将抱拳行礼:“末将知错!宁死疆场,不愿和亲!”
众将士齐声呐喊:“宁死疆场!不愿和亲!”
武林前辈们也甚为感动,大声说道:“早知道烈风营的兄弟是一家人,简直白打一场!大家都是救公主,以后行军打仗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或者要暗中杀个敌军主将,只要说一声,我们不敢不帮!”
而那些被香玲捉拿,一直十分抵触的兄弟们,也纷纷嚷着要留下来参军。
龙骧将军便振臂一呼:“拿酒来,今晚的夜宴很是热闹,有这么多武林的前辈高人前来为我等送行,不可不一醉方休。”
原本拼命摔打的人们,顿时勾肩搭背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亲如一家。我既欣慰又感动,偷偷跟雁闲说想要喝酒,敬这些疼爱我的兄弟们一杯。
雁闲竟不反对,只是倒了一包粉末到酒碗中,对我说是不会醉酒的药物,放心去喝。
龙骧将军朝雁闲举起酒碗,雁闲却微皱着眉头,不愿与朋友的仇人共饮:“你妹妹杀了我一百七十二位朋友。”
龙骧将军冷冷地说了一句:“墨少侠,你是不是没有去那些被杀朋友的门派请罪?”
“在下救出公主和众人,自会请罪。在此之前,时间紧迫,不敢耽搁。”
“那就对了,香玲所杀的并不是你的友人。”龙骧将军傲然俯视着雁闲,“本将劝你,不要错怪我的妹妹。”
就在我揣摩这句话的意思时,忽然有人惊呼,指着远处。群鸟惊起,天空被印红了半边,畅饮的人们一同注视着天空的异象,有人说是赤贯妖星降临,有人说是山火,有人说是地光。
龙骧将军按剑直立:“是大队人马举火来袭。”
半个时辰之后,龙骧将军的预言成为现实。
御林军全副武装,刀枪锃亮弓弦拉满,以铁骑冲进烈风营,,为首的将领高举偃月刀,第一句话就问道:“尔等众将士,竟敢勾结江湖武人,在京畿重地聚众谋反!”
面对刀枪丛林,龙骧将军淡然答道:“我们只是在喝酒,不曾谋反。”
“私自带天子剑出京,驻扎军营,这便有谋反的实据。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屠猪贩狗之辈在此地啸聚,其心不轨,昭然若揭!”御林军统帅厉声对我问道:“卿云公主,沐龙剑是如何到你手中的!”
我心中大惊,心想这一定是父皇所指的最险一招,便硬着头皮答道:“是太子哥哥交到我手中,让我平息争斗的!”
统帅眉头一松,仿佛没有料到答案会来得如此轻松。他目露凶光,只是冷笑:“太子当政许多年,不见得不懂皇子不能勾结外将的道理。明明懂了还执意要做,只恐怕是谋划着一场大祸。所有人束手就擒,如敢反抗,死罪难逃!”
这时烈风营的将士们高声抗议道:“奶奶的!这伙江湖汉子是来抢公主的,关老子们什么事!老子们谋什么反!烈风营和御林军无冤无仇,你们竟编排这样的罪名坑杀我们!弟兄们,拿起刀枪和他们干!”
连武林人士也怒道:“我们来这里原是为了救公主,和你们朝中的事情无关!”
“救公主就是谋反!”
刚刚也说过这句话的副将元亨兄,此时勃然大怒:“放你奶奶的屁,你这是在惑乱军心!”
他倒是学得快,一嗓子喊出来,烈风营的将士刀剑出鞘,就要和御林军拼个你死我活。
我看统帅脸上不怒反笑,心知蹊跷,如果就这样打起来,不是谋反,也真的谋反了,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讲道理的。
我不愿意太子哥哥遭到构陷,更不愿意看到我的朋友们遭到兵戈之祸,御林军、烈风营和群豪都是我朝的大好儿郎,断然不可自相残杀。我愿以一人之力暂时冷却敌意。
于是我温言道:“将军息怒,大家都喝醉了,不必和他们计较:江湖雕友确实也无干此事,都是陪着卿云胡闹。将军问明情况之前,如果执意要动武,请先斩卿云。”
统帅转了转眼睛,将大刀扛在背上:“那好,来人,将公主带走。”
雁闲怒视着统帅:“你还有一点身为人臣的礼数吗?”
“从犯墨雁闲,也一并拿下!”
群豪再次爆发怒火:“慢着,你这混蛋想拿公主就拿公主,是当国法不存在,还是当我们不存在?你再敢乱说一句,我们便砍你狗头,一剑砍不下来的不算好汉!”
“将这群作乱犯上之人尽数拿下!顽抗者斩!”
我连忙回头对大家说道:“诸位前辈,你们冒着危险,不惜违背不能干涉官府的训诫,只为帮卿云救出被困大伙,还卿云自由,如此恩德,无以为报。”
我走到清苍道长身边,想到他老人家因为朝野之别,宁愿被众人骂为不敢担事,也不能违背祖训下山救人,却最终因为我,来到了京郊烈风营,剑走如龙。我心中万分感激,恭恭敬敬地说道:“师父,烦劳您陪着前辈们在这里饮酒,我被问话,不必担心。”
“让雁闲陪你去。”道长脸上凝重的神色没有半分和缓。
“谨遵师命,定当陪着公主安然无恙地回来,好报各位大恩。”
统帅趾高气扬,对手下命令道:“哼哼,看好罪将龙骧将军,一旦查实,就当即捉拿他。”
香玲从兄长身边挺身站出:“你竟敢随便为我哥哥定罪,本姑娘不能不和你一同在主审官面前论理。”
听兰生和阿怒也出列站到香玲身边。
我知道此行凶险,忙对香玲说:“我自然会为将军辩驳,你不必跟我一起!”
香玲微微摇头,朝我走来,站在离我极近极近的地方,将脸庞靠近,嘴唇几乎轻轻碰到我的耳朵,一时让我觉得,我与她的情谊,和小时候牵着手游遍京城的时候相比,其实未变。
“听好,我才不是为了保护你才执意前行,只是觉得今天的祸事,很大程度也是我性格乖张,被奸人误用所致。但我无意于向你道歉,我只想和你互不相欠而已。”
我心里一热,转过头去对她说道:“喂,不要说怪话!”
“你学得倒快。”香玲已经飘然走到我的前方,侧脸扬起清高无畏的笑容。
我甚至不知道扣押我们的是什么地方。
荒野孤堡,壁垒森严,而我们分明又乘着某种机关下到了地底密室,接着降下一道石门将五个人困在其中。
我心中害怕得紧,明知此事是为父皇和太子换得真相,却还是一分一毫的勇气都鼓不起来,只盼着父皇赶紧来救我们。
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大人,为什么不没收沐龙剑?”
“最后这点礼法还是要讲的,见沐龙剑如见天子,我们无权没收。反正留给他们,也只能去号令群鬼。”
“说得有理,大人,还需要审吗?”
“嘿嘿,太子谋逆的事情已经坐实,虽然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让卿云拿着沐龙剑前往大营,出这般昏招,他现在已经是有口难辩。东宫已经戒严,所有太子亲信全都关押在刑部大牢,御史台里我们的人连上七八道奏折,扳倒太子已经是板上钉钉,这伙人不必再审,直接办了吧。”
“大人英明,嘻嘻嘻,只是别忘了,搜出公主身上那封书信。”
书信?
这时在我身边响起一个阴惨的声音:“就是四公主的书信啊。”
我回过头去,心中变得更加惊恐,万难想象一直儒雅的听兰生,竟然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香玲秀眉一蹙:“大夫,你吓疯了吗?”
“小生没有疯,只怕诸位马上就要疯了。”
听兰生伸手在脸上抹了一圈,那敦厚清雅的书生笑容便不复存在,虽然容貌并没有变,可眉头吊梢眼睛鼓起,嘴角朝两侧咧开,神情变得极为恐怖,仿佛催命的厉鬼。
雁闲连忙将我藏到身后,我将沐龙剑单手抱好,从怀中取出信件,拆开一看,竟然不止一封书信。
一封自然是四姐的告别书,而另一封的内容,则骇人听闻到了极点,直让我头皮发麻:
烈阳烬野盼时雨,风华衰朽镜中吟。营营廿年岂无道,反令山河梦须臾。
笔迹不是太子亲笔,却有东宫印信。
雁闲有些愕然:“这是什么?”
“这叫反诗!”我慌忙解释道,“意思就是最近各种挨骂,真希望能发生什么好事,骂着骂着我就老去了,看着镜中的自己嗟叹不已。苦心经营东宫二十年,说我无道,我很不服,这么努力却还是江山梦一场,我有怨气!”
“可在下还是看不太懂。”
“那你看看每句开头的四个字连起来是不是‘烈风营反’!”
雁闲恍然大悟,将我藏在身后,目光变得锐利:“果然卑鄙无耻。”
在我脑海中一直喧腾纠缠的片段,在此刻轰然爆开,像无数焰火同时照,亮漆黑的夜空。
这反诗是假的,用于陷害我和太子。但天下人不会认为它是四姐交给我的,因为通常一个信封只装一封书信,而四姐的告别书,确实也在我的身上,那么毫无疑问这反诗就“真的”是太子哥哥交给我的。陷害者一定还可以说,反诗是起兵谋逆的信物,因此我并没有当即将它烧掉,而是妥帖地藏在身边。
如果我在受问询之前先把信件拆开,自然阴谋告破。但他们算准我一进到烈风营就要立刻被带去询问攻打城池的事情,这封反诗一定会落入主审手中,而主审就是刚刚那位大人,分明就是阴谋主使之一。
但我想不通,如果父皇看到反诗,也可以再来问我。
雁闲的手背鼓起青筋:“卿云,有句话叫做杀人灭口。主审拿到信件,便命同伙打伤看管,将公主劫出去,留下一行字说‘劫公主者武当墨雁闲’,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接着再将公主秘密解决,你的父皇就再也没有机会核实此事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听兰生却鼓起掌来:“看来诸位皆是聪明人。不错,我们一直想设计废掉太子。”
我又恨又急:“这么说来当夜雁闲的朋友攻打城池也是你的阴谋!”
“卿云,作乱之人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乱党同伙。我一直不解为什么我的朋友们会滥杀无辜、烧杀掳掠,今天总算想明白了,听兰生,你根本就没去少林寺,也没有去铁枪杨家!’
“哈哈哈,当天你还为这事半死不活呢。”听兰生开心地搓着手掌,“只可惜当夜那些家伙没能趁乱杀了公主和龙香玲,阿怒这个废物也没能杀了雁闲让你们结成世仇,要是真的结仇耶多妙啊,太子党当即就土崩瓦解了。”
“你要杀我和雁闲明明有很多机会,但你却没有动手。”我还指望听兰生心中还存着一丝善念,说他是不忍心亲自下手。
结果他却将脸一沉:“真要有好机会,你还能活到今天?都是龙家大小姐,时时派人在暗处对你严密守护,我若动手岂不露馅?几次三番劝你私自逃走,你只要离开大小姐的视线,我就好动手了,那时侯也算是大小姐逼死公主,一样会让太子和龙骧将军反目成仇。”
原来四姐劝我不可回京的书信,只是想骗我离开香玲,创造杀机。
“至于墨雁闲嘛,酒楼上把他麻翻那天,把他关起来的秘密地点,只有我、阿怒和大小姐三个人知道。要是他就这么死了,我露馅的可能性也很大,我才不愿意为别人以身涉险呢。”
“你还可以下毒。”雁闲冷冷地说。
“大小姐每一顿饭都要先让狗试毒,急性毒药是不好使的。但你说对了,我真的有对你们下毒,所用的还是阿怒当成家常便饭来吃的毒药。”
阿怒虎吼一声:“你说什么?”
听兰生狞笑起来:“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的疯病总是治不好,只能靠药物唤回神志吗?你错了,我是用药物唤醒你的狂性,让你像一条没有大脑的斗犬那样几次三番企图杀掉公主,可惜你这废物轻功太差,只要雁闲抱住公主飞起来,我就知道你做不成事了。”
他从怀里摸出两个药包,笑容也变得越发诡异:“这种毒药,名唤狂心散,需要两包药粉混在—起才能生效,能让人化为野兽。我很想看你们自相残杀,相亲相爱的故事,远不如相斗相杀的故事值得记载。”
他高高举起药包,我几乎要窒息过去。
药包撒在空中,我宛如身处地狱,宁可直接被毒死,也不愿意被失去心智的雁闲所杀。
我害怕得大叫,扑入雁闲怀中,听到阿怒猛捶地面的声音和听兰生恶鬼一样的邪笑,心中绝望无比。
“雁闲,趁你还清醒……先……先杀了我……”
雁闲不言,只是静静地抚摸着我的脸。
我大概也快要失去心智了,心眺越来越不规律,眼泪也无法控制,连站稳都十分勉强。明明已经和雁闲再次相见,明明已经不再会有阻碍,父皇与师父都已经认同我们的情感,却要这样丑陋不堪地死去吗?
“卿云,不要流泪,不要说丧气话,我要带你去的地方还多着呢,我要带你去感谢的人还多着呢。你记得毒眼魔君常无白老前辈吗?他这一次虽然没有来,但他给我们带来的帮助,一点都不比其他人来得小。”
“嗯?”
“我离开你后,也曾去甘陕请他助拳。他一眼就看出我身上藏着慢性剧毒,当即为我化去,还配了四五包药粉,今晚我已经化在酒里给大家吃了。卿云你也饮过一碗,自然不会有事。”
雁闲说罢将长袖一振,烟雾尽数散去。他目光如电,逼视着听兰生:“如今你真应该好好想想如何一个人打败阿怒和我。”
阿怒和香玲得知自己没有中毒,也便清醒过来。
香玲的肩膀微微发抖,声音却依然竭力保持着平日那种冷淡:“这都怪我,只看得见自己心中的仇恨,双眼早被蒙蔽,便被你这小人时时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决计饶不了你,但还有一人比我更有资格杀你。”
阿怒并不答话,浑身血脉贲张,肌肉高高鼓起,朝听兰生砸出爆裂的一拳。巨响震得我头昏脑涨,密室内火光耀目。怒僧手中燃烧着一团黑火,而听兰生立足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
“好险好险。眼见我强行打开被药物封印的内力要短十年阳寿,这也顾不得了。”
听兰生竟然如同一只大蜥蜴一般,双目血红浑身乌青,正趴在天花板上。他双手戴着乌金指爪,无比丑恶地舔了舔舌头,怪叫一声飞扑下来。
只见阿怒拔出两根赤铜短棒,和听兰生缠斗起来。听兰生动作如同鬼魅,阿怒虽快,却无法捕捉到他的身影,又听得两声怪叫,乌金指爪竟然抓破了怒僧的外骨,血液朝空中陡然飞溅。
“阿怒,你此时没有狂性,和我打有何胜算?”
听兰生的身影化作数十个,充满了整座密室,朝四面八方以几近疯狂的态势发起暴风骤雨般地猛袭。怒僧顿时受了无数抓伤,却依旧只攻不守。
“阿怒……够……够了!”香玲颤抖着下令。
“大小姐……我恐怕……无法保护你了。”阿怒铁塔般的身躯一晃,倾斜着朝地上摔去。
“接下来的战斗,尽可交给在下。”雁闲将怒僧托起扶稳,星辉般清冽的剑气在他周身陡然腾起。
雁闲不是阿怒的对手,阿怒败于听兰生,那么雁闲的结果可想而知。可是他却一脸平静,甚至伸出手来对我淡淡地微笑:“卿云,在你面前,输太痛苦,因此在下决不会再输。请借沐龙剑一用!”
我重重点头,将沐龙剑递到雁闲手中。在他接触黄金剑鞘的刹那,那剑气便升腾飞舞,宛如朝霞一般散发着温暖而灿烂的光芒。
他将宝剑别在腰间,身子站好凝立不动,慢慢闭上双眼:“你若有胆,就快攻来。”
听兰生自以为必胜,闪现出无数身影朝雁闲袭来,怪叫之声回荡在整个密室。我的心高高提起,却愿意相信雁闲使出奇迹的一剑。
雁闲鬓角的发丝轻轻扬起,他露出平静冲和的笑容,以快得无法描述的速度拔剑,只见一道晨曦初开的金光迸出,在这看不见的瞬间之后,雁闲的宝剑仍在鞘中,而听兰生高举双爪站在雁闲身后,脸上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
“乾坤一剑这样的大绝招,也只有用沐龙剑这样的绝世宝剑,才可以完美地使出来。”
雁闲话音刚落,听兰生的锐爪寸寸断裂,四肢的筋脉也同时喷出血来。
“杀得了小生,却走不出这道石门,你们一样必死。饥饿而死的模样,恐怕比小生,还要难看万分,哈哈哈。”听兰生苟延残喘,仍旧无比恶毒地诅咒着我们。
我轻轻叹口气,隔着雁闲走近他:“你以为我们必死,因此将真相和盘托出,真是谢谢你了,作为答谢,我在你临死的时候,也告诉你一个真相好了。”
我慢慢弯下腰,轻声说道:“沐龙剑是父皇交给我的。”
听兰生眼睛猛睁,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在石室打开倾泻而下的月光中,无法瞑目地停止了呼吸。
父皇一身戎装,手提那支久不上阵的炎龙戟,光芒依旧锐利夺目。
御林军统帅以及主审官一千人等,全部手脚被捆,跪在荒野之中。
父皇命令道:“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事情,不可外传。御林军全军即刻起只能听从朕一人号令。”
吩咐已定之后,父皇才连忙走到我们身边问道:“卿云,雁闲,还有香玲和壮士,你们有没有受伤?”
直到这一刻,我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
令我心花怒放的是,一路上不少人管雁闲叫小贼,而父皇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却是叫他的名字。
我们跪下行礼,父皇连忙扶起大家:“久战之士,理应免礼。此次诸位功劳甚巨,一直以来暗中操控朝改的密党,总算被朕揪了出来。即令龙承天官复龙骧将军一职,封神武县开国侯,其妹龙香玲为剑羽郡主。这位义士赏金干两或大相国寺主持,可自行选择。”
香玲和阿怒叩谢,我又对父皇撒娇道:“卿云出生入死,难道就没有赏?”
父皇将脸一板,胡子一翘故作生气地说道:“你让父皇伤透脑筋,还敢讨赏。从今往后,你这丫头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父皇可不管你了。”
我不禁大喜,连谢恩也不顾,便将父皇抱住。
“至于墨雁闲墨少侠,毕竟,朝廷和江湖乃是两番天地……”
雁闲的脸霎时间灰暗下去,他低垂着头谦恭地抱拳,肩膀竟微微颤抖。
“朕身为帝王,不知怎样的赏赐才合侠客的心意,故也就不胡乱赏你了。以后你必须好好替朕照顾卿云公主,她是朕最心疼的女儿,你务必让着她一些。”
雁闲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喜:“在下定然不负陛下的期望。”
“想当官吗?”父皇凑近了问道。
雁闲一愣:“雁闲不敢,只怕到时候师父拿板子打我时,不知道该骂我顽皮捣蛋的墨雁闲,还是该说墨大人得罪得罪。”
父皇欣喜地大笑:“哈哈哈,好小伙子,这是仁孝。须知你和公主游历江湖,可不是给朕去玩,令江湖安宁的重担,从今往后就要落在你们身上。你们,听说过四圣会吗?”
香玲皱眉,似乎是知道的。我和雁闲都摇头。提到四圣会,我却想到了四姐,不禁又愁容满面。
“四姐的事情……”
“不要提起你家四姐,父皇会心痛……”
随着父皇的一声长长叹息,几乎酿成的战祸也终于平息,而随着晨光照亮天际,这惊涛骇浪波折不断的夜晚,也缓缓落下了帷幕。
此后我和雁闲向龙骧将军谢罪,向千里驰援的各位前辈拜谢,自不必言。前辈们在各自离去的时候,都对我说:“夜里公主一力周全,没有让我们卷入兵祸,宁可自己闯入险境,此是高义。以后公主若有召唤,我们定不推辞。”
后来,我将京城的精致点心全部买来,去看香玲。虽然一路上她都在和我斗气,但无疑我的性命是她保护周全的。
“多谢香玲姐姐呵护之恩。”
“不要说怪话。”香玲依旧面冷如冰。
“感谢归感谢,我还是要说,香玲鞭打群豪是不对的。”
“不见香玲的恶,哪见卿云的好,这也是圣上的安排。”香玲拍拍我的肩膀,淡淡一笑,“你当了这许多门派的掌门人,分明就是武林盟主了,以后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姐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我脸一红,语无伦次道:“我……我不够萌,如何当盟主!”
香玲将我揽在怀里:“小傻瓜,姐姐只有一言相赠。对你凶恶的未必是敌人,也许一直在暗暗保护你;对你关怀备至的未必是好人,也有可能用意十分恶毒。但是,的确也有又疼你,又对你没半分坏心的人。”
“姐姐你……”
“遇到这样的人就嫁了吧。”香玲十分甜美地微笑起来。
虽然是不会武功的武林盟主,江湖大事我也不得不事事留心。江湖未必险恶,朝堂也未必都是君子,父皇将沐龙剑托付给我,是望我不要沉沦于宫廷斗争的黑暗之中,而是将流传于江湖上的侠气带回宫廷,以沐龙剑的威风涤荡一切邪恶的气息。
这样宏大的使命需要漫长的岁月来达成。同样是游览天下胜景,此番心情和从前又有不同,又沉重又轻松。沉重的是我在玩耍之际,不能忘记守护国家;轻松的是从今往后令我安心的,除了陪在我身边的雁闲,还有两个无论什么时侯都可以回去的家。
—个在京城,一个在武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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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刺《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9期 > 文/夜传杯 图,李云飞
让人闻名心惧的第一刺客,爱在死者身上留下墨刑,以此证明此人乃自己所杀。
夜浓如墨,凉风飒爽,正是挑灯夜读的好光景。
宋子昂正持卷摇头,吟哦声声,桌边灯火莹然,在窗纸上映出一袭清瘦的剪影。
远处有虫声唧唧。
书房屋顶,瓦缝裂处,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宋子昂。
眼睛的主人黑衣裹身,一声不吭地缩在屋瓦上,他的眼中满是冷漠无情的神色,仿佛在打量一具尸体。
他是近几年才成名,也是声名最著的刺客,人称“墨刺”。
——刺杀手法狠戾,爱在死者身上留下墨刑,以此证明此人乃自己所杀。
光是这独特的手法就能让人轻易记住他,更何况,他还成功刺杀了金山银海庄的庄主富过天。
那次行刺行为嚣张,背离刺客之道,不但下帖告知被刺者行刺的具体时辰,还将此事传至江湖,致使人人皆知。
金山银海庄庄主富过天虽已年过半百,一身功夫却没撂下,,一柄五十七斤重的紫金鱼鳞九环刀要得虎虎生风,使人三尺之内难以近身。他膝下两子虽不谙武艺,却从小对奇门遁甲之术兴趣浓厚,弱冠之年已达登堂入室之境,庄中廊庑过道多是两人手笔,廊道繁复,无返而还,号称“玄武之门”,人陷其中,寸步难移。
况且富过天有“天南孟尝君”之称,门下食客过万,虽然吃白食的居多,但也不乏真才实学者,任墨刺再怎么三头六臂、背插双翼也决不可能以一当万,安然脱身。
那一夜,月光如素,富过天在院中大摆宴席,座中诸人抱着看好戏之心,等着瞧那下帖的刺客如何狼狈落网、惨遭戏弄。
庭中还有舞姬旋舞、歌姬飞歌,以及满桌珍馐来佐酒,一切似乎毫无异样,就等刺客来出丑。
月近中天,离告知的刺杀时辰已近,众人按捺不住,纷纷鼓噪,开始嘲讽那刺客,说他是两张嘴的蛤蟆,胡吹大气;又觉如此出言不妥,扭转枪头说刺客慑于庄主威名,下帖不过是为了语出惊人,达到引入注目的效果而已。
席间,各色婢仆往来穿梭,添酒加菜。
酒饮至深处,忽有人说干等无趣,不如献丑给大家舞一段剑,以消磨时光。大伙早等得不耐烦,对此提议欣然叫好。
只见一人离席跃出,一柄雪亮的龙泉剑挥舞于身畔,招式清华,如摇梅落花般清丽,映着清白如素的月华,踏步四走,剑刃映月烁光,如大雪纷飞,让人顿觉有风迎袭,簌簌生寒,委实令人称奇。
满座惊此绝技,均屏息瞠目,寂然观赏。
那人落步错落有序,绕过诸桌,独舞于富过天席前,大有争宠献媚之意。
古朴清华的剑招一变,突如其来地耍出一招与原先剑招不相称的“仙猿献桃”,谄媚之心昭然若揭。
富过天“呵呵”一笑,一手捋须,举觞一敬,表示赞赏。
他昂头举杯,正待一饮而尽,席间突然飙出一抹比雪还明、比月光还亮的光芒,刺得众人眼痛难睁。
那旋舞的剑客身如飞鸿跃起,三尺秋水蜿蜒,离目标不过一尺,已是触手可及。
剑怏及喉,四周无人援手,满院如霜,月色寂寂。
不料富过天手腕一抖,反扣酒觞,青铜制就的觞被剑穿透,却阻挡了刺杀。
席间众人这时也缓过神来,为求争功长睑,纷纷出手。那刺客一击失手,无力护身,众人一阵拳脚刀枪将他打得狼狈不堪,跌落丈远。
那刺客身体重重落下,砸塌一桌,杯盘碗碟跌落一身,手脚痉挛,气绝身亡。
庄中自有家丁迅速将刺客尸体清理干净,宴席上依旧灯火辉煌,大伙高声赞颂富过天吉人天相,扭转厄运,更有人高呼如此良辰美景吉讯,当浮美酒三大白!
此言大合众意,众人纷纷附和,说要纵饮美酒,一醉方休。富过天也是心情大好,命家丁抬出庄中库藏的琼浆佳酿。
一队婢女双手捧着一缸缸琼酒上来。富过天是庄主,自然是主席先上,那捧酒婢女生得乖巧可人,嘴角笑意盈盈。不知是否因为被众人色迷迷、直勾勾的目光盯着,她红霞飞脸,敛笑低头,不敢见人。走到富过天旁边,她刚要将酒缸放在桌上,不料脚下一滑,身形歪斜,眼看就要摔倒。
富过天眼疾手快,探手一扶,不想那婢女双臂一环,缸裂瓷飞,酒水四溅。婢女双手各执一把匕首,朝前狠刺,势如风雷。
异变陡生,富过天始料未及,眼中溅入酒液,顿时酸涩难睁。但他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当下应变神速,听风辨位,虎爪如铁,展开“十八路小解手”扣住婢女双腕,遏住杀招。
婢女裙角一翻,暗使“三十二路鸳鸯拐子腿”,富过天与她贴身已近,避之不及,情急之下内扎马步,以“二字钳阳马”锁住女子之腿,杀招顿时消弭一空。
这几招攻似浪起,守如围城,在兔起鹘落间完成。众人才一眨眼,见此情形,一声欲喊的惊呼变成欢呼正要出,不料那婢女扭头一甩,三尺青丝化作万千细鞭向富过天抽来。
好在富过天应付了前面毫无征兆的杀招,已定下心来,以不变应万变。
他不慌不忙地上身后仰,一个“铁板桥”轻易避开杀气腾腾的长发,婢女的脸部正好随着发丝的甩动转至另一边。
富过天眼中酸痛已消,睁眼一瞧,深知此乃反攻良机,于是腰身一挺,光洁饱满的额头撞了过去,要以少林“铁头功”还以重击。
那婢女正好转过脸来,一张素颜上满是轻蔑之情。富过天顿觉不对,动作微微停缓。
婢女眼角冷光一闪,朱唇轻启,欲说还休,似要挽留远走离人。
她的红唇中吐出数枚银针,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料来是淬有剧毒。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黄蜂尾后针。
富过天庆幸武者的直觉让自己迟缓了半晌,他早年练气需吐纳山间云气,早就练成一口“碧海潮生气”,这时他抽了半口气,借内力喷吐而出,一股气浪夹裹着唾液将银针倒吹回去。
害人终害己,一口银针尽数钉在婢女脸上。那剧毒见血封喉,婢女一张素颜霎时变成漆青色,转瞬便四肢抽搐,手脚松软。
富过天徐徐放手,婢女跌倒在地,皮肤漆黑如炭,气息全无,已然毙命。
危机一过,富过天才觉汗湿重衣、心神疲乏,适才任何一招只要慢上半拍,如今命丧黄泉的人将会是他自己。
四周的食客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怒骂刺客无法无天、手段卑鄙;转而又个个举杯欢庆富庄主命同南山,福如沧海,度危呈祥,大吉大利。
富过天亲自查看婢女,确定她真已魂归幽冥,才放心让人将尸体带走。
今晚连续两场刺杀,让他耗尽心神,微感头晕,好在暗中刺客已经拔除,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于是他决定巡完这圈酒,便回房休息。
身旁有伶俐者,早将满酒之樽递至他的手边,还一手轻拍富过天的后背,安慰道:“老富,老哥我早说你吉人天相,命不该绝的。来,喝。”这是富过天相识十几年的好友,今日特邀来助拳的。虽没帮上忙,但自己一句话,十几年没见过面的老友就肯来帮手,这心意也是难得。
富过天为人圆滑,哈哈一笑,接杯要饮,口中还客气地招呼:“各位侠客们,请。”庄主祝酒,食客们纷纷站起,抢着举杯回话,一千而尽。
富过天正要饮酒,手腕突然一僵,半个脉门被控,紧接着便有股霸道内劲贯体而入。他浑身一麻,欲呼已迟——正是方才递酒给他的那只手所为!
他头颅已僵麻难转,眼角一瞥自己的好友,见其另一只手迅速伸到自己身后扶住,让自己僵立不倒。
富过天心里惊惶起来,原来这是一场连环杀——很久以后,江湖中人才知道,墨刺买通其他刺客去刺杀富过天,就是为了麻痹他、消耗他、了解他。
而前两个刺客,不过是为墨刺无声无息的最后一击做铺垫、做渲染而已。
富过天心思电转,瞬间想通此中关节,可惜为时已晚,他只觉身后猛地一凉,人轻飘飘毫无着力点,似要乘风而去。
由始至终,桌侧放着的紫金鱼鳞九环刀,他都没机会碰,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食客放下酒杯,抬眼就见前方屋檐垂下的绳索上有人正在向上攀爬,快似猿猴,几个翻身,瞬息间匿身无影。
而站在那的金山银海庄庄主富过天的喉咙正“咔咔”作响,旁人不解情况,为示友好,轻拍其后背,忧心地问:“庄主,没事儿吧?”
岂料不拍还好,这一拍之下,富过天厚实的皮肤顿时龟裂,汩汩冒血,如泉眼喷吐。
众食客一怔,但见富过天面目狰狞,华服沾满血污,一股血腥气在这酒菜香气中弥漫开来。
尸体僵硬地杵在那里,血泊漫延,分叉的流线如一个个尖锐的、嘲笑的嘴形。
满座哑然,远处传来午夜的梆子声,声声如击打在众人惶然的心上……众人这才惊醒,此时正是约定的时间,分秒不差。
有人失魂般掉落酒杯,杯子在青石板上滚过,“哐当”声如惊雷般震醒众人。
惊惧的食客们突然间意识到—件事——庄主已死,以后再无白食可吃了。
于是原本还对庄主歌功颂德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化恐惧为动力,争先恐后地抢夺庄中财宝,可惜金山银海庄富贵百年,传承不过三代就已分崩离析,一夜倾落。
此事过后,墨刺正式成为江湖中让人闻名心惧的第一刺客。
声名大传,要价疯涨,墨刺却不再轻易出手。
而这一次,有人以十万盐引票作为佣金,辗转多人,雇他出手刺杀宋子昂,并要求辱其尸身。
“……大势者,日月清明,五星合度,彗孛不殃,风气调和。地势者,城峻重崖,洪波千里,石门幽洞,羊肠曲沃……”
屋内,宋子昂正读到精彩处,忍不住拍案而起,四处走动,宣泄心中莫名的激越之情,浑不知大难将至。
屋顶,墨刺盘算时辰,嘴角泛起阴毒的笑,长身而起,准备下手。
“……人势者,主圣将贤,三军由礼,士卒用命,粮甲坚备。善将者,因天之时,就地之势,依人之利,则听向者无敌……”
宋子昂浑不知险,兀自激昂诵读,读到深处,激动得面色如血,臆想着自己便是指挥攻城掠地的将军,忍不住将书卷当作利剑,朝前—挥—一
当时是,墨刺甩出一节带着倒钩的绳索,飞到檐下勾住门把,砰然作响。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了正在读书的宋子昂,他扭头一看,心神全然转移到门外。
——墨刺倒转匕首朝屋顶一击,劲力四溢,屋瓦登时碎成千片万片,纷纷坠进屋中。
适才还在诵读兵书、臆想自己是将军的宋子昂眼见异变陡生,却毫无招架之力,双脚一软,向旁跌倒,还撞落不少书籍。
门“咯吱”作响,似恶魔磨牙,不知将要吐出什么来。
一条人影从屋顶破洞处落下,迅如流星,正是墨剌,他手持淬毒的匕首,凶悍地刺了下去。
他适才搞那么多花样,无非是声东击西,转移书生的注意力,再验证一下他是否如传言中一般不具武艺。
匕首毫无阻滞地刺进了宋子昂的心脏,他浑身一颤,手中兵书落地,睁大双眼,嘴角隐约有释然的笑意。
此刻墨刺心中却疑窦百出:这么容易完成的小任务,寻常草莽盗寇就能胜任,雇主为何几番辗转,定要雇我出手?
屋顶破洞处传来的风吹得屋中烛火摇摇晃晃,光影交错,忽明忽暗,正如这颠倒世情的人间。
墨刺准备拔出匕首,将此人分尸后施以墨刑,再带首级回去—一这是雇主交代的,这文弱的书生与雇主之间究竟有多深的仇恨,才要让他在死后还遭此侮辱?
莫非雇主看中的正是自己行刺之后的辱尸手法?
“是他!孟膑!你是他的人!”临死的宋子昂紧盯着刺客裸露在外的眼睛,拼力一吼。
墨刺顿觉这双眼里的怨毒远比自己的杀气还要浓重几分—一那是怎样的一种仇恨啊!
不过他心中告诫自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可乱想多事。他的手很稳,一点一点地抽出匕首,欣赏宋子昂脸部抽搐的表情,享受阔别已久的刺杀激情。
宋子昂浑身战栗不已,张口难言,知道匕首离胸,鲜血喷溅,自己必死无疑,当下拼力扯出脖子上挂着的红绳。绳端系有一玉石,瞧那色泽样式,当价值不凡。
墨刺心头冷笑:死到临头还想贿赂我换取一条狗命吗?
杀手行规第一条:当杀之人,决不留其性命。
匕首猛地抽出,宋子昂嘶声惨叫,扑跌在地,手中还是高举着玉佩,另一只手挣扎着去蘸自己的血,颇巍巍地写下一行字,然后拼尽全力,抬头凝望着墨刺。
那眼光里还是带着怨毒,却又夹杂着万分的希望。
墨刺凝视着那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思虑半晌,弯腰从宋子昂手中取走玉佩,凛然道:“接!”
宋子昂面目一缓,心神松懈,就此撒手人寰。
墨刺按照约定,对尸体施以墨刑。他看着血淋淋中透着墨迹的尸体,心中更加肯定宋子昂与雇主之间仇如渊深,最后取走首级,飘然远去。
寒夜,深山。
山间小屋,一人坐在轮椅上,身后帐幔垂挂,不知放有何物;一灯如豆,黄艳艳的光影,被帐幔凝固在后,形成琥珀般的质感。
由于背着光,轮椅上那人的脸被一圈金色光晕笼罩着,面容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目光冰冷。
寒风微袭,轻拂帐幔,门前多了一个黑衣人。那人的气息是内敛的,却还是让人感到他是一只随时都会张嘴咬人的狼。
轮椅上的人眼睛一睁,看着来人步步走近,在距离自己七步处停下——那正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位置。
来者正是墨刺,他左手提囊前伸,右掌摊开,意图明显,不发一语。
轮椅上的人,便是他的雇主——孟膑。
孟膑眼神愁苦,却一撇嘴角,调侃道:“放心,我不会赖账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票子,那是盐引。
至宋朝始,盐引可用来代替金钱,至于明代,中开制下盐引难求,商人要正当卖盐,须运粮至边关来换取,途中风刀雨箭难测难防,然而一有所获便是一本万利,一张盐引的价值往往超过同等物品的十倍,存得越久越值钱,也难怪墨刺心动,爽快地接下了这桩生意。
“别人欠自己的,哪怕天涯海角也要追还。”孟膑一张张地数好盐引,递给墨刺,笑眯眯地问,“对吧?”
墨刺将布囊递给孟膑,又戴上鹿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接过盐引,亲自点数,同时运气数匝,防止埋伏。这是一个刺客的基本防御信条。
孟膑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安慰般道:“没事儿的,这里是我令人修筑几年才成的祭堂,安全得紧,你在来路上也该知道,这方圆十里之内,荒无人烟。”
祭堂里有淡淡的烟火味,墨刺为防有诈,忙以道家龟息秘术绝息止气,数完盐引后,微微颔首表示数目无误。
“如此甚好,不欠先生了。小屋无待客之物,唯恐怠慢,请先生自行离开吧。”孟膑言辞虽客气,却已下了逐客令。
墨刺眼露喜色,却转瞬变为冷漠,丝毫不理会孟膑前后态度的剧变。他听了孟膑之言,极有礼貌地点头躬身,这是杀手行规中,完成任务领赏后对雇主的尊重。
孟膑坦然受他一礼,双手痴痴地抚摸着宋子昂的首级,不理周遭之事。
突然,躬身的墨刺突身前刺,捷如浮光一闪,昏沉沉的祭堂中亮出一丝明亮的线,闷哼声中,溅出几缕鲜红的血线。
那是墨刺的独门身法——寒塘鹤影。化两仪,通四象步,流转八卦方位,运至极处可踩出周天之象,妙如鹤舞,快似掠影。所以金山银海庄中所设的玄武之门才拦不住他。
匕首结结实实地刺进孟膑的胸膛中,还粉碎了肩胛骨。
好霸道的一刺!
“良玉百金,请杀孟膑!”那是一个将死之人用血写下的请求。墨刺接了,现在,他来完成任务了。
孟膑的身子无力地向前跌落,他紧抱怀中首级,仿佛那是他在世间唯一能找到的温暖。
刺客的经验让墨刺顿觉不对,抽手就撤,可匕首卡在孟膑骨缝中,他的身体正朝墨刺扑来。那是墨刺最钟爱的匕首,于是他抬脚踢飞轮椅,木制的轮椅撞在墙上,跌得粉碎,墨刺一掌推倒孟膑,终于抽回了匕首。
此时传来嘀嘀嗒嗒的齿轮转动声,身后两扇高八尺、宽四尺的门板突然内翻,“喀嚓”闭锁。
墨剌将身法展到极致,犹迟一步。铁门已深锁,任匕首怎么敲砸,门板都只是溅起蓬蓬火花,纹丝不动。
瘫倒在地的孟膑幽幽笑道:“别费劲了,雪澜海的珊瑚铁如果这么容易被敲烂,就不会是历代皇家的御用品了。”说话间牵动伤口,忍不住咳出血来。
墨刺无暇理会他,四处寻找出口,孟膑的话却彻底打消了他的希望:“这是一间纯珊瑚铁打造的祭坛,特意为你而备的。”
锋利的匕首随着言语落下,将青石板轮番撬起,底下果然被噩梦般的珊瑚铁围铸住了。
“我弟弟丧命你手,还被辱尸,这是骗你相信我与他有着‘深仇大恨’,让你放松戒备。他临死前用美玉引你上钩……呵呵,黄金有价玉无价,你贪婪成性,也不容你不上钩!”
墨刺这才猛然惊醒:宋子昂诵读的兵法、他最后希冀的眼神、触目惊心的血字,以及那块诱人的玉石,这一切都是为了引自己入局!
“你爱惜自己的武器,如爱惜自己的毛羽。我轮椅后背藏有天磁铁,吸牢你的兵器,你抽不出兵器,自然要毁了轮椅;而轮椅一毁,机关触发,我们算过了,以你那鬼魅般的轻功身法,刚好只差一步。这也是冒险之举,若此堂过于阔大,你会生疑而不走近,再者那场大祸之后,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去购置了……剩下的钱正好用来引你上钩……真是一分不差。”
墨刺已从发觉自己落入圈套时的惊惧中镇定下来,杀手生涯的经验让他变得异常冷静,心念电转寻求出路:天下武学均有破绽,阵法亦是如此,只要找出阵眼,不愁不能破阵而出。
孟膑咳着血,絮絮道:“结局已是以命换命,玉石俱焚。你若凶残如狼,大可啖我们尸身来解恨延命,不过也撑不了几日。哼,你破得了我们兄弟俩的‘玄武之门’,我们无话可说,但这次的‘死门’,你破得了吗?”
墨刺听罢,宛如冰水倾头倒下,浑身一冷。他转头四顾,寻求出路,当下追本溯源,到适才轮椅安放处细细查探,却发现机括早已损坏。
“当年父亲死于你手,我们兄弟吃尽苦头,还要改名换姓避入耳目,如今大仇得报,终于可换回本来面目,不至于愧对先人!”
语音渐低,如烟散去,密室空如死狱。
孟膑抱着兄弟的头颅,哀怨而又欣慰地闭眼逝去。
刺客那野兽般的求生信念让墨刺心有不甘,他用匕首四处敲打钻刺,想找到出路,但除了一蓬蓬飞溅的火花,就只剩“砰砰”声在室内回荡。
层层帐幔早已被墨刺摧毁轮椅带动的风给掀开。
他走进幔帐,抬眼一望,不由浑身一颤。帐幔之后,灵牌耸立,烛火莹然,他只瞧上一眼,心头便漫起了一阵惊恐至极的无力感,那一个个名字,如同亡人一双双炯炯的眼睛,在嘲笑着他的余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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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防骗等级有多高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9期 > 藏锋
●文 藏锋
愚人节已至,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欢乐地和朋友们互相捉弄。愚人节嘛,没人会真的在意这些小骗局。然而当你身处江湖的时候,人心诡谲,各种各样的骗术层出不穷,所谓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常言说得好: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让我们看看你的防骗等级有多高吧!
初出江湖的时候,你遇到一位看起来很像世外高人的长者。你觉得自己和他的初遇应该是怎样的?
A、在华山之巅的风雪中遇到一位入定的灰袍老僧。
B、在月圆之夜的紫禁城中遇到独自力战大内十大高手的神秘剑客。
C、在西湖湖底的囚牢中遇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囚犯。
每个命中注定成为主角的少侠几乎都会经历这样一件事情:某年某月某日于正邪大战中凑巧打酱油路过并救下一位高手,然后被这位高手传授盖世武功。当前辈掏出盖世武功心法的一刹那,你觉得那心法会是:
A、少林不传之秘《易筋经》
B、写在一件袈裟上的《辟邪剑谱》。
C、印刷粗劣、封底写着价格三块六一本的《如来神掌》。
在江湖中,真正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往往不是盖世武功或者神兵利器。你觉得下面三个人中,最危险的究竟是谁?
A、诡计多端、城府极深却道貌岸然的华山掌门。
B、正邪难测、掌控大量暗杀高手的唐门家主。
C、部下众多、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的魔教教主。
师父派遣你和大师兄一起去执行某个任务。半路上你们却遭遇了魔教的埋伏,结果师兄被抓,你逃出生天。此时,你会怎么做?
A、先不管任务,马上回山禀告师父:“师父,大师兄被抓走了。”
B、兄弟更重要,把任务放在一边,自己单枪匹马去救大师兄。
C、抓住魔教的重要人物,以此来交换大师兄。A选项每个一分,B选项每个二分,C选项每个三分
将四道题目得分相加得出最终结果
4-6分:菜鸟级。由于阅历尚浅,你还生活在天真的幻想世界中,自认为江湖上全是英雄好汉,哪怕连丐帮中原总舵驻马店分舵的一名三袋弟子对你说他能引荐你去武林盟主身边做差事但前提是你要交五百两银子的入会费你都会信。少侠,长点儿心吧!
7-10分:六扇门级。你的防骗能力已经足够强大了,如果投靠朝廷的话,可以做到六扇门捕头,而且还是签正式合同的,不是临时工。
10分:魔王级。你的防骗能力简直就是逆天的存在。江湖上可以骗到你的人大概还没有出生吧。当然了,像千门之类靠骗术混饭吃的组织也不会找你的,没人愿意挑战这么高难度的啊……
友情提示,愚人节的时候一定要骗大家的话,尽量选择比较高端的骗术,不要用“财务室发奖金了呢”这种低级骗术。以及如果由于智商限制只能想出这种低级骗术的话,也要看一下主编是否在办公室。否则当主编—脸黑线怒气冲冲地回来之后,你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瀚海飞雪记《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9期 > 文/扶兰
文、扶兰图 九遥
卷三
白骨如山鸟惊飞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佚名
池鱼之殃
宋域沉伏在一头不情不愿被韩迎捉来做他坐骑的猛虎背上,双手艰难地环抱着这头猛虎的脖子—一当然,他的手臂还比较短,没办法完全环过来。
山林的芳香,让他的忐忑心情稍稍得到安抚,只是心中仍然怔忡不安。自己就这样离开了宣州,至少也要到五年后才能再回到姆妈身边吧?
韩迎走在枝蔓纠缠、崎岖不平的狭窄山道上,轻松悠闲得仿佛就在自己的庭院中漫步,偶尔转过头来拍拍宋域沉的头:“小七,怎样?颠得很吧?不过不要紧,慢慢就习惯了。”
韩迎已经收了六个弟子,所以,需要隐姓埋名的宋域沉,顺理成章变成了小七。
猛虎忽然停下了脚步。宋域沉诧异地坐了起来,四面张望。这似乎还不到歇脚打尖的时侯啊,也没听到韩迎的号令。
韩迎略一打量,便将宋域沉抱了下来:“前面是另一头虎的地盘。”他已经闻到了另一头虎的气味。一山不容二虎。除了他豢养已久的那些家伙,即便是被他驱使的老虎,也不会轻易侵入同伴的地盘——倒是比人还要有自知之明。
宋域沉很快换了一头座骑。
韩迎暗暗得意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弟子。宋域沉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与这些猛兽相处,不惧不怖,自然自在,但也不会亲昵狎近得让猛兽失去敬畏之心。
六天后,翻过一道山梁,却见前方丛山之中,两河交汇处,出现了一座少见的繁华大镇。
此处应是药材集散之地,青石街道上处处可见药店的旗幡,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药香。
韩迎翻出行囊中的舆地图细细查对,一边还不忘对宋域沉说,入他门中,须得熟知天下物产,识得各地鸟兽的名与性,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以免召唤禽兽时张冠李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说到此处,韩迎似乎颇为感慨,想必有过切身体会。
宋域沉听着听着,忽而感叹道:“师父,这边的老虎,吼叫的声音还有脾性口味都和宣城那边有些不太一样啊,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韩迎微异:“小七你分得清它们的声音和脾性口味?”
宋域沉点头:“还好吧。”他说得谦虚,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得意洋洋。
韩迎惊讶之余,转而失笑,不过得意之情同样见于言表。
这名为罗家湾的镇上,客栈货栈比匕皆是,药铺林立,青石板的街道两旁,还有不少土人在当街叫卖自家从山中背来的各色药卡才。
韩迎一进镇子便端起了一张冰冷肃杀的面孔,配合着他周身同样冰冷肃杀的气息,周围行人望而生畏,忙不迭地给他让路,所到之处,立时空出一大片街道来。
韩迎视若未见,显见得早已习惯这种待遇,领着宋域沉径直进了镇东头那个很是朴素不起眼的林家药铺。药铺掌柜正在点检账目,一眼望见韩迎,唬得急忙放了账本转出柜台来迎接,亲自陪着他们进了后院,开了后院门,进了隔壁一座深藏小巷中的庭院。奉茶之后,战战兢兢地说道:“韩爷,你要的那种猎犬幼崽,两天后才能送来。”
韩迎皱皱眉,他特意绕这一趟路,为的便是当地那种传闻忠勇无比、可斗虎狼的猎犬。采药人出没于深山之中,每每带上三五头猎犬,便可保出入平安。
但是看看宋域沉困倦的模样,韩迎觉得再等两天也无妨。当下一挥手,让那林掌柜出去,四名仆役相继而入,服侍他们洗漱更衣用饭歇息。
这一夜宋域沉睡得很沉,远离家乡的惶惑,抵不过逃离危险的安心——哪怕在山林之中露宿,他似乎也比在宣州时睡得更熟。
所以,天亮时街道上传出的喧闹声完全不曾吵醒他。韩迎见他睡得安稳,便吩咐仆役好生守在门外,自己先一步去接那一批猎犬幼崽了——他估摸着,对于寻常人而言需要两天才能来回的路程,对自己来说至多不过大半天时间便能走一趟。一想到那些幼崽的可爱模样,便心痒难捱,委实不能耐着性子在这儿坐等两天。
宋域沉是被小巷中突如其来的厮杀声和房中莫名的动静惊醒的。他刚想翻身坐起,却见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衣妇人,怀中抱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他心中一惊,仍旧躺着不动,隔了纱帐,只见那青衣妇人将小姑娘送上床顶,那小姑娘一纵身勾住房梁,翻身上去,趴在了梁柱后。
刚刚躲好,厮杀声已经从小巷越墙而入,进了庭院,而且越来越近。青衣妇人轻轻巧巧地又从窗口跳了出去,细心掩好窗户,再无声息。
宋域沉已然明白,那伙人正是追杀这两人而来,一个不好,自己也要被卷进去。
他悄悄爬起来,用枕头在被褥中堆出一个小小人形,然后抓起弓箭慢慢滑下床,钻进了床底,将小弩弓上好了箭匣,屏息凝神,耐心等待。
十几名手执刀棒、气势汹汹的彪形大汉冲进庭院,四处搜索,很快搜到了宋域沉的居处之外。
这院中服侍的四名仆役知道房中有贵客,因此,各执了一根木棒,两两相倚,拦在房门前,说道别的房间可以搜,这间房不能搜,除非掌柜的亲自前来或者房中客人自己出来,否则不能擅自开门。
争执之间,一个错手便打了起来,众寡悬殊,四名仆役很快被挤出前廊,赶到了院中,两名大汉打破房门,率先冲了进去。
这房中不过一床一桌一椅一柜,一目了然,两名大汉先开了柜门查看,然后一人用刀尖挑起纱帐,另一人则一刀砍向了被褥中隆起的小小人形,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宁杀错,不放过!
宋域沉咬紧了牙,怒意横生。方才他若不是多了个心眼,只怕这一刀下去,自己已经被砍成两段了!
那名大汉落刀之际发觉不对,一怔之间,腿上中箭。箭头二抹的“虎见愁”见血即人,那名大汉全身僵直,砰然倒地,另一人抢前来扶时,自己腿上也中了一箭,转眼之间,两人都倒了下去。
紧跟着闯进房中的另一名大汉怒叫道:“在床底下,换长兵器来!”
宋域沉飞快地蹿了出来,抬手又是一箭,然后迅速躲到了门后,趁着中箭的大汉挡在门口摇摇欲倒之际,抓紧时间给小弩弓换了一个箭匣。
一匣三箭,他总共有五个箭匣,只要动作够快,完全可以将这群大汉都射倒,至少也可以支撑到韩迎前来救援。
他不知道,韩迎并不在附近。若是知道这一点,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镇定和胆气来面对这群凶悍的大汉。
接连五名大汉中箭倒地之后,房门外安静了一会,宋域沉忽然觉得心跳得飞快,也就在这时,后窗被击破,两名大汉分别从房门和窗口处冲了进来。
弩弓上的箭匣中,只剩一支箭。
宋域沉想也不想便选择了房门处冲进来的那名大汉,箭一离弦,他便立刻钻进了桌下,又从方桌底下滚进了床底,不管不顾那名劈翻了方桌又劈向木床的大汉,立刻换上了第三个箭匣。
床板被劈断的同时,他也射出了第七支箭。
破碎的木板四处飞溅,打在身上生痛,木屑几乎刺人眼中。
少了七个对手之后,其中两名仆役终于冲破那些大汉的包围,冲了进来,一人守门,一人守窗,宋域沉这才能坐下来喘息一会。
此时隔壁的林掌柜已经被惊动,带了人过来援手,那些大汉眼见得攻守易势,这房中的幼童明显又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只得悻悻收手。领头那名大汉自称是赣江排帮罗家湾分舵的副舵主,奉帮主之命搜拿两名帮中叛徒,多有打扰。林掌柜也不敢往深里得罪这些地头蛇,对方既然肯退一步,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是那副帮舵主转头便瞪着宋域沉道:“这位小哥,还请将解药交出来!”
宋域沉紧绷着脸,转过头去看着那张被劈断的床,慢慢道:“刚才我就睡在床上。”
言外之意,这些人居然毫无理由地想杀自己这样一个安安静静睡在床上的孩子,凭什么自己要给他们解药?
林掌柜面色大变。若是宋域沉有个万一……他简直不敢往下想,当下正色说道:“恕林某直言,贵帮帮众委实有些过分了。”
那副舵主怒喝道:“少哕嗦,到底给不给解药?”
中箭的七名帮众,眼看着面色已经有些不对,全身僵直。
直到现在还不见韩迎出来,宋域沉已然明了,韩迎多半不在,他若是再和这些排帮帮众针锋相对下去,多半讨不了好。
他知道自己应该让步,应该屈服,可是心中的憋闷和愤怒,灼烧得他无法低头。
僵持片刻,宋域沉终于不情不愿地说道:“我不会解,要等我师父回来才行。”
那副舵主瞪了他许久,终究也不情不愿地答道:“那好,咱们就等!”一边命令手下将僵倒在地的七名帮众抬到廊下去一字排好。
然而,经过宋域沉身边时,那副舵主突然反手扣住他的后颈,将他高高地提了起来,喝道:“收了他的弓箭!”
另一名帮众应声从宋域沉的身上将弩弓和箭匣搜了出来,按了那副舵主的吩咐,抽出一支箭来便作势要往宋域沉身上扎下去。
宋域沉被扼得喘不过气来,眼看着箭头压下,惊恐万分。箭头上的药量,足以在眨眼间放倒一名大汉,扎到他身上,只怕这小小身体,根本难以承受这样的药量,便是服下解药,也有可能一睡不醒。
他说不出话来,拼命挣扎,手脚在空中乱扑,只觉得自己离死亡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他越是挣扎,那几名排帮帮众越是惊疑,怀疑这箭头上的药根本就没有解法,要不然这小儿怎会挣扎得这般厉害?显见得是知道决不能被扎上一箭才会如此。
这么一想,那副舵主更是恼怒,一把抢过那帮众手中的箭,伸手便往宋域沉胸口扎下。
林掌柜已经在猝不及防间被两名排帮帮众捉住,一柄短刀横架在颈上,一直不敢乱动,及至见了这般情景,惶急地叫了起来:“住手!排帮都不要命了?”
那副舵主怔了一下,自己手下这个小儿,似乎来历不小?
只这一怔之间,他忽然觉得后颈处一点刺痛,随即全身僵直,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而拿着弓箭的那名帮众,也与他一样,僵立在那儿,显见得也中了暗算。两人隔着宋域沉面面相觑,心中大骇,但又动弹不得。
其余帮众,正错愕惊讶之际,房檐上一个人影倒翻而下,曲指一弹,正弹在那副舵主的手臂上,他扼住宋域沉的那只手顿时泄了力道,宋域沉尚未落地,已经被那人接在手中,袍袖一拂,掩在袖中的右手,迅即将宋域沉的全身骨骼摸了一遍,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老乔我运气真不错!告诉韩三,这个弟子,老乔我要了,叫他另外找个徒弟去!”
宋域沉只觉后颈处似被蚊虫轻轻叮了一口,眼前一黑,已然昏了过去。易师而教
再次睁开眼时,已是灯光昏黄,坐在床前的那个黑瘦黑瘦、貌不惊人的中年道士,见他醒来,立时满脸放光,双目灼灼,搓着手“嘿嘿”笑道:“居然比我预计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一个时辰!不错不错,老乔我的运气,果然不错!这等良材美质,放在韩三手里,真是糟蹋浪费了!”
宋域沉坐起身,小心谨慎地说道:“多谢道长相救,请问——”
那道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叫我师父,韩三已经将你转手给我了。”说着回头向门外叫道:“韩三,你过来一下。这小儿精怪得很,还不肯信我的一面之辞。”
韩迎沉着脸应声而入,一撩长袍,在那道士对面坐下,闷声说道:“小七,这位道长,姓乔号空山,是我多年好友,这个,咳,将来你总是要回宣州将军府去的,所以,你随他习艺也好。”
乔空山连连点头,毫不谦让:“正是如此。”
韩迎瞪他一眼:“你先出去!”
乔空山乖乖地避了出去。他可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开罪韩迎,以免因小失大。
韩迎又转向宋域沉,郑重说道:“小七,你随我习《三清养气诀》,已经习至第二层,进度之快,连我当年也有所不及,废掉这两层功夫,未免可惜。况且这三清功,与你将来所学之艺并无冲突,所以我现在将口诀传授与你,再引你行一次气,将来若有不懂之处,尽可问乔……你师父,或者有缘再来问我。只是这口诀,千万不可外传。”
宋域沉张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韩迎这位师父面冷心热,因为时日尚短,他原本还不觉得什么,如今离别在即,才蓦然生出不舍之情来。
记住口诀与行气路线,以及其他诸多须要牢记的练功要诀,复述三遍,一字不误,韩迎感慨之余更是遗憾恼怒,这么一个过目不忘的聪明徒弟,转眼便不是自己的了!
宋域沉忽而说道:“师父……韩师父,我怎么觉得,这《三清养气诀》的要旨,其实正是《道德经》中的那句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按韩迎的说法,他这么习练下去,丹田之中,还会生出第三股气流,其质温和,与先前一热一冷两股气流,各司其职,并行不悖,待到三股气流都能够运用纯熟之际,便可以相互交融,在身体内生出自成天地的小循环来,万物万象,生生不息,直至臻于圆满。
宋域沉觉得,韩迎之所以能够驾驭万兽,固然有诸多手段,但这模仿天地自然之象的《三清养气诀》,却是居功至伟。无论何等凶狠狡诈的野兽,也不会对这天地生出抵抗之心。
宋域沉这番话一说,韩迎更是感慨,不禁抚着他的头道:“这个要旨,可是你自己悟出来的,不是我告诉你的。小七,你既然叫我一声‘韩师父’,又悟出这要旨,便算是我的门外弟子吧,祖师爷也不会见怪。若是你师父不好好教你,”说到此处,他声色转厉,“暂且忍耐,待下次见到我,告诉我一声,自有人会好好收拾他!”
宋域沉心中大为感动,不禁将脑袋在韩迎的掌心里蹭了蹭,韩迎暗自叹了口气,勉强收回手掌,转头叫乔空山进来,目光在宋域沉身上流连许久,终究还是悻悻地告辞离去了。
乔空山笑嘻嘻地重新坐下来,揉着宋域沉的脑袋,说道:“你这个徒弟,可花了我大价钱了。韩三下手可真狠,敲起竹杠来半点交情都不肯讲,也不想想,要不是我老乔及时出手,你这小儿,早没了性命!”
宋域沉忽而问道:“这么说,你早就在一旁看着了?”一直等到他最危急的时候才出手相救,好向韩迎邀功、讨价还价?
乔空山哈哈一笑:“果然够聪明!”他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坐山观虎斗、趁火打劫有何不对,反倒为自己看中的小徒弟能够看穿这一点而沾沾自喜。
宋域沉随即又问:“那个躲在房梁上的小姑娘,你也看见了?”
乔空山得意洋洋地道:“那母女两个,是淮扬盐帮帮主傅游的女儿和外孙女,傅游的女婿是赣江排帮的一个副帮主,前些时侯因为排帮内讧被杀了,只这母女俩逃了出来。老乔我早就盯上了这两母女,本打算着救她们一救,好让傅游卖我一个人情,没想到这一回收获还真够大的!老乔我得了一个好徒弟,这个徒弟为了救她们母女,差点儿被排帮干掉,这个人情,傅游想不还都不成!”
宋域沉被惊醒之后的一举一动,乔空山都看得清清楚楚,越看越是惊喜心痒。他知道这地方是韩迎落脚之处,这小小孩童,必定是酷爱幼崽的韩迎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新徒弟。这样机警利落、聪慧灵秀,眼力手力精准无比,甚至还懂得,同样的药量可以用在大汉身上,却不能用在他这样一个小小孩童身上。
这样一个小孩儿,他没遇见也就罢了,一旦遇见,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摸骨之后,更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从韩迎手里抢过来。
而韩迎这一回掉以轻心,让自家小徒弟陷入了险境,更是给了他—个无上良机。
果然,好运气到哪儿都管用。
乔空山自顾得意,宋域沉默默听着,心中惶然不安。他觉得自己就像那被风吹得四处飘飞的落叶,不知道下一刻会落到哪里。
面前这个以师父自居的道士,也许的确很强,强到连韩迎都不能不让出自己着中的徒弟。可是,怎么总觉得有些不靠谱呢?
宋域沉心目中,真正的高人应该都是含蓄沉着、锋芒内敛的,哪有像这乔道士一样,总喜欢夸夸其谈,轻浮骄躁得很?
但是,宋域沉很快知道,为什么韩迎说,对于要回到宣州将军府去的自己,其实更适合跟随乔空山学艺。
乔空山并没有急于带宋域沉离开罗家湾,而是在他从前买下的一个小院中悠悠然住了下来,那母女俩,也被他留了下来。妇人自称姓傅名慈姑,女儿名唤叶明珠。母女俩对于昨日祸水东引的行为,颇为尴尬。尤其是发现当日替自己受过的竟是一个小小孩童之后,更是过意不去。傅慈姑想来想去,就在这短短两天时间里,特意为宋域沉缝了一身秋衣,做了一双新鞋,那小姑娘,则精心编了—条套在手腕上的五彩细链送给他,算是变相的赔罪。
乔空山看宋域沉很高兴的样子,有些诧异。自己这个小弟子,人小鬼大,难对付得很,居然这么快便原谅了那拿他当替罪羊的母女俩?
问起这个问题,宋域沉想了许久才慢慢答道:“我不怪她们。”
他只是姆妈的眼珠子,却不是别人的眼珠子。所以,韩迎会将他丢给乔空山,傅慈姑会拿他当挡箭牌来护住自己的女儿。
这个道理,他在宣州时,已经明白了。
乔空山哪里猜得到这小小孩童居然也会有这等七弯八绕的心思?只觉得宋域沉和那母女俩能够冰释前嫌最好不过,当下也不再追究。
两天后排帮兴师动众前来报复,左邻右舍都紧闭大门不敢出头。
宋域沉端着弩弓,站在大门旁观战。只见乔空山面对着数十名手执削尖长竹竿的精壮汉子,笑嘻嘻地恍若无事人一般,轻飘飘地挥了挥衣袖,空中似有淡淡细粉微微花香在他的袖风之中弥漫开来,冲在最前面的十数名大汉,离他尚有三十余步,沾上这若有若无的细粉,突然一个个扑倒在地,浑身抽搐,七窍流血。
后面的人惊骇地僵在了原地。
然而花香已经弥散开来,陆续有人倒地,虽然离得越远的人,中毒症状越轻,但毫无例外都不能动弹。
乔空山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灰,仍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对着离得最远、尚能站稳的两人说道:“回去告诉你们蒋帮主,罗家湾分舵对我老乔不敬,最好换个人来坐镇,免得我老乔看不顺眼,想亲自去分舵走一趟。”
那两人似是有些身份地位,所以大概猜出了乔空山是什么人,立时脸色惨白,弯着腰连连赔罪,直到乔空山不耐烦地挥手,才如蒙大赦一般仓皇退走,连地上这几十号人马也顾不上了。
宋域沉张口结舌地看着乔空山。原来他这个师父,竞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威风!
那种举手之间便可以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真是让他心驰神往。
乔空山心满意足地摸着小徒弟的脑袋。能够让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弟子拜服,也不枉自己将那贵重得很的“桃花瘴”用在这帮不成器的莽夫身上。
他们在罗家湾住了三个月,宋域沉每日忙着辨认药材,背诵药典医经,直至淮扬盐帮派人来接那母女俩。
乔空山笑眯眯地对领队的那位金陵分舵的舵主费正义说道:“老乔我救了你们傅帮主的女儿和外孙女,又特意留下来保护她们三个月,这应该算两个人情了吧?”
那位费舵主脸上一僵,硬邦邦地答道:“乔道长高义,在下一定如实转告帮主。”
至于究竟算几个人情,那就要看傅游怎么说了。
乔空山哈哈一笑。
送走这一行人,宋域沉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为什么要这样计较有几个人情?”
他这声“师父”一叫,乔空山兴奋得捉住他使劲揉搓,直至宋域沉不耐烦地用力挣扎外带拳打脚踢,才意犹未尽地放开手,仔细同他解释:“小七,你生在宣州,每年都会见到东海使臣去祭拜宣王吧?你就没有想过,东海从哪儿找来那么多奇人异士?”
宋域沉诧异地道:“难道他们不是宣王府的旧部?”
乔空山连连摇头:“宣王府的旧部,当年伤亡惨重,哪里还能找出这么多高手?这些人里一大半都是被套进去的!”说到此处他简直有些咬牙切齿了,“只要被套进去,就得以东海使臣的身份去祭拜一次宣王,以备选人的身份再去一次宣州,最后还得为东海找到另一位使臣!”
环环相扣,保证东海永远都能找到强大的使臣,突破宣州将军设下的伏击,来到宣王的墓前,再全身而退。
乔空山不知被谁套了进去,所以他念念不忘要让淮扬盐帮帮主欠下他的人情,想必是打算将那帮主套进去,之后自己便可以脱身了。
宋域沉想明白之后,不免对那个始作俑者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将乔空山套进去,不过看乔空山那恼怒的样子,决定还是不要问的好。
不过,宋域沉还是有一个疑问:“那些被套进去的人,要是不愿意还人情,不肯做一回东海使臣,怎么办?”
他从来不觉得,仅仅凭着一个人情,便可以驱使那些奇人异士甘为使臣去冒险祭拜。
乔空山哈哈一笑:“当然不可能!不过,不肯去的入,自有人会打到他们不得不去!”
宋域沉满意地点头:“果然是这样。”
乔空山瞠目而视。这小徒弟,看上去秀美文弱,骨子里怎的这般信奉强力?不过,似乎还挺合自己的心意啊。
乔空山不能不再一次佩服自己眼力准、下手快了。能够从韩迎手里将这个小徒弟抢过来,真算得自己一件平生得意之事。
他们在罗家湾呆了四个月,直至宋域沉蒙着眼睛也可以将罗家湾的药材全部准确无误地辨认出来,方才离开,前往下一个药材聚集之地。
实话说起来,乔空山并不算一个很好的师父。韩迎虽然面冷,照顾宋域沉这等孩童,还是细心周到得很。乔空山却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小徒弟还是一个需要人照料衣食起居的孩子。在罗家湾时,有仆役服侍倒也罢了,露宿山林时,宋域沉才发现这个严重的问题。
虽然时当八月,夜间的山林却已寒露颇重,乔空山不畏寒暑,但是他忘了这个小徒弟没这般本事,只教给他一套运气口诀便算了事。冻了一整夜之后,宋域沉有幸不曾感染风寒,第二天宿营前便愤愤然地用迷药放倒了一头毛皮丰厚、体魄强健的野狼。抱着那头昏迷的野狼,便如同抱着床柔软温热的皮褥子,舒舒服服过了一夜,直至天亮后,才将这头野狼救醒,放它离去。
住的问题解决了,吃饭穿衣仍需宋域沉自己想办法。幸亏当日跟着乌朗赛音图狩猎时,见过士卒如何处理猎物。这山林中狐兔众多,宋域沉猎了不少,每日宿营时,自己尝试着剥皮烤肉,鞣制皮革,草草缝成外裳和靴子。乔空山恬不知耻地将打猎和烤肉之事尽数交给了自家这个小徒弟,他则只采集一些能做佐料的草根、树叶、花果二
直至宋域沉猎杀了一头野猪之后,对着这个庞然大物,无从下手剥皮剔肉,看乔空山仍是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他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没见过你这样做师父的!你要是再不过来帮忙,就别吃了!”
都说是尊师重道,然而就乔空山这副德性,真叫他尊重不起来。
乔空山“嘿嘿”笑着摇手:“杀鸡焉用牛刀?”
宋域沉只好忍气吞声地费了好半天工夫将这头野猪剔骨剥皮,期间折断了一柄猎刀,手腕酸疼了两三天——不过猎到第三头野猪时,他只用了短短一个时辰,便游刃有余地处理干净了。
宋域沉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乔空山为什么不肯帮他处理那些猎物了。
然而乔空山的授艺手段,远不止于此:
神农尝百草算什么,宋域沉现在除了尝百草,还要尝百虫尝百毒。尝的时候要努力忽略百虫的恶心可怖,仔细体会每一种药物或者毒物的效用,记忆背诵它们不同的搭配,相生相克之性,再拼命为自己配出解药来;
针灸铜人算什么,乔空山向来都是直接在各种各样的人身之上,指点他认穴下针的——宋域沉没有想到,乔空山竟然还是一位妙手回春的名医,所到之处,耳目稍稍灵通一些的人,只差没有将这个其貌不扬的道士当成活神仙供起来了,对于他拿病人给徒弟练针的行为,自然是连哼一声都不敢;
望闻问切算什么,乔空山更是直接将宋域沉带到了乱葬岗上,指点他剖开新鲜尸体,认清五脏六腑、骨骼关节,再与经络之说相对照。按照乔空山的说法,如此一来,人身内脏、气血、骨节、皮肉之奥妙,尽在心中,再配以用药之道,无论是驱毒攻邪,还是驱毒致邪,都易如反掌。
所以,真正精通用毒之道的人,可以让人死,也可以让人生。
所知越多,宋域沉看向乔空山的目光,就越是敬服。
殊不知乔空山心中也在暗自诧异。每次说到兴致高处,看着小徒弟闪亮的眼睛、若有所悟若有所得的表情,他都忍不住生出奇特的感觉,难怪得韩迎曾告诉他,宣州那边不少人都传言说,宣州将军府的这位小公子、昭文县主的这个儿子,生有夙慧,大有来历,不同于寻常孩童。
这期间,宋域沉一直没有放下韩迎教给他的《三清养气诀》和各种驭兽技法。
韩迎的驭兽之术复杂多变,不过其中不少手法,宋域沉年纪太小,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暂且只选了音律一道——宋域沉于音律本就感觉敏锐,兼之渐渐熟知人身种种奥妙以及各类鸟兽虫鱼的呜叫之意,日日揣摩练习,大有心得,召唤山中鸟兽,如臂使指。
宋域沉还没得意完,乔空山笑嘻嘻地同他说了一个故事:某处有一猎人,精通口技,因此不肯苦习武艺,每次入山,总以口技诱捕弱小鸟兽,再以弓箭射杀之。不料某次效麇鹿之音,却引来豺狼,猎人不敢射豺狼,于是效虎啸之声,惊走豺狼,却引来真正猛虎,豺狼犹不敢射,何况猛虎?虎之克星为罴,凶悍粗壮,力大无穷,于是这猎入学熊罴之咆哮,惊走猛虎,然而一头罴闻声而来时,猎人无计可施,只有束手待毙。
宋域沉看看自己的少年身体,僵在那儿。
乔空山笑得更是得意可恶。
此后宋域沉再不敢轻易召唤山中鸟兽。
他隐约意识到,无论什么样的名刀宝剑,若是持有者没有足够的力量来驾驭,恐怕最终会自食恶果。
他们所经之处,多为深山巨泽,音信难通,所以,宋域沉一直没能听到宣州那边的消息。
这几年里,乔空山带着宋域沉,取道武夷山,经南岭、十万大山,入南诏故地,再折回巴蜀。宋域沉一路上对照药典与毒经,将各地的药物毒物,逐一辨认过去。同时还要对照舆地图及地理志,以及乔空山沿路捉来的试药人,辨识各色人等的不同体质,配制最适用于某地之人的药物。
尽管宋域沉现在已经很习惯这样奔波跋涉、风餐露宿的日子,但他依然会在夕阳西下、万家灯火时,生出隐约的惆怅与惘然,想念远在宣州的母亲,计算着五年之期还有多久。但更多的时候,他沉迷于这样的生活。万里河山,都踏在脚下,如同一幅幅风姿各异的画卷徐徐展开:在这个世界里,他身后的乔空山强大无比,无论什么样的猛兽与凶徒,都不能伤害他们分毫。他们有着掌控生死的巨大力量,所过之处,人人都要在他们面前低头。
这是宣州将军府中,永远不可能有的自由与舒畅。
当然,也是宣州将军府中,不会有的艰苦与孤独。
急流飞湍
第四年的冬天,他们到了万州。
万州是巴中及关中药材的集散之地,乔空山在此处也有一座小院,他打算在这儿过个年,将宋域沉养得白胖一点儿,顺便将万州的药材过一过目。然后趁了春潮顺流而下,估摸着正好可以在清明节前赶到宣州,不误了五年之约。
但是开春之后,正待动身之际,却来了一位客人,正是宋域沉曾经见过的那位嚣张跋扈的东海使臣陆青。
陆膏神情严肃,与乔空山避在内室中商量了许久方才出来,毫不在意宋域沉好奇、敬畏又有些诧异的目光,似乎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目光了,
乔空山出来之后,颇有些尴尬窘迫地搓着手赔着笑对宋域沉说道:“小七啊,师父我要再往南诏走一趟,这一来一回,少说一年,可不能亲自带你去宣州了,不过我会找几个可靠人送你的,不用担心。”
宋域沉怔了一怔五年前因为韩迎只走开那么半天,便让乔空山拣个空儿将自己这个得意徒弟抢了过来,乔空山得意之余多少还是有些担忧,所以等闲不让自己离了他的眼底,以免被别人拣』,便宜去,现在却要放自己独自去到数千里之外的宣州。
是因为那个地方只有乔空山可以去而自己不能去,所以才不能带上自己?
还是因为,母亲那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所以才不得不让别人送自己过去?
不论是哪个原因,都是宋域沉不肯深想的,因此转过话题说道:“那位陆前辈,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专门去揍不肯还人情当使臣的人?”
乔空山讶异地道:“小七的眼光这么厉害?”
一眼便看出,陆青这家伙,天生就是揍人的。
宋域沉又道:“师父你是要和那位陆前辈一起去……”
乔空山不待他说完便连连摇头:“有陆青在,用不着我出手。”看看宋域沉质疑不满的目光,再想想这小徒弟一直以来的聪明懂事以及昭文县主的身份,乔空山觉得,有些事情,其实可以说开来的。
他咳了一声,想一想才斟酌着说道:“小七,你可知道,毒物与针灸,运用得当,再加上合适的资质,是可以在几年的时间里,造就出陆青这种大体上可以想揍谁就揍谁的高手的。”
宋域沉立刻明白了乔空山的意思:“那位陆前辈,其实是师父你造就出来的?”
乔空山“嘿嘿”笑着,不肯明白回答,但是神情之间的得意,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宋域沉却又思索着道:“可是,这样的法子,一定有很重大的缺陷,或者很重要的限制,对不对?要不然,那位陆前辈,也不会出问题。”
他跟着乔空山数年时间,望闻问切的功力大有长进,又极为关注陆青其人,只一见之下便已看出,这位飞扬跋扈的前辈,体内经脉其实大有不妥。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天道如此,人身亦是如此。
乔空山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法子有司题,但是陆青这人,宁可要十年的横行天下,也不要一辈子的庸庸碌碌。”
这样的选择,真的很难说是对还是错。
宋域沉感慨了一会,转而问道:“师父此行,是要为陆前辈调理身体?”
乔空山点头:“这几年,我反复试验,将这方子改良了不少,正好可以再试一试。听说东海那边搜罗了好些资质不错的孩童,其中几个,取道吕宋,送到了南诏秘地之中,这一回正等着我去相看相看,调教调教。”
宋域沉看看师父的神情,难免要对那些有幸以身试法的东海弟子,深表同情。
然后他忽地抬起义,疑虑地道:“师父,你在我身上试过那法子了吗?”
乔空山立刻摇头:“自家徒弟,怎么能拿来试这么个不够完美的法子呢!”
宋域沉这才换上了乖顺听话的脸色,表示自己会听从师父的安排去宣州,乖乖地在宣州等着师父来接,请师父不用担心,自己跟着师父学了这么几年,还是有自保之力的,决不会给师父丢脸。
乔空山满意地点头,点完之后又觉得不对,瞪着眼道:“小七,你以为师父我给你安排的人手会这么没用,遇事要你来出头?”
宋域沉只笑不说话了。
他可没忘记,自己不止一次被踢出去独当一面,当然每次乔空山都会在后面看着。
第二天,看守宅院的四名仆役都被召来,乔空山左看右看,挑了乔松、乔柏两个面目和善一些的,想一想又换成面相更凶狠一些的乔槐、乔桅,再想一想又换了回来,越想越发愁,只觉得不论让哪两个去送小徒弟,都不能让他放心。想来想去,决定就让这小院空着罢了,哪怕库房里囤积的药材被人烧了抢了,也比不上看紧了小徒弟重要。
于是四名仆役全都被派了出去,雇了一艘不打眼的客船,顺江而下。
时当春潮初涨,又是顺流而下,船速极快,两岸青山一掠而过,对于宋域沉来说,很有幼时在宣州城外纵马飞驰时候的感觉。归乡在即,马上便可以见到母亲,他的心情极好,伏在窗边看风景时,都是笑眯眯的。
他已经淡忘了先前对母亲是否有事的不安猜测。
峡江湍急,夜晚不宜行船,因此,日色将暮时,来往客船早早便停泊在了白帝城下的码头。
宋域沉在船舱中局促了大半日,憋闷难耐,一泊了船便迫不及待地要上岸去活动活动手脚。他们行李不多,因此只留了乔桅看守,另三人都随着宋域沉上岸去了。
在白帝城中转了一圈,夜色初降,宋域沉才意扰未尽地下山来。
陆续又有船只停泊,宋域沉的船来得早,占的位置很不错。也正因为这个不错,被后到的一艘双层大船瞧中了,船上出来两个趾高气扬的僧人,喝令他们让位。
船家虽然想要息事宁人,奈何乔桅这人,跟着乔空山这活阎王,儿时这样忍气吞声过?站在船头,将对方好好地冷嘲热讽了一番,那两名憎人一怒之下,直接令自己的大船撞了过来。这边的船本就小,被这蛮力一撞,想必立刻便要倾覆,船家和船工大惊失色,翻身便眺到水里去了,游出好一段路程,回头看时,却见那乔桅大马金刀地站在船头,力沉双腿,如锚如石,小船竟是稳稳当当地顶住了那双层楼船的冲撞!
宋域沉在山道上看得清楚,忍不住拍掌叫了一声“好!”
两名僧人被乔桅露的这一手震得心虚了不少,再看山道上,很明显另外三个应该也不是易与之辈,再僵持下去,别的不说,眼前亏只怕是要吃定了。
心一虚,气焰随之变小。那边船家见势不妙,赶紧低声下气地劝解,两名僧人悻悻地收了手,不过到底还是将另两艘好欺负的客船挤了开去。
第二天启程时,其他船只都心照不宣地为宋域沉这艘貌似平常的客船让开了路。
这一日日暮时,早早歇在了沙镇,次日等到日头已高时,船家方才启程。
再往前便是峡江中最险的一段:崆岭滩。
其时春潮既涨,崆岭滩的诸多礁石都埋在水下,水深流急,与明礁暗礁相激,恶浪冲天,漩涡密布,倏忽出没,每年失事的船只不知多少。宋域沉坐的这艘船,船工水手都是常走峡江的老手,也不敢掉以轻心,计算水程,特意等到近午时分、日光明亮之际才敢过滩。
客船在乱礁丛中左折右弯,每每与犬牙交错的石礁擦肩而过,饶是乔松几人艺高人胆大,也屏息静气不敢妄动。宋域沉心中战栗不已,他归心似箭,一意坚持走水路,不肯绕道翻山,当时说得胆壮气豪,但真的到了这样生死由天、性命交到船工手上的时侯,还是难免紧张害怕起来。
好在船家都是熟手,总算平安渡过了崆岭滩最长最险的大珠南漕,这道鬼门关算是过了一半,一船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舵手忽地大叫起来“小心!”
左侧山崖上,乱石崩落,舵手急切间只能将船略扳得转向,极力避开正冲船头的那块巨石,其他石块却顾不得了。
幸得乔松四人,闻声立刻冲了出来,两人在船头,两人在船尾,或用掌力,或用竹篙,将大大小小的石块尽数击落。
只是闪避之间航道略偏,船只被急流冲得直撞向石壁,舵手奋力扳转船舵,眼看着成功在望,却不料头顶忽地落下一块足有半艘船大小的巨石,眼看得人力难敌,乔松一把抱起宋域沉跳入了水中,奋力游开去,以免被巨石和破船入水时激起的漩涡卷入水底,其他三人以及船工,也都急急眺入水中。
石落船破,木板四溅,巨大的漩涡,将两名来不及逃生的船工卷了进去。
但是其他人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
前方便是暗棋礁,森罗棋布的礁石隐在水底,纵横交错,宋域沉虽然被乔松护在怀中,也被礁石狠狠撞了几次,满脸水珠,无法睁眼,呼吸困难,身不由己——他的力量终究太过弱小,无法与这强大的水流相抗衡。
紧抱着他的手臂,忽然一松。
宋域沉却觉得心头一紧,急急伸手去抓乔松的手臂,却已迟了一步。乔松的后脑被礁石尖角撞中,全身失力,鲜血晕开在水流中,他只来得及拼命将宋域沉往礁石群的尽头处推了一把,整个人便被水流卷往了另一个方向。
宋域沉只觉左腿撞在礁石上,一阵剧疼之后,整个人似乎都被抛了出去,他抹了一把脸,却见前方江面陡然变得开阔平缓,不再浊浪翻滚,显见得礁石变少,只是水流依然湍急,他眼疾手快地捞了一块木板,顺水漂流,回头望去,乔松等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是生是死。
滔滔江水之中,只有他一个人了?
江水寒冷刺骨,只是宋域沉心中更是冰冷。
他怕自己坚持走水路,已经害死了乔松几人,更可能还会害死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
他跟在乔空山身边时,见惯了乔空山掌控他人生死的种种手段,不知不觉间,竟是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原来面对真正的天地之力时,人力竟是如此渺小脆弱!
种种念头飞快转过,但是在急流之中,宋域沉已经没有余暇去分辨自己心中究竟是悔恨多一些还是惊惧多一些,只有拼尽全力让自己抓紧木板浮在水面上,身体渐渐被江水冻得失去了知觉,然后整个人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劫难从生
宋域沉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发觉自己骨折的左小腿已经敷了药,上了夹板,用布带层层缠绕捆缚,包扎得很是仔细,用心感受,药也用得不错,略略松一口气,这才拾起眼来打量四周。
他跟着乔空山住过不少道观,因此一眼便看出来,自己是躺在一个道观的耳房中。看房中陈设,这道观似乎还规模不小,家底丰厚,摆在床头矮几上的果盘,是细腻润泽的甜白瓷,盘中装着几枚这个季节十分罕见的金橘。
他那对插着银针的鹿皮护腕,清理干净了摆在果盘之旁,密制夹层里装了各色药丸的犀牛皮宽腰带连带那个鹿皮小钱囊一起搭在椅背上,他原本穿着的那身西地锦夹袄,早已被礁石挂得破破烂烂,却也洗净晒好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上面压着他先前戴在颈上的羊脂玉观音。
至于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道袍,有些大有些旧,但是质地柔软,与被褥一样温暖舒适。
一时之间,宋域沉有些恍惚了,觉得自己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亲那个小院中一样。
他试着想要坐起来,一动弹,便碰到了斜拉在床头的一根红线,串在线上的铜铃立时叮当乱响,不多时便有一个中年道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见他醒了,长吁一口气,赶紧照料他洗漱,又到厨下端了一碗温热的细米清粥来,说道:“小公子昏迷了三天三夜,为免胃肠不适,先只用一碗粥吧。”
待到用完之后,收拾干净,那道人才坐下来,向宋域沉解释道,这是江陵仙游观,周围八十里,都是仙游观的产业。三天前一个仙游观的信徒在江边打渔时捡到了昏迷不醒的宋域沉,便送到观里来了。自己名叫丁信,是仙游观的杂工道人,这几日专门负责照顾宋域沉。
一边说着,丁信又将钱囊取过,让他检查囊中钱物可曾缺失。二十枚金叶、五十枚银叶,竟是一枚未少。宋域沉不免暗自吃惊,这仙游观,只怕在这方圆数十里内大有威名,以至于信徒面对如许金银也不敢昧下。
而这样一个大观,却专门安排一个杂工道人来照顾素昧平生的自己……宋域沉不无疑问地打量着这道人。丁信赔着笑道:“小公子莫怪,这是有缘故的。小公子被捡到时,虽然昏迷未醒,但是这相貌气度、周身衣物,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出身,观主想结个善缘,所以才……”
出家人说是不问世事,其实哪里又离得了这些事情?越是通衢大道的寺观,越是趋炎附势,这情形宋域沉也见过了不少,当下略略放下疑问,开口道谢。又问起能否请观主代为悬赏寻找自己的四名家仆——他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乔空山为他假造的那个万州富商之子的身份,应该可以直说无妨。
丁信满口答应,为他寻来笔墨纸砚,又找来一块平滑的木板,架在床上,铺开纸张,看宋域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乔松四人的头像,笔下不停,写了悬赏寻访之事。丁信虽然只粗粗识得几个字,也看得出,面前这位小公子书画皆通,的确出身不凡,脸上赔着的笑容,不觉越发深了。
一连写了三十份,宋域沉方才疲惫地停下笔,有些窘迫地笑笑:“还要烦请道长将这些悬赏单张贴在崆岭滩以下的各处码头。所需费用,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他不愿意去回想乔松将他推出暗棋礁的情形,只自欺欺人地认定,连自己都能从江水中生还,身手不凡的乔松四人,一定也能够死里逃生。
张口便要将悬赏单从崆岭滩一路贴到江陵,丁信觉得这小公子果然是大家出身,见惯了大场面,当下满口答应,捧着悬赏单出去了。
宋域沉重新躺下,静静运气,温养身体,尤其是小腿骨折之处。
平常人总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自己固然不须如此,但哪怕这仙游观给他用的药很不错,自己的内视温养之术又初有成效,也很难飞速痊愈。
他一定得小心又小心,不要让骨头长歪,以免将来被师父敲断重新接一次。
现在看来,这仙游观似乎还算清静有规矩——也许有些势利眼,觉得他奇货可居,所以才这般优待,但正因如此,反倒让他觉得合情合理——应该可以让他放下心来好好养伤。
悬赏单贴出去五天以后,有了第一份回音。
乔松的尸体,早在宋域沉昏睡的那几天里,便被渔夫打捞了起来,像以往的无主尸首一样,安葬在仙游观后山的义冢之中。打捞的渔夫偶然间见到了悬赏令,才想起来这么一回事。
宋域沉坚持要亲自到义冢去,又不肯让人背。丁信无法,只得寻了根树叉,修整修整,权当一根拐杖,由得他拄着,自己在一旁搀扶,出后门到了义冢。
丛冢累累,没有墓碑,只从坟土上,约略可以认出,哪一些是新葬之人,大约十几座新墓,数目并不多,宋域沉面色苍白地看了许久,转过头问丁信:“我若是想掘开这些新墓,是否需要观主同意?”
丁信大惊:“这个,小公子,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不好惊动……”
宋域沉抿一抿嘴,淡然答道:“还请丁道长转告观主一声。”
其他三名仆役,不过短短几日相处,对他又敬而远之,倒也罢了。唯有乔松,宋域沉觉得自己若是不亲自确认他的生死,不找出他的尸首来好好安葬,心中始终会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这些日子里,每次想到乔松将他推出暗棋礁的情形时,他都会回想起当初自己故意从山道上坠马落崖时,同古拉噶毫不迟疑的舍身相护。
这两个人,对自己的态度,其实很相像。
不知不觉中,对同古拉噶的怀念与感激,也变成了对乔松的怀念、感激以及愧疚。
他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才能让自己翻腾的心绪安宁下来。
丁信暗自嘀咕着,果然是富贵人家娇养成性的公子哥儿,所以才这样任性执拗。
掘墓认人这样的大事,自然只有观主才能决定。丁信报上去之后,不过半日,观主重楼子便召见了宋域沉。
重楼子的居处,在山顶最高处,背靠深谷,楼阁嶙峋,庭院当中立了一尊三丈来高的镀金铜人,双手举着圆盘,仰面向天。
宋域沉不觉怔了一下。
承露金人。
秦皇汉武,都曾经立十二金人承接仙露,祈求长生久视。
重楼子站在紧邻深谷的石栏前,身量高瘦,面目疏朗,袍袖飘飘,颇有仙人之风。
丁信扶着宋域沉施了礼之后,照顾他坐下,重楼子也在对面石凳上坐了下来。
山风浩浩,白雾飘荡,隐隐然有凌云之感。只是云雾之中,时时有鸦群飞过,哑哑嘶啼,令人生出莫名的寒意来。
重楼子言语不多,不过辞气清和,听之令人忘忧。他耐心听了宋域沉说完感谢之辞以及此番来意,安慰了宋域沉一番,又慢条斯理地将生死之道解说了一番,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生死乃世间常事,死者已矣,不必打扰,也不必耿耿于怀,只当是化作那山间清风,涧底流水,来自于造化又复归于造化。
宋域沉承认这重楼子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很得道家自然之理,他若再坚持掘坟,未免太不识趣了——而且,他心底明白,乔松其实早已死了。
看着他消沉下去,重楼子又微笑道,日问无事,不妨读读书,岂不闻古人有言:未有神仙不读书?
这番话里暗藏的诱导之意,让宋域沉心中一怔,这才注意到,重楼子打量他时目光闪烁,将“奇货可居”四个字,写得太过明显了一点儿。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里,重楼子来看望他时,总会有意无意地与他谈论生死之道长生之术,以及仙游观在荆楚—带所受的尊崇供奉。
而因为重楼子的看重,宋域沉的衣食住行,比初来时又精致了几分,送来的伤药更是上好。
宋域沉难免要怀疑,这位道长是不是有意将他收入门下,所以才想方设法地在他面前炫耀。
让他担忧的是,乔柏三人一直没有消息。
一个月后,宋域沉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他痊愈的速度,让重楼子大大惊叹了一番,随即又命丁信给他送了一瓶膏药,说是新近从波斯得来的秘药,祛疤除痕颇有奇效。宋域沉常年随着乔空山行走于山野之间,身上多少留下了一些细碎的伤痕,乔空山从不在意这些东西,自然也想不起来要专门配药为他去除这些微疤痕,若非重楼子提起,宋域沉还真忘了这回事。
想想重楼子衣食住行的精致雅洁,宋域沉很能理解仙游观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秘药。
在手臂上试过药性与药效之后,宋域沉才开始在全身涂抹。背上的伤痕,则由观里的郎中代劳。不过半个月,伤痕尽已不见。宋域沉留了一点儿在瓶中,盘算着做个样本,以后想办法摸索出其中配料,自己制出来,正好送给母亲用。他记得母亲的左额角有一道旧伤,似是在硬物上撞出来的,平日里总用头发遮盖着。
伤痕尽去之时,宋域沉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久等乔柏等人不到,他虽然焦急担忧,但是归心似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安心住在观中了,于是急急去向重楼子告辞,又带着几分窘迫地说道,日后一定会与师父一道前来拜谢观主。这些日子以来,仙游观对他不同寻常的厚待以及重楼子这样热衷于同他谈论长生术、炼丹术、导引术以及各家道藏,都让宋域沉认为,重楼子就像韩迎和乔空山一样,想要收他做弟子,所以才这样看重,有意无意地诱导他留下来做仙游观的下一任主持。
重楼子遗憾不已,不过仍是提出,可以派丁信护送他去扬州——宋域沉对外声称是要去扬州投亲的,他决不会将宣州这个真正的目的地暴露出来。
宋域沉犹豫不决。他觉得重楼子是不想就此放手,又不愿强拉硬买让他反感,所以才干脆摆出这样光明正大的姿态来,派人送他到扬州去见那位子虚乌有的长辈,直接与他的家长搭上线,才好说话。
他有太多秘密,决不能让丁信跟在身边,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好如何拒绝这位对他有大恩的观主。踌躇片刻,宋域沉答道:“多谢观主好意,晚辈愧领了。”
到了扬州,他再甩开丁信也不迟。
丁信办事很稳妥,仙游观的名号又好用,所以他们很快搭上了一艘江陵巨商常氏商行往扬州去贩盐的大船。常家巨富,一列五艘大船,皆是名家精制,坚牢舒适,非寻常客船可比。常家领队的四爷,亲自将他们安排在顶层的客房之中,对着宋域沉,将仙游观及重楼子夸了又夸,只觉家乡有此名观与仙长,自己也与有荣焉。而仙游观在江陵码头上偏偏看中他家的船,自然也是常家的荣耀。
顺流而下,日暮时候,船队泊了岸,常四邀请宋域沉到他的舱中一道用晚饭。因是盛夏,舱中尚有暑热之气,桌椅便摆到了甲板上,借着落日的余晖,迎着江面凉风,甚是惬意。
宋域沉突然眺了起来,奔到栏杆边,几名仆役来不及阻拦,他已经翻身跳了下去。三层楼船,高出水面数丈,四下里一片惊呼,惊呼声中,宋域沉双足飞快踏过船栏,纵身跃落在岸上,直奔向那一队掳了人之后刚刚纵马离去的蒙古骑兵。岸上行人惊恐地望着这一幕,常四的脸色大变,唯恐宋域沉此举将蒙古人引到自家船上来,立刻下令开船,又苦着脸对丁信道,不是他不尊奉仙游观,委实是得罪不起蒙古人,劝丁信千万不要追上去,否则连累了仙游观,常家担当不起。当下不由分说,命人将丁信按住,起锚开船。
那队蒙古骑兵虽然在马后拖着数人,去势仍是极快,转眼已经离了码头,绕过小山坡,奔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军营。四野无人,宋域沉没了顾忌,索性用蒙古语高声喝停,那队蒙古骑兵诧异之下,果然停了下来,掉转马头,看着那汉人装束的少年飞快跑来。带队的十夫长突然张弓搭箭瞄准了他,喝道:“退回去!”
宋域沉跑得太快太轻松,让他不得不生出警觉。
十夫长这么一张弓,其他几人也纷纷摘下弓箭,随时准备听令射杀面前这个可疑的少年。
宋域沉并不想在这空旷原野之中对上十张弓箭,立刻停住脚步,高声叫道:“你们抓的人里,有一个是我的家仆!”
他不知道乔槐为什么会落到蒙古人手里,但既然见到了,便不能不救:
那十夫长警惕地喝问:“你是什么人?”
宋域沉还真没办法现编一个能让对方乖乖放人的身份,干脆不编,不耐烦地答道:“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先放了我的家仆再说!”
他衣饰华美,气焰嚣张,身手矫健,又说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话,那队蒙古骑兵怀疑他也许是哪位亲贵家里偷跑出来的子弟,还真不敢贸然翻脸。略一商量,便匀了一匹马出来,对他解释道这些人都是江陵将军府张榜捉拿的要犯,不敢私放,其中若真有误会,不妨—道去见驻守此地的百夫长。
宋域沉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动作娴熟,十夫长有意选给他的那匹性子恶劣的马,刚要扬蹄蹦眺,被宋域沉在耳根下轻轻一拍,立时变得乖巧温顺,俯首帖耳,不敢再乱蹶蹄子。
这么一手,看得那些蒙古骑兵个个佩服,心下早已认定,面前这汉人装束的少年,身份必定不凡,定是哪位贵人子弟。所以当宋域沉说要看看自己的家仆伤势如何时,那十夫长很殷勤地将乔槐身上的绳索挑断了。
乔槐吃力地站起来,满身满睑的尘土与血痕,宋域沉策马过来,眺下鞍,打算替乔槐诊诊脉,看看有无内伤。
然而他刚刚伸出手去,乔槐本是伸过来让他诊脉的右手,忽地向上一翻扣住了他的小臂,指环上的尖刺透衣而入,尖刺上的烈药,眨眼间便让宋域沉整个右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宋域沉见势不妙,立时大叫“救命”,满心打算着这么一叫,就算自己被迷晕了,那队蒙古兵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带走。
果然,药性弥漫全身之际,那十夫长也已赶到,惊疑地喝问。宋域沉不能动弹,神智却未失,正得意间,不想那乔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小公子逃家已久,不用这个法子,捉不回去。”
他居然还能掏出一面江陵将军府的令牌来证实他某位亲贵家将的身份!
宋域沉眼睁睁地看着那队蒙古兵恭恭敬敬地送了一匹马,让乔槐带自己离去,几乎气晕过去。
乔空山这个不带眼识人的,居然将他交到了乔槐这个吃里爬外的恶仆手里!
乔槐带着他一路疾驰,天亮时分,宋域沉被哑哑鸦声惊醒,睁眼一看,竟然重新回到了仙游观!
难不成是重楼子打算瞒天过海,将他变成仙游观的弟子?
然而他内心深处,隐约觉得很是不妥。
这仙游观的前山后谷之中的乌鸦,未免太多了一些。
鸦性食腐,这山林之中,究竟有多少食饵,才会引得这么多乌鸦徘徊不去?
而且,乔槐多少应该知道乔空山的手段,他和重楼子就这么有把握,抢了人家徒弟,不会被乔空山掀了整个仙游观?
乔槐一直策马跑到山路极陡之处,才将宋域沉提下鞍来,倚放在树下,反手一刀割断了马喉,随即一脚将马儿踢下了深谷。
狼群出没、鸦群乱飞、终年无人能人的深谷,的确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宋域沉只觉一块巨石蓦地压上了心头。
长生秘药
宋域沉被带入观后的密室,仔细洗剥干净,连指缝中都细细刷洗了,唯恐藏有毒药——乔槐被乔空山收入麾下也有几年了,即使常年守在万州,难得跟随乔空山身边,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乔空山的手段,不得不小心提防。
洗刷之后,乔槐取了一件夹金丝的厚布道袍,将宋域沉双手束在袖内,牢牢缚住,又不至于伤了手臂,腿上也如法炮制。此时药性渐解,宋域沉可以开口说话了,出乎乔槐意料的是,第一句话,并不是问他为何背叛,却是问他:“指环上是什么药?”
乔槐吃惊过后,觉得面前这小小少年已是笼中鸟俎上肉,没什么好忌讳的,当下答道:“是观主从大都得来的宫中秘药。”
难怪得药性这般陌生,又这般迅猛。
宋域沉第二个问题,问的仍然不是乔槐所猜想的:“乔柏和乔桅呢?”
乔槐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当然是在那匹马呆的地方。”
那道深谷,不知埋葬了多少尸骨。
宋域沉默片刻,追问道:“观主想做什么?”
乔槐摇头:“我只管抓人。”
宋域沉终于问了出来:“你是乔家仆役,为何替观主办事?”
乔槐冷笑:“我在乔家,只是一名仆役。为观主办事,却能够飞黄腾达,傻子才继续呆在乔家为奴为仆!”
宋域沉一怔:“只凭你抓住我就能够飞黄腾达?”
乔槐道:“观主每次入京,都可以直接觐见大汗,只要他在大汗面前说一句话,我为何不能青云直上?”
联系到乔槐诱捕他时掏出的江陵将军府的令牌,以及指环上的秘药,宋域沉觉得,乔槐这番话只怕并非空穴来风,重楼子的确与大都关系匪浅。
这么说,重楼子抓他,其实与大都有关?
这个推测,让宋域沉心中不觉紧缩了一下。
乔槐离开时,宋域沉已经被四条同样夹金丝的厚布绳缠腰缚在了密室当中,他可以稍稍走动一下,但无论朝哪个方向,都不能走出五步以外。密室中没有桌椅,不过地上铺了厚密的夹棉布垫,以防他磕碰到哪儿。
这样小心翼翼,唯恐弄伤了他……再联想到重楼子特意送他波斯秘药祛除身上疤痕,还有那精心搭配的清淡饮食……宋域沉不能不怀疑,仙游观是否在暗中替大都的权贵搜罗娈童。
他抿紧了嘴。
若果真如此,一旦脱身,他必定要让重楼子生不如死!
四角悬挂的明珠,珠光柔和,却将密室的每个角落都照得分明。大约每过半个时辰,乔槐便会在窗口处张望一叵,以便确认宋域沉安然无恙。与铁门相对的石壁上,又开了一扇小窗,窗外似乎便是深谷,风声呼啸,清晰可闻,时时有云雾之气自铁栅外渗入,因此密室中的空气颇为清新。
宋域沉斜卧在布垫上,双袖掩面,闭目静听窗外风声鸟声,同时催动体内那股刚勇灼热的气流,将未化尽的凶猛药性,徐徐吸纳,慢慢推入六道阳经之中,气血循环,热流往复,三个小周天下来,药力尽行化为了内息。
乔槐只以为,乔空山和他的弟子不过是擅长用毒杀人而已,除掉了宋域沉身上的所有药物,便如同拔掉了猛虎的爪牙,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了,却永远也想象不到,天下药物,尽可成毒,天下毒物,决不止于伤入杀人这一个用途。
期间乔槐进来送了一次饭,却不是寻常米饭菜蔬,而是一碗松花糊,一杯松针茶。白瓷大碗上题了一首苏东坡的诗:
一斤松花不可少,八两蒲黄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钱,两斤白蜜一起捣,吃也好,浴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
宋域沉一眼扫过去,脸色微微一变,他若行动方便,只怕立时便要将整个碗给砸掉。
但是目光触到那杯松针茶时,心思又是一变。
《神农本草经》云:松为仙人之食物。
《千金方》云:松叶令人不老。
重楼子所居的庭院中,立着一尊承接仙露的铜人……
他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
当天晚上,乔槐算着秘药的药性将过,于是在宋域沉的饮食之中,加了一味能够让人全身无力的药。药性阴寒,宋域沉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药力化入六道阴经之中。
整整三天,饮食起居,乔槐都照顾得十分周到,当然,每晚的软筋散,也从不会忘记。看着他时,简直就像是在看聚宝盆摇钱树,神情热切,满是盘算。
重楼子每天都会在小窗外悄悄地观察一番,对于宋域沉的镇定,甚是赞赏,转头来频频叹息:“可惜了,可惜了。若不是干军易得,一将难求……”
乔槐将这一天的大小事宜一一禀报,一边暗自嘀咕,这件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江陵府中,人人都知道仙游观好生生地将宋域沉送上了船,然后在半道上被蒙古人劫走。就算乔空山有飞天之术。从千里外及时赶来,又怎么能找到这密室之中?观主也太小心了一点儿。
送走重楼子,乔槐忽地想起一事:昨天夜里,似乎乌鸦吵得很厉害,还有几只撞到了密室小窗的铁栅栏上,要不要禀报观主知晓?
不过,深谷中那么多鸦群,吵闹一点儿也是正常的吧?
这么想着,乔槐便将那不吉利的乌鸦抛到了脑后。
第四天清晨,乔槐给宋域沉喂了一枚入口即化的丸药,药一人口,宋域沉便觉不好,赶紧趁着神智清醒的一刻,立刻催动身体内温暖如春水的那一股气流,挟裹着醇厚芳香有如美酒、令人迷醉恍惚的药力,散入全身,面上却作出迷蒙神色,行动也迟缓起来。
乔槐满意地解开缠在他腰间的布带,但仍是不放他手脚自由,挟起他出了密室。
地道曲曲折折,盘旋向上,走了良久,终于到了地面。
面前是一座幽深空旷的大殿,当中供着三清祖师像,祖师像前没有香案,却有一座硕大的炼丹炉。围绕着当中最大的那个炉口,周围另有七个稍小的炉口,炉火初燃,七名道童各执蕉扇守在外围的炉口前。另有七名道童,立在大殿两侧的长案前。长案上摆满各色药物,以及一摞松木托盘、七个松木柄的长铁夹,料想是用来向炼丹炉中投放药物的。
炼丹炉前,左侧是七名道士,每人手中都扣住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这些男孩,或清秀或俊美或彪悍或淳朴,面相气质各不相同,但脸上都带着那种迷离恍惚的神情,痴笑着不知身在何处。
独独宋域沉被带到了右侧,轻轻放在一张圈椅中。
站在右侧的重楼子转过身打量着他,满面笑容,眉飞意扬,显见得夙愿将偿,得意万分。
站在重楼子身边的那名蒙古将领也转过身来,惊讶又赞赏地打量了宋域沉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话:“这就是那味主药?”
乔槐的蒙古话并不太好,因此没能听明白。
宋域沉的心急眺了一下。
果然如此。
对面七个资质各异但很明显皆是元气充沛、不同寻常的男孩,加上自己,正好是一味君臣佐使样样齐全的长生药!
难怪得乔槐吹嘘说重楼子可以在大汗面前说得上话。
历代帝王,有几个不渴求长生不老?
跟着乔空山这几年,他已经见多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物,以人人药虽然惊世骇俗,却并非从未见识过,故而此时此刻,他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之感。
重楼子笑眯眯地用目光将宋域沉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那种神情,与乔空山抚摸最好的药材时的神色一模一样。
宋域沉仍是茫茫然对着虚空微笑,身体内的三股气流,却急转起来,瞬息间周游全身,越转越快,三遍之后,他微微张口,无声之啸,悄然而出。
韩迎曾经说过,飞鸟走兽,可以听见入耳不能听见的声音。世人只见他举手投足之间便能够驱使猛兽,以为神迹,却不知他驭兽之时,总会催动并调整内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以入耳不闻之声与鸟兽交谈,安抚劝慰它们,引诱欺骗它们,或是威胁恐吓它们。
宋域沉没能由韩迎口传身授,但是韩迎给他的秘录已经十分详细,足够让他悟到个中奥妙,并在反复试验的过程中运用得日益精妙。
试探了三个夜晚,他已经找到引动此处鸦群的办法。
时当盛夏,门窗大开,山风鼓荡,鸦群惊起,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向大殿而来。守卫在殿外的蒙古士兵,惊恐地张弓乱射。重楼子急忙下令关闭门窗,但已迟了一步,只来得及关了一半窗户,鸦群已经拥入殿中,扑面乱抓乱啄。一个躲闪不及的道童,竟被啄去一只眼睛,失声惨叫起来,惊得那些道童道士四面乱蹿,唯恐自己便是下一个受害者,哪里还敢冒着鸦群去关窗门殿门?
乔槐只惊慌了一瞬,便赶紧要去抱了宋域沉逃走。
然而一伸手却抱了个空,宋域沉早已滑下了圈椅,蜷着身子滚向了大殿一角。
乔槐眼看到手的富贵要飞,急急赶过去时,宋域沉口中啸声忽地高起,鸦群仿佛被狂风吹动,瞬间偏向炼丹炉右侧,淹没了乔槐与重楼子等人。
宋域沉口中啸声不停,鸦群也如潮水一般汹涌不休。
整座炼丹大殿,都已被鸦群掩埋,眼看着四野里乌鸦还在源源不断地聚来。看看将要覆盖整个仙游观,目瞪口呆的观中道士总算惊醒过来,毛骨悚然之余,不自禁地发一声喊,急急向山下逃去。
山下村民,被这天降的异象惊得连连磕头,只不知这等异象是凶是吉,各自心中忐忑。
鸦群将仙游观足足覆盖了一天,直至夜幕降临,方才陆续散去,留下满观死伤与遍地血腥。鸦群也死伤惨重,鸟尸几乎铺满了地面。
宋域沉喘息稍定,便从最近的一扇窗户翻出了炼丹大殿,寻到一柄已经出鞘的腰刀,迅速割开缠缚双手的长袖,腾出手来,解了脚上捆缚,用布带匆匆缠好双足,从那些蒙古士兵身上搜了一柄短刀、一囊清水、两袋肉脯缚在身上,稍一运气,纵身勾住殿角飞檐,翻身上了殿顶。
勉强爬起来的两名蒙古士兵,摇摇晃晃地拼尽全力张弓射箭,只是哪里还看得见宋域沉的身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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