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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之城
◎文/赵晨光 图\小棲
群山巍峨,天近傍晚。一个白衣年轻人在山间小路上疾行,不时抬头看一眼天色,眼神中尽是忧虑。
这个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眉目端正俊美,腰间佩着一柄灰白色的长剑。他姓叶,名叫叶云生,出身江南君子堂,今年凭着腰间一柄飞雪剑,在《兵器谱》上夺得探花一位,又有绰号“江南第一剑客”,端的是江湖上最出色的新秀之一。
叶云生有一个莫逆之交,那人约他来青翠山一见,他按时赶到山中,等了半天却不见影,直到下午偶然看到一个砍柴的樵夫,一问方知自己竟是走错了地方。
这下可麻烦了,他按那樵夫的指引继续行走,没想到越走越是偏僻,越走越是不见人烟。他情知自己多半又走错了路,可这时天色已晚,与其在夜里乱走,倒不如寻个地方休息一夜,等到天亮时再寻找青翠山,那时也方便得多。
他心里下定了主意,就不再像方才那样急于赶路。转过一个弯,叶云生隐约见到前面似乎有一大片平地,是个适合过夜的地方,便施展轻功,身形如白鸟凌空,直掠过数条山路。不想那片平地看着极近,却是看山跑死马,起纵数次也没能到达。他先前还只是为了找个休憩之地,现在却动了好奇心,其速如电,飞一般地向那地方赶去。
这一路行来颇为不易,有的地方山路极其狭窄,有的地方又要经历数处断崖,要不是他武功过人,跃过这些所在几无可能。饶是如此,叶云生也不由出了一身汗。他心中想:果然我的轻功还是有到不了的地方……唉,若是我那位好友在此,他轻功远胜于我,定然不会这般狼狈。
叶云生心里思量暂且不说,这时他离那片平地已然极近,又一个起纵便来到近前。飞雪剑客闯荡江湖多时,此刻也不由一惊。
原来那所谓的“平地”竟是一片奇大无比的湖泊,周遭群山环绕,湖泊宛然在山谷之中,水平如镜,深不见底,因此远远看了,竟如同平原一般。未想深山中竟有这般奇景,真是令人惊异。
他绕着湖走了一段,只见湖水清澈至极,岸边水里的水草、游鱼,甚至下面的石子都是清晰可见,但再往深处可就是漆黑一片。湖畔周遭绿草茵茵,草丛中开满了一种银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如同骤雪,细细幽香沁入鼻端,令人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
叶云生在湖畔抱膝坐下,欣赏这一番景致,心中十分感慨。
坐了一会儿,他正要起身,忽听湖中心水声“噼啪”作响,他凝目远望,却见湖心处一条大鱼倏地蹦了起来,又落入水中,水花四溅。白色的鱼身与黑色的湖水两相对应,愈发醒目。
叶云生生于江南水乡之地,知道这般大的鱼,只有在长江大河内才可见到,未想这湖中竟然也有。他刚想到这里,却见湖心处水花再动,又是几条大鱼接二连三地跃出水面。这几条鱼长度更胜前番,不禁令人想到:单是跳出水面的鱼儿就有这般大,那隐藏在水底的鱼,到底会是个什么模样?
跃出水面的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仿佛是被水下的什么东西驱赶。夕阳斜下,衬着碧绿幽静的一个山谷,谷中一个大湖,真是说不出的奇妙。叶云生看得惊讶不已,心想莫非水面下真有什么怪物不成?他心里这样想着,手便握紧了飞雪剑剑柄。然而动荡许久,水面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叶云生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依旧凝神贯注,仔细查看。
就在这时,夕阳最后的余晖忽地自山谷西边射入湖中,角度十分别致。原本是深黑色的湖水被这道光线一照,竟显得清澈透明起来,湖面下一座白色城池依稀可见。
叶云生这次可真是大吃一惊,他揉一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睁眼再一看,真的是一座白色城池隐藏在大湖西侧水下。湖水起伏不休,阳光洒在湖面上如碎金一般,更衬得那座城池庄严高洁,不同凡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会有这样一座白色城池隐藏在大湖下面?叶云生心里诧异至极,但那城池所在之处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也只能隐约看到个轮廓而已。待他反应过来,欲走近查看时,夕阳已然西坠,山谷中霎时昏暗下来。湖水深处跟着变得一片模糊,什么城池,通通不见了踪影。
这时天色已晚,叶云生身上还带有干粮水囊,他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和衣卧倒在草地上。躺下不久,他便即睡熟,在这样一个颇有些诡异的地方,这一晚竟连梦也没做一个。
当叶云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明亮的天光洒满整个山谷,那座大湖看上去也不像昨夜那么神秘。叶云生翻身坐起,诧异自己怎么睡得这般熟,又想多半是奔波了一日的原因,便没在意。
清晨再看这湖水,依旧是清澈美丽,但水中却没有那座白色城池的影子,草地上的那些白色小花已经凋谢,微风习习,又是崭新的一天。
叶云生整一整衣襟起身,他本想去湖水畔再探查一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低头一看,腰间的飞雪剑竟只余下一个剑鞘,宝剑已不见了踪影!
这柄剑乃是君子堂长辈所赐,十几年来片刻不离叶云生身边,几已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怎的没了?何况以自己武功,又有什么人能从自己身边拿走飞雪剑而不被察觉?叶云生迅速环顾四周,并不见飞雪剑踪影,他正要出谷,忽然听到山谷外面传来一个少女的叫声:“救命,救命!”
这少女的声音极度惊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妖魔鬼怪。飞雪剑客侠义心肠,当下先不管宝剑下落,一展身形便掠到谷口,却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扑在地上,在她身侧倒了个年轻男子,那男子胸前插着一柄灰白色长剑,正是飞雪剑无疑!
飞雪剑客大惊,尚未言语,那少女却在这时抬起头来,纵然叶云生此刻心中满是惊异,在看到这少女时,心头仍是微微一震。
这少女衣着朴素,只发上插了一根银簪,上而镶着一颗小指盖大小的珍珠,宝光柔和。然而再柔和的光芒,映到她面上时也不过成了陪衬;再美丽的珍珠,亦是抵不过她眼中的一滴泪水:
深山之中,竞有这般倾城绝色,
但飞雪剑客心中也不过一动而已,他随即弯下身去,检查那年轻男子是否有救,然而手指触到那青年鼻端时,却发现这人早已成了一具尸体,他正要拔出飞雪剑,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人呢?”
“在这里,从这条路过来!”
一群人叫叫嚷嚷地绕过一个拐角,恰遇上眼前这一场而:叶云生手握飞雪剑柄,而宝剑,正插在地上那具厂体之中。
刹那的安静之后,人群便如滚水泼入了沸油之中。
一个半老的妇人冲了出来,扑到那青年尸体上便开始大哭,伤心欲绝。在她身后的许多人都是乡民模样,有人手里还拿着锄头铲子,此刻也纷纷聒噪起来:“阿平被这个人杀了!”“这是什么人?村里从没见过!”“管他是什么人,杀人就得偿命!”“对,偿命,要他偿命!”
飞雪剑客武功出众,此刻倘若转身一走,也便无事,但他持身极正,却做不出这种事情。那老妇人哭了一阵,又要扑到叶云生身上厮打,却见这白衣年轻入神色端严,手中剑锋上仍有鲜血滴落,心中生了怯意,转身又恶狠狠地扑向那绝色少女,双手指甲如钩,似是要在她脸上抓出几道印子来:“都是你!要不是你害的,我儿子也不会死!我一早就说,生得太好的女子不中用,就是个败家星!现如今还没进门就克死了我儿子,你偿命来!”
那少女猝不及防,脸上已着了一记,无瑕容颜上瞬时便添了一道伤口,一滴血珠滑落地面。那老妇人还要再打,忽觉一样物事隔在她与少女之间,低头一看,竟是一把灰白色的剑鞘。那白衣年轻人沉声道:“老人家节哀,也请您不要迁怒他人。”
那剑鞘上传来的力量虽柔和,却也极大,那老妇人反抗不得,抬眼时又见得叶云生容颜,淡淡天光之下,只见这白衣剑客修眉凤目,风仪俊美,哑声道:“你这小白脸是从哪儿来的?我们村子从不进外人……我晓得了,是你们两个勾搭一处,害死了我儿子!”
这句话十分厉害,那少女虽在哭泣,仍忍不住颤声道:“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您怎能这般说……”
那老妇人哪里信她,又要再骂,这时后面的人聒噪得也更为厉害,有人已经拿着锄头冲着叶云生拥了过来。叶云生一生之中,从未陷入过这种湿衣裹身一般纠缠不清的境地,诚然以他的武功,那些村民再多一倍,他也是丝毫不惧,但自己又如何解释得分明?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声音道:“都先住口!”
这声音低沉而威严,在这一声之下,那聒噪的声音便都慢慢小了下去,随即便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虽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却好像十七八个人一并踏出步子一般,把这些说话声都压了下去。一个人分开入群,来到了叶云生面前。
这人是个老者,身材高大,外貌刚猛,一脸虬髯,最特别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天光映衬下呈现出淡淡的碧色,有若胡人一般。
他来到近前,先对那老妇人道:“姜嫂子,你先不要哭了!哭不是办法,须得先把凶手找出来,为阿平偿命才是正理。”
那老妇人抬起头道:“还找什么凶手?事情明摆在这里,不就是这两个勾搭成奸,害死了我家阿平?村长你看,这剑上还带着血呢!”说着又号哭起来,若非碍着村长与叶云生在场,只怕又要扑到那少女身上厮打。
村长皱眉道:“姜嫂子,你儿子没了,我们都晓得你心里难过,但话要按道理来说。咱们村子的情形,你也是晓得的,只有那样一点大,四周都是悬崖,若是多一个人,也早被发现了。这人我们今天都是第一次见,侄女如何能和他勾搭?”
姜母怒冲冲道:“这也不一定,这小白脸长得好,说不定第一次见,就……”但这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也觉得不通情理,哪有初次见面,便合谋杀了自己未婚夫的道理?她闭口不言,只是痛哭。
村长又来到叶云生近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便转移到他手中的飞雪剑,以及那青年身上的伤口上,皱着眉头道:“这是你的剑?”
叶云生平静道:“是。”
“你是……君子堂出身?”
叶云生从未见过此人,而这样一个偏僻小村中的村长竟能一口说出他的出身,又是一件出入意料之事。
飞雪剑客神色不动,恭谨行礼:“君子堂叶云生,见过老先生。”
若是江湖中人听到“叶云生”三字,首先想到的必是他近来夺得《兵器谱》上探花一事。然而村长却叹了一口气:“‘白云生处有人家’,叶家已排到你这一辈了。”
这句话中满是感慨怅然,同时竟还隐隐藏着几分悲愤。叶云生暗惊不已,原来君子堂以当年叶家祖先两招得意剑法“锦帆应是到天涯”、“白云生处有人家”论字排行,排到叶云生,恰好是云字辈。若非十分熟悉叶家之人,绝对说不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说完,村长却又把话题转到了目前的事情上:“叶云生,我问你,可是你杀了姜平?”
叶云生答道:“不是。”
姜母又大哭出声:“不是你,还有谁!杀人的剑还在你手里呢!”其余村民也都纷纷指责。
村长喝道:“都先住口!”他在这村中颇有威严,众人心中虽有不满,却也逐渐安静下来。村长又道,“既不是你杀的,那为何你的剑在姜平身上?这山谷素来隐蔽,你为何会来到这里?”
叶云生道:“我是走错了路,误撞到这里。清晨醒来时发现飞雪剑不见,又听得这位姑娘叫声,赶到这里时,才发现飞雪剑竞插在这位姜平的身上,欲待检查时,诸位便已赶到。”
村长皱眉:“你说的这些,未免太过巧合,又不合乎情理。就如你失剑一事,你武功不错,夜里失了剑,怎会不知?”
这一点,便是叶云生也无法解释,他道:“我确实不知。”
他若是随便找一个理由出来,或许令人猜疑,但他坦然承认,反有一种令人信服之意。村长皱了眉头,凝视着他:“叶云生,我要问你一件事。”
这村长神态十分郑重,叶云生便也严肃道:“请讲。”
“你到这深山中,究竟所为何事?”
叶云生答道:“为寻一个人。”
叶云生所说之人,自然是约他来此的那位好友,那人名叫莫寻欢——江湖中有名的悠然公子莫寻欢。
北贺兰,南寻欢,这两人皆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悠然公子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偏与叶云生这位端正自持的剑客交情莫逆,却也是一件怪事。江湖中人提到叶云生,自然便会想到他这位好友。
村长听他这般说,眼中的碧色霎时浓重了几分,和种情绪在面上变换不休。叶云生心里诧异,他是知道莫寻欢的名声的,心想莫非这位村长与莫寻欢有什么过节不成?这家伙也未免太风流了吧。
村长半晌无言,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转回到姜平之死上,问道:“你说你未杀姜平,有何证据?”
叶云生摇头道:“没有。”
村长道:“你一无证人,二无证物,自己所说又难以令人信服,如何让人信你?”
这话说得也没错,叶云生手扶剑鞘,沉声道:“我与这位姜平素不相识,为何要杀他?我若真杀了人,此刻早巳一走了之,您又怎能拦得住我?”
他这句话音刚落,忽有一个村民颤声道:“你来到这山谷,又杀了姜平,你……莫不是为了白城来的?”
叶云生奇道:“白城,可是湖水中那座白色城池?”
他是顺口而答,未想这句答话,却是一石激起干层浪,村民们一个个大惊失色,议论不休,连姜母都抬起头,面色惨白地看着他。叶云生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却见那村长面色亦是骤变,忽地向前一步,一掌骤然击出。
这一掌力沉劲猛,又兼突如其来,仓皇之间,叶云生连退三步,随即双脚钉到地上,双手起合,如拨云见日,正是君子堂一招嫡系掌法“凉风起天末”,内力如风骤起,起先微小,却逐渐由弱而强,硬生生抵住了村长这一掌。
村长这一掌用了九成劲力,未想叶云生年纪虽轻,竟然接下,心下不由诧异,他一反手,自身边一个村民手中拿过一根铁棍,照着叶云生便砸了下来。
这一棍招数简洁,无甚变化,但也正因其简要,威力更甚。叶云生把身一闪,飞雪剑挥洒而出,一道灰白剑光锋芒如电,疾削村长右手。村长右手猛然一压,避过这一剑,铁棍方向一转,又向叶云生小腹击去。
叶云生手腕一翻,身形不动,一道灰白光芒骤然而现,剑光沉郁,却不失光明正大,二度挡过村长这一棍。随即他抢先一步,剑光点点挥洒而出,周遭村民只觉眼前一花,仿佛下了一场小雪,正是叶云生的得意剑式“阴晴雪”。
村长哈哈大笑:“来得好!”一棍由劈转刺,仿佛一柄长怆,叶云生这一招阴晴雪分击他周身大穴,极是了得,竟被他一棍而破。
飞雪剑客眉头一皱,心道这小村中怎么出了这么一个高手。但先机仍在他手里,也不退让,身子微微后侧,“唰”地刺出一剑,灰白光芒二度挥洒,竟然又是一招阴晴雪,只是此次出招与前番不同,剑光笼罩,竟超出前番面积一倍有余,而剑光威力更是远胜方才:那村长实未想到这一剑威力如此之强,不及反击,匆忙间身形猛然后退,欲待避过这一招。
先前村长与叶云生正面对峙,而这么一退,恰把姜平尸身暴露在剑光范围之内,叶云生此刻若乘势追击,虽有获胜把握,却难免会毁损尸体。他连忙把飞雪剑一收,撤回剑招,但内力回收却非那般容易,他胸口一闷,紧咬牙关,一口血却到底涌了出来。
村长把铁棍往地上一戳,却也不再出手,他忽然惨笑几声,这笑声中充满了无奈、伤感、悲愤之情,仿佛他遭受了什么极大的屈辱,又或遇到了什么惨境,就连周遭的村民听了,都十分惊讶,暗道村长这是怎么了。
村长看一遍周遭人的表情,终于慢慢停止笑声。他打量了一眼叶云生,过了片刻方道:“姜平真不是你杀的?”
叶云生手握飞雪剑:“不是。”
村长叹道:“不错,或许姜平真不是你杀的。”
他这句话一出,姜母第一个哭道:“怎的不是他?”
村长道:“方才他连阿平的尸体都不肯损毁,又怎会杀人?”
这句话一出,姜母当即哑口无言。村长又道:“另外,我刚才与他交手,看出他的剑意,以他的功夫,在阿平身上刺出的伤口决不会是这般模样。”他指着姜平尸体,“你们看这剑伤,宝剑刺入的速度很慢,又不稳,不像是身有内力的人所为。”
按说这些村民僻处荒山,不应懂得武功,但村长这般说,大家却都点头称是。村长随即又转向叶云生:“话虽如此,凶器是你的兵器,何况你又看到了……”他一顿,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总之,这件事与你脱不了干系。”
叶云生并不否认:“不查清此事,我不会离开这里。”说罢,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村长。
村长听他这般说,长笑出声:“好,好!”
叶云生将此事揽在身上,原因有二。
其一是因为这件事确如村长所说,与他脱不了干系,一个无辜之人死在他的飞雪剑下,自己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其二却是因为平日里他与好友莫寻欢行走江湖时,也遇到过数次诡异事件,莫寻欢最擅长处理这些事情,耳濡目染,叶云生也学得了几分。
叶云生弯下腰去,欲待先查看一遍姜平尸首,姜母本来不允,但村长也与他一同查看,她便无法再说什么。
这姜平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虽然身死,但神态倒很安详。两人一起将姜平手脚、七窍、胸腹、大穴等处查看一遍,并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看样子,姜平当真就是被飞雪剑一剑刺死,下手这人,也可称得上心狠。
叶云生便问那少女:“这位姑娘,我有一事不明,你与你未婚夫为何要在清晨来到这山谷里?”
那少女面色绯红,十分羞赧,过了半晌,才低着头勉强道:“阿平约我来这里,去找朝露之城……”
她刚说到这里,姜母已然大怒,指着她骂道:“你胡说八道,我儿子怎会去那禁地!定是你引诱他去的!”
被她这么一骂,少女极是委屈,强忍着眼泪才不曾掉下来:“阿平一直都想去湖底找那朝露之城……他约了我今天早晨与他一路去,谁知还没到山谷口,他忽然飞快地向前跑去,我好容易才跟上来,结果就见他倒在地上,胸口……还插着一把剑,之后,那位白衣的公子便来了……”
叶云生问道:“你们为何要去那白城?”
那少女胆怯地看了姜母一眼,闭口不答,叶云生知道这时只怕问不出结果,便不再问。他又对一件事不解,道:“既然你们是私下约定来这山谷,为何又有这许多人跟来?”
这一点,那少女也说不清楚。叶云生转头看向村长,村长摇头道:“是魏敬叫我起来的,说是有人私下来这里。”说罢用手一点村民中的一个人。
那人模样普通,看到村长用手点他,就道:“一大清早,有人在房外大喊,说有人来湖边了,我想这事不好,就起来找村长。”
叶云生又看向其他村民,这些人面面相觑,有的说是一大早,有人喊说家里的财物被偷,小偷往湖边跑了;也有的说听到有喊声,有人私下来湖边;待到姜母,却是听到有人在外面喊你儿子拿了家里钱物往湖边逃了,她一看儿子果然不在房间,便急忙追了出来。
这些人此刻互相对质,方才发现这件事里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叶云生又问喊话之人的声音是否熟悉,有人说未曾注意,那魏敬却说:“这么一想,那声音很是奇怪,倒好像捏着嗓子喊出来的一样。”
叶云生皱了眉头,这时连姜母都止住了哭声,只呆呆看着。叶云生心下不忍,便道:“老人家,还是先把您儿子的尸体带回去吧。”
姜母一人无力,村长便帮忙背着姜平的尸首走回村子,其余村民也都纷纷回去,只余下那少女一人,方才姜母拒绝她随行,只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叶云生看她背影纤纤,楚楚可怜,心下同情,道:“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那少女只小声应了一声,却未起身。叶云生又说一句,那少女仍未移动,飞雪剑客心中不解,仔细一看,原来那少女裙子已被撕裂,难怪她不肯起身。
叶云生半转过身,解下披风,自背后递过,待那少女将披风披好,遮住裙子破裂之处后,他才将飞雪剑剑柄递过,少女双手握住剑柄,叶云生微一用力,那少女方才盈盈站起。
她敛衽一礼:“小女子魏紫,谢过叶公子。”
叶云生看一眼她的容貌,心中忍不住想:当真是名如其人。
这一路走来,叶云生也曾想问魏紫一些关于那湖水中的白城之事,但魏紫却不肯再说什么。叶云生怜惜她新丧了未婚夫,却也不再多问。
两人一路行来,魏紫虽是带路,却恪于礼节,一直落在叶云生身后半步,但叶云生武艺超群,魏紫想要改变方向时,他也都感觉得到。
两道白色身影在山间小路上前行,一道玉树临风,一道柔美窈窕,淡金色的阳光照到二人身上,真真是道好风景。
魏紫所住的村子名叫魏家村,隐藏在一个更大的碧绿山谷之中,距离这湖水并不算远,只是道路曲折回环,极难找到。这村子四下里都是悬崖,若要出去,只有叶云生先前进来时那—道十分艰险的路。如魏紫这般纤弱少女,几无可能离开。叶云生心里诧异,这村里的人怎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居住,倒像是长长久久不愿离开一般。
魏紫的家在村子边缘,从外表看,虽也有一个小小院落,却比村中其他人家的房屋都要破旧一些。两人刚一进院,就闻到一阵浓厚酒气,一个中年入伏在院中一张破桌子上,醉眼迷离,面前还放着一个酒坛。他虽是看到了叶云生、魏紫二人,却已没了分辨人的神志,只“呵呵”笑着,又灌下一大口酒。
魏紫登时便急了,上前夺下酒坛:“阿爹,你怎么一大早又喝起酒了!”
魏父睁着一双红彤彤的醉眼,端详了她一会儿,忽然跳了起来:“你是什么人,来我们家做什么,滚,滚!”说罢把酒瓶往地上一甩,弹起的碎片险些划破魏紫的手指。随即魏父抄起桌上的酒坛,朝着魏紫劈头盖脸便砸下来。
若非叶云生在此,只怕魏紫便要被砸个头破血流,他见势不妙,上前一步,挡在魏紫身前,一手夺去魏父手中酒坛,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向魏父后颈劈了下去。魏父不发一言,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这时屋里又出来一个女孩子,比魏紫小几岁的样子,容颜不如魏紫惊艳,却也清秀,只是神态中有一种怯生生的味道。她低声道:“姐姐,阿爹一早就开始喝酒,你不在,我拦不住他,也不敢出来。”又向叶云生行了一礼,却不好意思打招呼。
她这一行礼,叶云生登时见到她脖颈后好大一块青紫色伤痕,显是殴打所致,对魏父不免颇为恼怒。
魏紫低了头:“我都知道了。”又向叶云生施了一礼,“叶公子,多谢你……失礼了。”
叶云生见她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不好多说,帮着魏紫把魏父搀扶到屋中。安置好魏父之后,魏紫快手快脚地收拾了院落,见屋里堆满了酒坛,洒气冲天,又对妹妹道:“你去打盆凉水来。”她把酒坛丢到外面的脏土堆上,在院里泼了些水,又点了一支香放在上风处。这支香也说不出是什么香气,十分清爽好闻,不一会儿便将院中酒气冲了个干净。
叶云生心中想:这小村僻处山中,倒也有这般名贵的香料,不知是从何处得来。
魏紫妹妹怯生生地跟在姐姐身后帮忙,不时偷眼看一眼叶云生,待到一切忙完之后,她轻轻扯一扯魏紫衣襟:“姐姐,这个人是……”
魏紫这才醒悟到叶云生还在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妹妹,这位叶公子会在我们村子里停留几日,另外……平哥死了。”
魏紫之妹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么!姐姐,可是你,可是你……三天后就要和平哥成亲的啊!”
初升的晨光照人小院,也照人东首开着窗的房间,恰可看到一件只绣了一半的大红嫁衣,绮丽而安静地逶迤在床上,透过光线,嫁衣上方飞舞着点点微尘。
叶云生默默无言地走出魏家,那件嫁衣给他心中带来了极大震撼。尽管姜平之死与他并无直接关系,然而也正是这一刻,他方体会到,一个人的丧生,给两个家庭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他忽地施展轻功,身形如风,在村庄中穿梭而过。叶云生出身君子堂,轻功虽不若他好友莫寻欢那般无迹可寻,难称轻灵写意,却自有一分优雅。这时他身影如同白鸟凌空,瞬息之间,已穿越了半个村庄。
身畔的景物不断后退,风声呼呼,过耳如雷。叶云生的心情随着风声掠过,亦是慢慢宁定下来。他停下身法,缓步而行,开始思量眼下这桩案子。
莫寻欢曾说:“一个人做一件事,必有其意图所在。”那么姜平被人所杀,是为了什么?为财?他衣着平常,不似有财在身;为情?魏紫容色倾城,莫非是有人嫉妒,因此取了姜平性命?但自己手中并无证据,这不过是凭空猜测。
又或者,是姜平窥破了什么人的秘密,所以被杀人灭口?
叶云生再次想到那座隐藏在湖水中的白城,尽管只是惊鸿一现,却给了他极大震撼,想到村民在他提到那座白城时的惊异神情,那座白城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朝露之城……”他默默念着魏紫提到的名字,这名字虽美,却又透露出一分脆弱与不确定。莫非,姜平真的是因为这座白城而死?
叶云生正思量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人逆光而立,面孔晒得黑黑的,虽看不清模样,却有一种不羁气质从这人身上流露出来。这种气质在江湖上或者并不罕见,然而在这样一个宁静安然的小村中见到这样一个人,便如同鱼群里忽然混入了一条黑鱼一般。
“黑鱼”开口道:“你就是叶云生?”
叶云生道:“正是。”又反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那人冷笑一声:“我的名字,说出来你必然没有听说过,但我告诉你也无妨,我叫魏英华,是姜平的好朋友。”
叶云生点了点头,还没说话,魏英华又续道:“可他未必当我是好朋友。”
这话来得莫名,叶云生心中不解。魏英华又问道:“姜平他……他真的死了?”他看一眼叶云生腰间的飞雪剑,“听说,是被你的剑杀的?”
叶云生道:“是……”
却听魏英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面色也转为惨白:“好,好,死得好,死得好!”
他转身离去,风中犹传来数声冷笑。
遇到这么一个人,叶云生心中的疑惑只有更重。
叶云生来到村中,向村民打听白城相关的消息。这村子不大,此刻姜平之死以及叶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没人愿意透露给他什么消息,这些村民回避着他,仿佛这位俊美的年轻人是什么毒虫猛兽。
飞雪剑客从未遭受过这般待遇,奔波了一上午,非但什么都没问出来,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到。中午时,他来到姜家,本想询问姜父、姜母一些事情,但这时姜家已经开始操办丧事,甚至还请了一个小木匠回来为姜平打造棺材。叶云生隔门见到两位老人正哭得厉害,犹豫片刻又走了出去。
他来到村口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下,正想着去寻些水喝,忽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传来:“叶公子?”
叶云生转过头,看到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手里提着一只大大的竹篮,原来是魏紫的妹妹。她发现叶云生在看自己,很是紧张,上前两步把竹篮放到地上,又退后一步,背书一样说:“姐姐要我送给叶公子的。”
叶云生打开竹篮一看,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张面饼、两盘小菜,还有一壶清水,心中十分感激:“小姑娘,多谢你,也代我多谢你姐姐。”
那小姑娘低下头笑了,又退后了一步,似乎是想走,可又有些舍不得离开。一双眼原是看着地面,可不时又抬起偷看一眼叶云生,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很像一只好奇又胆小的猫咪。
叶云生看得有趣,这小姑娘年纪还小,他也就不甚注意男女之别,声音放柔和了一些:“小姑娘,你请坐。”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当真依言坐下,离叶云生还有一段距离。叶云生看她还有些紧张,又放缓了语气:“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低声道:“我叫魏梦。”
这一问一答,虽然平常,魏梦却又少了几分羞涩。她看叶云生神态自然,似乎也没什么吓人的地方,又看了一会儿,忽然好奇问道:“叶公子,外面的人,都像叶公子你一样好看么?”
叶云生原拿了杯子喝水,这一下险些呛到,却见魏梦神态天真,只好说:“外面的人……自然是各色各样都有的。”绝口不提自己容貌的事。
魏梦听了,反添向往之意:“是么,我还从来没去过外面,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叶云生看她这样,倒有些同情,若是换成他那个有名的浪子好友,一句“我便带你出去”早就脱口而出。可他不同,这少女自有严父长姊,自己却是不便,只说:“你若想出来,可寻长辈带你出去看看。”
魏梦摇摇头:“不成的,我们祖上有规矩,无论是谁都不可以出这个村子。听姐姐说,这规矩从我们搬到这里时就已经定下了,已经一百五十多年了。”
叶云生心中盘算,一百五十多年……那不是前朝更迭的时间?难不成这村子里的人是前朝遗民?又听魏梦说:“姐姐和我一般大的时候,也总想着出去。后来她和姜平哥定了亲,就不再想了。或许等到我和她一般大时,也不会再想这些事了吧……”
她的口气并非特别黯然,听了却令人格外不忍,叶云生岔开话题:“你父亲经常喝酒吗?他……你们姊妹辛苦了。”他原想问:“他是不是经常打你们?”但这话却不好问,只得收回。
魏梦垂下头:“阿爹从前对我们很好的,可娘没了后,阿爹总是喝酒,喝了酒,就追着我和姐姐打……”她叹了口气,“不过,除了这个,我们也不算太辛苦啦,家里的活我和姐姐分着做,有时英华哥也来帮忙。”她起初面对叶云生有些害羞,但说了一会儿话,觉得这位叶公子非但俊美,而且十分和气,她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话,对着这位白衣剑客,竟然不知不觉地说了很多东西。
“魏英华?”叶云生想起那个有着与这个小村格格不入气质的青年,没想到他还有乐于助人的一面。
魏梦踢着脚下的草叶,又随口说道:“嗯,英华哥也曾经说过要出去的事情,我开始还以为姐姐会嫁给英华哥呢……”一句话说到一半,她忽然省得这句不是女孩家该说的话,忙闭口不言。
叶云生看她害羞,也不多说,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魏姑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那湖水里的白城,你可知是怎么一回事?”
魏梦听他问到这个,有点紧张地向周围看了看,此时天已过午,阳光火辣辣地照下来,地上几乎反射出一层白光。周围并没有人,她犹豫了一阵:“这件事,长辈们都不许说的……”
叶云生忙举手承诺:“我对天发誓,决不说与外人听,也决不会告诉别人是魏姑娘告诉我这件事。”这个誓言,他并不是随口说来,飞雪剑客平生重信守诺,但凡一诺,必守一生。
魏梦心里还是犹豫:“你……当真不告诉别人?”
叶云生神色严肃:“姑娘请相信我,在下绝非那种背誓之人,何况这件事与姜平被杀大有关系,姑娘你与姜平也是熟识,难道不希望为他查出凶手么?”
他这般说,魏梦终于鼓足勇气,小声道:“那座城,其实叫做……叫做朝露之城。”
这个名字,叶云生已在魏紫那里听过一次,又听魏梦继续说道:“据长辈们说,先前祖先来到这深山之时,曾在湖水中见到一座白色城池,他们认为这是吉祥的兆头,因此决定在这附近居住。因这座城池只有极少人见到,又转瞬即逝,因此祖先将其命名为朝露之城。村里人嫌这名字长,有时也叫它白城。”
叶云生点头道:“原来如此。但若只是这样,为何村里人都谈之色变?”
魏梦脸色一白:“因为前些年,村里出现了一个传说,说是那座白城里有许多的金银财宝……”
“金银财宝?”叶云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转念一想.倘若那真是一座古老城池,产生这个传说也不足为奇,便道,“那又如何?”
魏梦颤着嘴唇道:“听说——真的有人下去找过,可是因为这个,也死了好几个人!据说那下面有诅咒,因此村长下了令,不准大家再私自下去。现在去山谷的人都很少,为什么姜平哥和姐姐要去那里……”
眼下叶云生倒是有几分明了,只怕那姜平正是为了白城中的财宝而去,却在途中身亡。他并不信什么诅咒,这其中必有人作祟。
然而他又想到一个问题:“魏姑娘,你所说的村长,可是如今的村长?”
魏梦点点头:“是啊,据说村长就是那时来我们村子的,他厉害得很,大家都服他。”
叶云生问道:“这位村长如何称呼?”
魏梦道:“他姓贺,叫做贺长龙。”
叶云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以贺长龙这般身手,实不该是无名之辈。他向魏梦行了个礼:“魏姑娘,多谢你。”
尽管从魏梦这里得知了许多消息,然而事情却愈发扑朔迷离起来。莫非姜平之死,真是因为朝露之城中的财宝?魏英华是姜平好友,为何在知道他身死的消息后反而说“死得好”?魏梦曾说魏英华与魏紫交情也很好,莫非这其中还涉及到感情之事?还有贺长龙,他一身武功何等高明,为何要来到这么一个小村,他的目的何在?
叶云生想得头都有些疼了,忍不住又想:若是自己那个机巧多变的好友在此,那便好了。
只是这时想也是白想,莫寻欢怎会知道他不在青翠山,却来到了这么个奇妙之地?
叶云生吃过饭,又走到了姜家附近,里面哭声震天,他犹豫片刻,还是退了回去。
门外一间废弃小屋中,传来“叮叮当当”敲打木头的声音,想是姜家请来的小木匠正在做活。那声音听久了,倒是抑扬顿挫,自有一种旋律。叶云生也不由驻足,心道世间万物,只要合了自然的规律,原来皆可成曲。
——可那大湖,那白城,又有什么规律可循呢?
江湖闻名的飞雪剑客,就这么在村中游荡了一日,夜晚时,没有村民愿意招待他。魏紫虽有善意,无奈魏家有两个女孩,委实不便。但魏紫仍是送来晚饭,叶云生极是感激。
左思右想,叶云生还是决定回到那大湖所在的山谷处,或者还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来到谷口,姜平身上流出的鲜血在地上仍有点点痕迹,叶云生叹息两声,又来到山谷中,这正是他昨日发现白城的时间。,未想今日并没有昨日那般奇景,直到太阳落山,一片漆黑,也没见到半点白城的影子。
他心中无奈,正要找一个地方安歇,忽然间,一道劲风向他迎面打来,速度奇快。叶云生把头一偏.一个不明物事从他耳边擦过,尖锐风声刺得他耳膜疼痛。
什么人?飞雪剑客心中一凛,他尚未拔剑,又是两道暗器奔他而来,速度之快令人惊诧,仓猝之间,他竟不及拔出飞雪剑,一个梯云纵直跃到上方,避过这两道暗器。只是他人刚到半空,又一道暗器直向他前胸而来,这道暗器速度更快,叶云生一咬牙,竟于几乎不可能的境地,苒度拔高,避开这道暗器。
这已是他轻功极限,谁曾想在这一时分,竟然又有—道暗器奔他而来!
那人接连发出三道暗器,以为叶云生必然中招。未想就在这电光石火的时侯,一道灰白色光芒迸射而出,在漆黑夜色中如冷冷月光,“当”的一声,第三道暗器直被击飞出去。
原来方才叶云生被迫以轻功躲避暗器之时,已腾开手拔出了腰间的飞雪剑。
那人大惊,未想叶云生对飞雪剑的掌控竞已到了这般如指臂使的地步。但更加吃惊的是叶云生,这几道暗器速度之快,江湖罕见,他原以为这人是怎样一个高手,没想到击飞那道暗器时才发现,这人虽然手法速度一流,可内力实在是奇差无比,虽不至于说全无内力,可比一点没有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心中诧异,手中不停,剑光一展,指向湖畔石后一道淡淡人影。那人躲在石后,原以为十分隐秘,但飞雪剑客是何等眼光,听声辨位,已然辨出暗器发出的位置。
剑光所指,那人登时急了,十余道暗器一并发出,仿佛天女散花,把自己挡了个风雨不透。叶云生眉尖一挑,一招阴晴雪挥洒而出,晦暗光芒洒遍一天一地,湖畔如若一场小雪纷纷飘落。那人只觉喉间一凉,灰白色的剑尖已经抵到了他咽喉上。
借着星月之光,叶云生看清那人面容,惊道:“是你?”
这人,竟是魏英华。
纵然被飞雪剑抵住,魏英华面上那种讥讽神色却未改变,他伸手把飞雪剑一推,叶云生本无意杀他,这一推竟真的把飞雪剑推开。他转身就走,身形挺得笔直。
叶云生在他身后喝道:“魏英华,你为何要对我出手,你又为何懂得武功?”
魏英华脚步不停,冷笑道:“百年以前的魏家人,怎么有不懂得武功的道理?”他叹息道,“只是,眼下恐怕也只有我一人懂罢了!”
“百年以前的魏家人”,叶云生心中一动,联想到魏梦所说,忽然想到:在前朝,有一族姓魏,暗器功夫妙绝天下,这一族中也有许多人在朝中任职。但改朝换代之时,这一族忽然神秘消失,莫非是躲到了这个山谷里?
他看着魏英华,口中慢慢吐出四字:“中山魏家。”
魏英华却也看着他,叹道:“是,这村里人,不是姓魏,便是与魏氏有亲。”
原来是因如此,这一族才会躲至深山。解决了心中的一个谜团,叶云生又问:“关于姜平之死,你到底知道多少事?”
魏英华忽然又大笑起来,狂态尽现:“哈哈,阿平之死,就是我害的,你信不信?信的话,便直接把我交给贺长龙!”
叶云生道:“没有证据,我不会随意指证。”
魏英华哼了一声,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叶云生也不拦他,拾起方才地上的暗器,原来竟是木头削成的小箭。而小箭上又隐约传来一种细细香气,多闻几口,竟隐隐有昏昏欲睡之感。
他觉得这香气十分熟悉,却未想起到底在哪里闻过。就在这时,身畔草地上的白花绽放,香气扑鼻。叶云生忽然发现,这两种香气,竟是一般无二!
叶云生第一天来到湖畔时,一宵好眠,连飞雪剑被人拿走都丝毫不觉,难道竟是因为这些白花的缘故?
他从地上蹦起,又摘了几朵白花在手,果然,正是这种香气无误。他不敢在谷中继续停留,展身掠了出去。
在这个小山谷外面与村民居住的大山谷之间,尚有一小块平地,在这里做什么事,周遭一览无余。但叶云生心中并无欺瞒人之意,心道我暂且在这里休息一番,也就是了。
他方从山谷中跃出,便见一道人影从那块小小平地上离去,身形十分魁梧,似乎还扛着什么东西。这道人影速度很快,等叶云生赶到时,已然消失在村口。
叶云生心道这人大晚上来到这里想做什么?低头一看,心头不由升起一阵寒意。
原来在那块小小平地上,竟然多出一个大坑,从泥土湿气来看,当是方才掘出的无疑,而再看这坑的大小,恰可埋一个人进去。
这是要埋谁?纵然胆大如叶云生,一瞬间也有毛骨悚然之感。自然不会是姜平,姜家父母若要葬他,也不会三更半夜偷摸前来。他回忆方才那道人影身形轮廓,猛然间想到了一个人。
这一晚,叶云生只在村口树下度过。次日清晨,天未亮,他寻了一口水井,打一桶水自头上浇下。
洁净微凉的井水自头上浇下,清洁之余更是让人清醒了许多。
他又打一桶水,二度浇下,长出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女子声音自身后传来:“叶公子,你、你这是做什么?”
叶云生一转头,见身后一棵凤凰木下,魏紫手扶花枝站在那里。凤凰木花开似火,魏紫却着了一身素服,两相对衬,愈发显得超凡脱俗。
此时尚是晚夏,叶云生一身白衣单薄,又湿透了贴在身上,他颇不好意思,道:“我只是清醒一下,并无他意。”
魏紫轻轻应了一声:“叶公子,现在虽是夏日,但一早一晚天气寒凉,还是要注意身体。”
叶云生忙道:“多谢姑娘。”这时若换了他好友莫寻欢在此,不知要有多少好听的话说出来,但叶云生性情严正,只是道一声谢,随即默运玄功,内力流转,时间不久,他衣上水渍便一点一点蒸腾出去,唯有黑发依然半湿,鸦翼一般贴在白衣之上。
魏紫一直默默看着他,待他运功完毕,方从身后取出一只竹篮递过:“叶公子,这是今日的饭食。今天我只怕没有时间再为叶公子做饭,因此这里准备了一天的食物,叶公子莫嫌弃。”她停了一停,低声道,“我一早出来,寻了半个村子才寻到叶公子,还好寻到了,我必须马上回去了。”说罢,转身欲走。
叶云生心中明白,魏紫为他送饭一事,不能让姜家知道。他心里感动,便道:“多谢魏姑娘,今后也不必麻烦你送饭了,我自己可以打到野味。”
这一句话,本意是体贴魏紫,但被他这么一说出口,可真是大煞风景,仿佛嫌她多事一样。魏紫怔了怔,面上流露出一丝委屈神色,口中却说:“是。”
这一个“是”字说得又快又低,叶云生省出自己说错了话,可又不知如何补救,二人默默相对,天光将明,忽然一阵风起,凤凰花花飞如雨,纷纷飘落在地。
花雨中,叶云生见魏紫一身素服,神色楚楚,又想到她老父酗酒,未婚夫丧命,心下甚是怜惜,却不知如何安慰,半晌方道:“多谢魏姑娘。”
话音刚落,忽地一声轻笑自凤凰木畔传来,这声笑虽轻,叶云生听在耳里却如遭雷击。阿莫,莫寻欢!
这可不正是好友莫寻欢的笑声,难道他也来了这小村?飞雪剑客一掠来到凤凰木下,却只见落花如雨,哪有半个人影?
这一天里,姜家依然哀痛不休。隔壁的小木匠仍在叮叮当当地做着棺材,因是夏日,今日里再停尸一日,明日便要出殡了。
比起刚来之时,叶云生知道的东西已经多了很多,可是知道的越多,线索便越乱。
那些村民究竟是什么人叫起来的?
魏英华与姜平之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贺长龙行为诡异,所为何事?
白城中所藏,到底是珠宝还是秘密?
多年前村民之死,是诅咒,还是有人下手?
他想得头都疼了,依然没有任何结果。正想着再去湖畔查看一番,忽见一个人匆匆自远方走过,正是村长贺长龙。
今天早晨叶云生见到那挖坑的背影,与贺长龙十分相似,他心中一动,暗自跟了下去。
贺长龙走得很快,叶云生知道他武功了得,自己这身白衣又很显眼,便错后了不少。却见贺长龙转了一个弯,竟是朝着湖畔山谷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时间,眼见贺长龙已到了湖畔,叶云生也进了山谷,忽然间贺长龙把身子—低,—道寒光闪电一般,直向叶云生方向掷来。
叶云生举手拔剑,两道光芒空中一碰,铮然一声,一把小小匕首“锵”地一下,没人地面。飞雪剑客横剑身前,贺长龙转身看他,一双碧眼骤然发亮,竟如野兽的眸子一般,多少情绪隐含其中,仿佛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终究归于平静。
贺长龙长长叹了一口气,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自腰间解下一条软鞭,手中一抖,软鞭如黑龙出海,直向叶云生身上大穴击来!
这一鞭又快又狠,劲力十足,虽只一鞭,却分击叶云生身上十二处大穴,端的非凡。较之他第一次与叶云生动手,功力高出何止一倍。叶云生不避不闪,剑光一挑,这一剑极是简洁,但以简破繁,恰是这一鞭的克星,两样兵器空中相交,上面的劲力同时被卸掉。贺长龙一招失手,侧身一步,以鞭为棍,劈头便砸了下来。
这一招先前他也曾使过,只那时周边有许多村民,他心中有所顾忌,此刻这一鞭砸下,一股毁天灭地的气势贯彻其中,配上他满脸虬髯,一双碧眼,直如魔神一般。
叶云生暗自钦服,一招阴晴雪再度挥洒而出,一场飞雪铺天盖地,再凶猛的气势,被这场骤雪一遮,霎时不见了踪影。
贺长龙再运内力,软鞭笔直如剑,直向叶云生喉间刺去。这一招变招如电,一条软鞭竟被他当成三种不同的兵器使用。而这一击更是了得,有少林大雷音剑之正大却更为多变,有武当绵剑之圆转却更为凌厉,有昆仑清风十三剑之飘逸却更为迅捷,有崆峒灵门剑法之气势却更增写意。叶云生习剑十几年,竟是从未见过这般几无破绽的一击。
纵是《兵器谱》上探花,然而以叶云生目前剑法,却尚不能抵挡这一击之威。
逼不得已,叶云生只得也使出一剑。
这一剑他尚未练得纯熟,仍有若干地方并不通透,但当此时分却也顾不得。叶云生手腕一抖,说来奇怪,飞雪剑剑刃之上忽地漾起一层灰白色光华,沉郁中带着一种别样的灿烂。
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霎时飘荡在这小小山谷之中。
那是叶云生苦练多年的剑招“快雪时晴”。这一招他练了很久,有些关键之处总是悟不透,在大敌当前,步步紧逼之时,这一式终告初成。
贺长龙倒退三步,单膝跪倒,手中软鞭被削成两截,右手手腕上也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已不能握鞭。他深吸一口气,也不顾那伤口,低声道:“你动手吧。”
叶云生愕然:“动手?”
贺长龙道:“你不是来杀我的么?”
叶云生莫明奇妙:“杀你?”
贺长龙道:“你出身君子堂,来到这不为人知的小小山谷,难道不是为了追杀我龙昌河的?”
“龙昌河?”这名字叶云生却是知道的,这是多年前江湖上一名侠盗,后来莫名不知所终,原来此人隐姓埋名,竟然藏到了这里?难怪他有这般好功夫。
龙昌河见他神色中并无异样,奇道:“江湖上都传我杀了君子堂的三名长老,君子堂也曾追杀过我,因此我才躲到这里……怎么,你竟然不是来杀我的?”
叶云生正色道:“是时我年纪尚轻,但听长辈所言,三名长老是被生死门门主林素所杀。”
龙昌河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当年,他被认为是连杀君子堂三名长老的凶手,被迫隐姓埋名,逃入荒山之中。未想这许多年后,君子堂仍派出年轻精锐的新秀前来追杀,他心灰意冷,连自己的埋骨之地都在早晨挖好了,没想到和人动手后,才发现自己的冤屈原来早在多年前就已解开!
这真是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不过不管怎么说,毕竟,总比先前自己想象的情形好得太多了。
误会解开,叶云生与龙昌河坐在湖畔细谈。
龙昌河其实是个性情颇为豪爽之人,加上他这些年都没有见过什么江湖人物,因此与叶云生谈得更是畅快。当年君子堂误以为是他杀人,一路追捕,他逃人这小村中,偏偏有几个他从前的仇人竟也一路追踪到这里,并意图洗劫全村。后来龙昌河到底杀死了这些仇人,但也有几个村民死在那些人手下。
尽管如此,村民仍对他十分感激,并推举他做村长。龙昌河也正想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便留了下来。
叶云生奇道:“魏家不是自有暗器武学?”
龙昌河诧异地看着他:“你连魏家身份都猜了出来?不错,当年这一族人是为了逃避战乱才来了这里。魏氏族长认为是武学令他们为官,也是武学为他们惹祸,因此下令后代子孙都不可学武,听说连他们的武学秘笈都被毁了不少。”
叶云生“啊”了一声,他又想到魏梦所说的话,道:“魏家小姑娘说,当年曾有一些人因为想去白城,遭受诅咒而死。”
龙昌河叹道:“是曾死过几个人……唉,其实就是我那几个仇人进入小村后的事。有几个村民见到外人人村,心也动了,有意下湖捞取财宝。总共下去了四个人,有三个死在里面,还有一个人虽没死,可他妻子却病死了,那人,便是魏家姐妹的父亲魏老大。”
叶云生又“啊”了一声,没想到魏紫母亲之死竟是为此,不由问道:“莫非真的有诅咒不成?”
龙昌河摇一摇头:“不。我是江湖人,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诅咒之谈,而且……我也曾下去过。”
这又是一件令叶云生吃惊之事:“您也下去过?那湖下究竟是怎样的?”
龙昌河二度摇头:“我也不知道……那湖里,乱流和漩涡无数,若不是身有武功之人,绝难下去。我猜想先前下去的那几个村民,多半是死在那些漩涡里。待我好不容易到达湖底之时,隐约见到真是有一座城的,可具体怎样,却看不分明了。那时我也憋不住气,便浮了上去。后来又试了两次,也是这般……唉!”
原来真的有这样一座城池!叶云生心神一动,正在思索之时,忽有一个村民急匆匆地跑到这小小山谷之中:“村长,村长,不好了,魏老大死了!”
魏老大是死在自己家里的,当时魏紫与魏梦都在姜家,回来后才发现父亲身亡。他神情安详,手中还拿着一只酒瓶。
叶云生只见过这个人一次,当时他还在家中发酒疯,殴打自己的亲生女儿,然而这时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心中仍然十分不忍。
龙昌河大致看了看尸体,没发现什么不对,叹道:“有些人因酒喝多了,便会在睡梦中死去,只怕魏老大也是这般。”又道,“他生前郁郁寡欢,死后倒也安详。”
叶云生皱了眉头,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忽地道:“不对!”
龙昌河也凑过来:“怎么?”
叶云生道:“他若是正常死亡,指甲里为何有血渍?”
龙昌河怔了一下,叶云生又贴近尸体,鼻端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这股香气十分熟悉。他站直身体,神色庄重:“龙先生,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什么?”
“这个人,是你我都认识的一个人。”
那个被姜家父母请来的小木匠刚做完了姜平的棺材,连房间都还没能出一步,又开始做上了魏老大的棺材。
叶云生站在那间小木屋外,听着里面叮叮当当的敲击之声,昨日里他也曾在这间小屋外驻足,当时还觉得这声音自有一种旋律,但如今,却只觉声音枯燥,令人难过。
古人讲“境由心生”,果然不假,叶云生苦笑着想。第一次姜平之死,还可说是出于意外,然而魏老大之死,叶云生却觉实是自己的缘故。
如果自己能够早一点想到,如果能够早一点……
远处隐约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年轻而娇嫩,正是魏家姐妹。
一个带着冷笑的声音自叶云生身后传来:“怎么,是你找我?”那人一张容长脸,眉梢眼角带着讥讽笑意,正是魏英华。
这个青年的身上,有一种与这个小村格格不入的气质,因着这种气质,即使他容貌上并无特出之处,单是站在那里,亦是显得矫矫不群,只是可惜……
叶云生转过身,神态平静:“魏公子,姜平和魏老大,是不是死在你的手上?”
听到姜平的名字,魏英华不禁一抖,这动作虽然轻微,却逃脱不了叶云生的眼睛。随即魏英华冷笑一声:“你胡说八道!”
叶云生叹了一口气:“你杀了他们两人,是为了朝露之城吧。”
魏英华没有答话,神色中有不满,更多的却是惊讶。
“你自幼心气便与众不同,魏家人明明禁止学武,你却到底偷学了武功,只是只会暗器功夫。我猜想,内功心法的秘笈多半是早被魏家族长毁去了吧。
“你与姜平是好友,二人在一起商量过多次去白城中取财宝的事情。可是在最后关头,姜平竟放弃了你,单独带着未婚妻子来到湖畔,却恰好被你发现,于是你通知了村民,愤怒之余又刺了姜平,只是我猜想你未必是想杀他,姜平之死,顶多算是误杀。这件事,你也十分悔恨,因此你会说姜平之死与你有关。
“姜平一死,下过湖还活在人世的就只有魏老大一人,尽管他已沉醉酒乡多年,可谁晓得他会不会揭露湖底的秘密呢?你若真想下湖,带走白城中的东西,那就必须要杀死这个人!”
魏英华一边听,双目一边不住地转动,待叶云生说到这里,他再次冷笑,打断飞雪剑客的言语:“你说完了?我问你,你有证据么?”
“香气。”叶云生平静地道,“在山谷里我接下你的木箭,上面淬有一种可以让人昏睡的香料,因此即使你没有内力也不要紧。这种香料大概是从山谷中那种白花里提炼出来的,也正是因为那种白花,那一晚我才睡得不省人事,任凭别人摘去飞雪剑。我方才去看过姜平的尸身,他尸身虽有些腐败,然而衣上却仍然有着少许香料的味道。而魏老大的身上,那种香料的味道更是明显。同时,在这村里,有能力连续叫醒多名村民而不被人发现的,除了村长之外,大概也只有身怀武功的你吧。”
听到“香料”二字,魏英华脸色霎时惨白,半晌方道:“飞雪剑客,你却也细心。”
他沉默了半晌,树叶的阴影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从来带着讥诮微笑的双眼暗淡了光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终于,魏英华长叹一口气:“竟然被你一个外人看出了端倪……罢了。”
这两起案子,在宁静的小村中造成了极大轰动。魏英华直言,当初他与姜平两人一起查出朝露之城中的财宝线索,没想到姜平竟然私自行动,他一怒之下,伪装声音通知了村里人。本来是想让村里人教训姜平一顿也就罢了,但他自己看到姜平后,实在是气愤难消,便拿出飞雪剑刺了姜平一剑,虽无杀人之意,却因手重,到底将姜平刺死。
后来他欲下湖,忽又想到当年魏老大也曾去过朝露之城,担心自己的行动被他发现端倪,索性先把魏老大杀死。他原想魏老大常年饮酒,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不对,没想却被叶云生发现破绽。
村里人群情激荡,魏英华父母已故,村民们早就看他那一副神气不顺眼,又知他做了这样一番事出来,更是恼怒。先将他关在村口一间空屋中,只待魏老大出殡后,再对他施以家法。只便宜了那姜家人请来的小木匠,原是一桩生意,倒要赚上三桩的钱。
魏家姐妹直哭得肝肠寸断。叶云生心中不忍,便帮她们打理了许多事情。魏梦人甚天真,口中称呼已从“叶公子”变成了“叶大哥”,对他十分感激。魏紫却沉默起来,只忙忙碌碌处理着家里的事情。这种忙碌不似平常,更像是对家中的一种告别。
在魏老大死后的第三天夜里,魏紫找到了叶云生。
“叶公子,我有事相求。”她敛衽一礼,因着未婚夫与老父先后去世,她此刻穿的是一身雪白的衣裙,夜色之中,仿佛一朵娇美纯洁的白芙蓉,动人心魄至极。
叶云生连忙还礼,却听魏紫幽幽道:“叶公子,早在幼年时,我便想出去看一番外面的世界。如今平哥与父亲都已过世,这小村于我而言,无疑为一块伤心地。我、我想离开这里……只是出去之路十分艰险,我一人无法离去,而且我对外面一无所知,可否请叶公子到时为我指点一二……”说到后来,她声音渐低,面色微红,语气却十分坚决。
叶云生此刻深觉有愧于魏紫,正想尽力帮她做些事情,况且魏紫说的这两件事情也很容易:以他的武功,带魏紫出谷实是小事一桩;而出谷之后,君子堂中亦有女性长辈,照看魏紫也十分容易。他正要应允,忽又想到魏家村的人是不准离开这里的,还有一个年少的魏梦,若姐姐走了,她又当如何?
他虽未说出这些话,魏紫却似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又低声续道:“村长知道了我的事情,他很同情我,会偷偷放我离开。妹妹还年幼,不想离开这里,村长已答应代为照管她。”
叶云生想到魏梦初见他时,说想去外面看看之事,心里诧异,又想小女孩主意变得快,多半是她又不愿去了,便慨然应允。
魏紫见他应允,极是喜悦,笑靥如花地又向他施了一礼:“叶公子,我……便知你是个好人,今后,便拜托你了。”
就在魏紫与叶云生约定离开小村之时,魏英华静坐在那座小屋内,面上全无表情。
疏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道青白的痕迹。魏英华安静地坐着,面前的木桌上摆了食物和水,他却一口未动。半晌,他看着月亮,忽然冷冷地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刚刚停下,窗外忽然有个人也笑了出来。这个笑声与魏英华的笑声全不相同,轻快飞扬,满是昂扬之意。可若仔细辨认,却能感到,在这笑声的深处,却还有着一分淡淡的讥讽,仿佛一杯新酒,入口甜美,咽下之后,方能品到舌尖处淡淡的酸苦滋味。
魏英华一怔,他发誓,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过这个笑声,难不成村里又来了陌生人?他刚要发问,那人已经率先开口:“魏家小哥,我猜你现在一定很开心,是不是啊?”
这人的声音乍一听也很平常,可细品则不然,这人声音貌似年轻,可也判断不出是二十出头还是年近三十;从口音判断,带着些江南的柔软婉转,但真正的江南人听了,却觉得这人更像是京城人;拿起腔调来,也有几分贵公子的意味,可一听话里的意思,却让人只想揍人。
魏英华当然没法揍人,他被锁在屋里呢,只冷冷哼了一声。
那人却不肯罢休:“看来你果然十分开心,万分高兴,这不,得意得都哼出来了,可见你对你所为之事很是满意了?”
魏英华冷笑道:“我做过的事,从不说后悔。”
那人又笑了,这次与前番不同,笑声中带着些恶作剧的味道:“那可太好了,我偏偏就乐意把这些说自己不后悔的人拉出来遛遛呢!”
这是把自己当成猴子还是狗!魏英华大怒,却见一道身影映上纸窗,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那人一袭碧色衣衫,月色之下,仿佛挺直的翠竹。
又过两日,姜平与魏老大都已下葬,魏紫收拾了包裹,便准备离开。她外表柔弱,未想一打定主意,竟是这般迅速坚决。也同是这一日,魏英华即将被施以家法。魏紫特意起早离开,她对叶云生说,尽管魏英华杀死其父,但毕竟二人一起长大,不愿看着他身死。
离开小村那一日,魏紫并没有要魏梦送行,她说魏梦年少柔弱,徒增伤感,姐妹二人只是在家中相别。魏家人禁止出谷,因此魏紫实是偷偷离去,而前来送行之人,也只有龙昌河一人而已。
魏紫身穿重孝,发上别着一根珍珠银簪,正是她与叶云生初次相见时别的那一根。只是簪虽相同,心态却已与当时大不一样了。
叶云生站在她身前一步,与龙昌河拱手告别,他对这位昔年的侠盗颇有好感,临别前忍不住问道:“龙先生,您当真不愿再回到江湖么?”
龙昌河“呵呵”一笑:“叶小哥,你看我有多大年纪?”
叶云生一怔,龙昌河满脸虬髯,形貌威武,但却也看不出他究竟年纪几何,他试探着问道:“看您样子,似乎已过知天命之年。”
龙昌河哈哈大笑:“五十?叶小哥,你少说了二十年!”
叶云生吃了一惊,却听龙昌河道:“我已经是这个年纪,在这里也住得惯了。罢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叶云生见他神态自然,这番言语发自内心,便也不再劝,拱一拱手道:“龙先生,别了。”
魏紫挽着小包裹站在他身旁,半低了头,只是一语不发。龙昌河叹道:“去吧,君子堂的人我信得过,倒也不说什么好好照顾之类的空话了。”
就在三人即将分手之时,外面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丝初时细微,但不久转为大雨,幸好他们所处之地是村口处一座茅草亭,尚可避雨。龙昌河看着外面的天气,“呵”了一声:“这可真是巧了。”
魏紫抓着小包裹,指关节有些发白,终于她开口道:“叶公子,这点雨没关系的,我们还是离开吧。”
叶云生犹豫一下,此刻雨势似乎更大,离开委实不甚合适。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下雨天留客,看来,这是天意啊!”
随着这笑声,一个年轻公子缓步走了出来。这人与叶云生年纪相仿,浅碧衫,白玉佩,唇边带笑,眉眼如刀。他手中撑着一把朱红色的伞,身后则跟着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
叶云生一见那人,霎时欢喜得几乎跳起来:“阿莫,你来了!”
这个年轻公子,正是叶云生的好友,悠然公子莫寻欢。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人,竟是魏英华。
叶云生又是高兴又是惊讶,握住莫寻欢双手:“阿莫,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莫寻欢笑道:“我一早就来了,只比你晚了一天。”
叶云生一怔:“你早就来了?”他随即想到那天早晨与魏紫谈话时,凤凰木畔传来的一声轻笑,“原来那天早晨真的是你?可你怎么不出来见我?”
莫寻欢笑了笑,还没讲话,龙昌河已吃惊道:“是你,你是那个木匠!”
莫寻欢笑道:“龙先生,好眼力!”
原来姜家寻来的那个小木匠竟然便是莫寻欢!这些时日莫寻欢一直躲在屋中,不与外人见面。龙昌河见过他一次,当时莫寻欢短衣打扮,面涂灶灰,龙昌河眼神锐利,只辨出那小木匠的身形轮廓,竟与面前这公子哥一般模样。
叶云生也惊道:“阿莫,你为何要这样?”
莫寻欢笑道:“不如此,怎么能查出真凶呢?”
叶云生素来信服莫寻欢,听他话音不对,忙问道:“那么真凶是何人?”
莫寻欢笑而不言,一双眼上上下下,只打量着叶云生身后的魏紫。
魏紫容颜倾城,莫寻欢又是有名的浪子,然而此刻这名浪子的眼神可没有什么惊艳的味道,反倒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叶云生惊道:“你是说……魏姑娘?”龙昌河也十分惊讶,魏紫睫毛一颤,头低得更甚,一滴眼泪便随着叶云生的这句话掉落下来。
莫寻欢微笑颔首,叶云生正色道:“阿莫,此事关系重大,你曾说过,一个人做一件事,必有其意图所在,但姜平与魏老大之死,对魏姑娘有什么好处?”
莫寻欢叹了口气:“叶子啊叶子,你这个人就是太老实了。这几天我看你东查西查,什么人都查过了,可怎就没想到查查你身后这位魏姑娘?”
叶云生一怔:“她没有……”
莫寻欢抢道:“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何况这位魏姑娘与两名死者生前接触都是十分紧密,焉有不查的道理?”
叶云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莫寻欢又道:“叶子,我来问你,姜平之死,造成的最直接影响是什么?”
叶云生道:“姜家父母十分悲痛……”
莫寻欢笑道:“错了!是魏姑娘不必再嫁过去!”他双眼带笑,语气却颇尖锐,“魏姑娘,只怕你一早也就没想到要嫁过去吧?还有三天就要出嫁,你的嫁衣却只做了一半,那件嫁衣我曾见过,上面的绣花十分繁复,真想做完,至少也得要一个月的时间吧。”
魏紫的眼泪忽然停了,她目光炯炯地看着莫寻欢,一语不发。叶云生也怔了,那件嫁衣他也曾见过,当时不过是慨叹魏紫命运之不幸,谁曾想其中还有这样的玄机。
莫寻欢叹了口气,拍了拍叶云生的肩膀:“叶子,你查了这几天,有些事情调查得是不差的,可有些事情却也不然。比如魏老大之死,魏英华为了白城的秘密杀他,可为何一早不杀?”
叶云生怔住,他起先也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但与魏老大、白城相关的也只有魏英华一人,何况魏英华后来承认罪名,他也就没有多想。
莫寻欢放缓了语气,看着魏紫:“魏姑娘,其实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离开这里吧。
“这样一个小村,除非是村长这种在江湖上打滚半生,已然疲惫之人,否则谁又愿意在其中住上一世?何况你又有一个醉酒后便会毒打你们姐妹的父亲。”
这几句话语气柔和,魏紫肩头微微一动,轻轻叹了一声。
只听莫寻欢又道:“与你有同样念头的,大概就是魏英华。他父母双亡,又个性不羁,还偷学武功,想离开这小村,更加容易。你曾请他带你一同离开,可惜你父亲却把你许配给了姜平。魏英华与姜平是好友,他虽对你有好感,却不肯辜负了朋友的义气……”
魏紫面色惨白,看向莫寻欢:“你说谎,他对我并无感情。”
莫寻欢笑道:“你是个年轻女孩子,未婚夫又刚刚过世。听我方才所言,为何不反驳‘你请他带你一起离开’这句话?”
魏紫霎时语塞,莫寻欢悠悠续道:“魏英华确实与姜平一起在查白城的事情,所为的正是这湖水中的财宝。但二人的目的并不相同,魏英华是想拿着财宝出外谋生;姜平的思想却有趣,他想要钱,又没心思出去,或许,他只是喜欢这些财宝,并想把它们留给子孙吧!二人所为违背祖训,因此他们曾发下誓言,若谁把这件事透露给别人,谁就死于白刃之下。”
莫寻欢这番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仿佛亲眼所见,叶云生忍不住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魏英华,只见魏英华面色惨白,已没有了先前的傲气,心想:你落到阿莫的手里,当然是什么都说出来了。忽又想到一事,惊道:“所以魏英华说姜平之死与他有关……”
莫寻欢笑嘻嘻地道:“可不是,那天清晨,姜平与这位魏姑娘去山谷时,恰被我们这位魏公子看见了,他以为姜平背誓,一怒之下索性通知了周遭村民,可是赶到山谷时,看到的竟是姜平身死的情形,恰是应了那句‘死于白刃之下’!魏英华,说不定那时你心里还想着莫非姜平真的是应誓而死吧?你虽气他,但姜平毕竟是你好友,你并不愿真的见他死去。”
叶云生此刻也想到魏英华先前的佯狂神态,这时方知是什么原因。
“直到叶子你找上他,指证他是凶手,这小子才发现真正的凶手是何入。只因他对那位凶手情有独钟,才甘愿顶罪。”悠然公子笑了,“叶子你指证的都对,只有一点,那香料,却是这位魏姑娘调的。魏氏本是名门大族,虽经百年,还是留下了一些调香制毒的本事。那种小白花名叫夜开明合,夜晚绽放,白日凋零,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毒药。单纯闻上一闻,就令人人事不知,提炼出来后更是厉害,少许可让人昏迷,量多则让人身死。更重要的是,使用这种毒药,事后完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看向魏英华,语带调笑,“你暗器上的毒药,真是你自己配的?你现在配一个给我看看?”
魏英华脸色更白,把头一转,也不答话。叶云生则想到了初次来魏家时,魏紫拿出的那一支香,那时他还想魏家僻处山村,怎会有这样的名贵香料,现在看来,只怕便是魏紫本人所调。
莫寻欢又笑道:“不过,一开始,这位魏姑娘想的还不是用飞雪剑杀人,比较起来,先把姜平迷倒,再把他的头浸到湖水里之类多半是更好的选择吧。只是当时村民临近,她又恰好看到了你,才想到了用剑杀人的办法。魏老大就省事多了,直接用香毒死,别人也只会认为他是酒喝多了身亡……”
沉默了许久的魏紫忽然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坚定:“莫公子,你说的这些只是推测,至今为止,你能证明的只有我擅长调香这一点,除此之外,你可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人?”
这句话十分了得,莫寻欢不慌不忙地笑道:“没有证据又怎样呢?反正我说了这么些话,你以为叶子也好,村长也好,还会带你离开这村子?必然是让你在里面困守一生一世了。叶子,你说是不是?”
叶云生其实没有很明白莫寻欢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是决不会给莫寻欢拆台的,便答了个:“是。”
这一个“是”字,竟比方才莫寻欢那长篇大论还要动人心魄,魏紫连退两步,面色惨白如纸,眼睛中如要蹿出火来,亮得惊人。她转眼看向村长,只见龙昌河亦是面色严肃,显是十分赞同莫寻欢的言语。
她眼神中的亮度,终是一点点熄灭了下去。
莫寻欢看着外面的雨幕,微笑道:“其实外面真的很美,单说江南,江花胜火,江水如蓝;再看塞北,飞雪无边,如花灿烂;至于人,更是各色各样,怎样有趣的人物都有。可惜得很,魏姑娘,你这辈子是再也看不到了。”
魏紫忽然发出一声惨呼:“你……你住口,再说,我便连你也杀了!”这句话一出,无异于已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莫寻欢上前一步:“好,我不说,魏姑娘……”
魏紫精神却几近崩溃,她双手捂脸,待到放下时,已是泪流满面:“你、你懂什么,你们这些外面的人,怎会懂得我这种想出去的人的苦!”
莫寻欢柔声道:“我懂的,魏姑娘,我懂的。”
魏紫颤声道:“不,你不懂……我一早就想离开这里,我不想困守在这里一辈子,何况家里又有个喝了酒就会毒打我们的父亲……可这村子道路特异,我一个女子根本没法出去。英华原说要带我走,可当我父亲把我许给姜平后,他说要守朋友间的义气,竟然反悔。那姜家,叶公子你是见过的,姜母是那样一个人,我到了姜家,和进了地狱又有什么两样?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不想……”
所以她杀了姜平,杀了魏老大,那是为了报复,是为了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也是为了在除去他们之后,自己还有希望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自己一天都不想呆下去的地方。
魏紫被交给了龙昌河。而叶云生与莫寻欢这两位好友也终于有时间坐在一起,一叙离情。
莫寻欢笑道:“叶子,这事都是我的错,我原说和你在青翠山见,其实是我弄错了,我想约你见面的地方就是这里。后来我到了,发现了这里的案子,正巧赶上姜家出丧,索性扮个小木匠来转转。”
叶云生奇道:“你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莫寻欢笑着一指山谷中的大湖:“喏,那座城。”
叶云生更奇:“你……”他本想说莫非你是为了城中的财宝,再一想应该不会。
莫寻欢笑道:“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看这些江湖上的奇景,偶然间听说了这座湖水下的白城,才想到约你来看看,谁想我也弄错了地点。没想到错打错着,咱们反而在这里见面了。”
叶云生也笑了,道:“那我们现在如何,等天黑时阳光照入湖水那一刻么?”
莫寻欢摇了摇头:“只有每个月十五那一天,光线射入湖底才能看到白城,现在可不成。”
叶云生犹豫:“这……”他想到龙昌河也曾下湖探查,但湖底一片漆黑,一无所获。他二人武功水性与龙昌河相差不多,纵是下了湖,也不见得会有多少收获。
却见莫寻欢从身上取出两样物事,这物事十分奇特,乃是几块皮子上附有两块透明的薄片。莫寻欢笑着指那薄片:“这是大食的玻璃。”又指指那物事,“这是我为了来这里特意弄的,在水下也能看到东西,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水镜’。”说着拿起其中一件缚到头上,两块薄片恰好在眼睛位置,看外面还是十分清楚。
这副模样十分好笑,叶云生忍着笑,自己也戴上。莫寻欢笑道:“好了,我们下去吧。”
叶云生道:“下去?下大湖?”
莫寻欢笑道:“去找那座白城啊,你我两人在一起,还怕什么?”
叶云生亦是一笑,豪气顿生:“好!”
二人各抱了一块大石,在先前叶云生所见白城之处跳入,白衫与碧衣在清澈湖水中漂漂荡荡,不久便沉了下去。
有大石相助,沉落速度极快。这水中乱流漩涡无数,但二人皆是武功高明,又能彼此相助,虽然遇到一些风险,但并无大碍。
时隔不久,叶云生忽觉脚下一沉,透过那“水镜”,他一眼看到水下情形,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一声叫出,便有水涌入口中,竟是咸味。叶云生连忙闭口,却仍是为眼下情形所惊叹。
那是一座极其巨大的白色珊瑚礁,蜿蜒绵长,巍峨壮丽,大大小小的鱼儿在其中穿梭往来,仿佛一座无与伦比的水下宫殿。这大自然所造就的奇景,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
他曾与莫寻欢一起,看到许多这世间的山水,那些山,有的雄壮威严,有的险峻奇拔。那些水,有的秀美温软,有的绮丽莫名。然而没有一处,能如他今日看到的景致一般,将“奇”与“美”两字如此恰当地融合在一起。不知该让人赞叹这美丽,还是要感慨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叶云生惊诧至极,又震撼至极,他双脚所触之处,正在珊瑚礁上。一时间他竟不能移动双脚,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一切,忘却了世间万物。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他,叶云生一怔,却见莫寻欢站在他身边,浅碧色衫子在水中荡漾,仿佛水中翠竹。见叶云生不动,莫寻欢又用力一拉,叶云生这才想起胸中气息将尽,连忙同莫寻欢一起浮了上去。
“这就是朝露之城的真相……”莫寻欢坐在湖边上下抛动着几样物事,沉吟道,“先前有村民去水中,却因身无武功,都被漩涡吞噬。只有魏老大成功下去,他没有水镜,还以为真的是一座城池,加上他又摸上来了这个,便以为真的有财宝……”
他的手中,赫然是几颗大珍珠,与先前魏紫发上银簪所镶的珍珠一般无二,乃是方才他在叶云生出神时,从珊瑚礁上的几只大蚌中摸来的。
“后来魏老大的妻子病死,在魏老大心里,只怕会认为是自己下湖,招来诅咒才害死了妻子吧。所以他后来才会酗酒,又时常打骂两个女儿,那是一种变相的自责,也是发泄。可是他心中对女儿依旧是有感情的,所以那颗珍珠,依然被他镶成了银簪,戴在了女儿的发上……”
想到魏紫所为,叶云生不觉又是难过,又是心痛:“魏姑娘她……”
“她触犯了族规,明日会被沉湖。”莫寻欢淡淡道。
叶云生一惊站起:“这……”诚然,魏紫犯下杀人重罪,其中一人更是她生父,然而想到魏紫一生遭遇,却又不免心生同情。
却听莫寻欢又道:“在沉湖用的竹笼上,我偷偷剪开了一道口子。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竹笼剪开一道口子,魏紫便有逃生的可能,然而魏紫是否熟悉水性暂且不论,就算她会水,这大湖中漩涡众多,魏紫一个弱女子,纵然逃出竹笼,亦是有极大可能死在湖中。叶云生想到这里,心生黯然。然而若说放了魏紫,他却又实在做不出来。
莫寻欢笑了,他把那几颗珍珠,一颗一颗扔到湖中打着水漂:“这湖水是咸的,多年前只怕这里便是一片大海,所以水下才会有珊瑚礁,才会有那般大的鱼……沧海桑田,连这般大的事物都会发生变化,那么人心发生一些变化,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他这几句话,似是感慨魏紫,又似在感慨世间,叶云生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莫寻欢笑着把他从湖边拉起来:“不想这些,我们走吧。”
“去哪里?”
“江南,江南有一座小城,传说那里,出现了可以让女子容颜永驻,不可思议的梦幻之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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