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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时照我还
风沫
文/风沫 图/詹詹
一
临安,如今改了称呼,被叫做临安城。宝马香车,举袖为云,风流依旧。
西湖平静无澜,湖上舟摇,岸上酒烧,杂货铺、花坊、茶肆、药堂一早便开了门,酒旗飞满半座城池,最热闹的那家迎来了两位不寻常的客人。
“叮——”
白瓷酒杯碎在文晏的手中。
他面不改色地侧过身子,银针贴着锁骨划过,直飞向浑然不知险境的店小二。再一凝神,五指如风一般探向那枚打破酒杯的银针,分毫不差地截住针尾,差点碰到针上的毒液。
酒桌对面的舒骏挑了下眉毛,往嘴里抛了几粒花生,囫囵道:“你十三岁进入修罗场,杀人已逾三百,周身上下,大小伤口不下百处。”说完,嘻笑道,“我也没指望刚才那枚银针能伤着你。不过,这都到临安了,再不动手,怎么向楼主交代。”
从歙县到临安,他们二人走了半个月,形影不离,终究谁也没能杀了谁。
文晏身上那柄一尺长的短剑在鞘里蠢蠢欲动,他用随身携带的绢布将剑柄擦干净。骤然之间,反手持剑,画出一道干净的弧线——这一剑如电如雾,舒骏来不及咽下喉咙里的花生,只咳嗽两声,整个身子连着座椅朝后平移一寸,方才闪躲开来。随即,舒骏摸了摸自己毫发无伤的脸,把木椅挪回原处,自得地问:“你可知道杀手盟里,谁暗杀的人最多?”
文晏静静地盯着舒骏的眉目,仿佛从来都没动过:“你十六岁进入杀手盟,暗杀九十四次.无不功成。”
舒骏傲然一笑:“还好你不经常出去杀人,否则,洁癖可会害死你哟。”一路上,他时不时嚼文晏的舌,权当自娱解乏。
文晏对此置若罔闻,杀手盟的人自然没有拭剑的习惯,只不过,修罗场实在太过肮脏,这把佩剑他带了十年,放到鼻端就能闻到腥臭味,怎么洗也洗不净。
新月楼历来分作两部,修罗场与杀手盟。楼里有个规矩,两部之中,年轻一辈的最优者要进行一场生死决斗,这场决斗同时也是新月楼第四位护法的遴选。
如今这临安的西泠桥便是较量的最后一站。一想起楼主田独选中了自己代表杀手盟,舒骏似乎有说不尽的委屈,道:“呸!我平时是喜欢吹牛,可这么臭的差事,怎么会恰巧落到我头上!”
话音方落,舒骏心中却想,新月楼中,多少生关死劫,闯来不易,又怎么容得下平日里疏忽偷懒?
这也正是文晏所想,他看着对手,喝了口酒。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况,他自幼就在新月楼里长大。
舒骏又闲扯了几句,已是夕阳西下。文晏望向那座就在眼前的西冷桥,看似随意,却始终警惕着对方的武器。
舒骏也朝着那桥望去,啜着酒,舒服地伸展腰身:“唔,桥边那个人跟踪了我们整整半个月,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那个上襦浅白的妇人正摆着摊点叫卖,然而,两天前,此人还扮作樵夫在山间砍柴。若非那双眼睛以及吐纳的习惯,舒骏也无法确定那是同一个人。
这也是楼里的规矩,二人生死相搏之时,楼中会派出一人追踪,以防生变。而此人身份隐秘,与楼主关系密切,至于武功路数,则无人知晓。
文晏沉吟,静眙那人,耳边尽是舒骏乐此不疲的猜测——听闻,新月楼里十几年来无人得知此人身份,甚至不知道换过几回。此前,舒骏知晓的精通易容者,不过上邪护法一人而已,而上邪与文晏一样,来自修罗场——舒骏看了文晏一眼。
文晏会意,冷冷道:“他不是上邪。”
舒骏一个激灵,惊道:“咦,那真邪门了。武功在你我之上的,楼里不出六人。不是上邪,会是谁?”这番话里头,新奇有余,疑虑不足,颇有几分他固有的无畏洒脱。
正思忖着,文晏双瞳猛地收缩,竭力平复道:“不见了。”
什么?舒骏侧头看去—一暮云合璧,红云如火。而此刻,桥上只余风声,寂静如死,连同方才的摊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都心知肚明——决不能等到那个人出手。然而,这个人或许已经不耐烦了。
傍晚,舒骏把酒坛里的陈酿一饮而尽,拔出胯边的刀,站起身来,恰好挡住雕窗外的西湖。他笑道:“这最后一顿,我来付钱吧。”说完,扔下了一块碎银子。天光晦暗,文晏再一次拭剑,拔出腰间的兵器。
这是个宁静之夜,舒骏的脚尖点起西湖的水花,弯刀里,每一招都闪着染指过的性命。三十六招,九十四个人,苏州恶霸龙泰天、夔州富商庄雷、汴京游侠沈筑、少林和尚戒空、楼里的小促、董炙、盛云、刘东、阿冉……当脸孔眺到卖豆腐的铁拐李,文晏的眼里像落入了石子,波澜一荡。
十几日来,第一次有波澜从他的眼底透出。
这是舒骏刀术里最精妙的一招,逼得文晏连退三步,脚边的水花打湿了白色的靴子。舒骏不禁又是一阵得意,爽朗地笑道:“这里可还藏了十招变化!”
文晏是个爱干净的人,在临安这灯火通明的夜里,他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肮脏地死去。他退到山脚下,在碧草上磨了磨自己的白靴,怎么也擦不干净。心里莫名地有了点怒火,踢着脚边的石子,回到西湖上,只听见“啪、啪、啪”三声过后,他已经像一匹白驹迎人了西湖的浪。
脚下的湖面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平静,正如文晏的心绪,他道:“我用你那招杀死了冯涛,他至死都不敢相信,用剑也能使出这招。”声线暗哑,落在黑夜,一如山中的隐隐回响。
冯涛,这是修罗场里与文晏齐名的人物,与文晏同时进楼,成长为最优秀的剑客。一年前,同样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为了替冯涛寻找治疗剑伤的药物,文晏跑遍江淮一带,打探了许久,才设法劫了一趟蜀中镖局的镖,盗来名药。为此,他身受重伤,避往江南。后来,他带伤奔波数日,已近强弩之末。尽管那时已经知道两个月后在他与冯涛之间会有一场厮杀,二人之中只能有一人活下来,他终究还是想救冯涛。
文晏性格孤僻,不常与人交往,冯涛是唯一一个不怕与他深交的人。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功力在文晏之上,所以冯涛不害怕。然而,那场战斗却是文晏赢了。
从此以后,冯涛的衣冠冢就摆在文晏的床头,没生过灰。
舒骏笑道:“我可更喜欢冯涛那小子,比你好玩!你竟然用我的刀法杀了他,真是太可惜了!”
文晏环顾这灯火通明的临安,一年前的旧事历历在目。那回劫镖后他是被一个女子昕救的。如今,故地重游,他想起那个救了他的人,那是个动人的姑娘,却早已忘了她清晰的眉目。
这一战一直打到拂晓。人潮越发拥挤,西湖边的渡船上冒起了炊烟,酒旗又飞了起来。舒骏已是全身湿透,他看了眼天边的朝阳,道:“人这一辈子,横竖都得死一回。我打累了,你要杀死我,就爽快些!”
这话虽然直率,文晏却没有动剑,目光停在了眼前的这座楼上。
他们这一战也不知打到了西湖的哪个角落,荷叶连连,花正开得好,给了二人落脚的地方。不远处的这座楼叫“湛碧楼”,在他们刀剑声停歇后,此中隐约传来一首曲子,唱的是: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那是当朝营妓严蕊所作,说的是自己不贪恋寻欢作乐,只愿得自由身,被这女子唱来,倒是清灵活泼,稚气未脱。只有仔细听,才感受到其中平添了几分不甘,又掺杂了怒意。
舒骏恰好觉得肚子饿,便问道:“嘿嘿,这楼里有吃的没?你既然不动手,那我们吃了再打。”
文晏望着楼,也不应一声,踏上岸,方才抬头,只见一个蒙着面纱的布衣女子从眼前走过,正走向那湛碧楼。
一时间,文晏记忆中救他的女子忽然清晰起来。此时破晓,这个穿着蓝布衣的人却已提满了在湖边捣完的衣裳,似乎很沉。见着那粗布衣服,还有她冻得发红的手指,文晏不禁打了个寒战——印象里,那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怎么如今却是普通民妇的模样……他想了片刻,等想明白的时候,那人已经进了楼里。
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文晏和舒骏大清早在那楼里呆了整整一个时辰。舒骏酒足饭饱后打了个嗝,却见文晏的眼睛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勾栏,出了神。再过一刻钟,楼里的头牌就要登台演出了,一些锦衣玉带的公子们纷至沓来,很是热闹。
见文晏并未打算再战,舒骏却也并未完全放下警惕。新月楼里传闻在青楼、酒楼里偷袭对手的故事比比皆是——要完全信任楼里的人,真是极难。不过等得难耐时,他还是忍不住笑问:“你见过这头牌?”
文晏一直是个沉默的人。只是想起那段往事,他还是开了口,静道:“曾经救我的那个姑娘是个唱曲子的。”
舒骏把声音拖得很长,道了声“哦”,又吃了块糕点说:“你们修罗场的人,要出一趟新月楼不容易。你劫镖逃来临安,被救也在临安,今天弄不好死也死在临安……还真是有缘分。不过,她是这湛碧楼的么?”分明已经忘了刚才自己让文晏赐他一死的话。
文晏瞥了他一眼,道:“不知道。”心中想着,若非生死未卜,也未必定要在这楼里等一回。只是,有些事,是不会轻易忘记的。比如冯涛,还有救他的那个姑娘。
舒骏追问文晏,邪笑道:“嘿嘿,她怎么救的你?”
文晏沉吟了片刻,道:“那日盗了药材,蜀中那帮人始终对我穷追不舍,我就藏进了一户人家。谁知道,那户人家住了个姑娘。她发现了我,见我几近昏迷,就把我藏了起来。”
当时,蜀中镖局的人缠着她,一定要进她的闺阁查房,她不允。有人说她是歌妓,最重要的是容貌,只要她用容貌担保房中无人,他们便走。她战战兢兢地退开半步,但立即又站定原处,斩钉截铁地说里面没有人。蜀中镖局不想铩羽而归,玩弄般地硬是在她脸上划了一刀,似乎这一刀落下,他们便找回了丢失的药材似的。血流如注,她还没回过神,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突然放高嗓子哭着叫他们进来查。那时,文晏已握紧手中的剑。然而,看着那张可怖的脸,那些人似乎玩兴已尽,笑了一会儿便走了。后来,她拿起铜镜看了一眼,伏在案上大哭。文晏在她的哭声里记住了她的声线。
文晏的语气平静,挨着手的剑鞘却在促促作响,似乎在透露他心中所想——若非那药材能左右冯涛的生死,那一夜,他一定会走出她的闺阁,哪怕死在镖局的手里。
很快,已有个姑娘穿着一身浅黄衣裳朝楼里走来,一面走一面跟身边的姑妈嘀咕:“姐姐说现在的客人都喜欢素净的衣裳,非要替我找了这一身浅黄的。忙了半天,又替我化了入时的妆,做了这发式。我说了多少次,没有她,我还真就做不来这个柳如眉了!”
临近上台,姑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念叨了,上去吧。”
那姑娘吸了口气,仿佛刚才说的话都不作数了,脸上的线条一瞬间便温和了起来,步履放缓,腰肢微摆,连声音也柔和多了。这造作旁人倒是看不出,只有她自己晓得滋味难耐,谁叫她如今是湛碧楼的头牌呢。绯红罗帐轻垂台边,雕花满布的桐木泛着莹莹光华。她数着脚下的步子,一、二、三……到第七步时,施施然踏上台,敛衣,拢发,莞尔,拨动琵琶。从来都是这顺序,没有分毫变化。
或许是因为习以为常,她并未在意台下的文晏已怔怔地望着她。舒骏见他这副神情,却猜到了几分—一当年,文晏搏命救冯涛的故事恐怕新月楼只了解一半,还有一半,就藏在这座歌楼里。
她唱的是那首名垂千古的《长恨歌》,唱尽回眸一笑百媚生,惊破霓裳羽衣曲,三干宠爱在一身,声若莺啭,字字如玉,直摄心魂。每当“芙蓉如面柳如眉”破唇而出时,台下就会有人喊她的名字——柳如眉,仿佛这就是她名字的来处。
文晏握了下手中的剑,这一回他没拭剑。或许是他忘记了,只是不自觉地握住剑柄。
舒骏几乎在同时从袖口里取出三根淬毒的银针,面不改色地目视前方,听着台上的人唱完最后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台上那女子就像渴望走出闺阁的新人一般,抬眉望着攒动的人头,还有悸动的春色。她自言自语道:“姐姐,这勾栏,这台子,我可腻味得很了。”泄了口气,她又道,“柳如眉啊柳如眉,红绡满地,哪里比得上山花插满头?”她不自觉地撅起嘴,似乎这才是她的本性。不过,刹那才吐露的神情,立刻又敛成了沉着的浅笑,她看向人群,视线落在了文晏脸上。文晏对她点点头,好似早巳相识一般。她也微微颔首,佯作柔声道:“公子,是第一次来吧?”
文晏不自觉地站起身来,道:“是。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此话一出,舒骏和柳如眉脸色双双一变。只听得有什么东西擦破衣衫,径直蹿入文晏的身躯。人群里一阵惊叫,又见三枚毒针随着破裂的衣衫一角打入湛碧楼的椽木里。
舒骏抬头朝那针看去,惊出一身冷汗。就在方才文晏失神的刹那,他握剑的手向外挪了半寸,就是这半寸让舒骏误会文晏是利用台上的人转移注意,好寻机杀了自己。如今看来,不过是他心头情绪一动,手上没留神。为此,舒骏白了文晏一眼,指着他露出半寸的剑身,没好气地道:“你不必这样看着我吧?”
文晏沉冷地敛起了怒火,只想,还好银针并非跟踪他们的那人所出。若是那样,谁也活不过日落。
人群却被这一变故吓得慌乱了,大多数人悻悻逃走,一时间人去楼空。姑妈躲在后头,喊了声:“如眉,回来。”却见那黄衫女子立在原处,对文晏道:“你就是那个,去年,躲在我—房间里的?”不知为何,“我”字后顿了片刻。
舒骏拍手大笑,文晏的脸色乍红又白,道:“多谢相救。这一年,我打探过姑娘的消息,可惜没有留下姓名,也以为姑娘再也不能在人前唱曲子了……”
倏然间,金属划破空气的声音再次响起,只见是十枚铜锥直向台上的女子发去。文晏与舒骏彼此看了一眼,刀剑齐出,耳边已传来熟稔的声音:“真是两个好小子呀,死前还不忘风流快活么。”声线阴柔缠绵,却隐隐透着捉摸不定的邪气。
片刻,铜锥纷纷落地,文晏挡在那姑娘的跟前,随即抬眉看着一紫袍男子缓缓走来,正是新月楼楼主田独。这样看来,真正不耐烦的不是那跟踪他们的人,而是在西泠桥上等了好几日的田独。他年近不惑,剑眉星目,眉角有一道伤疤擦过左眼,看上去像是眼角下垂。
舒骏吹了吹自己的弯刀,抱拳行礼,笑道:“楼主,我们这不是打得累了,才休息片刻么。马上!我们马上就再战。”话音一落,打了个饱嗝。
田独双手紧握,骨骼错动的声音惊得台上的女子慌忙往后台逃去。文晏便不再在意田独,转身跟了上去。
舒骏见文晏如此大胆地离开,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辩解道:“那姑娘……那姑娘曾经救过他。楼主,是这样的……人都要死了,报恩、报恩而已。”
田独脸色阴冷,扯了下嘴角:“新月楼的人,首先要报的人是我。”
舒骏正在想如何应对,只见田独脚步匆匆地也朝着后院疾走,他挠挠头,只得跟上。
二
慌乱之中,文晏神色自若,只道:“不知为何,方才楼主是对你动的手,如今你最好先藏起来。”
那女子却红着眼眶急道:“不行!我要去找姐姐,我要和姐姐一起!”
文晏听见“姐姐”二字,脑海里想到一人,回头看了一眼,田独还没跟来,便道:“你带我去找她。”
那女子提起裙裾,惊乱地朝后院奔去,越走越僻静,荒草在脚边摩擦出“沙沙”声响。那是后院深处,梨树下有个身着蓝色布衣的女子正在晾衣服。
看到那人确实是蓝色布衣时,文晏的背脊生出寒意。只见妹妹一面朝她奔去,一面带着哭腔道:“姐姐!快逃!”
蓝布衣悠悠地将绳上的衣衫捋平,头也不回,只道:“妹妹,别捉弄我了。”
妹妹却拽住蓝布衣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姐姐,我以后再跟你说,你先跟我走吧!”
这时,蓝布衣才凝了神,二人双双回头。见着文晏时,她周身一颤。文晏将这一切看在了眼底,却也来不及追问,只道:“走!”
“走?”应着他的话,田独已来到这后院。
舒骏咽了口唾沫,方才一路上他苦口婆心地劝了楼主好久,如今只得两手一摊,朝文晏摇摇头。
蓝布衣似乎并不知发生了何事,询问妹妹,只听得妹妹对那堵在门口的田独道:“喂!你说过你不会伤害我的!你说话不算话!”
田独、文晏与舒骏纷纷看向这妹妹,却见她脸上涨得通红,嗫嚅了半天,才道:“好吧,我承认是我骗了你.救这个文晏的不是我,是我姐姐!可是你也没有必要杀我啊!”
此话一出,在场无不惊异——田独再一次握紧拳头,咳嗽了几声,道:“一个黄毛丫头也有胆来骗我?”此中潜藏的杀机令文晏不寒而栗。
蓝布衣的手心出了汗,看着这院子里的情形,道:“我只是救人,你们为什么要缠着我妹妹?”
文晏听着身后的质问,心里已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那一夜,他昏迷在柳如眉家中,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吐露过新月楼的秘密。田独曾与他谈及过统一武林的野心,只是至今楼中势力尚未有把握。这消息一旦传扬出去,新月楼便成了武林的众矢之的。因此,田独告诫过他,这件事暂时不能吐露半个字,否则闻者必死。那时他昏迷在她家中,或许说过几句迷糊话,田独便已起了杀心,派人查探到了柳如眉的下落,只是认错了人。
如今,偏偏自己和舒骏又闯进了这湛碧楼。以田独多疑的性子,认定柳如眉与新月楼有了牵连,必定不会手软了。其实也难怪,临安这么多歌楼,自己偏偏看中了这家,实在太过巧合。
他无法解释,只道:“楼主,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田独冷笑一声:“文晏,呵呵,你也会替人求情么?”
文晏怕再激怒他,只得道:“不敢。”
蓝布衣始终握着妹妹的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妹妹在颤抖。她看着这情形,已知道自己卷入了一场是非,便将手放开了。她走到文晏的跟前,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们要找的是不是柳如眉?”
听着她的话语,文晏并不点头。见他沉默,蓝布衣拾眉看了他一眼,伸手揭去面纱,道:“我才是柳如眉,有什么事就找我吧。”
面纱一落,露出女子右脸上的伤疤——那是一道从耳际一直撕扯至唇边的疤痕,骇然可怖,似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而除此之外,她与妹妹几无差别。
文晏的嘴唇紧闭,却有冰冷的空气钻入肺叶。其实,在湛碧楼外看见这身蓝布衣时,他就已猜过这面纱的作用。
“这是我妹妹,她本名叫柳如烟。”蓝布衣还不知今日面临的危机究竟有多大,只看着文晏,道,“你或许不知道,他们划伤我脸的时候,我在江南名声正盛。姑妈开的这湛碧楼不想亏了生意,就让我连夜赶回南疆,把妹妹接了过来。”
或许是睹人思事,柳如眉多说了几句,又道:“妹妹年纪小,到现在还嚷着要回家呢。不过她很听话,什么都听我的。我教她唱曲子,她就唱;我教她穿着打扮,她就学着作一个‘柳如眉’。说来连我自己都不信,这江南,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看穿她不是柳如眉的。”这语气里波澜不惊,眼底却不知被何事触动,渐渐湿润。
“姐姐!”柳如烟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道,“我不想瞒这个田独的,可是我不想他去找你……姐姐,他们不知道你这一年受了多少委屈,不知道你找过多少大夫看这张脸,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这荒院洗衣裳,不知道你有多后悔救了这个人!”最后一句话姐姐从来没说过,然而柳如烟却作了这番猜想,也不见柳如眉反驳。
田独却只是摩挲着自己的指甲,魅声道:“我可不是来听你们闲话家常的,你说你是柳如眉,怎么证明?如果你能证明你就是柳如眉,我就放了你妹妹。”
柳如眉的眼底既绝望又惆怅,嘴角那抹习惯了的笑容就像一根针扎在文晏的心上。听说能撇清妹妹,她松了口气,坦然地看着田独,循循道:“我是柳如眉,柳如眉会的曲子我都会,她会的舞我也都会。”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颤了起来,“如眉的家在南疆,十三岁那年,为了养活老母和妹妹,把自己卖到了湛碧楼。五年过后,她第一次上台就技压群芳,成了湛碧楼的头牌,至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来不必屈从那些朝她频频顾眄的男子。”似乎想起了当年,她的眼底露出一丝骄矜来,“但是他们还是说,柳如眉,是临安城里最美、唱曲最动人的女子。”
田独笑道:“好一个最动人的女子。来来来,给她一把琵琶,让她唱!”
柳如眉抖着衣袖,接过旁人递给她的琵琶,走了七步,恰好坐在一级石阶上。她敛起曳地的衣裙,拢了拢耳边的发丝,朝柳如烟笑了笑。这些柳如眉上台时的习惯,妹妹学了许久。
琵琶,是她许久没有碰过的东西了,没戴义甲,只能忍着手指的疼痛拨动琴弦。
半晌,朱唇开启,正是一曲《长恨歌》:“汉皇——”
兴许是太久没有开嗓,她重新清了清嗓子,再一次唱起:“汉皇——”两个字过后,视线已然模糊。
“姐姐,汉皇重色思倾国。”柳如烟看着姐姐,心里想:姐姐,你已经忘了么,忘了这一首《长恨歌》,那可是你最美年华里最动听的曲子。
其实也难怪,为了不听见《长恨歌》、不看见曾经送她红绡的人,她才在这荒院最深处晒衣裳……也有许久没有听人念过唱词了。
柳如眉微微一笑,泪已落下:“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这是一个帝王与贵妃的爱情,本不关乎她。然而,一想起那些年唱曲的日子,柳如眉的身子不住地发抖。
第三句“杨家有女初长成”,讲的似乎是她自己,她的声音卡在了一个“女”字上。那音本应转得圆润,她却唱出了一声棱角。
“姐姐,你教过我,这个‘女’字要像丝绸一样滑过去。”柳如烟见田独的脸色越发阴暗,却不害怕了。她更害怕的是姐姐再也唱不下去。她摇着头,连忙道:“那时候,你教我好几回,你唱得可动听了,我比不上姐姐七分。”
柳如眉拨动琴弦的手指滑落,她微含着头,不敢看向任何人,生怕他们知道自己这手也弹不了琵琶了。如烟却什么都懂,心头有一阵恍惚,想着那些姐姐教她弹唱的日子,姐姐什么都忘了、丢了,那么,一年的光景,于她而言,该是怎样的漫长啊。
唱到一半,柳如眉突然停了下来,轻轻地念着那句:“芙蓉如面柳如眉。”
众人安静地听着她名字的由来,却不想她油然道:“每一个人看着柳如眉上台唱曲子,都知道她要唱‘芙蓉如面柳如眉’,可是,又有谁在乎,下一句是‘对此如何不泪垂’。”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她连诵三遍唱词,寂静一片。柳如眉,清清冷冷的这半生,唯一的繁华已如过眼烟云随水而逝,而人头攒动的湛碧楼,却从未有人察觉她离开过。
看着姐姐唱到这儿,哽咽着无法继续,柳如烟走上前来,接了下去,唱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远远胜过方才的上半部曲子。唱着唱着,她恍然失神,仿佛自己才是柳如眉,那个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柳如眉,那个高处不胜寒的柳如眉。她看着姐姐,道:“原来,我才是柳如眉。”
院子里有一刹那的寂静,文晏和舒骏对望着,似乎已决心要维护这两个女子。
田独冷哼一声,道:“我可管不了你们究竟谁是柳如眉。”话音落处,指尖两枚铁锥已直飞向唱曲的二人。
火花猝然闪过,只听得“砰”一声响,铁锥瞬间碎裂为齑粉。
文晏与舒骏二人对望一眼,彼此身形未动,并未出手。是谁如此大胆,竟然与田独公然为敌?疑惑之时,却见田独骤然大笑起来,隐隐的凄然之声渐转冷冽。倏然间,田独手中十枚铁锥如雨打梨花般射出,朝那唱曲的二人攻去!
文、舒纷纷打落六枚,另外四枚同样化为齑粉。至于出招的位置却成了谜。
田独胸口的气息微微一颤,文、舒二人看出了异样,却不敢轻易动手。文晏道:“楼主,只要你放过柳如眉姐妹,我绝对不与你为难。”
“与我为难?”田独邪笑着,铮鸣忽起,惊得在场之入无不趋避。他双眼看的不是文晏,而是文晏身后的柳如眉,只道,“你凭何与我为难。”冷若幽冥。
数百枚铁锥如离弦之箭,从田独手里发出,轰然作响——田独未作楼主之时,是新月楼杀手盟里出来的暗器高手。此时发招,枚枚铁锥都灌人内力,坚毅无伦,大都朝着柳如眉攻去。文晏纵身一跃,夺去其中七枚,钢铁相交,火光四射。舒骏护着柳如烟,辗转腾挪,用尽了杀手盟里学来的招数,片刻,衣衫尽湿。
“没想到为了两个小姑娘累成这样……早知道不来这湛碧楼了!”舒骏喘了一口气,猛然回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怔得说不出话来。
文晏单膝已经跪在地上,周身上下猛地起伏着,呼吸可闻。想来这十几日的奔波已令他赢顿至极。他用剑击碎了二十几枚铁锥,而站在他身后毫发无伤的柳如眉食指之间也握了三枚漏网之锥!
“姐姐……”柳如烟看着眼前这陌生的神情,还有她手里的铁锥,几乎委顿于地。
舒骏猛地挡在柳如烟跟前,道:“唔……啊!她不是你姐姐!她是跟踪我们的那个人!”
文晏站起身来,回眸看着那人,此人虽然与柳如眉有九分相似,然而那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奇异,不知何时调的包。
田独盯着自己的下属,胸腔间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的火花倏地寂灭,苦笑两声,道:“那我今天就暂时放过她。不过三日之内,你们之中必须有一个要站上西泠桥。”
“你们”自然指的是舒骏和文晏,他们二人心知肚明。只是,待他们回过神时,那假的柳如眉已然消失了。
舒骏急忙道:“我去追他!”
文晏却见院子正对面厢房的门留了个缝隙。他顾不上舒骏的行踪,急忙朝那厢房奔去,推开时,只见柳如眉被点了穴,坐在床榻上无法动弹。
他连忙解穴,只见柳如眉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很快,柳如烟也跟了上来,却迟疑着不肯向前,她似乎也有些辨不清真伪了。
文晏却十分确信这就是真正的柳如眉,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被换进这厢房的?”
柳如眉顿了片刻,似在回忆,声线颤动:“就在,那个人说‘我可不管你们谁是柳如眉’的时候。”
文晏出了一身冷汗——那么短的时间,如果不是轻功与换装功夫出神入化,怎么可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把一个活人调了包。这个跟踪他们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只是,此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跟田独作对救了柳如眉的性命?而田独为何又要给他面子,暂且放了柳如眉?想到这儿,他还毫无无头绪。
此时,柳如烟仿佛才回过神来,扑到姐姐怀里,哭道:“姐姐,吓死我了!”
柳如眉却恍如梦中,喃喃问:“他们是想要杀了我么?”
文晏沉吟片刻,道:“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柳如烟猛地转身,急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和姐姐总是担惊受怕的。”
正午的太阳已经渐渐升了起来——院子里发生的事迟早要轰动临安城,他们会知道真正的柳如眉已经在西湖边上浣洗衣裳,而台上的那个女子:柳如烟,泪水洗尽了她脸上的脂粉,如今这干净的模样,不到及笄之年,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一早在楼外听到唱曲的,就是她,唱词里那句“不是爱风尘”想必是她的真心话。
文晏看向柳如眉,面不改色,道:“如果姑娘想让我还债,尽可以把这剑拿去。”说着,他取出绢布擦了擦剑柄,将剑取下。
柳如眉俨然不敢碰那把剑,缩了下身子,只道:“就算你死了……也回不去了,来不及的。”她有些语无伦次,可是,一切确实已经来不及后悔了——毁了容貌,还能怎样。
片刻,她又道:“过几日,等姑妈把湛碧楼的生意打点完了,我就和烟儿走。”
文晏沉默了片刻,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句:“这两日,你要小心。”
三
舒骏提起真气,一路跟着那人往外走。踏上屋檐,一开始还能不动声响地追着,到后来,却只觉气喘吁吁,和那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十几天来,都是他追着自己,怎么也甩不掉。如今看来,对方的功力更是远远在自己之上。到了闹市区,那人易了容,更是分辨不出。看着满城的人,舒骏泄了口气,往回走去。
想着文晏那小子可能会在西泠桥附近等自己,他便凭着记忆寻路。他走了一会儿,到了僻静的地方,身边都是些狭窄的巷子,纵横交错,院墙挡住阳光,阴影里,竞觉得有些凉。突然间,只听得从南边传来一声怒喝:“哼,你竟然敢违逆我的意见!”话落,伴着轻咳。
说话的正是田独,舒骏眉目一展,藏了起来,将耳朵贴近。
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另一人才道:“楼主,属下该死。”又听得“扑通”一声,似乎是单膝跪地。舒骏念叨这一定是自己跟踪的人了,不过他撇了撇嘴,心想楼里的人只会“属下该死”么?
田独恨恨道:“如今武功高了,反过来欺在我头上么。不要忘了,是谁救了你一命!若非用人之际,我刚才就杀了你。”舒骏很想探头去看一眼,但连呼气都十分谨慎。
那人道:“属下自然不敢忘。”
田独冷道:“既然如此,杀了柳如眉。”
舒骏浑身一个激灵,却听得那人低声道:“柳如眉……非死不可?”
“是。”田独的声音像飘在空中的幽灵,“如果你没有为了她反抗我,或许我还能饶她一时半会儿。可是你竟敢为了两个丫头挡我的道,未免胆子太大了些。”说着,他俯身在那入耳边,声线一扬道,“这不是你第一次忤逆我了!”
片刻沉默过后,那人却迟迟不答话。田独的咳嗽越发剧烈,舒骏想,他一定得了重病,否则也不至于受制于眼前这个下属。方才想到这里,只听得田独一把将跪地的人抓起,怒斥道:“你知道一年前为什么我要从修罗场把你救出来吗?”
听到这儿,舒骏心中一颤,他从来没听说过田独会救修罗场里濒死的人。在新月楼的制度之中,优胜劣汰是遴选的唯一标准,根本不可能会有弱者活下来。
那人答道:“不知”。
田独道:“因为,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在修罗场里求死不求生的人。你分明可以杀死文晏,却让他赢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人——是冯涛!舒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却无奈地发现它越来越急促。幸而巷子里的两人并未发现。只听得田独的声线变得越发阴柔,舒骏想,这样的语气,意味着他已胸有成竹。果不其然,田独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求死么?”
那人似乎有些惊讶,瞬间却变得平静,只道:“楼主英明,自然什么都知道。”
田独冷哼一声,放开手中的衣襟,道:“我听说,当日柳如眉救了文晏,为他毁了容貌,他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突然从昏沉里苏醒,冲出去找那些蜀中镖局的人,把他们的头颅一颗颗斩下来,然后在血泊里倒了三天三夜,勉强捡了条命。一回楼里,我也没少听他念叨那个柳如眉。”说到这儿,他从鼻子里笑了出来,道,“你是看他还有念想,还想再见柳如眉,而你自己了无牵挂,所以让他活着,宁愿自己死。真是兄弟情深啊。”他的声线陡然扬起,问道,“难道,这新月楼里的日子,苦到了这般了无生趣的地步?”
舒骏不禁叹了口气,心想,这楼主就是一株枯萎的花,哪里明白春色如许,似水流年,还有许许多多的花骨朵想要享受这大干世界呢。想着,不禁哑然失笑——他竟然把新月楼的杀手比作花骨朵,真矫情。
冯涛无力辩解,只得道:“楼主英明。”
田独笑了笑:“一个柳如眉,让我新月楼的杀手这般为难……要是文晏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岂不是功亏一篑。”
“可……”
田独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还记得我救你的时候说过什么?”
冯涛皱了下眉,道:“你在修罗场被人暗杀过,第一回你放过其中一个人。”
田独漠然道:“那是我放过的唯一一个人,却因为放了她,后来再遭到暗杀,眼角受了伤,还中了毒。你还记得么?”冯涛颔首称是。
冷笑一声,田独又问:“那人是谁?”
冯涛沉默了片刻,道:“是你的姐姐。”
田独又问:“她为了什么?”
冯涛道:“你的人头值钱。”
田独冷哼一声,道:“后来我杀了她,还有修罗场里出价的那个家伙。”顿了顿,他又凑到冯涛耳边轻声道,“我懒得费心去查柳如眉知道多少,跟文晏来往多少……就算她今日不知道,难保明天不知道,除非文晏心里没她这个人。”笑了笑,接着道,“杀了她,不准留人。”这句话舒骏并未听到,只听见阵阵风声里,田独离开了。走得不远时,留了一句,“文晏和舒骏之中,想必你是希望文晏活着。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看准时机动手吧。”
一听得事情转到了自己,舒骏却并不放在心上,摸了摸鼻端,又摸了摸自己扁下去的肚子,自言自语道:“又饿了。”
回到西湖,又是天色向晚。文晏果然已经在湖边了,不过看样子不像是在等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湖岸,手里不知从哪里买了一壶酒,有一口没一口地独饮着。舒骏走上前去,道:“先吃了饭再打。”文晏只说让他自己去吃,自己只喝酒便可以了。
舒骏琢磨着,他这副样子多少和柳如眉有关,便不理会,倒是心里一直想着该不该将冯涛没有死的消息告诉他。但是一顿饭过后,舒骏还是决定暂且不说。只是想着田独所说的话,来到湖边,他还是忍不住问文晏,道:“喂,白天你为什么那么紧张那个柳如眉?”
文晏把喝干的酒壶抛入西湖,只道:“她救过我。”
舒骏“哦”了一声,笑道:“我说我都快二十六了,怎么就没遇见一个柳如眉呢。要是遇见这么个大美人儿来救我,就是受一百回伤也行啊!”
文晏笑了,这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情愫,是舒骏这些天都没见过的。只是,短暂地笑了笑,文晏便道:“该去湖上了。” 这一宿的战斗酣畅淋漓,尽管疲倦,二人却强打精神。由于在湖心附近,刀剑铮鸣之声传到岸上时已几不可闻。
到了期限中第一日的清晨,他们打得累了,却不再选择去往湛碧楼。文晏收起短剑,擦了擦手,往那聚集了浣衣女的地方走去,看似不经意,却静静地看了柳如眉一眼。他掠过她身边,走到附近的茶肆,点了餐,看她洗衣裳。只要人还在这里洗衣裳,那就是还活着。
舒骏看着这个冷着脸、爱干净的杀手,心生羡慕。昨夜一战,支撑着文晏的或许就是早上这一眼——尽管柳如眉未曾发觉,却也够了。新月楼的人,能带给她们的,只是刀光剑影罢了,文晏深知这一点,在柳如眉面前,一定连脸都不敢红。
只是,她洗着洗着,人群便悸动起来,细细听去,似乎是有人已经听说了她才是柳如眉。她只是微微一笑,端着木盆走回湛碧楼。
“这消息传得可真快。”舒骏道,“不过她怎么还不逃。田独不会放过她的吧。”
文晏颔首道:“她说要等姑妈打点好生意。好像她是姑妈带大的,等过几日,进了些新人,她才肯走。”
舒骏大口地饮茶,道:“我看啊,她还是太留恋临安城。在这里毕竟也快十年了,怎么能说走就走。”
文晏道:“或许。”
看着柳如眉走进了湛碧楼,文晏站起身来,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又道:“该去湖上了。”不知道为什么,文晏说的是该去湖上了,在舒骏的耳朵里,却更像在说他不想死。
舒骏看着这个对手,有一瞬的失神,却能回味文晏这话里头藏着的斗志,凉而坚硬。舒骏不禁问道:“一年前,和冯涛比试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文晏用心地擦着手边的剑,认真地道:“我告诉他,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倒下。”
舒骏忽地开怀大笑,笑得周边的人纷纷侧目,却没有人明白他有多快活——他想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文晏也就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再见柳如眉。所以,为了这个愿望,文晏可以赴汤蹈火、真真切切地活着。这片江湖,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的人层出不穷,可千干净净的,如这般静守冰心的人却总是难得一遇。他突然抱起桌案上的酒坛,举过头顶,道:“文晏,好小子,我敬你!”
文晏苍白的骨节之间也支起了一盏酒杯——在与舒骏的这一战里,他经常想起冯涛,那个曾经让他明白“士为知己者死”的人。
车水马龙的临安城,摩肩接踵的人群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依然没有人察觉到他们所在之处是另外一个世界。
似乎有了点莫名的默契,他们战斗到了第二天的清晨,依然毫发无伤,却躺倒在了一艘渡船上,并肩仰望着日月交替的清晨。
再这么战斗下去,即使没有杀死对方,也会累死了。舒骏“嘻嘻”一笑,倏地坐起身来,在水里捞了一条鱼,道:“别去什么茶肆了,我们把船偷着划过去,烤鱼吃怎么样?”说完,径自割断了牵锚的草绳,划起船来。将船划到能看见柳如眉的位置,他又想了想,跳到岸上去沽酒,说要温酒喝。
文晏由他去了,自己带上斗笠,坐在船上烤鱼,看柳如眉浣洗衣裳。这一回她似乎被人群排挤着,独自一个人呆在角落里。
人群里流传着一个消息,说湛碧楼里的新头牌要上合唱曲子了,但是那帮纨绔子弟硬要真正的柳如眉再上台一回。文晏不知道她有没有答允,毕竟她已疏远了许久。
然而,他还是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光,比昨日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不一会儿,柳如烟扯着裙子奔了过来,人群熙攘起来。她却全然不顾,拉住姐姐,道:“快,姐姐,我们去排曲子。你不是说两天以后你要上台去唱《长恨歌》么,快,我来教你怎么唱!你再不练,怎么能上台呢?”
柳如眉似有些不好意思,却掩饰不住眼底的欢喜,她收拾起衣裳,浅笑道:“包袱都收拾好了么?等上完台,我们当日就走。”
柳如烟很是欢喜,拍手叫好:“真好,终于可以回家了!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还得谢谢那个叫文晏的,要不是他,我们还不能这么快就回家的。”
柳如眉的手指压上妹妹的额头,娇笑道:“你呀,还是先听我把曲子练好吧。”
文晏的心中一动——他想去听她唱曲子,睽违了一年,她一定很期待。手中的鱼烤熟了,他看着舒骏蹦上船,拎了两壶酒,便将烤鱼递给了舒骏。
他们二人将船划到湖心,吃完鱼,随意踏上一座小岛,临安的天却忽地昏沉起来。
江南的春雨不经意地落下,淅淅沥沥,不必撑伞,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衣裳。文晏看着身边的舒骏,似乎又看见了修罗场里的冯涛。明天便是最后一日了,他们至此都没有认认真真地打过一次。该如何开口,让彼此用尽全力,真正地赌上生死?
文晏希望活下去,纵然如此,也希望能公平一些。新月楼中,死在自己剑上的人,还没有一个心里不服的。
舒骏腰间挂着的弯刀瞬间便落人手中,他玩着弯刀,笑道:“喂,我看我们该认真一点了。”
文晏心里一怔—一没想到这句话是舒骏先说。
舒骏笑了笑,似乎在告诉文晏,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岛杳无人迹,二人取出兵器,因为下雨天的关系,没有明晃晃的光泽。骤然间,刀剑交击,进出了明艳的火花。
“哈哈,这才对么!”舒骏凝神,矫若游龙,穿梭于岛上的树丛之间。江南的树木大多枝干曲折纤细,不过片刻,方圆一里挡住视线之处便断折在了二人的刀剑下。
“好一片修罗场!”舒骏的眉目里第一次透出逼人的英气,一刀刺穿了文晏的左臂。他暗想,这一刀曾经杀死过十个人,文晏却能及时趋避,已属不易。
血汩汩地朝外流,文晏能感受到伤筋动骨的疼痛。他凝神,用了凌迟剑法。这套剑法适用于短剑,近身相搏时,借助无数变幻让对手无法揣测招数与落剑之处。十招过后,短剑经过舒骏身上三十处穴位,割裂了七处衣裳,留下了三道伤口。
此剑法颇费精力,然而文晏却不知再将这一战拖下去,自己还能否支撑得住。步履疾行,他一路占着主动,舒骏便只能不断地见招拆招。
很快,二人皆是气喘吁吁。这场雨越下越大,拖着他们的身体,似乎都在奔向极限。不过,翻越极限是一种把戏,在新月楼里常常玩弄的把戏。因此,火花越发猛烈,随着雨势,伴着春雷,酣畅淋漓。
这场战斗打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三日的晚上。雨停了又下,黄云遮蔽了月色。
这一天,午夜之前,他们之间就会有一个人死去,现在,他们已经嗅到了血腥与泥土混合的味道了,倒下去,会更清晰地闻到它。
“你这个小子有意思,年纪轻轻,武功还不是最强的,却比谁都可怕!”趁着二人刀剑分离,舒骏喘息道。
文晏想着翌日柳如眉将会重新登台,只道:“还有半个时辰,我会给你买一副最好的棺材,让你和冯涛的衣冠冢葬在一起。”声线依然冷冽,却让舒骏深信不疑。
雨水霖霪,模糊了视线,舒骏朗笑几声,声线穿过雨帘,道:“你是不是快不行了?还死撑着吗?”
文晏道:“如果我们拖到子时,就是‘那个人’来选择生死,我一定要在午夜之前决出胜负!”
舒骏想告诉他,那个人就是冯涛,让他放心。但是,他一声不吭—一文晏手上的动作越发迅捷,干净而漂亮,舒骏却始终不疾不徐。
最终,时间还是到了子时。文晏想,那个人会不会没有跟上来?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三枚铜锥直向舒骏飞去!
这铜锥与田独的相同,自然代表了田独的命令。舒骏见文晏握紧了手中的短剑,一张脸绷成了冰雕,眼底却瞬息万变。
“当当当”!急促的声响过后,铜锥落地。
文晏的手在微微发抖——是他挡下了射向舒骏的锥子。那人似乎有些意外,黑暗里突然沉寂了下来。
舒骏胸中一怔,笑了笑道:“柳如眉明天可是要唱曲子了!”
突然间有一阵冗长的沉默。沉默过后,文晏道:“我们联手把那个人杀了,明天我一样可以去听曲子。”
“不行不行……”舒骏摆了摆手,抽了下鼻子道,“他稍微使点力气我们就变肉酱了。”
文晏眼色一暗,已向黑暗里冲去。
铜锥闪烁,犹如万箭齐发,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文晏早已精疲力竭,却迎了上去,只听得连绵的交击声和他越发响亮的喘息。
舒骏站在他身后,又抽了下鼻子,说:“呸!文晏你小子不要命了!”话音一落也冲入了锥林。他一介入,铜锥几乎都朝他发去,比之前更加密集。
文晏脸色越发苍白,时间越来越长,他却无法朝前迈步。
突然之间,黑暗之中那人似乎看准了机会,只见一枚铜锥急速朝前飞去,如同强弩激射而出的弓箭。这枚铜锥在空气中发出呜叫,与此同时,文晏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不必侧过头去看,文晏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黑夜在刹那间回归静谧。他皱起眉头,双目紧闭,突然间朝黑暗里再度冲去。
一年前,冯涛倒在修罗场时他不知道该找谁复仇,如今他却清楚地知道。
他在往前奔跑,越来越快,用尽了力气。
舒骏笑了,倒在泥浆里看着文晏徒然地奔跑着——文晏应该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个人,也许他只是想奔出去。在舒骏眼里,这一幕就像吼叫一样振聋发聩。
舒骏想起一个姑娘,是进入新月楼之前认识的姑娘,他已经不记得她的眉目,不记得她的声音,也不记得是在什么场合遇见的。只是,十六岁之后,在杀手盟里渐渐地就忘了。他很想告诉文晏,在新月楼里,闻惯了血腥味,最珍贵的是春暖花开。他不是为了文晏而死,是为了从此以后,新月楼有一个人能离开这身不由己的寒疆,看见希望。
文晏还有希望。
文晏终究还是没有追上那个人,只是昏昏沉沉,疲倦地回到原地。雨依然在下,偶尔还夹杂了闪电和雷鸣。
他一寸寸地挖着泥土,将舒骏埋葬,竖起无字墓碑,然后坐在雨里望着黑夜。耳边的雨水声哗啦啦地流,流过头发和衣服,还有手中的剑。二十天以来,身边的嬉笑打闹就此销声匿迹。他告诉自己,自己的手上又死了一个人,第三百零八个。
他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自己闭上眼睛之后,会睡过去,这样就再也见不到柳如眉登台了。其实,他也睡不着。
许久,文晏对着那墓碑道:“我知道你和冯涛为什么会死在我的剑下……若有来生,约好别人江湖。”
然后,天亮了。
文晏将舒骏的衣冠打成包袱背在背上,划船赶到湛碧楼——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平日里高朋满座的楼里更显得拥挤。
柳如眉戴着面纱,踏着轻盈的步子,走人勾栏。她的眼底是欢喜的,抱着琵琶浅吟低唱,丝丝入扣。或许是她唱得不如从前,慢慢地,人群里的反应平静下来,然而她没有落下一句唱词,没丢掉一个转音,始终带着微笑。
文晏能想象得出一年前她能唱得多么好,他想,不管她将来会去哪里,如果有一天新月楼统一了半壁江山,他功成身退,一定会去找她,告诉她,她依然是最美的女子,唱着最动人的曲子。
一刻钟过去后,她走下台,另外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听说,她将会成为这湛碧楼新的头牌。
文晏含笑,转身离开。
走上西泠桥时,又是一个黄昏。田独告诉文晏,自己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已有打算收服南疆的几个门派,由南而北一统江湖。
这将是一场与岁月相拼的战斗。文晏依然只有一个念头——活着。
尾声
十日后,新月楼。
田独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案上。红烛燃尽,唯有案上香料还散着阵阵幽香。
背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冯涛缓缓走了进来,单膝跪地,道:“四大护法都已就绪,择日便能出发,统一南疆。”
田独眉目一抬,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看着下属,道:“柳如眉的头颅我已经看到了,你做得很好。”
冯涛顿了顿:“是。”
田独颔首,咳嗽道:“你其实早就可以杀了柳如眉,但偏偏等文晏离开’临安才动手……是想让他以为柳如眉活了下去吧?”
冯涛没有言语,起身后,绕道而行,来到文晏的房门外。听说自己和舒骏的衣冠冢一直摆在床头的柜子上,文晏每天都会擦一遍,点一炷香。
冯涛想,就让文晏以为自己死了,而柳如眉还活着吧。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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