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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假戏真作梅送梅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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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日记】伍
辛午年正月初五 小雪转阴
杀人……你以为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精心的策划,寂寞的等待。精致得像一片最精致的雪花,寂寞得也像最寂寞的雪。
要做得干净、美丽,对妈妈有用处,是容易的事情吗?
——可是,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好的。你从我出生起就开始谋划这件事,像铸剑一样打造了我,如今一朝出鞘,我怎么能做不好这件事呢?
你把我送进这个庄子,没有人会发现我是谁,没有人会发现我在干什么。
——可是啊,我实在忍不住想象:如果有人发现了呢?如果有人发现了我这本日记,会怎么样呢……
我实在忍不住给第三个提示:
日照地下,此中无匕。
朱三斤的指甲缩在袖子里,轻轻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下。
他知道用怎样的角度,划在怎样的部位,可以让最浅的伤口流出最多的血?
所以下一刻,朱三斤已经转过身来慌乱地挥舞着“血肉模糊”的手:“啊——啊!”
两声惨叫,两个女孩子的第一反应都是闭上眼睛。然后杜天虹怒叫:“死奴才!你干什么?”
“小的不小心划破了手,紫竹姐姐有没有伤药……”
“没有!”紫竹白着脸吼道,“快出去,药问安叔,别把脏东西滴到地板上!”
朱三斤趁势问:“小的该死。小姐和紫竹姐姐,好像特别怕血?”
“女孩子谁不怕?”
紫竹刚说了这么一句,杜天虹已抢过去道:“恶心死了,你快给我出去!”
朱三斤只好退出去,心里默念那句话:女孩子谁不怕血?
那么作案的,难道真是个女孩子?
一个怕血的女孩子,却可以生生掰断别人的手指?
朱三斤左右看看,如兔子般蹿开。
他当然要去告密。
他既然答应了杜子安保护雪奴,又怎么能听任杜大小姐胡乱去吓人家?
可是杜子安现在在哪里呢?朱三斤先找的地方是书楼。
他不愧是做贼出身,找人也不习惯正大光明,只轻身粘在书楼外枝梢上向窗里一探:里面果然有人在,正从门口走进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册。
那是文竹。
文竹既是卫芷汀的侍婢,也负责整理杜子安的书籍,她到这里非常正常。朱三斤在窗口瞄了一眼,发现杜子安不在,便准备要走。
这个时候,起了一阵风。
雪不知何时已停了,梅枝给寒风掀起,雪簌簌落下,朱三斤发现有一条梅枝掀起的角度好似一把剑,正点向文竹的曲泽穴。
若是武艺不精的人,恐怕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但朱三斤一瞥之下却自然而然生出反应,明知不过是风吹枝动,仍忍不住心惊肉跳,竟有冲动想要眺出去替文竹挡这一击。
这个时候,文竹动了。
她垂着眼帘,一边掀开小册子,一边漫不经心把身子微微一侧,风姿静雅,已把曲泽穴轻轻避过。
朱三斤的心一动:这个丫头的举动究竟是偶然,还是察觉到窗外的威胁后,气机牵引下自然而然的反应?
如果是后者,那么她的武功修为恐怕就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如果她隐瞒了自己的真正实力,那么会不会就是杀人凶手?
杜天虹迎上小刀时,文竹不正从梅林中走出来,找到雪奴?
虽然她自称是从雪奴居所一路找过来,但是谁能作证她真的只是找人而已?
在时间上,她与雪奴、小刀、杜天虹、紫竹,有相同、甚至还更充裕的作案时间。
所以朱三斤决定试一试文竹。
他武功虽然不算顶尖,但藏头藏脑的本事却是一绝,文竹应该没有发现他已经藏在窗前。
现在他若出手,绝对是出人意料的一击。
人在遇到意外时,总是比较容易露出马脚的。
朱三斤动了。
他的手刚动,人已扑了出去。人刚扑出去,拳已到了文竹面门前。
——不,他的拳未至,拳势已到了文竹面门前。
虎虎生风,这就是“猪拳”?果然大有气势,可以吓住任何一个小姑娘。
无论小姑娘还是大汉子,面对这一拳都必须动的。
但是文竹不动。
文竹张大着眼睛呆瞪着这只拳头,目光亮得接近疯狂,好像已经吓傻了。
于是朱三斤也吓傻了。
右手成拳,这拳已快砸上文竹的鼻子,他忽然飞快地伸出左手去扳回右拳。右拳劲力便尽数打回自己胸口,把刚才试紫竹的手伤都崩裂了,朱三斤闷哼一声在地上打了三个滚。
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无论多么想知道真相,他总不好意思真的去打烂一个女孩子的鼻子,尤其这只鼻子还长得相当丰润端秀。
所以,他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她是真痴还是假呆了。
文竹手中的小册子,这才“扑通”一声落在地上。然后文竹整个人也瘫了下来,嘶声哭叫:“有贼,有贼!”
朱三斤吓得连连摇手:“姐姐莫慌,是我是我。”看到她小册子落在地上,却是本《白衣观音经》,便讨好地捧起来送到文竹手里,“姐姐拿好。”
文竹睁开眼睛,看清是他,不由啐了一口:“狗奴才你做什么?”便跪爬起来将册子插回书架,手还是抖的,两行眼泪忽地滚下来。
朱三斤料不到她给吓得这么凶,惶恐赔笑道:“是小的乱开玩笑,姐姐怎么怕成这样?”
文竹抹眼泪道:“什么玩笑不好开?你知道那天的事……忽然我看到五个手指头飞过来,胆子都要化了,你还笑!”
朱三斤这才知道瑞保口中含手指的事给她印象这么深,但梅林发现尸体时她并不在场,可能是听人说起,又或者是后来收尸时看到,大概是真怕得不行,忽然看见有端端正正五个指头捏成的一个拳头向自己迎面扑来,吓呆也是难怪。
可叹文竹本性木讷,被吓成这样,也说不出什么狠毒的咒骂,要换成紫竹,还不知要扒朱三斤几层皮。朱三斤心下感动,正待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清叱:“怎么回事?”
朱三斤苦笑。
若来的是杜子安,他会微笑。但现在却只能苦笑。
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倒来了。这发声清叱的是堂堂庄主夫人卫芷汀。
她声到人到,已经站在书楼门口,目光严厉一扫:“怎么回事?”
文竹屈膝道:“夫人,婢子在这里给书掸尘,李申他——”
朱三斤慌忙以头抢地:“是小的急着要找庄主,冲撞了文竹姐姐,小的该死!”
卫芷汀的目光凝注在他身上:“你找庄主做什么?”
朱三斤犹豫了。雪奴要被杜大小姐欺负,这件事当然应该告诉杜子安,但卫芷汀知道后会有什么后果?
卫芷汀续道:“庄主为过年收账的事,已经出去了,恐怕一时回不来。你要有急事,倒不如告诉我。”她语气严肃。
朱三斤忽然发现自己不能不妥协。
其实这也有好处: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做什么处理,有助于判断她跟这件血案有没有联系,如果有,又是什么联系。
在真凶落网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
而要命的是:一旦朱三斤开始怀疑每一个人,就开始觉得这看似平静的庄子里,其实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秘密,关键只在这秘密是什么。
于是朱三斤就窥视着卫芷汀的眼睛,把杜天虹的事情说了出来。
卫芷汀的脸色变了两变。
第一变,好像是想笑;第二变,却露出一丝害怕的神色。
想笑,是不是感谢女儿帮她惩治狐狸精?而害怕呢?这件事对她会有什么害处?还是说万一雪奴是真凶,她害怕杜天虹贸然行事会反遭毒手?
卫芷汀的面容已恢复了一派端庄,还带着合情合理的气恼:“虹儿太不像话了!”她道,“这像一个闺中大小姐做的事吗?文竹,你随我去问着她。李申,你也跟来。”
“啥?”朱三斤苦着脸道,“夫人,小的还是不要露面的好,大小姐说了,要是小的透露一个字,要剥小的皮呢!”
卫芷汀冷冷道:“你随我去,只留在门外,等我问清了虹儿,一个字不碍着你的。可你要有半句虚言,看我出来先剥你的皮!”
这家子人怎么都这么爱剥人皮?
朱三斤只好苦哈哈地跟了去,守在杜天虹闺房的二门外,听里面哇啦哇啦一阵吼——那是杜大小姐的大嗓门——后来就静了下去,只不时有两声抽泣。
文竹抹着汗出来,对朱三斤道:“好好,小姐总算都认了,夫人正在教训她。听说紫竹那丫头已经去找伙房的来保,要去西角柴房里藏好了,再诱雪奴姑娘进去。我先去找他们两个,你且去雪奴姑娘住的暖阁西屋寻她,请到这边来,夫人要叫小姐当面认错二”
朱三斤吓了一跳,暗想杜天虹这么高傲的女孩子,怎么肯拉下脸认错?卫芷汀也是奇怪,教训两句就好了嘛,哪有为个狐狸精这么削女儿面子的?
文竹道:“你还不去,发什么呆?”
朱三斤赔笑道:“小的想,小姐也是为夫人好,那个……咳,那个雪奴姑娘,我们下人看着都为夫人不服,小姐只是打抱不平罢了、何至于就要认错呢?”
文竹点头叹道:“你不明白。我们夫人最是贤德明理的,今天小姐如果真做出这件事来,知道的说小姐不懂事,不知道的还说是夫人挑唆着小姐胡闹呢,岂不难听?再则是,小姐总是闺中女儿,做这种事太是不雅,没的坏了女儿规矩,夫人要小姐当面认错,是正闺训之意,倒不宜护短的——好了,你快去寻雪奴姑娘,我这边去了。”便回身走开。
朱三斤听她三两句话说得清楚,难得是出言吐字又含蓄温雅,心下暗想:谁说文竹不会说话?比起那成天只知搬舌头扯嗓门的丫头,实是第一等的会说话呢!不由多添两分敬重。又见她背影丰润,虽不及雪奴袅娜风流,倒也别有一番诱人风致,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往暖阁西厢去了。
他没有找到雪奴。
西厢门虚掩着,里面半个鬼影子都没有。朱三斤满头雾水,抓着丫头小厮问,好容易问出来,她却一早就出门了,也不知去哪。
朱三斤急得搓手,一想倒又笑了:雪奴既早就出了门,自然不会被紫竹寻上门来诱进陷阱。她既不在,没人可让杜天虹当面认错,倒是好的,以后的事管它呢。
于是他就这么施施然回去复命,说雪奴不在。
卫芷汀听了,正没答言,一个小丫头跑了过来。
她甜憨脸儿,是在各房做针线,名叫文兰的小丫头,“咚咚咚”跑进来说:“夫人,文竹姐姐叫我来送个信儿。她在西角柴房门口站着,我正打那儿过,她叫我来说那门关着,伙房的人说紫竹姐姐已经把来保叫走了,我问叫走干嘛,文竹姐姐叫我别管,她叫我来说恐怕人进去了,叫也叫不开,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不敢擅离,叫我问夫人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杜天虹红着两只眼睛啐了一口:“什么叫不叫会不会要不要,颠三倒四的,见着我也不叫,当我死人啊?紫竹那小蹄子呢?”
卫芷汀不满地看了杜天虹一眼。文兰“啊呀”一声,慌忙重新给杜天虹见礼问安过,又道:“我不知道紫竹姐姐的事,今儿就没见过她。”
卫芷汀倒不急论紫竹的下落,料来是哪儿猫着呢,独这柴房门叫不开颇有些奇怪。文竹做事极稳妥,料来不会粗心大意弄错,那还是该去看看。
这么着,一行人就往柴房去。南地风俗,柴房不一定就是搁柴的,可能用来放些杂物,也说不定就是空屋子,不得与正房相并,也不起楼,一般只是院角一两间矮屋。
朱三斤看这梅庄柴房,却是出奇的漂亮。
青瓦粉墙一水儿三间平房,一侧齐瓦檐码了堆金黄稻草,落了薄薄一层雪,清丽明媚,远近更点了枝浓花艳的几树老槐嫩梅,还有人在那梅树下堆了个雪人,虽没添上眼睛,胖胖大大却很是别致。
文竹就在左边柴房门前焦急地等着,远远看见他们过来了,下意识举手又去推身后的门。
一扇柴房的门,背后是没有门闩的,怎么会推不开呢?岂不是见鬼了?
更见鬼的是,只听“吱呀”一声,这号称怎么也叫不开的门,就这样应手而开了。
众人一愣,文竹也是一愣,一边再把门推大些将头伸进门缝里看,背影正好将那门口挡住,众人看不见门里有什么,但见随着门的推开,上面有一桶水“哐当”一声砸下来,饶是文竹躲得快,腿脚上也溅了几滴。
杜天虹“哎哟”一声叫出来:“紫竹已经把机关都做好啦?”
朱三斤瞪了她一眼,暗恨这大小姐不知轻重:天寒地冻,女孩子是随便受得冷水激的?正往过走,只见文竹抬起手来抹了—把睑,手忽然就僵住了。
这时众人已赶到文竹身边,只见她僵在那里,盯着灰沉沉的门内,迈前一步,忽然“哧溜”一声滑倒,瘫在地上,这才开始“啊啊”惨叫。
地上撒着一片黄豆,这就是文竹摔倒的原因。
而她惨叫的原因,大概谁也没料到。
屋里阴沉沉的,只一个小窗子还关着,勉强能看清对着门有个木架子,中间蹲伏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脸上抹着些黑灰,面目与死去的瑞保有些相似,大概就是来保。
但他的样子很奇怪,看见这么多人进来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慢慢滑下去,贴着木架子滑下去,直滑到坐在地下,背靠在木架子上,然后就不动了。
他的手垂了下来。
朱三斤的心沉下去,一个箭步跃过去轻触他的脖子。
他的身体还很温暖,跟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但他的脉搏已经停止了。
朱三斤慢慢回过头,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他眼睛里看出:这已经是个死人。
而且,就是在他们走向柴房、甚至就是在文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死掉的。
这是怎么回事?
杜天虹瞪着这个死人,尖叫起来:“不是我!我不知道!紫竹紫竹——”她的尖叫无限地延长下去。
卫芷汀“啪”一声给了她一个耳光。
杜天虹尖叫声陡然停止,怔了怔,回过身掩着脸大声啜泣。
文竹脚软软的,试图贴着门框站起来,并不敢看那死人,啜泣道:“这扇门本来怎么也推不开,真的!”
是不是凶手在门口顶住了?
朱三斤温和问道:“你有没有听到门后有呼吸?”
文竹呆了呆:“本来……好像有,就是这个地方。”她仍然不敢多看,只拿手虚比了比来保尸体的方向,“可是看见你们走来的时候,忽然感觉怎么怪怪的,不知不觉又推了推门,这才……现在想想,那时应该是忽然听不到他的呼吸了。”说着又忍不住发抖。
凶手就是在那个时候悄没声息行的凶?那他的内功精纯到什么地步,以至于文竹根本听不出什么来?
他在行凶之后,又是怎么离开的?
走门是不可能的,如果翻窗而出,难免要被众人看见。何况这柴房虽每间都有一扇小小木窗,但因为防冷防尘的关系,掩了几个月没有动过,积着薄薄的一层灰,那灰是完好的,一眼便知不曾有人碰过。
难道他根本没有出去,还躲在屋子里?
卫芷汀的耳朵轻耸,已然展动“天视地听”的功夫。求索诸遍,柴房中根本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卫芷汀这样的沉着,都忍不住微微一颤。她忽然冷笑:“叫人过来,搬空这个屋子,每一寸地都要挖下三尺!”
她怀疑屋中有秘道。
如果有秘道,那个凶手是什么时候从秘道中上来的,来保为什么不叫?这秘道又该巧妙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凶手遁去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朱三斤只是沉默地蹲在来保尸身前。来保双目睁在那里,眼神似乎很奇怪。
朱三斤“嘶”地扯下一块衣襟,轻轻抹去来保面上的黑灰。来保的表情慢慢变得清晰:有点色眯眯,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合成一种奇怪的深情,深深凝望着朱三斤。
朱三斤吓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嗖”地蹿开。来保还是深情地看着前方。
前方是杜天虹和文竹,她们也赶紧让开。文兰吓得一声呜咽,扎进文竹怀里。
现在,前方是门。
门外是一株梅树。
梅树后是那个雪人,没有点上鼻子眼睛、胖胖大大的雪人。
朱三斤忽然打了个哆嗦。他注意到梅树下积雪落花都很均匀,独有雪人周围是狼藉的,明显能看出一条雪带从柴房边稻草堆后延伸到那里去。
造雪人的人,是从那里开始滚雪球,朱三斤却觉得这雪带太宽了,一开头就太宽。
他吸一口气:“你到这里时,有雪人了吗?”
他这话是向文竹问的,文竹却看着文兰,文兰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注意……忘了!”
文竹迟疑着:“我也没注意……”
怎么会都没注意呢?
朱三斤只是凝视着那个雪人。
卫芷汀忽然掩住了杜天虹的眼睛。
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朱三斤深吸一口气,走到雪人面前,蹲下来,伸出手轻轻插进雪人的头部,取下一块雪、又是一块。
雪人的头中露出了皮肤。
人的皮肤。
文兰“啊”的一声叫起来,文竹哆哆嗦嗦抱住她。
杜天虹在卫芷汀的手掌里不安地问道:“什么事?是不是又有人死了?”就挣扎着要看。
卫芷汀按得更紧,厉声道:“不许动!”
朱三斤慢慢把更多的雪取下。
他看见了一个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总是带着恶狠狠的神情,现在却再也不会骂人、再也不能威胁剥人的皮了。
这眼里带着的表情,甚至是幽怨的。
朱三斤从来没有想过紫竹会有这么幽怨的表情。
他没有想过紫竹会死。就在不久前,他还被紫竹臭骂过一顿,还曾经怀疑过她。而就在他去找文竹告密的时候,或者就在他欣赏文竹背影的时候,这个女孩子死了,死在冰冷的雪中,她的身体被滚出一条雪带,滚成一个雪人。
朱三斤忽然开始扒雪人身体上的雪。
紫竹的头长在脖子上,紫竹的脖子和身体藏在雪人的身体里。
雪人没有手,紫竹有。
两只手上少了七根指头,留下七个骨肉模糊的伤口。
文兰尖叫了一声。
杜天虹慌乱地挣扎:“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谁死了?”
此时众仆人已围过来,发呆抽冷气不提,连杜天龙和小刀都赶了过来,看到梅树下的雪人,俱呆了一呆,不觉对视一眼,杜天龙的剑眉皱得更紧,小刀瘦削的双颊泛着一丝红晕。朱三斤注意到这两个人:他们的脸上有汗意,甚至微微冒着热气,可见刚才可能奔跑过。
卫芷汀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角一僵,一指把杜天虹点倒在杜天龙怀里,丢下一句:“照顾你妹妹回房。”就闪身进了柴房。
柴房里坐着来保,痴情地目视前方,嘴闭着,不鼓,一点都不鼓。
卫芷汀的手在来保身边搜索了片刻,什么都没有。
朱三斤不由得要佩服卫芷汀:这位大家闺秀在替一个死人搜身的时候,神态居然还是很闺秀……不过她搜身手法也太闺秀了一点。
朱三斤毛遂自荐地走上前道:“夫人,这种事何用劳烦您的尊手,还是小的来吧。”
他出手果然不含糊。转眼间,来保随身零用的八个铜钱、中午剔牙的半截牙签,还有去年吃剩的一个古老果核,都被搜了出来。
不过最醒目的,无疑是一个香囊。一个崭新的、精致的、绣着荷叶莲子与鸳鸯戏水的香囊。
卫芷汀的脸色变了一变。
朱三斤啧啧道:“夫人,这好像是姑娘送情郎的玩意儿,别说外坊没的卖,看这位来保老兄也不会自己跑出去买这种东西揣着玩,他是不是跟这里哪位姐姐相好?”
卫芷汀狠狠蹬了他一眼:“放规矩些,一事管一事,休提其他。”
朱三斤慢慢捻着手中香囊:“夫人,小的恐怕这事就是那事,那事就是这事呢。”
卫芷汀脸色又变了一变,劈手抢过了这只香囊。
香囊口子是用丝线缝紧的,缝得简直太紧了一点,布都皱了起来。卫芷汀用了点力气,才把它扯开。
美丽的香囊中,盛着七根依然可以说是美丽的指头。
——七根,为什么是七根?
为什么上次是三根,这次是七根?卫芷汀的面色变了两变,这是为什么?
什么样的人把这只香囊送给了来保?又是什么时候?
他真的是从密道进出吗?这里真有密道吗?
在时间上,紫竹在找到来保吩咐扮鬼的事之后,被凶手杀死。然后凶手掰下紫竹的手指缝进香囊送给来保,来保这才进房躲着,文竹敲门他也不吱声,直到被杀——这可能吗?
凶手是做了什么事,使来保乖乖配合着他被杀?
卫芷汀对着光把香囊细细打量,小刀抿紧唇站在那里,忽然道:“庄主夫人,要把这只香囊缝上口,大概要多少时间?”
卫芷汀轻轻捻过囊口的针脚:“我不知道。”
“不知道?”
“若是我,应只需小半刻,可若换了你和龙儿,怕是花上一个下午也未必做得好。看这出针入针,该是懂些门道的人,但这纳线抽得太急,把几根布丝都拉坏了,又不像熟手会犯的错误。我不能断定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水准——不过若按这种角度、力度抽过去,几乎一定要扎到手指头,凶手此刻的手指上一定有个新鲜的针眼!”
小刀的目光立刻扫到朱三斤手上。他相信卫芷汀对针线的判断,就像相信百晓生对兵器排行的判断。
卫芷汀尽得水镜谷绝学,但她认为自己一生的成就不在武艺,却在女红,其娴熟程度可想而知。她说凶手会扎到手指,凶手就一定会扎到的。
小刀先去看朱三斤的手指,是因为他怀疑朱三斤?要命的是,他的目光这么一扫,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牵引到朱三斤的身上。
朱三斤只好苦笑着扬起他珠圆玉润的双手:上面虽然很有几个旧疤痕,针眼倒是没有的——但却有一处新鲜的伤口。
他为了试紫竹,特意在中指第二节划了一道伤口,挥拳试文竹时又裂开了,现在并没有完全愈合。
众人的目光落在这处伤口上。这道伤口足够隐藏一个小小的针眼了。
朱三斤发起毛来:“喂,我这处是旧伤,小姐可以作证——啊,小姐走啦?文竹姐姐,文竹姐姐可以作证,我刚才去书楼通风报信时就有这个伤口了!是不是?”
文竹尴尬地看着他。
“文竹姐姐?”
“我……我刚才被你的拳头吓坏了……实在没有注意到上面有没有伤……”文竹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
朱三斤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不是吧?他就要被当成凶手了吗?
第六章 一场混战谁是谁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7950
【杀手日记】陆
辛午年正月初六 阴
我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开。
没有人捉得住我,没有人猜得出我是谁。
我躲在我的影子里,即使面对面看见我,也没有人会猜到是我。
我有太好的身份作掩护。
妈妈,你给了我太好的身份作掩护。
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日记里写字谜,反正没有人猜得出来,就简单一点吧:
单手持戈。
朱三斤还有两个可以证明他手伤是旧伤的人,一个是紫竹,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但是另一个杜天虹并没有死!
至少,就在刚才,她还没有死。
朱三斤突然有一种很不好很不好的预感,他跳起来就跑。
小怪盗朱三斤的“跑”,基本上跟“飞”没什么区别,落在别人眼里,跟“逃”也没什么区别。
小刀身形晃动,“铮”,绿眉出鞘。他虽追不上朱三斤,但那道灼灼绿痕已飞扑而上。好一式刀法!小刀的刀没有任何花式与回旋,也不留任何余地,大欢喜、大悲愤、大解脱,一切都去到尽处,舍身忘我的狙击,绿痕可怖如血痕!
十岁杀人、叱咤塞北的小刀,要留一个人,那个人就不能不被留下。
朱三斤唯一的选择是沉气下坠,然后被小刀赶上。
但他竟然没有这么做。他仍然提气前奔,连脖子都没有扭一下。
而碧绿刀光已划到他的后心!
这片光不是刀,而是刀气,小刀以“绿眉”逼出的刀气,可以跑得比朱三斤还要快。
刀光杀到他的后心!
“噌”!一声清鸣。
卫芷汀的手掌贴在绿眉的刀面。
刀面不是刀锋,刀面是伤不了人的,但是卫芷汀的指甲缝,仍然有鲜血静静渗出。这是被刀气所伤。
小刀这一刀,竞凛厉若此!
而朱三斤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只管飞跳而去。
难道他算准卫芷汀会出手替他拦下这一刀?
卫芷汀看着小刀,脸色微变:“刀狂是你师父?”
小刀不回答,回刀归鞘,瘦削的双唇一抿:“庄主夫人,为什么不让我拦下他?”
卫芷汀淡淡留下一句:“他是庄主的客人,我不希望他有任何损伤。”
朱三斤赶到了杜天虹的闺阁,杜天龙正把她送进门,准备劝说她休息。
这位大小姐死拧着兄长的衣袖不松手,铁青着脸,紧咬牙关,好像恨不得要把杜天龙的胳膊塞到自己嘴里咬,而杜天龙翻来覆去也只能说两句话:“你不要怕,好好睡一觉。你不要怕,好好睡一觉。”
而朱三斤看到杜天虹的那一刻,不觉长长吁出…口气,停下脚来靠着门边,忽然鼻子有一点酸。
天太冷了,寒风刺激着人的鼻子,难免要有一点酸。
杜天龙吃惊地看着朱三斤:“李申?”他的手已经握住他的剑。
朱三斤堆笑道:“没事。我怕小姐出事,赶着跑来看看。没事了。少爷请照顾好小姐。”
“我哥当然照会顾好我,谁要你管啊?”社天虹厉声道,“紫竹呢?我不相信。你把紫竹找来给我看,你把紫竹找来给我看!”说着就要跺脚,那脚却是抖的,一抬起来就跌了下去,杜天虹愣了愣,“哇”地伏到杜天龙怀中大哭。
卫芷汀和小刀都赶到了。卫芷汀冷静地道:“你赶到这里,就是想看看虹儿有没有事?”
朱三斤点头,又解释:“我怕她被灭口。小的手上这道伤是旧伤,只有小姐可以证明,小的怕凶手为了嫁祸小的,对小姐下手。”
小刀冷冷哼了一声:“你在撒谎。”朱三斤困惑地看着小刀,这个瘦削苍白的少年一字一顿道,“你在撒谎。你的伤口结着旧痂,一看就知道是紫竹出事前受的伤,根本不需要虹小姐证明。”
朱三斤一拍脑门:“小的真是糊涂了!”他竟然没想到这个。
小刀却道:“你不糊涂。”
朱三斤道:“啥?”
小刀道:“你事先划出一道伤口,就是方便掩饰以后的伤口。”
朱三斤吃惊道:“我事先知道会被针扎到手?”
小刀道:“是。因为你就是一”
“刀少侠!”卫芷汀忽然喝了一声,然后顿了一顿,“李申是外子的客人,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怀疑。”
朱三斤温和地看着卫芷汀。他早就知道,只要是和杜子安有关的人,卫芷汀就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朱三斤的目光温和得简直有些伤感。
卫芷汀却抓起了朱三斤的手,把他带到一边:“我要和李申说句话。”
朱三斤微微愕然,他实在没想到卫芷汀问的这句话是:“盗侠容佩风,是不是你师门中人?”
朱三斤沉默片刻:“小的出身寒微,哪里能见到这种大侠?”
卫芷汀薄怒,但还是控制着声音:“你跟我说谎没关系。庄主是不是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朱三斤老老实实地点头:“他知道。”
卫芷汀似乎不肯相信:“看着我!”
朱三斤便看着她,像一只最温和无辜的羊羔。
卫芷汀一怔,还没说什么,安叔已跑了过来:“庄、庄主来了——”
果然是杜子安,温和的脸上第一次带了些怒意。卫芷汀正要出言招呼,杜子安已等不及道:“你这是干什么?”
卫芷汀愣在那里,慢慢道:“妾身不明白老爷的意思。”
“这件事……这件凶案的事,我不是说先捂一捂,慢慢查访吗?你这样沸沸扬扬,庄里乱成了什么样子?”杜子安的手都急得有点抖。
杜天龙脸上现出些不忿的神色来,杜天虹已经不满地嚷道:“爹你说什么?都死了这么多人了,怎么捂?紫竹都死了!你赔我紫竹,赔我紫竹啊!”说着泪珠哗啦啦地掉下来,扑过去拉着父亲袖子,又是扯,又是捶,“小刀说李申是凶手,你审啊审啊!”
卫芷汀厉声道:“虹儿,不得无理!”
杜天龙看着小刀,不知为何出现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小刀只是倔强地扬着下巴。
“李申……李申他怎么会是凶手。”杜子安焦头烂额地扫了一眼小刀,“爹用性命担保,李小兄弟要是凶手,那爹也是凶手了!”
正乱着,下人气喘吁吁奔过来:“夫人……庄主!密道!有密道哎!真有密道哎!”
梅庄的柴房下,竟然真有一个密道。
密道离地面约有半尺的样子,出口用泥石夯实了。说是密道,倒不如说是长长的地窖。地窖尽头有些灰不溜秋的坛子,半埋在泥土里,封得严严实实的,朱三斤长长吸了一口气,半晌舍不得吐出来。
状元红,六十年陈酿。
这座梅庄是在当年止水山庄的旧址上改建起来的,听说止水山庄旧庄主颇好杯中物,莫非这就是他当年埋下的?算起时间来倒是正好。
除了这些酒坛之外,地窖里没有任何东西了,也没有任何出口。
卫芷汀镇定地问杜子安:“还要挖吗?”
杜子安呆了很久:“挖吧。”
朱三斤怔在一旁呆想:凶手是怎样借助这个地窖来去的呢?
而小刀悄悄溜了出去。他飞快地掠过雪地,掠过一棵棵梅树,焦急地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人。
忽然他又停了下来。假山石后躲着一个人,在烧什么东西。
小刀悄悄张望了片刻,走出来:“你在做什么?”那人“啊呀”一声,差点踢翻面前一只手炉子,纸灰点点飞起来,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她回过头来慌乱地叫:“刀少爷!”甜甜的小圆脸涨得通红。
是文兰。
小刀看着那只小手炉:“你在烧纸钱?”
文兰惶恐道:“不,不,我没有。”
小刀在乱发下静静微笑:“你跟我说没关系,我不会告诉你们家夫人。”
文兰吁出一口气:“那就好,刀少爷,你不知道,夫人最忌讳这个,要知道我躲在这里烧这东西,不揭了我的皮!”
小刀道:“你烧给谁?”
文兰道:“给……紫竹姐姐。”
小刀道:“紫竹?”他看那黄裱纸上写的名字,却是“玉梅”。
文兰道:“是啊——这是紫竹姐跟小姐前家里的名字——我年前借了紫竹姐两吊钱,一直没还上,好怕紫竹姐姐向我来讨呢,我赶紧烧给她!”
小刀道:“她怎么向你讨?”
文兰看了看左右:“刀少爷,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刚刚安叔他们不是给紫竹姐收殓吗?说她手指动了!”
小刀道:“她手指不是只剩三根了吗?”
文兰哆嗦了一下:“是!三根还动,肯定是向我讨钱,我要烧还给她!”
她吓成这样,小刀却知道人死后尸僵,关节变得僵硬,手指会自然收紧。紫竹可能一死就被封进了冰里,冰冻中止了尸僵的过程,而收殓时身体变暖,关节又开始收紧,手指才会动。
他正要向文兰解说,眼神无意中扫过去,却看到了一件东西。
小刀一步跃过去,小心捧起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一只黑陶的小手炉,上面落了薄薄一层雪。小手炉里,是干干净净的一叠纸钱,还没有烧,黄裱纸上写的字是:“玉奴”。
文兰“咦”了一声:“雪奴姑娘的手炉,怎么掉在这里?”
小刀立刻紧张起来:“你认得?”
“嗯,还是叫我去拿过来的呢,所以认得一刀少爷,你怎么啦?”
小刀僵立在那里,不说,不动,尖尖下巴微微颤抖。
“小兄弟,小兄弟你在哪里?”杜天龙掠过来。
小刀倏然奔过去,双手抓着杜天龙的衣襟,手指是抖的,乱发的碎影里,一双眼睛亮得发狂,嘴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杜天龙慌忙握住小刀的手:“怎么了小兄弟——你知道了?娘也发现她不见了,正逼着爹搜呢!”
小刀冷冷遒:“他们在哪?”
杜天龙指了指大花厅方向。
大花厅,卫芷汀坐在一边,杜子安坐在另一边。气氛比较冷,听得见屋檐融化的雪水,叮叮咚咚滴进雨沟里。
卫芷汀神情有些疲倦:“老爷,实在不为疑她什么,只是这地窖的秘道刚好通到她屋门口,她又这样清早偷偷出门,不明不白地不见了,实在难堵众人的口。”
她在说雪奴吗?那地窖里竟真有秘道,还通到雪奴的屋门?
小刀大步踏进花厅:“她出事了!”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他。
小刀双目尽赤:“雪奴出事了!”一手把那小黑陶手炉捧出来,“她连带出去的纸钱都没来得及烧,就遭到意外了!”便把事情说了一遍。
朱三斤在一旁用心听着,目光奇异地闪烁着。
卫芷汀诧异地问道:“玉奴是谁?”
小刀抿嘴,不出声。
但是杜子安不能不出声。他轻咳一声:“雪奴她……从前有些姐妹,有的不幸过世,可能感情好,所以烧张纸钱……”接着便不肯多说了。
小刀直指朱三斤,咬着牙:“你把她怎么了?”
朱三斤听他牙关嘎嘎作响,不觉吓得倒退一步:“刀少爷,这话是从何说起?”
杜子安沉痛地道:“李申。”
“呃?老爷?”
“刀少侠一直疑心你不是李申,曾私下跟我讨论过,你的确不像是刀棍教头之子……”
那么小妹和瑞保初死梅林中时,小刀说有要紧话跟杜子安说,就是说这怀疑的话?
朱三斤表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暗笑:他当然是贼骨头,可却是庄主请过来的贼骨头啊,小刀能猜到什么?
杜子安转向小刀道:“杜某听了刀少侠的话后,心中也有疑惑,所以这次出去请了两个人回来,相信能证实此人的真实身份。”接着拍拍手,“请进来!”
一个黑面憨容的中年人和一个青衣佝偻的老头走了进来。
杜子安指点道:“这位是襄阳打雀子街箍桶马师傅,和李家刀棍馆紧邻。这位是六扇门卢捕头。”
朱三斤向卢捕头眨了眨眼。他当然认得卢捕头,只怕卢捕头未必认得他。何况杜子安既然敢找这两个人来,当然是事先打点好了要帮他作假证明的。所以朱三斤公然无畏。
杜子安先向黑面中年人道:“马师傅,你先请说。”
中年人道:“小人就是打雀子街箍桶马,李家师傅是小人紧邻,小人一直和李家极好,大年初一第一天就上李师傅家拜年了,还给他家大胖孙子包了个红包呢,李师傅留我喝了一下午的酒,他身体健壮得很,啥毛病也没有啊,更别提什么病逝了!”
朱三斤张大了嘴巴,看起来很呆。
杜子安点了点头,温和地对老者道:“卢捕头?”
卢捕头抬起眼睛。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装了白惨惨的假眼,阴森森地睁着,像是阴曹地府来的勾魂的鬼。
有一次,这只眼睛曾经离朱三斤很近,甚至,朱三斤能闻到这老头嘴里糙米饭的味道。那一次,朱三斤差点没把命送在这老头手里。
他的脚悄悄移动了一下。
但是卢捕头的脚也移动了,好眼和假眼都直瞪着朱三斤的手。
卢捕头的手藏在袖子里。他的一只手断了,装了只铁钩子;另一只手断了两个关节,装了三根铁勾链。
卢捕头在六扇门风风雨雨大半生,难免受一些伤。而每次伤,好像都让他更强悍、更可怖。甚至有人传说卢捕头的心肝脾肺都已经换成了铁的。
朱三斤怕的人不多,卢捕头是一个。
卢捕头直盯着他的手,声音也像一把铁钩子:“我认得你的手,朱三斤。”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窗下忽然“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猛烈炸开来,炸得入耳朵嗡嗡发聋,更有一大团白烟瞬间弥漫全场。
小刀没有迟缓,绿眉自白烟中闪电划出,直取朱三斤,杜天龙长剑一挺,守在窗口。
卢捕头的铁钩链也已出手,挡在朱三斤和门口之间。
他们的动作也算快了,但是被那爆炸一惊,难免要呆上一呆,何况心中怕有毒,又要闭气。而朱三斤却似早知会有这么一声,已全速向后飘去。
他飘向花厅的后墙。
要命的是,杜子安也动了。
他追向朱三斤。
他这一追,正挡在小刀面前,当然要努力避开小刀的刀向。但是小刀自己却知道,他的刀势正准备要变,变后的刀风定会刮到杜子安。
小刀暗叹了一口气,狂怒的绿痕硬生生刹住,一口逆血涌上来,也只是抿紧嘴唇冷冷地咽回去。他固然不愿意伤及杜天龙的父亲,也不愿喷出血来邀功。
而这个时候,朱三斤已经撞上届墙,就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结结实实砖砌的墙像豆腐一样垮下去,泥灰飞扬,朱三斤已然不见。
而这边窗下的白烟已然消散,能看见窗子好端端立在那里,刚才惊天动地的一声,竞连泥灰都没轰下一小块来。
卢捕头头也不回跃出后墙墙洞,继续追。这个人好像天生不知道放弃。
杜子安去端详那个墙洞,实在不知道朱三斤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方方正正的一块墙洞处的砖头变成了一堆烂泥,只有咂舌道:“这人原来早准备好退路,心机恁深!”
小刀和杜天龙已经把屋檐下那个机关提进来:是只“小小盒子”,老字号温家的出品。屋檐的水一滴滴地滴到盒盖上,蓄到一定分量时,就会把盒中一个机簧压下去,引发爆炸。里头放的特殊药物纯是吓人之用,却没一点破坏力。
朱三斤进花厅之前,是从雨檐那边走过来的,可是谁也没有发现他动过手脚。
——他怎么知道这次有必要动手脚呢?
卢捕头又从墙洞里掠了进,板着脸向杜子安一点头:“多谢庄主通报消息,可恨此贼狡猾,在下去了。”又从墙洞掠出去。
杜子安苦笑着摸摸鼻子:“夫人,我们不如就在这里做一扇门吧……夫人?”
卫芷汀坐在那里,脸上有种恐惧的神色,好像刚刚看见了一个鬼,喃喃道:“什么?哦,好,我有些累了。龙儿,扶娘回房去吧。”
梅庄就这样赶走了它的客人。
一天之后,又赶走了第二位客人。
这第二位被赶走的,竟然是小刀!他自朱三斤走后,一直在梅庄中惶惶然搜索雪奴,时而钻到那地窖中摸索,她在这里走过吗?什么人在这里走过?时而又硬闯进雪奴闺房中翻箱倒柜,她留下了什么吗?她一定能留下什么的!杜天龙也到处陪着他跑。
卫芷汀好像变痴了,时时发呆,一朵梅花落下来都能把她吓一大跳。杜天虹依偎在母亲身边,本来是想找安慰,谁知母亲倒好像还需要她安慰,不由心里想:娘什么时候这副样子过?这是中了什么邪!急得又哭,想找父亲,偏偏杜子安总是人影不见,偶尔找见了,也只是急匆匆嗫嚅两句,一点用处都没的。
事情已经糟成这样,偏偏夏妈还嫌不够乱似的,扭着厨房的烧火丫头骂骂咧咧来找卫芷汀:“夫人,夫人你看看,这帮有皇天没王法的野杂种成什么样了!”
“怎么?”卫芷汀勉强集中起注意力。
“就这丫头,你跟夫人说你干什么好事了?”
那丫头捂着头呜呜哭道:“刀少爷去我们厨房乱翻,我就劝他—一”
“劝?你说的话是:‘找人找到厨房,难道是怕我们把人给剁了煮了!’夫人你听是什么话?刀少爷是大少爷的客人啊,这帮小杂碎跟客人说起话来作兴是一点规矩也没了——”
“他是去找雪奴吗?”卫芷汀忽然看着丫头问。
“是的。大人。”
卫芷汀怒冲冲地把桌上的砚台推到地上:“把他给我叫来!”
夏妈和杜灭虹俱吓了一跳,夏妈道:“夫人——”
“给我叫来!”
小刀和杜天龙来到了暖阁。
杜天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道:“娘——”
“给我拿下!”
“什么?”
卫芷汀指着小刀,一字一顿道:“把他给我拿下!”
“娘!”
“秘道通到雪奴的房间,她不是凶手也是凶手的帮凶。此人对凶手这般关心,是什么意思?拿下他!我们梅庄一庄子人的性命都要算在他身上!”
这一说不要紧,杜天虹腾地跳起来:“娘!”
卫芷汀却像发了癫似的,手指着小刀乱抖,一叠声只是“拿下拿下”,眼见杜天龙的长剑,一手夺下,指着他道:“你听不听娘的话?”
杜天龙张着手,脸色惨白:“这是我的小兄弟……”卫芷汀并不说话,回过剑,竟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杜天虹尖叫一声,夏妈扑过去夺剑。小刀原本只是静静地看看卫芷汀,又看看杜天龙,但眼见卫芷汀回剑自刎,也不说什么,抬起手,就点了自己的大穴。
这处大穴点住,小刀双手再不能动,就这样放在胸前,还是静静地看着杜天龙。
杜天虹和夏妈夺下那剑,卫芷汀脖子上已然被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她可是来真的!
杜天龙抓住小刀的双肩,急泪涌出,双唇哆嗦,只不知该说什么。卫芷汀已挣扎大叫:“把他押到煤窖里!用鞭子抽他!今天再问不出凶手,明天就杀了他!”
杜天龙痛叫:“娘!”
卫芷汀青筋暴突,脖颈上的血直喷出来,还是挣扎大叫:“拿下他!”
杜天虹满手溅着血,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夏妈这样老成的人也软了,一边还勉强拉着卫芷汀,一边大叫“来人”。
小刀只是看着杜天龙的眼睛,静静道:“大哥,别管我了。我不怪你,你也——永世莫怪我才好。”
杜天龙呆呆道:“你怎么不怪我?我又怪你什么?”
小刀却不再回答了。
卫芷汀说拿鞭子抽,可不是说说而已,真的就逼着人绑上小刀,抽一鞭,问一句:“你和凶手什么关系?”
这鞭子是特制的,抽下去皮不开肉不绽,连衣服也不会破,却能叫人痛入骨髓,每一鞭都留下一条重重的青紫痕。
杜天龙只知道小刀瘦弱,却不知道这么瘦弱,好像每一鞭子都能把他拦腰抽断似的。他怕听见小刀的惨叫,但是小刀却一直不吭一声,只咬着唇,睁着雪亮的眼睛—一那头发已经被汗浸湿了,一绺绺垂下来,“啪”,一滴汗水从发梢落下。
杜天龙发现自己在喃喃道:“你叫出来吧,你昏倒吧。”但小刀只是睁着眼睛,盯着某一处地方,目光雪亮,像黑夜中永不消逝的荧光。
第七章 丈八灯台雪压雪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7656
【杀手日记】柒
辛午年正月初七 晴
疼痛……
我当然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没有“寂寞”那么苦,没有“嫉妒”那么阴森,也没有“渴望”那么煎人心肺。
所以若一定要忍受一种痛苦,我宁愿它是“疼痛”尤其肉体的疼痛,是比较好受的。
我在这里,痛得简直难以忍受,妈妈,这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能看我一眼!可是你……
继续我的字谜吧:
别梦依依到谁家。
什么时候入睡得最沉?
不是深夜,而是凌晨,天快要发白之前,一夜中最黑的时候。
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人,包括辗转反侧的怨妇和彻夜未眠的老人,都沉在有梦无梦的睡眠中。
梅庄扰攘一天,现在也沉入安静的睡梦中。
有一条灰白的影子一闪而过。
守在煤窖门口的庄丁也睡着了,那人影的手按在门上,内力悄吐,已将门锁悄没声息地震断,人影闪进了门里。
小刀半坐在地上,倚着一堆稻草,闭着眼睛。可是这个人一进来,他的眼睛“铮”地睁开了。像一只野兽,可以在一秒钟内恢复清醒。他的脖子抬了一下,牵动肌肉,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卫芷汀那顿鞭子,好像把他全身都抽碎了。
进来的人抢上前来点开他的穴道。小刀仰脸道:“大哥?”
杜天龙转身欲要背他,触到伤处,小刀呻吟一声。杜天龙立刻紧张地道:“痛吗?”
小刀微笑道:“不,只是……我自己还能走。”
“胡说。”杜天龙轻斥一声,背起他,施展轻功掠出去,像轻轻的夜风掠过门口,守门庄丁呢喃一声,梦见了老家的清水河。
掠过雪色月光下的梅林,掠出这沉睡的梅庄,到了外面无垠的雪原,杜天龙停了下来。
杜天龙深深蹙眉:“我真不知……唉,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答应让你跟我回家!我该怎么说——”
“不用说了。”小刀微笑道。
“我们走吧,好不好?小兄弟,我们回塞外去,去骑我们的烈马、喝我们的烈酒……”
“不会的。”
“呃?”
“大哥走不开的吧?家里发生了这种事,大哥会一走了之吗?你不是这种人。”
杜天龙又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道:“你……小兄弟,你……”
“嗯?”
“你,跟雪奴到底是……她真的是凶手吗?”杜天龙用尽浑身力气问出这句话。
小刀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笔直看进杜天龙的眼睛:“我不知道。”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大哥,请你替我留在庄里想办法。如果雪奴不是凶手,请你救她。如果她是凶手,也请你给她一个好死。”
杜天龙别过头,喃喃道:“我知道了。”他站起来,“那边有个农舍,你先留在那里养伤吧。”
说是农舍,不过是个窝棚,原来是为了看田草草搭的,简陋得要命,里面只有个驼背的老农妇,杜天龙看得直皱眉。可附近却又没什么客栈,小刀倒喜它偏僻干净。那老农妇虽有些耳背,手脚还利索,人也极热心。杜天龙假冒是远路的行人,要把受伤的弟弟寄养在这里,老农妇一口应承,还答应不跟别人说。杜天龙拿出的伤药,她一一记下用法。杜天龙这才放心,厚厚地赠了些银两给她,直到雄鸡唱白,才转身离去。
杜天龙既走,小刀本是不爱说话的,就闭着眼睛养神,不觉昏睡过去,醒来时,天地间又是一片白雾茫茫。那老农妇正驼着背里外忙乱,又是挑雪,又是生火,直到锅里雪都化成滚水,小刀忽然闻到了酒香!
他的手立刻抓住他的刀,牵动伤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再疼也没有办法。他必须抓着刀!
因为在这个驼背农妇的锅子里,突然传出了酒香!
以小刀的敏锐,竟都没发觉这口脏兮兮的锅子里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壶酒!
忽然,老农妇的背也不驼了,口音也不再带着土腔,反而笑嘻嘻地道:“状元红,鉴湖水糯米酿,小雪淋饭大雪摊饭,埋藏六十年,色香双绝六味俱全,刀少爷要不要来一口?”
梅庄柴房里埋的状元红什么时候被弄到了这里?
小刀平躺着,淡淡地道:“朱三斤。”
农妇转过身来,把那张又黄又脏的脸皮撕掉,露出李申的小圆脸。又把这张小圆脸撕掉,露出通缉令上的招牌丑脸,露齿一笑:“可不正是小的。刀少爷安好?”
小刀仍然目视屋顶,淡然道:“我仍然有能力杀你。”
“是!”朱三斤拖长声音道,“刀少爷要豁出命下手,小的怎么挡得了。可是刀少爷又何必出手呢?小的和刀少爷一样,都是被冤枉了赶出来的,实在该同舟共济才是。”
小刀不说话。
朱三斤又道:“其实刀少爷别担心卫夫人,她说不定是为你好。”
小刀猛然转头:“你说什么?”
朱三斤淡淡微笑道:“这位夫人虽然把你赶出来,说不定是自以为发现了凶手是谁,怕你留在庄中有危险。虽然打了你,说不定是想逼她儿子偷偷救你。这一切说不定都只为瞒过她心目中那个凶手的耳目。鞭子打得虽痛,是特制教训下人的鞭,却不伤筋动骨,还没有她剁自己的那一刀厉害呢。”
小刀冷道:“这些事是你走后发生的,你怎么会知道?”
朱三斤笑道:“我一双贼眼能知阴断阳、判过去未来,刀少爷相信吗?”
小刀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朱三斤道:“因为雪奴姑娘。”
小刀猛撑起身子:“你说什么?”
朱三斤知道这一撑的分量,足够让杜天虹这种大小姐痛昏过去,可是小刀只是冷冷地咬着牙。
他的神经,好像是钢铁铸的。可他的身体,却简直比一般女孩子还要单薄。
朱三斤叹道:“恕小的直言,雪奴姑娘入乐籍前的名姓,是不是姓梅?”
小刀直视朱三斤,愧疚和害怕的神色交织在一起:“你知道什么?”
朱三斤微笑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小的好歹还看得出一点。但刀少爷放心,如果你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又何必多嘴?那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出了什么事?”
“不,我不知道。”朱三斤严肃道,“但如果你帮我,我说不定能知道一些。”
“怎么帮?”小刀干脆道。
“你有什么办法能悄悄把龙少爷叫出来说话吗?”
“有,用烟。”小刀道。
有一种烟的语言,只有约定过的人才知道什么意思,别人只会当是普通的炊烟。
朱三斤看看外面的大雾,苦笑一声:“一个时辰之后可能会晴些,小的先去收集些畜粪,便于刀少爷点烟,少爷先请用些酒吧。”朱三斤体贴地把温过的酒端到小刀床头,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越窖青釉酒杯,递给小刀,“少爷虽然暂时有些不便,大概也不会让小的喂您。龙少爷留下的这些伤药,有的是外用,恐怕小的也不方便帮少爷上。好在这些伤其实没大碍,少爷又是经过世面的人,就请自便吧!”
他说得温和,小刀的脸通红起来,仍强撑着冷冷道:“多谢!”
朱三斤一笑,走了出去。
两张假脸又消失在他怀里。
没有人知道朱三斤怀里藏着多少东西,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哪张脸是真的。
“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该通缉你哪张脸。”一个人说。站在雾里,这个人冷得像钢铁。
卢捕头。
卢捕头终于找到了朱三斤。
朱三斤第一个反应是要回屋逃到小刀身后,但又停住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卢捕头好像不想捉他。
他想说“你好”,但是卢捕头却先说了。
卢捕头说的是:“再见。”
朱三斤吃了一惊:“再见?再见是什么意思?”
卢捕头道:“再见就是我要走了。”
朱三斤道:“你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卢捕头道:“就是不再捉你了。”
朱三斤道:“不再捉我了是什么意思?”
卢捕头叹一口气:“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朱三斤搜肚刮肠,确定自己是真不知道。
卢捕头道:“我收到紧急命令,必须马上走。有人不希望我动你。”
朱三斤奇道:“是什么人?”
卢捕头道:“你不知道?”
朱三斤道:“小的确实没结识过这么重量级的人物!”
卢捕头叹道:“那就算了。”
朱三斤目光闪了一下:“卢大人这次赶来,就是想向小的说再见?”
卢捕头忽然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样子:“公事公办。我走了。”
朱三斤却笑道:“融雪天寒,何妨进来喝杯酒?六十年陈酿的状元红,权替大人一壮行色。”
卢捕头看着朱三斤,冰冷的目光有些融化,掩饰地一低头,躬身进了窝棚,朱三斤轻轻道:“不知大人信不信,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帮忙。”
卢捕头淡淡回答了三个字:“知道了。”
有的人离去,就像他出现一样匆匆。
酒还温,雪仍沸,卢捕头已经离开。
朱三斤望着梅庄的方向出神。
小刀忍不住道:“卢捕头走了!”
朱三斤道“嗯。”
小刀道:“他来,就是为了跟你说声再见?”
朱三斤道:“可能他一直想喝我一杯酒,忽然不用跟我敌对了,就忍不住过来打声招呼。”
小刀道:“你的意思是他很欣赏你?”
朱三斤笑道:“我一向都挺讨人喜欢。”
小刀道:“我不喜欢你。”
朱三斤道:“这没关系。”
小刀道:“是谁要保你?”
朱三斤道:“我不知道。”
小刀道:“我不相信。”
朱三斤耸了耸肩。
他自己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已经想了很多遍,把最不可能的可能都猜过一遍,却不知道白费了力气,要保他的人将在下一个故事中才出现。
人事的纠葛,岂不是很神奇?
人行走在江湖,就如走在雾中,永远不知道身边是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会落在何处。
小刀又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他本来是最不爱说话的,现在却突然聒噪得像个小女生。
朱三斤道:“我在想这个梅庄的名字。”
“它的名字有什么问题?”
“你可知道它本来叫止水山庄,经过七娘子那次大案,魏公子无忌和大半个江湖的领袖人物都死在这里,整个山庄就荒废了。直到杜庄主一家搬过来,才改名为梅庄,为什么是梅庄?”
“因为庄里有很多梅花。”小刀抢答道。
朱三斤摇头:“止水山庄本来种得最多的是辛夷、桃杏和扶桑樱花,并不是梅花。所有梅花都是杜庄主命人种的,甚至特意从武陵移了些老梅过来,所以……”
“所以?”
“他为什么这么做?”
“你管他呢。”小刀不耐烦道。
朱三斤咂咂嘴:“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原因的,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原因。”
但小刀的嘴唇却突然白了:“梅。”他又说,“紫竹进梅庄做丫头前,名字就叫玉梅!是不是叫梅的人就要死?凶手是不是跟梅有仇?”
朱三斤微笑道:“你莫忘记第一个死的是小妹,她可不叫梅。雪奴姑娘的失踪也许别有蹊跷,未必就是死了。”
小刀瞪着他,似是感激,又仍慌乱,硬邦邦答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雪奴姑娘已经失踪,你着急也没有办法,只能把宝押在小的我身上。”朱三斤温和地答道。
杜天龙急冲冲地赶了过来。
那淡淡的炊烟形状,只有他能看懂:别声张。速来。
到了那里,他吃了一惊:“小怪盗?”
朱三斤满面堆笑,用最快的速度说服他答应帮忙。
传说“神仙大老板”赵羽西的一条舌头能把死人骗活,朱三斤修行没那么高,充其量是把活人骗死而已。
杜大少傻傻问道:“我能帮什么?”
朱三斤凑上他的耳朵。他的丑脸亲亲热热凑上杜天龙的俊容时,杜天龙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但是朱三斤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惊叫出来:“什么?”
“就听小的一次吧,反正就算错了也没害处是不是?”朱三斤飞快地道,又把一只小瓶子塞到杜天龙手里,“如果事情如小的所言,就把这瓶盖打开,里面的气味虽然清淡,但小的立刻就能嗅到,会赶到庄外,请龙少爷掩护小的进去。”
杜天龙看那小瓶竟是羊脂美玉,出奇的剔透晶莹,隐隐还能看见两条龙纹,不由失声:“这不是龙将军府丢的那只……”
“可不是吗。所以小的若是起坏心骗大少爷,少爷只需拿着这只瓶子到将军府上报案,包小的被追杀至死。少爷可以放心了?”朱三斤眨眨眼睛。
小刀也不由色动:“可是这只瓶子里装的应该是——”
朱三斤截口答道:“那种宝物,自有福将得之,小的不过是借个瓶子装些私家物事,余者一概不知。大少爷可速速回庄,迟恐生变。”
杜天龙果然不敢再留,踏出门去,看了看手中玉瓶,暗暗摇头:朱三斤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小刀僵卧在床,眼睛直瞪着屋顶,朱三斤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如果我是你,最好休息一会儿。”
小刀没有回答。
朱三斤叹道:“你是不是没办法休息?”
小刀不回答。
朱三斤道:“那你不妨去天香阁走一趟吧。”
小刀腾地坐起来。
他动作之迅速有如诈尸,朱三斤不由大汗一把,结结巴巴道:“那……那个你去天香阁问问,玉奴是什么时候死的……”
小刀嘴角一抿:“这个不用问了,我知道。”
“啊?”
“就在年前:玉奴一死,雪奴就嫁给了杜庄主。”
这家伙的功课做得不赖啊,朱三斤汗颜道:“如此甚好。那刀少侠能不能再去问一声,雪奴姑娘和玉奴姑娘好到什么地步?杜庄主去天香阁有多勤快,还叫过其他姑娘没有?他向来跟雪奴姑娘和玉奴姑娘相处的怎样?”
小刀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朱三斤叹道:“唉,杜庄主向来是个模范丈夫,却突然纳了雪奴姑娘,会不会跟天香阁有什么关联?”
小刀立刻眺出门。
朱三斤跟在后面叫:“天黑前回来!入夜后怕会有事!”
小刀身影已经不见。
但朱三斤知道他已经听见,并且一定会在天黑前回来,爬也会爬回来。
就算死,也会回来对付完凶手再死。
朱三斤很放心地走回窝棚,开始睡觉。
既然这个人静不下来休息,何不支出去做事。朱三斤很满足地想着,对自己说:“朱三斤,你真是个冷静的天才。”
小刀并不知道,刚才朱三斤欺骗了他。
小刀不是贼,不知道什么叫摸盘睬点。但朱三斤是,而且是此中翘楚。
所以朱三斤知道,小妹是岭南人,在她的家乡,“小妹”一词的发音就是“小梅”。
小梅、玉梅、梅雪奴。
雪奴已经凶多吉少。
朱三斤自己也是在听说雪奴失踪时,才突然想到这“梅”字的联系,激动得两眼放光。
他简直要感谢雪奴出事,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不过,不到晚上,这些想法恐怕得不到证实。
所以他认为没有必要现在就把什么都告诉小刀:小刀看起来像块冰,其实冲动得像把火,这样的人很容易把事情搞砸。
庄里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
虽然很远,但是朱三斤的顺风耳还是能分辨出来:这是砍木头的声音。
他茫然:梅庄在砍柴取暖吗?
饶是朱三斤七窍玲珑心,也没有猜到:此时此刻的梅庄,已经几乎被杜天虹翻过来了。
这丫头认定是雪奴勾结外人,伺机作案后偷偷溜走,害得小刀被责打,妒恨转成怒火。又怕她再回来杀人,这么大的庄,防是防不牢的,不过既然雪奴每次杀人都要放在梅树上,恐怕别有深意。所以,只要看住梅树,就不会有新的凶案发生。因此虹大小姐便带入砍平了庄中所有零星梅树,单留庄中心的一片梅林,立了几个丈八高的大灯台,照得整片梅林一片雪亮。
卫芷汀自小刀走后,就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关了房门,对着一尊观音像念佛,任凭杜天虹闹得天翻地覆,也不发一言。
杜子安似乎不太赞成女儿的行动,但是梅庄里早就人心惶惶,听杜天虹说的这话难得有道理,立刻众志一心地行动起来,转眼就放倒了零星梅树,立起丈八灯台,还定好了巡逻值班的规矩,杜子安想拦都拦不住。
杜子安忧心忡忡地站在一边看着大家忙乱,颦着一双好看的眉。
杜天龙心事重重地走过来,叫了一声“爹”。
杜子安局促地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杜天龙哼哧哼哧先问出来了:“爹,你看妹妹这么做,是不是胡闹?”
“唔?”
“雪奴姑娘……她有没有可能真是凶手?”
杜子安大惊道:“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爹,雪奴姑娘不会有问题的是不是?娘虽然……有点对不住她,可是听说她一点不怪娘,还很感激您,说她如果定要有个归宿,也就是爹爹你这样的人了,她怎么会做出——”
“这是听谁说的?”杜子安局促地道。
杜天龙不语盯着他。
杜子安越发局促,干咳两声,忽然下定决心一般,向杜天龙低低道:“刀少侠这件事,实在是我们对不起人家。但是你娘……我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去怪她,只好我们以后想办法向刀少侠还这个情,你看如何?”
杜天龙能如何?只能默默应一声。
杜子安看着儿子,似大有不忍,却又不能不说下去,心里纠结,声音哽咽道:“龙儿,爹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娘……不管你娘做出什么事,都莫要隆她。因为爹……都是爹不好。爹对不住你娘。爹是为了父母之命,为了承嗣而娶你娘的,自从虹儿出世后,爹一看已经儿女双全了就……没有对你娘尽过床闱中的责任……”
杜天龙的脑袋“嗡”了一下。他爹在跟他说什么啊?
杜子安也玉容涨红,但仍坚持说下去道:“是爹对不起你娘。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不可以怪你娘。”
杜天龙忽然叫出来:“天!你是说娘因为恨你和雪奴,所以——”他这话是用很低的音量叫出来,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却像雷霆一样。
杜子安慌乱摆手:“不,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竟拔腿就逃走。
杜天龙呆站在原地,可怜他自小闯荡江湖腥风血雨的也算见过一些世面,现在却彻底傻了。
“哥哥!”杜天虹忽地眺过来,“你来帮忙!文兰、文竹、安叔、夏妈都帮我,你也要帮我!”
“我……我有事。”杜天龙心乱如麻地走开。
如果真是娘亲在后面操纵,他能帮亲妹妹布置行动对付娘亲吗?
但又怎么会是娘亲……
算了,还是听朱三斤的话,去办那两件事要紧。
不知不觉,朱三斤对杜天龙来说,已经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杜天虹在后面跳着脚骂:“什么事比这事更重要啊?哥你疯啦!你不要命啦,你不管娘,不管我啦!”
骂到最后,就成了呜咽。
杜天龙只能麻木着一张脸离开。
第八章 玲珑心思谜破谜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13585
【杀手日记】捌
辛午年正月初八 阴
很痛,很痛!
很痛。
我写不出什么,我痛。
妈妈,我以为我可以撑过去,我可以好好地帮你办好这件事,让你满足,我就可以开心。
我错了,我痛。
我在为你做事时,其实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他做的。你的眼里心里面全都只有他一个人,我不在你眼睛里,你看不见,我。
所以我痛。
好痛。
痛到我想杀了你。
做不了你手掌心中的至爱宝贝,就做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吧,至少是知疼着肉的东西啊,妈妈——
妈妈,我决定要好好看一看这个男人。这个你爱他爱到可以杀了他的男人……
我要好好看一看他。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两点相思泪,双流到腮边。
此物已顷筐。
朱三斤闻到了“猪的香味”。
他交给杜天龙的玉瓶子里装的香料,是专门追踪用的,朱三斤把它叫做“猪的香味”。
杜天龙一定已经打开了玉瓶子,所以朱三斤闻到了香味。他甚至可以判断出杜天龙在梅庄的哪道墙后什么位置。
天已经擦黑了,小刀还没有回来。朱三斤只好在地上留了些字,然后硬着头皮一个人去找杜天龙。
他没有小刀那种盲目的信仰:觉得只要有杜天龙在就有安全感。这位大少爷给他的感觉就五个字:漂亮低能儿。
朱三斤甚至觉得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杜天虹跳出来保护他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梅庄。
有的时候,人总是要做一些明明知道危险的事。
他找到了杜天龙。
杜天龙正在团团转,忽然看见朱三斤,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你总算来了!你竟然真的来了?”他又狐疑地去闻那只瓶子,“我怎么什么味道都闻不见?”
朱三斤笑眯眯地劈手夺过玉瓶:“少爷是办成了哪件事?”玉瓶转眼消失在他袖子里。
杜天龙犹忍不住多看两眼,心事重重地拿出一本小册子:“拿到了,你看。”
小册子翻在第一页,“辛午年十一月初五,雪后初晴……”似是蝇头小楷写的日记。
朱三斤越看,脸色就越惊讶,他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看到一本——杀、手、日、记!
杜天龙在旁边嘟嘟嚷囔:“你怎么知道书楼里有这本书?是什么人写的?这些字谜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开头一个有梅,最后一个又是梅?”
朱三斤吃惊地抬头看他:“大少爷,小的知道第一句的‘梅妆’是南朝寿阳公主睡在梅树下,额间落了梅花而成的妆容。可是最后一句‘此物已顷筐’,跟梅花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杜天龙好像比他还惊讶,“这是《诗经·召南》中的一篇,‘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意思就是说‘成熟的梅子落在地上,用小口的浅筐把它盛起来。想追求我的男人啊,日子也已经到了。’”
朱三斤好像被雷劈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大少爷,全诗还说了些什么?”
杜天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搡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天啊!你的意思该不是——”他的脸青了。
朱三斤默默看着结冰的湖面。
乍暖还寒,风中有雪的气息。一只早出窝的山雀怯生生跳下来,在雪地上走了几步,吱呀又飞走了。
朱三斤呆看着它和它的足迹。
一切的一切,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
没有任何事情是没有原因的,这件事的原因又是另一件事的结果,纠纠缠缠,连环交错,一切事情忽然都有了交代。
忽然,一切,都已经在他眼前。
朱三斤脸上现出一丝恐惧。他经历过很多事,却从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这么简单,又这么恐怖。
“嗖”,一条人影飞过来。
是小刀。
“嗖”地飞到,单膝软倒在地上,额头一粒粒都是痛汗。
“我看了你留下的图示。”他简单道。
那是朱三斤标明了杜天龙所在的位置,要他过来。
“你怎么了?没好好休息吗?”杜天龙伸手扶起他,“你去了哪里?”
“天香阁。”小刀还是看着朱三斤,“玉奴生前是她唯一要好,也是最要好的姐妹,去年十一月初得病死了。她失踪那天是玉奴的七七日,偷偷溜出门是想为玉奴烧纸钱。先前杜庄主去天香阁只叫她们两个陪酒,举止很君子。玉奴死掉后,雪奴恹恹染病,杜庄主提议她嫁进梅庄。”
这就是雪奴的故事?
“真是个好人……”朱三斤突然问道,“大家都在梅林吧?”。
“呃?”
“这里没什么仆人。”
“我怕别人看到你不好,特意挑这个冷清的地方。”杜天龙回答。
“好好。”朱三斤满面堆笑道,“那小的再去别处溜达溜达。”
杜天龙紧张地道:“你去哪里?我跟你去。”
“不、不、不。您要照顾刀少爷呢。再说,这些字谜小的可猜不透,还是要学富五车的龙少爷慢慢参详才好,跑腿勘察的力气活就留给小的做吧。真遇到什么事,小的就叫,龙少爷和刀少爷保证能听到,还能救小的是不是?”朱三斤眨眨眼,脚底抹油跑掉——这个人的“跑”,总是难看得像“溜”一样。
杜天龙讪讪地拿出这本日记给小刀看:“我真想不通,朱少侠怎么会猜到父亲的书楼有这本书,还一定要我偷偷地去找。那些书一直有专人照顾,掸尘拂灰吸湿,不得偷懒。后来父亲又坐在那里发呆大半天,我等了一天,刚刚好容易才偷偷进去,竟然是这种东西,还是今天写的!难道是一大早写的?我竟没看到什么神秘入进去……”
小刀看了,也大惊失色:“这个凶手在写日记?他藏在庄里?他到底是谁?这些字谜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个谜,恐怕是打个‘梅’字。两点相思泪……难道是‘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的典故?可‘双流到腮边’又是什么意思。”
“大哥,你知道我没念过书。”小刀尴尬道。
“是、是。”杜天龙大大抓头,“可是你比我聪明啊。我教你的字,你都一看就会。像‘单手持戈’,一只手一只戈,我教过你的,就是‘找’字。”
“不是‘我’吗?”小刀茫然道。
“怎么会……咦,对啊!”杜天龙一拍腿,“‘我’字真正是一手一戈、手戈相连,果然比‘找’字更贴切。小兄弟,你真是聪明!”就兴奋地再猜下一个字,“你看‘此中无匕’,应该是个‘止’字,上面的‘日照地下’该是什么?‘地’字下面加个日,是没这种字的。如果是把一横权充地面,一横下面加个‘日’,再加个‘止’,这也不成啊……”
“如果是一横下面一个‘日’,他为什么不说‘日在地下’?”小刀问道。
杜天龙凝视小刀,兴奋得剑眉飞扬:“是,你说得对!——啊,我知道了,原来这个字谜,虽然分成两句,却是要前后对照着看的!日照地下,此中无匕。日本来不在地下,是要照见地下的‘此中无匕’!所以日在地上,止在地下,中间一横地面,这是个‘是’字,是‘是’!”
小刀也喜悦道:“那么这七个字谜已经猜出三个了,第三和第四个字是‘是我’,第七个字是‘梅’,这是什么意思?”
杜天龙挠头:“还要猜下去……哎呀,不好,凶手说要见一见那个男人,是不是我爹?我爹会不会有危险?”他急着站起来就要走,又回顾小刀,脚就走不动了。
卫芷汀要打死小刀,小刀势不能在庄中露脸。他去找爹,那小刀怎么办?
小刀似已读出杜天龙的心事,道:“大哥你去。庄外也要人巡看的,我去庄外。”说罢埋头就走。
杜天龙上前一步捉住小刀的肩:“小兄弟,我爹武功这么好,智谋又比我们强,不是什么人想杀就杀得了的。又有朱少侠照顾着庄里,其实也不用我这笨人到处走。我们要紧的还是要猜出这些字谜,猜出这个人是谁对不对?唉,可惜我笨,剩下这些谜猜不出来怎么办—一”
小刀不假思索道:“大哥一定能猜出来。”
朱三斤托腮坐在水边。
这条小河,从梅林中流出,沿庄绕一个弯,从东墙底下流出去。这个弯围出一个小小的芦苇沼泽,枯干的芦苇杆还在寒风中高高抖瑟,灰白的太湖石连成一道山脉,被松柏和那历冷弥坚的薜荔藤芜郁郁青青地遮蔽住。
朱三斤就坐在一蓬藤芜和假山石的后面,他这么大一个人,屏住呼吸时,却不会比一块石头更醒目。
这个人明明不会像变色龙一样变色,可是却有一种本事:能飞快融进周围的环境,变成石头中的石头、野草中的野草。
他在耐心地等待。
他记得有一年冬天,为了抓一只麻雀,他在雪地里等了一天一夜,等到天边那个红彤彤的圆球落下,又升起。
那只麻雀走进他设的陷阱时,他的腿已经完全僵掉了。直到现在他的脚上都有一块肌肉永远是黑色的,使不上力气,因为它已经在当时被冻死。
其实那块肌肉本来也可以不用被冻死,如果跳几下说不定就能活过血来。就算怕吓着麻雀不敢跳,拿手揉揉也是好的。但是朱三斤把手揣在裤裆里,一次都没有拿出来。
因为他知道,脚就算整个冻掉都没有关系,可是如果手被冻僵,那就捉不到麻雀,那他当时就会死。
最后他爬过去捉住那只麻雀,立刻连皮带骨地吃了下去,麻雀的热血维持了他三天的生命。
三天后,他才找到第二样食物。
朱三斤是这样活下来的人。所以支使小刀透支体力去打探消息时,他一点都不内疚。
第一眼看到小刀,他就知道小刀也是这样活下来的人。像他们这样的人为了达到一个目标,绝对不会害怕疲倦和疼痛。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比肉体的疼痛可怕。
轻轻一声响,像风吹来梅花的花瓣,朱三斤微笑了:他等到了他的麻雀。
不是一只,是一对。一男一女的一对。
女的大斗篷蒙身,连脸也遮严,看不见面容,男的却没有采取任何蒙面措施,所以朱三斤看得很清楚:杜子安杜庄主。
杜子安还是那么漂亮,但带着三分愁容,看起来好像比平时还动人心弦,向那女子伸出一只手去,呻吟般道:“你——”
“我。”女子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但听得出应该是个少女。
杜子安退一步,一脸震惊:“你是谁?”
他问得笨拙,女子却答得很妙:“我是我妈妈的女儿。”
杜子安糊涂了:“你妈妈是谁?”他好像真的不知道。
女子问道:“我给你留下的便笺纸是谁特制的?”
杜子安愕然道:“不可能!她——”
女子道:“我从小就被她收养了。”
杜子安方释然,面色又转为凄苦,喃喃道:“你何苦,你这是何苦……”
女子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叫你来?”
杜子安方想起问道:“你留下她的便笺纸,叫我来这里,是不是想说什么?”
女子道:“妈妈想叫你去找她。”
杜子安痛苦道:“我不能,我——”
女子从容道:“我知道,所以她让我来杀你,你们可以一起死在梅树下。”
杜子安道:“这……真是她的意思?”
女子道:“妈妈一向认定你是头一个知已,唯一的爱人,你看这像不像她的意思?”
杜子安默然良久,道:“纵然如此,那雪奴无辜。我可以死,雪奴姑娘就放了吧。”
女子奇道:“放她?你不敢违背父命娶妻也就罢了,竟然纳妾!这妾是头一个该死的,你知不知道?”
杜子安顿足道:“错了,我……我又怎会纳妾!雪奴与玉奴朝夕相随,一朝天人永隔,我怜她孤苦,接进府中照顾,这是同病相怜的意思。她……她怎会误会了?”
女子一诧:“是这样?”又笑道,“这样也好。总之一句话,我要杀你的,你答不答应呢?”
杜子安长叹一声,阖目道:“原是我欠她。就随她吧。”
女子在面纱中“嘻嘻”一声笑出来,大斗篷下伸出一只手,似威胁又似调情,摸至杜子安胸前,柔柔媚媚要点上去,却道:“庄主怎么不避呢?”
杜子安苦笑道:“你怎么不出手呢?”
女子笑道:“庄主在欺负小女子不敢杀你呢!”半嗔怪半撒娇,兰花一指就要点过去。
朱三斤猛然长身而起,叫道:“且慢!”
他这一起,两个人都是一惊。女子就退后一步,裹着斗篷,像乌鸦一样静立。
朱三斤看着那斗篷“啧啧”称赞道:“好面料,可是神仙阁天衣坊之作?薄赛轻纱,却一点都不透明,既方便携带隐藏,又不影响使用效果,实在是卧底凶手出门旅行必备良衣啊。”
女子不回答。
杜子安问道:“少侠突然现身,就是为了这件衣服?”
朱三斤大是叫冤:“小的救了庄主一条命,庄主怎么不领情?”
杜子安叹道:“杜某这条命,原就该死,何劳少侠相救。”
朱三斤笑嘻嘻道:“庄主这话就不厚道了。”
杜子安道:“怎么不厚道?”
朱三斤道:“庄主心里其实认定这位姐姐绝对不会杀你,不但因为庄主太迷人,还因为制便笺的人若想要杀你的话,决不会假人之手,是不是?故只当调情,却拿这漂亮话来哄小的。只是庄主不知道,这位姐姐却有一个绝好的杀你理由,这是她对这制便笺前辈的母女之情,庄主再有万人迷的魅力,她也下得了手的。”
他这话一出,杜子安固然一惊,女子却浑身都抖起来。
寒风刮过,薜荔芦苇瑟瑟地抖。
杜子安道:“你……你都知道些什么?你在胡说。”
朱三斤叹道:“庄主说小的胡说,是因为信得过那位便笺前辈的手段,如果花这么大心思派一个女儿过来,这女儿绝对不会背叛她的意思擅自动手,是不是?只是机关算尽,却不料女儿为妈妈想得更要多:她宁可杀了你,让妈妈生气,更不愿妈妈往后活在亲手杀了爱人的悔恨中。”
女子猛然以手捂脸,闷住一声呜咽。
杜子安困惑不已,向朱三斤道:“你,都知道什么?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三斤眨眨眼道:“不多不多,不早不早。像庄主打算把小的养在这里,合适的时候抛出去掩护您的心上人,小的就没有想到。只是凭着做贼的习惯多留了几条退路,侥幸用上了。庄主以后在庄里行走还得小心些,说不定就踩中了小的哪条备用的暗道。”
杜子安俊容微红:“杜某……不得已,累了少侠,是杜某之罪!”
朱三斤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大家互相利用,彼此彼此。小的还答应过保护雪奴姑娘呢,虽然疏于防范,但她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活着,到时候庄主还给不给小的花红?”
一直沉默的女子这时说了一句话:“她已经死了。”
雪奴已经死了!
朱三斤固然怔住,杜子安也玉体一颤:“这、这太过分了!”
女子冷笑道:“你自己不肯死,当然要带累别人。”
杜子安颤声道:“你、你真的要我死?”
女子脸转向朱三斤的方向:“你帮他还是帮我?”
朱三斤叹了口气。
他要帮杜子安吗?
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位扮猪吃老虎的庄主‘其实早在刚看到木偶时’就已经知道背后的正主儿是谁了。朱三斤陷进去的木箱陷阱,说不定也是他给那人准备的,想万一能捉住后好好温温旧情,没想到误中副车,趁机就骗朱三斤当替罪羊……这几天来,他做的一切,都是在牺牲身边的人掩护凶手!朱三斤要帮这种人吗?
他的猪脸上露出微笑。
杜子安吃惊地道:“少侠,你也想杀杜某?”
朱三斤温和地道:“杜庄主,你如果早几天就死了,其实这么多人都不用赔上性命。但如果现在才投降,说不定也还来得及。”
女子闷笑一声道:“早就听说‘小怪盗’聪明。”
朱三斤道:“不敢不敢。”回身向杜子安道,“小的没把龙少爷他们带来,就是怕庄主面子抹不开。但再闹下去,纸总有包不住火的一天。庄主要慎加取舍啊。”
杜子安闭上了眼睛。
女子出手。
这一招迅疾如闪电,包在大斗篷中,也不见如何动作,“啪啪”已点向杜子安头、颈、胸、腹、肩数处,明明秀丽如美人折梅,阴毒处却赛罗刹探爪。
杜子安是何等武功,即时生出反应,右上臂带动肩膀后退,腰肢带动身体扭转,斜过去三分,左肩反而探前,以肩骨打她手腕关窍,这一退一扭一探,轻俏潇洒,其魅力逼人处,倒好像把招式的逼人给掩过了。
女子却知道厉害,早轻转手腕,斗篷一掀处,另一只手无声欺上,这次专打他左臂上中下三处关节,指尖点点,斗篷翻浪,好似梅花着锦、海上潮生。
杜子安竟好似早巳稔熟她的招数,唇边噙一个淡淡的笑,腰身又转,左臂翻起,要拈住她的手腕,却忽然僵住!
他僵在邪里,神情苦涩、面若死灰,好像刚从美梦中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僵立!
女子一刻都不扰疑,尾指扫向他肩上穴道,拇指便直点心脉!
朱三斤猛然一拳捣向她后腰窝。他这一拳,拙是拙到极处,只是肉墩墩地捣出去,也不见得快,也不像有什么变化。
女子完全可以先杀了杜子安,再回腰避过这只拳头,还来得及:
可是都说“小怪盗”的猪拳大拙实巧,怎么会胡乱出拳?
所以女子就一呆。
她这一呆时,有一个人飞身扑上。不,在杜子安僵住时,那人已经朴出来,因为速度太快的关系,竟然扑到那女子身前,女子才反应过来。
那个人,不知等了多久,雪里风里,一声不出地躲着蹲着,直到这时,方才飞身扑出,速度又怎么会不快。
朱三斤淡淡微笑。
有这个人在,杜子安决不会死。
小刀的狂刀,这个人尚能一手挡住,何况其他。
这人正是卫芷汀。
趁朱三斤让斗篷女子一呆,卫芷汀的剑直劈向斗篷女子的手。
杜子安现在才反应过来,本能地伸手捉住卫芷汀,往后一带,方惊道:“夫人?”
女子已趁势缩手,“扑通”一声,撞开冰面跳到河里,人就不见了。
杜子安道:“夫人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卫芷汀呆视着他,三分怨、三分苦、三分凄凉,如何说得出什么,忽然一口气上来,堵在胸腔下不去,就弯下腰捂着嘴咳嗽。
朱三斤叹道:“夫人人虽在佛前,心却在庄主这里,发现有不对处,就追了出来,有何不可解?”
杜子安道:“你是跟着她来的?”
朱三斤淡淡说道:“人有的时候不必跟、不必看,也能算到一些事情的。”
卫芷汀喘气道:“我知道,因为你是小怪盗,你是那个人的徒弟。”
没人知道小怪盗的师父是谁。卫芷汀果然知道了吗?
朱三斤肃容长揖道:“家师提起过水镜谷诸人之事,最推崇的便是夫人。” ,
卫芷汀怅然回礼道:“尊师也是我最敬重的人物之一。”
杜子安不再言语,愁容满面茫然凝立。
河面,被女子撞破的那个冰洞中,水纹轻轻荡漾,渐渐平息下去。
卫芷汀捉住杜子安的衣襟,凄苦道:“我还以为是你做的,谁知你陷害朱少侠也只为掩护她。你何苦掩护她?她是那人派来的?我要去说清楚,你不许死。”
杜子安大惊挽住卫芷汀,生怕她真找到那女子似的,又内疚道:“夫人,我是欠你们的……”
卫芷汀道:“你欠她一个,欠我们母子三个,我不管她怎么样,你要是敢抛下我们,我、我——”说到此处,双唇颤抖,心里无数的话堵在一处,只进出这么俗的半句话,再往后,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朱三斤苦笑。
这女子的去向其实不太好找。
小河向两面延伸,一边伸向庄内、一边伸向庄外,结着厚厚的冰,凭朱三斤的眼力也看不出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但他猜得出来。
不过也不用他猜了。
庄中心的梅林,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什么?”卫芷汀吃惊,立刻反应过来,“哎呀,虹儿!所有人都在那边!”
并不是只有他们听见这阵喧哗。
杜天龙和小刀此时正在猜那些字谜,剩“又舒两手试梅妆”、“春江水暖两足知”、“两点相思泪,双流到腮边”三个仍然猜不出来,正苦思着,猛听到梅林里一阵喧哗,杜天龙大惊道:“哎呀,妹妹,所有的人都在那边!”就和小刀飞奔过去。
熟睡的雪雀被惊起,扑棱棱扑翅飞落在雪地上,走了几步,印下清晰的足印,正晃着小脑袋出神,杜天龙和小刀二人“唰”地掠过,又把它吓得扑棱棱飞起来,落到老柏树枝上继续发呆,歪着头片刻没响动,原来是又睡着了。
它的梦里,会不会有清风白雪、玉人和月摘梅花?
梅林一片狼藉。
那一地的雪先前融了一半,好容易又凝结上,便被一双双脚踏成什么也似,落梅踩烂在污雪污泥里,格外难看。
但是没有人注意它们。
所有人都在害怕、慌张,睁着惺忪的睡眼跟着大家乱跑。谁也没有看到神秘的杀手,所以就更害怕。
他们刚刚本来在梅林巡逻,又冷又困,不知不觉都睡着了,竟没有一个人醒着的。
很大的一声“扑通”惊醒了他们。
然后一个女孩子开始尖叫,尖叫着从灯台落到水里。
这新立的丈八灯台,最高处悬着明晃晃的灯火,半中搭着个鸟屋似的平台,人可以坐在上面,监视起下面的梅林来百无一失,只是经不起太大的重量,所以担此任务的只能是丫头。这边南面的灯台,杜天虹安排的是文竹,亏她这么大神通,也不用知会母亲,把头一个端庄沉默不肯乱说乱动的丫头都挖了来当差。
落下去的,就是文竹。
砸破了冰,在水里吓得大叫,喝了口水,咕咕嘟嘟沉了下去。
等众人手忙脚乱把她拉上来,可怜文竹脸都青了。众人急着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手抖唇抖好容易说出话来,也道不详细,只知道自己是在灯台上打了个盹,好像听到“咔嚓”一声,眼睛还没睁开,就有一股大力把她拖下来,接着人就在水里了。
有几个醒得快的家丁帮她补充:“咔嚓”一声之后,看见一个黑影从水里冲出来,往西边投去,同时文竹的身影就尖叫着往河里掉去。
朱三斤等三人看家丁指的方向,果然淋淋漓漓一条水带滴过去,在脏雪上还看得出来,滴过去几丈远,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就是那黑斗篷。
朱三斤珍惜地把斗篷塞到了怀中,神情愉悦。
杜子安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担心地引颈眺望。混乱的梅林中却再也不见什么有用的足迹。
那女子好像脱了斗篷后,就消失在空气中了。
杜天龙激动地大叫而来:“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谁了!”他说道,“我猜出这几个谜了!这是明用典故,暗里是象形! ‘两足知’那句是取它两个足印,像雀儿的足印一样,两个‘个’字,拼起来是个‘竹’,这第二个字是‘竹’。第一句‘又舒两手试梅妆’则是变字加象形。‘又’字伸出两只手臂,梅妆则是点在额头上的妆,以‘又’字最上面一画为肩,肩旁有手、肩上有点,这是个‘文’字!”
文?竹?
文竹?
“杀手日记是文竹写的!”
“什么?”杜天虹和文兰在西边紫竹停丧房前的房间里守夜,听到喧哗,穿过梅林急急赶来,刚好撞上杜天龙石破天惊这一句,虹大小姐就跳起来了,“什么日记?什么文竹?”
她伸手过去抓那本小册子。
一只“猪”圆玉润的手挡在她的面前。
朱三斤神气活现地将小册子晃了晃,合上,露出封皮。
封皮上有标题,五个颜体行楷,道是:白衣观音经。
朱三斤道:“小的不久前才想起来,那日普见文竹姐姐在书架旁边抽出这本书,被小的一撞落到地上,又放了回去,小的心里就嘀咕:若是掸尘查蠹呢,何至于不掸不查就放了回去?若是在找书呢,夫人当时问‘谁在上面’,文竹姐姐立刻回道‘婢子在这里掸尘’,可见就算找书也不是领夫人的命。若说文竹姐姐自己在找书呢,本本书屉下都有名签封记,文竹姐姐亲自经手的,找是不用找了,既然抽出了这本,想来要的就是这本,但众多佛经中何以单要这本呢?小的百思不得其解。”
杜天虹皱眉道:“这有什么?想拿哪本就拿哪本,有什么为什么?”
朱三斤摇头道:“任何事都有理由的。但小的还担心文竹姐姐或许是为庄主亦或其他人做事,为免打草惊蛇,才嘱托大少爷悄悄地把这本书找出来。起初只希望能得到什么线索,谁想到狗头后居然是这么大块羊肉,也大出乎小的意料。”
朱三斤转向文竹道:“姐姐本来是打算抽出来再写一篇日记?监守自盗,真是安全方便,只可惜被小的撞到了,就放了回去。造化弄人啊。当时小的还替姐姐捡这本书呢,若是多手翻上一翻,姐姐该如何?”
文竹裹着毯子坐在河岸,望着朱三斤,似呆似痴,不发一言。
杜子安与卫芷汀同时伸出手去要拿这小册子。两人一愣,杜子安似被烫着一样局促地缩回手去,卫芷汀垂下眼睛:朱三斤已把册子毕恭毕敬地交在她手里。
杜子安低声道:“不可能的,我一直在书楼里,你是说这本书一直就在我身边,我随时都可以取出它来看?”
朱三斤叹道:“大隐隐于市,书楼里的藏书根本比守财奴金库里的金条还寂寞,别说别人了,就算杜庄主这样儒雅的人,有些书也是您一辈子都不会想到伸手去碰它的。文竹姐姐想必早清楚了这点,所以庄主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现这个秘密,却又永远都没有机会发现它。”
杜子安颤声道:“那、那木偶难道也是——”
杜天虹尖叫道:“什么木偶?”
朱三斤微笑道:“一封情书。那当然也是文竹姐姐动的手脚。”
杜子安道:“不可能!那时候那时候我在书楼忙些琐事,很久后一抬头,忽然看见木偶。能神不知鬼不觉在我眼皮底下放一件东西,这种身手只有——”
“杜庄主。”朱三斤忽然道,“你的铜镇纸上仙鹤旁边那堆石头花纹打了几个旋儿?尊夫人脸上的痣在左颊还是右颊?”
杜子安一愣,竟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本能地望向卫芷汀。
这一望,他怔在那里。
卫芷汀双颊姣好,一个痣也没有。
朱三斤淡然道:“同一个道理:最是身边的事物,最不受注意。木偶早就被安放在那里,只是你直到那一抬头时才注意到而已。”
卫芷汀缓缓合上那本日记:“文竹是十岁上就进了庄子。”
“很多组织,六七岁就可以训练出一个不错的扒手或杀手。”朱三斤答道。
“但是我们眼看到那个女子跳进冰河,文竹却是刚刚被打下灯台的。”卫芷汀道。
庄丁们赶紧作证看见文竹掉下去,还有黑影子向西掠去。
朱三斤微笑,向小刀低语两句,小刀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杜天龙莫明其妙欲追上去,朱三斤一把拉住他笑道:“刀少侠去找个东西。我且先向大家解释一下文竹姐姐是如何胜任杀手的:第一次,自然是在号称找雪奴姑娘的时候,就悄悄动手了。那时刀少爷、虹小姐和小的都未入林,连雪奴姑娘恐怕都还没进林子,静悄悄杀几个人是很方便的。这里要插一段八卦:小妹倾心来保,来保心有别属,瑞保对小妹又一直情有独钟,小妹眼看无望,所以接受瑞保—一”
卫芷汀吃惊道:“有这种事?你是听哪个说的?”
朱三斤躬身答道:“夫人治下甚严,故而不曾听见这些话。而小的本就是下五门的人,凡是下人之间嚼的舌根子,小人都不错过的。”
卫芷汀以眼神询问众婢仆,他们的表情证实了朱三斤没有胡说。
朱三斤继续道:“这个约会恐怕就是文竹姐姐在中周旋代订,拿捏准了瑞保会忘情拥抱小妹,两个人才会露出那种表情,笃笃定定出手,然后立刻布置现场,效果绝对佳妙。”想起瑞保口中的手指,朱三斤皱了皱眉头,接下去道,“然后就是第二次凶案。”
卫芷汀摇头道:“她没有时间。”
朱三斤道:“错。”
卫芷汀道:“什么?”
朱三斤笑道:“紫竹姐姐叫走来保后,谁也没见过他们,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文兰姐姐经过柴房时,紫竹姐姐可能已经变成雪人了,也可能尸身正在稻草堆后藏着呢。等遣了文兰姐姐报信后,再做成雪人,都来得及。”
文竹微笑道:“莫忘记来保死时我正在门外。”她眼睛也没转一下,定定凝视前方,嘴角微微扬起来一点,温文尔雅地说了这句话。
朱三斤肃然鞠躬道:“姐姐正是在门外。”
卫芷汀低低“啊”了一声。
朱三斤道:“是。当时来保当然没有死。姐姐推开房门,用背挡着我们的视线,任那掉下来的水桶混淆我们的注意,小指头一抬就杀了他。”
杜天龙道:“不对。”
朱三斤道:“哦?”
杜天龙急切道:“那条秘道!”
朱三斤道:“哦,这种不知经过几辈人的老庄子,到处都有机关。何况柴房就算没有这秘道,大家也怀疑不到文竹姐姐头上,所以小的估计这秘道事件应该是巧合而不是预谋,当然那几坛子酒的确不错……”
这家伙竟又胡扯起来了,杜天虹想听下文要紧,急得尖叫道:“猪头!”
朱三斤咧嘴一笑:“哦,虹小姐没喝过?”
杜天虹顿足,杜天龙道:“朱少侠,来保应该在进房之前就揣着手指了。别忘记文竹打开房门时的水桶和黄豆,如果她是在那时杀的人,难道手指的绣囊是杀人前就放好的?”
朱三斤道:“不错。这就要谈到来保的表情了。紫竹姐姐倾慕庄主,这个大家都知道,只要故意触及她的心事,让她露出点幽怨表情不难,但是来保,来保之死乃是——”
“轰”一声闷响。
众人正听到紧张处,忽听这声响,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忙把眼转过去看时,只见雪尘飞扬,一道黑影向西飞去。黑影飞出来的地方,又有一道人影从树上跌下,直跌入冬青丛中,给枝叶遮着,就看不见了,杜天龙认得那似是小刀服色,本就心里不安,哪经得起他真的出事,腾地俊脸煞白,“唰”的一下掠了过去。
众人也都赶过去,独文竹百事不理,自顾怔怔坐着,两滴泪流下来。
杜天虹骇然地看看文竹,看看朱三斤,又看看黑影那边,不知该往何处去。
卫芷汀素来小心,守在文竹身边不敢稍高,又念她这么多年的忠谨老实,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心中骤然凄苦,也不辨是何缘由。
朱三斤温和地道:“有小的守在这里就行,夫人请移步去那边看看”
卫芷汀深深地望了朱三斤一眼,便过去了。
黑影去的方向沓无足迹,只留下一带水迹,滴出去几丈远,尽头是那件黑斗篷——它不是该在朱三斤的怀里吗?
杜天龙关心的不是水迹的尽头,而是它的起点。
小刀被神秘人从树上打了下来?小刀怎么会跑到树上去了?
不管他为什么跑到了树上,反正现在已经跌到冬青丛中。梅树上本积着厚厚的雪,也全被震落了下来,把小刀上半个身子严严实实地埋在了里面。杜天龙急着去拉,却不知为何一时拉不出来,小刀好像在里面挣扎,杜天龙正急得手足无措,小刀忽然抖开雪毯,自己站了起来。
杜天龙急忙拉起他:“小兄弟,怎么了?你还好吧?”
小刀神情憔悴,眼神明亮,直视朱三斤的方向。
朱三斤懒懒道:“各位请回来吧,小的要说戏。”
杜天虹叫道:“什么戏?”
杜子安咬咬下唇,卫芷汀慢慢抱住自己的手。
朱三斤问小刀:“刚刚有神秘人跑过去吗?”
“不,没有。”
“那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直在树下,只是把上衣藏在梅枝上,用内功化开雪水把斗篷浇湿,再加一大块雪,笔直推送出去,顺便震下梅枝上的雪和上衣,一边披上上衣一边让落雪盖住我,然后争取时间扣好扣子,走了出来。”小刀道。
他的话极简单,但已把该说的都说了。
杜天龙倒吸一口冷气,直视文竹。
文竹泪痕已干,也并没有新的涌出来,只那两滴旧泪,一边一滴悬在面颊上,小小的,却晶莹剔透。
朱三斤淡然道:“文竹姐姐去赴庄主之约时,先已把衣裙做出人形安置在灯台上,让人觉得自己还在上面,然后偷偷去和庄主见面。从冰下游回这里时,一掌震破冰面,把斗篷直丢出去,顺便震下——嗯,距离远了点,可以事先在裙子上拉条丝线好了——拉到冰面下,然后整个人钻在水底下披上衣服。此时,大家也差不多醒过来跑来救人了,你一边挣扎着被救一边系好下面的裙子,时间宽裕得紧啊,是不是,文竹姐姐?其实何必动这些手脚,你还在斗篷中时,我就已经闻出了你的气味。”
小刀握着拳头,向文竹双唇颤抖道:“我……雪奴呢?”
文竹置若罔闻,直视前方,两滴泪似冰珠子,挂在她鼻梁两旁。
杜子安搓着手。卫芷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朱三斤叹道:“小梅姐,其实你希望别人知道你是谁吧。”
文竹一颤。
朱三斤道:“你要杀庄主,以及在日记中留下字谜线索,都是希望有人可以发现你,希望可以摆脱这工具的地位是不是? ‘文竹是我谢小梅,,你是谢雨梅派过来的工具谢小梅。”
呵,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将外号拱手让于杜子安、在他成亲时不知所终的“玉郎君”谢雨梅?
“别梦依依到谁家”,原来是取原诗“别梦依依到谢家”中的一个“谢”字。而腮边“两点相思泪”,是笔直鼻梁旁一边一点,乃是“小”字。
文竹眼泪唰唰滚下。
十岁进庄,并没有人知道文竹的名字是谢小梅,她一生的任务是为了传递一份爱的情书,前来杀人。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你看这树上的梅啊,在纷纷扬扬往下落,我等啊等啊等到了今天,心中的人儿怎么还不来呢?
怎么还不来呢?
第九章 九九归一王见王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9986
【杀手日记】玖
辛午年正月初九 雪
妈妈,你终于看到我了。
小刀扑上去抓住文竹的肩:“雪奴呢?雪奴呢?”
文竹的唇边浮出一个笑容:“是她进庄,才最终促成妈妈的决心。她是最后的一幕压轴戏。”
“……所以?”
“所以,她现在再也不会寂寞了。”
小刀的手变得像冰一样冷。
朱三斤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可能算漏了一件事。
“摽有梅”三段歌咏,才演示出两段,最后一段演示出来时,谢雨梅要不要亲自到场?
这样精心策划的一件事,主谋者怎么可能不亲自到场?
但她不在庄里,怎么知道最后一幕什么时候开始,她应该什么时候到场呢?
根据杜子安、谢小梅的种种态度,如今朱三斤已经确定,昔年闻名江湖一时的“美郎君”谢雨梅,实则是个女子。这一点,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朱三斤失声道:“你们是不是约好了一个时间?”
天将黎明,小小的雪开始怯生生地一片一片飘落,但是好像没有人注意。
小刀苍白着脸摇摇欲坠,好像全凭着杜天龙一双手臂支撑才没有跌到地上。他目光亮得烫人,直视文竹的双唇,不发一言,但几乎任何人都能读出他眼中的语言:这张嘴,刚刚说雪奴死了?我不相信,你说了什么?请再告诉我一次。但是我明明知道,你说她死了。她死了。我不能相信,这是因为我不能接受。我知道我不接受也没有用。但是我仍然,仍然,不能接受!
看到这样的眼神,简直没有人能忍心不把这噩耗掩饰一下,换个委婉点的谎言。
可是文竹简直没有看小刀一眼。她只是凝视苍茫的天际,腮边两颗冷泪,唇边一抹模糊的笑。
杜天虹吃惊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谁是谢雨梅?她跟爹娘有什么关系?”
一阵寒风卷地而来,淹没了杜天虹颤抖的问话。雪像受了委屈似的,大片大片落下来,天地一片苍茫。那远远飞过来的,是一粒雪尘,还是一只鸟?
朱三斤这样镇定,脑门上都好似出了一层油汗:“可是你还没有把最后一幕死人安排好!”他向文竹叫道。
文竹似乎还是什么也没听到。朱三斤正准备提高嗓门,她却淡淡说了一句话:“已经好了。”
已经好了?雪奴已死,可还有个男人呢?
“男人呢?”
文竹痴痴地道:“妈妈要吟的诗,没有人可以猜到;妈妈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卫芷汀转向杜子安,像个被雷声吓坏的孩子,惊骇、绝望。
杜子安温和地伸出手去。他的手指修长、晶莹、优雅,抚上卫芷汀的鬓边,轻轻为她挽好一丝乱发。
卫芷汀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抖。
这是朱三斤第一次看见杜子安对他妻子的温存。这是不是这么多年来,杜子安第一次对妻子的温存?
杜子安的手放了下来。
在放下来的时候,难免要经过卫芷汀的肩。
那一刻杜子安的指尖扬起,迅捷无比地闪了两下,点在卫芷汀肩窝的云门穴上。这两闪,轻灵得不像话,似实若虚,似虚又已成实,像春日里蝴蝶的翅膀恍惚拂过花瓣,连嫩黄的花心也不会惊动。
但是卫芷汀已经被制住。她刚发觉不对,急提真气,方提至中脘穴时,启上的云门穴已被制,一口真气顿时堵在膈下,噎得涨红双颊,怒冲冲地瞪向杜子安。
杜子安想干什么?
他又伸出手去,拍向卫芷汀后背。
杜天龙、杜天虹齐齐大叫一声:“爹!”
杜天龙长剑“噌”地弹出吞口,杜天虹却不费这事,直接已连剑带鞘打向杜子安手背——这姑娘不去学棍真是可惜了。
杜子安并不退避,但杜天虹又岂能让剑真砸伤自己亲爹的手,急切间要撤招,而用老了力气,哪是这么容易就撤得回来了?
杜子安的手已按上卫芷汀后心,手腕顺便温柔向上一抖,向剑鞘虚一推送,杜天虹只觉有轻软内力自剑鞘绵绵而上,明明弱如春风袅柳,竟是叫人挡不住,软软向后退了七步,方站定了身子,剑已拄在地上,又叫一声:“爹!”
杜子安的手已按住卫芷汀后心,一下又一下,轻将她内力缓缓抚下丹田,一边柔声道:“没事了,你们放心,到这一步,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罢,扬声向众婢仆道,“你们留此无用,还不快走?”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呼喊奔走,逃命要紧,但再快也比不上朱三斤快。
那小子早已经躲到树丛后面,且贼眼乱转,看好了至少三条退路和十八种逃生方法。
是,朱三斤绝对贪生怕死,而且决不以此为趾。
他又不像有些入那么好命,豁出去快意恩仇都死不掉的。他朱三斤这条小贱命能活到今天,全是自己珍惜保护的结果,大不容易。
此时,那粒雪尘或飞鸟已经越来越近了,近到足够看得出他是个人。
一个戴着面纱的人。
虽然没有露出真面目,但那白衣飘飘、风姿绰约的体态和身法,恐怕除了谢雨梅外也再无别人。
她初小如雪尘时,好像来得慢慢腾腾,及至渐行渐近了,方叫人惊觉她速度有多快:起起落落、滑行雪空,便从雪尘到人影、从人影到人形,到见其服色、见其衣装,及至能看清其衣褶带袖,她已到了眼前。
朱三斤躲在后面,暗暗喝一声彩,道果然是一代玉人,比之卫芷汀又不同。
似乎一动都不曾动,却又像全身都在动、全身都会说话。掠过梅林像一阵风,不但快,难得的却是那清雅从容,柔媚中的勃然英气和傲然风骨——朱三斤此刻方知“风流人物”中为何要用“风流”二字。
——古人造词炼句,果然是字字有讲究的。
——代盗侠容佩风,这时看起来,都有点配不起这个“风”字了。
谢雨梅已入梅林。
双袂挟风、纱衣流水,点足在林中心最老一株梅树上。她足尖一点,偌大一株梅树竟从中“咔啦啦”断开,轰然倒地,露出树中一个人。
像一具竖起来的棺材打开了,树中心竟是空的,里面居然站着一个人!
寒冷的天气冻住了她的容颜,她的美丽一如生前,甚至瘦削的双颊还带着那抹淡淡的晕红,睫毛好像随时都会眨起来。
她的神情是淡淡的寂寞。
玉奴是她最要好的姐妹,可这样好的姐妹也败给了时间。有客人想带玉奴走,雪奴使计揭穿了那客人薄情真相,玉奴一怒之下服毒而亡。这就是小刀去天香阁了解的真相。从那之后,雪奴伤心过度生无可恋,杜子安怕她寻死,这才把她带进庄来照顾她,许她一个归宿。内情说穿了不过如此,可有谁知道呢?
只余雪奴临死前凝固的那种表情,不是害怕,甚至不是后悔,只是寂寞,这样的寂寞。
淡到刻骨。
天上地下求之遍,此处已无生可恋。
雪尘如烟如雾,渐渐散开。
树中树上两个玉人。
阴阳两世。
不一样的美丽。
一样寂寞。
最后一幕的寓意原来如此:此物顷筐之际,原本就只剩寂寞。如雪奴随玉奴而去,如谢雨梅寻杜子安而来。
小刀颤抖着向雪奴伸出一只手去,不发一言,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昏倒了。
——十岁杀人,纵横绿林的小刀,何曾昏倒过?
但其实只要是人,面对无法承受的事情,都会用“昏倒”来逃避,这是人的本能。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昏倒过,那一定是因为他遇到的事情都还不够惨,还没有把他的神经逼到极限。
到极限时,人只有两个选择:昏倒或发疯。
坚忍的小刀在雪奴尸体面前一头昏倒,这当然比发疯好,但效果也足够骇入。
杜天虹一咬牙,抡着剑就向谢雨梅冲去——
这大小姐想干吗?
幸好她脚步一动,就被杜子安拉住了。卫芷汀急切地在那里叫:“虹儿——”见杜子安出手,才算松一口气。
所以说爹娘双全,是多么占便宜啊!朱三斤躲着叹息。
但杜子安的速度恐怕还不够快。他拉住了杜天虹,却没有拉住杜天虹的剑。
杜天虹把她的剑连着剑鞘用力扔了出去,砸向谢雨梅!
杜大小姐还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啊。这“砸剑功”一出,整个江湖都要给吓得虎躯一震。
卫芷汀的脸白了。
朱三斤的下巴掉到胸前。
这把剑“呼呼呼”旋转着砸向谢雨梅,劲道之大,足以让人缅怀楚霸王的力拔山兮气盖世,要是谢雨梅站着不动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被砸下树来的。
谢雨梅没有动。
白衣飞扬,俏立枝头。
剑已砸到她衣袂。
却呆了一呆。
似乎谢雨梅那逼人的俏,叫这气势汹汹的剑都呆了一呆。
这一呆,似乎只有一刹,却像已过了一生。
一刹相思,一生误。
——剑已经飘落。
剑不是梅花,何以会飘落?
好像这上好精钢打造的利剑,与谢雨梅衣带惊俏一吻,就化作了一片梅花!
好像谢雨梅之俏、之丽、之风流、之绝望醇若烈酒,足以叫这把上好的利剑如惊、如痴、如失魂、如大醉,就化作了一片梅花!
它轻轻、绵绵、软软地飘落,并不比一片梅花落得更快,及至终于落到雪地上,也不过淡淡“噗”一声,淡如一声梅花的叹息。
——梅花也会叹息?
——怎么不会!谢雨梅一出现,似乎风也传情,雨也含悲,梅花也会叹息!
朱三斤脸上一派“垂涎”与“惊艳”,但不是对谢雨梅,而是看着那把剑:让一把剑如梅花般轻盈地落下,比起把它力拔山兮地丢出去,要难出多少倍?
谢雨梅的“折梅手”,一向只以招式妖丽著称,何时内力都已精进如斯?
她仍然没有除下面纱。除了隐隐约约一个清秀的轮廓,任何人都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是任何人都觉得那面纱后有一双让人无法抵受的目光,而这目光都凝注在杜子安身上。
杜子安一手还抓着女儿的胳膊,人却似已痴了。
而谢雨梅何尝不是已痴了?
这两人就这么相对,一个静静呆望,一个痴痴凝注;一个似粉凝玉琢,一个任风流水荡;一个是天上销魂,一个已人间断肠!
杜子安美眸中,静静地沁出一层泪光。
谢雨梅垂下头,折了一枝梅花。俏丽的指尖拈着这枝梅花,梅花想必也要含羞?颜色竟似乎多添了一层酡红!
天气是不是太冷了?不然这枝酡红的梅花,为何在轻轻地抖?
谢雨梅拈梅,缓缓举手,似要护着心口,又似要含怨点向杜子安。她像是已伤心到至极,好像没有任何打算,又似谁也猜不透她的打算。
但是她说的话,她那柔婉的声音,每个人却都听得很清楚:“杜郎,杜郎,你为何负我……如此?”
谢雨梅轻轻一句话,杜子安已然承受不住,两行珠泪滚落,正待开口,杜天虹看着他叫道:“爹,你对她怎么了?”
杜子安玉颊泛红,闭住了双唇。他的眼神转变得很平静。
卫芷汀一直在紧张地观察着杜子安的眼。他动情、内疚,她倒也罢了。他这一平静,她顿时面如死灰。
杜子安不再看任何人,向谢雨梅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道:“原是我不该,你想如何便如何吧,我不怪你。”
谢雨梅的面纱微微颤抖,梅枝似要扬起,却没有动。
杜子安却扬起了手,扬起一只手臂,像个拥抱,迎向谢雨梅的梅枝。
杜天虹吓得大喊,一把抱住杜子安的腰:“爹,你干吗?”又冲谢雨梅叫道,“你这没脸见人的鼠辈,有什么把戏冲着姑奶奶我——”
杜子安一指点住杜天虹穴道,挥送至杜天龙身边。
杜天龙本能地接住,愕然望向娘亲,不知如何是好。
而谢雨梅似已被杜天虹一句话刺到心肺,从头到脚“簌簌”地抖,梅枝“嗖”地挑起。
在那挑起的一瞬,枝上五朵梅花,陡然变得如此娇艳,像从迷梦中醒了过来,艳到滴血!它们好像吸饱了鲜血,即将化为蝴蝶,飞出去饮人鲜血!
卫芷汀额上青筋突突乱跳,张口叫道:“不是他,是我!”
众皆一呆。什么叫“不是他,是我”?
卫芷汀身不能动,急叫道:“派人杀你的是我!你没死,只是毁了容?这是我干的!”
谢雨梅已被毁容?杜子安脸色惨变。
他真不知道这件事?谢雨梅俏躯一震,手中梅花血光大炽!像五点鲜血,烧成了火,遥遥指向卫芷汀!
杜子安已反应过来,急纵身道:“梅儿——”
“站住。”谢雨梅淡淡道。
杜子安果然就不敢逼过去,强顿住身形凄然唤道:“梅儿,是我——”
“不,”谢雨梅咬牙道,“我相信这个女人。我确是错怪了你。你要跟她成亲,是为家门尽孝守诺,你亲口向我剖白过你的苦衷,又怎忍事后再来杀我?我这一十九年竟都错怪了你!”
“不对,梅儿——”
“对,是我!是我受不了你的存在!我纵知没人知晓你是女的,纵知他娶了我,纵知他答应过不再与你往来,但我如何放心得下?若是有一天,他再去找你,或你再来勾引他,我怎么办?不除去你,我如何留得住他!”卫芷汀凄厉地对谢雨梅叫道,“我恨你!不管把你搞得多么惨,我都决不后悔!”她脖子上的旧伤裂开了,流出血来。
有一种伤口,无论过了多久,都会重新裂开。
这一刻,她不再是端庄自持的庄主夫人,而是一只受伤的母兽。
——谁比谁更伤?
梅花烧裂了胸膛!
好像梅花都不能再承受它自己体内灼人的火光!
花瓣“啪”地炸开,飞出三寸远,便碎为齑粉,散入空中。
梅枝从这些齑粉中穿过,上面好像还带着梅花。点点细碎光芒,清丽绝艳,痴心不悔。好似凤凰烧化后复生的火凤凰,梅花烧炸后出世的梅魂!
谢雨梅之内功修为,竟已到了“形于外”的境界!
众人见梅花时,梅枝已穿过梅粉;见梅枝时,谢雨梅已离开梅树。
见到谢雨梅离开梅树时,梅枝已要逼到卫芷汀面前!
杜天龙一见谢雨梅身形展动,已俊容大变要拔剑而起,只是一手抱着妹子一手抱着小刀,竟不知该怎么办,正在踌躇,杜子安已抢在了他面前。
杜子安本就站在卫芷汀身边,见谢雨梅扑来,一手将卫芷汀推开,一刀劈在空中!
杜子安的紫金刀终于出手。华丽流畅,奔腾如长河落日,从容似歌舞玉堂!
他一刀劈在空中,谢雨梅的梅枝一滞,梅魂内力方敛又吐,翻卷向左,杜子安刀画半圆,刀锋斜指,谢雨梅陡然将梅枝一断两半,一半激射向右仍取卫芷汀,一半梅魂大炽,竟抡出一道刀势,直取杜子安眉心。
杜子安并不顾她的梅魂,刀法也未稍滞,顺势半圆画回,刀身拍空,内力挟风似舞者的袖,向那空中的梅枝扬出!
“寂寞嫦娥舒广袖”。半截梅枝怎经得起这样的寂寞,“啪”,已被荡开去。
梅魂已劈至杜子安的眉心,却有了一刹的停滞。
那一刹的停滞,杜子安刀柄已转回,宛然旋舞,打向谢雨梅手腕。谢雨梅弃枝侧身,手划幻影,滴溜溜要转向他身后去。杜子安那一柄却是虚招,早舒身转腰,又是一刀!圆转如意,罩住谢雨梅那暗里攻向卫芷汀的手!谢雨梅大怒缩手,蓄足梅魂,便直往杜子安胸口推去!
这招哪像高手折梅,竟像是寻常女子撒娇。杜子安也不避,慨然受之,伸出双臂。
他这一伸,真正是一个拥抱。刀挂臂外,双掌在谢雨梅双启一推。
谢雨梅手掌方触及杜子安胸口,已然后悔,正猛收内力,又吃杜子安这一推,滴溜溜便飞了出去。
一双俏丽玉掌,含怨未诉,方触及杜子安的衣裳,便又离分。
但梅魂已震伤杜子安心脉。
杜子安固然是刀撑地面、强忍逆血;谢雨梅也手扶梅树,摇摇欲坠。
两个玉人,一样心伤。
谢雨梅颤声道:“杜郎,事到如今,你都不容我杀这女人?”
杜子安双唇苍白,一动便有缕鲜血流出来,但他的唇角还带着微笑,吟唱如梦:“摽有梅兮,何不入我衣。”
谢雨梅一颤。
杜子安温柔道:“梅儿,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们两人的事,何不让我自己了断?
谢雨梅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声如银铃,清脆得令人心碎。她扬起了手,手指像月夜的花瓣,晶莹到透明,美得失魂。
这手如花迎向杜子安的心口,每一朵都是一个渴望,深深、深深地渴望。
她本就是为了杀他而来。
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殉情。
这一世我已无法与你交颈白头,何妨携手黄泉?天上地下原只有我配与你共死,一生断送,一刹销魂。
这本是她怀着的渴望。怎的被卫芷汀这个女人一激,就给忘了?
手如花,渴望着一个亲吻,谢雨梅已出手。
杜天龙又怎能不出手?他终于决定把怀中的杜天虹先放到小刀的身边。动作虽尽量轻柔,这急切中也是没法太轻柔的。
小刀一晃,就醒了过来。
杜天龙仓猝里向他点了个头,就要纵身过去。小刀目光一闪,已看清了场中形势。这一看清,第一个反应,竟是飞快伸出手来拖出了杜天龙的刀鞘!杜天龙一果回头,小刀的脸腾地涨红,无从解释,把他又往后一推,自己就借力蹿了出去!
谢雨梅这全力出手,任何人想要挡,恐怕都要陪上自己的性命。
杜天龙何尝看不清这点。只是身为人子,有不得不为。小刀何等样人,又怎么看不清这点?
他竟要以自己性命,去替了杜天龙性命!
但他没有真正扑出去。
固然是筋疲力尽,也是杜天龙扑过来把他狠命一拖,小刀便脚一软倒下,又倒在杜天龙怀里。
杜天龙这一拖,出奇迅速,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及至小刀倒在他怀里,他自己都呆了。
小刀的目光已撞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投,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一交融,便飞速避开。
这两个在这里荡气回肠,杜子安若要死,早够死八百次了。
幸好场中并不是只有他们。
卫芷汀早就在努力冲开穴道,内力自丹田而上冲了几次,只欠一口气冲不上去。又试一次,见形势已急迫到这种程度,便死顶着不肯放了,眼看内力将滑入任脉去,便要走火入魔,背后一只“猪”圆玉润的手按了上来,输入一口真气。
小小一口。卫芷汀欠的就是这口气。
云门穴猛然冲开,卫芷汀头也不回地扑了过去。她毫不犹豫,直扑杜子安,要挡在他的身前。
杜子安觉脑后风声,叹一声:“夫人——”人就头也不回直迎向谢雨梅。而卫芷汀一把抓住了他的衣带,狠狠往后拉去。
她要把杜子安拉到自己身后。
谢雨梅冷哼一声:“贱人。”手势一变,取向卫芷汀。
卫芷汀既这么扑过来,她倒不急着杀杜子安了。
殉情这回事,应该是很从容的。就像下雪天扶着丫环去看梅花,静静吐出半口血。
所以,必须先清理掉这个煞风景的疯婆子。
杜子安一声“不可”,拔刀。
又打算把自己挡在当中?谁看不出他的打算!
卫芷汀和谢雨梅此时空前团结,一个“啪”地捉住杜子安的手,背后空门尽露谢雨梅眼前;一个“呼”地挥手,推得他踉跄后退。
此时卫芷汀背后空门尽露谢雨梅眼前,谢雨梅也就不客气,翻腕扬指,径直点了过去。
杜子安手仍在卫芷汀双手中拔不出来,急得张大嘴巴,要叫“我亏欠夫人甚多,你若杀了她,我必不肯跟你上路,你不能杀她”!却是自己也知道这句话太长,决计叫不完了。
杜子安若死,卫芷汀恐怕也不能活。可是卫芷汀若死,杜子安却会为了她不死。这是不是很好笑?
谢雨梅手已点上卫芷汀后心。
像一朵花没入水面,那样轻灵地没入卫芷汀后背,卫芷汀脸色顿时苍白。但同时,她的左足已悄无声息向后撩起,撩向谢雨梅的小腿。水镜谷中有一门绝技是“足中剑”,只在绝对危急时才施展。
足中剑,未必致命,倒足以伤敌。而剑上淬的毒药将胜任之后的工作。
剑尖撩破谢雨梅小腿。
谢雨梅一击得手,忽觉小腿一麻,踉跄退后,尖叫道:“贱人!”戟指又扑上去。
这个时候,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想再杀一次卫芷汀,还是要拼最后一丝力气与杜子安殉情。
卫芷汀心脉已断,再杀一次也无妨;杜子安既对妻子负疚,也不会站在那里给她杀。
这一扑已没什么可虑。
这也是朱三斤能设想的最好结局,卫芷汀和杜子安之间,至少可以活一个人。
但他压根也没考虑过自己如果冒险入场救人会怎么样。
请记住,朱三斤坚决地贪生怕死。
在最后一个故事中,他将为了坚持这点信仰,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不过,连他在内,大家好像都忘了场中还有一个人。
文竹——不,应该叫谢小梅,但对众人来说,好像仍然更愿意叫她文竹。
文竹径直走入谢雨梅手中——不,是让谢雨梅的手,插入她的胸中——她不能让谢雨梅的手落空。
然后继续往前走,拥抱住她,好好地拥抱她。
毒药发作,谢雨梅不能再拒绝这个拥抱。
文竹贴上她的面纱。
在这么近的距离,她能看清面纱中的脸。
只有文竹看见谢雨梅那一刻的脸,那一刻的表情。她轻轻说:“你看见我了吗,妈妈?女儿好想你,多希望从前你能多看看女儿。”
文竹的血喷出来,沾湿了谢雨梅雪白的衣襟,颜色很美。
谢雨梅选择穿这身白衣,是不是就为了衬托鲜血的美?
不算完全失望。她的确得到了爱人的血。
这两个人倒了下去。
卫芷汀口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已经死了。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欣慰,无悲无喜,完全的空白。空白得像一次大解脱。
杜天龙喃喃道:“天啊,天啊……”
杜天虹穴道仍然被制,朱三斤没有替她解开。他觉得有的时候,有的人还是被点着穴比较好。
雪奴仍在树的棺材中,闭着眼睛,寂寞微笑。
没有人能说得出话来。
庄口忽然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有人吗?请问有人吗?”像没有心事的少年人来这里叩门访友,问询中都含着暖融融的笑意。
杜天龙和小刀被这一声吓得差点跳起来,同时转头:“谁?”
朱三斤总算听出了这个声音,也大是诧异:“呀,是响当当的武当二弟子江楚人江大侠啊。江兄你怎么来了?快到这儿来!”
“哈哈”一声大笑,一个人飞来场中。
肩膀太宽,眉毛太浓,嘴唇太阔,唇角那个笑容又太轻松。
这个人飞来这里,好像大雪天里飞来了春风,这样的不合适。
所有人都瞪着这江楚人,而他也莫明其妙地扫视场中惨状,在雪奴身上停留一下,在杜天虹身上又停留了一下,眉头就皱了起来,问朱三斤道:“朱三斤,怎么回事?”他们两人似是极熟。
朱三斤一摊手:“那个白衣美人找庄主殉情,庄主夫人不答应,替庄主死了,额外再加上一个自杀的,结果就是这样啦。”
这一大桩事情,原来只用短短一句话,就可以说清。
杜子安好像什么也没听到。看卫芷汀的头发毛了,就替她抹平。风吹起谢雨梅的面纱,一扑,两扑,眼看要露出了她的脸。
杜子安走过去,轻轻为她按住,温柔地按住。
江楚人惊愕地一挑眉毛,问朱三斤道:“这位杜庄主要自杀吗?”
“不。”朱三斤唇角牵动,“有的人,是永远都不会自杀的:”
江楚人难过地摇摇头,摇头都带着热烈的温柔。
小刀发话了:“你来干什么?”这是对江楚人说的。
江楚人愕然笑道:“道谢呀。你昨天在相思阁帮我打退了那群恶狼,我说了要找你道谢的。塞北绿林的刀少侠嘛,都知道你在梅庄做客,我就找过来了。”
他这话一说,杜天龙和朱三斤异口同声说了八个字。
一样的字,只是不一样的顺序。
一个向小刀道:“你昨天替他打架了?”
一个向江楚人道:“他昨天替你打架了?”
江楚人愕然耸肩:“怎么了?”
朱三斤苦笑:“没什么。只是这人背着一身伤痛,不眠不休,跑去那里帮你对付了连你都不够对付的硬点子,又一声不吭跑回这里助阵,居然坚持到刚刚才昏倒,我觉得很诧异。”
江楚人动容,向小刀一揖到地道:“刀少侠果然名不虚传。”
小刀冷漠相对,面无表情。
但杜天龙知道他并不冷漠。那个黄昏他还希望雪奴没死,现在却已人事如此。杜天龙心中木然酸楚。
江楚人摸摸鼻子,蹲到杜天虹面前,揉开她的穴道,温柔地道:“想喝一杯热酒吗?”
杜天虹瞪着他,“哇”地哭了出来!
尾声 今年花胜去年红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2536
朱三斤坐在一截树干上,托腮看着面前的树干。
半截老梅树已经枯死,可是春天已经到了二
无论冬天拖得多么长,春天总要到的:
朱三斤轻轻道:“看,树根有新芽在往外拱呢!”他在对他身后的人说话。
他身后,杜天龙和杜天虹,一个捧着一把刀,一个佩着一把剑,站在那里。
两个人的眼圈都有些红。尤其是杜天虹,眼睛还有点胂。
朱三斤转过身来,道:“杜庄主还是决定出家了?”
杜天龙点头,可怜好听的声音都沙哑了,勉强平静道:“是。家父嘱我们将这把刀送给你,还让我们演一遍刀法给你看。小妹将以水镜谷剑法,喂我紫金刀法,少侠请看了。”
“噌”,金铁交鸣,兄妹都是漂亮的人儿,刀光剑光映着春曰的阳光,是多么美好的事。
可这一对兄妹,穿的是粗麻斩衰的丧服。
杜天虹忽然丢下剑,蹲到地上哭泣。她不能再大声地哭了,嗓子已经哑了。
杜天龙默不作声,一个人将整套紫金刀法演毕,双手将刀递到朱三斤面前。
朱三斤欣然接过,涎着脸笑道:“真没成就感,小的本来想瞅完了之后自己动手偷的。但庄主这样替小的省力,小的也却之不恭了。”他看了看杜天龙脸色,“大少爷还有什么事?”
杜天龙迟疑了一下:“你……还没有说,来保的绣囊是怎么回事。”
朱三斤“哦”了一声:“他心仪的对象是文竹。紫竹刚与他到柴房门口时,文竹刚好到了,先找借口把紫竹叫到稻草堆后悄悄杀了,拿锦囊封了手指,回来拿给傻呆呆等着的来保,当是情人礼物,难免还编了一篇鬼话。来保乐颠颠揣着它进屋里布置机关,文竹就装模作祥在门口站着,等我们到时一推门,水差点溅到身子,来保那又色又好笑又心疼的表情刚露出来,就被文竹用毒针给杀了。”
杜天龙道:“可是锦囊封口要多久?来得及吗?”
朱三斤淡道:“那口子早就缝好线了。”
杜天龙道:“什么?”
朱三斤道:“只不过那线是松的,手指可以塞进去,然后把线用力一拉,只要一眨眼工夫就能封口,所以卫夫人看到针脚奇怪。”
杜天龙吃惊道:“她可以把时间算得这么准吗?”
朱三斤道:“用点心计,撞点运气……反正只要杀了人就行,要是这次不行,她总还有下次。”
杜天龙点头道:“朱少侠真是算无遗策……你知不知道……那个,娘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这个文竹对那人……雪奴对爹,他们是怎么回事?”
朱三斤把手一拍,笑道:“小的这么愚钝,哪猜得出这许多?而且大少爷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杜天龙“啊”了一声,现出些狼狈神色来。
朱三斤似乎随口道:“刀少爷那天走了就没回来?”
杜天龙道:“是……”
朱三斤道:“逃不过内疚啊。”
杜天龙道:“呃?”
朱三斤闲闲道:“这么巧见到失散多仨的姐姐,却这么不巧是在这户人家中见到。为了自己的幸福不能把姐妹关系公开,之后姐姐就死了,那难免要内疚的。”
杜天龙呆若木鸡:“你是说——”
朱三斤道:“自己的姐姐总不能是自己夫君的爸爸的小老婆吧?”
杜天龙退后两步,大口喘气。一个千斤重的沙袋,忽然从心上落了下去。他向朱三斤深深鞠一躬,大踏步走开,身板好像忽然挺直了,好像任何难过、不幸,从此都可以去面对。
杜天虹吃惊地拾起头:“什么?小刀是女的吗?”这件奇怪的事,暂时把她的注意力转移了。
朱三斤点点头。
事实上,他一直很好奇怎么会有人真的看不出小刀是女的,同样也好奇当年怎么全江湖上的人都把谢雨梅当男的。算了,不能要求太多,又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聪明。朱三斤很习惯必要的自我鼓励。
至于谢雨梅与杜子安的过去,大概已经可以想见:女扮男装的谢雨梅,一副浊世佳公子装扮,骗过了全江湖人的眼睛,和杜子安来往几次,难免生出些感情。但杜子安又早已订了亲,不能,或者说也不想退婚,于是杜谢分手,谢雨梅孤身远引,却到底还是被新上任的杜夫人卫芷汀知道了他们的奸情,啊不,是感情。女人嫉妒心作祟,当然不放心这么个绝世丽人,于是设法毁了谢雨梅的容,甚至想要她的命。逃得生天的谢雨梅恐怕一心只当情郎变心灭口……
杜天虹颓然垂头。家破人亡已经够苦,自己心爱的人原来是哥哥心爱的女人,会不会更苦一点点?
朱三斤有些不忍,抓抓头道:“听说你晚上睡不着?”
“是。”杜天虹轻声道,“不敢一个入睡。可是叫人进来陪,还是害怕。”
“没关系。”朱三斤安慰道,“哭得出,说得出,就不会有事。总有一天会过去。”
“这样也会过去?”
“只要人活着,当然一定会挺过去。”朱三斤肯定道。
又是半晌无话。
朱三斤本来想说新坟葬在朝阳的山坡挺好,再种一两株梅花就更好了。又想聊聊江楚人,这厮别看吊儿郎当,把庄里的事倒帮忙打理得挺好的,前几天忽然火烧眉毛地走了,不知是想干什么。
江楚人当然有他自己的故事。
只是江湖这么大,谁能知道每个人的故事?
也许有一天你能看见它,但那已经是“江楚人的故事”,而不是“朱三斤的故事”了。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交集。
这时,天边忽然有一只风筝浮现。隐隐约约在云雾深处,好像竟是椭圆的。
这只风筝一出现,朱三斤的眼睛就瞪圆了,然后像被火烫了屁股一样跳了起来!
他只来得及向杜天虹匆匆打个招呼,就跳起来跑了,倒没忘记抱走那把紫金刀。
杜天虹在他后面叫了一句话,他也没听全。
那句话好像是:“我要去江湖——”
杜天虹会到“江湖”吗?
她的故事,和“朱三斤的故事”,会有交集吗?
我希望是,你呢?
朱三斤仍在飞奔。
奔向那只风筝。
那只风筝是请他取紫金刀的人所放,但不应该在这时候出现。
前方会出现什么?
朱三斤一无所知,但也并不特别畏惧。他一直在面对各种一无所知的未来,而且一定会挺过去。
因为他在这里。
这里就是江湖。
番外 绿眉止水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25540
文 阿荧 图 桀桀
一
三年两个月十五天前,我是个温饱都艰难的小工匠,而今日,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注定流芳百世,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死之前,很高兴能让你听听我和她的故事。
我走进她的世界时,是个春天,四周很安静,静得我能听见杨柳抽芽的声音。
雪才化了不久,天色蔚蓝,原野静谥,所有枝叶都像小孩子一般天真可爱,也像小孩子般着急蹬着腿要往上蹿。叶叶枝枝,连成绿海,然后成熟、衰老、枯死,像人一样。
我握住手中的剑柄,轻轻抚摸,听见羊蹄声遥遥传来。
满地丰美多汁的嫩芽儿一定是很诱人的,羊群走走停停,牧羊的童子也不舍得责罚它们,鞭子在空中轻拂,甩了像没甩一样,竟然轻轻地哼起歌来:“春桃开花满上头,春河涨水向东流。花开易落如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确实有条清亮亮的小河迎面奔流而来,波间载着粉红的花瓣儿,比桃花娇媚,比海棠纤弱。它来的方向,种着许多这样的花,据说是来自扶桑的樱花。
我站住了,望着小河流来的方向。
长墙修峨、门楣沉着,青瓦在日落余晖中泛着柔和而优美的光泽。那片建筑仿佛已被时光打磨得尽善尽美,不是我这样的人进得去的。
羊儿们走到我背后,有人“咦”了一声。我回头,但见那些羊儿们身上都系着珍珠色的索,挽着一辆小小的木车。车上坐着个青衣玉带的年轻男子,还有两个童子,秀目娥眉,婉转流盼,却是一双女孩子,都垂发短衣,手持丝鞭,作牧童打扮,更见动人。叫我不由得把补过的衣角拉拉,绽缝的鞋子往后缩缩,局促不安。
年轻男子“咦”过一声,皱眉道:“我可以看看你的剑吗?”不待我回答,他就自顾自出手拔剑。
他坐在车上,我立在田埂边。他没有站起来,我也没有凑过去,可他这样手一抬,我的剑不知为何就到了他的手里。
年轻男子吹了吹,弹了弹,就着落日眯着眼看了看剑锋,道:“送给我吧。”像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荣幸。
我只好回答:“这个不送的。”
两个女孩子低下头,四只手拉在了一起,眼角悄悄瞟我,像是害怕,又像是惋惜,又像是兴奋。
我接着道:“剑是用来是卖的。”
两个女孩子“嘁”一声,这次神情明明白白是失望和不屑。
“我是铸剑师……”我心虚地替自己辩解,“铸的剑是用来卖的。”
“你也受了魏公子邀请?”年轻男子很惊讶。
我垂头嗫嚅:“我没有……我……还不配……”我只是听说魏公子无忌得了一柄绝世无双的名剑,心头痒痒,就自己跑了来。又进不去山庄大门,只能远远在人家门墙外徘徊。
年轻男子“哦”了一声,把剑递还给我,很遗憾:“我倒是受了邀,却走到这里才想起来忘了配件兵器,总不像话。又懒得回头去取,这却也只好罢了。”
“这剑,我、我卖的呀!”我捏着空空行囊,很不介意发个利市。
年轻男子这回懒得回答了。还是左边持鞭的女孩子好心好意地解释:“但凡我们主子要件东西,总是要正好有人馈赠,或自己信手夺过来,那才风雅,怎可以行到别人门口现买呢?那成什么了!你怎么连这都不懂。”
右边女孩子不耐烦地屈起右足,懒懒理着鞋口。那茶褐色棉布裤子本来就短,现下缩上去两寸,下面别无衬裤,露出白生生的小腿。半旧布鞋口恰齐着足踝,未着袜子。我掉过头,不敢再看。
而羊儿们又慢慢走了起来,往青瓦长墙行去。
左边女孩子望了我一眼,我恍恍惚惚,也跟着车子走。前头本有一排大汉设卡,遇到闲杂人等一律驱走。但见到那羊车,约摸都认得,便肃礼让开。跟在后头的我,被以为是羊车主人的随从,也一并放行了。
羊车又走出小半里,青瓦长墙就更近了,已能遥遥看见大门上方紫檀木匾上伽罗色的两个大字:止水。
止水山庄。
当年有一户姓“十”的人家,得朝廷御赐公位,世袭罔替,食邑在魏,便以“魏”为姓。后来人事更迭,新君欲收回恩荣。当时十氏魏姓家主便领全宗离魏到此,弃封衔,建新庄,从此成为止水山庄的魏员外。到如今,魏家嫡传后裔只剩无忌一人,仗剑行侠,江湖推重,仍称之为“公子”。便是魏公子无忌。
羊车上年轻男子忽回头斥道:“为何还附在我的车尾?”
我吓得立住脚。羊车自往前去,这回方向却偏了。我乍起胆子提醒他们:“门墙在那边。”
羊车不理我,摇摇摆摆前行,车上人清啸一声道:“日暮途穷,信步由缰,南辕北辙,最宜飞觞!”
两个女孩子娇笑击节,婉转相和:“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车子渐渐融入暮色中,却遗下浓浓酒香。
我立了一会儿,风吹动衣角,看太阳已落下山后,羊车也不转回。我自忖与那般神仙人物不可比拟,还是去墙边转转,看能不能觅个狗洞而入,但能一窥那柄传说中的奇剑,也不枉平生。
沿着墙绕出百来步,初升春月滟悦若孩子口中含化的饴糖,墙上开了个边门,清河水从门前流出,月色从花叶间细细落下来,洒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一只碧蓝的小鸟儿立在枝头,看着那女孩,忘了呜叫。只因为她太美,美得像天上仙子珍藏的一只小娃娃。
女孩的手里有一柄剑。很小很小,很秀很秀,如五月天里的柳叶,剑身很薄、很亮,在她手里如一片快融化的冰。
剑在她右手中。她左手挽着袖子,蹲在清水河边,以剑尖画水。我便用手指在掌上跟着她描画,看来似是谁的侧脸,线条清瘦,笔意流畅。
描到一半,忽然有人从我身边一掠而过,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留下一声笑语:“你也是偷偷溜进来的?”
不及反应,那人转眼间已至河边的美丽女孩面前,骤然停下,笑道:“姑娘,借过?”
笑的时候,扬了扬眉毛。他是个英挺的男子,双眉生得尤其帅气,举止其实很大方,但我心底却无端生出一股恼意,恨不得将他扔开。幸而那美丽女孩低着头,根本不看他,只淡淡道:“你既是偷偷进来的,何必问我借过?”
双眉帅气的男子苦笑:“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
美丽女孩打断他的话:“你可是来向魏公子挑战的?”
我听说魏公子名声实在太响,时不时就有新出道的小伙子,想找他打上一架,哪怕输了,只要不死,就足够扬名立万。
男子慨然承认:“可不是嘛!天底下除了他,还有谁配让我挑战?”
“你死了怎么办呢?”美丽女孩道,语气里竟然有些担心的样子。
我呼吸都停了一停。而那男子笑道:“有姑娘关心,我死也不冤了。”
美丽女孩又问:“那公子死了怎么办呢?”
“他?”男子怔了怔,竟抚掌大笑起来,“他若死了,我这辈子可有得夸耀了。”
美丽女孩道:“好。”
方才还向着水面的长剑,忽然向男子扎去。
她的剑,画水时,固然又轻又流畅;扎入时却变得又狠又利,似投水的烈女,再不肯留后路。
我见男子一个跟头,动作之快,我眼睛险些跟不上,而美丽女孩的剑招却也一变,我恍惚间像看到蝶须轻颤,散作雨雾,织作丝网。
然后忽然停住。
一只鹿皮的皮囊套住了小剑,剑气将皮囊割开半寸长的口子,囊中液体从口中溢出,带着浓烈洒香。原来这是一只酒囊。
“魏公子得赔我酒囊。”男子看着这酒囊,颇为可惜。
“小姐!”有个丫头气喘吁吁地从小门里奔了过来,向男子福一福,“敢问可是容公子?”
年轻人笑笑不答,径自取出魏公子亲笔题的请笺来交予那丫头,又向美丽女孩欠欠身:“冲撞了小姐。敢问小姐便是魏公子珍之重之、视若瑰璧的妹妹?”
呀!传说止水山庄里有个天仙样的小姐,是魏公子义妹。据说魏小姐体弱,很少外出,芳名无遂。这个美丽女孩除开魏无遂,还会是谁?
美丽女孩也不答,皱眉道:“你是哥哥邀请的客人?如何作这偷儿行径?”这便是自承身份了。
容公子微笑将手一晃,酒囊消失,魏无遂的剑也干了。
我既没见他怎么把剑擦干,也看不出他把还在漏酒的酒囊塞到了哪里。他是会魔法吗?
“在下原是偷儿。”容公子自报家门,“姓容,草名佩风。”
容佩风!近年来声名最盛的十位少侠之一的“盗侠”,连我都久仰大名。
“何况,我是真的馋魏公子的好酒。”容佩风笑道,“只怕那狂徒要同我抢,便只身轻入。”
他说的狂徒,可是人称“狂侠”的方十三?羊车上的那个疏狂青年?我忍不住张大嘴:江湖中有名的十少侠,今儿是来了几个?
远远地,羊车又晃了回来,这次直取大门。
“哎哟!”容佩风摇身要往大门口冲去,半途却手一伸,竞拉住了我,“朋友,与我同行可好?”
我不是他朋友,我也不想离开魏无遂,但一时间倒说不出话来。
魏无遂星眸一瞪,只管斜臂拦在容佩风面前:“你要找我哥哥挑战?”
“斗酒啊小姐!”容佩风顿足,“你哥的酒量如何,会被我喝死?算我倒霉,选了腰门这条路,遇上小姐你。你再不放我过去,我怕赶不上佳酿了!”
魏无遂终于微微一笑,那一笑似春月的柔波都融在她眼波中。这一笑是给容佩风的。她白生生的手指抬起来,指着我:“此人不许走。”
我顿时身子发软,耳朵发烫。
在一旁站着的丫头向容佩风福了一福,低道:“容爷,请这边来。”容佩风欲拉我同行,但奈何不了我使劲挣扎数下,他不得已放开了我。
容佩风看着我的目光,已像看着个死人。
二
容佩风去了,魏无遂对我说:“你擅闯止水山庄,乃是死罪。”
她没有骗我。容佩风要拉我走,本是要救我一命。
可我没顾得上想这个。师父曾说,当你凝视炉火,你不要想其他事,我一直不曾做到。谁知今日,这女孩子比炉火更吸引我的眼目。
我想起师父、师叔曾开恩叫我看过的藏品。那一把把刀剑,都是珍品,那样美,件件都是杀人的利器。
魏无遂就像它们,之所以存在,就像是为了美和杀戮。我其实并没有怀疑她会定我的死罪,但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
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藏剑的珍室,皮肤发冷,身体都微微颤抖,但不害怕,只是觉得——我好像必须奉献生命的一部分给它们,以迫使它们把那光彩的一部分也分给我。
可我不知道能献给魏无遂什么。
魏无遂的玉容闪过一丝怒意,扬手,剑气凛至我面门。
我失声呼道:“我知道你缺什么了!”
剑停在我眼睫前,寒光闪闪:“我缺什么?”
“这把剑不衬你。”我结结巴巴地比划着,“你要的是另一种东西。当然这个也很好……但不是你。”
“我是什么?”魏无遂瞧着我,“对于我,你懂得多少?”
完全不懂,我只是觉得……她初看像把小剑,雪亮秀挺,令人赞羡,但其实……我也说不清,但肯定不是剑。
魏无遂背过身去,停了一息,道:“好,你跟着我吧。”声音比刚才嘶哑了一些,但落在我耳中,如落珠玉,美妙得不像是真的。
“跟着我,直到给我看见我要的东西。”魏无遂垂下头,轻轻道,“否则,我杀了你。”她走进高高的院墙里,脚步柔软,黑发仿佛是飘浮在肩上的丝云。我晕乎乎地跟了过去,眼前似有烟水迷雾缭绕。
有人恭敬地给魏无遂请安,好奇而警惕地瞄我。
魏无遂只说:“这是我新请的匠人,给我打几件首饰。”
过了半晌,魏无遂转而对我道:“你别心里嘀咕。兵刃是要用的,首饰不过悦目。单凭你腰间那剑的手艺,连给我做首饰都不配呢。”
她梳分髾髻,戴着一支步摇,这支步摇是金累丝做成的翟鸟形状。鸟背缀朱纬,纬上饰猫睛石,鸟嘴垂珠行,数珠间以黄金薄片作彩云,嵌青金石,石上又镶立白玉兔,兔毛茸茸,历历可鉴,一足跷起,足底有“福”字样,这份手艺非同小可,我自忖不能,故安分受下。
魏无遂已领着我,步过春草萋萎的青衣池畔,过了青竹小桥,走入一处青衣小榭。小榭中四面垂珠帘,正有乐女落座,理丝拂弦。魏无遂坐于乐女之后,望着对面池岸后的水轩。
水轩阔昂,里头贵客满高座,既有半老徐娘,也有英挺少侠。因要观剑,烛火明亮。而青衣小榭这里为取个“雅”字,唯月色水光相映。我和魏无遂静坐于乐女后,一来受光线庇护,二来大隐隐于人,水轩中高手竟无一人察觉。
轩中坐于主位、捧着剑展示给众人看的那个,应是名动天下魏公子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面容瘦削清癯,依稀竟是魏无遂在水面流波刻画的模样。他手里捧着的剑,剑式奇古,方拔出一寸,已有寒气烈烈,我坐这么远都觉得惊心动魄。然而看他再往外拔,却是没了。
这柄奇剑,竟断在一寸长的地方。魏公子无忌再将剑鞘一倾,将剑身叮叮当当倒出来,全是碎片,没有一片超过大拇指甲盖大小的。
观者皆倒吸冷气:“宝剑‘寸碎’……难道传闻是真的?”
我忽觉耳边一阵温软,魏无遂竟贴了过来,我半身酥麻,动也不能动。魏无遂冷冷道:“‘盗侠’容佩风、‘狂侠’方一三、‘隐侠’鬼火、‘僧侠’向予、‘乐侠’柳柳、‘美若天珠’水心珠、‘情天恨海’情夫人、‘护花笏’君紫、‘仙心仙剑’朱简、唐门小五……”她把水轩里的人,一个个数给我听。
唐门小五成名时正年少,现下虽仍称小五,却也是中年人了。他服色华丽,两鬓微斑,紧挨魏公子站着,嘴巴微张却不出声,像个白痴一般。听说他多年前发了场高烧,不但嗓子哑了,而且脑子也不好了。朱简年纪最大,雪衣雪袍,雪须雪剑,飘然出尘,真不愧“仙心仙剑”四字。他好像担心唐门小五碰乱宝剑,微微探手护着。君紫年近四旬,仪表堂堂,既以“护花”著称,便挨着情夫人与水心珠站了。情夫人身着泥金纱镶边的妆花缎袍,以青纱覆面,一手挽着水心珠。水心珠向以美貌闻名,如今虽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当,五官端庄而迷人,生得比魏无遂还要好。
可魏无遂身上有一种吸引我的魅力,是水心珠所没有的。虽然我暂时没想出来这魅力该如何形容。
刚刚那些人,都是老一辈的高手。少一辈的十侠中,来了一半。“盗侠”容佩风和“狂侠”方十三,我已见过了。此时他俩各抱了个还沾着泥封的小酒坛子喝得欢畅,看来是从魏公子那里抢来的体己酒藏。“僧侠”向予,缁衣芒鞋,戴个毗卢帽,回首向隅,仿佛躲避剑光。“乐侠”柳柳是凤鸣阁少主,持笛而立,卓尔不群。这四位是十侠中品貌最受推崇的四位,至于“隐侠”鬼火,出道以来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今夜也未露形迹,只是柱后灯影中,比灯影更浓暗的一团墨影,墨影中两点绿光,如火如萤,如彼岸灯,叫人多看一眼,就觉得满心不自在。
这样的五老五少受邀聚在一堂,可谓江湖难得一见的盛事。但,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种莫明其妙的惶然?
魏无遂徐徐道:“你要记住这些人,因为你若要铸出配我的武器,那把武器须记住他们。”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我竟顿觉全身一寒。
魏公子无忌已在轩中向众英豪道:“诸位也知稻氏七兄妹的事情吧?稻家七个兄妹,当年各个惊世绝艳,稻大郎正因铸成此剑而扬名。他将这把‘寸碎’赠予一位知己,那知己却暗算了他,不料此剑护着铸它的主人,反自裂身躯将那持剑之人杀死……”
情夫人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我却听说此剑本名为‘避月’,是因阴鸷太过,若在月盛中天时,难免伤主。稻大郎明知此缺陷,故意不提,将它赠出。那受赠人得知稻家兄妹有亏心事,与之理论,却为剑所伤,含恨而死。”
“那稻家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八年前要被人趁着一家七兄妹赏月团聚时,先下毒再放暗器,聚众围堵,甚至不惜远远追杀,要将七人杀得一个不剩,连秘笈宝藏都全数掠去?”大厅角落里,传来隐侠鬼火幽幽的声音。
情夫人冷冷道:“听说那七兄妹正是恃才傲物、恣肆狂放,不将礼法放在眼里,关起门来彼此通奸。如此违背天伦之重罪,本就该死。”
乐侠柳柳目光在全场一掠,笑道:“若真是除奸的大义举,为何我听说的是仅有数十人相约密谋,并未昭告江湖同道;行事时更是蒙面变声,生怕留下把柄?”
情夫人沉下脸:“小伙子,你莫非是那乱伦兄妹的后人,要来替他们寻仇么?”
柳柳身为凤鸣阁后人,尽得真传,闻言不怒不惧,手抚过碧绿笛孔,嘻嘻笑道:“夫人这话若叫我爷爷听了,只怕多有不便—一呀,正是八年前,夫人做了未亡人,接掌情天恨海。莫非情王他老人家,是死在围剿稻氏兄妹那一役么?”
狂侠方十三喝空了他那坛酒,起身拈起一个避月碎片把玩,听得此语,呵呵一笑:“稻氏七兄妹于天文、地理、冶淬、医卜、内功、外家兵刃等诸门类浸淫数年,他们所记录下来的心得,还有积累的无数金珠宝贝,若都由情王豁出性命抢来,情天恨海的基业也不止今天这样。”
情夫人答道:“你们把稻氏兄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十年八年前,我却也未曾放他们在眼里!”这话说得狠,然而底气不足,直如赌气。
君紫忙打圆场,捡起一块避月剑碎片问容佩风:“盗侠可看出什么了?”
容佩风已醉态可掬,扶膝斜坐,随手向那碎片断口一指,数说色泽、斑痕诸般性状,细入毫微,末了笑道:“这应是剑中原就有小缝隙,所以受到一定外力后会震裂开来。或许稻大郎当时过于追求锋利,铸剑时候留下暗伤,只能靠锋刃对敌,不能拼蛮力。以之赠友,应该赠的也是个剑意轻灵、从不以蛮力对敌的友人,不料友人反目,他自知剑上弱点,便拼命一撞,把剑撞碎了。”
举座无不叹服容佩风的眼力,鬼火却接[道:“那么稻家七兄妹,到底是如传言一样——逃出了一个大郎吗?”他此时声音拉得极细,游丝般阴柔,与刚刚音色又迥然不同。
魏无忌含笑道:“火兄明明是赤诚男儿,闻前人不平事,心中不忿,也是义气使然,却何必故作此鬼魅态吓人?”
鬼火“哼”了一声,情夫人怒道:“同情七兄妹的就是赤诚义气?杀那七兄妹的就不是公道?”
僧侠向予宣声佛号,道:“心如画工,各有一是非。秋月令人凄清,春月使人和悦。当此春月,公子相召,我们正该感念天道,修持善念才是,切切勿起争伐心。”
“说得不错!”君紫满脸堆笑,“当此春夜,公子请我等来赏剑,我等抚名剑,思古人。想那年入夜,稻氏七兄妹于泻香楼手足相聚,欢愉之情想必更甚我等,谈诗论道不知如何精微。然忽然间杀伐声大作,泻香楼成了罗刹场,迷香毒药,乱箭齐发,其中五个人就再也没能出那个厅。只有稻大郎和稻七娘浴血杀出,与偷袭者激战百里,才力竭而亡,此中多少悲壮,令人怎不动容——只可惜不合在下的口味。”他对天哈哈一笑,语调转为犀利,“在下肯应公子之邀前来,只想问一句,这柄剑,是从何而来?”
当年,传说稻氏七兄妹俱亡,但第二天,尸体全部消失不见,最重要的秘笈和财宝也都不见踪影。而围攻者不管是死是活,均是下落不明,一切痕迹都被打扫干净。“泻香楼一夜血案”,也便成了武林中近年来最大的迷案,如梦如幻,只有一些当时站得远远的目击者留下的一些传说,证明了它的存在。避月剑既是“凶器”中的一件,更是稻氏财宝中的—件,它既现世,莫非稻氏宝藏的线索已经出现?君紫问出了在座大部分人想问的话。
魏无忌神色不变,温声道:“在下邀各位前来,却只因为各位都是在下的好友,肯同在下折节论交,在下心中感念,不敢藏私,奇剑原应共赏。至于它的来历,不过是古物摊上偶然淘来,摊主又是从它处得来,几经转手,已无从追究。”
“我有两句话要问问大家。”朱简忽道。
诸人欠身敬他:“老先生请讲。”
“《论语》垂世,几人读成了素王?佛经殷殷,见谁修成了如来?为什么以为找几本死人的书读就能练成死人的本事?海有珠,山有玉,但凭本事采炼。邓通之铜山,阿斗之蜀地,一转眼还是倾覆,为什么自己赚不到宝物,却以为抢了死人的宝藏就有福分守住?”朱简板着脸问,“老夫不懂,你们可以告诉老夫吗?”
室内一片沉寂,片刻,唐门小五走到柳柳身边,拍拍他笛上的流苏,笑了一笑,虽不说话,眼神却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请,吹笛吧。
笛声玉影的乐侠柳柳,音乐造诣还在他的凤鸣阁武学之上,尽管后者是家传,前者只是他个人小小的爱好。
“爱好”、“天赋”两个词,岂不远胜过任何“家传”、“秘笈”?
稻氏七兄妹之前,天下何尝有稻氏秘宝。稻氏七兄妹之后,焉知天下不会有人重新积累起胜过他们的秘宝。所以那死人的秘宝又何必问,何必贪求?
魏无忌含笑击掌。
青衣小榭原本演奏的细乐已经停了,我与魏无遂坐在黑暗中,静静听那月般娇、水般柔的笛音响起。“乐侠”之名,果不虚传。
至四更后,宾主尽欢,各各大醉,由侍儿扶去客房。乐伎们都窸窸窣窣退下,魏无遂对我道:“我要将你的事禀告哥哥,我从不瞒他。”
魏无遂便曳着长裙走入水轩中,一步步,似有无限惆怅。我在外面隐隐看见魏公子醉俯在案上,魏无遂坐到他身前,细声细语同他说话,他微声作答。
过了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久,我几乎已经睡着,忽听魏无遂顺从地道:“是的,哥哥安歇吧。”言毕,她慢慢走了出来,往前走去。
在她背后,水轩四面的窗一扇一扇地合了起来。看不见人,也没有声音,在半残的月色里,浅雕青檀木的窗扇就这样慢慢地合了起来。
魏无遂回头望了望,仿佛忽然腿一软,跌坐在地,草色泥污沾上她的罗裙,我奔出小榭要扶她,奔得很快,以至于才奔到桥头就跌了一跤,差点没掉进水里。等我爬起来,走过桥、踏上岸,魏无遂已在侍女的搀扶下立起身子。
不多时,训练有素的庄丁和还有贵客们,纷纷赶来水轩。
惊呼、咬牙、啼哭、怒嘶、拍案,什么声音都有,独没有魏无忌的声音。
我凝视魏无遂,她惘然望着水轩,没有进去。
魏无忌死了。
眉心一道血痕,身体冰凉,气息全无。凶器是避月剑的一块碎片。
三
我开始锤锻。
炉火烧得很旺,但整个炉子只有我平常用的十分之一的大小。配套的锤子、砧子,无不具体而微。但我精锻的不是精钢剑身,而是银片。
魏无遂要我在半天之内为她现打一件适合守孝用的银簪。
她已穿起了麻布孝衣,头发披垂,平添一股凄凉哀伤,在灵堂与贵客们商议要事。而我只顾想着,什么样的发簪,才可以挽起她的凄凉?
——什么样的兵刃,才可以倾泻她的哀伤?
忽有一片云扑向我。
彤云。
锤炼时,我正背对着铸银间的门,侧面是窗,正面墙壁。而此刻,一片青云竟从我正面扑来,仿佛是从墙中飞出来的一般。
我自然只有呆立的份。
不过很快,有一点青色的纤影把彤云挑开,云脚只是略扫到我的脸颊,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起来。
“好一招‘青鸟飞去衔红巾’!”我听到水心珠的丽音,方才那片“彤云”正是她的手帕,“夫人,这小子果然是不懂什么武艺的手艺匠。”
我默然,锤子还是接连不断地落下,依着炉上的口诀,一锤一锤将银条细细敲打。
——这个炉上镌着十条口诀,应该是银匠们用的,所以我这个铸剑师从未听说过。但这些口诀,于铸剑之道也颇有相通之处,我且在银上练习起来。
一袭青衣的情夫人冷哼一声,对水心珠道:“还是小心些为好,莫被别人先寻着了,连宝藏带山庄都给了人去,还搭上个娇滴滴的魏小姐。”
锤子一歪,银丝断了。我抬头问她们:“魏小姐怎么了?”
情夫人不搭理我,水心珠倒说了出来:魏无遂许下诺言,如果谁能找出杀魏无忌的凶手,并帮忙报仇,魏无遂便把止水山庄连她自己都奉上作为报答。
“小哥,你多留些心,说不定也能赚到报酬的。”水心珠对我道。
情夫人飞快地把铸造间搜了一遍,炉子锤子都扫一眼,完全不可能藏人的小格子也搜过了。
我明白,她们寻找凶手在其次,关键在于搜查有关稻氏宝藏的线索。
她们走了后,有止水山庄的下人到窗外河边浣衣。我听得他们说魏小姐已对贵客们坦白了:
公子将避月剑带回山庄时,已对小姐说过,他得了一件珍贵至极的东西藏在了庄中。只是他似乎被有心人跟踪了,所以请了十位贵客来,想向他们求助。但整整一晚,也没有下定决心开口。不过也可能是他已经发现,跟踪他的人,其实就是十位贵客之中的一个,可惜还没来得及确定,便被杀死。
那位跟踪者,既敢杀魏无忌,想必已经找到稻氏宝藏的线索。既然他或她还装作没事人一样留在庄中,可能稻氏宝藏就在庄里。甚至,魏无忌被杀于水轩中,之所以窗一扇扇关上,恐怕是那凶手知道变动一生,其他人一定赶来。而附近的婢仆一定在所有客人之前先到。他有把握走出水轩,却没有办法避过所有婢仆回到他的居所——贵客们的房间是彼此独立的,但方向大致相同。若别人见到他来的方向有问题,必定生疑。故此他应该是趁着关窗之际从水轩中跳出去,迅速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再同大家差不多时间进轩。因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轩里,而窗还关着,就没人看到他在外头绕圈了!
十位贵客很快达成这个共识,也明知彼此间必有一人在装腔作势,口中附和大家,心里不知又转什么诡计。便约好几人一组,轮流在庄中巡查,又说好封庄,不许进出。
不过,意外的是,容佩风率先反对。声称自己不喜欢呆在封闭的宅院里监视和被监视,力陈魏无忌死时他在房中跟两个丫头谈天。得知死讯后才与两个丫头一起出门,就遇到了方十三,一同到了水轩,决不可能分身杀人,希望得以免除嫌疑,不用再困在庄中,而可以到庄外去找寻线索。
君紫、柳柳等人则反对,说“盗侠”声名远播,找几个人证物证还不容易?他们虽一时拆不穿容佩风的把戏,却着实不敢信他。
这边还在争辩,那边鬼火比容佩风性子躁得多。他说无论什么宝藏,自己都不看在眼里,但讨厌呆在一个密闭的宅子里跟别人互相监视,径自起身就往庄外走。朱简拦他,封住他的去路,只留一条退途,他也不肯退。容佩风吓得去拉鬼火退回,他不领情,倒跟容佩风打了起来。君紫、向予、情夫人等加入战团,连带着将容佩风也一起打,口中只道:“想走的都是凶手,留下说个清楚!”方十三讲义气,去替容佩风解围,也成为被殴对象。容佩风看着要吃亏,怕连累了朋友,便认错说不走了,一切都听诸位公议,劝鬼火也识时务留下。鬼火不干,还是想走,触了众怒,到底被擒下,当作重点疑犯拘问,现锁在铁车中。
止水山庄并无监牢,倒是有辆马车,以前的老爷订做的。那位老爷很怕死,马车为了防刺杀,做得非常严实,门一关,外面的人打死也别想进到车里,那么当然的,知晓机关的主人也可以锁住车门让里面的人出不来。用来关鬼火,那是很相宜。
关起鬼火后,贵客们协议排值班表,看守鬼火、互相监视以及巡逻。
所谓巡逻,其实也就是把止水山庄搜一遍。
最大的疑犯既然已经关起来了,搜的重点当然不是凶手,而是宝藏。稻氏宝藏、止水山庄,这些贪心的侠客,都想要!
我埋头修理发簪的银丝。一丝丝一缕缕,理顺了做一只祥喜葫芦。堵着嘴,有事心中藏,鼓出圆圆腹儿,作个多子繁茂的彩头。
止水山庄还有魏无遂。她已经答应了要将自己和山庄一起作为谢仪赠送,也不知谁能替魏公子报仇,又会待她如何?总之,轮不着我。
就像铸剑师铸造出的剑,也不过是交予别人去使。一程风雨,双肩明月,全然映着他人的胸怀。
铸剑师,手艺人,唯有在红红烈焰边,一锤锤将坚硬的金属锻成绕指柔,又探进冷水中淬成冰。
四
我打成了今生第一件首饰,捧去灵堂献给魏无遂。
炉边那十条银匠口诀,写得真好。我打这缠丝葫芦簪时,将十诀都练习一遍,受益匪浅。今后纵离开山庄,离开魏无遂,我相信自己的铸剑手艺也能再上一层楼。
魏无遂流水般的目光在簪上一顿:“你做的?”
“当然。”
“我看不出来。”魏无遂道,“你拿回去吧。”
我僵住了,手里捧着我的心血,进退不得。魏无遂的目光在我身上掠过,继续面对着灵牌跪坐在地上,轻声笑一笑,曼声道:“没有人能绑起鬼火,只有碎了的鬼火。这话如何?”
我左右看看,贵客们都找宝藏去了,灵堂里并无别人,她是对我说话。我忽然福至心灵:“你认为,鬼火不是杀公子的凶手?”
“说得出这样的话的人,怎会是凶手?只是他不会做人,一点点怀疑和束缚都不肯受,非要离开,被凶手鼓噪群情陷害了,反致关在车中,这才叫……”魏无遂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外头错错落落,有脚步声传来。
“你什么时候才能打好一支簪子呢?”魏无遂赶我走,“你要让我在哥哥出殡时还戴旧饰吗?”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灵堂,但见那几位贵客分两边而立。僧侠、盗侠他们在一边,朱简、情夫人在另一边,似乎老侠忌惮着少侠,少侠提防着老侠,不管怎么看都……这奇妙的违和感到底从何而来?
“请说吧。”灵堂中魏无遂头也不回地道。
老少侠客们都有点犹豫。
“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可以承受,请讲吧。”魏无遂道。
他们说了出来:“情夫人死了。”
情夫人跟水心珠两人一组,搜索山庄的北面,情夫人忽看见一条人影投向一处石林去,便与水心珠说要两头包抄。水心珠赶到另一边时,人影已然不见。一路寻来,却发现情夫人已死,死在稻氏绝技之下。
难道是稻大郎下的手?
最早不是传说中那七人里,大郎弄裂了自己铸的剑,震伤敌手,得以逃生。
我周身掠过一丝寒意,似见有个幽灵在庄中徘徊,冷冷地嘲笑着所有人。
“那么……”魏无遂道,“诸位还是出庄逃生吧。”
我立刻道:“我背你走!”我说话时完全没经大脑,只想着她身子这么柔弱,又刚经丧兄之痛,恐怕走不动。其实,她就算要人背,又怎的轮得到我?
几乎每个人都看我一眼,只是没有人说什么。但终究谁也不肯走,号称要保护魏公子尸身,并替他报仇,便又抽了一次签。
情夫人死时,大家都是两人一组,谁能抽身出来杀人?除非哪个下人是高手假扮,然后伺机杀。因此可见,几位贵客中必有两人是同谋,互相掩护了。这样想着,他们便要求魏无遂先把所有下人赶走,将山庄封闭起来。少了浑水摸鱼的机会,剩下在庄里的,也不容谁自己选搭档,公推最老实的“僧侠”向予制签,抽起签来,三人一组,缺了一人,便请魏无遂顶上。
我在他们眼里也是下人之一,之所以没被赶走,是因为魏无遂保我。
五
我闭门打出了第二件首饰。
避月残片,还有庄中收藏的几件神兵利器,我都看过了。有檀羽毛早年亲作,有埋心庭盛时所为,也有氓徒仿的前朝“九五堡”,雨师传的“古意逍遥游”。
稻大郎犀利,檀羽毛轻盈,埋心庭端庄,氓徒泼辣,雨师朴实……都是好兵刃,各有各的妙处。
我,沈湛,又有什么特别的妙处,配奉在魏无遂芳裾前?
我打了一支华胜,繁胜如花,坠珠如雨。铸锻的手艺还青涩,我一时也无法改变。然而要做那雨滴般的银珠,考的是耐心与扎实的基本功,这个难不倒我。再要将繁珠穿成花身与垂帘,疏密取舍时须见审美,我更自信了。
捧着华胜去时,灵堂里都是人,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鬼火死了,尸身下的地面上,乱七八糟刻了几句话,叫所有人当心稻七娘。
我进门时,有人喃喃抽冷气:“七娘子、七娘子……”而僧侠向予则泪流满面,讲出父辈秘辛。
原来他父亲当年一线贪念,参与围杀稻氏七兄妹。一场激战,稻氏七人于泻香楼倒下五个,只有稻大郎与稻七娘带伤逃出。向予父亲与几个人追赶而去,其余人留守泻香楼,确认倒地的五个人确已断气并搜查宝藏。但最终,只得到一些日常所用浮财,传言中的巨大窖藏却不见,连他们兄妹合录的天文、地理、机关、茶酒诸样心得的著述也找不着。迟迟不见追杀的回来,留守的人着急去寻,只在半路见到稻大郎和一具追杀者尸体,稻大郎身上的致命伤,是向予父亲造成的。留守者再往下追,见火光熊熊,近了看,是一处农舍着火,所有追杀者并农舍的人,都死在当场。待救熄了火,检点尸体,独独不见稻七娘。
真正的逃生者,不是稻大郎,而是稻七娘!这个事实现在才被人知道。
我捧着华胜,一步步走向魏无遂。就算那个“鬼”现在出现,男鬼也好,女鬼也好,真鬼也好,活人装鬼也好……现在就把我们全杀死也好,我把沉甸甸的心血捧在手中,就像诗人捧着诗篇,夜莺捧着它的歌,死前也要让魏无遂看一眼。
我凝视着魏无遂。她回头,看了看华胜,看了看我。
这次我没有低头。这就是我的作品,我经得起她这一看。
“这是给我的吗?我看不出来,拿回去吧。”魏无遂说了这句话。
向予还在分辩,说他惭愧父亲所为,才遁入空门。至于其他,实在不知涉案者都还有谁。水心珠则已在指控鬼火之死一定是唐门小五所为,因为只有他才能在别人的监视下仍于封闭的铁车中投毒杀人。“再说……”她暗示,暗杀稻氏七兄妹的那场惨案,唐门小五也有份参与。
我只看着魏无遂。她到底是谁?她究竟要什么?难道只要是个美丽女孩子,在合适的季节里,用合适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一定会倾心吗?她和她们之间,一定是有点不同的。所以我这段痴心,跟其他见色心喜总有点区别。
区别在哪里?
我听见柳柳在揭发容佩风,容佩风在分析朱简。大家吵成一团,我不在乎,因为魏无遂也不在乎。
她只是……有点生气?
魏公子死时,她很难过,难过得像碎掉的花,随便风把她吹到哪里。可现在,她在生气?
有人控诉我也是可疑的外入,还有几个人则已经对打起来了。魏无遂维护我道:“此人是给我打首饰的,不能赶走。你们疑他,我把他关起来好了。”她便亲自将我送进小小的锤炼房里,落了大锁,“你且呆一阵子。”
我不知自己呆了多少天。
我举手在空,描出一剑剑的锋芒;凝望炉火,望到一刀刀饮血。她的心事,我猜到一点,却不敢说,只能举锤,一弯弯打出波澜。
至柔者水,覆水难收。
我猜她心里恋慕着那么一个人,她对他就像我对她一样。然而他不能回报给她。除了他,别的人和事她都不在乎。
令她有个归宿,这就是她要的吧?
打磨,锤炼,淬火,新的发簪打好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好想立刻将这一支银簪送给她。却在此时,门锁忽然被拧开,魏无遂走了进来。
可以有这么巧的事吗?我欢欢喜喜地给她看:“成了。”
而魏无遂娇弱的背上,还负着个人。她紧闭着双眼,叫我看她背上的人:“他可是……死了?”
她背着的竟然是魏公子!魏公子是死了。
“小姐,请容我们查看公子伤痕!”方十三在外面呼叫。
“一天。”魏无遂抱着魏公子,向外面的人道,“给我一天。”
她的目光终于看到了我手里捧着的东西,她看到了:“哦,是。”面孔微红,颇有些欣慰样子,旋即堕下一滴泪,“可是已经不再是了。”
我跟她分离有多久?怎么这些时间里,就覆水凝成了冰,冰又片片碎裂,每一片都凝起锐利寒光,不介意让别人也跟她一样碎掉?
到这个地步,万事已不可挽回。
我默默坐着。看到魏公子的尸身上已不可挽回地出现尸斑,并散发出将要腐烂的气息。
魏无遂也终于允许外头的他们剖开魏公子尸体查看。
他们,指的是方十三、朱简他们,其中却少了个君紫。
君紫死了。
他要去解手,三人一组防范再严密,也不能一起蹲坑,于是他暂时落了单。就那么片刻间,有人挟利风杀向他,君紫虽极力反抗,还是遇害了。那人却也伏在他身上不动,细看,竟是本该躺在棺中的魏公子尸身!
站在一旁的朱简目中神光暴射,当即要擒下唐门小五:“又是你用毒搞的鬼?”
容佩风却道:“朱大侠且慢,小辈有些不同的意见呢!”便含笑道,“小辈以为,当时魏公子想杀的是朱大侠,朱大侠一时情急,把君兄踢到了前头,所以诸位请看君兄死状,如此这般,哪里是正面对敌而死?”他指着君紫躯体项背和四肢姿势,一一分说,就如同辨析避月碎片般,条分缕析,头头是道。
“胡说!”朱简怒叱,“老夫倒有本事叫魏公子死而复生,来杀老夫?”
“这倒不怪朱大侠……”容佩风道,“魏公子被那残剑划破眉心,伤口本就狭小,我们敬重死者,都未一探那伤口是否深入脑髓要害。恐怕公子竟是诈死,悄悄出来杀人,这次一击未能奏功,逃也逃不走,且先重新装作尸体。”
朱简气得胡须颤抖:“然则魏公子何以要杀老夫?”
“小辈斗胆猜上一猜,朱大侠八年前,想必于稻氏兄妹一案中有所作为。魏公子要为稻氏兄妹复仇,诈死后不知如何试出朱大侠露马脚,认定了,便来杀了。”
水心珠颤声道:“那魏公子为何要替稻氏兄妹报仇?”
朱简忽纵声大笑:“这话问魏公子本人不就清楚了吗!”当头朝魏无忌尸身一揖:“好友好友,这位小友指证是你要杀我,你可站起来同我说说话?”
尸身一动不动。柳柳目光闪烁:“要证实容公子的话,那我们虽然还是敬重死者,但也须探探尸身了?”
魏无忌尸身还是不动,魏无遂却抢身而出,指风剑影,状如疯魔,抢了尸身,逃进冶炼房中。
但最终,也只能允许他人检看魏无忌的尸身。
魏公子那道伤,确实只伤及皮肉。但他确实也是真死了,因为毒发。
五脏如水晶,是唐门的毒。
“多年前,哥哥确实遇上稻氏争斗,因此得到稻氏宝藏线索……”魏无遂低低道,“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中了毒……”
而朱简已准备拿下唐门小五。唐门小五目视魏无遂,似有话说不出,电光石火间,好几个人影闪了一下,进攻,格挡,离开……人影未定,唐门小五已经死了。他的尸体完全散作一团雾,只一瞬便消尽了,唯余怪异的气息,久久不散。
有懂行的,已脸色惨白道:“蜃离之息。”
众人顿时神情惨变,水心珠吓得高声责备朱简,她认定朱简为了独吞宝藏杀诸人,又急着杀了唐门小五,以作替罪羊。朱简则承认适才是心急。
向予、方十三上来阻拦,都怪水心珠反帮朱简,害得唐门小五使出绝命技,可见水心珠居心叵测!两人一句接着一句,竟把八年前的事也说了出来,且说且动手。我不知首尾,只听了个大略:朱简竟然是八年前泻香楼惨案的牵头人,水心珠和唐门小五也在其中,情王更是那持避月剑而死的追杀者!
其他人不断插嘴,或质疑,或辩护。渐渐地,插嘴的人彼此也争辩揭发,并打了起来。场中闹成一团,人人来去如风,一时血光四溅。
就在此时,一条人影忽向魏无遂扑来。
我想也不想,护在魏无遂身前。
轰然一声巨响,扑来的人是容佩风,竟把魏无遂身边柱子打断,整个花厅随之坍塌。只听他大声喝道:“魏公子,我找出了你的破绽!”
魏无遂紧拉着我,容佩风紧拉着魏无遂,从崩坏的厅中跃出去:其他人也都纷纷住手,奔了出来,立住脚听容佩风有何话说。
容佩风向魏无遂道:“魏公子尸身,乃是新死。”
魏无遂想也不想答道:“金丝楠木棺可以防腐。”
容佩风道:“那并非金丝楠木。”
魏无遂道:“金丝楠木是做在夹层里的。”顿了顿,她缓声道,“连累诸位至此,已惭愧之极。诸位再莫争斗,庄中已有的财宝,妾身甘愿奉上,诸位还是请走吧!哥哥怎么死的,妾身不愿再追求了,实在不想见诸位都死在这里。”
柳柳脸色苍白,苦笑道:“多谢小姐高谊,只是今番,怕谁也走不了了。蜃离之息乃唐门秘技,虚无缥缈,无从解起。我等只知这是杀身技,以身施毒,并用附近一件物事为毒引。中毒者若离开那件物事一里之外,必毒发而死。若能将那物事留在身边,却也罢了,只是谁又能猜得出那物事是什么?或许是一株草,或许只是一粒米!”
我“啊呀”一声:“那这厅里的东西都砸坏了。如果是毒引也被砸坏了,我们就要死了?”顿觉容佩风居心险恶。我若会武功,现在就要冲上去把他制住问个明白。
容佩风道:“哪怕碎毁也不妨,只要东西在,就不会毒发。”他苦笑一声,“只是,若真在大厅中碎成了粉,要想找来带在身边,就麻烦得多了。可我刚刚若不做此态,怕各位还不等毒发,就先自相残杀而死了。”
这话不假,诸人默然,唯方十三抖抖衣襟,笑道:“死则死已,幸好我那两个女孩子和拉车的羊已被遣走了。”
“接下来你就可以放手抢宝藏……”柳柳瞟了魏无遂一眼,“夺美人了么?”
方十三满身浴血,人却洒脱了,一拂衣袖:“要抢你们抢,我走了。”
说走就真走,一直走到山庄的墙边。我们不由得都跟着他。
高墙离花厅也有六十多丈了,方十三没死。他一跃站在墙头,远远的羊车上,两个女孩子看见了他,用力挥手,棉布袖子滑下去,露出雪白的手腕。
容佩风牵住方十三衣袂,摇头劝阻:“别再过去了,万一……”
“你不明白吗?那是我来的地方,也是我该回去的地方!”方十三回答。
两个女孩子不明就里,还在招手呼唤:“主人,你要回来了么?”
方十三笑着说:“好,我来了。”他挣脱容佩风的手,飘飘洒洒掠上羊车,扬鞭而去。
“春桃开花满上头”的歌声又悠悠响起,响到一半,便化作女子的号啕。方十三果然死了。我不觉得悲伤。至少他死在这阴郁的山庄之外,死在清风流水、明眸香袖之间。
一百零六丈,这是方十三走出去的距离。向予已经飞奔回四十余丈的距离寻找。方十三用命来测量,蜃离之息的毒引应该就在那里。
其实这是很可笑的,我想。尽情享受人生的人,爽快地去死;而修来世的人,却努力地想活,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魏无遂怎么想呢?忽然,我发现她不见了。
朱简扬声请羊车上那两个女孩子过来一下,容佩风打断了他的话。那两个女孩子也没有动,仅是带着悲声请朱简放宽心:方十三临死前,嘱咐她们不可回头,任庄里是死是活,与她们无关。
朱简是想杀那两个女孩子灭口——方十三之死,以及庄里的消息若传出去,唐门的人来,固可能解了蜃离之息,却更有可能是替唐门小五彻底报仇,再把稻氏宝藏找出来运回去。而唐门之外的人若来,断断解不了蜃离之息,而且更有可能抢走稻氏宝藏。
直到现在朱简都想独吞稻氏宝藏。那宝藏究竟有什么魅力呢?
那两个女孩子扬鞭载着方十三的尸体去了,朱简自然不敢追,生怕出了一里范围,毒发而死。
六
我仍在锤打,却再打不出想要的东西来。魏无遂又告诉我一些细则,是依据炉上十诀生发出来的详解,非常精妙,是所有铸造师一生梦寐以求的诀窍。可是现在,我手里摆弄着银片,却不知道打什么。
怎样才能帮到魏无遂?我不是唐门小五,解不了蜃离之息。我不是稻大郎……呀,如果有稻氏七豪的能耐,想必翻云覆雨,可设法解今日之危。
也难怪朱简对宝藏念兹在兹,不敢或忘,甚至不怕幽灵般的稻七娘。
——难道,真有那么一位七娘子隐藏在暗处,看我们大乱、看我们一个个死去?
魏无遂踱了进来。
“新首饰没有打好。”我正准备惭愧地告诉她。
“对不住。”她却先开了口。语气真切,很是对不起我的样子。
我心头一热,问道:“什么?”
她道:“害你中了毒。”毒不是她放的,然而若不是她,我却不会呆在这里。
我一下子听懂了:“没有关系。”我努力想扯起嘴角安慰她,竟没能笑出来,不过声音比我原来以为的还要温柔,“在这里过几天死掉,也比在外面多活几年的好。”
这话说出来太花痴了,我很怕她要恼。其实我原来的意思是:我是一个铸剑师,虽然眼下只是个小手艺匠,但志向是高的,我相信自己能进步到某个境地。而她,让我窥到了那个境地的影子。虽然还没摸到,但总算有个方向了。对我这样的小人物,这已经很珍贵,胜过在外头被人嘲笑一生,有上顿没下顿,混个多少年然后就死掉。
我努力想把这个真实的意思解释出来。却惊讶地看到,魏无遂一只手扶在我淬剑用的石缸上,袖子里滑出一条鱼。
一尾活生生、青鳞尾儿、只有巴掌长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滑到水里,往缸底去了。那缸深,鱼儿沉下去,便再也看不见。
我瞠目结舌。
“一有机会,尽快把它放到外头河里。”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罢,便离去了。
淬剑石缸很沉重,为了换水时方便,缸底有个塞子可以拔掉,将水放走。室内有条石槽,直通室外,就是让水走出去的。
我举锤锻造,仍然是银珠,锻成了,探进水中淬火,看水浑了,便拔开塞子。
我探得很浅,缸这么深,鱼儿不会被烫死。拨开塞子,它就顺水走了。室外有一条河,便是我在庄外所见那条清水河的上流。鱼儿它……会顺水游出去吗?
“凤鸣阁的人能找到这封鱼肚信吗?”窗口忽有人发话,是容佩风。他像只蝙蝠一样隐在那里!我心跳漏一拍,容佩风咂嘴,“你不知道鱼腹里藏了一封绢书?你不关心?”
我闭了闭眼睛:“容大侠您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去找蜃离之息的毒引?”把毒引带在身边,照旧可以正常生活。
“我功夫不高,怕被朱老前辈逼着试毒引。”容佩风笑笑。
如同影子一样,魏无遂出现在墙角边,这几日她越发瘦了,眼神幽暗,如同深夜映着细烛光的宝石碎片,忽明忽灭:“柳少侠他害怕,他托我帮他向外求救。”她固执地望着容佩风,“你觉得不应该吗?”
“我么,现在不怀疑魏公子与小姐想杀尽我们十人了。”容佩风望天,悠悠道,“毕竟凤鸣阁的人来了,对杀人没好处。可是魏公子为什么选我们十人呢?小姐能替我解惑吗?”
魏无遂细牙咬了咬下唇:“那几位前辈,全是哥哥疑心跟宝藏有关的。而你们几位少侠,原是哥哥想给我选婿,看你们谁能帮哥哥找出觊觎宝藏的人并且处理掉,就可以娶我。”
她这样坦白,容佩风问得就更直接了:“那么,朱前辈杀了唐门小五,你要嫁他吗?”
“我并不相信小五前辈是杀我哥哥的凶手……”魏无遂缓缓摇头,“山庄可以送给朱前辈,但我……我不知道。”
忽然遥遥响起一声惨呼,魏无遂神情一凝,拂袖而去。
容佩风向我摇摇头:“你说她在担心谁?”
我没有说话,这不是我能关心的。我只知道她托我的一件小事我都没做好,竟让容佩风发现,这叫我很生气。
我这种不会武功的人,只能把气撒在手头的铸银压钩上,钩尖落下,却又从容了。
银像所有金属一样,有它自己的脾气,你跟它硬来没用,只能顺着它性子。它柔顺了,在你指尖起伏圆转,如一首歌。这是我的地盘,纵是盗侠、牙;侠、狂侠、氓侠齐来,只可以毁灭我,却不能代替我。
我一点点一点点铸成一顶银冠。
而那惨呼所为何来,也知道了:水心珠死了。
她带着疑似毒引之物行出庄去,却还是死了。
是朱简叫她带了出去的,却并不全然算逼迫她。那毒引若是真的,给她带走,算便宜了她。如果她能活着来去,并救出朱简,他就会给她一笔稻氏宝藏中的财富——朱简对找到稻氏宝藏很有信心。
水心珠失败了,凤鸣阁的人接到鱼书赶来了,柳柳可以不用担心被逼着试毒引了,魏无遂把魏公子尸身落葬了。
扶棺入墓时,魏无遂将戴上我铸的银冠。
细洁的银丝,将她黑发全束起来,银珠成帘,遮住她的眉眼,她可以放心在帘内哭泣,都不用担心被人看见。
关于她的很多事,我并不知道。但我至少已经知道,她有很多事,不想人知道。太多人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但恐怕只有我,肯替她隐瞒一点什么。
她接过银冠时那种眼神,让我知道我一切做得都对,她谢我的心血,感我的热情。
“到这里就可以了。”在墓门口,她劝我止步,“该会的你都会了,以后自己慢慢练习吧。”
如果始终没人带走毒引,如果我一直住在这里,那么,确实还会有以后。我隐隐猜到她要做什么,但我仍然跟她进墓室去。
“没关系吗?”魏无遂悄悄问。
不必细说,她已经知道我能懂。我也就不回答,知道她能瞳。
于是魏无遂一笑。
一笑,任我陪她入墓。
这是魏家祖传的墓地,掘石成室,门石沉重。门不大,大约只能容棺木进去。魏无遂扶着棺,我紧跟着魏无遂,走了进去。其他人落在后面。
突然似有一只蝴蝶用翅膀拍着我的头,也扑了进来。
同时,墓口如山崩地裂般发出一声巨响,门石落合。
纵身扑进来的是容佩风,他在棺前落地。此时门石已落,除非魏家知情人拨动机关,否则再难打开。他这一进来,恐怕也是出不去了。
门外的哄乱声,还能隐隐传来,但门外的人,是再也进不来了。魏无遂用足真力,一字字透出去:“我愿给哥哥殉葬,你们要找宝藏找药引,外头随你们去,但是不得惊动我哥哥的陵墓!”稍顿,她又对容佩风道:“你纵逼我开石,且不提我们打起来谁会赢,我拼着一死不从,你也没办法。”
容佩风苦笑:“我扑进来,只为想通了一件事。真正跟稻氏宝藏有渊源的,是小姐你吧?”
魏无遂面色苍白:“你的意思是说,我杀了自己的哥哥?”
“不!是那失落的宝藏,早就在小姐你的手里,你教这位兄台打首饰。”容佩风指指我,“其实用的是铸剑的口诀。魏家早已无朝廷封赐,魏公子又四处游历,出手阔绰,这样大的花销从何而来?你把稻氏宝藏送给他用了吧?为了报答你,他替你用稻氏绝技杀了稻氏兄妹的仇敌。只是杀朱简时,遭遇反扑,触发旧毒而死。你抢魏公子尸身时,貌似使尽全力,实则根本没用一点稻氏心法,所以朱简相信你根本不知稻氏秘密,才放过了你?”
我但见魏无遂身子一摇,忙上前搀住。魏无遂缓缓坐下:“容公子果然独具慧眼,我母亲便是稻七娘。
“大舅心性高傲,年纪老大也未成婚。而诸位舅舅、阿姨手足情深,发誓在大哥未娶妻之前他们也不论自己的姻缘,于是便都因此耽搁了下来,何曾有乱伦之事?都是那些恶人,贪我们的财富,故意污蔑造谣。
“但是,我母亲当年,遇见了我父亲。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跟母亲两情相悦,母亲便悄悄生下了我。我爹爹身体不好,很早便去世了,母亲因怕舅舅和阿姨们知道她违背誓言,不敢带我回家,只得把我寄养在农舍里。
“那一夜,大舅和母亲勉力逃出泻香楼,但快到农舍时,还是被他们追上、杀死。幸亏无忌哥哥正好路过,便救了我。那几个追杀我母亲和大舅的人,经过一夜厮杀,正是强弩之末,自然不是哥哥的敌手。哥哥将我带回止水山庄,照顾我长大,我便将母亲交予我的宝藏钥匙给了哥哥二”
这话闷在心里多少年,此时说来,却是无比平静。魏无遂顿了顿,继续道:“朱简他们一直在追查当夜发生的事,他们虽然不好张扬,但一直知道那一夜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不久前,他们到底查到了哥哥的身上。哥哥无法,只得索性将他们都引来,另外请了你们这些少侠来。他早已准备要自己装死,再伺机杀了他们。而你们五位少侠,若谁能帮助哥哥、助我复仇,哥哥是想招来作妹婿的。
“……招婿之事,其实我心里是不肯的。我对哥哥他……实在……唉。八年前的那一夜,哥哥中了唐门小五的毒,当时他强行将毒逼下,但这么多年过去,仍未找到解毒之法。他自知命不长久,怕误了我……”
是了!我想。她真心爱上的是魏无忌,魏无忌还活着时,她可以听从魏无忌的安排。而魏无忌自知命不久矣,想一战而决,哪知出了意外,提早死去,她便不管不顾一切,要来与魏无忌同死。
落下墓门,封了墓室,自然是打算殉葬的,否则还有什么目的?
生不能同衾,但求死能共穴,这对她,也是一种安慰吧?可我……来这里又算什么?
容佩风开了口:“既是唐门小五下的毒,缘何他容你哥哥与你享用宝藏到今日?”
“只因我哥哥当时见到他们那些人都蒙面黑衣,身手不弱,便留了个心眼,自己也蒙面乔装了才出来与他们交手。哥哥当时下了狠手,剑气将小五拦喉伤得喑哑不能作声。小五虽逃了生,但终究不能确定哥哥是什么人,再则又疑心朱简说话不尽真实,彼此间便藏了嫌隙。”魏无遂道,“朱简杀隐侠,委实是想先抛出个替死鬼。但那铁车原是我大舅所铸,我自然知道如何从暗里进入车中。只是我没算准朱简行止,晚了一步,没来得及救出隐侠,便在地上写了些字,引他们相互猜疑,好自取死路。”
我听到此处,方才恍然大悟,但觉肩头一阵温柔,魏无遂将手按在我肩上:“我原看你于冶炼之道痴心,又……”
一个“又”字,羞不可抑,顿住话头。我痴想,我如果来得更早些、对她更好些,她会不会嫁给我?纵然魏公子天矫如龙,我只是个手艺匠,可过日子哪有那么多龙争虎斗,总是琐琐细细连连绵绵。我肯一门心思参悟她的喜怒哀乐,肯替她去做所有的事,她若是爱上我,会不会比爱上魏公子还幸福些?
魏无遂喘了口气,接着方才的话对我道:“又敢在我面前说大话,我便想着,大舅的秘术我背下来也是无用,倒不如教给你,没准儿以后你能成铸造名家。却没想到害你中了‘蜃离之息’,实在是我不对。”
我腹中万语干言,迸出来却是一句:“不怪你。朝闻道,夕可死矣。”
魏无遂不禁破颜而笑,这一笑如春光流转。
墓中既已封死,何以能看见她的笑容?我心中一动。容佩风从刚刚起就在室内走动,魏无遂说完后,他徐徐道:“原来,小姐对那几位老前辈深表关心,关心的是他们会不会自相残杀。至于我们几个年轻的若遭池鱼之殃,那却是自己学艺不精,怪不得旁人。”说话间,他已走出两个转角。
这座墓也怪,在地下跟一座城似的。通道连起一间间墓室,从前死去的每一代魏家人均葬在此处,他们的棺木边都包围着古制陶俑。魏无遂说起,这里最早时的殉葬,还并非陶俑,而是活人。她指着最里头的几个墓室对我道:“像那些陶壳里,包的便是活人。”
“什么?活人?生生拿来制俑?”我听得心惊胆寒。
“自然是寻了些凶暴该死之人。”魏无遂轻轻一笑,“听说越是凶的人殉葬,越能保护墓主的英灵呢!”她身子旋了个圆,回视魏无忌棺木,神情娇柔无匹,“我原想,等我死了,靠在哥哥棺木边守他……”
我心里并不好受:“要是我活得比你久,就把你放在魏公子棺边。”
魏无遂答道:“傻子,要是你活得比我久,我的尸身便不得陪哥哥啦!唉,总之我的凶灵在这里,一具肉身留不留,也不打紧,你别介意。”
我听不懂。
容佩风始终在墓室与墓室间游来荡去,私下查看。此时他找到一间空的墓室,发现室顶有一条长长狭道。这条通道应是通向外头的,因为有光透了进来。狭道下生了一株树,似桃花非桃花,似海棠非海棠,都打着朵儿。
容佩风试了很久,这狭道出不去也打不开,看来,除非外头有人以强力破坏方可。
“你扬声叫外头人来破呀。”魏无遂挑衅般对他说。
他笑笑:“我并没有把握。小姐,这里真的没有其他路,也没其他机关了?”
魏无遂不答,他便继续游荡,几乎摸遍了所有的砖石。他时而皱眉,时而轻笑,像弄通了很多事,但也不过跟我们一样被困在墓底。
这样过了不知几天,外面忽然发出地狱般的可怕声响。这声音时近时远,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
在墓里这几天,是最宁静祥和的。魏无遂对我很好,轻声说了许多她早先背下来的铸剑心得给我听。她的声音那么甜美柔和,就如说情话艘,我这辈子都未过上如此幸福的日子。这些天,我们都是靠墓里早先祭祀供奉的一点干糕和净水活着。但存粮并不多,再撑不了几天,或许我们就要等着饿死了。不过,我是甘心的。
墓室外却又生出异响,能够隐隐听到有人重拳击门的声音,还有7简的怒喝声:“小贱人,你出来!蜃离之息的药引是你!”
我和容佩风都是一呆。
墓外的人且打且怒骂,声音很大。原来这墓地的地下,其实是在止水山庄旁边。魏无遂进墓后,柳柳抢先开动,在山庄里寻宝藏和毒引,但他明明走的是以前走过的地方,却忽然毒发,很快死了。见此情景,朱简灵光乍现,将向予往庄外丢去。向予离花厅超过一里之遥,却离墓穴很近,他没有死,
原来唐门小五其实并不知道魏无忌、魏无遂与稻氏宝藏的真实关系他只是看满厅中只有魏无遂一个可爱可怜,就将毒引设在她身上。一米保全她的性命,二来所有人都当毒引在花厅里,必留在花厅附近,却想不到毒引是个大活人,会走会动。待毒引一走开,其他人便都得死!这是唐门小五的心机。
朱简既已知魏无遂是毒引,墓门打不开,便在外头不断敲打狂呼,像在找什么。
魏无遂神情紧张,拉着我听着敲打的声音一路走去。
朱简的敲打声一路而来,终于敲到狭道外头。魏无遂飞快低声道:“容公子莫插手,你们要出去,也只有这一途了。”
。
我还没来得及听懂她的话,魏无遂已顿脚高呼:“容公子,你怎么知道宝藏在此——”
此时外头的喧哗声音更大,我听到厮杀的声音,刀声剑声骨碎血喷声,其间还夹杂“七娘子”、“七娘子”的残呼,如在呼喝恶魔的名字。渐渐地,厮杀声小了,墓门却响起了沉沉的“咚咚”声,仿佛有干军万马要踏破墓顶进来。
“咚”,扑簌簌地扬起一阵巨大尘土,狭道口打开了!
通道一破,容佩风立即纵身而起,壁虎般牢贴到墓室顶上。
阳光明晃晃泻入,那株奇树便开了花。一重复一重,如丝如缕八重红瓣,正是深泽中名为“彼岸八重红”的奇花,终年含苞,一旦见到阳光,便可开花。
一开花,那香气便是天然的毒。
我听见魏无遂在我耳边轻声道:“这些恶客是杀我全家的贪心人,该当作我哥哥活俑。我也愿随哥哥去,你……好自为之。”
光影花影映在她眉目上,我忽然明白要为她铸一把怎样的兵刃了。
不是剑,应是刀。剑有双锋,刀只有单刃,将锋芒对着敌人,向着自己人的部分却更懂得宽厚容让;剑笔直,刀弯曲,迂回进取,婉转不绝,不至于一下子去到尽头。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似她:长度恰可以隐在肘后,像她一样的隐忍;宽度像她的眉毛就够了,抛开一切累赘;厚度如将融的一线冰,可令主人放手切琢入微;坚度却要如松如磐,以补体型薄小之不足。
一切都似她,全似她,只不过从剑入刀,取舍间,便替她辟一条生路。
好的武器,不但要回应主人的心境,更要引领主人去到更美满的境地。
可我刚悟到这里,她已死了。
八重红毒香蒸蒸烈烈,朱简、向予以及所有打进墓中的、不知哪儿来的凶恶人们,都倒地失去了气息。
地上只有我还活着。
我等了很久,呆了很久。看了看魏无忌的棺材,最后还是抱着魏无遂尸身,慢慢从破损的通道里爬出墓室。满地死尸,看来是经过了一场惨烈的大战,唯有胜利者才能进入这通道,抓魏无遂逼问宝藏下落。不过,他们进了墓穴,也不过是死。
容佩风遥遥站在远处,见我出来,忙挥手招呼:“‘蜃离之息’,不愧是毒中之王!你既中此毒,便不畏八重红之毒。魏小姐身为蜃离之息的毒引,却是难逃一死。不过你别丢下她,只要她尸身不腐,就仍然能为你镇毒。”
“你呢?你怎么还活着?”我问。
“花厅中我见机早,逃得快,其实并未中蜃离之息。”他微笑着说,“之所以假装中毒留在此处,不过想求得一个真相。”
说话时,我们之间的尸体至少有几十具。有的大穴汩汩流血,有的被打破了头,有的四肢俱损,有的一具叠着一具。
“这些人都是贪宝藏之名而来,可还没见宝藏,就先自相残杀而死。”容佩风摇头,“怪道魏小姐肯送出鱼书呢!按照古制,封公者可用活人一百七十七名殉葬。魏小姐替她兄长争取到的,远不止此数哪。”
可算生荣死哀。
“你是武功最低,也是最笨的一个……”容佩风对着我叹道,“最后却活了下来,大约是天命吧!”
容佩风试着替魏无遂的尸身做了防腐处理,并找了个地方,让我安心铸刀。
我用了三年多,铸成如今摆在我面前的这把刀。
三年多里,八重红之毒已经消解,止水山庄已成废墟。当年因“鱼书”泄密而疯拥至止水山庄寻宝的豪强们,一边彼此提防,一边以为有稻七娘在暗中窥伺,所以一刻比一刻害怕,一刻比一刻凶暴,他们越凶暴,便越胆寒,终于将止水山庄演变成修罗场。
他们自己为自己造了个可怕幻影,纵然最后谜底解开,“七娘子”三个字,也将在江湖人心中烙下很久的伤痕了。
容佩风有志者事竟成,终是找到了稻氏兄妹昔日文、武、术、艺记录的心得笔记。原来当初,魏无忌和无遂是将它们拆成几本小册子,封在马褂木的幼树中。这种树长得很快,不久就将册子包厂起来,亏得容佩风能找到。至于传说中的金银财宝,供止水山庄八年开销,所余已经不多,剩下的基本全是一些难以出手的古董宝物,总算也是笔财富。
那些东西,对我都不重要。
年初,容佩风来找我:“刀是不是快成了?”
我说:“是。”
从去年我就说“是”。他笑了笑,把稻大郎的册子递给我。其实他刚找着时就给我翻过,基本就是魏无遂背给我听的那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第二遍。
他说:“你有新的心得吧?记上去吧!”
我便记下了铸这把刀时的种种困难与种种心得,或许有些粗糙,但是比稻大郎当时所得,至少在某些方向更进了一步。
朱简有句话说得不错:海有珠,山有玉,但凭本事采拣。我不是圣人,但至少能凭我的力量,在宇宙间的大道上踏出小小一步。若每个人都不踏步,只想去照搬前人的东西,又怎么有脸面在天地间为人呢?
我写完心得的最后一句话后,顿了顿,署下名字:
沈湛,延祜三年,铸绿眉。
这把刀叫“绿眉”,它真的铸成了,我已把生命都铸进去。看着它,便知道它注定传之后世,熠熠生辉。而让我能铸出这柄刀的人,却已芳魂不再。
刀成时,容佩风不在。听说他新收的徒弟惹了什么事,害他急急跑去救场。我把刀与册子一起留在那里,留给容佩风。
然后,我背起魏无遂,向魏无忌墓地而去。
做人,走完自己的一段,尘归尘,土归土,总要安息。至于我,已做完了自己想做的,是时候随她而去了。
阖上眼,我仿佛看见多年前。
天色蔚蓝,原野静谥,所有枝叶都像小孩子一般天真可爱,也像小孩子般着急蹬着腿要往上蹿。叶叶枝枝,连成绿海,然后成熟、衰老、枯死,像人一样。
只有我们的刀,美丽与锋芒都以金属的形态凝固,亘古不变。
(完)
(责任编辑:墨书白 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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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猪肉进门贼捉贼
第二章 青天白日鬼打鬼
第三章 左右为难花欺花
第四章 颠情倒意刀受刀
第五章 假戏真作梅送梅
第六章 一场混战谁是谁
第七章 丈八灯台雪压雪
第八章 玲珑心思谜破谜
第九章 九九归一王见王
尾声 今年花胜去年红
番外 绿眉止水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