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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战骨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0期 > 文,李亮
南宋绍兴十三年,抗金名将岳飞已经故去两年多。皇帝赵构正式向金国称臣,也已经是去年的事了。朝野上下,一片惶恐,主战的仁人义士被贬的贬,杀的杀。“还我河山”的黎民泪,虽然还在颊上未干,但人人都知道,那已是奢望。
1
七月初三,蜀中麻石镇的菜市口,薛大手在卖猪肉。
麻石镇逢五一小集,逢九一大集,市集上生意最好的档口,就是薛大手的猪肉摊。每次小集半头猪,大集一头猪,薛大手带着个小徒弟,往往过不了正午就能卖完。
“老板,给割块猪肉嘛!”
“好嘛,你要好多?”
“一餐饭能吃好多?”
“你家里吃饭,哪个晓得!”
“五口人,吃一餐……”
“你莫跟我说几口人、吃几餐!你就告诉老子,你要几斤几两!”
“好嘛好嘛!一斤二两三钱!割给我!”
“唰”的一刀,薛大手已在客人话音未落的时候切下来一块肉,交给徒弟五伢子拿荷叶包好。
“一斤二两三钱,十七个铜板儿!”
“你都没称一称……”
“少一钱,老子赔你一斤;少一两,老子把摊子都赔给你!”
每次集上,这样的对话总要发生个四五遍。有人真的不信邪,去别的摊子上借了秤称一称,结果那猪肉的分量果然如薛大手所说,不差分毫。
薛大手今年四十多岁,身形魁伟,膀大腰圆,整天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他总穿着一件青布坎肩,衣服浸透了猪油,肚子的位置上磨得发亮。他有一双巨大的手,手掌肥厚,指腹上满是一层一层的老茧,因为握刀太久,所以即使是休息的时候,也会自然地蜷成两个空心拳头。
“师父。”忙里偷闲,小徒弟五伢子羡慕地说,“你这样的手,硬是要得!拿起切刀来,真像是生了根、长了眼!”
“你才是发昏!”薛大手切着肉,随口教训徒弟,“切刀分肉,只晓得用手。”
“不用手,难道要用头壳!”
“用心!”薛大手粗声粗气地说,“和你说过好多次了嘛——‘要想切得稳,心头要安稳;要想分得准,心头要把准’!”
肉摊上方的铁钩上,挂着一条条新鲜的猪肉。下方的肉案上,一排剁着三把刀,剔骨、锯骨、切肉,一律刀柄向外。
薛大手握刀的手法很怪,是倒握刀柄,横着用刀。客人要哪块肉、多少斤,他一手握刀,凌空一推,铁钩上掉下的那一块,就一定是那一块、那么多。从不拖泥带水,更不需要补刀。
“是嘛,是嘛!”五伢子很不服气,“道理哪个不会讲?”
薛大手一年前来到镇上做猪肉买卖,五伢子在三个月前开始跟着他做学徒。可是难度在于,薛大手讲起用刀的方法,却从来就只是那么又稳又准的两句。
“师父,咋样才算心头‘把得准’嘛?”
薛大手愣了愣,看看摊前的顾客,想要解释,却到底没有开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风吹云动,整个阴了下来了。
风里渐渐有了土的腥味,天边也隐隐可见电光闪烁,像是要下雨了。赶集的行人脚步加紧,最后几个顾客买了肉后,匆匆离去。
“收摊喽!”旁边卖菜的老许一边收拾,一边招呼薛大手,“大手,还不收摊?眼看就要落雨喽!”
“可是我还有半口猪,咋个办?”
“……反正要落雨喽!”
老许将菜装进了两个大筐,用扁担一串,挑着走了。
五伢子眼巴巴地看着师父。
“还没到中午,落个啥子雨嘛!”
薛大手嘟囔着,从腰间摸出一枚磨得锃亮的铜板,丢起来一接,捂在手里。
“咋个说?”
五伢子早就习惯了师父大事小事都抛铜板才能决定。
薛大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左手,右手掌心里的铜板,是个正面。
“老天爷喊我们不许走!”他把铜板拈起来,吹了吹才掖回腰带里,“卖了这半口猪,管他落不落雨。”
2
大雨倾盆。
又粗又密的雨线从天而降,地上、房上都溅起了半尺高的水雾,天地间一片喧嚣,这种时候要是还有来买猪肉的人,才见了鬼。
幸好薛大手的肉摊是个竹棚,总算还有个遮挡。五伢子摇着头,叹着气,独自站在肉案后,对着那半口猪比比划划地练刀法。
薛大手搬了把竹椅到棚檐下,脱了鞋袜,将双脚探进雨里。
雨水清凉,淋在他的脚上又痒又爽,四处空空荡荡,迷迷蒙蒙,仿佛与世隔绝。
五伢子在在后边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口诀。
薛大手望着檐前冲下的水柱,不知不觉,五伢子的声音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人的声音——在那一片挥之不去的厮杀声、金鼓声、号炮声中,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那么温和。
“要想杀得稳,心头要安稳;要想斩得准,心头要把准……”
薛大手举起自己的双手,却看见那一双本应稳如磐石的手在微徽发抖。
突然,薛大手的耳朵一动。
长街东头的雨幕中,传来了一种他熟悉的声音。
——许多人一同踏在积水里,落足、拔足发出的“哗哗”声。
——声音沉闷,必是人多;整齐划一,必是行伍!
薛大手猛地回过头来,雨幕中,一支沉默的队伍由模糊到清楚,笔直地向他的肉摊跑来。
那是一支由一百名步行官兵组成的二龙出水阵。
“格老子……”薛大手脸色一变,喃喃道,“莫是要来寻我的吧!”
他跳起来,想往肉案走去,走了两步,却犹豫了。匆忙掏出铜板来掷了一回,又坐回了竹椅里。
那队官兵队伍的前面,有一员将领骑在一匹黑马上.
那将领穿着一身黑衣黑甲,背后背着两面黑旗。黑铁的头盔上,放下了乌金面罩,遮住他的颜面,而只露出两只鬼火一般通红的眼睛。他的手上戴着黑丝手套,握着一杆乌黑的长矛。从雨幕中冲出来,雨水从他的身上蜿蜒流下,令他的盔、他的甲、他的矛、他的手、他的旗,都仿佛有明光流动活了一样。
薛大手坐在竹椅中没有动,五伢子在肉案后边却绕了出来。
“老天爷,这是搞啥子?”
那黑甲人指挥士兵,二龙出水阵转一字长蛇,迅速将肉摊包围。自己则催马向前,像是一座山一样,巍巍地向薛大手压来。
“你就是薛大手?”黑甲人的马停在肉摊三丈之前。人在鞍上,他的声音压过雨声,闷雷一般传来。
薛大手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道:“客人想要几斤肉,几成肥,几成瘦?”
“你卖的什么肉?”那黑甲人森然道,“人肉?”
“官爷,话不能乱讲!”五伢子急忙分辩,“我们卖的都是上好的猪肉!”
黑甲人鬼火一般的眼睛一横,狠狠地瞪了五伢子一眼,然后又发出一声干枯的笑声:“我只是想不到,岳家军军中第一行刑手,号称‘刀不留头’的薛大刀会隐姓埋名,来这么个穷山沟里卖猪肉。那些死在你刀下的猛将,胡经熊、马灵、完颜磨磨……地下有知,该是多么羞耻!”
“哗啦”一声,薛大手坐着的竹椅发出好大一声响。
薛大手脸色发白,好久才道:“薛大手,才是我的本名!”
“师父!”五伢子却惊得叫了起来,“你是岳家军的人?你见过岳爷爷?”
“你莫多话!”薛大手挥了挥他蒲扇一般的大手说道,“这里莫得你的事儿!”
3
要想杀得稳,心头要安稳;要想斩得准,心头要把准。
这是岳元帅当年教薛大手斩人的秘诀。那时薛大手第一次行刑,处决的就是贻误战机的裨将胡经熊。
薛大手从没杀过人,连斩四刀,全都砍在了胡经熊的肩上、背上。
胡经熊血流满地,大叫:“元帅,给我个痛快!”
岳元帅于是站于薛大手身后,手握薛大手的手,助他挥出一刀。
一刀,便将胡经熊人头砍落。
那一次薛大手又哭又吐,下去之后,便求岳元帅撤了他处刑之职。岳元帅却只用川话,教了他这四句口诀。
他的川音并不标准,但从那之后,薛大手行刑便越来越利落。
到了后来,只要岳元帅下令,无论是老是小、是健是弱、是跪是卧、是静是动,只要薛大手一刀挥出,包管刀过头落,万无一失。
他的名号也不知不觉从薛大手,变成了薛大刀。
甚至连岳元帅看了他那倒提柄、反推刃的一刀,也不禁感叹其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那么,你是认了?”那黑甲人杀气腾腾地笑道,“岳飞伏法之后,相爷亲自下令,命岳家军原地解散,所有士卒全部重编,并入张、韩、刘、王,四位将军麾下。你应该在去年二月,就到张俊将军处报到!为什么逃了?”
“跟张俊去做啥子?还不是给他杀人?老子掷铜板,老天爷说,不想杀就不要杀喽!”薛大手在椅中换了个姿势,手指一弹,铜板跳起半尺,打了几个转,又落入掌心。
“你逃,就是造反!造反,就是死罪!”那黑甲人猛地挥矛一指,大喝道,“拿下!”
马上就有四个士兵手持挠钩绳索,向薛大手逼来。五伢子怕得膝盖发软,薛大手却只是低下头,张开了手。
他的手心里,锃亮的铜板这次是背面朝上。
“格老子!老天爷说,让你们抓不得!”薛大手忽地跳起来,一把抄起了竹椅,猛地向黑甲入扔去。
黑甲入的眼中红光一炽。
“你敢拒捕!”
“轰隆”一声,他催马向前。黑人、黑马、黑矛,排山倒海似的一撞,薛大手的竹椅才一出手,就已经被他一矛刺中,整个炸成了碎片。
本已靠近了薛大手的四个士兵中,有一个发出惨叫,被竹片刺在脸上滚倒在地。
薛大手就地一滚,已经来到了肉案前,手一伸,又犹豫了一下。三个追着他过来的士兵,两个扬起挠钩,一个则甩出了绳结。
刀光闪动,三个士兵同时痛号,一起向后退去——其中一人的腿上插着剔骨刀,一个的肩上嵌着锯骨刀,最后一个人血流披面,却是被薛大手用最巨最阔的切肉刀当脸砍了一记。
——好快的刀!
薛大手右手倒提切肉刀,举于胸前,左手扶于虎口。他背靠肉案,站在棚檐下,雨帘从他的身前挂下来,那脏乎乎的卖肉汉子一下子变了一个人。
他的脸上也被挠钩划出一道口子,可是鲜血却让他更加杀气腾腾。
“师父,你好厉害呦!”五伢子又惊又喜,“这是岳爷爷教给你的刀法?”
“你还不走,等着死啊!”
薛大手骂他一声,又狠狠地望回黑甲人:“格老子!不给老子活路?老子把你们一个个斩成段段!”
四个伤兵跌跌撞撞地逃回队伍,黑甲人却只是看了看那脸上中刀的士兵。
“‘刀不留头’?可是这三个人,挨了你的刀,怎么一个也没有死?”他那罩着乌金面具的脸仿佛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你不是不想杀人,你是杀不了人了!”
薛大手咽了口唾沫。
他的后腰顶着身后的肉案,心里又后悔起来。
4
要想杀得稳,心头要安稳。
——可是薛大手的心,还怎么能稳?
要想斩得准,心头要把准。
——可是薛大手的心,早就已经把不准了!
在岳家军,他的心一向很稳,因为他知道他的刀,其实是岳元帅的刀;他的入,其实也是岳元帅的刀。岳元帅统领三军,肩负重任,有时候必须要杀一儆百,以立军威、严军规、正视听。
薛大手只要想到岳元帅英明神武,处决任何入一定都有良苦用心,自己刀下死的任何人都有助于将来光复山河,他的心便异常的稳。
于是,刀也便异常的准。
到后来,他杀人越多,心里越静。岳家军渐渐有了“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威名,而他也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悟到了极其高明的刀道,达到“万无一失”的地步。
可是自从岳元帅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之后,薛大手的心就全乱了。
——如果岳元帅没有过错,他为什么会放弃直捣黄龙的大好局面,回朝认罪?
薛大手陷入到巨大的恐慌之中。
如果岳元帅有错,那他以前杀的那些人,是对是错?他不敢再相信岳飞,却也知道秦桧、张俊不是好人,于是才改回本名,逃回蜀中老家。
现在他的刀法虽在,但刀意全无,手抖得厉害,切切猪肉还没什么问题,杀人?他根本就下不了手。
如果他相信岳飞,他就必须怀疑他。
可是如果怀疑了岳飞,他又怎么能继续相信他?
他本就是一个没有主意的懦弱之人,说到底,即使是天下无双的断头之刀,一旦失去了握执它的“手”,也不过是块凡铁而已。
喧嚣的雨声,像是一面战鼓正不停地敲。
薛大手走进雨里,一下子便被从头到脚地淋了个透湿。
他硬着头皮迎向那黑甲人,横在胸前的切肉刀被从天而降的雨点砸得叮当作响。
他的心中一片纷乱:
——真的要打吗?逃兵是一回事,真正与官军为敌是另一回事。
——真的要杀吗?为敌是一回事,真的杀人则是另一回事。
“格老子!”薛大手大吼道,“你们也是当差的!放老子走,老子不斩你们这些龟孙!”
黑甲人沉默着,一催马,马蹄沉重地向前踏下:“你的鬼头刀呢?”
薛大手只觉眼前一黑,呼吸都有些艰难。
——如果来得及的话,他真应该再扔一回铜板,好决定一下对策。
骤然间,两人加速向前,密集的雨幕被他们一冲,登时一片紊乱!薛大手挥起一刀,正是他自那数不清的处决当中,悟出极致一刀、必死一刀!
那一刀绕过了黑甲人所有的动作,竟在他刺出的密不透风的矛影之中,反推了进去!
一瞬间,所有看到这一刀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自己的颈上仿佛也是一凉。
只要一刀推到,黑甲人的头颅必然和肉摊上的猪肉一样足斤足两地跌落。
可是“砰”的一声,摔出去的却是薛大手。
就在刚才那不容交睫的一刹那,黑甲人骤然一低头,他背后的两面黑旗,立刻就像两只黑鸦,振翅飞出,直攫薛大手的面门。
薛大手挥刀一挡,两面黑旗,登时一左一右高高飞起。
可是黑旗的旗角,却在他的脸上猛地一拙,沉甸甸地,抽得他眼冒金星。
“哧”的一声,黑影一闪,自四片黑旗中穿出,直刺薛大手。
居然是那黑甲人在这一瞬间便收回了走空的长矛,反手又自肩膀后剌出。蛇矛分叉的矛尖,端端正正地卡住薛大手的刀刃。
矛尖上的力量笔直地传来,薛大手像是被攻城锤猛地撞在胸前,闷哼半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雨地里,切肉刀也甩出几步远。
那黑甲人勒着马,慢慢向后退去。看起来随时会发起下一轮的冲锋。
“喀、喀”两声,那飞走的两面黑旗如有灵性,从半空中落下来,又端端正正地在他的背后插好。
薛大手躺在积水之中,天旋地转,一条右臂疼痛欲裂,简直疑心臂骨已经断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口切肉刀,却再也抓不起来了:
忽然有一只手,猛地在地上抄起了他掉的刀。
“五、五伢子……”薛大手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小徒弟瘦骨伶仃地站在雨里,一身黑布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反射着水光。
“五伢子,你莫多事,你快走!”
“你是我的师父,我是你的徒弟!”五伢子反手握刀,拦在黑甲人的黑马前,“你是岳家军,我也是岳家军!岳家军只有进,莫得退!”
5
那少年英勇的身姿只保持了一眨眼的工夫。
再一眨眼,那黑甲人黑甲、黑马,便又乌云盖顶一般撞了过来!
“啊——”
五伢子大吼一声,也向黑甲人冲过去。
“叮——哧”长矛磕飞了他的刀,又刺穿了他的肩膀。
五伢子惨叫一声,已被那黑甲人挑得两脚离地,整个人串在长矛上,两个人、一匹马一起撞进了薛大手的肉摊棚子。
竹棚剧烈晃动,五伢子短促地叫了几声,便没了声息。
再传出的,便只有那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长矛穿透肉体、又穿透竹棚的声音。
“五伢子!”薛大手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肉案前,“你放开他!有本事,你就冲着我来!”
“哗啦”一声,竹棚整个地塌了。
棚顶破碎,茅草四散,露出仍然端坐在马上的黑甲人,他的脸上、胸前尽是鲜血,一根长矛更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
“五伢子……”
“这种忠勇愚昧的傻瓜,全都是短命鬼。”
黑甲人转过头来,一双赤红的眼睛,在雨里燃烧。
薛大手看着他,一瞬间脑子里想到的竟然只是跪下来,求这人快一点把自己杀死。
——他的臂骨虽然未断,但心中的那根脊梁却实在已经寸断。
黑甲人一兜马,黑马居然又从那早已不存在的“门口”兜了出来。薛大手动弹不得,勉强回过身来,死死地看着他。
“噗”的一声,黑矛刺穿薛大手的左肩,将他整个钉在肉案上。
“岳飞、岳家军,全都要死——不过你,也许可以留一条命。”
鲜血如泉,迅速染红了他半边身子,薛大手浑身颤抖,却感到一阵解脱。
“临阵脱逃,见死不救,你已经不是岳家军了,你不配。”
薛大手的身子忽然一震。
他单手抓着矛杆,整个人都吊在长矛上,却挣扎着拾起头来。
“为……为……”
“哧”的一声,黑甲人收回长矛,薛大手转了半个圈子,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点亮光从薛大手的腰里飞出来,“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沉到了泥水里。
——正是邪枚自从离开了岳家军后,一直帮他下决定用的铜板。
黑甲人催马向前,在豪雨中,他仰面向天,展开双臂。雨水冲刷,从他长矛、黑马、铁甲上流下的血水渐渐从赤红变成粉红。
身后,士兵们忙着把薛大手从地上架起来。
“为……为啥子……”肉案那里,那重伤之人还在不清不楚地追问,“为啥子?”
“嚓铮—一”
嘈杂的人声、雨声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刮鸣之声。
士兵们蓦然发出一阵惨呼。
“刀,他还有刀!”
黑甲人猛地回过头来!
几具无头的士兵尸体正缓缓倒下,围成一圈如同鲜花盛开,露出居中的薛大手。
薛大手垂着右臂,左手里却多了一柄巨大的象鼻鬼头刀。
“大人!”有士兵连滚带爬地过来报告,“他在肉案底下还藏着一把刀!”
——那肉案宽四尺,长七尺,怪不得能藏下那把刀。
——又怪不得这人一直在它附近流连不去。
黑甲人冷笑一声,鬼火似的眼睛,望向那口大刀。
——刀身四尺,刀柄二尺,卷头阔刃,血槽里的余血如同小河,汩汩流下!
“这才是薛大刀的刀?”黑甲人森然道,“你这时候才拿出来,不觉得已经太迟了吗?”
6
如果他相信岳飞,他就必须怀疑他。
可是如果怀疑了他,他又怎么相信他?
“格……格老子!”
薛大手单膝跪在水里,如果没有鬼头刀的支撑,他几乎就要整个仆倒在地,昏过去了。
可是有一个问题,却像一根剧痛的刺扎在他的心里。
如果没有问清,他根本就昏不了,也死不了。
“为啥子……为啥子我就不配做岳家军?”薛大手几乎是用吼地问道,“岳家军又不是啥好行当!岳元帅自己都有过错,给皇帝砍了头壳,我们又能说啥子!”
黑甲人远远地看着他。
“岳……岳元帅有过错,对不对?”
黑甲人眼中的鬼火闪了闪。
“全天下的人都信岳飞,秦丞相也信岳飞。你是他的部下,你居然不信他。”
“我信他?皇帝都不信他!”
薛大手压抑了两年的愤怒和委屈,突然一口气地爆发开来。
“老子一直信他,可是他对不起老子!老子给他杀人,背了几百上千条人命,可是他扔下岳家军,根本不管老子!”
黑甲人催着马,嘚嘚嗒嗒地向他走来。
包围薛大手的士兵连忙向两边让开。那几个断头士兵尸体还在不停地流出血来,染红了一大片的泥水,触目惊心。
“你的刀法变了?”黑甲人突兀地道,“是不是我说,岳飞没有错,你的刀法就会变好?”
薛大手愣了一下:“啥子?”
“是不是我说,你没有信错岳飞,你的刀法就会变好?”
“啥……啥……”
薛大手张口结舌,可是身上却骤然起了一阵战栗。
——岳元帅。
他仿佛突然感到,岳元帅又站在他的身后,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刀。
“你……你说……”薛大手艰难地道,“我信岳元帅……莫得错?”
“当然没错。”
“那为啥子……皇帝要杀他?”
“因为皇帝错了。”黑甲人简单地说。
“轰隆!”
天边响起一声炸雷。
白亮的电光中,薛大手的脸色忽然白得毫无血色。
黑甲入简单的几个字,突然间给了他一个,他居然从没想到过的理由。
——为什么他宁愿怀疑岳元帅,也没有去怀疑皇帝呢?
——为什么他居然会去怀疑岳元9巾呢?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狂喜,可是笑着笑着,却又哭了。
“元帅,我是个猪脑壳!我是个猪脑壳!”
两侧的士兵们看着他,不明所以。黑甲人勒马停在四丈开外,凝立不动。
一根新的骨头,在他的心里猛地破茧而出。
薛大手忽然一挺身站了起来,骨头直起了他的腰,骨头挺起了他的胸,骨头挑起了他的头颅。他提着刀,站得稳稳地,即便面对干军万马的冲锋,也再不会后退一步。
“现在你能让我见识岳家军‘万无一失’的刀法了?”黑甲人看着他的鬼头刀。
“要想杀得稳,心头要安稳;要想斩得准,心头要把准!”
“你说什么?”
“贻误战机者,斩!争功倾轧者,斩!陷害忠良者,斩!”
薛大手猛地抬起头来,他单手擎刀,散开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地垂下来。原本混沌的眼睛,在这一刻,忽然变得亮如冷电。
“岳家军刽子手薛大刀,来送你上路。”
7
那黑甲人愣了愣,一双火炭一般的眼睛,越来越亮。
雨水从他的盔沿上滴下来,几乎被他那像要烧起来的眼睛,烫得“嗞嗞”响。
“你能杀我?”
他一反手,打掉了自己的头盔。
他的脸上,纵横交错,满是狰狞翻卷的伤疤,配合那双鬼火一般的眼睛,令他看起来,更加不像一个活着的人。
“那你就来杀我吧!”
大喝声中,他猛地向前一催马。黑马长嘶一声,立时“轰”的一声,向薛大手冲来。
“哧啦——”
两面黑旗也他肩后飞出,凌空一展,一上一下,向薛大手投去。
薛大手倒提刀,刀藏肘后,凝然而立。
黑旗在暴雨中上下盘旋,与黑矛一起如同一头乌黑的三头狂龙,嘶吼着震碎层层雨幕,向薛大手的身体咬去。
薛大手猛地抬起头来。
雨幕、冷风、黑矛、黑旗、黑马……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都凝固了。
“元帅有令——斩!”
他大喝一声,一刀如同冷电,遽然推出!
“轰隆!”
一人一骑交错而过,两面黑旗猛地飞上半空。
漫天的血雨,高高扬起。黑马硕大的头颅掉在地上,身子却还是向前冲去。黑甲人端着黑矛,矛杆的顶端上却已没了矛头。
马尸栽倒在地,鞍上的黑甲人猛地用断矛在地上一撑,人没有摔下去,狰狞的头颅却在肩上一滚,掉下地来。
两面黑旗“呼啦啦”地飘落下来,旗头已断,在他的尸身两侧缓缓委顿于积水。
——马头、矛头、旗头、人头。
一刀五头,刀不留头!
那鬼一般的“鸦将军”,竟然不过一招,便身首异处。左右的官军被这神乎其技的一刀吓得肝胆俱裂。薛大手收刀、立式,血水从他的刀上、身上不停歇地蜿蜒而下。
他抬起头来,刀锋冰冷,他的眼神却还比刀锋更冷三分。
官兵们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大喊一声,一哄而散。
长长的青街上,一瞬间,除了薛大手已经没有了人影。
血污被雨水慢慢稀释,薛大手的眼神也渐渐缓和下来。
他恍惚了一下,垂下手,大刀拖了下来。黑甲人的尸身、倒塌的肉铺、五伢子的血、那磨得发亮的铜板……都在他的脚边。
薛大手犹豫了一下——
终于慢慢地向北方踽踽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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