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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天书 阴宅血咒(上)
文,逆水行舸 图,小棱
文/逆水行舸 图/小棱
逆水行舸
男,黑龙江人,种田为生。初一辍学,无聊时写诗词、小说自娱,作品部分发表,部分成坑。《窃天书》系列灵感来源于农忙时期,预计三十三篇,悬疑、热血,绝对不坑。
楔子
汉武时,苍梧贾雍为豫章太守,有神术。出界讨贼,为贼所杀,失头,上马回营,营中成走来视雍。雍胸中语曰:“战不利,为贼所伤。诸君视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吏涕泣曰:“有头佳。”雍曰:“不然,无头亦佳。”言毕遂死。
薄云瓦灰,斜日蜡黄。乱山尽处还是乱山,松竹蓊郁,岚气氤氲。山坳处,一道小溪曲折东流,溪上一架木桥霉苔朵朵。空山阒寂,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啼,才显出点生气。
一书生骑头蹇驴,肩上歇只碧羽鹦哥,绕过山麓,自南向北“嚼嚼”行来。书生蹙眉扣手,喃喃自语:“有头佳乎?无头佳乎?”
那鹦哥也跟着“有头嫁吾,无头嫁吾”地乱叫。
蓦然,寒气如针直袭眉峰。书生骤然一惊,身后背着的一方画板倏地横过额头。寒气消弭,画板上插满细针,针尾呈六角星芒状。
“鬼芒,有忍者!”书生抬头,前面细草茸茸,两侧竹林相去甚远,桥下溪水清浅,桥上无人。
“出来!”书生轻叱,扭头看向左侧树林,手却忽然一动,将画板掷向桥上第三根桥栏。画板在空中“嘎啦”一声,机栝转动,瞬间变形化作一把铡刀。眼见要切中栏杆,那栏杆如鳞木皮般陡地爆开,化作一名和服女子,纤腰向后一折,坠下桥梁。铡刀跟着变向,如跗骨之蛆追踪而去。女子从桥另一侧珍珠倒卷帘般翻上,那铡刀也跟着飞来,女子躲避不及,“噗”的一声,头颅掉落,颈血喷起三尺。
书生一惊,五指箕张,遥遥伸出,铡刀绕个圈子,飞回手上,锋刃同血液不绝如绥,腥味浓郁。
书生面露戚容:“唉,忍者都这么不堪一击么?”正自嗟怨,那无头女尸忽然从腰间掣出倭刀,腹中发声道:“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她拖刀一步步向书生走来,脖腔中血流汩汩冒出,染得雪白和服上桃花点点。
“鬼呀!”书生大叫,跌下驴背,转身欲递。
那鹦哥也抖翅飞起,大叫:“鬼呀!”不料一双木屐拦住书生去路,抬头一看,那无头女子不知何时到了眼前,脖腔中骨头肉糜狰狞可怖,冒着热气淌着血。
书生似乎吓呆了。
那无头女子忽然用流利汉语道:“战不利,为贼所伤。君手视有头佳乎?无头佳乎?”
书生福至心灵,脱口道:“当然有头佳,无头怎么能活?”
无头女子笑道:“无头自不能活,可惜我有头。”
裂帛声响起,和服碎若蝶翼,飘然坠地。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现出真身,着一袭绯色和服,梳着银杏髫髻,蛾眉纤细,杏眼流波,瑶鼻樱唇,异常美貌,只是肤色惨白赛孝布,瞧着别扭。
绵密的雨丝如牛毛飞散,将满山澄碧蒙上一层轻纱,让人瞧不清端倪。
那女子素手一伸,一把湘妃竹伞凭空出现,将书生笼在伞下,笑道:“今天是你生日,我的礼物如何?”
两人相距咫尺,那女子吐气如兰,呵入书生鼻端。
书生眉头蹙起:“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为什么给我送礼?”
那女子哑然失笑:“天下第一神捕也许不知道天下第二神捕,天下第二神捕可不能不知道天下第一神捕。‘老天无情你有情,削尽人间道不平’,你是肖不平。我是东瀛女大冢灵花,今天送你这道难题答案,却是我的嫁妆。”
当今天下四大名捕:洞烛乾坤肖不平,幽冥鬼捕大冢灵花,天眼妖瞳鬼谷女,手到擒来鱼梦痕。肖不平位列榜首,大冢灵花屈居第二。其实四人手段颉颃,难分轩轾,只不过肖不平身居朝堂,沾了朝廷的光。
江湖传言,大冢灵花是地狱里的捕快,冒出阳世,周游列国,专门拘捕在阴间犯案逃出地狱的鬼犯,还是少惹为妙。
肖不平也是这般想:“原来是大冢捕头,冒渎尊颜,尚乞见谅。我还有事,权且作别,后会有期。”
大冢灵花道:“肖公子太着急了吧,若嫌这嫁妆菲薄,我这儿有本故事集《窃天书》,不知可入得法眼?”
肖不平端地一惊:“《窃天书》你也有?”
大冢灵花小鼻子皱起,狡狯一笑:“当然有。如果没有,能知道你现在正为什么事犯难么?你在想第二个故事《阴宅血咒》里面的将军为什么断头还能活。怎么样,我的答案你满意么?”
肖不平心乱如麻,装作整理衣襟,偷偷摸向怀里,那本《窃天书》还在,便说:“能否将你的《窃天书》借我一观?”
大冢灵花针锋相对道:“你能否答应我们的婚事?”
肖不平把手一晃,一柄同样的湘妃竹伞魔幻般出现在手中,正色道:“恕难从命,告辞。”掉头走进雨里。
雨中飞来一只赤羽鹦鹉,落在大冢灵花肩头,啄羽梳翎,意态娴雅。肖不平的鹦哥绿绿久无玩伴,瞧那鹦鹉美貌,动了心,也不理主人召唤,舰脸过去搭讪,“有头嫁吾,无头嫁吾”地乱叫。
大冢灵花一跺莲足:“哼,不知好赖。”皱眉嘟嘴,浅嗔薄怒,别有风情。
她那只鹦鹉学着主人腔调对着绿绿叫道:“哼,不你好坏!”
大冢灵花道:“唉,《阴宅血咒》里苦命的史天骄呀,你是逃不出魔手了。”
肖不平猛地止住脚步:“你说什么?”
“你能改史天骄的结局,难道我就不能改史天骄的结局么?”
肖不平这回是真呆住了,竹伞“啪”地坠地:“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一把伞撑在他头上:“前面有个草庐,我们进去说话。”
一座破烂草庐,檐下七八个麻雀窝,墙根三五个老鼠洞。屋前有几架豆棚,结几簇碧绿豆角;房后是几树瓜架,缀几只金黄香瓜,窗下还有几株白薯秧。
屋中居然有盆碗厨具,大冢灵花像个“三日入厨下”的新媳妇,“洗手做羹汤”。不过一会儿,一瓮白生生的米饭、一盘绿莹莹的清炒豆角、一盘黄澄澄的炝土豆丝、一盘红灿灿的生切鲜瓜依次端来桌上。 ‘
崭新的竹筷、明净的瓷碗对面摆好,两人入座。肖不平呼唤绿绿,岂知那傻鸟有了情人,哪里还顾得主人,和那只红鹦鹉觅个树阴,谈情说爱去了。
肖不平气不打一处来,却没处发泄。
大冢灵花心中窃笑:“有红红陪着绿绿,你放心吧。”肖不平长吐一口浊气。
大冢灵花又道:“书呆子不解风情,连只鸟都不如。”
肖不平懒得理她,央了一筷子豆角大嚼,啧啧叹道:“鲜辣香韧,味道不错。听说东瀛人都吃生鱼片,没想到还会炒菜。”
大冢灵花言笑晏晏:“你吃这么急,不怕我在菜里下毒?”
肖不平笑道:“怕下毒就不是肖不平了。”
一时饭毕,撤去碗筷。肖不平抹抹油嘴道:“深山老林,预先安排相遇和菜蔬,你下了不少工夫吧?”
大冢灵花嘻嘻一笑:“我又不会马前课,哪里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在想什么?只因我得到了那本书,书里说你今天将路过这里,于是半年前我便来到这里,正巧有间废弃草庐,便加以修缮,打理园蔬,等你来。你要知道,我平时可是一点脏活累活不做的,为了你,我都做了,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肖不平眉头拧个疙瘩:“为什么你的书和我的书不一样呢?你书里的故事我的书里没有。你究竟怎么得到这本书的?”
大冢灵花道:“你的问题我都能回答,我的问题你却不迁就,我会不会很吃亏?”
肖不平道:“肖不平做事最讲公平,你回答我什么问题,我便回答你同样的问题,如何?”
大冢灵花拍掌笑道:“好。有一天我易钗而弁去侠客书坊听书,那说书的叫王侠美,讲的故事寡然无味,听得我昏昏欲睡。”
肖不平眼光一闪:“我就是讲书的王侠美。”
大冢灵花一吐舌头,续道:“我不知道是你,其实你讲的书也挺不错的。说到哪了?对,我正打盹儿时,一只黄毛小狗咬我裤脚,我赶它也不走,只顾‘呜呜’叫唤。我低头细看,那小狗脖上挂个竹筒,筒里卷着一册书,我抽出来看,上面写着三个字《篡天书》o”
“黄犬寄书!我的《窃天书》也是一只黄犬送来的。究竟黄犬的主人是谁?我却至今也找不到。不过你的怎么叫《篡天书》?”
“我的《篡天书》里,包括了你的《窃天书》o”
“怎么回事?”
大冢灵花诡谲一笑:“我离开书坊,回去翻书一看,原来是本故事集。一共有三十三个故事,一个故事讲一个侠客,按照发生的时间顺序排列。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些故事的主人公竟然都是当世之人,有几个我还认识。第一个故事《鬼眼浮屠》,讲的是铡刀侠武玲珑。原来前些日震惊京师的鬼塔勾魂案,凶手竟是你肖大捕头。原本故事结局是武玲珑死,你也死,但你修改了结局,把死变成活。对不对呀,我的大捕头?”
肖不平倒抽一口凉气:“不错,我得到了这本书后,翻开一看,里面竞有我自己的故事,而且那时我正筹备鬼眼浮屠中的杀人计划。这书里写的和我筹划的一模一样,让我大惊失色,我翻到结局,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那结局是我被隋太傅将计就计杀死。”
大冢灵花笑着接茬道:“然后你便疑神疑鬼,暗中调查这本书的来历,可惜却毫无头绪。你寝食难安,害怕此书主人洞悉了你的阴谋,对你不利。有一天你发现这部书的后面还有好大空白处,你突发奇想,便提笔将你和武玲珑的结局勾掉了,然后改写了一个你满意的结局。
“结果你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中,故事按照你的结局发展,你得救了。你欣喜若狂,随后翻看后面的故事,你认为这些故事中的侠客都是好人,但是他们的结局都很惨,你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于是你笔走龙蛇,修改了这些人的结局。”
“呀!”肖不平扶案而起,“我修改结局的时候都藏身密室,无人知晓,你怎么知道?”
“这是《篡天书》中讲的,我的书比你的多个楔子。讲的是捕头肖不平,从前是个说书匠,一天他忽然得到一本黄犬寄的《窃天书》。但他不满意书里人物的结局,于是他开始篡改这些人物的命运,这也就是我这部书叫《篡天书》的原因。修改了第一个,结局实现了,他又修改第二个。可是他不知道,一个叫大冢灵花的也得到了这本书,把他修改的结局勾了,改成另一种更悲惨的结局。”
肖不平失声叫道:“你!”
“怎么?说我狠毒么?”
肖不平暗自着急,脸上却不动声色:“你和我说这些,究竟想干什么?”
大冢灵花笑道:“我想嫁给你,这本书就是我的嫁妆,你可以任意修改。怎么样,这个买卖不吃亏吧?”
“听上去我好像不吃亏,但是你来晚了,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是那个武玲珑?还是《阴宅血咒》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史天骄?”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有一点疑惑,我的书中第二个故事《阴宅血咒》里,到了将军断头、恶鬼出棺之后,直接就到了结局,不知你的书里有没有写将军究竟是如何傲到断头重生的?”
大冢灵花笑道:“你这人一点也不肯吃亏。也罢,告诉你也无妨,我的书里也没写,但我猜他是用了忍术中的身外身断头术。”
“不可能,将军的人头已被天骄王确认,怎可能是诈死?何况是黄立将其斩杀,他若戴个假人头,身高必然改变,怎能瞒过黄立?”
“这样吧,我这个故事似乎比你那个写得详细,我重述一遍,你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破绽?”
两人对坐倾谈,不觉窗纸暗淡,大冢灵花掌上灯来。茶壶水滚,浇入青瓷杯内,片刺茶汤蟹吐,清香飘溢。
窗外暮色苍茫,两尾羽鹤嘹呖飞来,落下烟汀,啄羽梳翎。
大冢灵花端起茶杯:“公子请。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在这愁云恨雨的夜晚,莽莽大山,一座草庐,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对着一盏孤灯,讲些怪力乱神的奇妙故事,聊添雅趣,不亦美哉。呷一口香茗,我们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壹 铁甲垂云戾气厚,乌旆遮天光不透
呜咽咽的风扯着白惨惨的云,盖住了老天那张灰茫茫的死人脸。
乌云下,西鞑靼军帐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呈环形包围住依山傍水的大明拒胡城。
午牌时分,正当饭口。
鞑靼营炊烟袅袅,肉香萦绕,拒胡城却冷冷清清不见半点烟火。蓦地城门开启一缝,一员战将策马飞出,随即关严。
那战将手提宝枪白蟒乌龙刺,头顶太岁盔,身贯衍天甲,面有菜色,颧凸腮陷,短髭花白,额上有一道新月形伤疤。
最骇人的是,他背后竟然背着一口紫檀色棺材,只是形制稍小。但见他两腿一夹,坐下宝马麒麟豹一声长嘶,四蹄攒空,越过护城河,宛如一道闪电,直趋鞑靼营门。
顷刻间,那战将已到门前,挑翻拒马,撞开辕门,直杀人前营中。
鞑靼扎营取三环套月格局,分前中后三营,绵延数十里。
敌人来袭,鼓号鸣警,鞑靼兵抄刀出营,奋勇向前。怎奈那将军马如狂风,枪似惊龙,阻拦不住。
西鞑靼主天骄王得报,率诸将抢出中营金顶大帐,手执千里筒,登坡嘹望。但见万人如海,沸反盈天,单人独骑似搅海长鲸,纵横捭阖,不禁又是仰天哀叹:“史万夫啊史万夫,当真有万夫不当之勇!”
左右六人众星捧月般拥簇天骄王,左边是大帅忽雷怒、万夫长麻狸虎、干夫长赫花狼。右边是王子狻猊、帝师黑莲法王、观阴术士眇道人。
想当初鞑靼猛将百员,兜鍪如云,何等威风!三年间凋零如许,只剩眼前这寥寥几人。
天骄王此言一出,惹恼了一旁的狻猊王子,握拳透爪:“我观此獠如插标卖首!待我取其首级,与父王佐酒!”
天骄王碧眼一瞪:“乳臭小儿,晓得什么?那史万夫诨号七命杀星,乃上天七杀凶星下凡,有七条命。看到他身后背着的那口棺材了么?传说里面藏着七个凶神,是你能杀得了的么?”
狻猊冷笑一声:“他有一条命,我杀他一回;他有七条命,我就杀他七回!”
天骄王道:“你虽号称鞑靼第一勇士,在他手下,却是狮子脚下的绵羊。收起你狂妄的拳头吧,你刚来阵前,还不晓得狮子的厉害!
狻猊哼道:“狮子还是绵羊,你说的不算。”
大帅忽雷怒雕眉一耸:“连年鏖战已榨干了史万夫的身子骨,便是狮子也是掉牙的狮子。麻狸虎、赫花狼,随本帅出战,诛杀史万夫!”
天骄王面色一冷:“本王的一杰、二猛、三横、四绝、五熊、六罴、七虎、八狼、十三鹰,相继命丧其手,在史万夫人头落地之前,我不能再失去只虎独狼!”麻狸虎、赫花狼心头热血一沸。
忽雷怒道:“大王放心!失去了虎狼,也要用狮子陪葬!”说着,双膝一磕飞虎韂,两脚一踹绷镫绳,胯下宝马一阵风登时会意,抿耳昂头,扬鬃炸尾,猝然蹿出。
三匹宝马刮起三道龙卷风,闯下山坡,兜头赶至。忽雷怒血灌瞳仁,平端虎头凿金枪中宫直进,觑准史万夫分心便刺!
麻狸虎胯下五花驹,掌中日月宣花斧,赫花狼坐骑青煞兽;手持锯齿狼牙棒,左右夹击。
史万夫蚕眉倒竖,须发箕张,拧腰缩胸,右手举枪如鹰展翼,磕飞虎头枪,左臂猱伸如辕倒拖,夺过狼牙棒,继而狼牙棒横担右肩,撞开宣花斧。
金铁撞击,火星明灭,爆响如雷。猛将交锋,三两回合生死立判,决不拖泥带水。一个照面,史万夫就将三将打得兵器脱手,狼狈不堪。
史万夫的麒麟豹泼风入蹄,并不稍停,一冲而过。前面两座牛皮毡房犄角对峙,中间有一块狭长地带。“砰砰”连响,长草窸窣,尘烟四起,埋伏在草窠中的绊马索相继弹起。
麒麟豹不愧为马中之王,反应如电,曲蹄弓背,眺踉如飞,连续越过十三条绊马索。不想前面绊马索间距相等,后面的却调整了距离,长短不一,颜色各异。麒麟豹应接不暇,被最后一条勾住胫骨,膝弯一软,马失前蹄,惯性使然,史万夫越过马首,一个筋斗翻下。
前面蹄声骤起,狻猊王子端坐马上,碧眼喷火,牛皮盔上的孔雀翎迎风偃仆。宝马癞皮虬四蹄攒空,撇下一道烟尘,俄而奔近。
狻猊两臂倏地一鼓,额头青筋暴绽,高举人面蛤蟆槊,觑定史万夫头颅,恶狠狠砸下!要知道,马上是蒙古汉子的天下,岂容他汉人嚣张!
史万夫的麒麟豹卧倒未起,后面三人已衔尾追至。
麻狸虎、赫花狼缩脚离镫,骗腿下鞍,身蜷如球,滚地飞弹,各从靴筒中掣出弯刀,刀锋一线急旋,化作两转冷厉流光,卷向麒麟豹四足。忽雷怒腰脊扭转,一条蒺藜流星锤顺势腾起,直若磨牙吮血的毒蛇凌空下扑,疾打麒麟豹头颅。
情势危殆,生死瞬间。
史万夫屈膝伏地,面朝狻猊,脑后却似长了眼睛,两臂箕张后甩,左手夺来的狼牙棒脱手撞向流星锤,右手捻处,机栝格响,白蟒乌龙刺甩手飞出,半空忽而断为两截,分插麻狸虎和赫花狼。
便在此时,狻猊的蛤蟆槊已到头顶,史万夫手无寸铁,无法招架。若向左右闪避,麒麟豹就在身后,必然无幸。脑中霹雳一闪,史万夫不退反进,吞身如鹤缩,吐手似蛇奔。一缩一吐中,蹬脚展膝溜肩强袭,身如炮弹出膛,贴着冰冷的槊杆,飞身一个头槌撞在癞皮虬脖子上。
癞皮虬一声惨嘶,横着飞出数丈,滚倒在地。狻猊被癞皮虬压在身下,眼冒金星。
光芒刺眼,麻狸虎、赫花狼急忙回刀阻格,枪重刀轻,一人被插中肩头,一人被撞断肋骨。便在此时,麒麟豹腾身跃起,后蹄一撩,恰将两把断枪踢上半空。史万夫撞飞狻猊,当下鱼跃而起。
麒麟豹向前冲去,钻到史万夫胯下时,史万夫恰巧落下,跨上马鞍,扬手一抓,两件断枪握在手中。待得鞑靼兵一拥齐上,史万夫两腿一夹,麒麟豹业已飒然闯出。
岂料未等喘息,忽听前面一声豹吼。定睛细看,一头花斑豹纵跃如飞,迎面冲来。
豹上骑了一人,却是帝师黑莲法王,戴八宝毗卢帽,面如橘皮,庞眉皓鬓,神情阴冷,背后背着一只六道轮回盘。那盘共有六块,层叠相连,大者如簸箕,小者如盘盂。
相距半箭地,黑莲法王白眉一轩,蓦地回手取下六道轮回盘中的修罗盘,振臂一甩,修罗盘边缘尽是锯齿,如一轮明月“呜呜”尖啸着飞向史万夫。飞到一半,劲风逆袭,机栝爆开,倏然分裂,化作二十四把新月形飞刀,笼成一片刀山,罩定史万夫人马周身。
史万夫当机立断,甩镫离鞍,一拍马首,那马会意,猛地斜刺里蹿出。
史万夫身如猛箭激射,一头扎进飞刀丛中。长枪左右舞花,劲风如湍,激得飞刀头尾相衔,弯转如环,如顶针续麻,盘身绕转,回旋往复。
史万夫左弓步斜拉,长枪右甩,二十四口飞刀连成一线,回射黑莲法王。
黑莲法王眼光一冷,再次祭出天盘、人盘。两只飞盘弯成弧形,避过飞刀,一左一右袭向史万夫,将至头顶,蓦地相撞,“啵”的一声,机关触动,天盘撒出一蓬五毒神砂,人盘喷出一串火焰。
火焰喷在砂上,迸出千万火星,神砂顿时被烧得通红滚烫,直若亿万星河旋转,笼罩下来。
史万夫不敢怠慢,枪交左手,右手一晃,衍天甲早被褪下,那甲薄如丝绢,用手一抖,展开丈许方圆,恍若一朵白云席卷而出,将热砂悉数兜住。一甩一抛,以牙还牙,奉还本主。热砂卷来,黑莲法王不敢硬接,催豹闪开。
顷刻间两人趋近,黑莲法王伸手一拉地狱盘,“砉”地一响,蹦出十几个鸽卵大的黑色圆球。史万夫故伎重施,衍天甲一挥,兜住圆球,但听“砰”的一声,衍天甲蓦地一鼓,倒撞在史万夫胸口,史万夫一声闷哼,一个跟头翻出。
黑莲法王喜出望外,趁热打铁,打开畜生盘,一窝蜂群嗡然飞出,向史万夫卷去。眼见要被裹住,“咴咴”一声,麒麟豹从旁奔来,驮住史万夫,猝然前蹿,眨眼驰出里许。衍天甲被史万夫回手披上,除了沾有些许黑灰,丝毫未损。
连战五人,生死擦肩,史万夫人马合一,如臂使指,方才逃出鬼门关外。他早是五脏翻滚,喉头腥甜,自知受了内伤,无心恋战,催马直奔后营。
史万夫是明朝第一猛将,坐守边关二十载,胡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料前年初春,天骄王忽然率兵二十万,猛将百员,攻打拒胡城。
史万夫虽勇,奈何寡不敌众,只凭单拳只手,万余兵卒,血战三年,杀敌十万,自损三千,只剩老弱病残,元气大伤。无奈之下,只好向朝廷求救,朝廷却屡次虚与委蛇。
史万夫气怒交攻,无计可施,只能森严壁垒,死守孤城。
三年下来,积粮虚耗,城中军民数米下锅,咽汤果腹。树皮草根,剥光挖绝;鼠洞雀巢,掘空掏尽。
史万夫心急如焚,只有铤而走险,夤夜时分,闯营偷粮。鞑靼粮食囤在后营,起先史万夫率兵出行,偷偷摸摸,怎奈人多目标大,很快被发觉,一阵厮杀,所带兵卒全军覆没。
痛定思痛,史万夫只好自行抢粮。抢了三次,也不过抢得干八百斤,僧多粥少,无济于事。
今日城中粮食罄尽,史万夫三餐未进粒米,饿着肚子巡街。忽听一户人家悲声动地,进内查看,原来这家姓黄,饿死了一名幼儿,那爹爹饿疯了,要烹儿果腹。那娘亲不忍,号啕大哭。
史万夫肝胆欲裂,跺脚出门,任谁也阻拦不住,白日劫营抢粮。
天骄王以手遮额,鸟瞰营中,瞧得史将军所向披靡,阻拦他的兵士如割草刈麦般被成片撂倒,只觉肌肤起栗,喃喃自语:“这还是人么?是神,是妖,是魔呀!”
黑莲法王气急败坏地冲上山坡,咬牙切齿道:“贫僧早已设下连环陷阱,史万夫今日必死无疑。”
贰 兜鍪遍地撒如钱,连营画鼓悲风骤
鞑靼粮仓在后营卧牛山上,史万夫劫粮多次,路径熟悉,眼见山头栅栏在望,催马直冲山道。
史万夫冲到一半,忽听山头一阵梆子响,紧接着地动山摇,响声大作。但见山头骨碌碌滚下数十辆铁滑车,形如推车,通身铁制,下安四轮,车厢内装满巨石,其重不下千斤,顺着山道滚下,轰隆作响,势道骇人。
眨眼已到近前,山道逼仄,左右俱是嶙峋山石,避无可避。
史万夫心思电转,只能挑滑车了!
这铁滑车最是厉害。想当年,南宋猛将高宠一合战败金兀术,却在山道连挑十一辆滑车后,终因坐马力竭而摔倒,被第十二辆滑车碾成肉饼。
史万夫两腿一夹马腹:“麒麟啊麒麟,我的命今天就交给你了!”
麒麟豹似已听瞳,低声咆哮,额上那拳头大的肉瘤血丝爆满,当下四蹄扎地,两眼紧盯前方铁滑车。
骨碌碌,第一辆滑车已到。史万夫两手攥枪,一招夜叉探海,二尺半枪头穿入滑车底部。他舌绽春雷,大吼一声:“起!”腿借马力,上达腰椎,贯于两膀,双拳青筋毕露,奋力一挑。
“嗖”的一声,第一辆滑车被硬生生挑起,甩到道旁山坡上,叽里咕噜,滚到一处山坳停住。
十辆,二十辆、三十辆……连挑三十八辆!史万夫汗如雨下,筋疲力尽。沉重的铁滑车一次次地猛击,震得他五脏翻滚,喉咙腥甜。粮食匮乏,麒麟豹也已缺料半年,瘦骨嶙峋,兼之连番激战,早巳支撑不住,四腿觳觫,抖如筛糠。
史万夫的眼帘已被汗水挂住,像隔了一层水雾,蒙蒙咙咙中,他看到最后一辆滑车已如脱缰野马在狂奔,恍若一头洪荒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而来。他将喉中涌上来的鲜血强行咽下,猛一甩头,汗水如雨飞去,双晴怒瞪,拼尽浑身气力,欲作生死一搏!
但要命的时刻,那麒麟豹蓦地前腿一软,向下跪去!不好,史万夫两眼一闭,马失前蹄,我命休矣!
他忽觉身如飞羽,腾空而起,脚下铁滑车轰鸣驶过。张眼一望,原来生死关头,麒麟豹腾空而起,跃过了铁滑车!
史万夫狂喜莫名,大吼一声,催马冲上山梁。守兵万箭齐发,史万夫将一条大枪舞得与车轮相仿,风雨不透,眨眼间突入重围,挑飞栅门,抢入粮营。但见左右雨棚分列,下面粮食麻袋堆积如山,更不迟疑,挥枪驱散守兵。
他瞥见左近有一辆马车拴在柱子上,心中大喜,急三火四地将粮袋装了半车,捆扎完毕,飞身上马,赶车便走。
白日劫营,已犯了兵家大忌,何况又带着这个累赘马车。但史万夫业已管不得许多,耳畔尽是那失子妇人的哀号。他眼珠血红,钢牙紧咬,暗道:是我无能,连累百姓遭难,今日劫不来粮,便死在这里也罢!
山下金鼓雷震,人马猬集,铁甲垂云,乌旆遮天,业已结成阵势。史万夫仰天长啸,一手曳粮车,一手舞枪,向山下冲去。
敌阵中梆子连响,箭如雨发,史万夫宛如出笼狂狮,一头扎入箭雨之中。
杀!杀!杀!残肢乱卷,血肉横飞。
从辰时杀到午时,又从午时杀到酉时。直到夕阳枕山,夜色凄迷,史万夫浑身浴血,杀出连营,冲到拒胡城下。
敌人尾随追来,被拒胡城头一阵乱箭逼退。
守城副将落下吊桥,城门半启,将史万夫接人城中。
踏入城门,史万夫齿缝间迸出两个字:“分、粮!”便一头栽落马下,晕厥过去。
叁 天子王气上星文,将军宿命下渊薮
残阳如血,冷风如刀。
鞑靼营中,天骄王驻马高冈,远处拒胡城雉堞高耸,宛如擎天巨人般巍然屹立,在藏青色的天际画出孤傲不群的轮廓。
狻猊王子、大帅忽雷怒、麻狸虎、赫花狼都挂了彩,包扎已毕,扶臂捂腿按腰捧心,又上了山坡。
天骄王坐镇山冈,观敌嘹阵,再次仰天长叹:“史万夫一日不死,孤寝食难安!”
一人阴阳怪气道:“若非史万夫有七宝护身,早是死人一个了。”
狻猊王子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回头瞧去,但见说话之人斗鸡眉、一只眼,狗油胡往上卷,正是从明朝投诚过来的观阴术士眇道人。
眇道人容貌猥琐,又是明人,狻猊一向瞧他不起,此刻气急败坏喝问:“哪七宝?”
天骄王道:“道长,给他讲讲狮子的本事!”
眇道人将拂尘一甩,躬身答礼:“臣遵旨。第一宝,史万夫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阳地阳人接生的九阳之身。背负七煞血棺,坊间传说史万夫幼习巫术,拘来天上七星凶神,藏匿其间。每个凶神都是一个替身,可替他死一回。故而要杀死史万夫,须得杀他七回才成!”
狻猊撇嘴不信。
“第二宝,衍天甲。此甲不知以何物制成,轻若羽毛,硬过钢铁,要不然,以我们矢贯三扎的狼牙重箭早将他射成刺猬。第三宝,白蟒乌龙刺。二十年前,史万夫初出江湖,无钱买兵器,乃入万山圈里,坟茔之中,卸下一万枚棺材钉,自己起炉炼枪。炼制之时,怨气冲天,铸剑炉外风雨骤降。白蟒乌龙相斗于风雨中。因阴气感染,铁钉不熔,史万夫跪地拜天,刺血下咒,发下血誓,此枪若成,只杀恶人一万,若妄杀一好人,自己必死于此枪之下。刚刚拜毕,忽然惊雷怒闪,劈碎草庐,白蟒乌龙坠入熔炉,铁钉熔化,宝枪立成。那宝枪为白蟒乌龙寄身所在,故而枪分双头,半截黑半截白,此为切金断玉之不世良材。”
狻猊听得不耐,啐道:“一派胡言。”
眇道人不温不火道:“若非那宝枪护身,他能逃过王子殿下那杆槊么?”
狻猊脸色一缓道:“这倒是实话。”
眇道人得意洋洋地续道:“第四宝,就是胯下马麒麟豹。这马据说是西域天马堂八骏之花,天下之马望尘莫及。方才若不是那麒麟豹,史万夫早被滑车压死。第五宝,据传说史万夫家藏一方窃天宝匣。这宝匣窃天地玄机,盗宇宙奥秘,知古往今来事,辨生克兴衰理。演兵布阵,攻防据守,无不囊括。不然以史万夫一介武夫,何能百战不败?这第六宝嘛,便是他的女儿史天骄,据传此女是天下第一美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虽然眇道人说过无数回,再次说起,天骄王还是忍不住碧眼放光,把拳头一握,插嘴道:“本王一定要得到史天骄!”
眇道人道:“大王莫急,史天骄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天阴地阴人接生,九阴之体,阴气入骨,天生克夫,普通男子碰不得,碰之必死。须得九阳之体方能匹配。”
天骄王道:“本王偏不信这个邪!”
黑莲法王黑着脸道:“哪里生得这两个怪胎?什么九阴九阳,都是你们道家欺诓世人的鬼蜮伎俩,肉体凡胎,不过一具臭皮囊,舍却肉身,坐化成佛,才是正道。”
这二人一僧一道,明争暗斗已久。偏生天骄王信佛佞道,难分轩轾,当下便道:“道家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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眇道入神采飞扬:“这六宝尚可破解,唯有第七宝,夺天地造化,无懈可击。”
狻猊蓦地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卖关子,小心你脑袋!”
眇道人浑身一激灵,老老实实道:“这第七宝就是拒胡城,王子你看!”狻猊循他手指望去,但见伏夔山夭矫如龙,翠色欲滴,横亘天际。拒胡城坐落在山头之上,逶迤十里,城左碧水蜿蜒,绕城而过,湾环回护。城前一潭清水,碧波潋滟。城右一条官道,通向中原,拒胡城居高临下,屏护内地,势扼险要,易守难攻。落日斜照,城上烟岚雾瘴,紫气蒸腾。
眇道人道:“这伏夔山乃是西天龙脉,如万马奔腾,从天而降。拒胡城坐落龙头之上,左有碧水潺湲,青龙守卫;右有大路通达,白虎护持;前面潭水清冽,朱雀当家;后面丘陵偃伏,玄武坐镇。四象位正,五行俱全,七星拱照,藏风聚气,形势绝佳,贵不可言。贫道走南闯北,相地无数,尚未见过如此绝妙的风水宝地。
“殿下看到没有,那拒胡城上紫气如盖,上射斗牛,光怪烛天,此乃帝王之气,只是无根无蒂,想来帝王尚未出世,若能寻得真龙,找到真穴,葬先入骨殖于此,后代必能出百世帝王。拒胡城本名龙城,为了毁掉龙脉、泄露王气,明朝皇帝特意将龙城更名拒胡城,挖山埋金,又在城外筑城,二城夹对,形如枷锁,想要锁住飞龙,怎奈此地王气太盛,是锁不住的。大王必得抓紧,若让史万夫抢先找到吉穴,葬了先人,悔之晚矣。”
当时鞑靼分裂,分为东西两部,战乱不休。
天骄王身为两鞑靼主,一直想统一鞑靼。怎奈几次交锋,都惨遭败北。拒胡城占龙脉有王气一说谣传已久,天骄王早想将其纳为禁脔。于是养精蓄锐,招兵买马,待得时机成熟,举兵来犯。
为了寻到龙脉真穴,天骄王又重金请出观阴术士眇道人。所谓观阴术士便是堪舆师,专门相阴宅、卜吉凶。当时江湖有三十六邪门,七十二歪道。眇道人便是三十六邪门中堪舆门第四十九代关门弟子,鼻祖便是大名鼎鼎的郭璞。
堪舆门弟子都有一双阴阳眼,左眼观阴,右眼观阳,阴宅阳宅俱能占卜。只是眇道人心术不正,一次卜问阳宅时,因对卜资不满,恶念一生,设了个凶局,祸害了那一家。但他也因欺天获罪,得了报应,右眼生个花蛇疮,烂坏了招子,因此得了眇道人这么个诨号。
眇道人只剩阴眼后,他只能卜问阴宅,但因专注,反而因祸得福,技艺突飞猛进,俨然已成堪舆门翘楚,观阴点穴,无人能望其项背。
狻猊半信半疑:“你说此地葬了先人便能出帝王,是真是假?”
眇道人道:“如何不真?我大元成吉思汗忽必烈是何等英雄?马鞭到处,屠灭百国。蒙古汉子骁勇善战,为何被一个乞儿出身的朱元璋赶出中原,那便是因为朱元璋将祖先遗骸葬在了老龙潭龙穴中,占得帝王之气。这伏夔山却比那老龙潭强万倍,啧啧,贫道一生也未见过如此风水宝地!”
一说到老本行,眇道入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什么“金生丽水,月照青龙,七星拱卫,五侯挂印”,堪舆门中术语名词滚滚而出,听得狻猊王子头大如斗,但有一句他是听明白了:若能寻得真龙找到真穴,葬祖先遗骸于此,后代必能出百世帝王。
狻猊好似一头饿狼,望着拒胡城,五官扭曲,面色狰狞:“你是我的!”
天骄王忧心忡忡:“史万夫不死,拒胡城永远轮不到你。”
黑莲法王阴惨惨道:“大王放心,史万夫熬不过今晚,他劫走的粮中早被我下了剧毒。”
肆 何苦深锁眼上眉,一笑且尽杯中酒
不知过了多久,史万夫呻吟一声,渐渐醒转。慢慢的,酥软酸痛的感觉侵袭周身,越来越强烈,而脑中蜂鸣雷吼,乱如糨糊。终于,他再三努力,强撑着撩动眼皮。
旁边一声惊呼:“将军醒了,将军醒了。”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向他聚拢而来。
一缕柔光穿过窗纸,照在史万夫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
适应许久,他才缓缓张眼,动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侧卧在竹榻上,周围一圈憔悴清瘦的脸,正是手下副将、偏将—干将官。
史万夫猛然想起一事,忽地坐起,问道:“可曾分粮?大家分到多少?”
副将黄立面孔顿时一僵,嗫嚅着道:“分到不少。”
众将低头不语,史万夫瞧场面蹊跷,顿时怒火勃发:“是不是你们将粮私吞了?我早说过,城中百姓为我所累,才落到这步……”
副将黄立“扑通”跪倒,颤声道:“末将久聆将军教诲,岂敢徇私。昨日早将粮米悉数分与百姓,我等未食一粒。可是……”
“可是什么?”
“可那粮中有毒,昨日分得粮食的百姓,全都……全都死了。”
史万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那粮中有毒,昨日分得粮食的百姓,全……全都死了。”
史万夫顿觉脑袋发胀,嗓子发成,—道血箭夺口喷出。周围将佐大惊失色,乱声大叫:“将军,将军!”
过了半晌,史万夫翻身下榻:“带我去看!”
低矮的草庐,寂静的院落,一具具尸体横陈院中,尸身冰冷僵硬,面色青紫骇人,眼珠暴凸,死不瞑目。
史万夫脚步踉跄,走完了最后一家,再也支撑不住,“扑通”跪倒,两拳擂地,涕泗交颐,放声大哭。
周围将官都吓傻了。
天上愁云惨淡,地下悲声哀恻,足足哭了一顿饭的工夫,泪水已干,竞流下血来。史万夫缓缓站起,咬牙说道:“乡亲们,英灵慢走。此仇不报,史万夫誓不为人。来人,备马抬枪!”
偏将张雷等慌忙拦阻。
说话间,忽然蹄声骤起,一骑飞来,守城卒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声腔都变了调:“报!将军,我朝钦差已至城下,请将军定夺!”
史万夫一惊之下,狂喜莫名,一个箭步蹿出,抢过那来卒战马,冲上城头。
城下打着大明旗号,十九匹健马,十八员骁将甲胄分明,众星捧月般围着个太监。
史万夫心中狂喜,这十八人是大明有名上将,人称十八金刚,都和史万夫有一面之缘。这几人当是先锋,援军大队看来也已不远。
此刻,风云突变,阳光普照,终日阴霾一扫而空。
史万夫激动得两腿发颤,浑身热血沸腾。
盼了三年,终于盼来了援兵!这满城军民都有救了!惊喜之余,举目嘹望,却见鞑靼营中井然有序,不免心中纳罕:拒胡城困如铁桶,这些人即便能闯进来,也要厮杀一番吧?怎么丝毫不见异动?眼下无暇细想,赶紧开门迎客。
那太监一脸肥肉,满面红光,腆着偌大肚子,趾高气扬,在史万夫的陪侍下进了帅厅。
帅厅异常简陋,四壁皆空,不过是一案一椅,几只方凳,都剥皮褪漆,缺足断腿,古旧不堪。
那太监皱眉撇嘴,表情厌恶。史万夫让座,他也不坐,取出怀中圣旨,阴阳怪气道:“史万夫接旨。”
史万夫急忙跪倒接旨。
那太监肥手捻了三捻,展开圣旨,尖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将军史万夫恪守边城,劳苦功高,朕心甚慰,兹赐御洒一坛,以示褒奖,冀尔精忠,勿负圣恩。钦此。”
史万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圣旨如此简要,援兵、援粮之事竟只字未提。直到那太监连喝三声,史万夫这才叩首谢恩,站起问道:“请问公公,万岁所遣援兵几时到来?”
那太监将鱼眼一翻,道:“万岁只说赐御酒,又没说援兵之事,咱家哪里晓得。”
一盆冷水浇下,史万夫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险些晕厥。着急之下,欺身而上,一把薅住那太监的袍袖:“莫非……莫非万岁不发救兵了么?”
那太监挣脱不得,气得脸如酱爆猪肝,喝骂:“咄!史万夫,老匹夫,你竟敢撕扯万岁重臣太监总管陈公公的衣服,要造反吗?”
那十八员悍将如熊似罴,“唰”的一声抽出佩剑,玄鸟划沙,成一弧形围住史万夫,嗔目大喝:“史万夫,放手!”
白刃当前,史万夫视若不见,两眼几欲喷出火来:“我再问你一遍,万岁几时发救兵?”
陈公公见他怒发冲冠,面目狰狞如野兽,心中发怵,色厉内荏道:“现今南边倭寇滋扰,中原流匪作乱,连年水患旱灾,朝廷虚耗钱粮,哪有财力兼顾四方?何况西鞑靼不过癣疥之疾,以史大将军的绝世豪勇,还怕他一个天骄王?咱家相信,不出三载,史将军势必直捣黄龙,向朝廷报功,到那时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标名史册,何等荣耀啊,嘿嘿。”
史万夫缓缓放开陈公公衣袖,目光散乱,怅然若失,半晌方道:“救兵不来,能否留下十八金刚,助我一臂之力?”话声艰涩无比,只这片刻,嗓子已然哑了。
趁这间隙,陈公公动若脱兔,闪到十八金刚身后,喝道:“不行,没有万岁旨意,咱家岂敢擅作主张?”
史万夫忽然“扑通”跪倒,泣不成声:“陈公公,请代为禀明圣上,拒胡城中矢尽粮绝,惨不忍睹,眼见阖城百姓便要易子而食,不出月余,不攻自破。拒胡城乃我大明西北屏障,北控三番,襟带京畿,万一失守,敌酋势必长驱直入,土木堡覆辙当前,万岁不可不防啊。”他将头磕得山响,额头流血,下染髭须。
史万夫手下将佐怒满胸膛,瞪视陈公公。十八金刚亦有不忍之色。
陈公公奸笑道:“史将军放心,咱家定将你慷慨忠言一字不漏地传达圣听。时侯不早,你将御酒喝了,咱家就不打扰了,赶回京师复命。”
十八金刚其中一人捧出酒坛,揭开御笔封签,取出一只青花瓷碗,斟满一碗,递给史万夫。
史万夫抹了一把脸上血泪,接过酒碗,伸鼻一嗅,清冽的酒气之中一股腥腻味盘桓不去。他蓦地抬头问道:“这酒,真是万岁所赐?这鹤顶红也放得太多了吧!”一句话震惊四座,这竟是—坛毒酒!
锵啷声不绝于耳,史万夫手下将佐—起拔剑,踏前一步。
十八金刚亦挺剑虎视,护住陈公公。
气氛紧张得几欲爆炸。
陈公公脸色一变:“大胆,你敢怀疑本官!这圣旨,这虎符,你看有假么?”说着扬起圣旨、虎符。
史万夫接过查看,圣旨是上好绫锦所制,银色飞龙暗纹,大红明皇玺印,一应俱全。又将自己这半个虎符和陈公公那半个虎符相扣,严丝合缝,毫厘不谬。
史万夫仰天惨笑,口喷鲜血:“官家奸蠢,自坏汝之万里长城!…‘啪”地摔碎酒碗,伸手抓起酒坛,“男儿有胆大如斗,一醉销尽万古愁。”举起酒坛,便向喉中灌去。
帐下将佐齐叫:“将军不可!”上前来夺,却哪来得及,绿莹莹的酒水早被他长鲸吸川,悉数饮尽。
伍 才捧土覆斑骓坟,旋握刀割单于肉
饶是陈公公这般奸狡人物,也给骇得不轻。传说史万夫有七条命,这毒酒便是毒死他一条命,也难保他不再活过来。
陈公公只怕到那时狮罴一怒,白骨成堆,自己只有一条命,可不想给史万夫陪葬,于是强笑道:“史将军真乃盖世雄杰!皇命传达已毕,咱家告辞。”向左右一递眼色,“走!”脚底抹油,便想溜走。
黄立等将怒满胸臆,猱身而上,齐齐怒吼:“狗贼,留下狗头再走!”
史万夫摔碎酒坛,叫道:“黄立,不可放肆!”
黄立眼珠充血,泪光迸现:“将军,你提着脑袋卖命,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这狗皇帝还保他作甚,不如反了!我们三日未食,这狗贼养得如此肥胖,何不宰了,做顿五花肉煲,吃饱了,先杀胡虏,再斩昏君。是汉子的,痛痛快快活一次,轰轰烈烈做一场!”
陈公公脑袋摇起拨浪鼓,两脚乱弹土琵琶,这群人饿得眼睛发蓝,只怕真能把他撕碎吃了。强龙难压地头蛇,便有十八金刚保驾.也难策万全。
毒酒下肚,史万夫只觉五内如焚,舌根发硬,哆嗦着喝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放他们走!”
陈公公如逢大赦,急如丧家之犬,忙似漏网之鱼,打马出城,如滴水进大海,消失在鞑靼营中。
将军素来一言九鼎,众将无不钦服。虽然百般不愿,还是依言放走了陈公公。他们全都围在将军身侧,大放悲声。
史万夫强撑着站起,道:“不杀尽胡虏,我还舍不得死。”说着,吸腹吞胸,膈肌上顶,胃囊一缩,“哇”的一声,一股酒箭喷出老远,射到对面墙壁上,“哧哧”冒烟,灼蚀出无数麻眼来。御酒毒性之烈,可见一斑。连呕带吐,总算将毒酒吐出八九分来。
日暮时分,将军府前,众将扯来三十匹战马。这些马早就断料数月,瘦得跟骨架相仿,且瘸腿瞎眼,尽是伤残淘汰下的。
史万夫愣道:“你们这要作甚?”
众将禀道:“将军,这些马老弱病残,留着无用,先杀了填饱肚子,再思良策。”
史万夫喟然长叹道:“我们坐困愁城,敌人想杀光我们,皇帝不管我们,我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们还剩下什么?”
众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史万夫缓缓走到一匹斑骓马前,那马瘦骨嶙峋,戗毛戗刺,身上纵横交错地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疤。它给入硬牵着走,似也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将是什么,大眼中扑簌簌滚下泪来。
将军鼻翼翕动,猛抽了一口气,将眼中热泪狠狠瞪回去。他抚摸着斑骓马身上的伤疤:“我们剩下的只有手中的刀,还有胯下的马。是这些马驮着我们冲锋陷阵,一次次死里逃生。只有它们,才肯救我们的命!只有它们,才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恩公,我们的父母!而今天,我们活着,我们的亲人朋友恩公父母,为了我们,残了,病了,垮了,我们却还要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血!你们说,我们还叫人么?还叫人么?你们说!”说到后来,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战马如兄如弟,如父如母,没有一员大将不爱战马。若非被逼到绝地,众将也不可能要杀马果腹。
眼见将军悲泣,众将亦受感染,无不泪下。
斑骓马此时好似听懂了主人的话,泪珠出奇地收了回去,用头拱了拱将军,“咴咴”哀叫两声,缓缓卧倒,溘然逝去。
将军就在府中掘坑,将马埋葬,起坟立碑,跪地痛哭,烧纸祭奠。众将无不动容。
便在此时,突然城外炮声隆隆,喊杀声惊天动地。登城一望,鞑靼兵推着攻城车,扛着云梯,潮水般卷地而来。
黄立咬牙道:“方才戍城卫禀报,陈公公一行进了鞑靼营,竟有人迎接。看来不是皇帝与天骄王定了城下之盟,便是陈公公这狗贼私通番邦。敌人来得这么快,定是这狗贼把将军中毒的消息透露给了天骄王!”
将军顾盼众将,仰天狂笑:“粮食来了!”打马出城,一顿好杀。
天交酉时,扔下千百具尸首,鞑靼营鸣金收兵。
敌兵才退,拒胡城忽然半启,抢出一彪人马,风卷残云似的将干百具尸首拖死狗般拖入城中,其中赫然便有陈公公。
斩首断肢,剔骨剥脏,切段分丁,放人盆中清洗,然后架灶生火,煎炒烹炸闷煮炖,不多时,肉香四溢。尤其那陈公公,肥膘烤出十八斤荤油,做了三大盆高汤,二十盘东坡肉,还余下大半。
油烟四溢中,将军背来了一麻袋蘑菇,道:“内宅几棵老朽松木,向日雨大,结了不少菌菇,加入肉中,借个鲜味。我方才吃了一只,不是毒菇。”那菌菇色作黧黑,气味芳香,迥异常见,众人都不识得。如今饥不择食,便分发下去,加入高汤。
帅厅中红烛高烧,众将席地而坐,席上菜肴已凉。望着那狰狞肉段、白腻高汤,众人虽肚腹空空,却怎么也提不起食欲。
将军从后堂转出,面色苍白,白日里毒酒未曾呕净,接着又是一番生死搏杀,回来后几欲瘫倒!偷偷溜到后堂,呕了一痰盂黑血。
将军此刻是强撑着来到前厅,顾盼众将道:“兄弟们,本来人死为大,我也不想吃人肉。但是不吃,我们就得死。我们一死,此城必破,到那时鞑虏屠城,我们的兄弟被杀戮,我们的姐妹被凌辱,我们做鬼也不得安生。你们忘了十里坡上被剥皮剜心的父老乡亲了么?忘了鹰愁谷中被凌虐而死的姐妹了么?这盘中的敌人杀过我们的兄弟,凌辱过我们的姐妹。壮志饥餐胡虏肉,我们吃他亦不为过!何况我们吃的只是尸体,不像狗日的天骄王生吞活人心!
“我史万夫戎马一生,不杀民,不虐囚,不掳掠,不辱妇人。天下百姓,无论胡汉无不敬我为神,他们敬的不是我万夫不当的勇力,而是我超越种族的释迦之爱。就像那哈格沁草原的拔力老汉是我的干爹,阿齐格是我的义女,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那一年,我在俺答手下救了他们一家。大明也好,鞑靼也罢,作恶的是那些王侯将相,百姓都是无辜的。我曾保护过胡人百姓,今天我要保护汉人百姓,所以我们必须守住拒胡城,为什么不吃,吃!”
一碗酒顿在桌上,残液飞溅。
陆 虫离石瓮吐狰狞,女隔重门锁豆蔻
夜深露重,将军府中,灯烛荧煌。
史万夫顾盼众将:“这些人肉腌成腊干,熬成稀汤,也仅够城中军民一月的伙食。敌人吃一堑长一智,断不会再贸然进攻,纵然进攻,也可能以活人为毒饵,再想夺粮已无可能。何况,我三次闯营,又喝了毒酒,五内如焚,气力大不如前,只怕没几天活头了!如今我们已到绝路,大家有何良策?”话虽这样说,将军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如枪,坐在那里渊渟岳峙,令人望而生畏!
众将面面相觑,忧戚满脸。将军竟然身负重伤?若他倒下,这天就塌了!
黄立踟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我们倾城而走.杀过敌营,遁人荒山,元气一复,卷土重来,再报血仇不迟。”
史万夫摇头道:“纵然能杀过敌营,只怕百姓一个也活不了,便是诸位兄弟,也要折损大半。”何止折损大半,只怕除了将军以外无人能活。众将心里仿若明镜。
偏将张雷道:“只要将军能带着小姐杀出贼营,末将等纵死不枉。天骄王这个色中恶魔,多半是为了小姐而来,千万不能让小姐落入他手。”
史万夫道:“我有女儿,难道百姓家便没有女儿?我女儿不能落入敌手,百姓的女儿也不能落人敌手!”
黄立奋然站起:“不如我们杀了自家家眷,免落敌手遭受欺凌。而后与敌人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众人闻言,俱是浑身剧震,气喘如牛。
片刻,史万夫缓缓道:“不可!”
张雷道:“难道将军已有谋划?”
史万夫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你们,真的不怕死?”
“不怕!”
“好!一个月后,我们全死。”史万夫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像一道恶毒的诅咒横空出世,沉沉盘旋在众人头顶,“但是,我要拉他十万敌人给我们殉葬。”红烛半残,蜡泪如海。窗罅间一缕阴风钻入,风口之烛,忽明忽暗。将军的影子投到墙上,张牙舞爪,宛如鬼魅相搏。众将深深打了个寒战。
史万夫站起身来,推窗望月。起风了,天上风回云聚,掩月埋星,正在酝酿一场翻江倒海的暴雨。
将军仰头望天:“一千年了,我也不想触犯这个禁忌,是你们逼我的!天骄王、狗皇帝、贼老天,是你们逼我的!”他蓦地转身,两只黑色瞳仁中似有烈火喷薄而出,“兄弟们,你们知道么?一千二百年前,这里没有拒胡城,这里只有一个部族,生息繁衍,叫窃天氏。
“传说中他们拥有一方宝匣,天道物理,兴衰成败,无不囊括其中。却因为蠡测天机,洞彻宇宙,给族人带来了厄运,被深埋在地下,成为了一个绝对的禁忌。二百年后,一个孩子因为好奇,偷偷掘地三尺,寻找宝匣。谁成想,这地下乃是地狱的大门,宝匣正是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那孩童不知,无意中打开了地狱之门,放出了魔鬼。从此全族沦陷地狱,悉数覆灭,只剩那孩童侥幸未死,却也受了极重的伤害。后来不知何故,那地狱之门重新关闭,又锁住了魔鬼,宝匣也重新埋回了地下,一场浩劫才宣告结束。那孩童长大后娶妻生子,子孙蕃育,传到如今已是七七四十九代。
“说到这里,兄弟该都明白了,我便是窃天氏第四十九代传人。也许是祖上受了魔鬼诅咒,也许是泄露天机遭到天谴,从古到今,不管生男生女,我窃天氏都是单根独苗,一脉相承,香火不旺。这就是报应!”史万夫顾盼众将又接着道,“我们放出魔鬼,便将化身为魔,再也无法回头,将要遭到何种天谴,实难预料。大家说,我们是束手就擒,被敌人杀光,还是放手一搏,放出恶魔,和敌人同归于尽?”
这一番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众人呆愕半晌,七嘴八舌,最后一锤定音:“放出恶魔,和敌人同归于尽!”
夜色深沉幽晦,风吹窗棂,呜呜作响,如泣如号。
府门启了一条细缝,将军鬼魅般悄立门后,窥探众将散去,黑如曜石的眼中一丝诡异光芒闪过,关门落锁,回归后堂。
史万夫妻子早丧,女儿不和他同住,他生活简朴,也不用仆妇。房门一锁,只剩他一人在家。
将军来到内室,翻箱倒箧,在箱底取出几块碧玉,短匕一把,棉布一块,银粉一瓶,拾掇一起,置于桌上。拨亮蜡烛,检视碧玉,掂量几番,终于挑中一块颜色纯粹深艳的,将短匕当作剜刀,轻削碧玉,腕子旋转,玉屑簌簌而落。
不多时,一个圆形玉片被剜出,比指甲略厚略大,边缘正圆,内呈圆弧。将军取过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拿起玉片,凑到眼前,仔细比量,略觉不妥。又拿起短匕,修边抠角,终于满意。连剜出两片,又取过棉布,蘸上清水银粉,细细打磨。一边打磨,一边蹙眉深思,不时罢手,凝视烛焰,似有什么难题想不通透。
呆了半晌,将军将玉片装入囊中。沉思片刻,转身开柜,将敌情卷宗悉数搬出,摆在桌上。摊开天字号卷宗,找到鞑靼军中天骄王等重要人物资料,细细查看。
姓名:天骄王。年纪:五十八。相貌:高大魁梧,金发碧眼。家室:阏氏留三子,二子双亡,只余一子狻猊。一钦察妃子生一女,幼时被敌人掳走,生死不明,其女肩头有七星胎记,传说能旺室兴家,光宗耀祖。因此失去此女,天骄王倍感伤心。特征:残暴好色。私密:曾强留麻狸虎、赫花狼妻妾侍寝,二将闹去后宫,被天骄王各打五十大板,又赏二人两名美女,方才平息。
姓名:黑莲法王。年纪:六十二。相貌:面如橘皮,白眉白须。兵器:黄金盘蛇杖。出身:黑莲寺住持,西鞑靼帝师,地位尊崇无比。半路出家,俗家有一子二孙。特征:老谋深算。私密:驯养僧兵,骄横跋扈。
姓名:忽雷怒。年纪:四十五。相貌:面如锅底,细目虬髯。兵器:虎头凿金枪。出身:簪缨世家。三子。特征:勇冠三军,胆大粗豪,刚愎自用。私密:曾犯言直谏,指摘天骄王过失,与同僚多有不睦。
姓名:狻猊王子。年纪:二十三。相貌:金发碧眼,颌下短须。兵器:人面蛤蟆槊。特征:力大无穷,号称鞑靼第一勇士,狠毒无情。眼空四海,目中无人,曾放狂言,要做第二个成吉思汗。出身:天骄王嫡生第三子。私密:幼时便有狼子野心,草原上相传其两个哥哥便是其暗中害死。有童谣三匹小狼,即是寓言此事。
姓名:眇道人。年纪:四十三。相貌:猥琐瘦小。兵器:七星八卦剑。坐骑:葬獒。特征:胆小怕事,诡诈多端。曾入鲁班门偷师,擅长撬门开锁。出身:中原三十六邪门中堪舆门,娶盲妻宁氏,生一子,呆傻。私密:幼失怙恃。因观阴相地,损阴丧德,其师地藏仙曾预言他活不过四十三岁。其憨儿十岁时,被一拍花先生拍走,至今不知所终。
姓名:麻狸虎。年纪:三十八。相貌:豹头环眼,相貌凶恶。兵器:日月宣花斧。出身:簪缨世家。一子三女。特征:鲁莽,好酒。私密:与赫花狼是结义安答。
姓名:赫花狼。年纪:三十七。相貌:马脸细长,面相凶狠。兵器:锯齿狼牙棒。出身:簪缨世家。一子一女。特征:阴狠狡诈。私密:与麻狸虎是结义安答。
此次出征,鞑靼大将几乎被史万夫斩绝,如今首脑人物仅剩这七人。
史万夫细细查看,不敢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烛光摇曳,映着史万夫饱经沧桑的脸,皱纹堆垒,两眼血红,法令纹深似刀刻,鬓角斑白如染霜花。他一边查看,一边勾勾点点,画圈连线。他时而蹙眉深思,时而绽颜一笑,时而摇头叹息,脸色阴晴不定……
一顿饭工夫,他伸个懒腰,起身来回踱步,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疾步来到书橱前,翻出《茅山僵尸引》、《拘鬼咒》、《南洋邪降》、《风水邪局》、《蛊惑》、《傀儡戏》等,一本本细细翻看。
过了好久,他拍案而起,绕屋疾行,猛地一跺脚,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桌下拎出一把铁铲,撬起屋角边的一块青砖,三下五除二,挖出一只黑釉陶罐,揭开罐盖,一阵腥臭黑气顿时冲出,熏人欲呕。继而嗡嗡如蚊叫,一堆麻线头大小的黑色虫豸扯着白稠稠黏液,叠着罗汉争先恐后爬出罐口,
史万夫伸手接住,覆在脸上,那些虫豸闻到生人气息,兴奋异常,四散爬走,从鼻孔耳眼等孔窍钻入,须臾间走个干净。想来虫豸人体,痒痛难熬,饶是史万夫这样的铁打硬汉,也不禁呻吟出声。
好半天,史万夫缓过气来,将罐子扔了,青砖镶好。他想了想,又拿了瓦盆,将那卷宗及各种书籍拾掇一起,扔里面烧了。
他这才转身出了内室,借着夜色遮身,七拐八绕,来到后院池塘,顺着木桥走到池中假山前,假山上盘着一条石雕大蟒,他掰转白蟒左边第二颗獠牙,“吱呀”一声,假山上一块大石向后缩去,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穴来。
洞中有人问道:“谁?”声音娇嫩清脆。
将军闪身进去:“女儿,是我。”
不过片刻,里面隐隐传出史天骄的惊叫:“爹,你脱我衣服干吗?不!”
翌日五更,众将到帅厅议事。奇怪的是,往日风雨不误的将军竟然破天荒没有升堂点卯。众人等了片刻,一点动静也无,心中都升起一丝不安。将军重伤在身,难道遭遇了不测?
念及此,黄立率众急匆匆赶往内堂,来到将军门前,可将军房门反锁。
黄立一惊,擂门不止,门内依旧声息皆无。众将大急,待要撞门而入。便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开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像母亲倚门相待的眼,洒在那千沟万壑的脸上;树梢的第一缕春风像母亲温柔的手,轻轻撩起那盔沿下一缕飘逸而出的雪白长发。 .“将军!”众将齐声惊呼,热泪如注。 短短几个时辰不见,恍如隔了三秋,将军竟一夜白头! 将军绽颜一笑:“我还没死,哭什么!走,登坛祭鬼,让敌人哭去!”
柒 已知二竖潜膏盲,倩谁念取回天咒
又是午夜时分,夜幕四垂,星月无光。帅府后院,当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烛光如豆,在风口中摇曳。蜡烛周围燃着檀香,摆着各种法器。
宝枪白蟒乌龙刺横放桌上,旁边木桩上拴着宝马麒麟豹,挂着衍天甲。
史万夫身穿八卦仙衣,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念念有词:“三尸苏醒,七煞归位,地狱开门,酆都集会。一鬼欢喜,群鬼欣慰。借尸还魂,不入轮回。”将军手持桃木剑,挑起一叠黄符,左手剑诀一指,黄符上登时火光腾起,将军又念道,“一请穿心鬼,二请……疾!”
史万夫手指在桃木剑上一划,鲜血涌出,点在眉心,回手叩打背后棺材,喝道:“大鬼守我身!”鲜血滴在白蟒乌龙刺上,再次叩棺,“二鬼守我枪!”转到宝马跟前,鲜血滴在宝马身上和衍天甲上,“三鬼守我马,四鬼守我甲。”身如陀螺旋转,一圈鲜血淋漓洒出,“五鬼守我地,六鬼守我匣,七鬼守我女。七宝化厉鬼,杀死七恶贼。敕!”
后院围墙下有一狗洞,荒草深埋,一个人影正伏在草莽中,透过狭窄的狗洞向里窥探。他隐藏得极好,几乎和荒草混为一体。见将军作法已毕,那人影才悄悄爬起,幽灵般摸出将军府,隐没在晦涩的夜色中。
拒胡城蹲伏在深邃难测的黑暗中,像一只洪荒巨兽蛰伏沉睡。
城头岗哨伏在雉堞后面,秉枪抱锣,窥探着远处敌营动静。身后脚步声起,两名岗哨一惊,回头看去,慌忙站起施礼:“原来是……”
来人一摆手打断两人,低哑着嗓子道:“这几日将军登坛祭鬼,怕敌人偷袭,让我巡城监督。你们太累了,先去岗楼打个盹,我替你们一会儿。”
两名岗哨上下眼皮直干架,早就撑不住了,一听此言,恨不得给来人磕俩响头,当下连声道谢,一溜烟走了。
等了半晌,来人觑得左右无人,从背后走兽壶中取出一支无镞箭,张弓搭箭,探出垛口,一箭飙射,松弦之后快速曳弦,然后再缓缓松开。短暂的颤音混淆在疾风中,消弭无形。
拒胡城下东南角一箭地。
一个人影借夜色掩身,从鞑靼营中偷偷摸来,数十丈方圆兜了一圈,拾起一物,凑在眼前,勉强看出是一支雕翎箭,箭杆上绑着一卷纸帛样的物事。
人影潜回鞑靼营,闪身钻进金顶黄罗帐,脱去风帽,正是天骄王。他将箭上布帛解下,在火上一烤,一片字迹显露出来。不是蒙古文,也不是完全的汉文,而是少许汉字夹杂着一些汉字偏旁部首(书中交代,这是日本文字)。
天骄王仔细看完,脸上露出一丝诡笑。
第二日傍晚,史万夫召来爱将黄立,两人钻进密室,关门落锁,不知在搞什么玄虚。直到深夜,黄立才悄悄离开将军府。
此后几日,隔三岔五,天骄王便能收到城中传来的密信。
白日里,他便率亲随登上营中高冈,手执千里筒,居高临下向拒胡城中眺望。但见城中军民有如蚂蚁出洞,伐木脱坯,赶车挑担,运送土石,忙得热火朝天,原来在大兴土木,造房筑屋。
麻狸虎哈哈笑道:“史万夫喝了毒药,把脑子搞傻了吧,这是要玩什么把戏?难道要盖个金銮殿,临死过把皇帝瘾?”
眇道人观察一会儿,大惊失色:“不好,这史万夫伐木造房,掘坑填井,是要破坏龙脉啊!大王,快快下令攻城,阻止这个疯子!”
狻猊王子一听,更是着急,这几日他缠着眇道人讲了不少风水故事,这才知晓前朝兴亡多和龙脉有关。如果史万夫破坏了龙脉,无异于截断了他的王图霸业。
天骄王眯眼皱眉,嗓子里如毒蛇“咝咝”抽气:“好,趁他大兴土木,疏于防备,攻城!”
黑莲法王补充道:“带三百个毒人。”
所谓毒人,正是黑莲法王应对史万夫抢人做粮的对策。募集一些死士,舌下含了蜡丸,被杀前咬碎蜡丸,吞下毒药。这种毒药极为特殊,融进血脉,变成毒人,尸表却看不出异样。敌人若吃了这些毒人肉,必然无幸。
一声炮响,鞑靼兵如洪水怒卷而去。不想云梯刚靠上城头,里面鼓角大作,伏兵四起,滚木和巨石如冰雹般砸下来,将城下兵丁捣成肉泥。
史万夫如天神下凡,伫立城头,举枪怒吼,声如霹雳。
鞑靼兵早巳破胆,发一声令,潮水般退却。毒人按照军令,除了被砸死来不及吞毒的,其余全部服毒自尽,死在拒胡城下。
黄立等将喜出望外:“这回又有粮食了!”
将军止住众将:“不许再抢尸体为食。我们抢了一次,敌人必然有了防备,若我推测不假,这些尸体和那毒粮一样,大部分都是毒尸。上次的腌肉还够维持一段时间,大家坚持一下吧。”
回到将军府,关起房门,史万夫捂着胸口,再也忍不住,鲜血夺口喷出。方才城头怒吼,牵心连肺,伤势加剧。
呕了半晌,气虚体乏,他扶着门框,回手拍拍背着的棺材:“四十三年,我累了,该到你出世的时候了!”
那口棺材呈紫檀色,长四尺,宽一尺半,棺材头齐顶,棺材底到腰,扣住甲胄,直直镶在将军身后,用丝鸾皮带勒紧。棺材表面布满细孔,连起来便是一幅七杀星图。两道符咒十字交叉,镇住棺材天。
扒 狂风暴雨炼金刚,尊姓大名垂宇宙
时光如白驹过隙,晃眼月余。
天骄王这回学乖了,紧闭营门,多备弩箭,坚守不出。其间他埋伏在拒胡城中的细作谍报频传,报告城中筑坛行法,举行什么周天血祭,要放出地狱魔鬼。
天骄王付之一笑。好在拒胡城上紫气如盖,始终未灭,看来龙脉未遭破坏。
终于,拒胡城的腊肉一天天耗光了。从一日两餐到一日一餐,再到两日一餐,终于只剩清汤寡水了!
这一日,五更点卯。
众将饿得眼冒金星,四肢乏力。史万夫病恹恹的面无血色,强打精神敲了敲痛入骨髓的头,发号施令:“按原计划,召集全城壮丁,到府前点将台集合。”
北门点将台。
迅风突起,腾云掩日,振木动瓦,如号如哭。史万夫佝偻着身子,拾阶而上,一步步沉重无比。今日,是最后一次走上这点将台了吧!他拖着僵硬的脚步,久久抚摸着帅案虎皮椅旁的兵器架,不忍撒手,不知不觉间,两行浊泪已滚滚而下。
点将台上,明字大旗在风中卷舞。将军摩挲着旗杆,蓦地转过身来,振臂一呼:“弟兄们,乡亲们,拒胡城守不住了。我史万夫无能,不能退敌,连累大家了。对不起!”说罢,泪已决堤。
“扑通”一声,将军推金山倒玉柱般,面向百姓,跪倒在凛冽悲风中。
千百军兵、万千百姓,一起跪倒,无不泣不成声:“是我们对不起将军。”
将军连磕三个响头,拾起头道:“乡亲们放心,我史万夫便是化为厉鬼,也要守护拒胡城三生三世,不离不弃。”他霍然起身,拔出佩剑,用力一挥,寒光扫过,明字大旗铿然倒下,“从今以后,拒胡城再不姓明。”
诸将不明所以:“将军,你……”
将军一字一句道:“我要降!”
黄立等将额头青筋暴露:“将军,不能降!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宁死不降!”
百姓们跟着呼喊:“宁死不降!宁愿战到最后一人!”山呼海啸,压倒了狂风,犹如天际压抑不住的那一记惊雷!
将军虎目含泪:“你们,是真正的男儿!不降便不降,我这便与天骄王和谈,若其不允,那便战到最后一人!”
将军一步步走下台阶,路过爱将黄立身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鼻翼翕动,说了莫明其妙的一句话:“在我眼中,这世上没有胡人与汉人,只有好人与恶人。”说罢,再不回头,挽起宝马缰绳,一步步向城外走去。
兵丁刀剑出鞘,百姓也拿着配给的刀枪跟在后面,迎着暴虐狂风,人人面色决绝,视死如归。
放下吊桥,城门大敞,出城半里,军民按部就班,列阵相待。
将军牵马提枪,向鞑靼营喊话,将来意说明。
天骄王闻报,思忖半晌,同诸将计议。考虑到史万夫城空粮绝,业已走投无路,当下令符飞传诸营,伺机而动。又自点精锐三万,杀出营盘,列开阵势,弓箭手守住阵脚。
门旗两分,黄罗伞下,众将拱卫,天骄王马居正中。
黑云压城城欲摧。天骄王展目瞧去,史万夫身先士卒独立阵前,巍然如山,岿然不动。
天骄王提声大喝:“将军要和谈,可真?”
史万夫喝道:“真!”
天骄王仰天狂笑:“好,若想和谈,你便献出七宝,膝行至我军前,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本王便与你和谈!”
史万夫冷笑一声:“我汉人只有断头男儿,没有跪地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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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骄王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敢口吐狂言。你即便是龙是虎,也是病龙饿虎,本王杀你,如碾臭虫!”
史万夫仰天狂笑:“是龙是虫,不妨一试!”
天骄王向左右—递眼色:“杀!”
话音未落,旗脚下闯出八个头如麦斗、眼赛铜铃的丈二巨人,连声怒吼,旋风般杀出阵去。铜人娃娃槊、镔铁压油锤、辘轳狼牙棒、凤翅镏金镋、链子倭瓜锤、水火开天棍、合扇板门刀、九节混铁鞭,八件重兵器如泰山压顶般轰下来。将军也不乘马,提枪大喝,发足迎上。将军身高八尺,但在巨人脚下,也是相形见绌,渺小得紧。
“锵锵锵”!金铁交击,声如雷震,白蟒乌龙刺化作黑白两道炫目神光,绞住八件兵器,倏忽间黑气白光暴涨,如同黑白两头怪兽,一口将八人吞噬。须臾,黑气白光消弭,化作一条宝枪,提在将军手中,八具死尸横陈沙场。
将军以枪拄地,强行撑住身体,缓缓站起。这回光返照一战,业已将他熬得油尽灯枯。随便再来一个士兵,取其性命都易如反掌。
此刻只有赌!
他拼尽全力,压制住如牛喘息,仰天狂笑道:“天骄王,今日我便杀出重围,又有何难哉!”
此一战,三军动容。
素日积威,胡入胆裂。天骄王骇得目瞪口呆,竟没看出史万夫是在虚张声势,喃喃自语道:“魔鬼!魔鬼!”果然半晌,色厉内荏道,“将军究竟要怎样和谈?”
将军道:“两国交兵,罪在君王大将,与兵丁百姓无关。史某愿以项上人头换取阖城军民性命。不知这个买卖大王可做得?”
未等天骄王答话,将军身后军民已是沸反盈天:“将军不可!”
将军回头大声喝道:“此是军令,违令者斩!”唬得一千军民不敢挪步,泪水却忍不住冲出眼眶。
天骄王惊喜莫名:“果真?”
将军道:“不假,史某一言九鼎,一诺干金!”
天骄王道:“这我相信!只要你当场自刎,本王保证秋毫无犯。”
将军道:“我不信你,你须发个重誓。”
天骄王不假思索道:“若本王存心欺诈,死无葬身之地。”
将军一指天骄王左右七人,一一道出名姓:“不要含糊其词,你七人,须得明确七种死法!”
天骄王眼珠一转:“好好好,若我们违信,便被气死、吓死、哭死、笑死、饿死、撑死、窝囊死。哈哈,你看怎样?”对于天骄王这边来说,这是七种最不容易的死法。
将军一听,便知天骄王毫无诚意,扭头对身后军民道:“胡人诡诈,我若身死,必然屠城。好吧,今日我汉人便战至最后一人!”他仰天狂笑,萧萧白发在风中狂舞,“天骄王,我幼时被巫师下咒,背上这七煞血棺,棺中封印着七个冤鬼。若我好死,冤鬼亦死;若我冤死,冤气冲棺,封印自开,七鬼出棺,到那时我必还魂成魔,取尔等狗命!你若能放我一条生路,大家相安无事,如若不然,我死之日,便是你等下地狱之时!”
言罢,史万夫五指如飞,如拨琴弄笛,连点自己肩胛脖颈,口中喃喃念咒,不知捣的什么玄虚。将军蓦地仰天怒吼:“天意无情利过枪,男儿有胆大如斗。杀生一万不算多,做人三十活已久。”提枪便欲上马。
蓦然间他的身侧腾起一道如虹白光,白光过,一颗头颅冲天飞起,画出一条悲壮凄厉的弯弧,尸身却如泰山屹立不倒。
尸旁一人拖刀立马,却是黄立,面色狰狞,刀头鲜血如蛇蜿蜒而下。
横绝一世、震烁古今、不可战胜,号称七命杀星的史万夫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莫明其妙地死了!这是真的么?
玖 白日凶鬼索命未,掉头老尸衔刀走
那一刻,呼啸的狂风、抖动的甲叶、战马的嘶鸣,一切声音都被隔绝于万里之外了。
天地一时静谧如死。
两军军民如见日出西方、黄河逆流,都惊得呆了!
过了半晌,那风声才从遥远的天际钻入耳膜。近四万人,同时揉起八万只眼睛。
天骄王恍如梦中,喃喃自语道:“这是做梦!做梦!”
忽雷怒道:“大王,不是做梦。”
天骄王问:“史万夫真死了?”
狻猊狂笑道:“真死了!”
天骄王问:“死的真是史万夫,不是替身?”
狻猊不耐道:“父王,你是不是被史万夫吓破胆了?方才力刺红泥国的八大天王,那种身手,除了史万夫还能有谁?哈哈,史万夫一死,我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天骄王狠狠掐了两把大腿,钻心地疼,看来不是做梦,他抓起千里筒,单眼吊线,注目嘹望。但见两军阵前,史万夫的无头尸身兀立不倒,颈腔中血肉狰狞。斗大人头萎落尘埃,白发三尺,蓬乱如草,滚满鲜血,煞是刺眼。天骄王道:“必勒格,将史万夫的人头取来我看!”
黄立马鞭一甩,卷起史万夫人头,直趋敌阵。有军卒阻拦,天骄王喝止:“这是本王妻侄必勒格,安插在拒胡城中的细作。”
黄立将人头呈上。
天骄王叫侍从揪住将军白发,伸颈细看,但见那人头剑眉高挑,怒目圆睁,哈哈!你还敢瞪我?本王便叫你死不瞑目!”他扬声大吼,“成吉思汗的子孙,蒙古草原的狼崽子们,挥舞起你们的利爪,捕食属于你们的羔羊吧!”
牛角号吹出高亢凌厉的调子,驼皮战鼓擂出雄浑霸气的乐声。勇士的热血在血管中贲张,草原的狼性复活了!千万铁蹄凶狠地擂打大地,似要把这片土地蹂躏成蒙古人的牧场。
蓦然间,鼓号声戛然而止。
前锋诸将挥舞的牛角弯刀陡地凝滞半空,两眼瞪圆,好似看到了什么恐怖物事,骇得灵魂出窍,脱口乱叫:“鬼啊,鬼!”纷纷勒马掉头。后面人马不知发生何事,旋踵不及,依旧前冲,一时间自相践踏,乱作一团。
天骄王定睛看去,顿时吓得胆裂魂飞,史万夫的人头失手落地。但见两军阵前,史万夫的无头尸身竟然提枪举步,一步步走向麒麟豹,然后扳鞍认镫飞身上马,迎着干军万马,直冲鞑靼大阵。
将军复活了!
七命杀星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天骄王吓得魂飞天外,竟然忘了以弓箭狙杀。
将军马到阵前,“吁”地止步。他手提宝枪,枪尖划地,兜来转去,好似道士书符画咒,继而长枪指天,定住不动。
便在此时,将军背后棺中冒出七缕黑气,飞入半空,幻化成七只恶鬼形状,张牙舞爪,骇人至极。倏忽间,那黑气被风一吹,扯成丝缕飘向敌阵,飘然隐没。
鞑靼兵见那黑气飘来,无不骇然失色,欲要逃窜,怎奈腿软身僵,迈不动步子。
黄立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那黑气恰好飘向他,吓得他面如土色,声调都变了:“将军不要杀我,我错了!”“了”字尚在舌尖弹眺,蓦地变成一声惨叫,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
他刚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忽然一捂胸口,仰面跌出四尺,“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再爬起,忽然左右甩头,连声惨呼。
天骄王等人大惊失色,刚开始看得莫名,后来遽然猛醒,看这情景,是虚空中有一个隐形人将他踹落马下,而后又连掮耳光。难道这隐形人便是史万夫的鬼魂?
正骇异间,黄立腰刀忽然自动弹出鞘外,看样子似乎是那个隐形人将他的腰刀抽出。亏黄立手疾眼快,双手疾伸,箍住刀刃,奋力向外推去,指缝间血流如注,他惨声大叫:“将军,不要杀我!不……”
黄立额头青筋暴凸,拼尽全力和那无形人相持,但那刀锋依然一寸寸向他脖颈中挪去。但听“啊”的一声惨叫,刀锋划过,黄立人头落地,颈血狂喷,尸身摔倒。
恶鬼出棺杀了奸细,无头将军兜转马头,穿过自家军阵,施施然回城而去。
眼前景象太过诡异,休说事起猝然,鞑靼兵阻拦不及,即便能阻拦,只怕也没人敢上前。
冷风袭来,上万将士的颈后冰凉、寒毛倒竖,仿佛那恶鬼就在他们颈后呵气。
天骄王牙齿打战,喉头中迸出两个字来:“退兵!”
忽雷怒大喝一声:“大王不可!这是史万夫的诡计!大王不信,待末将一试!”说着纵马舞枪,闯出阵去,踅马如飞,绕着黄立尸体连兜圈子,望着空中怒喝,“史万夫,你若真已变成厉鬼,便来杀我!杀我!来呀!”呼喊半晌,毫无动静。
忽雷怒圈马兜回:“大王,看到没有?并没有什么厉鬼。若我猜测不错,必是史万夫用了替身。我曾人中原看过割头戏法,便是有矮人将脑袋套在衣领下,头上顶个假头,脖颈处放一个灌满猪血的猪尿泡,佯装被刀切下,鲜血迸流,欺瞒观众。此次虽然用了真头,手法不同,但必然也是装神弄鬼的把戏,大王切莫上当!现在诸国虎视眈眈,觊觎龙脉,我国若撤兵,必被他国抢先,到那时追悔莫及!”
忽雷怒说的割头戏法,是矮人乔装高人,可他忘了,无头将军若是矮人装扮,那这矮人能杀了八大天王,岂不是史万夫第二?
天骄王进退两难,迟疑半晌,一咬牙:“忽雷怒,你率本部一万人马做先锋,入城寻找史万夫。眇道人,你随元帅寻找龙脉,一旦寻到,速报我知。”
忽雷怒纵马举枪,喝道:“勇士们,随我来!”
方才忽雷怒以身犯险,安然无恙。手下兵丁胆气略粗,同声咆哮,杀向敌阵。
拾 人有恶行遭果报,天杀万物如刍狗
鞑靼军好似一把大剑,刺入明军阵营,叫嚣隳突,来回绞杀。明人饿馁已久,体力不支,不过片时,便被冲得七零八落。但是每个人都不后退半步,刀枪拼折了,便用拳头砸;膀臂砍断了,便用牙齿咬。饶是忽雷怒久经沙场,也未见过如此凶悍战士,暗自吃惊。
一顿饭工夫,明人全军覆没,血腥气弥空不散,惨不忍睹。
忽雷怒检点战场,发现明人中只有壮丁,没有妇孺,想来必是藏匿城中。但他藏了个心眼,没有贸然进城,先遣探马探听虚实。自有军卒打扫战场,将死尸用马车拉了,悉数扔到荒郊乱葬岗。
等了半晌,探马回报:“里面是一座空城,不见半个人影。最奇怪的是,处处挑着纸钱白幡,十分诡异。”
忽雷怒心下疑惑,喝命盾牌手在前,弓弩手策应,自己押后,鱼贯进城。进得城后,人马三五成群,散入巷子,搜寻藏匿者。
忽雷怒刚踏入城中,胯下宝马便似嗅到了什么不祥气息,“咴咴”哀鸣,不住倒退。忽雷怒大怒,紧拽丝缰,扯得马嘴流血,这才勒住。举目观看,也不由大惊失色。
一片触目的缟素,纸钱零落,偶尔有一朵浓艳红花插在白布上,更显诡异。
忽雷怒打马前行,却见一座圆坟当街而立,突兀无比。绕过坟丘,只见道路两旁屋舍俨然,都砌成圆丘状坟茔,门口立碑,门楹左右挂着挽联,扯着孝布,旁边挑着纸幡,屋顶压着坟头纸,叫人望而生怖。
忽雷怒举目四顾,城里格局已全然紊乱,井上起宅,溷所筑屋,当道挖井,水渠逆行。
从西门走到东门,到处都是一样,坟茔累累,墓碑林立,俨然成阵,好端端一座城池业已变成了一座座阴森恐怖的阴宅。
史万夫搞什么玄虚?
忽有人来报,在一个窄巷中发现了史万夫的马匹、兵器、铠甲。
忽雷怒急忙率众去看,果真不假,一棵矮树上拴着麒麟豹,地下丢着白蟒乌龙刺和衍天甲,史万夫却不见了。忽雷怒命人四下寻找,踪迹皆无。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此事太过蹊跷,按理说,不管史万夫是死是活,遁走前总要带走三宝,带不走也要毁了,丢给敌人岂不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么?
眇道人道:“史万夫是不是仙蜕虹化,白日飞升了?”
忽雷怒怒道:“胡扯!”
他命人再找,自己骑马进了将军府,里面变成了一个大坟场,当院坟丘累累。
眇道人跟在忽雷怒身后,瞪着独眼,一路上东瞧西望,眼神变化不定,时而恐怖,时而惊讶,自言自语:“这是剪刀煞,这是反弓煞,哎呀,割脚煞、孤峰煞、天斩煞、穿心煞……”可是忽雷怒理也不理他。
眇道人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催促葬獒上前:“大帅,速速出城!史万夫已将此城格局改变,变成了风水阵十大死局中最恶毒的七煞连环局。若不出城,我等只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忽雷怒虽不信风水,但眼前景物太过诡异,信口问道:“什么是七煞连环局?”
眇道人一拍大腿:“堪舆术中七煞指的是形煞、味煞、光煞、声煞、理煞、色煞、磁煞。形指地形方位,味指气味香臭,光指天光地火,声指一切声音,理指单双奇偶、数字相冲,色指色彩明暗,磁指龙脉大力。史万夫将七煞按五行八卦排位,布出连环死局。你们现在只能看到形煞、色煞、理煞,我有阴阳眼,却能看到七煞。先说你们能看见的,形煞、色煞一眼望见,理煞却没那么好认,元帅你看,这墓碑上文字有什么奇怪之处?”
忽雷怒不悦:“卖什么关子,有话快说!”
眇道人心里暗骂,嘴上却笑道:“元帅说得是,你看这墓碑上铭文不写先妣先考,却写后生后辈,这明显不是纪念祖先而是嘱托后人。寻常百姓姓名我不知道,但这元帅府里的墓碑上写着的是张雷、徐明、程业等人,都是史万夫的偏副将。这些人都在城外死了,墓碑却预先立在这里,想来他们都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这不算什么稀奇,奇的是墓碑的主人名字和落款挽者属于同一个人,都是自己挽自己,而且落款都署名前世。墓主是后辈的自己,挽者是前世的自己,这分明就是轮回碑。
“而且这碑文的字数都是九十八个,这是双七数,七七四十九的倍数。道家认为:人之初生,以七日为腊,一腊而一魄成,故人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死以七日为忌,一忌而一魄散,故人死四十九日而七魄散。一字代表一日,七七四十九日死,又七七四十九日生,这便是理煞中的轮回煞。史万夫挖空心思摆此煞,定是想要这些亡魂死而复生,再行复仇。这只是冰山一角,这院中树木的数量也有古怪,这有几个树墩,是新被伐掉的,为的就是凑足大凶之数。”
眇道人又指着从屋后引过来的两条浅水渠,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一通计算后,说道:“单说形煞这水,本来这天劫水宜出不宜来,地刑水宜来不宜出,可你看这水脉流向偏偏相反。天劫水凶,地刑水恶,这一来损丁绝嗣,伤亡殒身。这就好比城中潜伏着无数的杀手,随时可以发出那致命一击!”
忽雷怒听得头大如斗,截住话茬,呵斥道:“我不想知道什么七煞死局,本帅只想知道如何破解!”
眇道人道:“若遇寻常煞气,可用遮、挡、化、斗、避、镇等法化解,只是这连环局,破一局生一局,死局循环,永无结束。”
忽雷怒道:“一派胡言,这是史万夫的障眼法,想要吓倒本帅,做梦!就算是真,他既然用修屋挖道来布局,本帅便以牙还牙。来人,将坟丘夷为平地,疏通道路,沟通河渠,重筑此城!”
忽雷怒遣人飞报天骄王,得到指令后立刻动手。
鞑靼兵手持铁锨、铁钎,开始推坟填井,修路搭桥。
午牌时分,忽雷怒命一名干夫长督造工程,自己同麻狸虎、赫花狼、眇道人出城歇息,在城前坐地起灶,埋锅造饭。
岂料火才生起,忽然一名十夫长飞马出城,奔到眼前,滚鞍落马,摔得眉眼乌青,声腔都变了调:“报!大帅,大事不好!寻龙营兄弟进入一座大坟丘,里面都是珠宝,大家哄抢,坟丘忽然坍塌,三百八十九人丧生。”
话未说完,又是一骑绝尘而来:“报,元帅!觅龙营填埋一眼污井,井下忽然射出弩箭,七十三人死。”
“报!元9巾,擒龙营九十九人阵亡。”
天骄王为了抢占龙脉,讨个彩头,将军队番号全部改成与龙脉有关的风水术语,什么寻龙、觅龙、生龙、来龙、擒龙……不一而足。
忽雷怒怒目圆睁,“啪”地将手中酒囊摔在地上:“什么狗屁风水绝局!这是史万夫设置了歹毒机关!”立即传令,命鞑靼兵以圆木、挠钩、长枪等长物件推倒住宅,尽量少接近屋宇墙壁。纵然如此,凶信依旧如梭传来。
到第二日,已有近万兵卒丧生。忽雷怒大急,飞马来见天骄王,为了避免更大伤亡,要火烧拒胡城。
眇道人急道:“大帅不可,葬书有言:‘童山不卧虎,死水不藏龙。’一旦放火,烧成秃岭,龙脉可就毁了。贫道昨夜夜观天象,见廉贞在位,掐指一算,今日正值祝融排衙,廉贞属木,祝融为火,火焚木尽,大大不吉啊。”
天骄王沉吟道:“如今七宝我已得其四!除了史万夫尸身不见,其他无人逃出,史天骄和窃天匣必然还藏匿在城中,如果放火,不但毁了龙脉,美人也难幸免。”
麻狸虎道:“如今寻找龙脉和史天骄是最重要的,大帅却要捣毁房屋,重新建城,这是不抓麇鹿抓兔子的做法。大王,末将愿亲自去找龙脉,便是死了,也是一百个愿意。”
赫花狼不甘落后:“大王,末将请命,去寻史天骄,若寻不到,愿以人头相抵。”
听闻此言,天骄王龙颜大悦:“你们是鞑靼真正的勇士。汉人有句话说,红粉赠佳人,宝剑酬壮士,朕便将史万夫的宝枪、宝甲赐你二人。”
旁边有近侍取过兵器、甲胄,二人狂喜,跪倒接过,连连磕头谢恩。赫花狼得甲,麻狸虎得枪。
忽雷怒不识时务,还道:“大王,若是史万夫想保护史天骄,便会将之放在一个安全之所。若不能万无一失,只怕史万夫早杀了女儿,是以火攻没事。大王若怕损了龙脉,可将城中树木周围砍出放火带,再派人看火便可,只烧房屋,不让蔓延。”
天骄王兀自踌躇。忽雷怒道:“大王定夺吧,伤兵太多,只怕为外人所乘,到那时什么都保不住了。”
天骄王一握拳头:“好,依你,火攻。本王早就知道你喜欢马,史万夫的那匹麒麟豹就赏你了!”
话音未落,帐外马蹄声由远而近,“哧啦”一声,牛皮毡帘扯掉,狻猊王子怒冲冲闯进帐中:“麒麟豹是我的。”
原来昨日史万夫被杀,马匹、盔甲、枪支尽为天骄王所得。
狻猊早相中了那匹追风逐电的麒麟豹,今早天才蒙蒙亮,他便风风火火闯进马厩,将麒麟豹牵出,在营外遛了一天马。这马却不认生,十分驯服。
狻猊仰天狂笑:“看来史万夫是吕布,我是关羽了。”忽有亲卫来报,天骄王将宝枪、宝甲赏赐了麾下二将,狻猊勃然大怒,这才急匆匆骑马回营。不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却听到天骄王将宝马也送礼了,叫他焉能不怒?
天骄王拍案而起:“狻猊,放肆!忽将军冲锋陷阵,建功无数,你才到军前,寸功未立,凭什么和他争!”
蒙古汉子崇尚武力、爱慕英雄。但英雄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
狻猊恶狠狠道:“我和他比摔跤,谁赢了谁得宝马!”说着揎拳捋袖,摇膀晃腿,便想动手。
天骄王怒道:“住手!草原上的狼群只会叼羊,不会窝里斗,成吉思汗的子孙这般没出息么!狻猊,本王只要一个史天骄,寻到龙城龙脉,本王的位子给你坐。”
这话果然见效,狻猊粗目横眉,哼了两声,再不作声了。
天骄王瞥了一眼旁边始终趺坐养神的黑莲法王:“窃天匣便归法王所有。”
黑莲法王耷拉着的眼皮倏地一跳,缓缓睁开双目:“出家人四大皆空,身子是臭皮囊,何况身外之物。”
艳阳高照,细长绯红的火舌舔舐着茅草木料,“哔哔剥剥”地响。不过片刻,浓烟滚滚,烈焰飞腾,拒胡城燃成一片火海。
城里机关密布,忽雷怒不愿冒险,骑着御赐宝马麒麟豹,在城外遛马观觑。
麻狸虎、赫花狼也不傻,寻个理由,溜出城来。
烟气氤氲,随风飘来,忽雷怒抽抽鼻子:“怎么好像有股香味?”
赫花狼道:“什么香味,是烟味。”
话音未落,忽听城内人喊马嘶一阵骚动。
忽雷怒正要遣人打探,忽见城门处烟尘大起,一彪人马你追我逐,冲出城来。忽雷怒定睛一看,这伙人各自为战,不分敌我,互相斫杀,都是自己麾下兵将,派入城中放火的。
忽雷怒又惊又怒,催马迎上,厉吼一声:“你们干什么?疯了么?巴特,给我住手!”
为首一人正是百夫长巴特,两眼血红,口角流涎,“嗬嗬”喘气.大叫道:“我乃七命杀星史万夫,尔等还不受死,更待何时!”对其劈头就是一棒。
忽雷怒拨马躲开,未及喝骂,蹄声雷动,又是三刀两锤袭至。忽雷怒忽觉眼前金星乱冒,流萤飞舞,光影幢幢,看朱成碧。恍惚间,将刀剑瞧作白蟒乌龙刺,众将变成史万夫,顿时心中惊怖,身僵手抖,被一刀削中肩胛,痛叫一声,落荒而逃。
“我是史万夫,我天下无敌。”
“我乃大将史万夫,我是草原上的狼王。”
“狗日的天骄王,老子宰了你。”
城中拥出干余兵将,势若疯虎,大半自称史万夫,叫嚣骂詈,好似被史万夫亡魂附体一般。马如惊蟒走豕,人似饿虎饥狼,旋踵间突入鞑靼营盘。狼牙刀在风中嘶吼,画出一道道致命的弯弧,直若疾风摧草,血雨篷飞,一颗颗斗大人头随着风的方向旋转滚落。
“报!大王,我将士被史万夫亡魂附体,杀人营中来了!”
天骄王闻报,抢出营帐,果然那自称史万夫的喊声如潮,震遏行云。
天骄王面如土色,急调宿卫精锐,以强弓硬弩剿杀,直到落日衔山,才将叛军诛戮殆尽。他查点人马,伤亡三万挂零。
金顶黄罗帐中。众将蔫头耷脑,忧心忡忡。
眇道人道:“大王,看来史万夫号称七命杀星确实不假,真把幽冥冤鬼拘来了。我看还是暂且退兵,另思良策为妙。”
天骄王沉吟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狼吃羊,羊吃草,一物降一物。既然是冤鬼作祟,找个捉鬼的不就成了。”
拾壹 令威化鹤此来归,黄耳传书几番又
夜色深沉,天如墨染,乱山深处殷雷阵阵。草庐中一灯如豆,映出两条孤独的剪影。
凄冷的风像一条阴毒湿滑的蛇,游过窗隙,钻入肖不平的袖管。他打个寒战:“你的故事讲完了?”
大冢灵花笑道:“嗯。我的故事到这里也中断了,只有一个简单的结局。”
“什么结局?”
“史天骄被天骄王强暴致死!”
十一个字像十一记惊雷轰顶,肖不平血灌瞳仁,霍然站起!
“怎么?很惊讶么?你修改前史天骄的结局是被天骄王强暴,我只不过是添了两个字而已。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
肖不平眼中精光迸射:“你的结局永远不会实现,因为有我肖不平。”“平”字尚在舌尖上弹跳,灯花倏地一爆。
肖不平蓦地猿臂猱伸,勾腕撮指成勾漏手,隔桌叼拿大冢灵花双臂。岂料大冢灵花不躲不避,两只藕臂软若无骨,缠绵迎上。四臂交缠,大冢灵花的手仿佛两条腻人的蛇,滑过肖不平的小臂、大臂、肩胛,五指如菊绽,啄向他胸前诸穴。
肖不平大惊,慌忙沉腰坐马,脚跟蹬地,撞翻凳子,向后暴退。
大冢灵花得势不饶人,身如黄莺,曼妙一折,翻过肖不平头项,两腿后插,使二字钳羊马,反锁住肖不平双腿。两人脊背相靠,腿臂交缠,如胶似漆。
肖不平挣扎不开,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大冢灵花练过天竺瑜伽柔术,身子像八爪鱼一般死死箍住自己,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了。
大冢灵花笑道:“相公,瞧你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没想到美色当前也这般性急。人家早晚是你的人,要亲近光明正大便可,何必偷偷摸摸做那小人姿态呢!”
肖不平道:“你真的要害史天骄?”
大冢灵花笑道:“自然啦,天骄王请的捉鬼人就是我幽冥鬼捕大冢灵花啊!前几日我收到天骄王密函,答应赴约了。很奇怪么?天骄王是我姑父,黄立是我胞兄,日本名大冢一郎,蒙古名必勒格。我们一家本来都是流落中原的浪人,也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倭寇。很多年前,史万夫游击南海,杀了我父亲。我母亲、姑姑带着我和哥哥逃亡到塞北,母亲中途病死,姑姑阴差阳错嫁给了天骄王。我被鸳鸯门主收养,艺成下山,居无定所。
“直到读了这部《阴宅血咒》,我才知道,原来哥哥潜入拒胡城卧底,又被史万夫杀了!杀父诛兄之仇不共戴天,我要让他女儿遭人凌辱到死,让他下到黄泉也不瞑目!”说到后来,大冢灵花咬牙切齿。
肖不平心凉了半截,闭口不语。
窗外霹雳声震,雨势转急,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过了半晌,大冢灵花忽道:“喂,闷葫芦,你怎么不说话啦?”
肖不平懒洋洋道:“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你对将军断头是怎么看的?”
肖不平道:“书里第六章‘虫离石瓮吐狰狞,女隔重门锁豆蔻’中,曾写将军查看书籍,有一本是《南洋邪降》,据我所知,南洋降头术中有种飞头降,降头师能把自己头颅割下,飞去杀人。我怀疑将军断头就是借你哥哥之手,顺水推舟用了飞头降。而且后面写将军将罐子中的虫豸吸入体内,我猜那时便是在下降头。”
大冢灵花笑道:“我不信,天下真有这种神奇的法术?何况飞头降都要在子时施法,天明前头颅不能飞回脖子上,降头师兢会一令呜呼。而书中写将军是在白天断头,断头后头颅现在还没飞回脖腔上。”
肖不平道:“你说的那是半吊子降头师,功力高超的不受此限制。其实,书中有很多疑点,比如将军钻入假山脱他女儿的衣服,史天骄惊呼抗拒。这点我就百思不得其解。”
大冢灵花贼兮兮地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将军是个老色鬼,要行乱伦苟且之事呗。”
肖不平底气不足:“将军不是那种人。”
又是一阵沉默,大冢灵花道:“我胳膊有点酸,咱们能不能换个姿势?”
肖不平心头窃喜:“好啊,你先松开。”
大冢灵花嘻嘻一笑:“你想得美,我一松开,你跑了怎么办?”
肖不平道:“你抓住我干什么?”
“不让你帮史丫头啊!”
肖不平道:“咱们就这么耗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大冢灵花笑道:“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呗。”
肖不平道:“喂,你那本《篡天书》既然以我为主人公,那它讲没讲我们今天互相争斗的结局是什么?”
大冢灵花巧笑嫣然:“没讲,是想留个悬念吧!不过我自己添写了一个,那就是你我情愫暗生,私订终身,双宿双栖,扬名江湖,成为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誊侣,这个结局好不好?”
“不好!”
回答她的不是肖不平,而是两人面前那张“桌子”。
那张圆桌忽然四腿一耸站起,掀掉桌面,两腿撑地,两腿上扬,伪装剥落,变成了一个眉目如画的如花少女。
诡异的是,这女孩竞有三只眼,左眼幽蓝如海,右眼碧如猫眼,额上还有第三只赤红瞳子,半开半合。
烛光晃漾,三只眼妖光闪烁,诡异非常。
那女孩袖子一扬,一条牛筋飞索怪蛇般吐出,将二人捆成了一个大粽子。
那少女呵呵笑道:“怎么样?究竟谁才是天下第一神捕?”
肖不平叹道:“江湖名人坊坊主火肇兴是个势利小人,他的排名怎能作数?不过天眼妖瞳鬼谷女确实胜过洞烛乾坤肖不平一筹。”
大冢灵花也笑道:“鬼姑娘的胎息功、易容术能把生人变死物,惟妙惟肖,几个时辰毫无破绽,身为忍者的大冢灵花也不如你。”
鬼谷女呵呵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们应该差不多,只不过我占了个便宜而已。我有一本书,里面有你们的故事,讲你们在这个屋中缠斗,相持不下。于是我便在此守株待兔,做了个在后黄雀,将你二人一举生擒。”
肖不平奇道:“你也有本书?”
鬼谷女道:“是啊,我的书叫《僭天书》。我从小就喜欢写故事,可惜我天真无邪,写不出那些阴谋诡计。有一天来了一只黄毛小狗,赖着不走,在它脖颈上挂了个竹筒,筒里有一本书,我抽出一看,就是那本《僭天书》了。里面有三十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叫《鬼眼浮屠》,第二个故事叫《阴宅血咒》。
“我这本书前面不但有个楔子还有个序,讲的是有个女人叫大冢灵花,有一天她去侠客书坊听书,得到一本黄犬寄的书,她回家一看,那本书叫《篡天书》,讲的是有一个捕快叫肖不平,得到了一本黄犬寄的书,叫《窃天书》,但是肖不平不满意书中故事的结局,于是开始修改。但大冢灵花痛恨汉人,对肖不平将人物命运改好非常不满,于是她也开始修改肖不平修改过的结局,把这些人的结局弄得更惨。”
“呀!”肖不平和大冢灵花同时惊呼。
大冢灵花问:“后来呢?究竟这些故事按照谁安排的结局发展了?”
鬼谷女呵呵笑道:“当然是以最后一个定稿的发展下去了。”
大冢灵花问:“那我俩究竟谁是最后一个定稿之人?”
鬼谷女道:“是你。”
肖不平两眼一黑,险些晕厥,稍后忽然莞尔一笑:“你方才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借梯上房顺嘴胡说,鬼才信你会有第三本书呢!”
、
鬼谷女道:“那好,我说几个你们没说过的问题。我说书里几个故事名:《画皮》、《如梦令》、《魔胎圣痕》、《轮回塔》、《七种禅》,还用不用再说?”
肖不平绝望了。
大冢灵花忽然道:“既然你也有书,那你有没有修改这些故事的结局?”
鬼谷女嘻嘻笑道:“我心肠没有你那么坏,也没有肖不平那么好,别人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好奇,黄犬的主人到底是谁?这人能预卜未来,究竟是人还是神?他把这三本书寄给我们三人究竟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另两人也想过,但是那黄犬不知从何处来,来了便赖着再也不走了,整件事诡秘难测,无迹可寻。
大冢灵花忽然道:“我书里有个故事《璇玑>,只有书名没有内容,你们的是不是这样?”
鬼谷女道:“我的《璇玑》有内容,讲的是墨家传人的故事。”
肖不平道:“我的《璇玑》也是。但是我的《古画幽谭》没有内容。”
其他二人的《古画幽谭》都有内容。鬼谷女的《祖龙咒》没有内容。
大冢灵花道:“既然咱们的书各有不同,何不互相借阅,拼凑完整,或者可以找到蛛丝马迹,破解此书来历。”
肖不平道:“不好,怎知你不是诓我书的?”
大冢灵花道:“我们互相交换,保证每人手里同时有一本书,便不奉还也没关系,谁都不吃亏。”
肖不平道:“你说得轻巧,现在我们被鬼姑娘制住,人家胜券在握,予取予夺,凭什么和我们交换。”
鬼谷女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一人破不了这些谜团,须得二位协助。”说着扯落二人身上绑缚。
肖不平道:“大冢捕头,我们是不是也该松开了?外人在场,这样抱着有失大雅吧。”大冢灵花一笑松手。
三人重新摆桌落座。
鬼谷女先掏出书来递给大冢灵花,大冢灵花接过,仔细验看:“虎皮宣书皮,蚕茧纸书页,内印骷髅鬼魅砑花暗纹。不错,和我的纸张一致。这纸张没甚稀奇,各大纸坊都能生产,就是这骷髅暗纹蹊跷诡异,纸张砑花一般都取花鸟鱼虫人物风景,我寻遍大江南北,也没找到一家印过这种晦气的暗纹。看来这是送书人特制的,难以究其源头。这人一丝破绽不露,实在是奸狡得紧。”说着从怀里掏出自己那本,毫不犹豫地递给了肖不平。
肖不平查看时,果真和自己的纸张一般无二,只好遵守承诺,将自己的书递给鬼谷女。
第一个轮回:大冢灵花看鬼谷女的书,鬼谷女看肖不平的书,肖不平看大冢灵花的。
第二个轮回:大冢灵花将鬼谷女的书递给肖不平,肖不平将大冢灵花的书递给鬼谷女,鬼谷女将肖不平的书递给大冢灵花。
肖不平看着鬼谷女的那本书,直嘬牙花,指着《阴宅血咒》后面结局那里:“鬼姑娘的书比我们的多了一行数字,这是什么意思?”
大冢灵花凑来看,但见上面写着:“三八九。七三。九九。”
大冢灵花皱眉道:“这是什么隐语吧?是不是破解风水邪局的五行八卦方位?”
肖不平心头一惊:“不太像,八卦只有八个方位,这里有九。”
大冢灵花笑道:“你莫耍鬼主意,当我东瀛人不懂易理么?周易八经卦,两两叠加演化为六十四卦。”
肖不平哼道:“随你怎么想。不过这个我已经猜出来了。这是记录鞑靼兵进入拒胡城后阵亡的人数。在‘人有恶行遭果报,天杀万物如刍狗’那章里,曾写军卒向忽雷怒汇报阵亡人数:寻龙营三百八十九人丧生。觅龙营七十三人死。檎龙营九十九人阵亡。正好符合三组数字。”
大冢灵花和鬼谷女将书翻到前页看时,果真不假,真有这么巧?
大冢灵花道:“士卒死亡几个算什么,何必费心记录?会不是是龙穴的方位?”
鬼谷女皱眉道:“一堆乱麻,理不出头绪。也许是此书作者耍的诡计,要将我们引入歧途也说不定。”
不知不觉风歇雨止,曦光透窗,三人轮流将书看完。
第三个轮回,他们每个人的书又回到了原主的手里。这期间三人都像防贼似的暗中戒备,一眼看书,一眼盯人,防止书被偷走或调包,好在相安无事。
大冢灵花道:“你们发现没有,得到这本书的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捕头,而且是当世三大名捕。”
肖不平道:“江湖上只有四大名捕,没有三大名捕的说法。如果这个是共同点,难道鱼梦痕也得到了类似的书?”
“有可能。”鬼谷女道,“那就去找他,若他也有这本书,不妨一起参研。何况我们书中有不少故事残缺不全,也许他的能完整些呢。”
肖不平道:“你们去吧,我要去救史天骄。”
大冢灵花道:“我要去帮天骄王。”
鬼谷女道:“既然如此,肖大哥、大冢姐姐,我便不打扰了,先行告辞。”说完敛衽一礼,告辞出门。
两人出门相送。
鬼谷女打声呼哨,一只丹顶鹤冉冉飞来,停在枝头。鬼谷女飞身跨上鹤背,那鹤一声清唳,腾空飞起,转瞬飞远。
大冢灵花促狭一笑:“同是坐骑,人家的比你的可要高雅多了。”
肖不平眉头紧蹙,神思不属:“她就这么走了?”
大冢灵花小嘴一噘:“瞧人家小丫头三只眼长得好看,恋恋不舍了?”
肖不平疑惑道:“她费尽心思,就为了借阅书籍这么简单?”
便在此时,鹤声嘹呖,一只白羽鹤破空飞来,落在二人面前,鹤嘴中衔着一封信笺。
肖不平取过信,那鹤振翅高飞,直上云衢。
信封上有几个娟秀小字:“肖大哥、大冢姐姐亲启!”
肖不平抽出信瓤,展开一看,直吓得冷汗淋漓:“肖大哥你为什么要帮助别人呢?好人没好报,这个教训要记住哦。
“大冢姐姐,你为什么要害别人呢?你父亲杀了很多汉人,史万夫只杀了你父亲,却放了你们一家,你这样害他女儿是不是有点太缺德呢?
“你们的书我都给毁了,只剩下我自己的书了,就让这些故事都按照原书的结局结束吧。嘻嘻,差点忘了,《阴宅血咒》上半部草蛇灰线若隐若现,所有答案都告诉你了,就看你们两个大笨蛋能不能猜到啦。”下面以简笔勾画着两个哇哇哭的极丑小人,标着二人名字,落款是鬼谷女,旁边画着一个嘻嘻笑的三眼关少女。
大冢灵花也伸头瞧着,不禁伸手入怀,掏出书来:“我的书明明好好的,搞什么名堂。”
肖不平也取书观看。
“腾”的一声,大冢灵花的书冒出白烟,火苗腾起,转眼烧成一团火球,吓得她赶紧将书抛掉。
肖不平见势不妙,赶紧合上书页,哪知那页面字迹转眼淡去,旋即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腐蚀下去,顷刻间烂成一坨废纸。
大冢灵花恨恨道:“原来这鬼丫头在换书看时偷抹了白磷粉和蚀花露。不过我们居然都没发觉,可见她用了秘制方法。”
肖不平跺脚:“好一个鬼丫头!”纵身便要追去。
忽然“咔嚓”一声,一副冰凉的钢铁手铐猝不及防地箍住了他的左手腕,将他扯了回去。扭头一看,却是大冢灵花搞的鬼。手铐中间以三尺长精钢锁链相连,另一端箍在大冢灵花手腕上。
大冢灵花开心笑道:“钥匙我都扔了,除非你砍断我的手或者你的手,否则有我时刻跟在你身边,看你怎么救史天骄!这是北海玄铁手铐,别妄想用刀砍断。”
肖不平气哼哼道:“随你。我就不信一本书真能预定吏天骄的命运。写书人,我肖不平跟你杠上了!”说着,忽然一捂肚子,“不好,我内急。”
拾贰 嗟尔眼前引路人,谁是背后擎天手
两人离开荒山,数日便到了拒胡城外,进胡营参见天骄王。
天骄王与大冢灵花睽违多年,但其容貌依稀可辨,又将地址印信凭证等取出证明身份,天骄王大喜过望。
大冢灵花将肖不平更名为大冢之夫,假说是故国世兄,定了婚约。对于手铐牵系两人这个怪异行为,大冢灵花灵机一动,谎称是师门鸳鸯门的古怪规矩,门下弟子一旦觅到夫婿,便用这生死扣连心锁牵系,寓意比翼双飞,生死相许。
天骄王大排筵宴,款待二人。
肖不平不喜羊肉腥膻,天骄王特意给他备了一瓮蘑菇鸡肉汤,夏季雨多,蘑菇鲜嫩,肖不平啧啧称赞。天骄王见他吃得起劲,异常开心。
席间天骄王便将史万夫阵前斩头、无头复生之事详加叙述。
肖不平听其所说和书中所写一般无二,心中疑云更甚,这写书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天骄王又让人取来史万夫人头,大冢灵花摆弄一番,确是真人头。
大冢灵花抹抹油嘴,对满营诸将宣告:“大家不必害怕,史万夫早已死了,三日后我便破解史万夫无头之谜!”
饭罢,大冢灵花在死囚营里提出三名犯了军规的死囚,讲明三日后处斩,但厚恤家属。三人明知早晚必死,临死能得些赏钱,也算死得其所,当下就应允了。
肖不平眉头直皱:“你这么做是不有点缺德?”
大冢灵花哼道:“妇人之仁。”又在军备营转了一圈,弄了铜丝、铁线、销簧、机栝等物,另取一沓牛皮纸。
来到天骄王给二人预备的帐篷后,大冢灵花吩咐肖不平和些黄泥。
肖不平道:“你干吗不和?”
大冢灵花笑道:“你是我相公,脏活累活自然是你的。”
这时有士卒经过,肖不平无奈,只好佯装听话,和了—锹黄泥。
大冢灵花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和泥干吗?”
肖不平淡淡一笑:“还用问么?制作烟花,破解将军的鬼魂出棺之谜。”
大冢灵花一指戳他额头:“不愧是我夫君,太聪明了。”
肖不平有气无力道:“只怕有人是自作聪明。”
大冢灵花瞧他好像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知道自己触到了谜底,不由兴奋异常。一边哼着小调,一边从百宝囊中掏出几个小瓷瓶,倒出各种药粉。肖不平斜眼看去,有黄磷、芒硝、松碳、红黄黑等各种染料,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东西。
大冢灵花卷纸筒、配药粉、接引线、堵封泥,鼓捣半宿,终于大功告成。再看旁边,肖不平打着细鼾,睡得正香。
肖不平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大冢灵花看着他的脸,眼中杂糅出复杂的感情来,伸臂搂住他肩膀,回头吹熄了灯。
第二日,大冢灵花将铜丝、销簧等物加工组合,又开始试验三名囚犯,弄得三人鬼哭狼嚎,肖不平眉头紧皱,但又无可奈何。
第三日清晨,云横远山,天色阴沉,鞑靼营点将台。天骄王坐在虎皮椅上,威风八面。众将盔甲鲜明,侍立两旁,台下数万鞑靼兵列立两厢,鸦雀无声。
远方一声呼哨,肖不平、大冢灵花同乘而来,一队兵卒押着三名囚犯跟随。
大冢灵花和肖不平登上点将台,请示已毕,大冢灵花向鞑靼兵大喊:“史万夫已死,他装神弄鬼妄图欺瞒天下,现在我就来揭露他的把戏!”她斜眼瞧瞧天色,阴沉沉的正好试验,向台下喝命,“拉!”
三名囚犯都背了一具棺材,听到命令,一拉隐藏在衣襟里的引线。
“哧”的一声,第一名囚犯的棺材里飞出七团黑气,在空中凝聚成形,幻化成七只恶鬼,张牙舞爪,无声无息,而后随风而逝。
第二人棺材里“砰”的一声喷出七道流星,飞上半空炸裂开来,变成龙、虎、凤凰、狮、象、猴,形态逼肖,彩焰斑斓,煞是好看。
第三人棺材里喷出七团火球,火球崩裂,现出七个彩色汉字:“天骄王一统天下”,万千星辉宛如雨落花飞,让人目不暇接。
所有人都看呆了。大冢灵花得意洋洋道:“这是我将中原焰火和东洋五里雾结合起来制成的。孩童把戏,不值一提。”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七鬼出棺的奇事是史万夫弄的烟花小把戏,这还有何可怕?
大冢灵花趁热打铁,喝令:“斩!”
刀斧手大刀挥起,三名囚犯人头落地,但尸体却僵立不倒,脖腔中也没流多少血。
大冢灵花一拍手:“走!”
怪事出现了,三个无头身体迈着僵硬的脚步,如同婴儿学步,蹒跚前行。
一人向左走,撞在兵卒身上,两手抱住他不放,吓得那军卒大叫,拼命挣脱,一起摔倒。
一人走到点将台下,两手抓挠着,想要往上攀爬。
另一人走了几步,重心不稳,便要摔倒,大冢灵花见势不妙,扯着肖不平飞身下台,一脚便将那人踢翻,回手一个脖拐又把往台上爬的那人抽倒。
三个无头尸体摔倒,抽搐几下,一命呜呼。
大冢灵花命人将三具无头尸架到台上,对看傻了的众人道:“知道这三人为何脑袋掉了还能动么?秘密就藏在这背后的棺材里。”
打开第一具棺材,里面销簧、机栝、齿轮、线索密布,扯开那人衣服,但见铜线铁丝穿过棺材,缚住两臂扣住两腿,拧转机栝,那人手臂膝盖便随着铜线屈伸摆动。
第二个棺材里有一堆蝎子,棺材贴着那人后背处有一个大洞,这些蝎子便在那人后背上猛蛰狂咬。
第三个棺材里没有东西。
大冢灵花大声道:“我在斩杀这三人之前,给他们吃了一种秘药,这种药能减少出血,所以三人头颅被砍,流血不多。史万夫当时被杀,也没流多少血,是不是?”
天骄王等人点头。大冢灵花又让人拎上一只白鹅,一刀斩断鹅头,没头鹅半晌未死,四下扑腾乱蹿。
大冢灵花道:“这种药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增强筋骨活力,虽无头脑指挥,却能在一段时间内僵而不死,把人变成大鹅。光有这些还不够,这个人我安装了机关,可以控制其身体运动,只要发条上紧,他的肢体便能跟随机栝的转动而运动。第二个是用蝎子刺激其躯体运动。第三个我在其身体中种下了伸筋蛊,益虫一旦听到命令,便会在其体内拉动筋带,促使其蜷腿展臂。因为时间匆忙,准备不足,我只用了这三个方法,我至少有十种方法可以做到让人无头能走。
“这无头人毫无战力,一打便死。因为两方交战,敌人一定会被枭首示众,史万夫走投无路,料到自己必被砍头,所以用了这个小把戏欺骗了大家。若非如此,他何不再次领兵冲杀,而是逃回城中了呢?为的就是掩饰他已死亡的真相。城中水井很多,他弃了马匹,跳入井中,随着地下河漂走,所以我们再也找不着了。”
大冢灵花慷慨陈词,条分缕析,切中肯綮。
众将恍然大悟,无不钦服。
大冢灵花再接再厉,自告奋勇去城中查看,解开众人被史万夫鬼魂附身之谜。
拒胡城中。
触目都是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一片狼藉。
大冢灵花右手牵着肖不平,左手拿根忍杖东拨西探,不时撬开一个陷阱,拨落两架机关弩,这些埋伏在她手下纷纷暴露原形。
忽然她停下脚步,弯腰从瓦砾中扯出一根烧焦的房梁,用鼻嗅嗅,淡香萦鼻。一拍腰畔,斜差短刀倏地弹出,劈开焦木,瞧看纹理。
大冢灵花从城南走到城北,寻了不少碎木,如法炮制,道:“哈哈,果然是尸香木,什么鬼魂附身,一派胡言。尸香木和曼陀罗花一样,能致人生幻。满城大火,这许多木头一起放出香气,人闻到不疯才怪!史万夫横勇一世,蒙古汉子最爱英雄,谁不想成为史万夫?故而疯癫乱语说出心里话来。你说是不是?喂,和你说话呢。”扭头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肖不平缩脖眯眼,嘴角涎水半吐,正自打盹。
听她不断聒噪,肖不平这才半撩眼皮,懒洋洋道:“大捕头,小心乐极生悲,将军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大冢灵花冷笑道:“我已经破解了史万夫无头悬案。”
肖不平冷笑道:“破解了?如果将军真的死了,是蛊或者机关起作用,他应该是乱走,没有眼睛怎么会找到马匹骑上,更不可能避开人群,骑马回城。”
“对呀!”这回轮到大冢灵花惊讶了。
肖不平哼了一声:“也许将军的七煞血棺和那个窃天氏的传说都是真的。否则史天骄和满城妇孺都藏在城中,将军焉能放心!”
大冢灵花喃喃自语:“藏在城中,书中什么时候说这些人藏在城中了?”她忽然大彻大悟,“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将军的无头尸身怎么找不着了!肯定城里挖有地道,将军钻入地道逃走。盗门的翻山倒甲术,一把洛阳铲,能挖空洛阳城。将军明着摆风水邪局,诱人人瓮,让大家都以为设置风水邪局是为了保护史天骄和满城妇孺,其实她们早已借地道逃走了!你看,这鞑靼营绵延不过二十里,如此距离,若有盗门十人,不出一月便可贯通。而挖出的泥土又被将军以造屋建风水为名毁去痕迹。这招釜底抽薪暗渡陈仓,高!真是高!”
肖不平一拍大腿:“这招我怎么没想到。你还不去禀告天骄王,邀功请赏?快走快走!”扯着大冢灵花便走。
大冢灵花猛地一曳铁链,将肖不平拉入怀中,盯着他双眼,嘻嘻笑道:“瞧你貌似良善,倒是奸狡得很,我只是逗逗你而已。拒胡城建在山上,地下都是坚硬岩石,除非用鲁班门的钻地龙,但将军要有此神器,用以钻入天骄王大帐,岂不早就将之杀了,何必费尽曲折?所以说这招是行不通的。你想骗我,也要想个好法子才行。”
大冢灵花将城中情况上报,天骄王大喜。
大冢灵花运筹帷幄,定下斩鬼计。先要六百头牯牛,一千挂鞭炮,再画几张机械草图,命武备营按图造器。
翌日清晨,兵卒在二百头牯牛尾巴上拴好鞭炮,赶人城中,点燃引信,鞭炮一响,牯牛受惊,撒蹄狂奔,来回践踏。有的落入陷阱,有的触动机关,死亡大半。
中午时分,将幸存牛群聚拢,依法炮制,再放二百头牛。如是再三,第二天下午,城中机关埋伏几乎破坏殆尽,放出的牛群再无损失。再命三干兵卒填坑平坟,将城中整饬一新,而后用驷马牵引数十架奇形怪状的新铸机械入城。
那机械主体是一个巨大石碾,重达千斤。中用铁索贯穿,以绞盘支架吊起,下安摇臂机栝。
肖不平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大冢灵花得意洋洋道:“这是墨门守城利器蛤蟆夯,专门克制挖地道土夫子的翻山倒甲术。用时寻找可疑地面,绞起落下,能把地面数尺下的地道生生砸塌,将地底人活活闷死。拒胡城下是岩石,史万夫虽挖不成地道,挖个地穴藏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我怀疑他把女儿藏在地下,我要用蛤蟆夯将她抠出来。”
这一招果然奏效,不过三日,用蛤蟆夯砸地时,发现将军府地下中空,“砰砰”空响。
三千兵卒轮流挖掘,挖出七头张牙舞爪的金铸怪兽和一条石雕苍龙,怪兽按北斗七星列位,爪里抓着精钢铁索,将困在中央的苍龙紧紧锁住。
眇道人心头一紧:“七煞囚龙!这是堪舆术中镇压王气的方法,果然这下面就是龙穴所在。”
眇道人两眼喷火,死死盯着地下。再掘一阵,一块圆头石丘初现端倪,第二天整个挖开,现出一座硕大无朋的石头坟。
眇道人凑近看,坐骑葬獒忽然呜呜低哼,百宝囊中风水罗盘突然发出蜂鸣,离坟丘越近,鸣声益剧。他这罗盘是堪舆门镇门宝器,相地勘穴,百无一失。有谚道:“罗盘眺,赶快逃。罗盘叫,龙穴到。”
“我找到龙穴了!我找到龙穴了!”眇道人乐疯了,连坐骑也忘了骑,手舞足蹈,不知摔了多少跟头,道冠也颠掉了,云鞋也跑丢了,八卦仙衣也撕烂了,翻着把式撞开了天骄王金顶黄罗帐。颠三倒四地好歹讲明白了这一天大好消息。
此言一出,天骄王手下臣僚像饿狼见肉,眼睛都红了,撞翻食案,“嗷嗷”狂叫着冲出门外,连一向守拙的黑莲法王也腾身跃起,亦步亦趋而去。
天骄王深碧色的瞳孔中掠过一线犀利冷光。
将军府前掘出的泥土堆成一座小山,一座占地数里的石头坟赫然现世。天骄王问:“龙穴在哪里?”
眇道人一指坟丘:“便在里面。”
大冢灵花也略懂风水,观形察势,明白眇道人所言非虚。
天骄王眉头紧皱:“龙穴已被坟丘覆盖,怎么办?”
大冢灵花道:“要是我没猜错,史天骄和城中妇孺只怕也藏匿其中,坟冢必有孔穴门窗出入通气。”
眇道人曾混入鲁班门,偷得一手撬门开锁的绝活,此刻自告奋勇,上前搜索一番,找到—处不起眼的凸起,眼睛一亮,伸手扭转。
天骄王一时兴奋,竟忘了危险,也凑到眇道人身边。
大冢灵花刚要制止,肖不平忽然脚下一绊,将她带倒,着急下翻身而起,一起一落,变成脸对脸,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四片火热嘴唇交接,不偏不倚吻在一处。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条丁香舌宛若一尾调皮的小鱼倏然溜进牙关,渴龙吸水深啜浅饮。霎时间大冢灵花只觉脑中雷轰电掣一片空白,不觉间娇体酥软,香喘吁吁。
忽听一声野兽磨牙般的机栝怪响,箭矢破空“咻咻”厉叫,紧接着惨叫连连,一片大乱。
片刻箭声消弭,肖不平臂肘撑地,鱼跃而起。两人分开,大冢灵花娇羞难抑,面现桃花,陷在梦中尚自未醒。
肖不平转身看时,只几个鞑靼兵中箭身亡,不免大憾。大冢灵花回过神来,偷偷扯住肖不平衣角,声音细若蚊蝇:“你干吗占我便宜?”言虽浅嗔,心实窃喜。
肖不平一捂嘴:“对不住了,你压住我手脚,我喘不上气,想用舌头把你推开。喂,中午你是不是吃蒜了?唉,回去还要漱口,真倒霉。”气得大冢灵花狠狠拧了他胳膊一把。
一看眇道人和天骄王安然无事,原来石门一开,眇道人就听得机栝声音不对,及时扑倒天骄王,躲开了弩箭。
此时大门启开,门上忽然现出四个血字:地狱之门。
众人皆感震惊,有些不知该如何进退。
大冢灵花凑前一看,但见原本干燥的门上浸出湿漉漉的水痕,戴上麂皮手套,抹了一点血迹,凑到鼻端,道:“大家不必奇怪,这字迹是早就用姜黄汁写在上面的,门一开后,触动了内里小机关,石缝中淌下碱水,姜黄汁遇到碱水.变为红色。这是江湖道士愚弄人的小把戏,用来吓人,史万夫以为我们都是稚童么?我号称幽冥鬼捕,至今也没捉到一个真鬼,这世上都是人扮鬼,只要破掉机关,就能勘到龙穴,大王千万不要功亏一篑。”
肖不平瞥她一眼,嘴角轻撇,没有说话。
拾叁 五行玄机何止五,六道轮回不拘六
天骄王侥幸逃得一劫,已成惊弓之鸟,再不敢靠近。但眼下没有机关师,眇道人还要勘定龙穴,不能冒险。不过这可难不住天骄王,他有的是兵丁,便是陷阱,也可以用人填满。
于是先遣兵卒打探,破坏机关。
士卒钻入坟窟,入门处一个大厅,里面只有流沙、机关弩、连环翻板、离落石等少许机关。付出一百多条人命,终于把厅中机关触发殆尽。又令兵丁倒运新土,将厅中陷坑填平。大厅尽处是一圈环形石墙,墙上并排安有七道铁门,不知内有何物,士卒不敢轻举妄动。
眇道人进去勘定龙穴,回报天骄王:“罗盘到门前鸣声更响,龙穴应该就在墙后不远处。”
天骄王再命军卒打开铁门,好在那些门并无锁具,一拉便开。却发现门后有门,打开一门,就是一条短仄回廊,尽头还是—道门。
每个门大小相若,形制相同,每条长廊也是距离相等,地面铺石,绝无二致。门门相连,道道交叉,复道回廊,纵横交错,层出不穷,形如迷宫,而且里面不见日光,黢黑如夜,虽然打着火把,也难照通透,干百号人陷在里面,晕头转向,好似没头苍蝇兜来转去,寻了三日,还没找到尽头,唯一庆幸的是迷宫内并无机关,人员没有伤亡。
天骄王心下着急,一面命人带酒肉进去,继续寻找,一面召集众人商议对策。
肖不平不以为意道:“不就是个连环套嘛,好办。既然有七个入口,便派七人,带七捆细绳,越长越好,染成不同颜色,绳头拴在入口门上,从人口进入,边走边放绳子,向里若有两人相遇,或遇到异色绳头,便折回重走。走一段时间,肯定能寻到出口。”
大冢灵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般,说道:“欠妥欠妥,费劲费劲。依我看,不如拆墙来得干净利索。把墙全部拆掉,迷宫不攻而破。”
眇道人道:“不好不好。城上王气未消,说明龙脉风水未破。如果强行拆墙,万一毁了龙穴,谁来赔大王霸业!这个圆丘坟虽盖在龙穴之上,却有门扉通气,并未形成风水死穴,困死飞龙,反而保护住龙穴之气,免得王气外泄,是以绝对不能拆坟。”
天骄王满面忧色:“那该如何是好?”
眇道人看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亮出底牌:“有贫道在,大王尽管放心。贫道的坐骑‘葬獒’又名相地神犬,乃是堪舆门十宝之一,能观风望气寻龙点穴。可将它脖子拴上细绳,放进入口,派人跟随,必能找到龙穴所在。”
众人这才明白,眇道人不骑马不骑驴,却骑了一只牛犊大的黄毛獒犬,蹊跷处竟然在此。
得龙穴者得天下。只让眇道人一个去,天骄王不放心,但御驾亲临又怕危险,于是命帝师黑莲法王和万夫长麻狸虎跟随,并遣几个亲身护卫保护。
大冢灵花带了干粮酒水,自告奋勇同去。
出发之前,大冢灵花特意准备了各种装备,除了必要的软甲、佩刀、护身毒箭外,另让大家各带麂皮手套一副、清水一壶、棉布面罩三只,遇到毒烟可将面罩沾湿捂住口鼻,暂缓中毒。自己更是暗藏百宝囊,内里钩、剪、挠、锤、纱布、火折等应急物品一应俱全。
葬獒果然不负众望,伸着鼻子乱嗅,一个时辰便领着众人走出迷宫。
迷宫出口是一道长廊,斗转蛇行,尽头有一阔大铁门,上面锈迹斑斑。
门上一只八卦离合锁,平平镶嵌在门中,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角上各有一个锁眼。开锁时,需用一把对应八个方位的八头钥匙同时插入锁孔,否则绝难开启。
眇道人曾入鲁班门偷师,专攻其下键门的开锁行当,对此轻车熟路。但他担心这是连环锁,怕开锁时触发其他机关,难逃一死。
大冢灵花瞧出蹊跷,皮笑肉不笑道:“你放心开锁吧,触发机关死了也没关系,有你这只罗盘和这头葬獒,大王肯定能找到龙穴。”
眇道人打一激灵:“你!常言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吉穴勘定不能有一丝偏差,除了葬獒罗盘寻找,还要有我这只阴眼定位。何况我若一死,天地人三才缺一,这葬獒和我心性相通,灵魂相系,鼻子也就不灵了。”
肖不平倒不讨厌这猥琐道人,说道:“你不放心,我用绳索拴住你脚踝,一旦发生异响,立刻将你拽回,可保万无一失。”
眇道人苦着脸还想推阻,麻狸虎手提白蟒乌龙刺,把眼一瞪:“少哕唆,快开!”
眇道人无奈,只好从八宝囊中掏出头套坎肩,兜住要害,然后又取出八根细长倒须挠针,将八根挠针分别塞进双手大拇、食、中、无名指四根手指甲缝中,牢牢夹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针尖探入锁眼。指节弯曲撮动,指尖感受着挠针的触觉,缓缓将挠针刺入锁柱咬齿的缝隙中,等每个针都紧紧锁住咬齿,同时用力。
“嗒”的一声弹响,咬齿同时离开锁柱,锁头开了。
“成了!”眇道人汗透重衣,赶紧滚至一旁。麻狸虎闪到门侧,反手一枪敲开铁门,酸涩的“吱呀”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音不绝,极是可怖。
等了半晌,门里死寂。.
麻狸虎喝命:“进去!”
眇道人哪敢不听,磨磨蹭蹭挪到门边,举起火把向里面照去,突然杀猪般一声惨叫:“鬼呀!”扔了火把,转身就逃。
麻狸虎不明所以,一把将他薅住:“什么鬼?”
眇道人脸色惨白:“鬼、鬼!不、不、是棺材!”
麻狸虎擦擦冷汗,鄙夷道:“战场上死尸遍地,血肉横飞,你都不怕,怕什么棺材,进去!”
大冢灵花难掩一脸幸灾乐祸,将自己手中火把递给他,揶揄道:“能者多劳,道长辛苦了!”
眇道人心中骂翻了天,脸上却不敢表露,心擂小鼓脚弹琵琶,硬着头皮蹭进房中
惨碧色的火光映得满室光影晃漾,宛若鬼魅狂欢。
麻狸虎命道:“在屋中走两圈。”
眇道人无奈,不敢抬眼,遛了几个来回。麻狸虎见他没事,这才放心率几名护卫踏入屋中。
大冢灵花一扯肖不平:“走,咱也凑凑热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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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已至绝路的将军铤而走险设下的三重谜局能杀死十万活人吗?无头将军还会如何激战强敌?肖不平和大冢灵花走进屋中,会如何来经历这个故事,会顺利改写《阴宅血咒》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一切谜底尽在逆水行舸带来的“窃天书系列”第二部《阴宅血咒(下)》,精彩就在武侠版2013年10月下。须发皆张,虽死犹生。额上一块弯月形伤疤,确是史万夫无疑。
“捏脸验明正身!”侍卫照做,果然是真脸。
天骄王这才信了,愣然半晌,忽地仰天狂笑:“史万夫啊史万夫,你终于死了!你一死,我还怕谁?怕谁!这天下,从今以后,都是我一个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