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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归门来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12期作者
“兰白一何哀,长生琼之台。夙因发青籽,怨憎逐尘开。”
悠扬笛声里,有一个低低的女声盘旋而起,唱起这支风靡帝都的《兰哀》。
院门微掩,可见几株扶疏的树木。枝头犹有积雪,远望如春日已至、繁花盛开。一个灰衣男子站在树下,笛尾垂下一绺红流苏,分外醒目。
“哗”!
一道刀气劈空而来,悄无声息中,树下石凳已被劈成两半!刀气强横,竟没有丝毫的停滞,掠过灰衣男子,依旧向前席卷而去!
花树深处的歌声却没有断绝,响裂金石,情惑神魂。
“零落远江湖,辗转别戚爱。谁知怨憎苦,非从……”
刀气袭来,那树受大力激荡,枝干摇动,无数雪粉飞向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在这漫天雪粉中,灰衣男子冲天而起,堪堪避开了刀气的袭击。正在此时,只听“嗖嗖”数声,无数灰雨般的细针从墙头蓬射而下,恰好将他罩在其中!而这一刻,恰好是他在空中转换内息的时候,根本无法再发力避开。
先以刀气相迫,后以针雨挡路,对时机的把握掐算得精密至极,且看那使刀之人的强横力道,那针雨之稳狠疾快,必是道中一流高手,才能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谋划如此缜密,他们对那灰衣男子的性命,竟是势在必得。
红色流苏在空中一摆,竹笛已斩入刀气中,那样脆弱的竹笛,竟然没有应声破碎,反而是刀气激在笛面上,发出嗞嗞的轻响。
刀气本以长虹之势贯空而来,此时竟然被这一支竹笛阻在了虚空中。
歌声却袅袅不绝,恰好唱到最后三个字:“……幽香来……”
唱到这个“来”字时,忽有白影破空而至,仿佛千万缕劲气在刹那间从这个“来”字中喷薄而出,又迸发开去。铺天盖地而来的针雨,竟然也被这道劲气冲开一角!衣袖又是一卷一拂,余下的针雨便摧枯拉朽般哗啦啦落了一地。而墙头檐角处,传来两声惨呼,是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如石头般跌落下来。
墙外有人低声赞道:“乐神苏兰泽,乐能通神,亦能杀人,果然名不虚传。”
伴随着已失去杀气、如寻常雨点般落下的细针,那条白色的人影已飘然落到地面,站在花树前。
那是个身穿素白衣袍的女子,容色绝丽,难描难言。
这女子正是苏兰泽。
那边灰衣男子杨恩以一笛抵住刀气,凝势不动时,忽然“唰”的一声轻响,凭空刺来一柄利剑,锋刃如霜,已破开刀气,直攻向那刀客胸前要害!
那刀客被竹笛一阻,只觉对方虽未强攻过来,但气势浑厚如高山大渊,无论自己如何催发真力,都无法撼动,渐渐成了强弩之末,哪里还挡得住这袭来的一剑?
眼睁睁地看着剑尖寒光,已割上胸前衣衫。
“铮”!寒光蓦地飞上半空,又“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却是杨恩撤笛回腕,另一只手却屈起二指,轻轻一弹,指端真气射出,正好弹飞了那柄利剑。但那剑势极快,剑气极强,哪怕与那刀客只是擦肩而过,却还是如洞庭涌波,翻腾而起,顿时将他掀翻在地!
刀客跌倒在地,银刀也飞出老远,不知为何,却半晌不能起身。他胸前的衣衫破裂,甚至肌肤也被剑气带过,划出一道半指宽的血口子,但兀自不惧,只是瞪着杨恩,似乎有无限恨意。
“唰唰唰”!
来客连攻三剑,剑尖上竟然有一段半尺长的剑芒,闪烁吞吐。杨恩一手执笛,一手虚弹,只听嗡嗡作响,前两剑的锋芒尽被逼了回去。
到最后一剑时,杨恩竹笛蓦地上格,笛剑相交,那执剑来客再挡不住竹笛中射出的劲气,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被击飞开去,“砰”的一声撞人廊下的栏杆,那小儿手腕粗的木质栏杆顿时应声断裂!
“唉,燕敏你这样子,可是有负影卫之名呢。”
“啪啪啪”,三声击掌过后,一个清越的男声响起,不急不缓,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那倒在木屑中的剑客狼狈地爬起来,拾回自己的长剑,满脸通红。
居然是个穿着劲装的女子,虽是窘迫地垂手而立,但身形修长,有着不逊于男子的英武姿态。脸庞白腻丰满,嵌着一双晶亮的眸子——还是在十八岁的妙龄,才能有这种清澈而倔强的眼神。
杨恩微微一笑,想到夜棠宫中那中了五毒砂死去的影卫,再看看眼前这个脸上还带着红晕的年轻女子,温言道:“方才兰泽将细针打入那两人穴道,这刀客也被我封住了穴道,不过个把时辰就会自解,到时他们自会离去,不劳费心。”
此时有人已步入院中,笑道:“捕神真是妇人之仁。当初太湖盗盟勾结当地不法官吏,横行太湖,杀人越货。捕神孤身一人对上太湖盗盟百余众,苦战一昼夜,双目因此而毁,身体也大受损伤。但最终只诛灭盟中首恶十三人,对其他人等一律不追究,甚至向朝廷上书求情,谋得了赦免的大恩。”
那人说到此处,目光一转,看向那刀客三人,瞳孔微微收缩:“难道你们怨憎的执念这么深,竟然会忘了感激人家的活命之恩么?”
说话这人,也不过四十余岁年纪,身形伟岸,比常人要高出半个头来,便凭空多了几分气势。只是皮肤苍白,倒像是常年不见天日般,少了些勃勃生气。
然而他眉色如淡墨,衬出一双明亮的眼—一可以想象其少时如春日水波的清澈,但如今已化作深不可测的秋潭。鼻如悬胆,嘴角微抿,勇决中又流露出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衣着考究而低调—一外罩灰鼠大氅,内着一袭黄褐底色回纹锦衣,样式普通,只在衣摆、襟缘内边等处,锁有三寸印金敷彩的斓边,单看这斓边,便觉有清贵之气扑面而来。
那刀客先是被他那目光刺得微微一缩,随即破口大骂:“猫哭耗子!谁求他活我们的命来?有种你就把爷爷我杀了!不然你休想余生安泰!”
锦衣人眉头一动,淡淡道:“杀了。”
墙内蓦然出现六条黑影,仿佛只是一团水渍从墙外渗透而入。每个人手中都执有一张弓,小巧如弩,丝弦莹白,一望便知不是凡物。
只听夺夺数声,那三名刺客最后的惨叫,都被箭支穿堵在胸腔中,牢牢钉在地下!鲜血向四面喷射开去,可见箭力之强劲。
苏兰泽脸色变了。被六张神越弓环伺,莫说那三个太湖盗盟的人,便是自己与杨恩,想要全身而退,也得大费周折。
因为那是神越弓,前朝名匠逢叔子所创,小巧便携,能连珠齐发,同射七箭,且箭力奇大,几乎等同于六石重弓,实在是珍奇之物。
之前只在长安侯府见过一张,还是得自当今皇帝的赏赐。而眼前这六条黑影就各执一张神越弓!即使比不上长安侯那张神越弓贵气精致,但也足够令人震惊。
“嗖嗖嗖”!箭支被飞速拔起,连同箭支所带起的血肉模糊的尸身,都被六条黑影挟走,像水渍一样消失在墙中——或许他们根本已经遁出墙外,但那样如影似烟的身形,总令人觉得不是寻常的隐没。
若不是地面还有殷红的血迹,眼前的情形让人根本不敢相信曾有三名恶盗葬身于此。
锦衣人浑若无事,向着杨恩抱了抱拳:“越俎代庖,捕神勿怪。”
杨恩竟没有还礼,只是淡淡地“看”着锦衣人,便是谁也看出他的不悦了。
燕敏忍不住看了杨恩一眼,道:“穷凶极恶之徒,早该杀了!何况得以活命仍心怀怨憎,根本不可能被感化!”
“化解怨憎最好的办法——”杨恩道,“也不是以暴易暴。”
明知杨恩看不见,可燕敏的脸却又在瞬间红了:“这……那个……”
“佛说人间八苦——”锦衣人扬了扬眉,笑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这本来就是越不过的心障,随性而为就是了,不过是杀几个该死的人罢了,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何谓性呢?性中有善,或许有恶,如果是恶,也要随性而为么?阁下在他人宅第中随性杀人,与那些恶客又有何区别呢?”苏兰泽也是面色冷淡,向锦衣人道,“阁下何人?”
锦衣人似乎并不在意苏兰泽的冷待,微微一笑:“在下周森泉。”
简单的五个字,却显出强大的自信和久居上位者不自觉的优越感。似乎不需要任何的前缀,便足以让人明白这五个字背后的金光熠熠。
杨恩淡淡道:“原来是都指挥使大人。”
谁不知当朝宰相明照清在朝堂上的地位炙手可热,不仅压下了太后亲侄长安侯胡遁的气焰,连带他的亲信、相府总管周森泉都成了新贵,所谓从三品都指挥使的官衔,其实也不过是挂着的虚职罢了,京都贵介都要礼让他几分,岂是寻常从三品熬资历的官员羡慕得来的?
苏兰泽却转身要扶杨恩进屋:“我们又不是相府的门生属吏,周大人对我们能有什么见教?”这清丽脱俗的女子,微怒时自有一种凛然的风姿。
燕敏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苏兰泽。
周森泉也怔在那里。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鲁韶山干笑着趔步进来,自说自话地回答杨恩:“是我……是我带大人来的……”
“请用茶。”
滚烫的茶水,注入缠枝花粉瓷盏中,青碧悦目。
五人盘膝坐于席间。
坐席中间置有茶几,几上红泥小炭炉,炭火通红,稍一靠近便觉暖如阳春,更蒸出炉上壶中沁人心睥的茶香,但杨恩仍忍不住咳嗽出声。苏兰泽原是坐在那儿斟茶,不知怎的手中就多了一件大氅,自然地披到他身上,此时杨恩的第一声咳嗽才刚刚落下。
“以前我从不信有神仙眷侣,如今看到二位,似乎又该信了。”周森泉忽地一笑,似乎颇有些感慨,“有的人没遇到,有的人遇到了,万般都是命,半分不由人。”
苏兰泽执壶斟茶,杨恩“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却有了春风般的柔和。
周森泉用盏盖拂去茶水浮沫,单刀直入:“以捕神、乐神之能,昨晚宫中数案连发,难道就不怀疑我家相爷?”
数案?
燕敏全身一震,几乎要摔落手中的茶盏。
鲁韶山紧紧闭上嘴巴。
周森泉面带笑意,似乎所说的不过是件饮茶之类的平常小事:“浴金殿中,那朵白兰花,可是只有我们相府才有的珍品——金妆玉兰。”
“不仅如此。”杨恩品味着盏中袅袅升起的清香,“周大人既然知道浴金殿中出现了那朵白兰,想必也知道了那盏青铜雁形宫灯中的迷药,是在‘百日醉’中掺杂了辽疆大祭司的秘药。”
“是。”周森泉居然笑着应下,“乌果虽是辽人,但一向自负。京都中的贵人虽多,但多半只能向他的弟子班虎等人讨要,能得他亲赠秘药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人。而明相……正是其中之一。”
“而且明相也用过傀儡。”杨恩的话语,让鲁韶山越听越胆战心惊,“明相当年出战辽疆时,因为忌惮辽人的毒术和当地的瘴气,不愿士兵折损太多,就曾向技神张白石请教,利用木牛流马征服辽疆。说起来,绮罗虽然栩栩如生,但在偃师门傀儡中却只是二流,其夺人眼球之处,也不过是‘精美’二字,要论机关之精巧,哪里比得上能上阵杀敌降服辽人的傀儡,便是鲁班门人来制作绮罗,也绝非难事。
“所以,如果是明相先使人向乌果要来秘药,以明相在宫中的人脉能耐,不但能成功地杀了太妃,还能编造出浴金殿有鬼的流言。”周森泉笑意不变,只是多了几分隐藏的冷厉,“后来为了灭口,又支使宫人绿罗,以拒虐为由,带上傀儡绮罗一起,利用乌果在宫中的懈怠将其刺杀……是完全说得通的。”
“周……周大人!”鲁韶山腾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如此妄议,恐怕不妥!”
“你怕什么?”周森泉只是斜眼向他一扫,鲁韶山便觉面上仿佛有两把尖刀刮过,心中一凛,但仍鼓起勇气,大声道,“破案讲究的是证据而非臆测!明相确有嫌疑,但其他疑点也颇多!比如上林公主,太妃是薨于她宫中,若非与公主有关,太妃遇害前为何巴巴地送去一幅画?
“浴金殿又紧邻上林宫,而且公主在辽疆时就是乌果最宠爱的弟子,那药也不是只有明相才能要到……只是……只是乌果被害这一桩说不通罢了,公主是不会加害乌果的,或许……或许绿罗说的是真的呢?”
他想起当时的情形,不觉又肯定了几分:“我看绿罗当时的神情,当真是对乌果恨之入骨,且经查证,宫女锦罗被乌果奸虐而死确有其事!所以……”
“所以你想说,太妃遇害与乌果被杀应该是两个案子,而不应人为地串连到一起。因为如果是两个案子,则明相并非唯一嫌疑人,但两案如果合一的话,嫌疑最大的就是明相,对不对?”苏兰泽扯一扯鲁韶山的衣袖,将他拉着坐下来。看向周森泉的目光中,便多了嘲讽之意,“周大人既然敢说出这番话来,想必成竹在胸,堂堂三品都指挥使都不怕妄议其主,韶山你急什么?”
“果然不愧是乐神。”周森泉泰然迎上苏兰泽的目光,道,“其实我刚才说的明相的嫌疑还不够,细究起来,甚至绿罗刺杀乌果一事,也可以说是明相支使。绿罗杀乌果时,夜棠宫灯火尽灭。这自然是防备灯火通明之下,有人相救而刺杀不能得手。但是,能使夜棠宫二十八盏烛灯同时被打灭,这样高明的暗器功夫,辽人自然是不会的,殿中侍卫也多习外家功夫,达不到这样的境界。除了明相的影卫,谁又能做到?偏偏当时明相及影卫就在夜棠宫外。”
“绮罗行动自如,满殿无人看出破绽。而绿罗竟能如此精准地操纵肉傀儡,当然是知晓偃师门的心法。”杨恩忽然道,“要洗刷明相嫌疑,为何不从绿罗的身世着手?世人皆知,二十多年前,朝廷斥责偃师门妖术惑众并下令缉捕其门人,当时还是刑部侍郎的明相正是最得力的主持者之一。”
周森泉一怔,目中有复杂神情一掠而过,随又恢复犀利的清明:“非但不能洗刷,恐怕更是麻烦。内情如何,想必捕神在见过第二朵金妆玉兰时,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二朵金妆玉兰?你是说……”杨恩微一皱眉,周森泉却蓦将身子前倾,急促而低声道:“这些案子所涉秘辛,无不是历经二十余年,捕神毕竟年轻,若没有臂助,也未必查得到相关轶闻。明相希望捕神设法求得宫中恩典,在查案之时,能将森泉带在身边,必会事半功倍!”
杨恩正待开口,却听门外传来长长的呼声:“圣旨到!宣杨恩、苏兰泽、鲁韶山等即刻入宫!”
嗓音沙哑,略带尖利,正是陈驳熟悉的声音。
拂尘躺在他的臂弯中,一动不动,但他口中所吐出来的内容,却让三入神色大变:“公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