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道是无晴⑤
文/李亮 图/蓝色花生
第五天杀场·困
遇
九月初五,义马镇折柳亭。
辰时,有雨。
雨很大,又仿佛有一点雾,十丈之外已无法视物。刁毒和沈纱一早出发,沿着官道快马驰骋,已足足有两个时辰。
刚好路边有一座短亭,沈纱不由叫道:“能歇一歇吗?”
江湖的风雨实在比她想象中冷得多。这般逆风飞驰,虽然戴了蓑衣斗笠,可雨水却还是早已打湿了她的裤脚、袖口,令她手足僵硬;而冻得发木的脸颊更令她有了昏昏沉沉的感觉。
刁毒在鞍桥上望了她一眼,笑道: “我自然无所谓。”
他们便拐向路边,下马来到亭中躲雨。
那是一间不太大的四角石亭,三级石台,四条石柱,飞檐翘角,挂着一副漆纹斑驳的对联:
折柳送君行千里
驻马更尽酒一杯
亭子不大,沈纱不愿与刁毒同处,稍稍一顿,便又退出亭心,只在亭檐下站了,一边看着檐上垂下的一条条粗如笔管的水柱,一边用手帕擦干手上、脸上的雨水。
连下数日的大雨,确实令她的追击变得举步维艰,但是无疑,也会阻碍左长苗、丁绡的逃亡速度。这条大路直行二百里便是风陵渡,过了渡口便是陕西。沈纱虽然不知道那奸夫淫妇的具体打算,但左长苗是长安大侠,丁绡祖籍临潼,想来他们逃出锦绣山庄后,总是要先回去一趟的。
身后刁毒的叫喊忽然打断了她的遐思,道: “拿酒来!”
沈纱一愣,回头看时,刁毒又已经烂泥一般坐在凉亭石栏下。她叹了口气,便到外面刁毒的马鞍下拿来酒囊,送到亭中。
刁毒伸手接过,脸却沉了下来,呵斥道: “知道拿酒,就不知道拿干粮来么?你平时是怎么伺候重华公子的?”
这两天,刁毒对沈纱越来越不客气。(看小故事,小小说,好故事,上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除了在床上对她百般蹂躏之余,平时更是颐指气使,比使用奴婢还要自然。而沈纱既然连身子都给了他,自然也并不在意于饮食小事上再伺候一番。
——现在的一切耻辱,只要能换来他杀死左长苗和丁绡就好了。
她又到外面拿了干粮,转回来在刁毒面前摊开,但见油布包裹里是几张烙得焦黄的死面饼子和几方酱得红彤彤的牛肉。
“炭火呢?”刁毒脸酸舌毒,一副找茬的模样,“让你带了那么些木炭出来,是要留着下崽子的么?”
沈纱便默默地再到外面去,在自己鞍后的油布口袋里掏出几条木炭来。
炭是从锦绣山庄里拿来的上好的梅花炭,耐烧、无烟。一条炭比一条金子也便宜不到哪儿去。点着后,火苗腾腾跳跃,令人还没烤着,便已经觉得温暖。
沈纱的指尖有了温度,痒酥酥的,心里忽然有了些感动。
这炭是刁毒昨日上路前,非得让她回庄去拿的,当时她只觉得麻烦,可是没想到,真的上路后,反倒是她最得其惠。
——也许,眼前这个颓丧恶毒的男人,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情?
刁毒一边喝酒,一边抽出食人剑来,“哐当”一声扔在地上,道:“牛肉切片,饼子剖开,串在剑上烤。”
沈纱便默默捡起那五色斑斓的剑,如言料理干粮。
她以前流浪时,这种烧烤的活计并不少做,这时将饼和肉以剑穿刺,架在火上循环转动,不疾不徐,不一会干饼上就烤出了焦黄的疙瘩,而牛肉则“吱吱”地冒出油来。
刁毒忽然把酒囊递过来,道: “喝一口。”
沈纱连忙摇头,道:“我不会喝酒。”
刁毒不悦道: “让你喝你就喝。”
沈纱无奈,只得接过酒囊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刁毒把眼一瞪,道:“一大口!”
沈纱默默无言,只好认真地喝了一大口。那酒是刁毒买的劣酒,刚一人喉,已是辛辣炽热,如万针攒刺,直呛得她咳嗽起来。
刁毒看她出丑,哈哈大笑,接回酒往后一靠,仿佛在听雨似的,又一边恍恍惚惚地出神,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沈纱肚子里的那一口酒滚烫如火,化作干道万道的热线,钻遍她的全身,一瞬间令她冰冷的手脚都暖了起来。她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那没精打采的杀手忽而热血上头,道:“左长苗多年来欺世盗名,早成一方领袖,你若杀他,食人剑必成众矢之的——你真敢杀他?”
刁毒歪在那儿,漠然道: “食人剑早就与全天下为敌了。”
沈纱道: “那你真能杀死左长苗?”
刁毒道: “能。”他看了沈纱一眼,微笑道,“可是我们要分胜负,只怕也非三招两式。你一个人对付丁绡,即使赢不了,也一定要拖到我杀死左长苗为止。”
沈纱道:“左长苗盛名之下,挺天剑自有非凡之处,你怎么如此肯定?”
刁毒又喝了口酒,道:“因为他是‘正’,我是‘毒’。只论杀人的话,我当然比他专业多了。”
沈纱似懂非懂,却忍不住欢欣鼓舞。
刁毒看了看她,又道: “也因为他有丁绡,我没有。所以他有牵挂,我没有。”
沈纱听他提到丁绡,脸色不禁又是一变。
她有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唇边撞了几撞,终于借着酒劲说了出来,道:“你若是喜欢女人,其实倒可以在杀死丁绡前……好好玩玩她。”
刁毒酒囊停在口边,已是一愣。
沈纱道:“丁绡……我保管你决不后悔。”
刁毒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毒芒闪烁,忽而笑了出来。
他放下酒囊,道:“即使我那样做,也不过是因为我要完成东家的要求。东家,我帮你睡一次丁绡,你还能出得起什么价钱?”
沈纱紧咬嘴唇,道:“你……你说吧!”
刁毒道: “那我可得想一想了。”
说话间,沈纱已经烤好了一个饼子、两块肉,捋下来后,把肉用饼子夹好了,递给刁毒,然后才又依样给自己做了一个,串在食人剑上烤着。
刁毒咬了一口饼子,慢慢咀嚼。沈纱眼睛望着火上不断转动的长剑,一双耳朵却紧张地听着他的动静。
刁毒忽然问道:“你杀了丁绡,就不怕重华公子恨你?”
他一说话,沈纱便已先打个寒战,待到听清他的问话,更是如同整颗心都浸到了冰水里。
沈纱道:“我……我宁愿公子
刁毒忽然把酒囊递过来,道: “喝一口。”
沈纱连忙摇头,道:“我不会喝酒。”
刁毒不悦道: “让你喝你就喝。”
沈纱无奈,只得接过酒囊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刁毒把眼一瞪,道:“一大口!”
沈纱默默无言,只好认真地喝了一大口。那酒是刁毒买的劣酒,刚一人喉,已是辛辣炽热,如万针攒刺,直呛得她咳嗽起来。
刁毒看她出丑,哈哈大笑,接回酒往后一靠,仿佛在听雨似的,又一边恍恍惚惚地出神,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沈纱肚子里的那一口酒滚烫如火,化作干道万道的热线,钻遍她的全身,一瞬间令她冰冷的手脚都暖了起来。她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那没精打采的杀手忽而热血上头,道:“左长苗多年来欺世盗名,早成一方领袖,你若杀他,食人剑必成众矢之的——你真敢杀他?”
刁毒歪在那儿,漠然道: “食人剑早就与全天下为敌了。”
沈纱道: “那你真能杀死左长苗?”
刁毒道: “能。”他看了沈纱一眼,微笑道,“可是我们要分胜负,只怕也非三招两式。你一个人对付丁绡,即使赢不了,也一定要拖到我杀死左长苗为止。”
沈纱道:“左长苗盛名之下,挺天剑自有非凡之处,你怎么如此肯定?”
刁毒又喝了口酒,道:“因为他是‘正’,我是‘毒’。只论杀人的话,我当然比他专业多了。”
沈纱似懂非懂,却忍不住欢欣鼓舞。
刁毒看了看她,又道: “也因为他有丁绡,我没有。所以他有牵挂,我没有。”
沈纱听他提到丁绡,脸色不禁又是一变。
她有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唇边撞了几撞,终于借着酒劲说了出来,道:“你若是喜欢女人,其实倒可以在杀死丁绡前……好好玩玩她。”
刁毒酒囊停在口边,已是一愣。
沈纱道:“丁绡……我保管你决不后悔。”
刁毒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毒芒闪烁,忽而笑了出来。
他放下酒囊,道:“即使我那样做,也不过是因为我要完成东家的要求。东家,我帮你睡一次丁绡,你还能出得起什么价钱?”我!”
刁毒笑了笑,道:“那么重华公子会不会恨我?”
沈纱一愣,一时无话可说。
刁毒笑道: “他若生气,会不会也来杀我?”
沈纱勉强道:“不……我会劝他……此事是我主使……跟你没关系的……”
“不、不、不!他不恨我就没意思了!”刁毒的声音忽然越来越欢快,“他一定要恨我才好!好吧,我会替你睡丁绡一次,那样重华公子就一定会带着恨意来杀我吧?到时候,我把重华公子也杀了,你会不会觉得更心痛?”
他竟然有这么恶毒的打算,沈纱心惊之余,不由大怒,叫道:“你若与公子为敌,我就一定帮着公子杀了你!”
“你不会成功的。”刁毒笑道,“因为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无情无义,是没有弱点的!而你和重华公子含恨而来,动手之际,一定会有漏洞。”
沈纱侧过头来,那灰黑色的剑客在石栏的阴影中简直如同幽魂一般。
“我会一战杀死‘正剑’和‘贵剑’,从此,天下间便只剩食人‘毒剑’。”刁毒望着前方,悠然神往,道,“对了,我也许可以先将重华公子杀得伤而不死,然后我就可以在他面前好好地‘玩玩你’。”
沈纱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时,你会更难过吧?重华公子也会更难过吧?”刁毒微笑道, “你们难过——那也就是我的报酬了。”
他眨眼间就把沈纱刚刚对他形成的一点点好感摧毁得渣滓不剩。沈纱颤声道:“你……你真是魔鬼!”
“也许。”刁毒吃着饼,欢乐地说,“不过这个魔鬼,可是你亲自请来的。”
沈纱机械地转动着食人剑,眼前一片模糊,却已经看不到烤肉、烤饼的火候。她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为什么你会在洛阳?”她怨毒地叫道, “如果你不在,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先前她还庆幸,食人毒剑刚好落在洛阳,乃是上天帮她成事,可是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刁毒大笑道: “你现在后悔了么?
“我宁愿自己干干净净地去杀丁绡!”沈纱哽咽道, “即使我输了,即使我死了,我也不必对不起公子,对不起自己。”
“可是你却还是贪心。”刁毒淡然道, “你选择了雇用我,这就是你的命——而命运一旦决定,是喜是忧,是亏是赚,是成是败,你都是逃不了的。”
沈纱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你问我为什么来苏州?当然是受人所托,千里杀人。”刁毒淡然道,“虽然那个死人不像左长苗一般有名,但那故事却也惊心动魄。”他一欠身,轻轻端起沈纱带泪的脸庞,微笑道, “你想不想知道杀那个人,我收了东家什么样的代价?”
沈纱猛地把头转开,哭道:“不!”
刁毒慢慢收回了手,笑道: “那自然也由你。”
就在这时,长道上,大雨中,忽然又传来马蹄声响。
有一匹棕毛快马冒冒失失地从雨幕中冲了出来,来到短亭近前,猛地人立而嘶,有一个年轻人腾地跳下来,跺得泥水四溅。
“借个火,借个火!”那年轻人叫着,也不管那马了,就咋咋呼呼地走进亭子来,“扑通”一声在火堆旁坐倒,伸出一双被雨水泡得苍白发皱的手就着火烤了起来。
“这该死的雨,下个没完没了,冷气真要钻到人的骨头缝里去了。”
沈纱侧过脸,擦了擦眼角,这才偷眼打量他: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额头很宽,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他很英俊,可是英俊得有点过头,而且他瞪着眼睛,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总有一点矫揉造作掺在里边。
他的背上背着一只黑色革囊,囊长四尺有余,被他摘下来横在膝上时,囊里“叮叮”作响,似乎是装了什么长形的铁器。
沈纱微微皱了皱眉,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她不喜欢的味道。
“大哥,大姐,能分一点给我吃么?”那年轻人指着火堆上的饼和肉,道,“我给你们钱。”
沈纱被他那一声“大姐”叫得沉下了脸。
刁毒却笑道: “给他。”
沈纱于是气呼呼地从剑上捋下那已烤得半焦的饼和肉。年轻人干恩万谢地接了,嘶嘶哈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沈纱才又拿出了一份饼、肉串上食人剑,重新给自己烤上。
那年轻人吃着东西,视线却忽然落在那沾满了牛油和饼渣的食人剑上。他愣了一下,左顾右盼一番,才在刁毒的手旁找到了剑鞘。
“你……”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对刁毒道,“你就这样对你的剑?”
刁毒扬了扬自己吃了一半的饼和肉。
“你一点都不爱护自己的兵器?”
刁毒仍是笑笑,不说话。
那年轻人的眼睛痴痴地盯着五色斑斓的食人剑,眼角跳了跳,三口两口将饼和肉吃完,忽而笑道:“大哥,有酒么?”
他张嘴就要吃,抬手就要喝,沈纱都几乎气不过了。
却见刁毒仍是不动声色,只递过了酒囊。
那年轻人大大地喝了一口,眼睛变得更亮了,道:“还未自我介绍,我叫史天一。未知大哥怎么称呼?”
“江湖散人。”刁毒将剑转了半圈,道, “不值一提。”
史天一长叹了一口气,道:“不说就不说吧。”
这年轻人的身上仿佛有着极为敏感的锋芒,刁毒虽只含混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可是看他的反应却像遭受了极大的委屈、极大的不信任一般,难过得说不出话——全然不顾自己刚才还吃着刁毒的肉,现在还喝着刁毒的酒。
可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却马上做出了“既往不咎”的宽容神情。
——这是沈纱第一次在他的身上发现了疯癫的迹象。
“我闯荡天下,是为了找人试枪,突破极限.体会人生极乐。”史天一神情肃穆,道,“李重华、韩夺天、左长苗……这些人,我会一一向他们发起挑战!”
沈纱忽然听见重华公子的名字,不由得身子一震。
“突破极限时的那股‘劲儿’,你们感受过么?生死一瞬,天地变色,超凡脱俗,心花怒放。那一瞬间获得的无尽的满足与孤独……是人世间最快活的享受。”
他那沉醉的声音,不仅没有让沈纱对他的喜悦感同身受,反而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想要离他远些。
史天一正色道:“那样的极乐享受,是鬼神赐给习武之人的特权,也该是他们每个人的毕生追求。热爱武艺,努力磨炼是每个习武之人的义务和宿命,任何人都应该全力以赴,以求无愧。”
刁毒一口一口地吃着饼,专心致志,倒像是才发现沈纱的烧烤手艺了得似的。
“可是武艺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于是兵刃就成为了这一门武艺的象征。”史天一拍了拍自己怀中的黑色革囊,道,“所以,一个武林中人可以不敬鬼、不敬神,但是一定要敬重自己的兵刃。唯其如此,他才有可能无愧于鬼神,无愧于自己。”
刁毒看着他,忽然又转脸去看沈纱架在火上的食人剑,叫道: “哎呀,我的剑!”
他装傻充愣的本领实在一绝,沈纱心中虽然恨他,却也差点笑出声来。
“不敬重自己兵刃的人,不配做一个武林中人;不爱惜自己兵刃的人,不配再活着。”那史天一忽而起身,单手抓着革囊来到了短亭亭檐下。
“我让你吃完这个饼。”这年轻人负手而立,道,“然后,我会杀了你。”
他忽然翻脸,沈纱已是一愣。可是刁毒却似早有预料,一边慢慢咀嚼,一边道:“好啊。”
崩
九月初五,义马镇折柳亭。
巳时,有雨。
史天一站在短亭亭檐下,望着远方迷迷蒙蒙的山色与连天雨幕,回顾自己刚才的一番演讲,越想越是得意。
——那一番话关于“兵刃与武人”的论断,哪怕是在三天前他都说不出来的。
毫无疑问,这短短几天的历练——尤其是昨天与那双钩瘦长个子的搏杀——已经让他飞速成长了,也许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能抓住自己心里的那一点玄而又玄的东西,随时随地突破那“劲儿”,获得自由出入那至美至乐“黄金世界”的能力了。
身后衣料摩擦,那灰皮的邋遢剑客似是终于吃完了饼,这才从那漂亮女子的手里接过剑,晃晃悠悠地向他走来。
于是史天一先来到外面的雨地里。
远处的青山,如同墨涂,隐隐约约。道旁的灌木被雨水拍打,摇曳凄凉。短亭寂寥,大路在豪雨浇淋下宛如一条大河,铺平了一层厚厚的水皮。
如泼的雨水眨眼间便将两人浇了个透湿。
那漂亮女子在亭檐下抱臂站着,看着。好像很关心战局,却又并不怎么在意那灰皮剑客死活的样子。
史天一又看了她一眼,心中颇觉愉悦。他虽然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但也知慕少艾,这女子的素质万中无一,实在值得玩上一玩。
——尤其是那凄楚的眼神,更是令人加倍地想要凌辱她一番。
于是他便暗暗决定,杀人之后,要留下她。
他心中想得旖旎,手上却已抽出那两杆亮白的短铁枪,在手中一提,对灰皮剑客喝道:“你出招吧!”
那灰皮剑客把油汪汪的长剑在雨水里洗了一回,又抹了把脸,笑道:“好啊。”
那剑被水洗了后,越发五色斑斓,炫入耳目。
灰皮剑客随随便便地提着剑,向他走来。简亘让人怀疑,他根本是一个不懂用剑的铁匠,打出了一把还来不及磨去烤蓝的剑胚,就拿来与人决斗,
这近乎莽撞的架势更令史天一不屑。“叮”的一声,他的双枪猛地在手中一敲,算是打个招呼,便已一枪向左,一枪向石,分袭灰皮剑客的左肩和右胁。
那是极为轻蔑的一招,大开大合,一上手先封死了对方闪避动作的外围,打的主意便是一招之内将这不知所谓的灰皮剑客废掉。
——他的心里甚至已经开始在想着,要怎么撕开那短亭里漂亮女子的衣衫了。
可是突然间,那一直垂在灰皮剑客腿侧的烤蓝铁剑却猛地抬起头来,一弹一纵,那艳丽的剑身宛如活了一般,先在史天一的左枪上着陆,轻轻一挤,又在他的右枪上借力,“嘶——叮”的一声,剑尖弹开双枪之际,已然直取中路,奔史天一面门而来。
这慢条斯理的一招直如风摆杨柳,浑然天成,虽然全无杀气,却轻盈得直叫人应接不暇。
史天一大骇,猛然后退,双枪转动如轮,护住头面, “叮叮”声中,枪杆与食人剑剑尖相碰,已不知磕打了多少下。
可是那烤蓝铁剑扭来扭去,却总有办法将枪杆上传来的攻击力化为己用。
于是枪与剑每多碰一次,那斑斓狰狞的铁剑便更快了三分、诡异了三分。
两人在雨水中一进一退,四足踏处,原本就水漫脚面的官道上登时炸开一道矮水墙。
史天一大喝一声,双枪展开如屏,一瞬间连变十数招,可灰皮剑客的那一剑长刺,却如蛆附骨,离他的咽喉越来越近。
蓦地,史天一大叫一声,向后翻开一个空心筋斗, “扑”的一声,人在半空已被烤蓝铁剑刺穿肩胛。
“啪”的一声脆响,他重重摔倒在泥水中。
雨,从天而降,宛如亿万道白箭,向史天一的头面射落。
那灰皮剑客向后退了一步,烤蓝铁剑抖动如舌,笑道:“不要装模作样,我并没有刺中你。”
史天一躺倒水中,呼呼喘息,身下冰冷的雨水软软地托着他,直令他烦躁的心绪一下子冷静下来。
他忽然笑了起来: “江湖上真是藏龙卧虎,想不到,我竟又在路上捡着一个真正的高手。”
“更意外的人是我啊。”那灰皮剑客道, “江湖上什么时候又出了这样的年轻高手了。”
史天一手脚摊开,张嘴喝了两口雨水,苦笑道: “我自以为是,有眼不识泰山。你到底是谁?有这样的剑法,你不可能是无名之人。”
那灰皮剑客还尚未回答,凉亭下那漂亮女子已然叫道: “你不认识他的人,还不认识他的剑么?三生三世,食入毒剑,他就是与重华公子、左长苗并称的‘食人剑’刁毒。”
史天一躺在地上,虽然还是那样的姿势,整个人却都僵了一下。
——刁毒的名字,他自然也是听过了的。
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左腋下衣服碎裂,正是刚才干钧一发之际,被食人剑一穿而过留下的痕迹。他哈哈大笑,叫道:“我在仁义山庄试枪时,也听他们说过天下间三大名剑,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约战至毒至恶的食人剑,是不是有点失礼了。”
刁毒微笑道: “你把仁义山庄给挑了?”
史天一大笑道:“枪挑四十一人。呸,不堪一击!”
刁毒颔首道:“那么既然已经碰上了,就算你不想和我打,我也会和你打的。”他笑了笑,道,“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一向讨厌。”
“颇觉荣幸。”史天一傲然道,“我游历天下,也就是为了能与你这样的高手切磋。”
他的两手一合,“噔”的一声,两杆短枪已结成一支大枪,叫道:“我的‘钻心枪’,实际上是大枪的扎枪术,刚才的双枪合击,只不过是我以前练着玩的‘梅花枪’而已。”
双枪合一,他的气势凛然而变,原本的玩世不恭已荡然无存。此刻他把铁枪在手中一顺,一吞一吐之际,一团狂热的、直如能令大雨燃烧的杀气炸裂开来。
“唰”的一声,钻心枪遽然刺出,白光一道,快如闪电,细密的雨幕之中,骤然裂开了一个圆箕大小的空洞!
竟似那一枪将枪身周围的雨点全都“吞噬”了似的。
——他钻心枪的“钻”式,已经强到像是有生命了一般!
沈纱远远望着,忍不住惊叫一声,审时度势,估计若是自己与这毛躁无礼的年轻人决战,单这一招,就已接不下来。
她此前完全看不起这年轻人,只觉他头脑不清,自以为是。可是现在,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武艺恐怕真的已跻身当世高手之列——至少不逊于锦绣山庄里她那个不成气候的大哥薛傲。
“叮”的一声,食人剑已然搭上铁枪枪头,一股大力蓦然涌来了几乎令刁毒的毒剑脱手。
那银白色的巨蟒扑向自己的猎物时,吞、咬,固然威力惊人,压、绞,才更是杀招。
只可惜,这一次,这白蟒所遇到的猎物却是一条满身黏液、遍体剧毒的怪蜥。
“哧”的一声,食人剑顺着铁枪绞动的力量,高高弹起,五色斑斓,经空一掠,雨中彩虹一般向青年倒挂而来。
刁毒人在半空,头下脚上,宛如由根根雨线倒悬拉起的傀儡,绕着钻心枪,斜斜甩起,倒劈史天一。
那年轻人猛地收枪回挫。他仰面向天,斜停铁板,枪钻支地,整个人曲肘含胸,骤然缩在了倒飞于空中的刁毒身下——就像蟒蛇盘踞,蓄势待发。
然后,白蟒弹起!史天一猛地身子一沉,借力向天刺枪,一枪如箭,直似要将天穹和拦在天穹前的刁毒,一起刺穿!
刁毒的剑,却仍是那么粘糊糊的。
“当”的一声,枪剑交击,两件铁器发出了钝钝的一声响。食人毒剑贴在枪杆上,一瞬间,竟像是给焊住了一般,铁抢不仅未能将它绞开,反而带得它猛地一转,连同刁毒一起,远远地甩了出去。
白光与彩虹交错,这才是沈纱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食人剑剑法。
只见长枪吞吐,闪电奔雷一般,直有无坚不摧的猛劲。可是食人剑以柔克刚,却居然不仅守得住,而且偶一还击,都狠辣险峻。
沈纱的眼睛不由亮了。
“瘟虎”左长苗的挺天神剑正是以迅捷刚猛、大开大合、向天怒刺而著称,与这青年的枪法实在颇为相似。
刁毒能缠住这少年的钻心枪,那么与左长苗相斗,至少不会落于下风!
到时候只要她一刀杀了丁绡,则锦绣山庄之耻,重华公子之仇,便都可洗雪了。
枪剑纵横,雨幕被搅得七零八落,而地上的积水更被踏得翻浆沉淖。
史天一叫道:“好啊!好啊!这才是我想要的决斗!”
那灰皮剑客的毒剑正像一把钥匙,一点一点地打开了史天一的灵魂大门。
——“劲儿”到了!
——黄金世界,再度降临!
史天一瞪大眼睛,巨大的愉悦又随着从天而降的黄金雨滴弥漫全身。
天地间一片明亮,雨滴越落越慢,直到悬停在半空;脚下的水,明亮如银,黏稠坚硬;金色的微风,在两人间卷起一团团涡旋;道旁的树木,每一片叶片都放射光芒;远处凉亭里的那个漂亮女子,光彩夺目,美丽直如仙子下凡。
史天一的钻心枪在黄金世界中幻化出如九头怪蛇般的残影,前仆后继,此起彼伏,纷纷扑向那黄金世界中唯一的一团黑光。
那自然便是“食人剑”刁毒了!
刁毒的动作迟滞缓慢,一柄原本五色斑斓的铁剑这时却也毫无光彩,黑黢黢直如一片涂了墨的木片。
史天一大笑道:“刁毒,你的食人剑未免也太慢了!”
刁毒含混的声音远远传来,道: “慢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黄金世界扑面而来,宛如一块巨大的皮冻,颤颤巍巍。史天一纵身已至刁毒身边,铁枪钻心而刺,黑乎乎的刁毒拼命拧身,那一枪才贴着他的胸膛滑了过去。
一道枪痕马上在刁毒的身上燃起一道金色的火焰。
在这由史天一的“灵魂”观察而得的世界中,唯有那些自然的、又或者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速度和力量才会有这样美丽的光芒。
刁毒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他面前,难辨五官的脸上依然依稀可辨惊恐与震骇。
史天一大笑道:“下一枪,我看你还……”
可是忽然间,他却发现刁毒的手上已没有了那墨涂木片一般的食人剑。
他吃了一惊,张目四望,“灵魂”高悬于天际,上下寻找,可是那完美自然的黄金世界中,却没有那多余的一抹黑色。
蓦地,史天一却又发现,刁毒那原本握着食人剑的右手正黑乎乎地空悬在他身前,五指虚握,好像还握着那一把剑。
他的心骤然一沉,紧接着已是一阵剧痛。
黄金世界猛地一震,悬停在空中的黄金雨滴猛地宣泄下来。
雨水冲刷,史天一的心口上慢慢洇出红色的血来。从那伤口上,一把黑黢黢的铁剑又慢慢浮现出来,仿佛那铁剑的边缘上刷了一层金水,这时片片剥落,才又露出了本来的颜色。
——原来方才,这肮脏低劣的食人毒剑竟然也化为金黄之色,因此才能藏木于林,骗过了史天一的眼睛,直令他利刃入胸,犹不知闪避。
“怎……怎么会?”史天一哑声叫道,“你全然不知道尊重你的兵刃,又凭什么超越极限,进入我的‘黄金世界’?”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黑乎乎的刁毒冷笑道。
史天一面皮抽搐,猛地挥枪一格,“叮”的一声,竟将食人毒剑震开了。
一道红线在雨中蹿起,却是食人剑往旁边一滑,剑尖直接自史天一的胸口划到腋下,拉住一道尺余长的血痕。
史天一大叫一声,身子一歪,才拄枪立稳。食人毒剑既得先机,再不给他反击机会, “哧哧”声宛如蜥蜴长舌,一剑毒似一剑,不绝向他“弹”来。
黄金世界剧烈震荡,周遭景致一时金黄,一时晦暗,史天一周身的每一个伤口都不绝地流出金色火焰。
那火烧得他越来越痛,越来越怕。
忽然间,一种濒死的恐惧已狠狠地攫住了他。
原来当恐惧超越极限后,就再也不能令人爆发出远超平常的力量,只会带来令人窒息的绝望和不甘。 ——“劲儿”泄了! ——他飞快地向下坠落。 史天一挥舞双枪,可是却无法阻挡眼前飞快掠过的回忆。 ——力诛使双钩的瘦子,荡平仁义山庄,屠杀老猴门,血洗黑骨寨,杀死齐英,杀死莫西风、陆天风,杀死罗信……
——练成“钻心枪”,遇到老道士,落草黑骨寨,练成“梅花枪”,父亲临终遗言,父子沿街卖艺……
“不要杀我啊!”史天一忽然大叫道,“我的枪法明明是没有破绽的!”
“不要杀我啊!”他转而哀求道,“我还想见识更高明的武功,进入到更玄妙的境界!”
可是那黑乎乎的,全然不知珍惜兵刃、不懂武学意义为何物的刁毒,却仍是毫不留情地向他痛下杀手,一剑又一剑。
史天一鼻子一酸,直哭了出来,叫道:“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让我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劲儿”啊,什么“境界”啊,突然间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拼命想要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一点能让他不那么绝望和痛苦的东两。忽然,他又看到了那凉亭下的漂亮女子。那女子也正向他这边望来,金色的脸庞上容貌幻化,天姿无双。
一股恶毒的恨意莫名爆发开来。“咯嘣”一声,史天一猛地拧开了大枪,右手一振,一支短枪如同离弦之箭,劈开风雨,猛地向那女子射去。
那铁枪在黄金世界中画出一道完美的金色弧线, “叮”的一声,透体而过,直将那女子钉在凉亭的石柱上。
刁毒的食入剑骤然而停, “嗖”地一下,黑乎乎的人影已扑到了那女子身前。
史天一摇摇欲坠,再把左手一扬,将剩下的那支短枪直向刁毒的背脊射去。刁毒回手一剑将那短枪打落。世界崩碎,史天一摇晃一下,如一截朽木,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忽然间“啪”的一声,一切都回到了现实。
谢
九月初五,运城大通车马店。
巳时,有雨。
雨一直不停,车马店门上挂的两串油纸灯笼被淋坏了四五个,一个个皱皱巴巴地淌着水,像树上坏了的柿子。青黑色的门扇泡涨了,两扇门都合不上,就只能那么虚掩着;门轴锈涩,推动时格外沉重。
女子从外面回来,肩膀湿透,手里提了一个食盒,腋下夹了一串纸包。
院落中积水四溢,只在通道上垫了几块露出水面的砖石供人行走。厩棚里的马屎驴溲被化开,骚气冲天。赶不了路的住客越来越多,大家被这连天的阴雨闷得发慌,一个个都把房门开着,聊天喝酒,三三两两地赌钱。
几个虎平镖局的趟子手远远地看见她,纷纷招呼道:“呦,胡大嫂!”
女子向他们仓促施礼,急匆匆地回到二道院子自己的屋子里。
孟天山为男子施针正在收尾,见她回来,颔首道:“胡夫人。”
女子赶路慌张,这时徽微喘息,一边将手里的食盒、纸包都放下,一边道:“孟镖头,今日施针如何?”
孟天山笑道: “你何不问问胡相公?”
男子坐得笔直,气色大好,笑道:“孟镖头当真是妙手回春,一针有一针的效果。”
女子叹道: “我们夫妇真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孟天山逐一收针,笑道:“江湖朋友,能帮就帮,谈什么谢字。”
这老人银须白发,可是无论腰杆还是声音,却还都是那么硬朗。
女子将食盒一层层打开,道: “您老不收诊金.我们越发无以为报,只得买了些小菜回来,请孟镖头带回去慢用。这是城里泰丰楼的手艺,据说是很不错的。”
孟天山一愣,忽而猛烈摆手,道:“那不行!那不行!”
女子坚决道: “千万让我们聊表心意,以求心安。”
孟天山看着食盒,眼圈微红,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提走了。
女子又服侍男子上床躺好。男子道: “你还是把剑卖了?”
“当了二十两银子,买药用了七两,买菜用了五两,如今还有八两,过两天等你有胃口了,也给你买些好吃的补补。”
男子叹了口气。
“英雄落难,秦叔宝尚有当锏卖马之时,我们又何必逞强。”女子微笑道, “再说,反正以后也用不着了。”
男子叹了一口气,只好不再多说。
女子忽道:“那孟镖头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是几个小菜而已,我看他怎么眼睛都红了?”
男子微笑道“只怕是你这般温柔孝顺,令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媳妇了吧。”
女子一愣。
“孟镖头其实命很苦。”男子叹道, “你没回来时,他也跟我说过。之所以会对我们照顾有加,其实也是他觉得我们两个很像他的儿子儿媳。”
女子想了想,道:“岁数想来是差不多的。”
男子叹道: “是啊。不过,那一对夫妇却是早逝了的——孟镖头的儿子在行镖途中为劫匪伏击,中毒箭而死。他的儿媳听闻噩耗,悲伤过度,不久也大病一场,不治而亡。现在这老人家,便只和自己五岁的孙女相依为命。这般岁数却也还得亲自押镖。”
这样说来,女子才对孟天山的好意放下了最后的一成戒心,道: “果然是世道艰难。”
男子叹道: “若不是我们现在身份不便,我倒真想认他做个义父.也算是相识一场,给老人家留下一点慰藉。”
女子不料他的报答竟是这般激烈,不由犹豫一下,道: “以后再说吧,报答孟镖头的机会多着呢。”
泼
九月初五,济源鬼王岛。
未时,有雨。
冷雨和着河风紧一阵慢一阵地洒下来,黄河中涟漪点点,波纹片片,倍显萧然。
薛傲傲立船头,白衣上的旧血被雨水晕开,一团一团几乎将白衣全部染红。他迎风而立,泼风刀斜指船下,喝道: “有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雨水浇淋,刀身上的血迹淋漓而下,又露出无情白刃。
那长四尺三寸,阔二寸七分的直刀仍然雪亮锋锐,宛如一道被薛傲握在手中的闪电。
从昨夜到今天,泼风刀纵横捭阖、所向披靡,薛傲已经连战十四五个时辰,杀伤鬼兵过百,与追杀而来的冒失鬼、小气鬼、大烟鬼、厉鬼,都有交手。
不仅如此,他还抢上鬼王岛的东南栈桥,夺取了这其中的一艘战船,据险而守,令鬼兵鬼将无法真正群起围攻,而只能和他轮流交手,被他逐个击破。
——重华公子曾经说过, “雪狮子”虽然不是什么智计百出、运筹帷幄的帅才,但论起真刀明枪地打,勇猛无畏、瞬间应变,天下间却当真不做第二人之想。
那战船出水一丈有余,船壳内收,攀爬不易,只有两条舷梯,更是易守难攻。这半日以来,鬼兵们屡次以挠钩、云梯登船,全都被他及时杀退,而四大鬼将中唯有小气鬼和厉鬼轻功了得,曾经先后登船与他一战,却也都不是他泼风刀的对手。
薛傲刀法迅猛,身法灵动,一身本领已有重华公子七八分的火候。鬼王岛上任何一个鬼将,在他面前只怕都走不了二十招。他所怕的,只不过是超过三员鬼将、或四五十员鬼兵的围攻—一以及鬼王韩夺天本人而已。
而迄今为止,对他来说最大的好消息便是,无论他怎么闹,韩夺天都始终不曾露面,只怕是刚刚好不在岛上。
薛傲站在船头向下观望,栈桥上三百来个鬼兵,穷形恶状,兀自叫骂不休。
白面细眼、手持女人断手的小气鬼和黑毛金箍、咆哮如狼的厉鬼都在下面声声叫阵。
小气鬼的肩上一道裂痕血迹宛然,而厉鬼的头上少了一大片头发,正是方才他们强行登船时被薛傲留的记号。
厉鬼在栈桥上喝道: “小子,带种的就下来再打!”
薛傲与他嘴上交锋倒不费力,道: “小鬼儿,不服就上来送死!”
鬼王岛的兵将已有小半个时辰没有什么像样的冲锋了,这么对峙下去,薛傲固然无法脱身,可是却也没有什么损失。
可是就在这时,薛傲的身后却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薛傲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但觉眼前一黑,乌云盖顶,居然是毗邻的一条战船上那挂着帆的主桅忽而直挺挺地向这艘船上倒来。
薛傲大觉意外,抢前几步,忽觉不对,连忙又往后退,但觉劲风割面,“轰隆”一声巨响,那桅杆已在他的眼皮底下砸上了这艘船的船舷,“噼啪”如同炸裂,碎片四溅,直连舷板都塌下一块。
——而那桅杆上竟还不是空的!
只见那桅杆背后的缆绳上、横杆上都攀满了鬼兵,宛如一张木架,足足挂了四五十人。“噼啪”一声撞击,不少人给颠得跌下水去,可还剩了二三十人却同时发声呼喊,不要命似的往薛傲的船上爬过来。
那正是水盗劫掠时常用的登船之术。薛傲闻所未闻,自然全无防备,这时惊慌失措,一退之后,再想冲上来将桅杆斩断,却已经来不及了。
抢上船来的鬼兵忽而向两边一分,那身材高大、倒拖铜棍的冒失鬼已脚踏桅杆大步而来,厉喝道:“打扁你!”
“嗡”的一声,手中重达百斤的铜棍,已望定薛傲腰际,横扫而来。
薛傲心神大乱,竖刀一架,“锵”的一声大响,整个人已如陀螺一般,被那大汉从船腰直抽到了船首上。
那倒下的桅杆如同大桥,邻船上藏身的鬼兵蜂拥而至。
与此同时,船下栈桥上同时钩来几十根挠钩飞索,小气鬼与厉鬼也指挥鬼兵从正面强攻。
薛傲硬吃冒失鬼一棍,只觉膀臂发麻,虎口剧痛。
——可越是这样的危机,却越能激发他深藏在心底的悍勇与力量。
他双手持刀,屈身一蹲,蓄力后猛然间暴喝一声,向斜刺里直蹿了出去!
那雪白的泼风刀忽然发出了一片耀眼的白光,令人目不能视;刀风破空,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狮子吼,令人后颈发凉。
他这一蹿,便蹿入了鬼兵最多的方向。长刀向处,十几个鬼兵们连惨叫都发不出半声,便身首异处,破腹开膛,断肢飞上空中。
这样看来,他的手上简直不似握了柄刀,倒像是捧了一具白热的风暴眼一般,任谁与之一触,便立即被吹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
这正是薛傲无坚不摧的泼风刀法!一旦使开,一刀快似一刀,一招狂似一招,十三招内,无敌于天下!
与他那狂风闪电一般的动作相比,什么鬼兵鬼将都如纸人草偶一般,不堪一击。
——除了“刚不可久”之外,这实在已是天神一般的武艺!
十三招使毕,薛傲身遭再无活人,天上血雨与断肢兀自纷纷落下。他滑步停刀,沐浴于血雨中,长刀为鲜血包裹,一瞬间几乎不辨形状。
他森然望向鬼兵,直如杀神附体,目光所及,刚刚登船成功的鬼兵们气焰顿时暗淡!
冒失鬼大叫一声,又抡着铜棍而来。
与此同时,在他那巨大的身体一侧,一道灰影在雨中一闪,又像雾气一般消失不见了。
“轰”的一声,冒失鬼的铜棍当头劈下,没砸着薛傲,却把薛傲原来立身的甲板打得裂开一个大洞,木片如箭乱飞。
薛傲向后疾退,双手持刀,一双眼鹰隼一般,盯着冒失鬼。
——他的泼风刀一轮使完,往往需要蓄力。
——而且这冒失鬼力大无穷,莽撞无畏,需要硬碰硬,正是他最不喜欢的类型。
就在这时,落在薛傲身上的雨滴忽然一缓!
薛傲猛然抬头,只见从天而降的雨幕中骤然有一块颜色变深,仿佛那附近的雨丝一下子全都拧到了一起,渐渐拧出了一个人形——
一个扎满绷带的人形!
“哧”的一声,大烟鬼身上猛然射出十数条绷带,绷带头上亮光闪闪,乃是精钢打造的钩爪、镖枪、弧刀、钻子……撕裂雨幕,尖啸着向薛傲钉来。
薛傲长刀一扫,已将那些绳镖一般的绷带暗器全都格开,再连卷三刀,便已将七八道绳镖缠到了刀身上。
长刀猛地向后一摆,已将那悬在半空中的大烟鬼硬扯下来;再往前一迎,锋刃所向,就要将那鬼将拦腰横斩于刀下!
——这大烟鬼的轻功虽不十分快,可是却诡异非常,配合雨幕遮挡,真的如烟似雾,来去无踪。此前的几次偷袭都很令薛傲头疼,这一次逮着,自然更不容放过。
可是“呼”的一声,冒失鬼的熟铜棍却又扫到了,棍腰与薛傲的长刀一碰,虽然使力不足,却也足以将刀尖震开了。
更可怕的是,那铜棍棍梢抽在连接大烟鬼与泼风刀的绷带上,直如司海怪入网, “啪”的一声脆响,竟同时将七八条绷带全都震断!
绷带上传来的巨力,令薛傲也不由一个踉跄。大烟鬼被远远地甩出去,眼看要撞上舵盘,却“哧”的一声,又消失了。
薛傲牙关紧咬,两个鬼将交相配合,这正是他所头疼的。
却听“嘿嘿”冷笑与“呜呜”咆哮同时响起,却是栈桥上的小气鬼与厉鬼也赶上来了!
巨大魁梧的冒失鬼,阴毒乖戾的小气鬼,暴躁生猛的厉鬼,以及那若隐若现的大烟鬼,四员鬼将,连同四十个鬼兵,将薛傲团团围住。
薛傲背靠船舷,持刀而立。
小气鬼的手中兀自把玩着那只令人作呕的女子断手,冷笑道:…泼风三百里,横行万人敌’,原来你用的竟是‘泼风刀’,难道你就是锦绣山庄里的‘雪狮子’薛傲?”
事已至此,隐瞒也是无用,薛傲傲然道:“不错!”
小气鬼赫然变色,一双吊梢眉眼越发立起,直似要通天透地一般,尖叫道: “鬼王岛与锦绣山庄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韩鬼王逢年过节,给李重华送的礼品也没断过,如今你闯岛杀人,是何道理?”
薛傲给他蓦然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心头火起,道:“老子乐意!”
小气鬼以断手一指,道: “是李重华让你来的?”
薛傲把心一横,道:“老子自己要来!”
小气鬼瞠目向他,瞪视良久,忽然间咯咯笑起来,道: “若是这样.我们却也不能撕了李重华面子。咱们打个商量,你扔刀投降,让李重华过来领你,我们就饶你一条命。”
薛傲稍一动摇,想到丁绡,却终于还是咬牙道: “老子今日所作所为,与锦绣山庄全无瓜葛,是死是活,重华公子也再也管不着我!”
小气鬼稍觉意外,忽而笑道: “呵,李重华不要你了么?”
这句话正犯了薛傲的忌讳,他蓄力已足,脸色一变,长刀如同贯日白虹,直向那小丑一般的妖人当心刺去!
这一回,四大鬼将中率先动手的仍是冒失鬼。
金光漾起,熟铜棍将小气鬼、厉鬼一起护住,不求伤人,但求守御,织开一道金色天罗,立时将薛傲的雪白刀光罩住。
大泼风刀要想穿网而出,固然不难,可是在穿破棍网的同时,还要破开来自身后的绳镖攒射,却着实不易——那大烟鬼果然又在薛傲身后如期出现,就那么以双足足尖搭着船舷,斜身立于船外,绷带绳镖层出不穷地往薛傲背上乱钉。
棍影如网,绳镖如钓,薛傲这尾大鱼困在渔人的围捕中,立时前支后绌,章法大乱。
——这也正是大泼风刀的第二个缺点:一往无前,所以首尾难顾。
重华公子曾经言道, “薛傲心思单纯,以一打一,至少可列于天下七大高手之中;可若以寡敌众,则这世上,超于他者,可谓甚众”。
泼风刀讲究以气驭刀,越是酣畅淋漓,越是沛然莫当,如今薛傲时时分心,处处掣肘,招数虽然还是一样,可是刀威却登时弱了。
一声尖啸,那遍体黑毛的厉鬼竟然穿过棍网,硬生生迎刀扑来。
薛傲大怒,分刀来劈他,却不料那厉鬼的指、腕、肘、肩、膝、足上,都戴了带钉的赤铜箍,用以格挡刀锋,灵活无比,虽然惊险,却十足风雨不透。“叮叮”声中,也不知接下来泼风刀多少下,直磨得那自由呼啸的刀光越来越迟滞、衰弱了。
也就在这薛傲的长刀露出破绽的一刹那,小气鬼猛地挥“掌”刺人。
那五根涂了豆蔻、纤纤玉指半蜷半伸的女人断手被小气鬼举着,遽然冲破了泼风刀刀光的封锁,刺到了薛傲的眼前。
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僵硬骨肉和鲜艳得不正常的指上豆蔻登时令薛傲一阵恶心。他不自觉地向旁一闪,由着断手自他面前掠过,虽未接触,却已闻到一股腥臭。
薛傲已是越发不敢看“它”。
可是就在他的视线才一偏离的瞬间, “哧”的一声,那断掌与他正面相对的掌心里却猛地喷出一股黑血。
——鬼王岛的小气鬼是用毒、下药的一代高手,那一只被他精心制作出来的女子断手,除了有分人心神的功效之外,里面更藏有七道机关,十三种毒素!
薛傲猝不及防,与那断手离得又近,一惊之下,黑血已到眼前,拼命一闪,闪过了九成九,却仍有一滴溅在了右耳上。
薛傲大叫一声,凌空翻出,半空里血光一现,已割掉了自己那沾了毒的耳朵。
“扑扑”声中,他的肩头、臀上已觉剧痛,乃是已被大烟鬼的绳镖钉中。
——可是,也幸好是疼的,才说明那些绳镖总算是没有毒。
“轰”的一声巨响,泼风刀在半空得隙起势,刀光一闪,刀威已十成十酝酿成熟,往地上一落,直如龙卷风凭空出现,猛地扫向四大鬼将。
“锵锵”两声,厉鬼腕上赤铜箍断裂,左手半个手掌被一刀削掉。
“锵锵”两声,冒失鬼铜棍几乎脱手,右肋下一道血口,狰狞翻开。
“嘣嘣”几声,大烟鬼射出的绷带尽数断开,钉在薛傲身上的镖尖、钩爪纷纷脱落。
“扑”的一声,小气鬼手中的女子断手收手不及,被薛傲再次一刀两段。毒血溅出落在几个鬼兵的身上,惨叫声里,那几人就地翻滚,转眼毙命。
薛傲直似一头狰狞摆尾的雄狮,自狼群中一过,留下满地死伤,径又脱阵而去。
可是他又能逃去哪里?
“唰唰唰”白光闪动,薛傲单手舞刀,如同旋风,盘旋而上,攀上这艘船的桅杆。
小气鬼甩掉半只断手,气急败坏,尖叫道:“杀了他!”
但见桅杆之上,薛傲之下,有一人如同猿猴,蹂身直上,正是厉鬼;有一人忽隐忽现,每一现身必在桅杆的更高处,正是大烟鬼。
小气鬼旱地拔葱,在桅杆横梁间一起一落,也追了上去。
只剩下冒失鬼跌跌撞撞地赶过来,端着熟铜棍,却只能原地叫骂,道:“别让这小子跑了!”
四大鬼将中只有他轻功最差,这光溜溜、湿漉漉的桅杆,可是打死他,他也爬不上去的。
鬼兵们都包围过来。
这巨汉的一身怪力没处使,东张西望,已是一棍打下,“咔嚓”一声,将这船的舵盘打断。
再抬头看时,桅杆上的薛傲却已攀上桅杆的最高一条横梁,单臂停身,轻飘飘地挂在半空中。半边脸上鲜血淋漓,正挑衅一般向他望来。
冒失鬼勃然大怒,一把抓起舵盘,叫道:“打你!”振臂一抡,已将舵盘往薛傲身上掷来。
他力气虽大,却不能胜天,舵盘飞起三丈多,便势尽落下,吓得船上鬼兵一阵惊呼。
可是那横梁上的薛傲却似已被冒失鬼的神力吓得手软了,不由手一松,整个人便直直地往他头上跌落。
冒失鬼咧嘴大笑,把一根铜棍舞得风车一般,就等着他下来被扫成肉酱。
可是薛傲在半空中,屈身展臂,“唰”的一声,却又将他的泼风刀奋力劈下。
“咔”的一声,这立斩的一刀与横转的熟铜棍碰个正着,薛傲的身子仿佛没分量似的,被那棍上传来的巨力猛地甩了出去。
——却是向着那邻船架过来的桅杆飞去的。
桅杆旁的鬼兵都还没反应过来,薛傲却已经到了——比他到得更早的,自然就是那睥睨一切的大刀。发表原创作品,给你提供展现文学才华的舞台,上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
“轰轰”振刀声响,薛傲眨眼间已砍倒数人。
冒失鬼不料他这般狡诈,大吼一声,已气红了眼,往薛傲的后边猛扑了过来。
头顶上,小气鬼焦急地叫道:“小心!”
却见那一直背对着他的薛傲,这时才迎着他猛然回身。
泼风刀猛地一扫,这一回却没有声音,隐约间,只见白光一闪即逝,薛傲脚尖点地,已踏过桅杆,杀到了临船上去。
才一过去,又是回手一刀,便将这架在两船上的“独木桥”砍落水中。
冒失鬼和刚才刚好包围了薛傲的五个鬼兵仍在原地站着。
然后,突然间,在他们胸腹之际猛然地炸开一条血线,六个人摔成了十二段,那至白至猛、以致哑然无声的一刀,方是泼风刀刀法最强最狠的第十三招!
伤
九月初五,义马镇折柳亭。
酉时,有雨。
当一切喧嚣尽为豪雨浇灭,天地间便只剩了雨声嘈杂。林木摇曳,被风雨催逼,瑟瑟如抖,雨从亭檐四面淌下,宛如给这亭子挂上了叮咚掩映的几道珠帘。
亭中热气腾腾,刁毒已将沈纱带来的梅花炭全都燃起,硬生生将这四面透风的凉亭烧得如暖阁一般。
沈纱躺在两件蓑衣铺成的草垫上,身上又盖了刁毒的一件外衣,奄奄一息。
史天一濒死掷出的那一枪,出其不意,竟自沈纱右肩上钉人。钻心枪的威力实在太过强劲,那铁枪枪尖虽只鸡蛋粗细,可是劲力发散下,沈纱的胸口上已有碗口大小的一个血洞,想必骨骼、肺叶全都碎开了。
那无疑已是致命的伤害,刁毒勉强把她搬到凉亭里,便再也不敢移动她分毫了。
史天一的尸体仍然扑倒在路上,任雨水淋浇。
——这莫名出现的少年高手,从天而降的两败俱伤,直令沈纱和刁毒都不知所措了。
沈纱脸色惨白,虽然周遭温度极高,但“嗒嗒”声响,却仍是牙关打战,不可遏制。
“疼……好疼……”她喃喃道,“我……我快死了么……”
刁毒跪坐在她身旁,无话可说。
“我……我不应该死在这里呀……”沈纱眼泪簌簌而落, “我还没有杀死丁绡,我……我还没有……我不甘心……”
——她的武功那么高,她的准备那么充分,她原本想过,在追上左、丁二人时,至少也要和丁绡同归于尽,可是却怎么也没料到,竟才出来一天,便要莫名死在路上。
“我会帮你杀死丁绡。”刁毒忽而道。
“杀死丁绡……”沈纱恍惚道,“你一定可以……你的剑法真好……”
“我应该早一点杀死史天一。”刁毒恨声道,“我应该防着他掷出短枪。”
他与史天一决斗时,到最后已占尽上风,可是史天一的枪法实在了得,因此他虽然能重创那青年,但想一剑致命却并不容易。因此在稳妥之下,才招招只使一半,想要令史天一伤势不断加重,最后才失去战斗能力。
却不料,就给了史天一孤注一掷的机会。
——可是谁又能想到,那满口“武人品格”的少年濒死之际,竟会向毫无关系的第三人突施辣手呢?
沈纱喘息着,道:“杀丁绡时……你要小心……”她勉强笑道,“你不要喜欢上她……”
“不会的。”刁毒道,声音低沉, “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
“一定要杀丁绡……”沈纱忽然挣扎着道,“你……你还要不要……再收一次账……我还可以……我一定可以……”
刁毒愣了一下,把她按回到草垫上,道: “你的账单,已经够了。”
女孩皱着眉,微微阖起的眼皮剧烈跳动,眼角上凝出一大滴泪水,道:“多收一点……你就多欠我一点……你不要骗我……你骗我……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刁毒突然叹息一声,道:“和我说说重华吧!”
“公……子?”
“对,重华公子!”
沈纱的呼吸忽然顿了一下,然后她才张开眼,慢慢道: “公子,他是一个非常忧伤的人……”
重华公子,是一个非常忧伤的人。
他俊美非凡,智慧过入,家财万贯,剑法无双……可是沈纱却常常莫明地觉得,他像是深山里的一泓清泉,冷冽,干净,令人忧伤。
沈纱常常看见,重华公子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也不看书,也不写字,反而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椅子里,望着外面的花草,慢慢地喝着茶。
他一身白衣,干净单薄得像是画儿里摊开的人物,脸上毫无表情。就那么坐着,让窗外的斑驳树影落在他的脸上,然后任光影流转,暮色将他整个吞没。
他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办法对人说。
又仿佛有很深很深的忧伤,深深地埋在心底。
那忧伤,令沈纱更爱他了。
她的命无疑是重华公子救的,于她而言,那白衣的公子重华原本是高不可攀的神仙人物。可是,却因为那一点点忧伤,令她觉得心疼,也令她和他接近了一些了。
虽然公子无所不能,那奇怪的忧伤落寞之色真不知从何而来。
她自然也曾问过公子,重华却道: “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这个理由,沈纱实在无法相信。可是渐渐的,她却觉得,也许正是这一点点落寞,一点点悒悒,才让重华公子如此与众不同。
他舞起长生剑的时候,飘飘出尘,遗世独立。真让入觉得心驰神往,万念俱灰,仿佛一剑舞毕,他就会乘风而去。
那样清冷的气质,自然是无法复制的。
锦绣山庄中,薛傲无疑一直在模仿公子。重华爱穿白衣,他也穿白衣;重华爱安静,他也便学着打坐。可是公子的白衣是风雅,薛傲的便只剩了流俗而公子的静坐是寂寞,薛傲的便只剩了无所事事。
沈纱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重华公子时的情景了。
那时她和丁绡流落街头,在一个有阳光的墙根下,丁绡把脸埋在膝盖里,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只是在等着沈纱投降。沈纱歪坐在一旁,脖子上没有一点力气,以至于一颗头颅整个儿地向一边垂去。
她已经喝了一肚子的井水,冷得簌簌发抖,可是却还是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洛阳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其中不乏锦衣玉食、腰缠万贯的人,也不乏脑满肠肥、无所事事的人……可是却并没有人肯多注意一下,街角上这个已经饿得快要死掉的小女孩。
丁绡夹在膝窝里的手里还有半个馍馍,可是那十有八九是她卖身而来的,沈纱不想吃。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努力戒掉丁绡给她的食物,即使饿得两眼发黑,也咬牙坚持,不碰一下;丁绡却似明白她的心意,一直跟着她,也不说话,只是用食物诱惑着她,想要让她屈服。
沈纱恶毒地想:是啊,只要我吃一口你的东西,你“卖身”就变成了“救人”了。
十一岁的小姑娘决定,即使自己饿死,也不给丁绡那样自我满足的机会。
街上不断有人抱着热腾腾的大饼、包子走过。
沈纱模模糊糊地想:不然的话,我也去卖吧。即使脏,至少也不用承丁绡的情!
就在这时,重华公子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望着两个女孩,眼睛里不是同情,而是……忧伤和喜悦。
仿佛害怕她们会拒绝一样,那锦衣华服的公子拿出两锭元宝直接递过来,柔声道:“你……你们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管你们的吃住。”
“愿意。”沈纱喃喃道,“公子……纱儿愿意……做牛做马……也愿意……”
她微微闭着眼,可是原本锁死的眉头却渐渐舒开了,而唇角也带出了笑意。
刁毒看着她,心中竟然隐隐作痛。
——明知她不久于人世,就让她回忆起最喜欢的人、最快乐的事,也好让她笑着走吧。
沈纱忽然道:“刁毒……刁大哥……”
刁毒道:“什么?”
“我……我想起来了……”
“什么。”
沈纱嘴唇翕动,声音却微弱得连刁毒都听不清楚。他俯下身去,把耳朵凑到沈纱的唇边。
“我想起来了……”沈纱喃喃道,“你……你是‘毒剑’……你想一战……就杀死‘正剑’和……‘贵剑’……”
刁毒一愣,就在这时他的左肋下猛地一痛!
刁毒一惊,左掌一翻,已扣住沈纱的右手,向外一推,“哐当”一声,洗眉刀脱手飞出,血淋淋地落到了地上。
刁毒一手掩住伤口,兀自难以置信,道: “你……你?”
沈纱笑道:“我宁愿杀了你……也不会让你……你对公子不利……”
她的声音猛地一哽,蜷起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刁毒看着她,那已死的、瘦小的女孩。
天色渐渐晚了,四下里一片昏暗,只余那一圈炭火余烬,闪烁红光。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kongqi11O1@qq.com)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