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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敢为天下先
整理 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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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莱是中国八大菜系之一,发源于岭南,虽然起步较晚,但影响深远。世界各国的中餐馆,多数是以粤菜为主。在国际上,粤菜与法国大餐齐名。粤菜取百家之长,善于在模仿中创新,依食客喜好而烹制,其烹调技艺多样善变,用料奇异广博。粤莱是一种文化,是一种气氛,是一种渲染,是一种和谐,是一种民俗,是一种色彩。
铁板黑椒牛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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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扒豆腐
此菜品做法较简单。将冬菇浸透榨干水,草菇顶部切出十字,洗净晾干。将蜜豆洗净,甘笋、冬笋切花或切块,豆腐切成方块。烧油爆炒姜片,加入以上各种材料同炒,加佐料煮沸,淋在豆腐上。此道菜可改善高血压、高血脂、动脉硬化、高胆固醇等疾病,也有预防兼治疗风湿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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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猪手
白云猪手是粤莱名菜之一。几乎每家广州酒楼都有这道菜。其制作方法是将猪手(即猪前脚)洗净、斩件、煮熟,再放到流动的泉水中漂洗一天后捞起,用白醋、白糖、盐将其煮沸,待冷却后浸泡数小时,即可食用。此菜口感极佳,皮爽脆,肉肥而不腻,带有酸甜味,醒胃可口,食而不厌,颇有特色。因泉水取自白云山,故名为白云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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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牛肉丸
牛肉丸作为著名的潮州小食,已有近百年历史。牛肉丸可分为牛肉丸、牛筋丸两种,牛肉丸肉质较为细腻,口感嫩滑:牛筋丸是在牛肉丸里加进一些嫩筋,吃起来更有嚼头。其做法较简单:将牛肉、肥肉切成小块,虾米洗净发好并切碎,将所有原料倒入高速搅拌机中打成肉酱,做成丸状,再放入70度热水中,慢火煮至水开,丸子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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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海底针《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4期 > 慕容无言
本文总字数:49136
《海底针》前情提要
杨宣成成功救回欧秀珍,继续回到巡警岗位,怛却与罗公子结下梁子,几番冲突之后决定辞去巡警职位,另谋出路
【壹】
杨母懂儿子,一看杨宣成站在自己身边急声快语分说的架势,就知道他准是在巡警局子里受人欺负、被人挤对,这才生了闯江湖的心思。这孩子幼年丧父,因此骨子里比一般孩子更要强、有志气,也有股子狠劲,更崇拜他父亲。因此过日子遇到不顺了,一定会想走他父亲当年的路,学他父亲一样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扬名立万。而黑面虎在一边坐着,低头并不说话,看得出这事虽有他怂恿,但到底师兄弟的名分在,杨母这个做嫂子的不开口,黑面虎不敢做出格的事。
杨母明白儿子的心思,可她更恨儿子不明白娘的苦衷。当初她求许先生给杨宣成谋个好差事,就是觉得寻常学徒行当虽然太平可靠,但依手艺谋生说到底不过是平头百姓,怕耽误了孩子的前程。而走江湖路,虽然有些他父亲留下的人脉可荫,但那是强弱殊途生死分明的世界。若是真像他父亲那样稍有个闪失,且不说自己这后半生无依无靠,她怎么还有脸去九泉下见他父亲的面呢。可偏偏自己绞尽脑汁给孩子预设的出路,人家又决绝地容不下他。 想起这些费尽心思的难处与无法对人倾诉的辛苦,杨母也不开口,坐在椅子上只是自顾自地抹泪。
杨宣成站着说了有一个多钟头,不见母亲开口,而师叔也不按事先约好的那样帮衬说话,只在杨宣成眼神瞪过来时,才点点头哼哈几声支应着。最后杨宣成说得累了,叹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抱膝不再说话。
冷场好久,黑面虎只得讪讪站起道:“今儿天都晚了,明儿再说,啊,明儿再说吧。”
散了场子,叔侄俩人回屋,杨母却没像以往那样下厨做饭,而是抹了把脸,把别在胸前的针摘下来插回针线包里,收拾了一下装布头的笸箩,急匆匆出门而去,找许先生商议对策。
因为许先生不曾娶妻,杨母又是寡居,因此两家虽然熟络,两位老人之间走动却是极少,很多事情都是两家的孩子在其间传话。杨母这风风火火地跑来,真把许先生吓了一跳。待杨母絮絮叨叨地把事情经过讲完,许先生点了点头,默然片刻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
这一句话正触中杨母心里的柔软处,怕什么来什么,自己惦记着的还是躲不过。想到这里,杨母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许先生却摆摆手道:“老嫂子,人都说望子成龙,可你见过哪家的龙是在家里窝出来的?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再说了,那黑面虎不就是当年跟着杨大哥一起进宫当差的佟大兴么?杨大哥的遗体还是他亲自送回来的,这算是一家人,他断不会害孩子的。关键是可以让宣成跟着他学些东西、长长见识,免得将来自己闯荡时吃亏。却万万不能跟他人了黑道,那是毁人清誉的禁地,将来不论如何,孩子要是背上一个当过土匪的名声,这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杨母连连点头,想想道:“要不,娶个媳妇拴住他?你家……”
许先生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头道:“别,你这是下策,不仅给孩子添了麻烦,也给你自己添麻烦。”
这边杨母急匆匆跑去找许思汀求救兵,那边惜缘躲在门帘外面听了个大概,扔下手里的活计匆忙去给杨宣成报讯。看惜缘比画着将事情说了,杨宣成皱着眉两手抱胸,来回走动。转了几圈,杨宣成终于一跺脚,回头对惜缘斩钉截铁道:“咱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本来就没有好路可走。不走江湖路,还有什么可搏的机会?这事情不管怎么说,我是非敞不可了。”
惜缘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的茫然多过好奇,但她还是用力伸出双手,竖起大拇指伸到杨宣成胸前,用力顿了顿。这意思分明是:“宣成哥,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贰】
按黑面虎的说法,江湖不仅仅只是荒郊野外、道路江河,在市井、码头、乃至官场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不用跟他人伙、上山,只要决定走这条路,就得在为人处世时尊江湖礼仪、守江湖规矩、结江湖恩仇,与以往做普通人时那些生活中的条条框框大不相同。黑面虎引他人道,也只是讲授些江湖规矩与保命经验,为人、做事还得要看杨宣成自己。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练出一身能拿得出手的功夫来,这是江湖人保命糊口的本钱。别管是拳脚还是枪炮,若是拿不出一样能站住脚的本事,还要闯江湖,那真真与玩命无异。
尽管杨宣成对自己的身手颇有些自许,在黑面虎看来却远远不够,连略窥门径的境界都谈不上。黑面虎跟杨母说,让杨宣成跟他上山一个月,打包票还她一个脱胎换骨的孩子。不过要杨母守口如瓶,千万说不得杨宣成是去了九峰山,免得引入猜疑。
就在两人离家的前夜,杨母强撑着身子当着二人的面给杨无敌上了香,肃面沉声令杨宣成跪在面前,缓缓道:“你想要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这是好事,娘不但不拦你,还会支持你。但今天当着你爹在天之灵和你师叔的面,娘要与你约法三章,你务必一生谨守,不然你就是一个不孝的逆子!”
杨宣成忙惶恐道:“儿子不敢!”
杨母匀了口气,缓缓道:“第一不可为非作歹、谋害他人,这不但是天理不容的事情,更容易结下仇怨,遭人报复;第二是切忌争强好胜、技压同行,自古同行是冤家,习武一行都是被同行互相伤残性命,所以一定要给人留下余地;第三是你的媳妇,必须要我点头才算!”
这最后一句几如神来之句,与前面两条毫无关联,杨宣成听得莫明其妙,他抬头看了看杨母的严峻目光,忙应道:“儿子记下了!”
黑面虎和杨宣成两人饭后出城,直奔蓟县,还没到山寨却斜行岔路一路向东,翻山越岭直奔八仙山。那里是群山连绵的深处,山势起伏,峰峦叠嶂,层层叠叠犹如波涛翻涌。
二人远远看见一座旧庙在半山腰,弯弯绕绕地走过去到了山门下,仰头望去是三百多阶尺余高的石阶,折转处有一座歇脚的茅草亭子,再转身向上走三百余阶,才是三间红瓦小庙。黑面虎匀了匀气道:“就是这里了。”带着杨宣成一口气走上顶去。
松间石壁上,有一个用来坐禅的小石窟,浅而小,仅能容纳一个人盘膝而坐。黑面虎蹲着将手伸入石窟旁边的小洞,摸索片刻后笑道:“这东西居然还在,看来是老天许我传你一路功夫的。”只见他摸出一个物件抛在杨宣成身前,杨宣成拿在手里发觉是个圆滚滚的皮囊,有小西瓜般大小,里面似乎是灌了沙子,软绵绵的。黑面虎道:“你把它从台阶上扔下去。”
杨宣成依言而行,黑面虎又道:“只许用脚,把它一阶阶地挑上来。”杨宣成兴奋地起身,欢悦地跑下石阶挑球。
可这一下去,再上来就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杨宣成再冒上头来的时候,衣衫湿透汗流如雨,两条腿累得犹如灌铅,自觉腰腹以下散了架,他喘息着将沙球交给黑面虎,整个人抽了筋骨般地坐倒在草亭中。
黑面虎笑笑,缓声道:“累么?”
杨宣成的好胜心又兴起了,起身道:“不累!这算什么?”
黑面虎轻轻一抛,沙球从杨宣成头顶飞过,从台阶上径直滚落下去,一滚到底:“继续,用脚挑上来。”
这一次耗时更久,几乎到了明月初升时,杨宣成才爬着从台阶上露出头来,到最后这十几级台阶,他已经无力站起,全靠坐在台阶上,两腿一起使劲,左脚扛右脚,右脚挑沙球才熬上来。
杨宣成以为黑面虎对自己的考验可以算结束了,应该说点歌诀、口诀之类的东西给自己听了,谁知黑面虎再一次扬手,将球径直抛到三百余阶台阶下面。杨宣成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犹如干旋百转,眼前金花乱迸,他苦笑道:“师叔,要挑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黑面虎看着他,淡然缓缓道:“到你学会把手上的劲传到脚上,等你能调度全身每一处的劲力把它挑上来。”
杨宣成一愣,将这句话在心里来回过了几遍,这句话,如暗夜明灯,如雪中送炭,一下子就钻进了杨宣成的四肢百骸中。当年父亲说起过,太极拳打的不是对方的人,而是对方的力,你打飞了他的力,他的人自然就跟着他的力飞出去。而眼前师叔教的正是用力的法门。杨宣成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酸疼,沿着台阶跑到下面,开始又一次的挑沙球上台阶。
这一练就是三天,三天里杨宣成如同入了魔一般,每天一早去山上庙里煮一大锅米饭搬下来,饿了就用手抓着吃两口,吃完了接着挑球,累了就躺在草亭里睡一会儿,醒了马上起身扔球下台阶,三天里不知道在这三百阶石阶上走了多少个来回。
第四天早晨,杨宣成再一次扔球下山,却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就轻轻松松从下面上来,而且是倒立着双脚朝上,用手背把球挑了上来。杨宣成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双膝跪地,将球平端于胸前递给黑面虎。此刻风过山间,叶瑟如涛,杨宣成只觉自己周身上下轻飘飘,没有丝毫的缠杂与牵绊,犹如四肢百骸都清洗过一遍,通透透说不出的清爽与受用。
黑面虎背对着杨宣成也不回头,只伸手将沙球接过了,从背后看过去,似乎在微微叹气。杨宣成肃然跪在他身后,低头道:“师叔,可还有话要说。”
黑面虎“哼”了一声:“你须知,万艺都以力为先,所以拳怕少壮。若无力则不能快,无快则不能胜人。”
杨宣成微微皱眉道:“师叔,不是说四两拨千斤么?”
黑面虎摇摇头道:“那只是半句。‘使动两臂千斤力,方能四两拨千斤’。”
杨宣成心有所悟,默然不语。
黑面虎叹口气道:“易经洗髓说难不难,但说易也不易。当年你师爷就站在我这里,看着我在这台阶上爬上爬下了一个月,你父亲却只用了两天。”黑面虎不愿再开口,收拾一下带着杨宣成下山回寨。
【叁】
这一次进九峰山的土匪寨,全无上一次战战兢兢却又孤注一掷的心态,更无惊惧不已却又不得不咬牙坚持的心情,只有些许的紧张和莫名的亲近感。杨宣成看着山石树木,仿佛极为熟悉,脚下竟然也轻快起来。
马老道身上的道袍又多了两块补丁,看起来倒有些像寺院里常见的百纳袈裟。他笑嘻嘻地冲杨宣成点头道:“我说吧,你与我们山寨有缘分,你这是第二番来了,迟早要三进山门的。”
二当家也难得地露出笑容道:“来了好,跟我来多喝几碗。”
杨宣成却在一一行礼之后,轻声道:“各位当家的,恕小子冒昧,我与侯当家也有一面之交,想先去他灵前鞠躬行礼,再回来给各位当家的敬酒!”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纷纷动容,不少人都朝杨宣成投来赞许与亲近的目光,海鹞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使劲比了比。
与杨宣成一同到后山墓前的还有黑面虎与少当家。杨宣成整装敛容向侯三的墓碑三鞠躬,侯三无子嗣,就由少当家以子侄身份向杨宣成还礼。黑面虎手扶墓碑“嘿嘿”一笑:“人生在世啊,怎么着都能活,也怎么着都能死,兄弟你先走一步而已。”接着又转头看着少当家与杨宣成道,“是要做牛做马挣扎着活五十年,还是要有吃有喝有骨气地活二十年,或是万人敬仰赫赫有名地活他三五年,你们选哪个?”
两个年轻人受阅历所限,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黑面虎接口道:“其实不论选了哪个,临到死的时侯,都会后悔今生今世竟然活成这般鸟样子,都恨不得这一辈子能换个活法。可谁又能做主,让自己想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呢?”
黑面虎转身看着少当家:“你觉得干爹我风光,一呼百应、任谁都不敢惹,其实我是躲在山里称大王罢了。我让你下山去长见识,是让你开眼界,眼界开了才有心胸,心胸广了才能成大事。我不想你同那几个土包子一样,拿着几个秃山头当宝贝,总有一天你要在长江、黄河上行船,到泰山、华山上登顶。孩子啊,不能总窝在自己被窝里当老大!
“这寨子里的人纵然都惯着你、宠着你,也不过只是百十号人而已,你得甩开他们,走得远远的,去当统领干军万马的大人物。这一点,你杨大哥就比你强,他比你多了勇气、决心和胆色。这三样干爹给不了你,是要你自己在心里种出来的,你能种下多少,就能收多少,将来你就能做成多大的事。
“杨师侄,其实我怂恿你上山来,除了满足你走江湖路的想法之外,也存了一分私心。”黑面虎一指少当家,“我的干儿子木桦,就是被我宠坏了,我没当好爹,也不会当爹。我今天想让你们二人在我面前结为兄弟,从此亲如手足。你把他带走,带他回天津,让他跟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学,跟着你做。你做成一番事业,也带着他闯出一番天地来。”
此言一出,杨宣成大吃一惊,没想到黑面虎竟然提出这般想法,而少当家低头不语,却不由自主地暗中撇了撇嘴。他是黑面虎的义子,寨子里自然有不少人鞍前马后地跟从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把父业子承的说法灌输给他听,暗示他黑面虎打下来的这块地盘、黑虎寨这般家业、寨子里这百十号人马早晚都是他的。他就如同皇帝的太子、储君,等着接受传位的那一天。
可今天黑面虎突然开口,就如同燕雀逐子,要把他从温暖窝里轰出去。这事发突然,他心里自然有一百个不情愿,却碍于黑面虎的威严,不敢开口说。
黑面虎不看二人的神情,背负双手仰着头自顾自接着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个本就有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天生就该是好兄弟、亲手足。日后一定要互相扶持,一起打拼出一番事业来。今天就当着侯三和我的面,你们行礼结拜吧。”
这一番八拜结交对于杨宣成而言,虽然不如与老甲那番结拜来得激情澎湃、见情见性,却也看重黑面虎的托付,心中打定主意要做出个大哥的样子来,化去以往的怨仇,将少当家当成弟弟来看待。而少当家木桦心里,却犹如被硬逼着戴上金箍的孙行者一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是别扭,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可诉。
黑面虎嘱咐木桦,万不可将此事说给山寨中人知道,免得给杨宣成惹上麻烦。又拿出一封信交给杨宣成,将关于木桦的前因后果写清楚,让他带给杨母,然后打发两人即刻下山回天津去。
杨母对杨宣成如此快就回来自然高兴,可见他忽然间带回个结拜兄弟来,却有些疑惑,待将黑面虎的书信打开来看,才知道眼前这半高不瘦叫木桦的孩子,竟然是杨无敌当年在京城留下的一子。
杨无敌当年在京居然在她之外另安置了一处家业,并且相瞒数年只字不提。杨无敌死后那妇人改嫁,遂将木桦交给黑面虎抚养。而今黑面虎将带着杨无敌骨血的这孩子交还给她,除了有合浦珠还、认祖归宗的意思,更有一层是他想给这位长嫂的身边留下个能依仗的儿孙,对杨宣成而言也就少了一分展翅高飞时的牵挂。在书信最后,黑面虎特意嘱咐杨母,莫将此事真相告诉杨宣成,免得扰了他心里对父亲的崇敬。
字尽泪涌,杨母读完书信忍不住一声哀叹,心酸、埋怨、委屈、不解、恼恨、感慨、欣慰等种种心情百味陈杂,一瞬间纷纷涌上,有如乱云过眼、潮浪川流,令杨母唏嘘不已,一时难以自持。半晌心绪平复,杨母仔细端详木桦的眉眼,竟然越看越有当年杨无敌的影子,似乎相比杨宣成,木桦反倒继承了父亲更多的基因。杨母一时心动,拿出小时侯打给杨宣成的一块长命锁片,让木桦戴在脖子上,这令担心母亲一时不能接受木桦的杨宣成暗暗吃了一惊。
小户人家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天平淡着过的。而木桦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这是个事事好奇又玩心大的年纪,他自在惯了,山上除了黑面虎没人能管得住他,就连脾气最爆的索二当家,平时也多是宠着他。让他跟杨宣成一样蹲在家里,真比砍了头还痛苦。没过两天,木桦就被憋得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开始找机会出去寻事开心。
但木桦自有主张,在他看来,杨宣成就是黑面虎派来监视自己的。自己若想出去,杨宣成,必定要跟着,与其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甩掉他,不如撺掇着他一起出去生事开心。一来为无趣的生活找找乐子,二来也找机会让这义兄吃几回亏,出出憋在他心里许久的怨气。更重要的是,借机探探这兄长的虚实,万一将来他与自己争义父黑面虎打下来的家业时,自己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于是木桦在练功间隙拉了杨宣成道:“哥,咱这样坐吃山空可不行啊。咱妈病成这样,天天煎药,你又没什么进项,这些天花的就是下山时我干爹给咱们带的几块大洋。这只进不出,花销太快,咱可不能等没钱了再回山去要,我倒不是说干爹给不起,我是怕咱俩条汉子回山去手背朝下的拿钱,让那些叔叔们笑话。”
这话正说到杨宣成心里,他自从辞了巡警差事后,一直琢磨着怎么能走不入黑道的江湖路,扬名立万是后话,先把一个月的吃喝挣出来,别让老娘挨饿耽误了治病才是真的。但他自幼在家,没有这路朋友、亲戚,既没人引荐也没人张罗,这江湖钱如何挣法,还真是个让他挠头的大事。杨宣成叹了口气问道:“你见识多,有啥好法子没?”
木桦笑嘻嘻地蹲到杨宣成身边,搭着他肩膀道:“哥啊,干爹都说你比以前能打了,你就出去拿拳头挣钱呗。哎,你先别急,我知道咱娘跟你约法三章了,但是她只说不能和同门较量,你可以找那些开跤场的试试。你太极拳有抹劲、化劲,一下子放人飞出去好几步,你去摔跤挣钱啊。这还可以扬名立万,没准就有哪个帮派当家的找上门来花钱请你呢?”
这话说得杨宣成心里一动,他犹豫道:“这能成么?”
木桦笑道:“哥你不用担心,你啥时候听说过摔跤有摔死的?那都是沙土场,顶多摔个跟头而已。我认识好几个跤场呢,我带你去!”
天津卫的跤场主要经营在三不管、谦德庄、地道外等处,都是用苇席围住一块场地,里面摆上条凳供观跤者坐下,中间则垫上黄土作为跤手的场子,边上有挂着褡裢跤衣的架子,有爱好的可以下场玩几把,或搏个小彩头,平时则是表演居多。
这样的跤场既然敢摆出来,每家都有护场的“跤王”与一众手脚上有功夫的徒弟,不但不怕有同行来“踢场子”,反倒要经常出去,甚至到保定、北京去会会高手,这也形成了天津跤场不同于北京、保定、济南三地流派而独有的重实战、能包容、技巧多的特点。
木桦领着杨宣成直奔三不管,挑了一个跤场刚进去,却已经被人暗中发觉,俩人还仍不自知,自以为得意地混坐在人群中。习武一途万法归宗,常年练功之人,一举一动都会与普通人有微妙的区别,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攻守变化的协调。这些普通人看不出来,在同样的习武者的眼中却清晰毕现,这就是江湖中的俗话“挂相”。所以就有老捕快不用抬头,只低头看腿就能从匆忙行走的人群中揪出乔装过的飞贼的轶闻。
这边兄弟俩刚刚坐定,就有跤场的老师傅走到场中,将正在撕扯的两个年轻徒弟分开,向观众抱拳作揖道:“各位跤友,咱这场子在这立了十年有余,会过的朋友何止上百,交往的同行也不下干余。有朋友喜欢下场玩两下的,您开口说一声,我们欢迎。您赢了我们有彩头相送,顺带着跟您学上两手,您输了也不过是摔一身尘土,大家哈哈一笑,结下个交情。所以请各位想要下场的朋友提前说话,莫坐在人堆里猫着,让我老徐等得心焦急啊。”说着,这师傅的眼睛就朝这哥俩看了过来。
没等杨宣成想好下场的由头,身边木桦腾地站起身道:“这边有下场要试试的!”
徐师傅暗想,果然是有来头的,点点头道:“好啊,那请这位少爷下场吧!”
谁知木桦侧身一指道:“要下场的不是我,是我哥哥!”
这下子把杨宣成原本想看看再说,摸摸对方底细的想法彻底打乱,等于是木桦推着他上来就开打。众目睽睽下杨宣成无奈,只得换了衣服,抱拳上场。徐师傅上下扫了一眼杨宣成道:“这位少爷来玩,自然是欢迎,先送您个不要钱的,这个摔了您白摔,就是为让您活动手脚。”说着一把将方才表演的大个子徒弟拉过来道,“你这笨的先去让人家摔个跟头。”台下一阵哄笑,可杨宣成与对方大个子都明白,这是徐师傅用来探虚实的一招,用徒弟摸出对方的路数,师父自然多了几分取胜的把握,况且徒弟被摔得再狼狈,也不会砸了跤场的招牌。
跤场上杨宣成凭着抹劲的功夫与听劲、化劲的手段自然不落下风,将大个子摔翻几个跟头之后,又赢了徐师傅一跤。看场的主动捧上彩金相送,杨宣成与木桦欢欢喜喜地拿着钱回家。
两人一路笑闹,杨宣成还想着这要是隔个两三天就能有五毛钱进账,也是个不错的进项。可这欣喜感还未延续到晚饭,就被一群不速之客上门打断了。院子里拥进来十几个穿坎肩露着粗壮胳膊在外面的壮汉,挨挨挤挤站满了半个院子。站在前排的各自报了名,居然都是天津摔跤行里的头把人物,看说话的眼神与面色表情,都是抱着敌意想要来和杨宣成摔一场的。十几个壮汉冷笑着站在对面,肩膀挨肩膀排成几层人墙,这让杨宣成与木桦在惊讶中心里不由有些忐忑起睐。
来人中领头的老者压制住己方众人,先走上前与杨宣成摆明了他与杨无敌的交情,继而寥寥几句把话说得很明白:你要么换个挣钱的门道,别跨行去人家跤场的鸟食罐抢饭吃。要么就由这些练跤的好手天天自带花红上门来排队让你杨公子摔!
杨宣成这才明白,自己和木桦无意中触了江湖规矩,所以才惹来对方极强硬的反感。这规矩就是,你们练拳的可以出门去挣金山银山,但不能在我们练跤的身上来挣钱!这种规矩虽然没有只言片语的纪录,但却是江湖中人历代形成的一种相互间的默契,无影无踪却又须常年谨守。除非你能强到另立一条新规矩出来,而且无人敢反对。
杨宣成很识趣地退了花红,并向诸人保证,不会再下跤场。那领头的老者也顶着台阶说了些客气话,还道乐意交杨宣成这个朋友。但送他们出门时,老者身后那些个年轻跤手们看向杨、木两人的眼神,却依旧充满着不屑与敌意。
木桦愤怒地跺脚道:“大哥你就怕了他们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打就打,谁还怕谁不成!”
杨宣成叹了口气:“可能也是咱们莽撞了,走错了路子。想来若是我开跤场.也不愿意有学武的人去我那里挣钱,因为我的钱也是真摔实打挣来的。”
木桦“哼”一声道:“你说错了,那咱们就换条路走,去码头当把头去,一样可以吃香喝辣!”
【肆】
沿海河往北走,过了财神庙,远远看见一杆红边青底白字的三角旗横挑在半空中,一个笔画硬朗的“刘”字随着微风轻轻起伏。旗子下面是一个三条栈桥的大码头,有引桥、堆场、库房,几十个扛活的工人鱼贯忙碌着,将大大小小的货箱从船上运下。再往近处看,岸上路边木栅栏中间是两扇大门,门辕上油漆斑驳地写着四个大字“刘记码头”。
木桦凑近杨宣成身边道:“就是这儿,这算是咱家附近最大的码头了,一定赚得多,你要是能在这占上一股,那咱娘后半辈子肯定就不用再吃糠咽菜了。”
后面这句话说得杨宣成精神一振,他按了按腰带迈步走向码头大门,看门的汉子早就远远看见杨宣成两人冲着这边指指点点,因此齐齐迎上来道:“爷们,你们干吗来的?”
杨宣成暗自吸了口气,挺了胸道:“我是来找你们把头的,我要在这占一份儿。”他本就是个高瘦的个头,更兼细皮嫩肉,还有些斯文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在街面上打滚耍横的人物,因此看门这两位就像看笑话一般双手抱胸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两人一抱胸,杨宣成才赫然发现对面两人一个没了左手,一个没了右手,就用一个安了铁钩子的圆铁套戴在手腕上充作假手。这两只铁钩假手锋利锃亮,令人看在眼中心里发毛,杨宣成不由自主先把原来的豪气降了两分。木桦站在他身后仍自顾撺掇:“这是我大哥,要见你们把头,你们赶紧进去找,晚了我大哥生气了你们可没好果子吃!”
左边的看门入嘿嘿冷笑,让开大门用铁钩遥遥一指道:“河边,坐着下棋那个,你去找他吧。”
杨宣成转身便向那走,只见对面不远处一个宽肩膀的大个子正低头坐在栈桥上,一边抠着脚丫子—边与人下棋,旁边河岸上点着堆火,烤着几块红薯和两条河鱼。杨宣成走到半路,忽然看见有个扛活工人从那人身边过,脚下一滑侧身踉跄几下,抱着肩上的木箱子就往河里栽。那宽肩膀的大个子闪电般拧腰起身,右手抓住那扛活汉子的腰带,左手抄住他已经翻上来的右脚,如同拎篮提水一般,将他横拽了上来。
这险些落水的扛活汉子体重至少也有一百五六十斤,肩上又扛一个木箱,木箱至少也有五六十斤重,这加起来超过二百斤的分量,竟被这大个子两臂平端轻轻松松地拎起来,可见这大个子的臂力惊人!而且这大个子伸臂拎人时腰不晃、身不动,但这份身架上的功夫就能看得出来绝非等闲之辈。
这一幕被杨宣成看到,本自信满满走过去要占一股的脚步,就不自觉间慢了下来。他正想着要不要找个由头换一家码头试试,身后那缺了左手看门的,却不怀好意地喊了一声:“海哥,这有一个找上门来要‘拔份儿’的。”
一时间、岸上,船上、栈桥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中活计,齐齐转过头来看向杨宣成。这眼神中有惊奇、有嘲讽、有诧异、还有轻蔑。几秒钟过后,栈桥上扛活的那些人忽然纷纷扔下手里的货箱、麻袋,越过杨宣成急匆匆跑到河岸上,找平坦地方坐下来。库房里也拥出来十余个人,相互递着卷烟登高占低地坐在一堆货箱上,笑嘻嘻地看着杨宣成。
更有个敦实的小个子在一个大货箱上重重一拍道:“买啦买啦!买海哥赢的买一赔一,买这牛睑愣子赢的买一赔七!”
立时就有人举着钞票跑过去,喊着:“我买!我买!”
那个小子将零碎的钞票归成了两堆,这显然将杨宣成当成了公鸡、蟋蟀一般押宝。还有人笑道:“好啊,这都一年多没见过来‘拔份儿’的了……这小子来之前怕是没买下四两棉花纺一纺(注:俏皮话。即访一访的谐音意思)。”
这些入围坐成一圈,隐隐竟如同围观唱戏般,将杨宣成当作名角围在中间。而杨宣成在那看门的残废喊过一嗓子之后,就像个未及装扮就忽然被推到舞台中央的演员,看着周围人等围着他却又丝毫不理会他地忙碌着,只能茫然无助地面对着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
方才拎人的大个子笑嘻嘻地看着杨宣成缓步走过来,乐道:“我叫刘广海,这里是我的码头,你找我有事啊?”
事已至此,杨宣成才发觉自己骑上的恐怕不是绵羊,而是老虎,这还是因为自己没江湖阅历,少不更事。想这海河大码头十三处,小码头六十四处,哪个把头不是从街筒子里打出来、从刀把子里拼出来的。以为人家是个笨蛋的时候,往往自己才是最大的笨蛋。
看着有些发懵的杨宣成,刘广海得意地笑笑,抬手冲那个敦实的小个子喊道:“宋国柱你过来,给他讲讲规矩!”那小个子答应一声,先拿两个大海碗将押宝的钱扣了,这才跑过来站到杨宣成面前。
“小子,我们这码头的规矩与别处不同。人家那里是让你躺下‘卖味儿’(注:黑话,耍无赖的意思),只要能挨过一顿死中求活的狠揍,让爷们能看出你的确有不怕死的狠劲来,就能吃上一份。但在咱们这,想吃饭靠的是本事,你能接得下大把头三招后还活着,就能在咱这吃一份儿。学艺不精接不住的,那就自己把自己埋了吧,到了下面也怨不得别人。”这话出口,结合宋国柱的语气神态,俨然有一种“你上门自找倒霉,生死与我等无关”的霸气。
这股子轻蔑的态度,在杨宣成眼中几曾相识,白警长、罗公子、宋秘书.谁看待他的眼神中没有这股神色?谁不是把他当成野草一般看待?这般神情反倒激起了杨宣成压在心底的那一股子狠劲与韧性,他冷哼一声道:“能埋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再者埋上了又如何?明年开春浇点水就又能长出一条汉子来!”。
这话说得豪气冲天又饶有趣味,刘广海也不禁多看了杨宣成几眼。两人略略活动手脚腰腿,走到了河滩中间,杨宣成吐纳沉腰双臂抬起,摆出了太极拳的起手式,而刘广海则微微蹲身一手在前一手护腰做了个酷似拉弓射箭的动作。
势子一拉开,俩人对对方就有了几分了解,刘广海知道杨宣成是个练太极功夫的,杨宣成则暗暗皱眉,因为看得出这刘广海练的是八极拳。拳话有云:拼命的八极,要命的形意,知命的太极,保命的八卦。说的是八极拳讲究硬打硬闯贴身一下,发力是整力向前,合身扑上无遮拦,如一架高速机器,横冲直撞,所以是“拼命”。
八极拳出手快打快进,看重一力降十慧,所以才有“练好拙力如疯魔”的说法。这样的功夫最适合刘广海这样身高力大的人用,加之刚才他无意中显露出来的臂力,这要是直冲过来,怕是真够杨宣成招架一会子的。
杨宣成看着刘广海拧眉瞪眼咬牙攥拳,犹如怒目金刚般拉开架子站在对面,心中暗想:这家伙要是直冲过来我该怎么办?
还未想完,刘广海铲脚跨步拧腰发拳,一个通天炮直奔杨宣成的面门打过来。两人站立间原本有些距离,可刘广海个高步大,一发招就已经蹿到了杨宣成跟前,几乎到了面贴面的地步。这一下杨宣成别说招架,就是后跃退让也逃不出刘广海一拳之追。
杨宣成连忙拧腰折身,避开下面铲脚的同时,发一招“猫洗脸”,想要捋按刘广海的来拳,化走他的劲道。可这样接招,杨宣成被动中占尽了劣势,更兼刘广海这进步一击犹如惊马怒蟒,眨眼间拳到杨宣成面前,哪有时间化得开?
一声巨响,杨宣成被打飞到半空,仰头伸腿摔出去两三步远,身子平平摔在河岸上。
木桦也没想到平时在家里练功,闭着眼睛都能把自己打趴的杨大哥,怎么这出门来到外面,一交手间就被人打飞了。他愣了愣才跑过去,把躺在地上的杨宣成扶起来。围观诸人有的大笑,有的拍腿,有的惋惜,有的喝彩,旁边的宋国柱已经笑着揭开海碗,点钱开始赔付了。
刘广海收势起身,要了毛巾掸着身上的尘土,侧头间却忽然看见杨宣成挣脱了搀扶,从地上爬起来,又站回到自己面前。这一来场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宋国柱也举着角票愣在那里。杨宣成用有些微微发颤的嗓音道:“还剩两招!”
他居然没重伤,也没起身逃跑,刘广海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杨宣成几眼,点点头扔掉毛巾,含胸沉肩再度拉开架势。
你想打我,我先打你!拼就拼,没啥可怕的!杨宣成心中暗自打定主意,拉开拳架双眼死死盯住刘广海的肩头。“起手肩必动,抬脚腰必晃”。杨宣成准备盯死刘广海的肩头,在他出招的同时发招,以快对快破他的抢攻。这想法不错,也符合太极拳“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的拳理。但是黑面虎说过,功夫不是练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杨宣成吃亏就在于交手对敌的经验太少,空有一身好招法不会施展。
这想法瞒不过刘广海,他在对面只看眼光落处就猜到了杨宣成的想法。刘广海自静海县李家楼村出道,一根桑木扁担能挑二百斤芦苇,拜了王文德人青帮后,大小无数恶战,打下南运河刘字号码头与方圆几十条街的地盘,论交手经验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因此刘广海振腰晃肩作势出拳,这一拳是虚的。他是虚的,杨宣成当成实的,抢步上前一记起手炮打刘广海的前胸。刘广海跨步伸掌变托枪式,掌托杨宣成下颌,肘撞杨宣成大臂,肩胯合一硬碰硬地撞在杨宣成体侧。这一招杨宣成用的是欺身硬打,刘广海也是欺身硬打,但他占便宜的地方一是力气大大超过杨宣成,二是八极拳托枪式有一个托颈拦臂,能提前拦截对方发力的动作,这一下上端下撞又把杨宣成打飞出几步远,接着几个翻滚几乎跌下河岸。
这一招刘广海用得准、快、脆,一击得手,但他也隐隐觉得有些别扭,因为杨宣成在这刻不容缓的弹指间本能地听劲拨力,将刘广海的手臂引得向外一偏,就如同车轮旋转一般,没让刘广海的力量打正。这一下扯动刘广海的重心与气血,令他感觉到身体上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刘广海叉着腰看着木桦急匆匆跑到坡下去扶杨宣成,心中忽然觉得这孩子有那么点意思,看面相不像是从混混圈里出来的,却有一股同样熟悉的狠劲与韧劲。正琢磨间,只见杨宣成摇摇晃晃爬起来,自己一步步从河滩上走回来,再一次站在他面前,看意思还要接着打。
这真让刘广海有些吃惊了,围着杨宣成走了几步,看得出他在极力地隐藏着身上的疼痛感,令自己看上去显得轻松,而在这若无其事的表情下,是咬紧牙关微微抽搐的嘴角。刘广海点点头:“最后一招?”杨宣成挤出一丝笑容,却重重点了点头。
这次换刘广海有些犹豫了,今天这年轻人明显不像是在道上混的,因为想出道的必然会找人先打听一下哪家的码头好进。谁要是指点了他刘记码头给人家拔份儿,准会被人骂死,因为都已经一年多没人敢来他的码头了。
再者这少年动手前也没报自家名姓,不知道他什么来路,这要是冒失重伤了他,万一后面惹出麻烦来可不好。但这要是真的三招拿不下他,自己这名号招牌还不被人拿出去当笑话说?而且保不齐这小子就是哪家派过来捣乱的,不干净利索地把他做掉,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难缠的麻烦。
刘广海迟疑着没有动手,这边木桦已经心里发毛了,他上前拉住杨宣成的胳膊低声道:“哥啊,今儿就算了吧,明儿咱们再换一家码头试试。咱就说出去上个厕所回来再打,悄悄地跑了他也追不上啊。”
杨宣成看他一眼,匀了匀气道:“兄弟,大丈夫没有回头路可走,咱可以腿软,但不能脊梁骨软。再说了,现在走,刚才那两下岂不白挨了?”
木桦急得抱住杨宣成扭头冲着刘广海喊道:“不打了,不打了!我们服了!”
最后两个字入耳,犹如瞬间在杨宣成心头捅了一刀,一阵刺痛从他的手指头开始,过电般扫过他的四肢百骸。谁服了?服谁了?服了谁?我此时若是服了,当初为什么还拼着命独闯九峰山?为什么要咬着牙与罗公子较劲?为什么还倔到底地要走江湖路?我若早早地就服了,何必还遭这些罪,受这些欺负、挤对与侮辱?凭什么要我服?我凭什么就要服着你们、顺着你们、忍着你们、怕着你们、敬着你们?我不服!我到死都不服!
木桦还待要说什么,杨宣成的犟脾气上来,一把将他推开,缓步上前两臂平举,仍旧是太极拳的起手式面对刘广海。此时此刻,杨宣成眼中没有远处的水迹云头,没有近处的栏杆栈桥,更听不到身边这些人发出的嘈杂声,他眼中只有站在面前的刘广海,只有刘广海流露出的惊讶和带着讪笑的眼神。
但奇怪的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招式,忽然就在杨宣成身上迸发出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杨宣成只觉河风从他裸露的手臂上轻轻拂过,婉转而变幻莫测,但风向的每一点变化、风力的每一点轻重,他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他觉得自己如同柳絮鹅毛,轻轻巧巧无知觉地飘浮在这风中,随着河风轻轻摆动。
刘广海双眉紧皱,将伸在胸前的左拳慢慢反转半圈,心里已经动了要用穿心拳重伤杨宣成的念头。不光他没想到,旁边围观的诸人也没想到,这愣生生闯进来的年轻人居然连着接下了刘广海的两招,而且居然没受伤也不逃走,还要打第三招,这可是好久没见过的稀奇事了。
于是诸人停了言语,掐了烟卷,放下汗巾,都聚精会神盯住圈子中间这马上要交手的两人。旁边有人轻轻扯动宋国柱的衣领问道:“柱子,我现在再押一毛钱赌那小子赢,行么?”
刘广海动,杨宣成动,刘广海先动却后至,杨宣成后发却抢在了他前面。如果方才杨宣成出招的速度在刘广海眼中犹如午后散步,那么现在杨宣成这一拳却如流星追月眨眼即到。刘广海上步挑打,杨宣成抱手前拱,抢在刘广海发力前将他的手臂挡在外面,同时借着刘广海前臂的力道分手下压,按住刘广海的后手拳,足下发力抢进刘广海的中线挺胯撞他小腹。
这一招发力在先、借力破力,以旁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破刘广海的中路。刘广海无奈退步略让,双臂下砸拦挡杨宣成的手臂。杨宣成得势不放,左化右放撇开刘广海的前手,一记单鞭打向他的迎面锁骨。杨宣成还手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杨宣成转守为攻还手了!刘广海闪肩避于二来拳,起偷腿铲踢杨宣成小腿迎面骨,翻拳下砸杨宣成的脑门。杨宣成早就存了拼命的心,索性不躲不闪,分脚还了他一招闪通背,大转身变拳为掌与他对劈。
这两下相斗,刘广海或进或退有攻有守连打了七八招,杨宣成始终有一只胳膊粘在他的手臂上,招招抢先听到他的发力轨迹与重心,或拨或引、或借或挡,只把他的劲力搅散,竟然与他斗了个旗鼓相当丝毫不落下风。一时间不光两人打得全神贯注,场外的人也都看惊了,竟无人开口提醒早就过了三招的约定。
又过了几招,还是刘广海率先醒悟,晃一拳向后跃出喝道:“不用再打了!你有此本事,自然可以在我这码头吃上一份儿。”
杨宣成追之不及,也只好收了拳脚,却恍然仍处在对战的状态中,对他说话听而未闻,问道:“你说什么?”
刘广海又说了一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木易杨,杨宣成。”
“杨宣成……白衣庵斜街的杨无敌你可认识?”
“那是先父。”
刘广海闻言点点头,暗想怪不得能接得下自己的招,可杨家也算是名门大户,怎么就跑到自己这里混码头来了呢?有清楚杨家来历的也惊诧起来,摇着脑袋赞叹着,接着就有不明白的拥过去追问,一时间只听闻阵阵耳语,纷纷嘈杂。
刘广海挥挥手喝道:“别闹了,都干活去!柱子,你来给他说说规矩!”
宋国柱抱了肩膀走到二人面前对着杨宣成道:“恭喜了兄弟,从今天起你就能在这刘字号码头上吃一份了。咱们码头的大规矩不多,就三条。第一是咱们码头上不兴喊‘爷’,不像别人家什么‘三爷’、‘五爷’地叫,咱即便是大把头也是称一声‘海哥’。
“海哥说了有当爷的就有当孙子的,咱不兴这个,入了帮都是兄弟,剩一个馒头也是哥儿俩掰开了吃,不论高低贵贱,论手足哥儿们;第二条是码头就是咱的根本,是咱活着的命脉,决不允许做伤根坏脉的事;第三那就是人了帮就要守青帮规矩,莫要欺良压善,见利忘义。
“守了这三条,码头上不论谁都拿你当兄弟看,每月自有你一份儿,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都会给你另加一份儿,决不会让你在人前丢份儿。但码头用得着你拼命了,你也决不能惜命缩份儿了!”
兄弟二人回家后,对去码头的事情只字不提,只等杨母饭后睡了,木桦才把藏好的药酒取出来,给杨宣成涂抹。只见肩膀、胯骨等交手时挨过刘广海发力的地方,都有不少的淤青。木桦把药酒倒人手心,将掌心搓热,用劲地在杨宣成身上揉搓着。杨宣成倒吸着凉气,奋力强忍着身上传来的疼痛感。
这时有人敲门进院,却是杨宣成的结拜大哥巡警老甲来看他。两人忙穿鞋下地迎出来,老甲看了看对面这小哥俩,嘿嘿冷笑道:“行啊,聪明啊,一下午就出名了,挨上两下也值。”
面对两人懵懂的眼神,老甲摇摇头道:“你们俩真行啊,刘广海的码头你们也敢去拔份儿?你们不知道有多少人都伤残在他那了?不过历来富贵险中求,你们这一步也算闯对了,能接下来刘广海三招,在他码头上拔了份,这一下午就传遍了天津的街面,你们哥俩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杨宣成摇头苦笑:“大哥您说笑了,我们俩不知深浅冒冒失失就去了,等他一发招我才知道大事不好,但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硬接。我若是抱头跑回来,命是能保住,脸面可就全丢在那了。”
木桦插嘴道:“老话说,一人拼命,万夫难敌呢。”
老甲瞪他一眼:“还拼命,拼命也要看你拼得过拼不过。你以为那刘广海是谁?是个普通的把头么?你们俩连青帮规矩、码头势力都不懂,就这么上门去了,重者让人弄死都不知道谁下的手,轻者被人当了枪使,把小命扔在油锅里头!”
老甲先把这兄弟俩训斥一通,算是给了他们点警示,然后才把自己知道的青帮与码头情况,一一说给他们听。
天津由于是运河所在,很早就有青帮活动,最有名的应属当年的大把头李金鳌。但真正大张旗鼓广开香堂,要从褚玉璞进天津做直隶督办开始。当年握枪把子的军阀李景林、张宗昌、褚玉璞等人都是青帮头子,这才纵容了青帮在天津的开枝散叶。
在天津的青帮,辈分最高的是前几年刚故去的李金鳌,他算是前二十四代中第二十代的“礼”字辈,在他之后是“大、通、悟、学”四代入。别看青帮虽然是个江湖帮派,但是入门弟子甚多,不但有三教九流之辈,更有军警宪特、士农工商等各色人物,遍布天津,人数何止上万。比如大总统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德兴盐务公司董事长王慕沂、原天津军警督察处处长历大森等等,都是“大”字辈的人物。
而刘广海是青帮嘉海卫一系“通”字辈王文德的徒弟,与白云生、袁文会师徒是死敌。他与袁文会都是“悟”字辈人,也都是青帮这一代人才中的翘楚,两人有些地方很像,都是硬、狠、绝、有头脑、不怕死。但袁文会认钱争利,只要有利可图没有干不出来的,而刘广海则自诩青帮正朔,抱的还是老一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思想。所以袁下面势力大,而刘下面抱团多,这两伙人明争暗斗,结的梁子深了去了。
刘广海与袁文会结粱子的起因是当初袁文会在日租界日新旅社里开了一个赌场,这赌场不仅经营“花会”,还有牌九、押宝等等诸多玩法,更兼送茶水、卷烟服务,累了还能拿赌场开的条子去旁边澡堂子里免费眯一会儿,于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光顾。常言道久赌无赢家,这钱最终都是让庄家赢走的,纵然偶尔让你吃点甜头,也不过是勾你多下场的钓饵罢了。这道理按说谁都懂,但骰子一转、牙牌一推,就会有人脑子不清楚了。
码头上有个兄弟赌钱上了瘾,一连十几天都泡在那里,家里老婆孩子断了粮,娘们拉着孩子哭到刘广海面前叫屈,刘广海就带了兄弟去赌场里拉人回来。遇上护场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哪边都不给对方台阶下,话呛话、嘴顶嘴,就动起了手。到后来那赌钱的自剁了小指发誓不赌了,带着老婆孩子回去,一家人和好如初。
刘广海却得罪了这大混混袁文会,双方你来我往地又有几回合交锋,冤仇就越结越深,再加上两边都呼朋唤友地喊人帮忙,这恩怨也就越扯越大,牵扯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两边几乎势成水火,凡是袁文会的朋友,刘广海都当成死敌;凡是刘广海的朋友,袁文会都要想法子扳倒。而杨宣成这一闯,无意中就给自己竖了一个极不好惹的新仇家。
待老甲这番话说完,杨宣成与木桦有些面面相觑,兄弟俩原本想得简单,就是想拣个好下手的码头,学着传说中吃码头的那些把头们的发家经过,凭拳头靠本事吃上一份儿,先填饱肚子再说,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可没想到这一入江湖,就先挤进了风口浪尖里。海河边那么多码头不去,非去这刘字号的,愣头愣脑地就撞进了人家袁刘纷争的大漩涡里。
老甲这才闹明白了这对兄弟闯码头的缘由,叹口气道:“你们还是年轻啊,你们得明白哪些话可信,哪些话不可信。什么叫江湖阅历?就是看得多了、听得多了,知道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你听着他们当年闹码头、吃份子、混成大把头的故事,就想去跟着学,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们当年是那么闹上来的,混到现在个个吃得盆满钵满,他们还会容忍你们学他们这样闹上来,抢他们的饭碗、取而代之吗?再说了,大把头这位子日进斗金,他能容下你?搞不好就是利用完后一脚把你踢进油锅里。”
一番话说得杨宣成心里没了底,持艺获胜、凭一己之力拼出个生存天地的喜悦心情,也瞬间烟消云散。
事到此处,老甲也是无奈,只好劝他们兄弟遇事回避,切勿冲动。
【伍】
说是遇事回避,可第二天杨宣成连码头都没逛熟,就遇上了大事。
这天早起后天色微阴,隐隐有些入夜后将有小雨的意思。经历了几天燥热与嘈杂后,遇到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在家睡觉,盖上薄被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那才是神仙般的感觉。可扛活的工人就不能贪睡了,大家都想趁着凉快多卸点货,后面还有船在排队等着呢。就在这码头上下忙碌的时侯,几十号敞怀腆肚的凶狠人物,气势汹汹地呼啦啦闯向刘字号码头,一路上的脚步带起尘土飞扬。
守门的两个独臂金刚对此却见怪不怪,两人背倚着门面对面坐着,连身子都不起,把脚一抬就拦住了门口。来人中领头的是个络腮胡子大汉,裸露出的前胸上纹着一头健硕的下山虎。此人把眼一瞪,道:“闪开,小心踩折了你的狗腿!”
守门的嘿嘿一笑,侧脸仰起头道:“装傻啊?不知道这是哪?这是你随便就能进的地方么?踩腿干吗,要踩直接踩脖子啊。”说着举起套着钢钩的假手,在下山虎面前晃了晃,比了比他的脖子。
下山虎再横也是四肢健全的人,面对着残肢钢钩不免有些气弱,也知道对方显然是个从生死场上打滚出来的厉害角色,不像是能吓住的:“叫你们大把头出来,袁三爷有话要问他。”
宋国柱抱着肩膀走出来,懒洋洋道:“海哥不在,有啥事跟我说吧。”
“你们不是替孟家出头么?三爷说了,别来这些个打嘴架的东西,你们想替入平事就拿出些真本事来。是汉子的今天就在这‘捞金印’,一把定高下!”
原来这是刘、袁两伙势力前不久刚结下来的梁子。起因是天津八大家里孟家有位旁支少爷,因为做生意一时周转不开,无奈之下拿出一颗珠子来押给当铺换钱。可没想到这当铺的后台是袁文会,当即就指使人玩了出狸猫换太子,将珠子调包后孝敬给了白云生,赎当时把一颗假珠子给了孟家少爷。对方当然不干,就起了争执,但凭着一纸当票上写的寥寥几语,这还真是个辩不清的事。
孟家少爷悲愤之下掀了当铺的桌子,被暴打一顿。可巧刘广海的父亲当年是给孟家拉包月车的,曾蒙照顾,于是就由刘广海出头,找袁文会索要珠子。袁文会吃到嘴里的东西岂肯吐出,又何况是死敌刘广海,双方往来争执恫吓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在今天爆发了。
宋国柱闻听“捞金印”,哈哈大笑:“你跑我这来‘捞金印’,你不知道哥哥我是‘捞金印’的祖宗!”
这“捞金印”就是从滚烫冒烟的油锅里往外捞大洋,并不是后来传说中的金印,一来是大洋扁且滑,不易人手,经常要几个人前仆后继才能捞出来;二来是大洋随处可见,何必还要花大钱用黄金做印,所以“捞金印”其实不过是个美名而已。虽说是美名,但这却是旧时代天津江湖中最血腥、最惊人的恶习,就是混混恶霸们自己也绝少敢下手的,倒是常用来欺负老实人家或恫吓正经百姓。所以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就是:“你不是要如一可如何么?‘捞金印’去,捞出来就给你!”
一般人别说见场面,光是想想就已经吓得两腿发颤了,哪还敢反抗,只有退避认输。但也有因无法生存被逼无奈铤而走险的,传说抗战末期有逃难来此的一家十兄弟,为打拼活路应了“捞金印”,结果七死一残换得一块地盘的故事,这是后话不表。
听得宋国柱这一阵大笑,对面的下山虎则面色一变。原来是昨天夜里这边“拔份儿”的人物们聚在一起抽死签,这下山虎抽到的是第一个,若是真的架锅,他就要代表袁文会这边第一个下手去“卖一膀子”。这生死关头他色厉内荏地连喊带骂,就是想吓住对方,实指望对方胆战畏惧服软了事,可没想到对方当喝酒逛街一般就轻松接下来,宋国柱这一笑等于把他送进了鬼门关里。
下山虎心里发凉,却犹自咬牙发狠道:“行啊!小子别装大尾巴狼!咱爷们就今儿了!拿油来,架锅!”
宋国柱回头招呼道:“都别忙了,出来看‘捞金印’吧,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开眼机会啊。顺便捎点柴火出来,帮人家添把火。”
油锅不大,临时从旁边的炸糕摊子抢来的,油却不少,满满齐沿的一大锅。几块石头把锅支稳,大块木头将火苗烧得高高的,滚滚青烟从油面上冒起,热油竟然同汤水一般翻滚起来。一枚银元被高高抛起,翻着跟头一头扎进油锅,只听“哧啦”一声清响,便沉入油中不见踪影。油锅外面,数十个汉子面色各异地围在两边,神情专注地盯着锅底不断跳动的火苗,在外围是无数的围观者或蹲或站,或骑墙或攀树地远远看着,神情又是好奇又是欣喜又是畏惧。
袁文会的人以下山虎为首,就站在锅边,火苗热气熏得脸上发痒。刘字号码头以宋国柱为首,却稀稀拉拉地围在锅对面的稍远处。下山虎察言观色一阵,认为宋国柱等人怕了,开口道:“爷们啊,认怂还来得及,不然等一会下了锅一过油,你娘都认不出你来啦。”
宋国柱微微闭目养神,却不理他。那下山虎来了劲,摇着头叫嚣道:“你们赶紧抽死签吧,别呆会儿都缩在后面没人敢上来可就栽面啦。”
宋国柱“哼”一声道:“你着什么急啊,海哥还没发话呢,你想当油条就别废话,先下一个我看看。”
下山虎还待说话,只见街口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光着膀子的小胖子,这小孩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因为一路上跑得急,不但满身大汗,脚上的鞋子也丢了一只。这孩子趟了一脚菜挑子,跌跌撞撞扑进人群,却顾不得别的,一头扎在宋国柱的身边,喘着气道:“海叔……海叔有话让我传……”
宋国柱一把扶起孩子,给他拍了拍后心道:“别急,喘匀了气,大声说。”
小胖子用力点点头,使劲呼喘了几口气大声道:“海叔有话:‘咱青帮弟子,没事不惹事,有事了也不怕事。你们尽管放手去捞,你们捞不上来我去捞!”
脆生生的童音将每一个字都送进了在场人的耳朵,就像得了令箭一般,方才还在稍远处的刘字号码头的人,纷纷挤到油锅前面来:“我是第一手,你们别跟我抢!”“……我岁数大,我排第一个!”“……平时看不见你们,有这好事你们还抢,是我的。”一时间众人竟为了谁第一个下手争抢起来。
对面下山虎看在眼里暗暗叫苦,他也是在码头上混过十几年的人,见过不少火并前抽死签的,有的人抽到了骂骂咧咧,有的人抽到了一言不发,有的人抽到了长吁短叹,但没见过像今天这样,对面竟然不用抽签,抢着要上前的,这难道就是老话里说的“视死如归”吗?
对面争执片刻,还是以年岁排了顺序,打头的就是宋国柱,他站在锅前朝下山虎双手一抱拳道:“爷们,我先行一步,你也快点,别等油凉了还得添火。”说着就挽起了袖子。下山虎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暗暗咽了一口唾沫,只觉自己的右腿有些不由自主地打寒战。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茶社二楼上的袁文会看在眼里,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扔,叹了口气道:“去请乔爷吧。”有人依言快步跑下楼去。
这边宋国柱已经袖子高挽,准备停当。他看了看四周,摆了一个京剧里李存孝打虎的身段,高高将右手举起,又炫耀般地缓缓转了个圈子,得意地享受着四下里惊诧、仰慕、专注的目光与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就在他要下手人锅的时候,一枚大洋飞过来,撞在他右手上,众人一愣,齐齐朝大洋扔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举着烟杆的老者带着随从挤了进来。
油锅两边于是都停了手,一起行礼道:“乔爷,您来了。”
老者面陈似水,皱眉道:“既然都是青帮弟子,应该知道帮规最忌帮众相残,自己人还搞这些做什么?这梁子我挑了,你们带回话去,今晚在福聚成,我请你们刘广海,还有你们袁文会一起吃八大碗,我替他们俩了事。”
有人出头,这金印自然就捞不下去了,下山虎暗暗长出了一口气,招呼人转身低头离开,来时的跋扈气焰就像大洋人油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边宋国柱则兴高采烈地招呼同伴:“这热闹好看吧?哎,把这油锅架走,给这边几个摊子把油给分了,这可是好东西啊。”
两方人各自散去,远处茶楼上的袁文会暗自叹了口气,身边有亲信不甘心地问道:“三爷,这就算完啦?这连口气都没出啊!”
袁文会摇摇头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乔爷是来闲逛的?那是我特意请来的,一旦局面不利,就要请他出来岔开事头,给咱们自己一个台阶下。唉,说到底咱们这边敢抽死签的人不多啊,用一个就少一个,可人家刘广海那边,人虽少却都不怕死,一个倒了能有十个顶上来。说来道去的,看来也不是钱多了就什么事都能办呢。”
这一场纷争从头到尾看得杨宣成是目瞪口呆,他自诩没有走出去站在油锅前的勇气,更没有宋国柱这样看淡生死面不改色的豪气。木桦站在他身边,脸上挂满了震惊与兴奋的神情。
中午吃饭时,看着宋国柱就着豆干、花生喝酒,杨宣成过去敬了他一杯,攀谈道:“宋哥,方才真佩服你,你就不害怕么?”
宋国柱将酒干了,看了一眼杨宣成道:“你害怕了,他们就不欺负你了么?”这话入耳如一声闷雷响在杨宣成心里,“要想不被恶人欺负,躲没用,怕也没用,你得比他们还狠、还恶,让他们怕你了,才不敢来欺负你!”
木桦蹲在—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刚才你就不怕死啊?”
宋国柱叹口气,眼神暗淡了些许:“谁不怕死啊,我也怕,但是我更怕穷,怕穷得没钱吃饭,每晚上饿醒了忍着到天亮;怕穷得生了孩子养不活,只能拿出去换玉米面吃,我怕等到我死了连碗饺子都没吃过!”
宋国柱看着杨宣成道:“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从小好歹还有个温饱,冬有热炕夏有树阴。我们啥都没有,租的房子你晚交一天房租,房主就带着下一个房客来扔你的被褥。对我们这些人而言,用这条命换家里人以后能吃上一份子,温饱有余。我死之前十几年能天天吃饱喝足,有酒有肉,你就是让我今天死在这油锅里面,我都认!”
宋国柱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自海哥上下,咱们几百号人,这命都卖给码头了,有干吃干、有稀吃稀,不受人欺负、不受人算计,仰着脖子看天、直着腰杆说话,这样的日子就算只过一天,第二天让我死我都觉得值!”
这话说得豪气勃发,配着直沽高梁酒更能让人热血沸腾,可过后再想想,话里面那些森森凉意却直冲心肺,在身上往复奔走。对罗公子那样的人而言,每天想的多是去哪里消遣,到哪里玩乐,最大的乐趣就是享受新鲜的锦衣玉食,然后再拿别人找找乐子;对欧秀珍那样的家庭来说,衣食无忧之后,盼望的就是如何能赚笔大钱、发笔外财,或者攀上一门高枝,早日过上上层社会的生活。而海河两岸有多少像宋国柱这样的人,将前两者最不觉得珍贵的温饱,看作是神仙般的日子,为此哪怕付出一条性命。
同样是人,所求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杨宣成问自己,如果有了宋国柱所期盼的那种日子,要自己拿命来冒险,自己会如何选择?但这问题他答不出。人生如戏,却无彩排,没走到那一步上,谁也做不出选择。
第二天,刘广海来到码头,众人将昨日之事讲给他听。刘广海“嘿嘿”冷笑道:“打到咱家门口了,却没让他吃点苦头,真是便宜他了。袁三这小子真是狠如虎狼、滑如泥鳅,都到了抽死签拼命的时候,居然还留有后手。也罢,至少咱们还赢了一口气呢,中午吃面!我请!”汉子们“哄”地答应了,笑嘻嘻相互招呼着直奔码头门口的饭铺子。
第一碗面照例是要端给刘广海的,他的面不要卤,只要浇上一勺泄好的麻酱、一小勺白糖、一勺花椒油即可,他吃面时总要捧过碗来先说上两句:“哈!捞面呢,还有麻酱、花椒油,这可都是金贵东西啊。”
这边刘广海剥着蒜皮,看见了不远处的杨宣成,开口道:“最近在这干什么呢?”
杨宣成凑近了两步,老老实实答道:“没干什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刘广海点点头,用下颌点点远处守在大门口的那两个装了钢钩残肢的“哼哈二将”:“看见他们两个没?都是为咱码头出过大力的,为咱码头断过一只手。我说给俩人各拿一个大份儿,养着他们好吃好喝直到终老。这俩人却不乐意,说在家里闲不住,不能白拿着兄弟们卖力气挣来的钱,非要找事做。我就安排他们看大门,一来这事轻松,不用受累;二来这哥俩的架势能辟邪,吓住不少外来的歪门邪道;三来也让兄弟们看着咱们是讲情义、讲人缘的,一辈子的兄弟不离不弃。”
刘广海将剥好的蒜瓣扔进碗里,对杨宣成道:“这世上有人找不到合适事情做,而有的事情找不到适合人来做。人这一辈子能找到适合自己做,而自己又能成、做好的事,也很不容易啊。”
话比盐重,味比面长。刘广海短短几句话,说得杨宣成在内心深处不住点头。晚上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他依然把这话拿出来,放在心里一遍遍反复地琢磨。
第二天起,杨宣成再来码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眼神中就能看出来,是有了把码头当成自家的意思。他先找了把锤子,把栈桥按着步伐间隔,钉上十几条旧人力车胎防滑,而后又把两架废弃的架子车给修了起来。他本来就识文断字,脑子也聪明,货场、码头的管理宋国柱只要肯说的,他一点就通,记账盘货也是很快就能上手。没过些日子,码头上这些扛活的就已经暗自间有议论了:“这新来的小子不光能打,别的地方还有上好几手。”
【陆】
第一个月的份儿钱下来,是光亮亮六块大洋,竞比杨宣成当巡警时多上一半。此时的杨母欣喜盖过了忧虑,兴冲冲地张罗着包馅团子吃。惜缘帮着她将鸡蛋、粉丝、豆芽、白菜拌在一起,杨宣成蹲在院里剥蒜,只有木桦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坐在门框上晒太阳。
自打来到杨家后,木桦很快就被杨母宠得不像话。之前黑面虎悄悄将木桦的身世告诉杨母,对于这小辫杨暗自与别家女子生育的孩子,她一开始在内心还有些排斥,每到夜里想起当年旧事,还会忍不住掉泪,对木桦的态度也是不远不近。但木桦伶俐精明,言语中常哄杨母开心,比起平日少言而倔强的杨宣成来,显然更得杨母欢心。
而杨母的心思是,杨宣成早晚会走他爹当年的路,某一日踏出家门去四海漂泊,是个指望不上的,于是就起了将木桦留在身边伴老送终的心思。更兼木桦这年纪正是发育快的时候,不知不觉间眉眼越来越像当年的小辫杨,杨母渐渐也就把他当成了亲生孩子看待。老母宠小,这是屡有验证的老话,因此顶门立户的老大,多半在父母宠爱上也就略亏些。
杨宣成看木桦闲极无事,忍不住笑道:“弟弟,你这两天菜窖挖得怎样了?”
木桦撇嘴道:“慢慢来吧,离冬天还早呢。
“等你挖完了,里面还得修持呢,再说了早挖完早储菜,到后面买的人多,菜就贵啦!”
这边两人还没说完,里面和着面的杨母就开口道:“你当哥的不能伸把手啊?你这两天别去码头了,一起干当天就能完活。邪码头上又有什么值得天天去的?”
这边正说着话,忽听有人敲响院门,这敲门声轻且慢,听来生疏得很。杨宣成应了一声便起身掸了蒜皮走过去开门,却是欧秀珍俏面微红地站在门外。见对面的杨宣成有些惊讶,欧秀珍退了一小步,先低了头,却不开口说话。
杨宣成强忍着突如其来的满腔欣喜,笑道:“怎么是你?哦……有事么?”杨宣成自从九峰山回来,也有大半个月了,老实说他很想找个借口去女校见见欧秀珍。这些日子有太多的见闻想要与她分享,还有关于未来太多的想法要说与她听:但杨宣成屡屡犹豫之后,却没有去找她,原因是只要他一走近女校,没来由就有些心慌,更兼杨宣成打心眼里讨厌罗公子,也惹不起罗公子,只能躲罗公子常去的地方远些。所以这一直想见而未能见的欧秀珍忽然出现,倒真是圆了杨宣成的一桩难言心事。
欧秀珍轻轻匀了匀气道:“你回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吧。”
此言入耳,欧秀珍悄悄地撇了撇嘴。心里想问问眼前这犟人,为何回来这么久都不去看看自己,可话到嘴边却是实在难以启齿,只好点头道:“听说你去码头找了份差事?”
杨宣成点点头,“嗯”了一声,正想着该如何向她解释其中的诸多意思,欧秀珍却眼光一转,微微侧头躲开杨宣成的身子。见院子里的木桦正瞪着大眼向这里看着,屋里杨母与惜缘俱是两手粘面,俩人斜着身子一个姿势地从屋门里探出头来看向这边。一时间三双眼睛都聚焦在她的脸上,欧秀珍顿觉面上发烧,侧了头后退两步道:“这门里门外的,我们到外面来说。”
杨宣成应了一声带上院门,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缓缓而行的欧秀珍。
其实不用杨宣成解释,欧秀珍已经从老甲那里打听来一个大概,按她的意思,是发自内心地不愿意杨宣成走上这条路。一来是欧秀珍自诩正经人家女子,对这些把头、混混们自然是远避之犹嫌不及,更不愿让自己的亲友趟入这摊浑水里,牵连自己;二来是杨宣成论见识、论品行,都不在那些学堂的男生之下,应该想法子进学堂、长学识才是正经人的出路,像入江湖这般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邪门歪道,是万万沾染不得的。
而且交好女伴们身边的护花使者,除了同学之外就是某家店铺的少东、某家公子,自己身边若是带着这个“混江湖的”,那是根本谈不到一个圈子里的。因此她心思翻转犹豫许久,心下焦急却又等不来杨宣成,只好硬了面皮自己找上门来做规劝。
两人就这般边走边说,欧秀珍拉拉杂杂说了好些,到后来有些话虽然藏在心里许久,却终究说不出口来,只好无奈地仰头看着杨宣成的眼睛问道:“你懂了没?”
杨宣成没想到自己时时思念的欧秀珍,大老远的是到这里居然是为了给他上课,为了阻止他而来。方才乍见之下的惊讶与喜悦,渐渐被无奈与烦闷淹没。欧秀珍说得越多,杨宣成心中便越发地逆反起来,他觉得欧秀珍与那罗公子竟然越来越像,简直就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后者是把对穷人的轻蔑与无视赤裸裸挂在脸上,让人离得老远就能一眼看到;前者则是把这轻蔑与无视藏在心里,只在背过身后它才隐隐出现在嘴角上。
杨宣成的脚步越走越沉,渐渐落在欧秀珍身后,而欧秀珍浑然不觉,依旧在为他筹划着未来:“等你从学堂出来之后,可以到洋行、公司里去谋差事,天天穿西装,系领带,你身材好,撑起衣服来也有型。哎,我学了服装设计之后,还可以给你设计衣服,让你穿的与他们都不一样。将来你工作有成了,可以做到管事、经理,甚至董事长,还可以有你自己的公司!”
欧秀珍忽然转身,看见自己身后默然跟着的杨宣成眉头紧皱,目光游离,面色暗淡,只差把“不高兴”这三个字明白地写在脑门上。欧秀珍急得轻轻跺脚:“我……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大小姐,每个人生来就不尽相同,各有各的活法。尽管富贵天注定,但做事凭本心,只要有力气,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谁也没有权力用‘为你好’这样的借口去约束别人,让别人按照他设计的轨迹去活着!让别人活得符合他的心意!”
这抢白太直接,欧秀珍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而杨宣成却意犹未尽,仍自急速地说着:“在你看来很简单的事情,放在我的身上也许就很难;在我看来很正常的事情,你也许根本无法理解。我以为这并不妨碍我们交朋友,更不应该成为我们互相要求对方改变的理由!我想你知道,有些事情对我而言我做不到,因为我是我,我不是你!”
杨宣成还待说些什么,却看到欧秀珍惨白的脸色,他心里一软,闭嘴把后话咽回了肚子。而欧秀珍面色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青,接着她一转身拔腿便走,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疾行到杨宣成身前,从背着的书包里摸出一条浅灰色的围巾用力摔进杨宣成怀里,而后发足飞奔跑开了。
杨宣成手捧着围巾,看着欧秀珍跑远,消失在巷子拐角处,心里不但没有发泄情绪后的快意,反而有一种渐浓渐沉的不安与懊悔。他立在那里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叹口气,走回了家。
转眼间人到腊月,河面结冰不能行船,扛活的大多都分了些钱回家等着过年,留下看码头的也是每天以凿冰窟窿钓鱼为乐。大家主要的心思也就是忙活这过年了,祭灶、买门神、贴吊钱、办年货、扫房子,诸多事情都等着要忙。
年底,杨宣成从码头上领回来一个十块银元的大份子,他趁着下大雪之前,找朋友—起帮忙把漏了两年多的西屋顶修缮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置办了一些腊肉、白菜回家,想过一个好过往年的年三十。木桦也决定不回山去过年,那边冷不说,更没有天津城这许多热闹,他还想着接黑面虎下山来,正月十五—起观灯吃元宵呢。
杨母的身体自打上次罗公子指使人来欺负后,一直就在卧床吃药,随着年根临近,沾了喜气竟然有些好转,也跟惜缘说那就把许先生接来—起守岁,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这么多年都没曾聚在一起,一定要准备些好年货,好好地在—起说说话。
大年二十七中午,码头上的兄弟来敲门,送来一袋子花生、瓜子、关东糖等等零食和十几枚鸡蛋,说是码头上给各位把头准备的。又递过来一张纸条,说海哥买了二百斤白面,让面铺裁成两斤一张的纸条,散给附近街面上日子过得紧巴的街坊们和家里人口多的码头兄弟,特别关照过这第一张要先给杨宣成送来,一定让大家过个舒心年,若是有什么难处等开年再想办法。
眼看着过了腊月二十八就是腊月二十九,可一直没等到黑面虎来,木桦便有些坐不住了,门里门外地有些魂不守舍。在他意识里,黑面虎严厉却不蛮横,偶尔暴躁却不糊涂,未必是个宽容的父亲,却一定是个可以依赖的父亲。
这些年来木桦一直把他当成生父,惧怕、崇拜、怨恨、依赖种种情结都牵扯在这父子之间。而这种怕并不是胆小畏惧,是父子之间从内心深处滋生的认同与服从感,也是传统文化孝道的核心,所以才有正值盛年曾经领军斩将督抚—方的大人物们,仍然一语不合被老迈的父亲举着拐杖追打而抱头鼠窜的故事。
木桦这般坐立不安,杨母看了也是劝他:“你义父那里上下百十口人呢,要过年也有诸多的闲杂事情,抽不出身来也是难免,再说他要进城也未必容易。等等他吧,能赶上三十的饺子就好。”
年三十这一天从早晨开始,烧热水、贴吊钱等等,主要忙活的就是吃饭。炸腊肉、煎小鱼之外,还要准备肉馅、素馅的两种饺子。杨母、许思汀、惜缘、杨宣成、木桦,五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忙碌着,可直到饺子上锅,也没等到黑面虎来。
许思汀点头道:“应该的,山上的都是他手足兄弟,他这人讲义气,对人实诚,这大过年的你让他扔下朝夕相处的弟兄们自己进城,他准拔不开脚。所以我看他恐怕要到初二才能来吧。”
话虽这样说,可木桦却失望至极,只觉得自己被干爹扔在了这里,像一个把玩腻了的器具,从爱不释手到放置角落渐生灰尘,而自己竟没有挣扎或倾诉的机会,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远离自己。这般越想越觉得委屈,木桦竟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泪珠一落可心疼坏了杨母,连忙从炕上挪过来一把将木桦搂在怀里好言安慰,而这一搂让木桦更加觉得委屈,满腹怨气陡然倾冯而出,竟哽咽起来。杨宣成与许思汀连忙出言安慰,惜缘也拿了擦脸的布巾递来。好好的一顿年三十饺子,被生生搅凉了。
第二天一早,扫院子开院门,街坊四邻们相互串门拜年,码头上的几位把头也到杨家来拜年兼着认门,迎来送往中度过这大年初一。
俗话说初二是姑爷节,是各家姑爷们携妻带子拜会老泰山的日子。可一大早的,天津警察局门口就放起鞭炮,百十挂长鞭足足放了有半个小时,然后贴出来一张带着大印的布告,上写了日前长年为祸京畿地区的九峰山土匪尽数被歼,匪首黑面虎中枪毙命,警察局将其山寨踏平,扫荡一空,天津治安面貌大振云云。
消息传来犹如晴空霹雳,将杨家一家人都震惊在了当场。杨母心神慌乱,木桦六神无主,许思汀眉头紧锁,杨宣成目瞪口呆,惜缘瞪大双睛。看着众人手足无措,杨宣成急忙披上棉袄出门,找老甲去探听情况。老甲带着他走了一整天,从各处的只言片语和街头的种种流言中,才弄清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都说是罗公子不知道通过谁、什么时候搭上了九峰山上的二当家索三,也不知道许给了索三什么好处,竞说动了这位山寨里四梁八柱之首的大炮头反水。索二当家趁着置办年货的机会,私自把罗公子提供的十余支长短枪偷运上山,带着亲近手下在大年三十晚上骤然发难,竟一举控制了聚义厅,逼住了大当家黑面虎和其他头领。索二当家根本没开口没劝黑面虎下山接受招安,直接发令开打,一瞬间聚义厅里枪声响成一团,分不出谁与谁的鲜JIⅡ喷溅在墙上。
结果是黑面虎身中数枪当场丧命,海鹞子带着重伤跳下断崖生死不明,马老道叹口气回山继续当了道士,管粮台的焦大户见大势已去,也认头跟了索二当家。剩下的一众喽Ⅱ罗们当场散去大半,留下了三十余个愿意跟着下山的,于是索三一把大火烧了山寨,带着人到罗公子那投诚了。
许思汀叹口气道:“但凡是人了黑道的,要么被招安,,要么被剿灭,要么被火并,没别的结果。”
木桦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却一言不发,任凭泪水如注顺着脸颊流下来。杨宣成回想起黑面虎对待自己的诸般好来,怒恨难抑,嚷嚷着要亲手杀了索三给黑面虎报仇。他这愤恨的表现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许思汀不禁侧头瞟了一眼杨母,心想:看看你儿子的变化吧,如今也喊着要打要杀了。
杨母果然心中一动,思量着小心开口道:“他与你爹是师兄弟,说起来也算是咱家的一门亲戚,这仇自然是要记着的。可你若要报仇,就要慎之又慎,毕竟人命关天啊。”
杨宣成一仰脖子道:“他这样对兄弟背后捅刀的人,谁还拿他当人看?若不给他个教训,岂不让天下的结义兄弟寒心!再者说我师叔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纵然入了黑道也是罪不至死,放他一条生路又如何?那索三分明是拿了我师叔的命去做买路钱、投名状,成全了他的荣华富贵!他杀我师叔时又可曾想过人命关天?更何况师叔与我爹多少年的同门兄弟,今天他遭难,我若是装作无事一般,明日我有难时,谁还会对咱家施以援手?谁还会对我讲忠义?”
实际上杨宣成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已经抱定了要报仇的心思。在杨宣成看来,索三该杀之处在于,第一他杀了黑面虎,而且是偷袭;第二是他背叛山寨,不管他有何理由,是他背叛在先。所以杨宣成以为,杀索三前者是因为私人恩怨,后者是因为“江湖规矩”,背叛的就得死!
杨宣成心中愤慨,因此言语上也有些激烈,杨母自觉受了顶撞,心里又是护犊情深,情急之下拍案道:“你师叔费尽心机让你把木桦带下山来是为啥?就是为了让你们两个别再沾惹黑道,别走他的老路,保全自己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这是老辈人的良苦用心,你们却要喊打喊杀地硬往火坑里冲,你又有几条命可拼?你去杀别人,焉知别人不会来杀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母气愤地坐在—边独自抹泪,一屋子人再也无人说话。
一家人再也没有吃饭的心情,惜缘与许先生告辞回家,临走时许先生还叮嘱杨宣成道:“别让木桦急于报仇,也别让人知道他与黑面虎的关系,这事得找个时机从长计议。”说罢许思汀又用手点了点杨宣成道,“你也是一样!”
待杨宣成送客完毕转身回屋,杨母已经立在屋门口等他了,开口第一句就是:“人的命,天注定,你可不许去报仇!”杨宣成深明母亲的心思,尽管心中已经打定了报仇的主意,嘴上却还要应付道:“我知道,您放心母亲,我肯定不会轻举妄动,这是件大事,要好好地合计。”
杨母点点头道:“那就好,你去劝劝你弟弟,他一直在屋里蒙着头哭呢。”
杨宣成依言回房,果然看见木桦缩在被窝里,他心中一软,叹口气暗想:果真是命啊,我们两兄弟这下都成了没爹的孩子。想到此处,杨宣成心中难受,抹了抹涌出来的眼泪坐在床边,待轻轻揭开棉被才发现,被窝里塞的是一个枕头,木桦竟早已不见踪影!
杨宣成连忙直奔母亲屋里,也没有木桦的影子,杨母这才着了急,挣扎着起身催促道:“你赶紧去追啊,去找啊!”可这大半夜的,谁知道木桦去了哪里?又该去哪里寻找?
杨宣成出门心中寻思,木桦若是回山毫无意义;他若是去找索三寻仇,也不知道人家的下落;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怨恨之下去杀罗公子。可这罗公子的家在哪里呢?杨宣成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欧秀珍打听。
可欧秀珍前日在杨宣成那里受了抢白负气回家,这些天来都闷坐着闷闷不乐,回想起这木头人说的字字句句,时而怨恨得咬牙切齿,时而惦记得眉头紧皱。这时听这木头人竟然破天荒地找上门来,只当是他转了心性,来求自己原谅。这才算是如同服了顺气丸一般,有了些眉展心宽的情绪。可她女孩儿家心思多,想不能这般轻易让他得逞,需要略给他些苦头吃,他才会懂得珍视自己的那一份心思。于是欧秀珍打定主意,要故意慢些下楼,让他好好地等上一等。
她这边好整以暇地嘟着小嘴磨时间,杨宣成在院门外面可是如热锅蚂蚁般立不住了。围着门前台阶转了几圈之后,仍不见欧秀珍露面,杨宣成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礼貌,一个跨步原地跃起,半空中踹墙借力一个飞脚就跳进了院里。这大半夜的,院子里跳进个人来,一下子把满院的人都惊醒了,纷纷披着棉衣出来。
欧秀珍的大哥欧国梁端着顶门杠死死顶住屋门道:“外面谁啊?我可报警啦,我是警局办公室的欧大秘书!我……我家里有枪的啊!”
杨宣成顾不得理他,跺脚压了声音喊道:“欧秀珍,快点出来帮忙,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直喊了两遍,欧秀珍才推开窗子冷颜道:“你终于来找我啦?”
杨宣成急忙分说道:“你快告诉我罗公子家在哪?我弟弟找他寻仇去了!我得赶紧去拦着他。”
欧秀珍听了一愣,还是答道:“他住租界里,霞飞路,你真要去找他啊?”
杨宣成朝她重重抱拳相谢,跃出墙头飞跑而去。欧秀珍忙着披衣出来追着道:“你别跟他硬来啊……你等等我。”
跑出几步欧秀珍忽然转身跑回院里,到大哥的门口猛敲房门:“大哥你出来!大哥你是不是听见杨宣成说话了?你是不是在给那姓罗的打电话?”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欧秀珍附耳听了听,更急得拍门道:“大哥!你这是把杨宣成他们哥俩给卖了!姓罗的给你什么好处?你天天卖我的行踪给他还不够,还要卖人家无关的旁人!你有点良心好不好!大哥!大哥我不许你打电话!”
杨宣成一路飞奔到租界,拐过巷子,远远看着罗宅灯火通明,二楼间的外廊上人影攒动。他俯下身围着院子绕了一圈,没找到可以翻墙而入的地方,这深宅大户果然是名不虚传。急切间杨宣成在西墙下看见一个用来清除院内积水的出口,有两只巴掌大小,用做成网眼的铁丝拦着,杨宣成便爬下去将脸贴在地上朝里看去。
只见院子当中一身泥溃的木桦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两个人按着他的肩膀还压不住他的奋力挣扎。罗公子似乎是晚宴的酒劲未醒,步履有些微晃地从屋里走出来,站在一层的围廊里手扶着栏杆哈哈大笑:“看见没?这样的穷棒子也想来杀我?他有这实力么?也配做我的对手?”罗公子伸手点指木桦,“龙生龙、凤生凤啊,土匪的儿子就土匪!他干不了别的,他就是个土匪!他生了儿子还是土匪!”
木桦已经被人堵住了嘴,但他脸上暴起的青筋,能看出他此时面对仇人怨怒交加,恨不得扑过去咬上一口。罗公子打了个酒嗝笑道:“就凭你还想动我?你有这本事么?你想弄死我是做梦,而我想弄死你就只需要动动手指头而已,这就是你跟我之间的差别!”
罗公子回首拿过来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把玩:“这也叫杀人的家伙?看着像水果刀。”正要随手扔掉,忽然想起什么改变了主意,笑吟吟走下台阶俯身对着木桦道,“别怕,我这人心善得很,我不会弄死你,就是给你做个记号。我拿它在你脑门上刻个‘匪’字,让你走到哪儿都好认,让正经人远远看见就躲你远点,省得你再去害人。”说着他笑嘻嘻地揪起木桦的头发,举刀往上就刺,嘴里还念叨着,“别怕,不疼,马上就好。”
杨宣成再也看不下去,他爬起来奋力翻墙,几番用劲却依然够不到墙头。情急之下,他抓过一边的几根竹竿用手攥成一捆,后退几步小跑着将竹竿在墙角处猛地一撑,要借力飞过墙头。这一下可算是拼命一搏,在竹竿的劈裂声中杨宣成越过高墙,却被院墙上防盗的碎玻璃在腿上、身上割破了几条伤口,右大腿瞬间就被染红。
他方一落地,就被眼尖的护院家人扑上来,杨宣成顾不得想什么挤按化抹,全凭着本能与血勇,拉开架子硬对硬地迎上去。老话说,一夫拼命,万夫难敌,更何况他绝非一般的庸手可比,一时间院子里被他打了个人仰马翻。罗家护院在招架拦阻间纷纷倒地,弹指间竟被他冲到了罗公子身前。
罗公子对杨宣成的越墙而入,先是惊讶,后是愤恨。他想不透这小子怎么回回成心与自己作对,自己已经饶了他几次,这小子却变本加厉屡屡重来,这不仅是自不量力,简直有些阴魂不散了。看着杨宣成扑到身前,他一声咒骂举了匕首便朝杨宣成脸上刺去。
匕首的握法有正有反,一般柄尾与手掌的虎口平齐,刃朝后贴住小臂为常见,这是利用匕首的锋利,以臂力拖割在对方身上形成大条伤口为目的。或者正握把柄,以拇指顶住护手,利用匕首的尖锐剌击敌人。而像罗公子这般如捏炒勺般捏着匕首把在杨宣成眼前乱晃,自然是破绽百出。
杨宣成抬脚弹踢,正中罗公子手肘,匕首打着旋儿飞起来一人高。杨宣成踢腿未落,另一条腿蹬地跃起,半空中一脚当胸将罗公子踹倒,再伸手抄了匕首就要扑上去挟持罗公子逼他放人。
这当口有罗家下人不要命地扑上来从身后将杨宣成拦腰抱住,杨宣成不愿伤人,却挣脱不开这人的死死搂抱,几番挣扎之下只好将匕首插入那人手掌一转,那人才算吃疼放手。等杨宣成再抬头时,罗公子已经平举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口:“打啊!闹啊!我先给你穿个窟窿!”
两人四目相对,各人眼神中俱都是愤怒和杀意,只不过这回罗公子又一次占了上风,杨宣成再无还手翻盘的机会。
“你成心跟我作对是吧?你以为我不敢弄死你是吧?小子今天我就要你见血!我让你蹦,我先打折你腿,我看你怎么蹦!”说着罗公子下压手腕一枪打在杨宣成脚前的地上,枪弹溅起碎石和火花,“你蹦啊!你跟我蹦啊!”又是两枪打在地上,罗公子举手指向杨宣成的膝盖。
正在这时,有人用力猛砸罗家院子的大门,三两下之后声音微顿,继而更加响亮起来,似是来人不甘手敲声音弱小,特意捡了石头握在手里砸门,随即门外有人喊道:“姓罗的你给我开门!你敢伤他我跟你没完!”正是欧秀珍好容易找到人力车一路直追而来。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罗公子,此时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明显神情一滞,眉头紧皱起来。而外面的敲门声却不绝于耳,似乎不把这大铁门砸开誓不罢休。罗公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下人去开门,自己则退开两步关了手枪的保险。
大门打开,欧秀珍扔掉石头跑进院子,先看了看事态,便跑到杨宣成身边,见他腿上几条血口,几乎把裤腿洇红,急得跺脚道:“姓罗的!你都对他干了什么?”
罗公子气急反笑:“大小姐您先仔细看看吧,匕首在他手里,那伤口是他自己弄的,我不但没伤着他,我的人还让他打伤一片呢!”
杨宣成与欧秀珍解开捆着木桦的绳子,见木桦脸上青紫片片,已经是挨了一顿狠打,而额头上被罗公子用刀割了两个竖口,正是“匪”字的中间那两竖。
欧秀珍忙摸出手帕来给木桦止血,不忘回头道:“你怎的下手这般狠!”
罗公子被她气得几乎无语:“我狠?他拿刀子捅我的时侯他不狠吗?我要不狠现在躺下的就是我了!你居然向着一个土匪,你到底是帮哪一边的?”
“你要是不把人家逼到绝路上,人家能当土匪吗?你还总说自己心善,那干吗要赶尽杀绝?你就是伪善!你虚伪!你恶毒!”
罗公子气得把手枪狠狠摔在地上:“你讲不讲道理啊!他们是匪,我是兵!天下有兵不抓匪的道理吗?全天下的土匪都是我逼上山的吗?我不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要祸害多少人?你以为这小子是好人?”他一指杨宣成,“他才是处心积虑要占你便宜的,他才是虚伪的骗子!混吃混喝的街头混混!你喜欢这样的人,会耽误你一辈子的!”
欧秀珍面色一红:“不用你说,我再也不信你!我们走。”说着拉了杨宣成与木桦往外走。罗家人要阻拦,罗公子挥挥手长叹一声,无比颓废地蹲下来坐在台阶上。他此时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有诸般的委屈与不甘心在胸中交织,将一颗心拨动得生疼。罗公子连连摇头,低语道:“他会对你好么?他能给你什么?他哪里比我强了?你在上他的当啊!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放走了三人的罗公子更不开心,因为他所看到的是这三人搀扶着一同而去,自己则是被剩在院子里的孤家寡人,而且三人中谁也没有回头来说些感激不尽永不再犯的话,似乎他们认为其所作所为是天经地义,而自己释放他们也完全是理所应当。
最让罗公子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冷眼与轻视,早知道是这般结果的话,他方才绝对会扣动扳机先在杨宣成身上打个窟窿,哪怕欧秀珍因此与他反目。因为只有杨宣成死掉了,这场竞争才会彻底结束,活人不论如何总还是会有机会,而死人的结果就是慢慢被人从心里遗忘。
一时间月冷星稀,树影暗驳,罗公子看着三人远去,竟几乎落下泪来,一股针刺般的疼从心底浮上来,紧接着一阵从未有过的恨意顺着这股疼痛如火山般喷薄而出。罗公子缓缓抬起右臂张开拇指与食指比画成手枪的样子,慢慢瞄准远处杨宣成模糊的身影:“砰!砰!”
木桦被救回了家里,皮肉之伤尤可治,但额头上那两条刀痕却是一定会留疤的。欧秀珍帮着点灯清洗伤口,杨宣成脱掉木桦的衣服帮他推拿化瘀。杨母披了衣服手扶着墙慢慢走进来,眼见得木桦满脸血污双目紧闭,她心疼得紧皱眉头胸口一酸,只觉一阵眩晕扑面而来,两手无力扶不住炕沿,竟一跤坐倒在地上。一时间杨家乱成一团,老太太与干兄弟两头照顾着,杨宣成与欧秀珍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夜,在抬头想舒口气的时候,才发觉竟然已经天色微白。
欧秀珍看着杨宣成疲惫地倚在桌边,双目通红,满脸的汗渍,她轻轻叹口气,拧干了布巾递给他擦脸。这边杨宣成也正好挣扎着起身,将一块布巾用热水烫了,用嘴吹着拧干了水返身递给她。两人手举着布巾站在对面,不由得都莞尔一笑,从对方手里接过来各自擦脸净手,似乎之前的种种不快都随着这一夜的忙碌而烟消云散。
用袁文会的话说:“罗少爷您这是太过心善了,被人欺负成这样都下不去手,这事您要是不下狠心,早晚会吃了大亏。”
罗公子晃了晃杯中的红酒,抿了一口,将这个月赌场厚厚的那叠份子钱塞进公文包里,叹口气接着皱眉想事情。袁文会也不打扰他,只喝了口酒慢慢地自顾自说着闲话:“九峰山这事您办得漂亮,全天津卫的人物对您这手计略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可是还有不少人替您揪着心呢。老话说‘斩草除根’,这是必须的,所谓的什么‘雷霆手段,菩萨心肠’,那都是糊弄人的鬼话。一旦心慈手软留下了隐患在外面,将来您在明处他在暗处,您提防着他报仇能绷着弦一辈子么?万一有个疏忽大意,那可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情啊。”
袁文会见罗公子沉默不语,叹口气接着道:“您看过《赵氏孤儿》的戏吧,这就是做事没除根留下致命后患的例子,孩子都不能留啊。这不是心狠不心狠的事,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必须要这么干。什么人最安全?死人!我们混江湖的有句俗话叫:不怕有儿子,只怕有朋友!儿子还有不孝或者懦弱的,咱可以不提防;可这人要交下个仗义的朋友没除掉,那早晚是个大祸害啊。黑面虎让您给一手铲除了,可现在不但剩了儿子在外面,还有个死党朋友天天在您身边盯着您一举一动,您这后半辈子还想睡安稳觉么?”
罗公子也有些懊恼,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啊,当天我就该杀了他们俩!唉,没法子,我这一见她闯进来,手都软了。”
袁文会笑嘻嘻道:“您是什么身份?这样的脏活还要您动手?您就说句话,我来办就行。”
罗公子双眼微睁,盯住袁文会看了一会儿,笑道:“无利不起早,你替我办这事,想要什么好处?”
袁文会哈哈一笑:“罗少爷,我为您办事,什么时候要过您家一分钱?我想要的,都不是您的东西。”他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开口道,“第一,我要您一纸封条,查封刘广海的码头。当然我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会给您找个合适的借口,而且后事我都安排好了。”
罗公子点头道:“只要有站得住的借口,这不难。我要封那些穷棒子,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袁文会点点头,又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二,我知道您在九峰山招降的那一队人,因为警局里有人看不得您出这么大的风头,所以出尔反尔不同意收编。现在这些人暂住在宝坻进退不得,越发不好安抚,搞不好又要上山为患。我这也是帮您的忙,您把他们都给我,我保证把这些人白白胖胖养活半年,再全须全影地还给您。既为您解了麻烦,也替您养了一队心腹。”
这可是正说在罗公子的心眼里,自打张学良派弟弟张学铭当了天津市警察局长以来,汰弱留强,革除积弊,令街市面貌焕然一新。罗公子这般花钱捐了官做的富家子弟,尽管还有些想做事的心气,但毕竟没进过讲武堂,没有过治军经验,所以很快就被从警局中边缘化。
而罗公子在招降九峰山土匪时许下的一些承诺也就成了空头支票无法兑现,这时间一长,索三等人心里自然就有诸多不满,双方之间的猜忌与误会也凭生渐多。这一伙人天天呆在那里会闲极生事,已经成了罗公子的一块心病,但他又存了收罗这伙人作为起家嫡系的念头,舍不得放手,因此这才进退两难地卡在这里。
袁文会这一说,对罗公子而言已经是帮了’大忙,当下他眉开眼笑地举杯敬了袁文会一杯酒,马上在茶几上写了一张纸条,又画了暗记,递给袁文会,算是用来调动他这路人马的“兵符信物”。
【柒】
转过元宵节,杨母的病情日渐严重,体虚、咳嗽,更兼绝少饮食,一服服药吃下去却不见好转,更多的时候就是躺在床上昏睡。偶尔有醒的时候,也是闭着眼自顾自地说些什么,字音含含糊糊,却能隐约听到似乎是年轻时的历历往事。
杨宣成请过几位大夫来看,都说是早年劳累落下的病根,外感风邪、内伤七情,所以这病由在身体里发散了,难治。每每杨宣成都是听了别人的推荐,兴冲冲地去求了方子,最终却不见效果。人到了屡屡失望时,便会将希望寄托在神佛上,杨宣成也曾跪上一整天,求来香灰悄悄给母亲调在水里喝了,却依然无效。
杨宣成不作罢,继续到处请名医上门。后来人家直接把话说开了,说这人一旦意识模糊,就说明病已入脑,再无药可效,所剩的也就是撑些时日罢了。杨宣成开始还强作不信,硬觉得是大夫在敷衍他,直到几位大夫都这么说,这才真的死了心,随之而来的就是痛彻心扉的悲伤。他只觉这些日子来就眼看着希望一点点从自己手指缝间流逝,费尽百般努力却无可挽留,自己学再多的功夫却换不来母亲的平安健康,心力交瘁下情绪也有些暴躁起来。
杨母的病推及根源是早年的劳累,罗公子指使人来搜烟土时淋了雨是由头,木桦的半夜出走负伤而归更是雪上加霜。因此杨宣成便颇有些埋怨木桦的心思,怨他不懂事理任性轻浮,不知不觉间语气上便有表露。而木桦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心性,言语入耳直往心里去,在寡言少语了几天后,忽然留了封信在床上就不告而别了。信中寥寥几句,只说将来为父报仇之时,就是兄弟再会之日。
杨宣成见了信气得跺脚,恨的是这兄弟睥气乖张偏执,行事全无眉眼高低,偏要在杨母病重时添这般乱子。内心深处更怨的则是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罗公子,若不是他指使人上门欺负、招安山寨、欺辱木桦,家里哪会有这般接踵而来的乱子。
好容易熬到了惊蛰,杨母一早起来忽然睁了眼,示意杨宣成把许先生父女请来。杨母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看着许先生只是流泪,又把双手在胸前合十,缓缓朝他拜了拜。许先生自然明白这是托付之意,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杨母看着杨宣成,缓缓伸出手指点了点惜缘,两手摸索着去摘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可年深日久这戒指箍在手指上一时摘不下来,惜缘去取了油来涂上也是无用。杨母试了两次就累了,只好指指自己这戒指,又指了指惜缘,算是许给她一样东西。
安排下这些事情,杨母便乏了,拉着杨宣成的手就闭目睡了,她不放手杨宣成也不敢抽出来,只怕惊扰了母亲,就这样让她拉着手,自己坐在地上陪着,直到累得也斜倚着炕睡过去。不知过了几时,杨宣成猛然惊醒,却感觉母亲拉着自己的手已经冰凉,原来就在他打盹时,母亲便驾鹤仙去了,让孑然孤独的杨宣成哭得好不伤心,几乎晕厥。
杨家白事,码头上自然按规矩送来了份子钱,可钱再多,杨宣成独身一个也难以操持。宋国柱便自告奋勇地来帮他,请总管、找杠房、起灵棚、租桌椅、扎纸活,前后忙活得脚不沾地,老甲也以结义兄弟的身份帮着杨宣成迎来送往,行礼招待。
好在杨家一来亲戚不多,二来丧事办得相对简单并不铺张,因此繁文缛节也就少了很多。惜缘也挂了子女孝,一直陪着杨宣成操办完整个白事,到后来杨宣成看她累得不成样子,劝她回去歇歇再来,惜缘使劲摇头,伸手指指他,又指指戒指,眼神坚决而明亮。
出殡后即是下葬,杨父、杨母两人在时隔六年后终于重逢,两人如愿以偿地合葬在一处。杨宣成跪在墓碑前满腹心酸,自己以后便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想他们时虽然可以来祭奠一下,却再也不可能听见二老说话,眼泪便止不住地纷纷砸落在地上。
老甲怕他伤心过度乱了心智,便凑过来道:“你总说咱娘喜欢坐在炕上隔着窗子看你打拳,你不想在这再打一遍拳给二老看看么?让他们也欢喜些。”
这话说得杨宣成直点头,他将眼泪擦了擦,四顾要找个打拳的地方,可这坟前地面坑洼不平,杨宣成更无心细想,索性一跃上了旁边摆着的一张八仙桌。待无极桩站好后,杨宣成三呼三吸平心敛气,将心头平静成一片空明,准备要起势开拳。
可就在这时候,杨宣成只觉得突然间心乱如麻,杨父、杨母、黑面虎、罗公子、欧秀珍、索三等等诸人的身影如乱蜂钻林般闯人脑海中来,这些人或满身血污,或正襟危坐,或哈哈大笑,或眼神阴鸷,重重叠叠挥之不去,令杨宣成凝在起手势那里再也演不下去。
再过得片刻,这些人影竟越聚越多,见缝插针地将杨宣成心里塞得满满胀胀,令他呼吸都越发困难,几近窒息。杨宣成只觉两臂渐有千斤之重,已难再维持招法架势,两腿也微微发颤,就要跪倒在桌上。
就在此时,突然自远处传来送丧的唢呐之声,这声音激扬高亢直冲云霄,虽如裂帛却坚韧不断,婉转间犹自拔高,在三番高音后竟似还有冲高的余地。这唢呐声犹如神效,一瞬间将杨宣成心中的重重人影涤荡得干干净净,犹如碧空万里无云,只剩蓝天空寂。这声音不仅将杨宣成心头那些纷杂烦乱一抹而净,一瞬间也将他学下多年的拳架套路全部倾空,现在的杨宣成心里真如空谷一般,再无丝毫杂物。
杨宣成此时身上再无沉坠之感,微风拂过两臂时又传来熟悉的感觉,缕缕轻风犹如孩童在臂上跑跳,风力的强弱细微变化无比明晰。杨宣成不再想拳架招式的顺序,索性从起手势跳过若干招,直接连到“海底针”,再由“海底针”挺腰含胸演“十字手”,再由“十字手”晃动双肩演“武松脱栲”,再接“高探马”、“上式七星”、“左右分脚”。
这一路不按固有顺序随意演招,竟全无衔接上的拘谨与生涩,变化间浑然一体有如天成。在桌子上演拳的杨宣成举手投足间如行云流水,真正将阴阳、刚柔、虚实、动静、蓄发、体用合为一炉。最后双臂抱圆合太极,杨宣成矗立桌上,整个人肃静自然,宛如空透。
直到守孝百日后,杨宣成回到码头,恭恭敬敬给两个人叩头行礼。一是把头大哥刘广海,因为没有他发话特加的那一份“厚份子”,杨家在久病之余哪还有钱能顺利办下白事来,为办白事卖房举债便是唯一出路;二则是宋国柱,这好兄弟不但一手操持令白事办得圆圆满满顺当利索,而且还身穿孝服陪着杨宣成守了三夜孝。
用他的话说是:“你老娘人好,是个大善人,陪她老人家我乐意。而且这是杨无敌的夫人,给她老人家守夜我长身份啊。另一个就是兄弟我佩服你,但兄弟我也穷,家里啥都没有,我就陪你三夜,算是我送你份兄弟情谊!”杨宣成感念他这三句掏心窝子的话和一番张罗白事的辛苦,三叩首作为答谢。
日子就这样淡淡过去。
这天刘广海在午前来到码头,下了洋车先开口问道:“最近街面上怎么这么乱啊,这一路上好几拨学生上街游行,又是举旗又是喊号子的,挡着我的车都过不来。”
宋国柱想了想道:“罢课吧?准是又骂哪个当官的呢。要说现在这些当大官的也是没脑子,都能让学生们给揪出错来,这官当的,还不如我呢。”
杨宣成笑笑道:“好像学生们这次还真没骂民国政府,骂的是日本人。”刘广海与宋国柱一起扭过脸来听他分说,“好像是说一个叫什么村的日本人,在东北兴安县搞侦查,把咱们的地形驻军什么的都画了图,结果被咱们当场逮住了,身上还搜出了枪。当地本来就恨日本人,一看抓住的又是来搞破坏的间谍,就直接给毙了。”(注:中村事件发生在1931年六月,是九一八事变时日方主要借口之一。)
“毙得好!不愧是东北汉子。”宋国柱一拍大腿道。
“可是毙了之后日本入那边就不干了,他们不说自己派人来侦查破坏,反而矫情说咱们无故打死了他们的人,天天逼着咱们要给个说法。”杨宣成到底是读过书的,对报纸上的东西印象深刻。
“那是该杀!你跳墙进我院子来偷颗菜,我揍你一顿都不冤,更何况还是跑来当间谍了。”刘广海冷哼一声道。
“可是日本人横呢,逼着少帅把那个毙了间谍的关团长免职了,学生们就是声援关团长、抗议日本人呢。”
“抗议?这不疼不痒的抗议能有个屁用!狠狠揍他让他知道疼才是真的!”刘广海愤愤道,“不过,恐怕这中日之间将来必有一战啊。”
宋国柱没想那么多,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道:“大哥,这事学生们在理,咱们中国也占理,咱们也应该搞点动静,声援一下关团长那汉子!”
刘广海点点头。杨宣成道:“那咱们就挂个大条幅,白纸黑字地写上……写‘爱国如家,岂容窥伺!匹夫报国,拒卸日货!’如何?”刘广海点头应允。宋国柱却挠挠脑袋撇嘴道:“写这绕嘴的,这么多字多费事,你就直接写‘日本船滚远点’不就完了么。”
第二天,旁边说书的金铁嘴一路小跑来到码头,手举着一张《益世报》来给刘广海看。
只见报纸上登着一张刘家码头外挂着白布墨字的照片,配了一段题为“忧患岂止匹夫,爱国方乃英雄”的短文。金铁嘴举着报纸给刘广海念了一遍,刘广海得意地笑笑:“咱挂个条幅就成英雄了?还上了报纸!嘿嘿,这英雄当得也有些忒容易了吧。”
金铁嘴恭维道:“话不能这么说啊刘大把头,这海河上下的码头有多少家指着给日本人卸货吃饭的?又有多少不敢招惹日本人的?像您这样硬气又有胆子的,咱海河上下您是拔了头份儿的!再说了,咱国人向来是动嘴的多,动手的少;能说的多,能打的少。当年慈禧能说,一气向十一国宣战,结果让人家打得跑到西安去了。倘若人人都像您这样多点决心,少点私心,能让人欺负成这样么?”
这话如糖似蜜,直渗进刘广海心缝里面,他笑眯眯地用胳膊肘一碰金铁嘴:“你……你再给我念一遍。”
这边兴致正浓,宋国柱也是一路小跑过来,一拉刘广海道:“海哥,有件出气的喜事你听不听?我告诉你,昨晚袁文会那姘头去我那前街唱堂会,就是那个宣雅戏院唱大鼓那娘儿们啊,您忘啦?我知道她要来,我就蹲在街口等着她,远远看她穿着一身的真丝旗袍坐车过来,你猜怎么着,我给她来了个。醍醐灌顶’!哎呀你怎么听不明白呢,是尿壶灌顶啊。哈哈哈,那小娘们一边吐着就回去换衣服了,可把我乐死了。这回我给咱码头出气了吧?”
这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杨宣成接过报纸细细读过,眼光却在尾脚处停留下来,“本报见习记者欧秀珍”。字入眼帘,让杨宣成一阵激动,居然是她!她果真做了记者!杨宣成叠了报纸眺下货箱撒脚便跑。
他按着地址找到报社,看门人了解了来意,让他直接上二楼去找欧记者。杨宣成从铺了木地板的走廊过去,远远看见里面是一个大开间的办公室,数张桌子面对面地摆在一起,里面年轻人居多,有的手拿稿件走来走去,有的举着电话正讨论着什么,一副热火朝天的忙碌样子。
西北角有张桌子,欧秀珍正站在前面低头忙碌,她还是一身的蓝色学生装,将长发剪短了,耳朵上居然还夹着一支铅笔。她似乎顾不得坐下,就站着弯腰在那里将手上的东西涂涂改改,然后走出几步递到一位同事手里,再从文件筐里取出一张纸涂改几下,走出来交给另一位同事手里。
杨宣成远远地看着她站在那里忙着,身形消瘦却挺拔,一缕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肩膀上,仿佛给她整个人都镀了一层光晕,将整个屋角都映得明亮起来。过了好久,欧秀珍才抬头发现站在那里的杨宣成,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来道:“你怎么来了?”
杨宣成举了举手中的报纸道:“特地来向大记者道谢啊。”
欧秀珍笑着侧了头,将脸颊上的红润藏起来:“主编说我们的报道要讲正气、讲真理,讲社会底层的真实悲欢。你们是海河码头中第一个明确支持学生的,像你们这样有胆识敢讲话的,我当然要报道啦。”
杨宣成看着她脸上兴奋而极具朝气的神情,也被她所感染,笑道:“看你说话的样子,真像个大记者呢。”
欧秀珍摇摇头道:“我还差得远呢,不过我有信心,我一定会成为大记者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只觉有很多话想说,只是此时此地又无法将所有的话倾诉出来,只好相互看着,不再开口。欧秀珍先脸红了起来,从兜里摸出一支钢笔来道:“送你吧,希望你用它能有所收获,别一辈子都窝在码头上。”杨宣成讪讪接了笔,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欧秀珍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有人在我们报纸上登广告要转让仓库,你看看地址,距离你们那里很近啊。”说着将一张当天新出版的报纸递给杨宣成。
杨宣成将这消息说给刘广海听,刘广海心里也是一动:“这倒是个好事,别说,你这朋友还真有眼光。这仓库离得近,咱们照顾得过来,而且能安置下不少人手,也能存放不少东西。小杨你抓紧去谈谈,行的话咱们就干!”
事情谈得顺利,那原主是个南方人,只说要撤资回去,有几间铺面已经让给了朋友,剩下一个仓库拿出来转让。两人谈下了价钱,便说好后天杨宣成带着刘广海来签房契。
可这天刘广海带着宋国柱、杨宣成,由六顺子拉车来写房契,那原主却面有难色。杨宣成一再追问,对方才吞吞吐吐说是由警局某位大官出面,把这仓库强买走了。那原主知道刘广海的身份,也不敢得罪他,不但把订金一分不少地退了,还拿出二十块大洋来作为补偿。刘广海摆摆手道:“算了,你离家在外的做生意也不容易,那边强横你也得罪不起,定金我拿走,这钱就算了,我只收一块钱算这几个兄弟跟我过来的跑腿钱,剩下的送你做个路费。咱们也算交个朋友,哪天我到了你那儿,也请你多多照应。”
杨宣成等人垂头丧气地跟着刘广海往回走,宋国柱还有些想不通,忍不住嘴里骂骂咧咧的。刘广海道:“兄弟,自古民不与官斗,那当官的要和咱争利,明的暗的手段多了去了,咱能不惹上他们就别惹上他们,好库房有的是,回头咱们再请小杨的朋友给咱们留意着。咱也别白出来一趟,我请你们吃卷饼!”
焦黄热腾的白面饼,抹上少许面酱,夹上四两猪头肉、一把小葱,一定要仰头举着吃,免得酱汤油点滴在身上,这叫“吹喇叭”吃。四人每人卷了一筒,在大街上仰着头边走边吃自得其乐,宋国柱嚷嚷着肉咸,要在前面请大家喝大碗茶。
可前面人头攒动挤成了一堆,刘广海坐的人力车就过不去了,他从踏板上站起来看了看道:“哦,一辆人力车撞汽车上了,六顺子你绕着走吧,这怕得堵会子了。”
六顺子依言举起车杆原地转头,从西侧胡同里绕过去。众人走了一会儿,宋国柱忽然在前面站住道:“不对啊,这里怎么好清静啊?”众人听了都停住脚步四下乱看。刘广海将最后一块饼咽了问道:“怎么了国柱?”
“海哥,往常这胡同里卖杂货的、捡破烂的、串门子的,还有那些跑着玩的半大孩子随处都是,热闹极了,怎么今天一个人都没看见呢?”
“是不是都去刚才撞车那边看热闹了?”
“那平时坐在院门口门槛上干活的那些大娘们昵?怎么一个都没出来?”
诸人愣了愣,也心惊起来,刘广海忽然跃下车道:“快走,原路回去!”
诸人见他失色,顿时有些惊慌起来。就在这时,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十几个壮汉从藏身处跃出来挡住去路,六个同样的汉子则将来时的胡同口堵住,两旁的院门同时打开,十余个手持利器的汉子迈出来,铁桶一般将刘广海众人围在当中。
众人眨眼间被围,刘广海扫了一眼对方手里的家伙,不由得暗暗皱眉。大凡街头斗殴,所用的家伙不过是片刀、铁尺、铁链等物件,这些东西往往看上去凶狠,落在身上也疼,却不是致命的家伙。纵然有用刀的高手,片刀着身时用上拖带劲,能开膛破肚,但只要及时送到租界里的西医院,缝上口子就还有救。
可怕的是匕首、叉子这样的小物件,他攥在手里贴身进来,既不易发现,捅进身体里手腕一转,内脏和肠子就都搅断了,神仙也无救。再有就怕拿小斧子的,再能打的人挨上一下当场就算是废了,只能任人宰割。而今天围住刘广海的这些人,出手的家伙不是匕首就是手斧,根本没有长家伙,一看就知道是要命来的!
宋国柱眼尖,手指对面某人道:“他是癞头周五,袁文会的人!”被他手指的那人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宋国柱还待说话,山墙上袁文会已经探出脑袋来:“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
混混之间的打架,里面有学问更有规矩。按照码头规矩,相互间的斗殴是不能打死人的,而要把对方打“服了”。打人的一方要千方百计地让挨打的喊出“服”字来,只要认了服,你回去以后依旧吃香喝辣,回你的地盘上当老大,但以后见了我要服服帖帖,我说什么你就要听。挨打的一方则要你宁死不能服软,因为码头上最讲求的是面子,生死事小,丢份事大,今天我要认了服,等于自认栽面儿,而且围观的人越多,这面子栽得越大,一辈子再没有站在人前吆五喝六的机会与本钱。
所以,一般码头纷争与混混之间殴斗,抢的都是面子,传诵的都是谁谁栽给谁谁了,谁谁骨头够硬之类的话题。而袁文会这次不同,他不按规矩来,首先,挑的人都是有家室的,用他的话说:“你们这次杀不了刘广海,也就别想回来见你们的爹娘儿子!”他是用亲属要挟这些人出死力;其次,他发下来的家伙都是重伤要命的物件,而且刚才这句话他喊得明白:“给我杀!”
宋国柱最先看出来不对,喊一声:“海哥快走!”十几柄手斧飞过来,宋国柱身上立时就挂了花。刘广海撕捋开疯狗一般扑上来的众人,靠向宋国柱:“操!—起走,咱死也不含糊他们!”
话音刚落,十几个白灰包飞过来,将两人上半身砸成雪人,立时封住了双眼。宋国柱一声惨叫,却伸手抓过刘广海的肩膀,一掌拍在他后脑上。刘广海身子一晃,宋国柱抄住他两腿,沉腰坐马向后猛地一甩:“杨子接着!”竟然像卸货甩麻包一样,将快二百斤的刘广海甩了出去。这边六顺子转动洋车顶在墙上:“杨哥快上墙!”
杨宣成背了刘广海跨上洋车,踩着车座直奔墙头,宋国柱双目被封,却扑上来死死护住杨宣成的身后,他拼着挨上一刀,抓住一个扑上来的混混,“啊!啊!”地怒吼着,将此人当作沙包一般地抡开了,拼了命地延缓着冲上来的敌人。
被他抡着的人不断磕碰在墙壁、街面上,很快就在沾了白灰的地面上留下鲜红的星星点点。而宋国柱吃了双目不见的大亏,仍旧不时有匕首和手斧在他抡动的破绽中冲进来,给他以重伤。冲上来想要接应的六顺子也被几个人扑倒在地,几声惨叫之后便没了呼吸。
宋国柱听不见杨宣成的声音,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手中人扔出去,转过头朝着杨宣成离开的方向嘶声大喊道:“小杨你看好海哥,他是咱们的一辈子啊!”
见了血的打手们已经红了眼,纷纷踩着洋车上墙去追杨宣成。袁文会得意地笑笑,让身边人去把人喊回来,不用追了。旁人不解,问道:“三爷,咱这不是干掉刘广海的好机会么?”
袁文会冷笑一声道:“你懂什么?我要是真剁了刘广海,他那一派的人能放过我?到时候我接了仇扣,有人坐享其成又能占下码头,还能扔出我来落个秉公处事的好名声,咱爷们犯不着给人家当枪使。留着刘广海,咱爷们就有被用得着的地方,可没了刘广海,咱爷们就要被别人提防算计了,他们就会把咱们当成第二个刘广海,这就是江湖。所以咱还得留着他,只要让全天津知道刘广海今天栽了,栽在我手里了,就行!”
说到这儿,袁文会有些惆怅,仰天叹口气道:“所谓的江湖规矩,不过是拿来为自己争利的工具罢了,等哪天咱爷们能立规矩、改规矩了,天津卫才能算是咱们的天下了。走!跟着三爷我去堵他家门去!”
杨宣成不敢回家,背着刘广海直奔许思汀那里,他这般一身鲜血,还背着个满头白灰的人,直把惜缘吓了一大跳,手脚都哆嗦起来。杨宣成简单把事情跟许先生一说,许思汀皱眉道:“快去拿油来,用菜籽油,不能用水,不然眼睛就废了!”惜缘跑去拿油,许思汀对杨宣成道,“你得回去码头,那里不能没入主事。但你必须小心应对,切记不能硬拼,更不能与人结仇。”
杨宣成转身要走,坐在椅子上的刘广海一把拉住他衣襟道:“护好码头,它是咱兄弟们的命根子!也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哪里!”
杨宣成迈步出门,正好惜缘拿了油跑回来,见他急匆匆出去,却不知道他要去哪,急得抱着油瓶子两脚乱跺,一步冲到许思汀面前,脸颊瞬时间涨得通红,分不清脸上流下来的是汗水还是眼泪。许思汀见丫头真着了急,忙安慰道:“别怕,他不会有事的,因为人家还不想要他的命。”
杨宣成赶回码头,这时刘家码头门口已经乱成了一团,人头攒动,挤挤攘攘。待他挤进人群才看明白,是警察局的人拿着封条过来,要查封码头,而看家的兄弟们当然不让。但刘广海不在,杨宣成与宋国柱也都跟着他出门,家里没有主事的人,所以推推搡搡地跟警察们纠缠在了一起。
杨宣成分开入群,伸开双手拦在码头大门口,对领头的警察道:“这位警爷,平时我们也没少给您孝敬,您这翻脸过来封门,起码也要有个说法吧?”
此时的杨宣成,已是在码头上历练过的一号人物,平时没少受刘广海的调教,已经绝非当日对着警察主动要搜查的那个青涩毛头小子。这句话软中带硬,直接点到对方的痛处,一来提醒对方莫要白吃了平日里上供的好处,二来直接问对方此来是谁的意思、哪家的仇怨。
那警察头子语气缓了缓道:“老弟你看,有封条有手令,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也没办法啊,有人举报你们私运违禁物品,我们奉命封门,你别让我们为难啊。”
杨宣成接过手令来直接看页尾,一个龙飞凤舞的“罗”字赫然在目。他笑笑将手令交还警察头子:“码头只管装卸,货物归货主所有,箱封袋装的我们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能分得出谁轻谁重,哪个好抬哪个勒手,所以货主运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杨宣成挥挥手接着道,“再者按规矩,检查货物要有货主在场,如果事发突然,至少也要商会的人在一旁作证才能拆封检查,为的就是求个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警察头子一愣,压低了声音对杨宣成道:“杨把头,就算今天说出大天来,我也得封你的门,没得商量,哪怕就封一晚上呢。”
杨宣成也摇摇头道:“一秒钟都不行,你封条贴上,用不了一顿饭的工夫,全天津就能传开刘广海的码头被封了,这面栽得太大,我担当不起。我们混江湖的,脸面重过性命,您这可是要存心栽我们的面子啊。”
警察头子看了看杨宣成:“刘广海呢?你叫他出来!他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从腰间摘下手枪握在掌心。
杨宣成点点头,将腰间布带解了,缓缓道:“海哥喝醉了,还没醒酒呢,这里我主事。今天我要是为了护码头挨了您一枪,我在天津卫江湖可就扬名立万了,我谢谢您成全。今儿要么您成全我忠义的名声,从我身上跨过去封门,要么您就把封条给我,我把大门关了暂不出入,算是给您面子,咱们两下里方便着,您看如何?”
警察头子平日对杨宣成也有些耳闻,却没想到这看起来细皮嫩肉文文静静的年轻人居然也会玩滚刀肉的一套。“叫号”(注:用言语挤对对方)的话茬干净利索,“划道”(注:提出让对方让步有利自己的方案)的台阶也给得恰到好处。
警察头子想了想,咳嗽一声,提高了嗓音道:“告诉你们,江湖规矩大不过律法!在警察局面前你们都得服软!今天我把封条给你们,你自己给我贴,敢贴歪一点我就抓你下大狱!兄弟们,把封条给他,咱们收队。”
马路对面茶楼上的袁文会微微皱眉,他点手叫过来一个手下:“让咱们的人上,去他门口闹,随便闹。另外多聚人来,越多越好,就说刘广海让袁文会吓得不敢出门了!”
这边刚关了码头大门,紧跟着一颗烂白菜就扔过来砸在门上。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十几个赤膊刺青的汉子,怪腔怪调地吆喝着:“嘿!让刘广海这怂货出来啊!”“……就是,出来啊!让三爷吓尿了吧?”污言秽语滚滚而来,翻过门墙钻进码失里杨宣成等人的耳朵
码头里当时就有人举了棍棒要往外冲,杨宣成忙拦住道:“别冲动,海哥有话,不能惹事!”
旁边于短腿跳出来道:“为嘛不让出去?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来了,这得裁多大的面啊。海哥呢?这节骨眼上海哥在哪呢?”
杨宣成迟疑了一下:“海有有事,他让我看着码头,他说不能惹事,要忍着!”众人见他发话,也只好听从,有人叹口气坐回到货箱上,有人愤愤地将棒子往地上一摔走开,有人撩起衣角捂住耳朵。
过得一会儿,外面的谩骂声越来越近,还有人将码头大门踹得来回晃动。于短腿急道:“这……这都踹门啦!我要出去揍他们去!”
杨宣成一把拉住他道:“不行!对方人多,咱们才几个人啊,万一冲进来烧了码头怎么办?海哥说了不让出去,这码头是兄弟们一辈子的饭辙,闪失不得!”
于短腿眼睛一转道:“这事都闹了大半天了,海哥怎么也该收到消息了,怎么还没来?你是跟海哥一起出去的,怎么就你回来了?宋国柱呢?你把他们弄哪去了?”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都把眼光集中到了杨宣成身上,于短腿狞笑着逼近一步道:“是不是你串通袁文会把海哥给害了?你要霸占咱们码头!”
杨宣成后退半步:“海哥……海哥不会有事!他很安全!你信我!他亲口跟我说不让生事,要等他回来!”
于短腿退后几步跃上货箱,居高临下手指杨宣成道:“你怎么知道海哥不会有事?海哥什么时候让咱们忍过?兄弟们,他是袁文会派来的卧底!他害了海哥,更故意让咱们码头在众人眼前栽面,他要砸咱兄弟们的饭碗!”
杨宣成急忙解释,但周围众人看向他的眼神中.已经流露出防备与不信任的神色,于短腿则上蹿下跳地开始鼓动众人:“拼了吧,咱码头的面子不能栽在他姓杨的手里!人少咱们认了,咱的骨头比他们硬!”不少人被他鼓动得起身,握了家伙要往外冲,杨宣成在门口无力地拦挡着众人出来,于短腿则挤上来揪着杨宣成的脖领子吼道:“不让我们出去,那你把海哥给藏哪儿了?你说啊!”
杨宣成满腹冤屈可又没法申辩,旁边众人吵着要出去拼命,情急之下伸手将于短腿推了个屁墩。于短腿骂着就要站起来扑打杨宣成,杨宣成上一步按在他肩膀上,于短腿拼了命挣扎却根本站不起来。
要说人正常蹲起用的是挺腰蹬腿的力量,用一条手臂放在肩膀上根本压不住。但于短腿却在杨宣成手掌下根本站不起来,这就是太极拳的奥妙所在。杨宣成不是用了手臂的力量硬压,硬对硬地与他起身的力量较劲,而是稍稍向后用了一点推力。这样于短腿要起身就会受到杨宣成劲力的影响而向后仰,重心不稳就要跌倒。重心一晃他腿上再有劲也使不出来,身上的力道全都用在维持起身所必需的身体平衡上了,这就是太极拳所说的“四两拨千斤”。拳劲、力道说穿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而这一点简单,就是太极拳的神奇所在。
外面茶楼上,袁文会看看表,咂咂嘴道:“一帮没脑子的,刘广海不在里面啊,你骂他能有用么?谁在里面你骂谁啊!”一声令下门外这几十位打先锋的齐齐改了口,将用词都放在了杨宣成身上,爹娘祖宗的,怎么难听怎么招呼。
袁文会其实并不知道,杨宣成身上有处禁忌,就是决不容忍有人出言对其父亲小辫杨不敬,更兼杨母刚刚过世,杨宣成内心尚压抑在悲戚之中,袁文会这一招自作聪明,却结结实实地挠在了杨宣成的逆鳞上。
果然刚喊了不过十几句,挂着烂菜叶鸡蛋壳的刘家码头大门一动,缓缓拉开一个小缝,杨宣成束裤脚蹬便鞋,短褂收腰走出门口。外面诸人以为会冲出来多少人,都往后退了半步,定睛一看走出来的却只有杨宣成一人。只见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关节,扫了对面袁文会手下众打手一眼,用下颌点指其中叫骂最欢的几个人:“你,你,你,还有你,要是个男人,就闭上嘴,上来伸伸手。”
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
第一个冲上来的抬手就抓杨宣成的头发。杨宣成不闪不避让他抓实了,伸手按住他手背只一低头,那人手腕吃疼马上弯腰蹲下。杨宣成趁他手腕失力转臂掀腕,以强破弱拧断了他的手腕子,再一脚把他蹬开。
第二个过来当胸便打。杨宣成右手压他胳膊,左手从他腋底穿上勾住他的后脖子,脚下同时踢他胫骨,趁他疼时两臂绷劲一压,以硬破软撅断了他的手肘。
第三个吸取了教训,上来起脚飞踢杨宣成脸颊。杨宣成稍稍仰身让开这一脚,斜身发腿横踹在他支撑腿的膝关节内侧,这一脚以横破竖正打在来人架势中最脆弱的地方,一声脆响便断了他的膝盖韧带。那人抱着扭曲的断腿就地翻滚。
中国武术之间的对战,从来不像蛮牛对顶一样单纯角力,拼的是寻机巧打以弱胜强。以我之最强,攻彼之最弱;以我之最硬,击彼之最软,这才是克敌制胜的诀窍。
第四个扑上来的有八卦掌底子,上来照面左手一晃,右手从下穿上来直扑面门。杨宣成出拳拦掌,却挺着拇指从他的指缝间硬挤了进去,一转一扭,以粗破细用拇指撅断了他的中指,食指再一撬,撅断了他的小指。
第五个围着杨宣成绕了半圈,转到他侧面再出手。杨宣成合掌夹住来拳顺势矮身钻到他腋下,将他的手臂拧成肘尖向下,压在自己肩膀上再挺腰一起,以脆破绵生生撅断他右臂,再一脚踢开。
没等他转身第六个已经扑到,当胸一脚蹬来。杨宣成顺着来势后退半步,两手借机扳住对方的足尖与脚跟一旋,对方吃疼顺着拧劲横身翻爬在地。手快身慢,转瞬间一只脚已被杨宣成以横破竖齐髁拧断。
自然界有三股劲,横劲竖劲螺旋劲。大凡四条腿的牲口都是只有竖劲没有横劲,能前后冲击却左右横移不够灵活,所以几个人都抱不住的待宰猪,只要拉住同侧两腿一扯便倒,这就是横破竖;而人虽然有横劲,但身长高大不能旋转,只要扯住一扭就能扯动了重心,这便是螺旋破横竖。杨家擒拿手练的就是螺旋劲,将一个个发力的圈子套在人的四肢上,那就只剩下分筋错骨的结果。
再往后,杨宣成或拧腕、或撅肘、或扭指、或扳脚,扑上来的袁文会的打手们没有能在他面前走下一个回合来的。都是照面即中招,或断臂、或折手、或残腿、或伤足,骨断筋折地躺了一地,呻吟声不绝于耳。杨宣成这才意识到自家家传擒拿手的厉害之处,平生第一次用出来,就打了个横扫干军如卷席的酣畅淋漓。
牛刀小试时,杨宣成信心爆棚打发了性,索性放开手脚,将心中憋藏了许久的一番怨恨气都顶在舌尖上,紧咬着牙关死盯着对方的关节骨架下手。
对方起脚高踢,他跨步蹲身踩住对方支撑脚的脚面,接着进腰献肩撞在来人的大腿内侧,那人随着足髁断裂的脆声撅倒在地。
后面有人上来偷袭,抬脚踢他膝窝,杨宣成足跟着地,大腿微蜷,用膝窝夹住对方左脚,转腿一拧就断了来人的脚脖子。那人也是悍勇,剧痛之下仍伸手抓住了杨宣成的右脚脚髁,要跟他拼命。杨宣成将左脚落在右脚外侧,两脚夹住那人的手背轻巧一扭,脆响中拧断了他的手腕。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厮杀,一方是半月形围在外面的袁文会的打手,一方是站在刘字号码头大门前,孤身应战面色肃然的杨宣成;一方是人多势众源源不断,一方是毫无退路独身敌多。但这仗硬是让杨宣成打成了砍瓜切菜般的一边倒,袁文会的人只要上来,极少有人能撑过两招,都是在一声脆响中伤筋断骨栽倒在地。
练成了的传统功夫,要想打人其实就是把平时一丝不苟反复练习的套路、拳架,挑一招出来在对方身上练一遍而已。只要你练对了、练准了,对方没有不倒的,就是这么简单。
拳法中一代代传下来的招法架势,都是经过几辈人乃至十几辈人反复锤炼过的,是千万次的对战中打出来的经验,所以手脚的高低、步伐的大小,都有严格的法度在其中。因为每招每式都有专门的用途,对方来高腿怎么接、来低腿怎么破,左侧来左拳与左侧来右拳的应对之法截然不同。
每招每式都是把敌人的攻守计算得清清楚楚,把自己的肢体摆到了最恰当的位置,提前判断好对方出招的可能,自然是一招破敌。这就是老话说的“练即是用,用即是练”。可话又说回来,要在临场交手、瞬息万变的情形下,做到“练对了、练准了”,又谈何容易。
但杨宣成却得益于十余年寒暑不断的苦练,在他眼里袁文会手下这些打手,出手慢得如同演戏,破绽多得几如蜂窝,纵然身高体壮又如何?以快打慢、以巧打拙,未曾交手他已经占了两重先机。
到了打倒第十七个的时候,连围观看热闹的闲人们都看呆了,惊恐地睁大眼睛盯着杨宣成的出手,全然忘了喝彩。等打倒第二十三个的时候,袁文会也禁不住站起来走到窗前,面色铁青地看着码头门口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扭腕缠臂、卡腋捶胸、接腿顶膝、扣手戳足……一招招用出如行云流水般。等打倒第三十个人的时候,围观的诸人就如饮了美酒佳酿、看了名角大戏似的如痴如醉,已经有人开始自发地大声替杨宣成计数起来。
“哈!三十一了!……呦呦,三十二!……呵!三十三了!……哎呀,三十四!三十四了!……漂亮!三十五!”
袁文会一方的士气终于在杨宣成下手拧断第三十六个敢于挺匕首上前的打手的脖子时,全面崩溃了。巷子口剩下的打手们至少还有二十多个,却都觉得心惊胆战从头凉到脚面,无人再敢上前应战。在他们眼中,面前这个皮肤白皙、身材略瘦的年轻人,简直如魔星附身一般,就这么空着两只手,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地拧断了无数人的四肢关节。
场子里除了清脆的折骨断筋声,就是痛苦的呻吟声,没人听见这姓杨的说过一个字、喊过一句话。他不说话,但身上的杀气却比百十个高喝咋呼的打手加起来都吓人,对面剩下的人几乎连与杨宣成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场从未经历的车轮大战,也让杨宣成累得不轻,两腿隐隐有些发颤,手臂上的酸疼感一直延伸到肩膀,几处硬接架处的皮肉也泛出少许的青紫色来。杨宣成却不愿在此时露了疲态,他脱下小褂当布巾用,故意好整以暇地抹净了头上的汗水,借机挡了脸深深吸了几口气,随手将小褂一扔,复又挺直了腰杆叉腰站定。他用目光扫视着不远处眼神慌乱的一众混混与打手:“怎么不上了?要不咱们拿着家伙练练?”
无人敢应他的话茬。
“你们嘴上的本事不小,手上也别发软啊。咱们继续吧,别让街坊邻居们笑话。”
无入答话,更无人敢上前交手。
“怎么着?要不按规矩,我求求你们上来打我?”一般混混间比谁心狠手黑,都是央求对方狠狠打自己,打死我你偿命,打不死又打不服我的,你就得认栽,我只需咬牙挺过去,就说明我比你更狠、更有面子,你再见我就得客客气气服服帖帖。可杨宣成今日这般,哪是个甘心挨打不还手的样子,旁边疼得满地乱翻的已经有三十几个了,谁还敢信他的话上去伸手呢?
围观的人群里爆出一声高喊:“袁文会今天栽到家啦!一群人跑到刘家码头来找打,怎么着,揍得你们舒服吗?”众人闪开身子,却见刘广海带着几十个支援的兄弟甩开大步走进场来。
刘广海走过一个躺在地上手折了的混混身边,踢了他一脚问道:“舒服吗?”
那混混强忍了剧痛,但还是咬着牙关按规矩挤出一丝声音来:“舒服。”
刘广海踩住他的断手用力一碾道:“大声点啊,听不见!”
那混混疼得全身蜷缩成一团,抱住刘广海的脚,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都变了:“啊!海爷别打了!疼啊!”
袁系人马灰溜溜地搭起同伴小跑着退走,围观的人群中不断发出起哄的声音。刘广海揉了揉还带着血丝的眼睛,冲杨宣成笑道:“小杨你行啊,今天你给正骨苏家揽了不少的生意啊,苏大夫还不得忙活到后半夜去?”
众人的笑闹声中,刘广海坐在货箱上点指于短腿:“你过来。”
于短腿面色一变,挪动脚步走过来,喊了声:“海哥。”
刘广海不动声色问道:“你怎么知道就是袁文会给我设了埋伏?你怎么知道我藏在别处了?你还知道什么?”
三句话问过来,于短腿面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再过得一阵,竟然筛糠一般哆嗦起来,他屈膝跪倒在刘广海面前哭道:“海哥,我错了!您饶了我吧!”
刘广海盯着于短腿凝视片刻:“你卖了我,卖了小杨,卖了六顺子,卖了宋国柱!我饶你,他们三个饶不饶你?宋国柱的命回不回得来!”于短腿不敢说话,爬过来抱住刘广海的腿不住磕头,一脑门的血迹斑斑。
刘广海招呼人,要按家法行事,杨宣成皱眉在一边看着,忽然开口道:“海哥……”刘广海扭脸看他,杨宣成叹口气道,“想害咱们的祸根是袁文会,再说了您身边的老兄弟已经少了一个宋国柱,您就饶他一命吧,也算留份恩德,教教他以后该如伺做人。”
刘广海看着杨宣成半晌,又低头看着吓得哭成一团的于短腿,强忍了怒气挥手道:“去,去,拖走,砍了胳膊轰出去!让他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
大伙忙着收拾场子,有好事的跑回来跟刘广海学舌:“海哥、杨哥,我们跟着这帮孙子走到苏氏正骨,您猜怎么着,那门口早就等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了,差不多全天津卫的混混都在那呢,都等着拿这帮倒霉人找乐子、逗闷子。”
另一个跟着去的听了不禁莞尔:“那排队等着接骨续筋的,都延出去一条街还拐弯呢。苏大夫问他们被谁给打的,这帮小子怕丢人还死撑着不说,后来看热闹的替他们告诉宋大夫说是小辫杨的儿子打的。苏大夫也真有意思,点着人头数数说:‘人家不就一个儿子么?怎么一个人就把你们一群打成这样了?’满街筒子的人没有不乐的。这回袁文会可栽了大跟头,杨哥一战成名,扬名立万天津卫!”
刘广海也笑道:“好兄弟,从今天起,你杨家擒拿手,算是在天津卫叫响了!”
杨宣成却沉默了片刻,叹口气道:“海哥,宋国柱家还有亲人么?”
刘广海点头道:“还有个瘸腿的姐姐,我已经接到我家去照顾了,你放心吧。”
杨宣成点头道:“我想在我家里给国柱兄弟办白事。我要给他守灵,一来是还他当时为我母亲操办、守灵的恩情;二来是感激国柱兄弟,要没有他死顶在前面,我今天也许就回不来了;三是我想亲眼看着杀人的凶手,在他灵位前认罪!”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古小兮邮箱:[email protected])
慕窖无言“二十年”系列下篇预告
杨宣成终于扬名大天津,但是却面临着家庭问题的选择。事业与爱情能否双丰收?与弟弟木桦的关系该如何处理?且看下部《二十年·斜单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