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奕剑焚枪录
文/赖尔 图/九遥
文【赖尔】 图【九遥】
卷首语
这是一个叩问武侠内核的故事。
武者、武功、武林,究竟是什么?
是天下动荡的祸端,还是锄强扶弱的助立?
从个人的生死,到门派的兴亡;
从小儿女的侠骨柔情,到大英雄的铁血搏命。
且从这一曲枪与剑的赞歌,来探究“武侠”的真谛……
第一章
旧事
明月当空,映照朗朗乾坤。青山覆雪,漫天雪羽飘零。在这腊月寒冬,本该沉寂的岐山山麓,却是人声嗜杂,足音阵阵。摇曳的火把在山林中穿梭,忽明忽暗地在重重树影之间闪烁。
林间雪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高耸的青松间疾速穿行。大的那个是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身负一柄银色长枪,一身蓝衫是武者的劲装打扮。他拔足狂奔,在雪中疾行的皮靴上满是泥泞,除了未消融的积雪之外,还有斑驳的血迹。他双眉紧锁,清秀俊朗却又仍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容上,此时是满眼掩不住的恨意。
小的那个,不过八九岁模样,是个稚嫩的女娃娃。她那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虽是人小腿短,但她一声不吭,跟着少年的脚步一路奔跑。喘息的热气从唇边溢出,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北风卷走了,在这隆冬雪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羽纷纷扬扬,自夜幕中缓缓飘落。山路早巳覆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一大一小两排足印,在雪上分外鲜明。
少年边奔边回首,看见那足印,他恨得咬紧了牙关,再一看,身后的女娃娃,那一身缎面的红袄子在这漫山落雪的冬夜显得格外醒目。他狠狠地抓起女娃的手,恨声道了句“脱了”,便三下两下将女娃的棉袄扒了下来,扔在另一侧的道边。
下一刻,少年拽起女娃的手,将她抱紧在怀里,再度向密林深处狂奔。
不多时,一队二十余人的官兵追至岔路口。他们高举火把,想将这山路映得无所遁形,可颤动的松枝在摇曳火光下,却显出诡异暗影,似是掩藏着什么。
为首的那人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小红袄,举起手中的马鞭,吩咐道:“四子,带上十个人,将这里给我翻了!剩下的人跟我追!”
号令声、应诺声、足踏落雪声,在这暗夜的岐山愈显分明,惊得寒鸦振翅,松枝乱颤,雪沫纷飞。怀抱女娃的少年武者,在林间疾行不休,雪尘落在他的发上、眉上,未几便化为晶莹的水珠自面颊上滚落。
“你会功夫的……”怀中传来稚嫩的声音,出自被他紧紧拥在怀里的女娃娃。那本该被家中惨剧吓得六神无主的幼小孩童,此时却是出奇的冷静,只听那软软的童音继续道,“你会功夫的,你自己逃。我不会武功,他们不会伤我。”
“闭嘴!”少年狠狠丢下两个字,将女娃的意见尽数驳回。
说话的工夫,少年的脚步却未曾停下。身后纷乱的足音渐渐逼近,少年单手将女娃搂住,右手反手抽出背上的银枪,他咬紧下唇,片刻的挣扎后,重重地将长枪掷了出去。
银枪映月,流光一闪,终是隐没在漫天雪羽之中。
就在这时,十余人的官兵终是追上了少年的脚步。那络腮胡马鞭一扬,凌空一声脆响,重击在少年的后背上。少年闷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倒的同时,他收紧双臂,将怀中的女娃搂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摔在厚厚的积雪上,雪尘沾了满头满脸,与此同时,官兵也将二人团团围住,火光映在两名孩童的面容上,映出了少年不屈的神情。
“我们都不会武功,你一当官的大人,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孩童,你还要脸吗?”少年厉声质问。他伸出双臂,将女娃拦在了身后,挡住了络腮胡探究的目光。
“哈!”络腮胡冷笑一声,“号称中原第一枪的隋家枪传人,竟然不会武功,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话音未落,络腮胡扬鞭又抽,一鞭甩在少年的左脸上,登时抽出一条血痕来。鲜血顺着少年瘦削的脸颊缓缓流淌,凝在他满是雪和泥的下巴上,糊成了一团邋遢。泥印、血印,这肮脏狼狈的模样,却掩不住少年眼底的坚定神色,他连眼角都没有抽动一下,只是朗声道:“隋家枪自古便有祖训,传男不传女,这一点,你能为我作证!”
少年赫然指向络腮胡身侧之人,那是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文士。文士发冠高柬,面容俊秀,一派儒雅气质。可当他的目光与少年相触,文士却有瞬间的畏缩,眼中闪过愧疚之色。下一刻,文士双手抱拳,冲络腮胡作揖道:“赵统领,此人所言非虚,隋家枪确有传男不传女的祖训。隋云曦虽为掌门隋同甫独女,但的确不会半点功夫。”
被称为“赵统领”的络腮胡军官斜了文士一眼,转而又望向将女娃护在身后的少年,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小丫头片子我管不着,但这小子必须流放。”
“凭什么?”少年怒问,“太平约有令,武者若不归顺,可就地正法,可塞外流放。而我只不过隋家长工,半分功夫也无,一介布衣平民,你凭什么施我以流放之刑?什么统领,难道你还想抗旨不遵不成!”
“大胆!”赵统领怒而扬鞭,只听破风之声,长鞭重击少年。
少年不闪不避,整个人被这一鞭扫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青松之上,又摔落于雪地。松枝为之震颤,积雪簌簌坠落,覆在少年身上。
女娃娃迈开小短腿奔上前,她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将少年掩在身后。年幼的她,一身单衣在寒冬中更显单薄,只见这个不到十岁的女童,强忍着颤抖的身子,直面那火光下面目狰狞的官员,说出平生第一句的谎言:“我可以作证,他是长工,他不会武功。”
不擅撒谎的女娃娃,勒令自己瞪视那彪形大汉,不能露出半分怯意。那赵统领将她上下打量片刻,又望向她身后的少年。虽是被抽得口吐鲜血,但少年的眼中却是闪着不屈的光华,愤怒与仇恨写满了他的面容。
络腮胡冷冷一笑,忽然冲身侧的下属抬了抬下巴:“带走,我倒要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功夫。”
一名兵士走至少年身侧,抓起他的胳膊,就要将人带走。女娃急得满眼水光,软软的小手抱住兵士的大腿,想要阻止对方的脚步,却被人高马大的军人带在雪地上拖行。
被拽着略膊的少年,垂眼望向一身单衣的女童,他的眼底闪过决绝之色,下一刻,他忽伸出左手,抽出兵士腰间的大刀,一刀斩在自己的右手上!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刹那间,天地无声。
女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景象,那只因练武而长了薄茧的右掌,孤零零地掉落在雪地上。洁白无瑕的积雪,将那绽放的点点血珠,映得触目惊心。
满头冷汗的少年,左手捂住自己被斩断的残肢,鲜血却不住地自指缝处渗出。他喘息数声,终是咬紧牙关,颤声道:“我不会武,眼下更是个断手的残废,更不可能舞刀弄枪。你,可信了?”
那络腮胡子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身边的文士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文士快步上前,在军官面前躬身一揖:“赵统领,我作证,这俩孩子都不会武,求您放过他们吧!”
说着,文士竟是给对方跪下了。在他的恳求下,那络腮胡子沉思片刻,终究微微颔首,沉声道了一个“撤”字。
北风之中,火光曳曳。
当最后一名士兵举着火把离开此处,那隐隐约约的火光,终是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密林之后。松林又回归于静谧,盈盈月光,伴着无声落雪,洋洋洒洒地落在这沉寂的岐山山岭。
无瑕雪地,血痕蜿蜒,落雪轻落,渐渐溶于炽热的血液之中。亦有落雪轻扬,洒在女娃修长的睫毛上,化为晶莹水珠,顺着面颊,又滚落在地。
女娃娃颤抖地伸出手,抚上那尚未失温的断掌。软软的小手立刻沾满了鲜血,她抬眼望向那个常骂她“蠢丫头”的少年,看见他满头的汗珠和青白的脸色。缓缓地,她将少年的断手握紧在自己小小的手掌里。那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隐约传来支离破碎的问句:“为……为什么……就是流放也好啊,不会死,也不会这样……”
“蠢丫头!”面色惨白的少年,瞪了她一眼,喘息了片刻,他才接着说,“我答应了娘,绝对不会丢下你。”
“我,隋云曦,也绝对不会丢下你!”
女娃大声承诺。她将断掌放在地上,小手抓起自己的衣摆,含在嘴里,用牙死死咬住。好容易连撕带扯拉下一块布条,她将少年血流不止的残肢裹了个严实。
虚弱的少年强撑起身子,用仅剩的左手牵住女娃。他拖着步子走在松林里,寻到那先前被他掷出的银枪。单手拔起深插雪地的枪杆,少年将之负在背上,继而再度牵了女娃,走在这个雪羽纷飞的腊月,走向那个风雨飘摇的江湖。
盈盈月光,映出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映在少年背后的银枪上。枪头的红缨,正于北风中猎猎,映着洁白的落雪,红得愈加艳丽。
而那断掌,则一点一点地被雪羽覆了,连同蜿蜒的血痕,隐于茫茫大雪中,埋没在这无垠暗夜里。
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七,是隋云曦一生难忘的日子。岐山之上,一朝风云变色。数百年的太平,竟被一纸榜文所破。
那一年的冬天,似是来得特别早。刚入腊月,漫天雪羽便簌簌飘落,将青山笼上了一层雪衣。深绿的松枝被落雪压得沉甸甸的,北风吹动,那枝头积雪便纷纷落下,沾了地上的娃娃满头满脸。
站在雪松下的女娃,是年仅八岁的隋云曦。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袄子,那是姜家妈妈为她缝制、准备过年穿的棉衣。她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落雪沾在她那被冻红了的小鼻头上,鼻尖一凉,她抬起小脸,用那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望向身侧高高的围墙。
墙内传来极有规律的号令之声,似是有人齐声吆喝。小小的云曦侧耳听了片刻,随即将小手搭在墙边的雪松上,“嘿咻”一声,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一下子蹿上了高耸的松树。又白又软的小手划过积雪,紧紧地抓住了树杈,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用她那小胳膊小腿攀上了枝头,终于瞧见了围墙内的景象——
竖成列,横成行,三十余名男子整齐地在院中列队。他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或弓步踏前,或提臂回勾,正齐齐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枪。
领头的是两名中年男人,一人鬓角斑白,神色肃穆,不苟言笑。另一人蓄了长须,时不时用手中银枪指向院中弟子,指点他们的动作。在二人的带领下,满院的弟子皆是专心致志,不敢有半分懈怠。虽是在冬日之中,可辛勤苦练的他们,却都是汗如雨下。
“青松覆雪!”
随着那须发花白的汉子一声令下,院中弟子齐声高喝,“嘿”的一声,纵身跃步,手中长枪如银龙一般,重重地劈在地上,荡起雪尘纷纷。
那长须汉走进队伍,不时地指点弟子。而那年长些的魁梧大汉,则走至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前,严肃的面容上,此时竟流露出些许的笑意,只见他微微颔首,微笑道:“恒儿,做得不错。”
“谢掌门师伯!”被称为“恒儿”的少年,仍是挺直腰板维持着招式动作,一边中气十足地回答。
“师兄,你再夸这臭小子,他的尾巴可要翘上天去喽!”络腮胡大笑道,引得少年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爹,你别胡说。”
落雪无声,静静地飘落在院中,也落在院外的青松上。攀住松枝的女娃娃,默默地望着那两鬓斑白的父亲,望着对方脸上难得一见的笑意,她不由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如果她也能学武,她一定会比姜恒还努力,一定不会让爹爹和姜师叔失望!可是……她只能这般远远地看着,永远不能踏入演武堂半步……
年幼的女娃娃垂下脑袋,任由雪片落在她柔软的青丝上。隆冬的雪,冻得她手脚冰凉,隆冬的风,刮得她小脸通红,她却不怕冷似的,执著地抓紧松枝,睁大了双眼,将院中弟子们的动作一一记下。
这一看就看了一个多时辰,当被誉为“中原第一枪”的隋家枪掌门隋同甫宣布早课结束的时候,女娃娃的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满院的弟子持枪而立,恭恭敬敬地目送掌门隋同甫及其师弟姜子野离开演武堂,随后才渐渐散去。
只有那名为姜恒的少年,仍是呆在院里不愿离开,直到人都走光了,他这才抬起头,望向院外雪松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睛,带着些许不怀好意的意味。
下一刻,他举起手中银枪,对准雪松冠顶,用力一掷。
银光闪耀,破空袭来。小云曦吓得一颤,慌忙低头去躲。银枪当然不是冲着她去的,只是重创松枝的力道,足以撼动这棵百年古松。女娃所坐的枝丫,被震得来回晃动。不会武功的小云曦,身形不稳,登时从树上摔落下来,整个人脸朝下,摔进了厚厚的雪堆里。这动静又震得松枝一阵乱颤,覆在松针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差点没将小女孩给淹没了。
姜恒得意地挑了挑眉,他慢悠悠地走出演武堂的大门,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可怜的小云曦,脑袋还扎在雪地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抬起满是雪沫的脸,胡乱地抹了几把,随即怒气冲冲地望向始作俑者,以软软的童音控诉道:“你过分!我要告诉姜妈妈!”
少年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他先是纵身一跃,脚尖轻点古松,竟是如山中猢狲一般,几个飞纵便上了树顶。他拔下枝干上已入木三分的银枪,一个旋身,极是潇洒地稳稳落地。然后,他用那双细长的凤眼,瞥向小女孩,绝非友善地冷笑道:“好啊,随你告。只是到时候,爹娘还有掌门师伯,问起你怎么会爬上树,别怪我据实以告,说有人偷学武功。”
“你胡说,我才不是偷学!爹爹是掌门,他的武功,凭什么我不能学!”小云曦恨限地跺了跺脚。
少年姜恒屈起食指,重重地叩上云曦的脑门,嘲讽地道:“蠢丫头,说了多少遍了,隋家枪的祖训就是传男不传女,有本事,你去找地下的师祖理论啊!”
一句话,堵得小云曦没了言语,她只能揉着自己被敲疼的脑门,愤愤地瞪着面前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少年。
隋云曦,隋家枪掌门隋同甫的独生女,自小生在岐山,长在岐山,看惯了爹爹和各位师兄们练拳舞枪。可师兄们从不曾喊她一句“师妹”,因为唯有年幼的她,不是这门派中的一员。隋家枪刚猛凌厉,本不宜女子修炼,祖上更有“传男不传女”的训诫,即使隋同甫贵为掌门,也不能违背祖训。而小云曦打小耳濡目染,对这功夫满是好奇与憧憬,她也曾祈求父亲让她学枪,可向来宠她的爹爹却是黑了一张脸,重重地丢下两个字:“胡闹!”
不服输的小云曦只有爬树偷窥演武堂,记下武功招式回房偷偷练。可有一次,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她上树看了太久,手指冻僵了,整个人困在树上动弹不得,爬都爬不下来。她想呼救,又怕爹爹知道责骂,急得直掉泪。正巧路过的姜恒,被泪水砸了个正着,在大肆嘲讽一番诸如“笨死了,没本事还学人爬树”、“你就冻死在树上吧,这是你偷学武功的报应”之类的话后,终究将她抱了下来。
在小云曦的再三恳求下,姜恒并没有将这件事告知掌门和自己的父亲,而是换取了一个不平等条约。
“不告诉爹和掌门师伯也可以,”那时的姜恒,得意洋洋地抱了双臂,挑眉睨视小云曦,“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行,只要你不告诉爹,我什么都答应你!”小小的孩童急切地承诺。
说真的,姜恒还真想不出面前的小短腿,能给他什么好处。可是光明正大地说出“我暂时还没想到,等想到再说”,那不是太丢脸了,于是少年故作玄虚地道:“佛日,不可说。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你可得记好了,不许耍赖!”
“不耍赖不耍赖,绝对不耍赖,”小女孩急急地伸出小指头,“拉钩盖印,云曦决不黄牛!”
少年因练武而磨出茧子的小指,碰上了女童柔软的指头。
年幼的他们,许下小小的诺言。
然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约定,竟会成为他们毕生为之遗憾的错误。
终其一生,待到隋云曦身负银枪、行人演武堂之刻,那个曾与他拉钩盖印的昔时少年,却已是咫尺天涯,渐行渐远。二人不惜性命去兑现的诺言,在这风雨飘摇的江湖乱世之中,空成一曲跌宕悲歌。
可当时,在那个雪羽飘零的腊月,年幼的他们,只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着。云曦嚷嚷着“姜恒你等着!终有一天,我会打败你”,而少年则弯下腰,随手拾起脚边的积雪,在掌中捏成一个圆滚滚的雪团子。然后,他狡黠一笑,一把抓住云曦的红棉袄,将雪球塞进了女娃的后领里。
“哇!”小小的云曦冻得惊叫出声,小短手忙不迭地向背后捞,却怎么也够不着掉进衣里的雪球。
姜恒得意地哈哈大笑,云曦立刻抡起小胳膊报复。雪球一个接一个地向少年飞去,却又被他轻易地避过。到最后,便成了小个子的红衣女娃,捏着雪球追逐着高瘦的蓝衫少年,漫山遍野地一路疯跑。火红的棉袄,在白茫茫的岐山山巅,仿佛是跳动的火焰,那么的耀眼,那么的鲜艳。
可就是那一天,山中笑闹岁月,全被一方帛书所破。
那是一张名为“圣谕”的公文,上书三个大字——
太平约。
当进士及第、身居平遥县官、亦是姜子野旧友的青年文士——孙培元,带着身负圣谕的禁卫军统领赵瀚登上岐山,想向老友解说“太平约”的好处时,正值隋家枪弟子晚膳时分。
暮日西沉,落雪纷飞,雪片在落日余晖之下,展出一副别样的画卷。弟子们喝着热腾腾的米粥,就着腌萝卜和咸肉,边吃边聊,不知怎的,就谈到了掌门之位的继承上:“师父也真是的,师娘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肯续弦。”那弟子摇首道,“师父也没个兄弟,偏偏云曦又是个女孩子,将来这隋家枪,怕是要后继无人啊!” “谁说掌门师伯没兄弟了?咱师父不就是。”师承姜子野的弟子,听了这话不乐意了,他把粥碗一放,拍了桌子道,“谁说隋家枪后继无人,口自师父论功夫,不比掌门师伯差!”
“你一边儿去,咱们学的是什么?隋家枪!那是隋家祖上传的枪法,姜师叔再厉害,他能改姓‘隋’不?”
见两派弟子争得厉害,边上一人拿略膊肘捅了捅姜恒,笑道:“争什么争,这还不简单!将来让姜师弟娶了云曦妹子,入赘隋家,这掌门继承的难题,不就结了嘛!”
“呸,谁要娶那蠢丫头!”
姜恒冲那人撇了撇嘴,不屑地道:“哼,我是姜家的长子,岂能寄人篱下?你要当掌门,你自个儿入赘,娶那蠢丫头去!”
这番话,正巧被路过的小云曦听见。年幼的她,听不懂这些复杂的成语,只是抬起小脸,傻傻地问:“什么叫做入赘,可以吃吗?”
满场弟子捧腹大笑,姜恒更是亳不留情地一巴掌拍上云曦的脑门,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真是蠢得要死,比猪还笨!”
山巅的欢笑声,忽然被一阵马嘶惊破。下一刻,山门被重重地拍响,只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声喝道:“隋家枪掌门人听令,速速开门听旨!”
听得呼喊,正在里屋下棋的隋同甫与姜子野师兄弟,双双行出院外。在掌门的首肯下,一名弟子开启了门扉。木闩一落,便有人将两扇木门重重推开,击在高墙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小云曦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回首望向大门。一眼望去,只见门外满满当当的全是军人,他们身着戎装,动作整齐划一,挺直了背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为首的是一名身形高壮、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他拍了拍身侧的黑马,将缰绳交给下属后,斜眼睨视院中的两位长者,用手中马鞭指向二人:“你们俩谁是掌门?”
姜子野眉头紧蹙,显然是对这军官傲慢的态度略有不满。
就在这时,只见门外军人的队列中,挤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袭青衫,文士打扮,跑得气喘吁吁,正止不住地呼气。见了姜子野,他咧开嘴,送上一个由衷的笑容:“姜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京城来的赵统领。”
说着,文士便跨入山门,为双方引荐起来:“赵统领,这一位是我的至交好友——姜子野,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他旁边这位,是他的师兄,也就是隋家枪的掌门人,隋同甫隋掌门。”
见友人为之引荐,隋同甫、姜子野双双抱拳行礼。可那赵统领却似乎并不领这个情,只是微微抬了抬握着马鞭的手,就算是招呼过了。
对于军人的无礼,姜子野跨前一步,刚要说话,却被师兄隋同甫伸手拦下。只见隋同甫望向那文士,沉声问道:“孙大人,请问您今日率众前来,所为何事?”
“什么孙大人。”文士笑道,“在你们面前,我不过就是当日那个差点死在强盗乱刀下的穷秀才。若不是你们,我哪儿能站在这里说话呢?”
姜子野微微一笑,他这朋友孙培元,年纪轻轻便进士及第,成为了这平遥县的县令,将来必会一路高升,前途无量。可为官数年,他却没有半点官架子,这点实是难能可贵。
只见孙培元笑意更浓,喜不自胜地道:“我今日和赵统领前来,是要向你们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两位大人,请进屋详谈。”
隋同甫忽然打断了孙培元的话,他扫了一眼不远处围观的弟子们,冲身侧的师弟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向两位朝廷命官一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会意的姜子野,趁三人行人堂屋之时,向弟子们训斥道:“都看什么热闹呢?都回屋!恒儿,你带着云曦回房!”
当满场弟子散去后,姜子野瞥了一眼大门,只见门外的军人仍是那样整整齐齐地站着,将山门堵了一个严严实实。看到这般情景,这位习武多年的长者,心中忽然闪过一丝阴霾。他眉头微敛,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踏入了堂屋中。
堂屋里,隋同甫收了棋盘掌了灯。那赵姓统领,想也不想地坐在了松鹤图下的主位上,那架势甚是狂妄。面对这位目中无人的军爷,隋同甫不卑不亢,礼节性地唤了声“看茶”,便转而望向孙培元,沉声道:“孙大人,您请说。”
孙培元连茶也来不及喝,忙不迭地拉了姜子野坐下,笑容满面地道:“姜兄,你可记得我曾说过,若天下不武,再无江湖纷争,再无帮派恩怨,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便能太平?”
“当然记得。”姜子野笑答。当日孙培元赶考途中遇上劫匪,差点性命不保,他顺手将那些蟊贼收拾了。孙培元感激他救命之恩,硬要拉他喝酒。谁知这请酒之人却是不胜酒力,几杯黄汤下肚,便东倒西歪,大着舌头说这天下太平的梦想。当时,他只觉得这书生虽是迂了些,却是心怀天下安乐,若是真能金榜题名,或许能是一名心系百姓的好官。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从孙培元当了这平遥县令,数年来清正廉洁,县中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见姜子野颔首,孙培元眉飞色舞地道:“我那太平梦,眼下真要实现啦!”
“啊?”听这一句,姜子野倒是愣了。莫说是他,就连隋同甫都是微怔模样。只听孙培元继续说下去:“这位京城来的赵统领,就是带着当今圣上的圣谕而来!这是天下武者之福,更是万民百姓之福,天下不武之景,指日可待!”
那赵统领从怀中掏出一张黄榜,双手展开。只见那帛书上,“太平约”三个大字,分外醒目。
“太平约,意在存天理、灭邪道,肃清武林,天下不武,止帮派争斗,还百姓太平。凡武林人士,应以此约为准,一不可聚众斗法,二不可携带兵器,三不可帮派寻仇,凡事应守刑律之法,消门户之芥蒂,归兵部之统领,从天朝之号令。至于武学典籍,属天朝之宝,应上交朝廷,经礼部整理,入武学书库,千古流芳,永世留存,惠泽万民,馈赠子孙。”
赵姓统领正色起身,宣读帛书中的内容。那字字句句,听得孙培元一脸欣喜,却让隋同甫和姜子野面色渐沉。二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待到赵统领宣读完毕,隋同甫敛眉道:“这太平约,确有其道理。聚众斗法,伤及无辜,确实不该。而我天朝子民,守刑律之法,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消门户芥蒂,归兵部之统领,上缴武学典籍,这几项是否有些欠妥?”
“放肆!”赵统领怒而拍桌,一掌震碎了杯盏,以马鞭指向隋同甫,怒声喝道,“你算是个什么狗东西,竟敢质疑当今圣上!今日若不是给孙大人面子,本统领岂会跟尔等草莽多费唇舌!这太平约,你隋家枪签是不签?”
面对军人的质问,隋同甫一手负在身后,淡然道:“签又怎样,不签又怎样?”
“签了太平约,视为武林正道,归顺朝廷,你隋家枪弟子归为兵部统领,亦民亦兵,战时保家卫国。”赵统领冷笑道,“不签,自然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军官赤裸裸的威胁之言,让姜子野拍桌而起,怒道:“正道邪道,岂是你一纸公文便可断言的?什么劳什子的太平约,我行得正坐得端,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又何须你们这些官腿子承认?”
眼看两方就要动手,孙培元急得满头大汗,赶忙站出来打圆场:“姜兄,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啊!这太平约,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你们该知晓,江湖纷乱,许多邪魔外道动辄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危害百姓。有了这太平约,聚集正道人士,与朝廷—起共剿邪派,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不等姜子野反驳,孙培元又道:“至于隋掌门刚说的三件不妥——这其一,消门户芥蒂,你们该知,江湖上帮派恩怨错综复杂,动辄寻仇滋事,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这一来二去,怨仇甚深。若是能借太平约之际,消除这些门派恩怨,那是惠泽乡里啊。
“其二,归兵部之统领,此点更有道理。咱平遥县出了什么强盗匪徒,姜兄你不也常帮我捉拿犯人么?你常说,学武不只为强身健体,还为惩恶扬善。若你们签了这太平约,归兵部统领,便能名正言顺地行侠仗义了啊!至于天下太平之时,弟子们安居止武,与往日无异。而刚刚赵统领所说,战时保家卫国,不正是你武者的道义吗?
“其三,关于武学典籍,太平约所言之上缴,只是为留存之用,为的是流传子孙,不致经典失传。你隋家枪依旧是你隋家枪,这一点不会动摇变更,只是成为朝廷所承认的名门正道,遵守律法,从国号令而已,与你并无任何损失,还是一件惠泽子弟的好事啊!”
见孙培元苦口婆心地劝解,隋同甫淡淡道:“孙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太平约是一件惠泽百姓的好事,可你是否又想过,我隋家枪弟子,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武林人士,都是天朝百姓,你可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归为兵部,愿不愿意远赴战场?”
听见这句,孙培元脱口而出:“这还用问?既是学武之人,怎能不愿意上战场?若没有保家卫国的信念,学武为何?”
“没错,我是说过,学武之人,应惩恶扬善。”姜子野大声道,“但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还得打报告,还得这个兵部那个刑部认可,那还是什么武者?那与朝廷的狗腿子又有何分别?还有什么不可携带兵器,更是可笑!我姜子野,学的是隋家枪,枪在人在,枪断人亡!”
话音未落,姜子野反手取下背上银枪,将枪杆重重戳在地上。只听一声铿鸣,姜子野持枪而立,笔直的背脊像枪杆一样硬朗!
见他亮枪,那赵统领冷笑道:“这么说来,你隋家枪是拒不签约了?”
“什么狗屁太平约,将我们这些武者当成什么,任你捏任你揉的泥人吗?”姜子野大怒道。
眼见师弟动怒,隋同甫伸手挡在姜子野身前,向那赵统领抱了抱拳,沉声道:“统领大人,既是圣谕,隋某不敢对这太平约妄加评论。但这一纸公文,毕竟事关我隋家祖传枪谱,事关我隋家枪一派的百年基业。若能有一天,消除门户之见,天下武学汇集交融,那或许是武林一件幸事。然而今日,隋某却不能让这隋家枪的名号,亲手断在我这一代人的手上。”
“哦,你言下之意,是不签了?”
面对赵瀚的质问,隋同甫又是抱拳一揖,一字一顿地道:“不,签。”
“好!”赵统领大喝一声,手中马鞭已出一只听破风之声,凌厉鞭法径直向隋同甫袭来!
见9币兄被攻,手持银枪的姜子野立刻足踏弓步,长枪一震,挡住赵瀚之击!二人气劲相撞,荡得烛光曳曳。
那赵瀚虽为官员,但他身为禁卫军统领,论身手,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只见那马鞭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如钢如铁,气劲灌注,以分天劈海之势,兜头劈下。姜子野急退数步,摆了一个守势,却在长鞭将触自身的刹那,猛地使出一招“临山古照”,那银枪头灿灿生辉,矫若游龙,径直朝赵瀚面门而去。
赵瀚冷哼一声,单掌一翻,灌注于长鞭的气劲瞬间流转,马鞭登时如灵蛇一般,倏地绞上银枪,力道之大,震得姜了·野虎口一阵酸麻。下一刻,赵瀚手腕一扭,那如蛇之鞭,便扯得银枪脱手而出!
只见流光一闪,银亮的长枪便飞出了堂屋,重重地插进了门外的雪地里,颤动良久,铿鸣不绝。
与此同时,山门外近百名军士,突然破门而入,瞬间便将隋家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眨眼的工夫,先前被斥责回屋的隋家枪弟子们,全都被官兵缚了双手,齐齐地带入了场上,就连妇孺孩童也没落下。小云曦被姜家妈妈搂在怀里,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身为统领的赵瀚,看也不看隋同甫与姜子野二人,负手行出堂屋,站定在雪地上。他扫了一眼被缚的隋家枪弟子们,又伸手抚上那深插土中的银枪,冷冷地道:“一念得道,一念成魔,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太平约,你们签是不签!”
“签!签!”
不等隋、姜二人说话,孙培元已是急着开了口。他扯了姜子野的袖子,急道:“姜兄,你莫要这般固执!若是拒签太平约,轻则流放边疆,重则就地正法!这本是一件大好事,你怎么就这般想不开呢?”
“哈!好事?”姜子野不怒反笑,“若是好事,何以用弟子性命要挟?若是好事,怎能连妇孺孩童都不放过?好个太平约,这样的太平,我们可消受不起!”
“好,很好。”赵瀚放下抚摸银枪的手,转而执起腰间的马鞭,“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不必客气了。”
说罢,赵瀚长鞭一甩,灌注十成内劲,只听一声尖锐脆响,长鞭直击深插雪地的银枪!
一声铿鸣,那笔直的枪杆,瞬间断成了两截,掉落在厚厚的积雪上。
“好一个枪在人在,枪断人亡。”赵瀚扯了嘴角,回身望向面色青白的姜子野,冷笑道,“你好歹也算是为人师表,不至于在诸多弟子面前,食言而肥吧?”
姜子野面无血色,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断枪。隋同甫伸手拦他,却被他重重甩开。只见漫天落雪,姜子野行至银枪所在,他抬眼望向自己教导多年的弟子们,望向自己的结发妻子,又望了望自己年仅十三岁的独生子。然后,他拾起那柄断枪,沉声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姜子野岂是出尔反尔之人?枪在人在,枪断人亡!”
话音未落,姜子野猛地一抬手,将那柄断枪,重重地插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与此同时,隋同甫飞身跃出,想救下师弟性命,却已是回天乏术。
“爹!”
“师父!”
“师叔!”
数声惨呼叠在—起,雪地之上,一片哀号。少年姜恒大吼着想要冲上去,却被身侧的母亲一把拉住。这位不会武功的女子,此时却用令人难以置信的怪力,将自己的亲儿死死制住。平日里总是温暖柔软的臂膀,此时此刻,却像是钢铁一般坚硬。她牢牢地捂住了姜恒的嘴,将那一声“爹”给堵了回去。
那名像山一样壮硕、总是为她遮风挡雨的汉子,那名曾向她笑说岐山四季美景、问她可愿陪他上山的汉子,终究是倒下了。姜氏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倒在了无瑕的雪地上,看着鲜血从他的心口喷薄而出,在那一地洁白上蜿蜒流淌。
不善言辞的姜子野,从不曾向她说过什么海誓山盟的话语,哪怕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样简单的情话,都不曾向她表述过。可在她的心里,却早已许下长相厮守的承诺,海枯石烂,此生不渝。
心下一片雪亮,向来爱笑的姜氏,此时却是面无表情,无波无澜,不怒不惊,她镇静地望着丈夫被落雪所覆的尸体,将锁住儿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不顾儿子的挣扎,也不让他喊出一个字来,姜氏垂下眼,望向自己满脸愤恨的亲儿,轻声道:“恒儿,护着云曦,逃。”
不给儿子半分反驳的机会,姜氏拉过身侧哭泣的女童,将云曦的小手塞进姜恒掌中。
然后,姜氏直起身,瘦弱的身子却似撑起了天与地。只见她一步一步,走向冷漠的赵瀚与震惊的孙培元,放声道:“我一介妇孺,既不懂什么江湖道义,也不懂什么朝廷律例。我只知道,这天下太平,就是我等妇孺有食有衣,可以安居乐业,相夫教子,不悲、不苦、不惊、不惧……而你!”
姜氏伸手指向赵瀚,大声道:“我夫君俯仰无愧于天地,从不曾做过半分恶事,今日却被你逼死于岐山,致使我家破人亡,你敢说你带来的诏令,是什么太平?”
“还有你!”姜氏转而指向孙培元,厉声质问,“我夫君曾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救命恩人,如今,却带领官兵上山,逼他惨死,这就是你的报恩之法?”
“不……嫂子我……我不……”读书干卷、在金銮殿上都滔滔不绝的孙培元,此时却是讷讷不能言,眼泪“唰”地涌了出来,他颤声道,“……怎会……怎会如此……”
落日余晖,终是隐没在群山之后。深沉的夜幕笼罩四野,暗淡的天幕之下,雪落纷纷。
姜氏站在落雪中,缓缓地蹲下身,从姜子野的尸身上抽出那柄穿透心脏的断枪,握在手心里。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她忽而暴起,整个人连冲带撞冲向赵瀚,死命地将那断枪插向军官的胸膛。可那赵瀚是何等身手?他不过微退半步,侧身推出一掌,便将姜氏推倒在地。
跌坐雪地的姜氏见复仇无望,凄然一笑,便将断枪送进了自己的胸膛,继而伏倒在丈夫的尸身上。
“师娘!”
“师叔母!”
隋家枪弟子大恸,纷纷冲破官兵的阻拦,拥上前来。一时之间,再无二话,只有短兵相接之声。哭红了眼的隋家枪弟子,以肉身冲撞官兵的封锁,和对方扭打在一起,大喊:“跟这些狗官拼了!”
面对暴动的武者,赵瀚只是抬了抬手,冷冷道:“就地正法。”
“不,赵统领,不可!再给我片刻,给我片刻,我定能说服他们!”孙培元急道,可他心中亦是明了,此时此刻,哪有说服的可能?他只能苦苦哀求,却被两方人马踹倒,颓然倒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雪里救命恩人的尸体,久久不能言。
拥上前的隋家枪弟子,被兵士的乱刀斩开了躯体,白骨自断口出刺出血肉,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苍茫大地。
隋同甫手持银枪,浴血奋战,花白的鬓角上沾满了自己与敌人的热血。他扫出一枪,祭出全身的内劲,向赵瀚使出搏命之击,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赵瀚岂会看不出对方的搏命之招?他当下也不硬拼,随手抓起一名隋家弟子,用其肉身为盾,挡在身前。
隋同甫慌忙收招,旋身回避。趁这破绽,赵瀚一掌击出,澎湃的气劲直将这位长者扫飞了出去!隋同甫重重地撞在高墙上,后背的创口在白墙上留下一道刺目血痕。
赵瀚随手拾起一柄长枪,刺穿了一名扑上来的隋家弟子的喉咙。只见银枪头刺破皮肉,红缨上鲜血点点滴落。赵瀚又随意地抽出枪杆,将尸体挑倒在一边,随即走向隋同甫。他冷笑着送出手里的银枪,只听一声血肉闷响,长枪自老者锁骨穿入,竟是将人钉在了墙上!
“降是不降?”
隋同甫张了张口,鲜血便自唇边溢出,他咳血道:“枪可断,人可亡,隋家枪百年基业,隋家的武者道义,却决不会就此断送。今日不会,明日不会,隋家永不会亡!”
“迂腐。”赵瀚冷哼一声,再不多言,瞬间将长枪送进了隋同甫的心窝里。
被钉在高墙上的掌门人,颓然垂首,再无声息。赵瀚回过身,只见山巅院落中,已成一派修罗场。横尸遍地,血流成河,隋家枪弟子只剩下几个怕死的,哆哆嗦嗦地跪着。
其中一人向他叩首,表忠心地道:“启禀大人,掌门师伯他还有一名独生女,是隋家唯一的传人。方才应是趁乱溜了。”
赵瀚挑了挑眉,抽出了腰间马鞭,他走到那叩首之人身前,忽扬鞭缠上那弟子的脖颈,狠狠一拉。只听“咔嚓”声响,那人的颈椎顷刻间被长鞭绞断。赵瀚一脚踢开伏在他脚边的尸体,冷冷道:“比起迂腐的蠢货,本座更恨不忠的小人。都给我斩了。”
只听数声惨呼,刀光映月,头颅与鲜血,先后落在了雪地上。
军人们点起火把,在赵瀚的带领下,向后山追寻而去。山门的校场上,渐渐地重回往日的宁静。
漫天雪羽,无声飘零,落在隋同甫花白的须发上,落在银枪的红缨上,落在一地零落残缺的肢体上。
岐山的风,仿佛也在为之悲鸣。岐山的雪,仿佛也不忍见这家破人亡的惨剧,洋洋洒洒地将那遍地流淌的鲜血,将那对至死不渝的夫妻,静静地埋没了。
金戈铁马,踏破太平乐梦。
雪漫岐山,埋没武者忠魂。
时隔多年,每当姜恒想起岐山的那一夜,漫天的血雾,便在他的眼前弥散开来。当时,年仅十三岁的他,若不是为了母亲那一句嘱咐,必定会当场和赵瀚、孙培元拼命,与隋家枪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一样,葬送在岐山的雪夜中。
可母亲偏偏丢下了一句“护着云曦”,致使亲眼目睹父母双亡惨象的少年,拼了命地逃出那修罗炼狱。为了娘亲的一句话,为了实现对娘亲的承诺,在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哪怕自断一手,哪怕受尽欺凌,哪怕生不如死,他都存着一个信念——
活下去!为了云曦,活下去!
直到多年以后,姜恒才渐渐明白,母亲当日的一句话,并非只是为了保护年幼的云曦,更多的是为了保护他,保护当日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靠着这个信念,少年才从那修罗场上保下了一条命,才有了生存的动力。而这个信念,则成为了帮助少年度过一切苦难的救命符。
然而,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少年姜恒还悟不透这个道理。他只是带着幼小的女娃娃,带着隋家唯一的血脉,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一路狂奔。
当年幼的两人终究被官兵所捕之时,少年立刻将女娃护在了身后。深知二人身份的孙培元,在悔恨与愧疚之下,谎称姜恒只是个不会武功的长工,恳请赵瀚放二人一条生路。可赵瀚哪里会这般好骗,责令下属将姜恒带走,流放塞外。
那一刻,当少年姜恒被军人毒打,小小的女娃哭着抱住了兵士的大腿,咬着牙也要阻止对方的脚步,却被人高马大的军人带在雪地上拖行。
姜恒垂下眼,看见那个一身单衣的女童,那个从小看着她长大、被他称为“蠢丫头”的云曦妹子,浮现在少年脑中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一个疑问:若他死了,若他流放塞外,这蠢丫头怎么办?岂不是要冻死在这岐山上?
从那一刻开始,姜恒便知道,他的命,已不是他一个人的。
心中已有了答案,决绝的少年,左手抽出兵士腰间的大刀,一刀斩在自己的右手上!
因练武而长了薄茧的右掌,孤零零地掉落在雪地上。疼得几乎晕厥的姜恒,死死咬紧牙关,不让痛呼溢出唇外。满头冷汗的他,用左手捂住了自己被斩断的残肢,可却止不住那喷薄而出的鲜血。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声道:“我不会武,眼下更是个断手的残废,更不可能舞刀弄枪。你,可信了?”
跪在他身侧的小云曦,被这一幕吓得六神无主,连哭都不哭不出来,只是颤抖地伸出手,抚上那尚未失温的断掌。小手的指缝处鲜血不停地溢出,怔了好半晌,她终究是放声大哭,抽泣之声被北风吹得支离破碎。
“赵统领!”孙培元几乎是带了哭腔,他跪倒在赵瀚面前,恳求道,“我作证,这俩孩子都不会武,求您放过他们吧!”
在孙培元的百般哀求之下,赵瀚终是退了兵。这腊月隆冬的岐山上,只剩下两个年幼的孩子,相互扶持,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
“蠢丫头,我答应了娘,绝对不会丢下你。”
“我,我隋云曦,也绝对不会丢下你!”
女娃大声承诺,她撕下衣摆,将少年血流不止的残肢裹了个严严实实。而虚弱的姜恒,好不容易撑起了身子,用仅剩的左手将银枪负在了背上,继而牵住了云曦。
大雪纷飞,天地无声。
在那个天寒地冻的雪夜,那紧握的双手,是二人唯一的温暖。
就是这星点的暖意,支撑着失血的少年,支撑着无助的女童,支撑着他们走过每个日日夜夜,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寒暑。
活下去!为了彼此,活下去!
生存的希望,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又像是少年背后银枪的红缨,在月光之下,于北风中猎猎,红得愈加艳丽。
悲伤与苦难,则随着那只断掌,一点一点地被雪羽覆没,连同蜿蜒的血痕,隐于茫茫大雪中,埋没在这无垠暗夜里。
而仇恨之火,却从那一刻起在少年心底深深地扎了根。刀不能剜,剑不能挑,侵肤入骨,蚀骨难消。
第二章
恩仇
日升月落,晨曦微露,映出城楼檐角挂着的冰凌,晶莹透亮,却又如冰冷的锥刃,滴滴落泪。守夜的士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推动沉重的铰链。只听一声沉闷声响,镶着铜钉的厚重城门,应声而开,露出一大一小两个孩童的身影来。
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地上,拉得极长。小的那个,是个衣衫单薄的女娃娃,她用矮小的身子,半扛半拖地撑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而少年却像是昏厥多时,一动也不能动。那女童迈出小短腿,费力地拉着几乎是自己一倍高的少年,在落雪上拖出一条深痕。
这幅景象,既诡异,又可笑。守城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半大的女娃,看着她艰难地向前挪动,一边走一边说话,也不知是说给那昏死的少年听,还是说给自己打气:“加把劲!就快到城里了,就快见到大夫了!恒哥你别睡,就快见到大夫了!”
软软的童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到了,到了”。女娃嘴边呼出的热气,在冬日的清晨中,瞬间消散无踪。
守门人仔细一瞧,只见那少年一只胳膊耷拉下来,本该是右手的地方,却短了一截,只剩下被包得紧紧的渗血的布条。守门人一惊,慌忙走上前去,问道:“小姑娘,可要我帮你请大夫?”
那女娃抬眼望他,见他一身戎装,腰间还挂着明晃晃的大刀。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瞬间暗淡了下去。她像是没听见守门人的问话似的,仍是坚定却又执著地拖着背上的少年,一步一步地向城门里挪动。
守门人虽是有心相助,可军令如山,怎么也不能擅离职守。在这刚过鸡鸣的清晨,他只有满心疑惑地望着孩童的背影,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向城中前行,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这已是离开岐山的第三日。一开始,姜恒还能硬撑着身子,带领小小的云曦,一路向山下行进。且不说这山路难行,就说这大雪封山,满目苍茫,连个可以果腹的果子都没有。两个孩子渴了饿了,就随手在地上抓一把积雪,胡乱地塞进嘴里。可怜云曦那一双小手,冻得满是血口。
以雪解渴,偶尔有几只麻雀在林中乱蹿,姜恒便一枪刺了,与云曦分而食之。就这般撑了两日,少年高烧不退,终究是抵挡不过病魔。而自姜恒倒下之刻,云曦小小的身躯便成了少年唯一的依靠。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硬是拖着比自己高壮一倍的少年,走了一天一夜,不曾有片刻的停歇。
在岐山上的日子,云曦不能学武,便随着爹爹背些<三字经>、<百家姓>,因而她虽年少,却也识了不少字。远远看见幡子上那一个硕大的“医”字,小云曦面露喜色,步子更急,好不容易将姜恒拖到医馆前,她扶着少年轻轻地靠墙坐下,继而抡起小胳膊,用力地敲打起门板来:“开开门!大夫,开开门!”
连唤几声,门内终于有了动静。只见门板被移下一块,露出一张睡意蒙咙的面容来。
那是一名中年医者,睡眼惺忪的他向门外瞧了半晌愣是没瞧见人。他刚嘀咕了一句“见鬼了”,就听一个软软的童音道:“大夫,看下面,在这里!”
大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矮矮的女娃,正焦急地指着墙边的少年,急道:“大夫,求你救救恒哥。”
见了断手昏迷的少年病患,大夫立马清醒过来。他忙不迭地撤下门板,奔至少年的身侧,将人打横抱进了医馆内。云曦慌忙跟上,一双大眼睛,看着大夫忙东忙西。只见大夫将姜恒放在床榻上,他掏出银针,扎上少年额前的穴道,又转身取了几味药丢人药罐中,生了火煮起药汤来。
在一片药香味儿中,姜恒悠悠转醒。他尚未睁眼,先是收了收紧仅剩的左手。当他察觉指尖空无一物,他骤然睁眼,大吼一声“云曦”,竟是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在这里!”小女娃立刻奔上前,小小的双手握住了姜恒的孤掌。见她安然无恙,少年这才放下心来,当下气力尽失,又跌回了床铺里。
“嘿,你这小子,命够硬的啊。”那大夫笑道,又要向姜恒额头扎下一针。
“且慢。”姜恒却出言阻拦,他一双修长凤眼锁定医者,声音却不免虚弱,“先谢过大夫出手相救,可实不相瞒,我二人身无分文,是付不出诊金的,就此告辞吧。”
说着,姜恒便支起左手,勉强地撑起身子,想要翻下病榻。可他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便被大夫摁住了肩头,又牢牢地压回了塌上。只见那中年大夫直咂嘴,笑道:“我说你这小子,这臭脾气比你那命还要硬啊。”
这大夫虽是半点武功也不会,可是对付这身受重伤的病弱少年,倒是轻而易举。虽然姜恒不想欠下这个人情债,可此时的他别说是反抗,就是要捏死一只蚂蚁都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夫再施银针,扎向他身上数处穴道,随后又取来热水和毛巾,将他的残肢擦拭干净,上药包扎。
“咱们学医的,”边给少年裹伤口,大夫边乐呵呵地说道,“虽说也是要混口饭吃,但师祖神农施药救人的教训,也是不敢忘的。你这小子运气好,给我碰上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吧。”
妙手仁心的医者笑着说出这番话。姜恒望着他,沉声道:“我姜恒恩怨分明,今日之恩,来日必将报答。”
“那就来日再说呗。”对于少年的承诺,大夫也没往心里去。他包好了患者的伤口,刚要回身收拾水盆和染血的毛巾,却见先前那女娃娃,已是自觉地端着满是热水的水盆,迈着短腿,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医者刚要起身接手,就在这时,医馆门外忽地冲进两个人影。
那二人奔得极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矮小的女娃,横冲直撞地冲进屋里,正将云曦撞了个正着。
满盆的热水眼看就要泼到女童的身上,就在这刹那间,率先奔进屋的那个人影,瞬时踹出一脚!在将水盆踢出老远的同时,他伸出双臂将女娃护在怀里,用他那瘦削的肩背为云曦挡下了热水。
“哐当”一声响,水盆掉落在地,热水正浇在那人的背部,在这隆冬的清晨蒸腾出阵阵白气。
年幼的女孩,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眼前突然覆上了一个高大的黑影。她惊讶地瞪大了眼,对上的,是一双琥珀色的温柔眼眸。
“你没事吧?”
耳边响起的,是温和的声音。那是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天青色的长衫,隐隐用白色丝线绣着竹叶的暗纹,可惜衣摆上沾满了斑驳的血痕,稍显狼狈。他的五官俊朗,眉峰斜飞入鬓,双目清澈有神,比常人稍浅的瞳色,像是墨玉一般的温润。
“少主!”紧跟其后的是一名彪形大汉,见少年被泼了一身热腾腾的水,惊而出声。
“云曦!”姜恒亦是大惊,他挣扎起身,从病榻上滚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云曦见状,慌忙转身搀扶病重的姜恒。而那大汉也忙不迭地将少年的华服给扒了下来,扔在了一旁。直到这时,云曦等人才注意到,那少年赤裸的肩膀上,扎进了一枚铁蒺藜,伤口鲜血淋漓,皮肉翻出,四周肌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腐黑。
那大汉一手扯过大夫,一边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子,塞进医者手上,急匆匆地道:“大夫,你快给我家少主瞧瞧!”
大夫对着创口瞧了半晌,又捉了少年的腕子细细诊脉,可忙了好一阵,他还是只能摇了摇头,叹道:“恕在下学艺不精,这毒甚是离奇,我行医数十年,却从未见过这般毒物。”
听大夫这么说,那汉子急得一头热汗。而那中毒受创的少年,却显得异常冷静。他从靴篙里拔出一把短匕,递给那汉子,沉声道:“即使如此,阿灼,你先帮我把腐肉剜了,咱们再想其他办法。”
那名为“阿灼”的汉子依言接过匕首,将锋利的白刃刺进了少年的肩膀,划开一条血线。尖刀人肉,血珠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滚落,云曦光用看的就觉得好疼,连忙移开眼去,望向少年的脸。只见那人额头沁出了冷汗,可表情却还是那般镇定自若,好似那个被剜肉的人不是他一样。察觉到女娃探究的目光,他竞还微微扬起唇角,冲她淡淡一笑。
一时之间,医馆内一片沉寂。莫说大夫屏气凝神,就是小云曦也不敢喘一口大气,生怕那汉子歪了刀。可就在这时,忽听门外传来一声猖狂大笑,那笑声尖锐刺耳,响彻云霄:“哈哈哈,我说贺千秋,你是不是异想天开了些?我七魄堂的毒,岂是这般好对付的?”
伴随着尖锐的笑声,只见一名穿着劲装的女子,踏入医馆中。她鼻梁俏挺,贴身的武衫显出丰满的身材,脖子上围了一圈银链,右耳上还嵌着一只银质的蝎子,看衣着打扮,半点不似中原人士。只见她伸出纤纤玉指,笑着指向手持匕首、被唤为“阿灼”的汉子,娇笑道:“小笨蛋,你尽管挖,挖得越深,益虫钻得越深。谁让你把肉都挖没了,咱家的小乖乖只好钻进骨头里找食了。”
听她这一说,阿灼当下停手,不敢再挪刀半分。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那女子笑得越发娇媚,还冲阿灼抛了个媚眼,调笑道:“小乖乖,真听话。”
“阿灼,你退下。”贺千秋缓缓起身,他拾起湿衣披在身上,挡住了那女子上下打量的露骨目光。
这位年轻的武者,在听闻自己身中蚀骨剧毒之后,却不惊不惧,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目瞪口呆的大夫、病重的少年以及搀扶着少年的小女娃,转而望向那异族女子,沉声道:“莫说我云霄古楼与七魄堂素无仇怨,就算有什么地方多多得罪,要争要打,也是我们江湖中事,与他人无关。这三位都是寻常百姓,姑娘,不妨让他们先行离开。”
“哎呦呦,贺大少果然好心肠,可奴家却不能依你哩。”那女子嘻嘻一笑,她舞动妖娆的身姿,走向面前的医者,随后伸手抚上大夫的胸膛,笑道,“好大夫,奴家心口疼,你帮奴家瞧瞧呗。”
甜腻的语调,挑逗的话语,那大夫何时见过这么大胆的女人,面色一红,慌忙向后退了两步,摇手道:“这位姑娘,你莫要……”
话音未落,只见那女子檀口微张,忽吐出一件黑色物事,径直落人大夫说话的嘴里。大夫一愣,止了话头,惊异地瞪向那女子:“你你!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
“奴家在做好事哩!”那女子笑得格外艳丽,凑到医者耳边,附耳轻道,“给你一个美美的梦,包大夫你欲仙欲死,想忘都忘不了哩!”
深知这女子绝非善类,大夫忙将手指塞进嘴里,抠喉催吐,想将那玩意儿给呕出来。可任他怎么努力,却只吐出一地苦水。贺千秋见状,立刻出掌相助,他一掌击在医者的背上,想以内劲激出毒物。可就在这时,忽见大夫骤然回身,一双手紧攥成拳,他双拳如疾风骤出,以雷霆怪力,重重击在武者的胸膛上!
正专注于为医者逼毒的贺千秋,哪里料到对方会忽然偷袭?当下受了大夫这一对铁拳,竟被击飞出去。只见贺千秋砸在医馆内的药柜子上,又重重地跌落在地。
“少主!”见贺千秋受创,阿灼立刻上前,他手持短匕,挡在自家少主身前。
只见那暴起伤人的大夫,方才的和善模样,此时变得面目狰狞,一张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爆出。他像是毫不畏惧对方手中的利器—般,大吼一声,竟径直向阿灼与贺千秋扑来!
为护少主,阿灼也不手下留情,他足踏游踪步伐,在大夫扑来的瞬间,转而移至医者身侧,对着他的胳膊就是狠狠一刀!同时,他左手成爪,顺着大夫受伤的胳膊,猛力一抓。只听“咯噔”一声响,那大夫的胳膊,竟是被阿灼卸脱了臼!
本以为这一击之下,大夫必是无力再战,可令阿灼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手臂脱臼的医者,竟对手上的伤势毫不在意,他未伤的左手一把扯过阿灼,用令人瞠目结舌的怪力,猛地扯过阿灼的脑袋,照着他的颈子就是狠狠一口,撕下一块血肉。
阿灼怎料到对方还有这招,脖颈被噬的痛楚,激得他哇哇大叫。手中匕首向紧抓他不放的大夫腹部连捅数刀,趁着大夫的身子有些许摇晃,阿灼飞起一脚,将对方踢出老远!
惊魂未定的阿灼,一手捂着脖子的创口,一边望向被自己踢倒在地的大夫。可令他倍觉恐惧的是,那大夫竟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再看对方的腹部,被捅破的刀口处,隐隐可见血红的肠子缓缓蠕动。可那大夫却像是不觉得痛一般,面目如恶鬼一般狰狞,一步一步地向阿灼与贺千秋走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除异族女子外的众人都惊呆了。姜恒紧紧地揽住小云曦,两个孩子眼也不眨地望向那大夫,幼小的云曦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好心的大夫,怎么就变成了这肠穿肚烂、可怖至极的恶鬼?
“隐梦散!”贺千秋大惊失色。
“不错,隐梦散是我七魄堂的宝贝,食之能生出神力,猛如熊虎,”那女子娇笑道,“哎呦呦,不愧是云霄古楼的少东家,真是见多识广。奴家真是好生佩服,佩服得想在你的小脸上咬上一口哩!”
见对方承认,贺千秋那俊朗的面容上,顿失血色,他咬牙道:“凡中隐梦散者,便入昏幻梦境,满目修罗厉鬼,斩杀面前一切生灵,无药可解,至死方休。你、你好狠毒!这大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如此毒手?”
面对贺千秋的控诉,女子笑容越发甜美,娇嗔地道:“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俏郎君。有人不惜大价钱,也要请我给你上一课哩。我倒要看看,自诩名门正道、口口声声不伤无辜的云霄古楼少东家,会不会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呢。”
贺千秋双眉紧蹙,沉默片刻,忽缓缓道出一个名字:“百里刑。”
“呦,这么快就答对了,来,奴家给你香一个。”
对女子的娇媚之态、调笑之言,贺千秋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他只是望向那曾为他诊病、眼下却成人间修罗的大夫,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忍:“抱歉,是我将你连累至此。我……事已至此,由我送你上路吧。”
言毕,贺千秋抽出腰间的青锋长剑,只见那剑锋薄如蝉翼,剑气森冷,寒光凛冽。年轻的武者手持长剑,摆了一个起手式,随即,剑光流转,一招“云出岫”,剑招看似绵柔细密,可剑气却是凌厉,只见一人一剑,已成寒光掠出!
“俏郎君,莫要着急,观众尚未到场,好戏还未开演哩!”那女子右腕一翻,从腰际扯下一乌黑长鞭,猛地一声缠上阿灼的手臂,登时将人扔了出去,砸破医馆的门板,摔在门外,半晌爬不起来。
一鞭既出,一鞭又至。这一次,却是抽向缩在一边的云曦!可姜恒仅有一只左手,又是重伤在身,虚弱至极,他虽牵着小云曦的手紧抓不放,可哪里敌得过那异族女子蛮横的力道?云曦被长鞭卷了腰际,小小的身子被甩在空中,掷向中了隐梦散、似鬼非人的大夫!
“云曦!”姜恒一声惊呼,愤而匍匐向前。
眼看大夫双手成嶙峋鬼爪,要将小姑娘拦腰撕裂,贺千秋于瞬间变招!原本指向大夫心门的剑招,此时剑尖下沉,直刺对手双目!同时,贺千秋左手拉过女童,随即旋身微侧,以左肩为盾,为云曦挡住了一爪。
只听“扑哧”一声,大夫双手刺入贺千秋肩头的皮肉之中,与此同时,长剑剑锋也划过大夫的双眼,鲜血喷薄而出。大夫一声凄绝惨呼,哀号不断,怪力骇人的双臂猛地向前伸出,扯起贺千秋的身子,将他高举过头顶,又猛力地掼了出去!
贺千秋撞在墙壁上,呕出一口鲜血来。他一手撑住剑鞘,想要支起身子,可原本就中了剧毒的他,此时却是半点劲儿也用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满脸鲜血的大夫,惨号向四周乱击。一拳击破药橱,木屑纷飞,药草散落一地,悬壶济世的医者,此时却成了索命无常,斩杀周遭一切活物。
此情此景,让贺千秋心下大恸,他急道:“你要杀要剐冲我来便是,放他们离开!”
“那可不行,”女子粲然一笑,“奴家可是很有原则的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百里大人可给了奴家不少胭脂水粉钱,奴家当然要让他满意才好,怎么能让你如此简单就收了大夫的性命?就算要收,也得当着官兵百姓的面前收,看戏的还未赶到,你这儿的戏就演完了,那多没意思呀。”
“好一出戏,好一条毒计……”贺千秋每说一句,鲜血便溢出唇外,他又瞥了一眼小女娃和残废少年,恨声道,“你不杀他们,只因怕我引剑自裁。我若一死,他二人必将被大夫斩杀,你留下他们,便是要我无法可想,只得当众杀了大夫。而云霄古楼自此沾上滥杀无辜的罪名,太平约一事,就此不用再提,正遂了百里刑之愿。”
他话音未落,医馆门外的街上,已响起纷乱足音,正是街坊闻声而来。听得动静,那异族女子妩媚一笑,冲贺千秋抛了个媚眼,道:“俏郎君,我还真是舍不得你哩。不过好戏已经开演,我再在这儿那可就说不过去了。咱们来日方长,改日再续今日之缘哩!”
言毕,女子纵身一跃,从侧窗眺出医馆。见她离去,贺千秋疾呼一声“快逃”,让云曦和姜恒二人离开。这一声,却暴露了他的所在。大夫听得声响,嘶吼着向贺千秋奔去。眼看他的铁拳就要砸上身受重伤的武者,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砸在大夫的侧脸上,随着一阵焦糊味道,大夫双手捂脸,发出如野兽般的痛苦嘶嚎。
原来,眼见贺千秋遭难,就在干钧一发之际,小云曦一眼瞥见身侧烧得热滚滚的药罐子,竟想也不想地抄起滚烫的药罐,猛地掷向大夫。被激怒的大夫,不顾脸上被烫得翻腾鼓泡的皮肉,转而向女童奔来!
见对方如恶鬼般的面目,云曦吓得六神无主,跌坐在地的她想要向旁边逃,腿脚却软得挪也挪不了。眼看大夫的双手就要触及女娃,刹那之间,一个黑影挡在了云曦身前!
“嗤!”
姜恒单手持枪,将银枪刺进了大夫的胸膛里,又向前猛地一送。
明晃晃的银色枪头,刺穿了大夫的心房,又自他的后背穿透了出去,露出了沾了鲜血的红缨。
仅剩孤掌的少年,持枪而立。重病虚弱的姜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顽强的意志使得他直起了身,拦住了面前高大的身躯,为小小的云曦,撑起了一片天地。
眉宇间满是坚定与决绝之色,姜恒望向那曾为自己包扎的大夫,沉声道:“仇必报,情必还。我欠你的情,如今无以为报。我姜恒就此立誓,日后必扫平七魄堂,为你报仇雪恨!”
说完,他收回握枪的左掌,银枪自大夫心窝撤出。心头喷薄而出的热血,溅落在少年瘦削的面容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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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岐山一役之后,姜恒和云曦拼死逃下山,却无意卷入云胃古楼和七魄堂的恩怨是非。二人受一鬼面人恩惠,隐藏行迹与鬼面人一同生活在小城。这鬼面人到底是何方人士?是热心好人无意行善,还是有心隐藏身份和二人共处?一切尽在下期《奕剑焚枪录》!
慕容未央
文/慕容未央
赏罢《瀚海飞雪记》的乱世恢宏,《奕剑焚枪录》阅读Tips闪亮登场。以后每月小编都会从文中选取一些关键词,让大家在阅读完本期连载之后看到更多有意思的延伸。
01
太平约
【太平约】
太平约,意在存天理、灭邪道、肃清武林,天下不武,止帮派争斗,还百姓太平。凡武林人士,应以此约为准,一不可聚众斗法,二不可携带兵器,三不可帮派寻仇,凡事应守刑律之法,消门户之芥蒂,归兵部之统领,从天朝之号令。至于五学典籍,属天朝之宝,应上交朝廷,经礼部整理,入武学书库,千古流芳,永世留存,惠泽万民,馈赠子孙。
本文背景虚构,但是“太平约”却并非完全虚构。
在秦代其实就有过一次禁武,贾谊《过秦论》写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虽然不是明令禁止民间习武,但是征收天下兵刃,这对于武学传播也是一种打击。然而这般限制民间武力,最终秦代的暴政却还是被人民推翻了。
而在汉代的时候则有这样一段故事。
汉武帝时,丞相公孙弘提出禁止民间持弩,理由是许多盗贼通过弩来对抗官吏追捕。由于弩的威力大,常常使得官吏不得近身。但是这一提议遭到了光禄大夫吾丘寿王的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如果禁止持弩,盗贼仍可以通过非法手段获取弩。而良民则将失去这一武器,从而使得他们在受到盗贼侵犯时的自卫能力大幅下降。最后后者的意见得到采纳,民众仍然可以拥有弩。
弩是一种连发武器,相当于现代的自动步枪。弩在民间的大量存在,使得地方豪强可以随意招募大量弩兵,致使汉代地方豪强林立,拥有极为强大的军事力量,对皇权产生了较大的威胁。
而在当代,关于武器方面,美国国内数次关于“禁枪令”的讨论也吸引了人们的关注。在1975年出版的《美国枪史》一书中有这样的叙述:“枪支是秩序的象征和保守主义的图腾”。在美国的50个州中,44个州的法律都有明确保护公民持枪权利的条款。而美国国内数次的枪击暴力事件,尤其是校园枪击案件,引得人们对于禁枪的呼声越来越高。
武,无论是武功、武学、武器,禁或者不禁,在各个国家、各个时代都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02
枪
文中开篇提到的门派是隋家枪,这似乎也确定了咱们的主人公所擅长的兵器——枪。在武侠小说中,枪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兵刃,遍数“金古黄梁温”的经典之作中极少有武林大侠是使枪的,多数豪杰要么用剑要么用刀。那些扬名天下、流传后世的传奇兵刃中,更是以刀剑为主,例如屠龙刀、倚天剑(出自金庸《倚天屠龙记》)、金蛇剑(出自金庸《碧血剑》)、割鹿刀(出自古龙《萧十一郎》)……
枪在传统武侠中,真的这么弱势么?其实不然。
中国武谚云:枪乃百兵之王,剑为百兵之君,棍为百兵之首,刀为百兵之帅。
枪之所以称王,是因为它在实战中威力强,攻防速度快,富于变化,往往能使人坊不胜防。五代王敬荛,能使30斤重的铁枪;唐尉迟敬德,善用丈八枪;宋赵立善用双枪;岳飞“持丈八枪刺杀黑风大王”;而根据演义传奇改编的《杨家将》中的杨家枪法更是深入人心。
从这些用枪的历史人物可以看出,枪是一种带有浓重军事色彩的武器,用枪的人多数是军队中人,而枪也是战场上最常见的武器之一。
根据这点,我们是否能大胆猜测,学“隋家枪”的姜恒和云曦有一天会踏上战场呢?
(喂喂,不要剧透哦!)
03
断手
说到咱们的主角云曦和姜恒,联想到文中姜恒决然地斩断自己手掌的一幕,不知有多少读者和小编一样心痛。失去了右掌的姜恒,说不定再也不可能学武了,什么踏上战场横枪奋战,似乎也成为了一个遥远而缥缈的画面。但是,失去了右手的姜恒,真的会成为废人么?
武侠小说中的断臂人物确实不多,但却有那么两个让人印象极为深刻的。
第一自然是金庸《神雕侠侣》中的主角——杨过。十九岁的杨过,发现自己因情花毒和冰魄银针之毒相克而并未丧命。后来遇到了一灯大师的师叔天竺僧,他在知道杨过的情况后,就去绝情谷寻解药。此日,郭芙因武氏兄弟之事来到找杨过,二人发生冲突,结果杨过右臂被郭芙一气之下用剑斩断。杨过惊怒交迸,离开了襄阳。之后他与神雕为伴,寻到独孤求败之墓,学得绝世武功。
第二就是独臂神尼,明代崇祯皇帝之女长平公主。在金庸的小说《碧血剑》和《鹿鼎记》中都有她许多的事迹,而梁羽生的《江湖三女侠》中她也是主角之一。从亡国公主到武林奇人,谁都不知她付出了怎样的努力,而这样的传奇经历也让她成为了众多武侠文学作品的宠儿。
而尚在年幼的姜恒,不知是否能有这两位的天资和努力,冲破断手这道难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特别提醒:姜恒的断手和杨过与独臂神尼有着一些不同,他是斩断了手掌,而手臂还在,而杨过和独臂神尼是失去了整个手臂。联想到李亮“墓法墓天”系列中的玉娘,不知赖尔会不会也给姜恒的手装上一个钩子呢?
04
隐梦散
凡中隐梦散者,便入昏幻梦境,满目修罗厉鬼,斩杀面前一切生灵,无药可解,至死方休。
如此奇毒,如此狠毒,大家有没有被吓到?武侠小说中,从来都不缺层出不穷的毒物和使毒的门派。虽说故事内容多以拳脚功夫、内家气劲、兵刃相斗为主,但医术和毒术却也从不缺席。往往提到三五个武学高人,就会有一个使毒的邪魔外道和远离凡俗的世外神医出现。在众多舞剑、拔刀、横枪、扔暗器的门派中,往往也有那么几个百毒门、万毒谷之类专门使毒的门派。这些门派往往是位于江湖的末流,算不上名门大派,但却让人特别忌讳和在意,毕竟刀伤、剑伤好医,毒药却变幻莫测。各位侠友,让我们来一起看看那些声名在外让人闻之心惊的毒吧!
1.三尸脑神丹
出处《笑傲江湖》
此药中有三种尸虫,服食后一无异状,但到了每年端阳节午时,若不及时服用克制尸虫的解药,尸虫便会脱伏而出。一经入脑,服此药者行动便如鬼似妖,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东方不败强令属下服用此药,每年以解药相要挟,以使他们死心塌地听从驱使。
2.天一神水
出处《楚留香传奇·铁血传奇》
天下间毒性最烈的毒药。天池神水宫自水中提炼而成,神水官门人称之“重水”。此毒无色无味,无法试出异状,一滴的重量相当于三百桶水,常人服下一滴,立刻全身爆裂而死。妙僧无花利用神水官弟子司徒静,盗出一瓶天一神水,毒死多名武林高手。
3.阴魂阳魄
出处《护花铃》
得意夫人炼制的两种毒药。“阴魂”是世上至阴之毒;“阳魄”却是世上至阳之毒。中毒之后均无药可救,但这两种毒性却又互相克制。南宫平便因先后吸入这两种毒药反而死里逃生。
在刚结束连载的《瀚海飞雪记》中,宋域沉是一位医毒双修的天纵奇才,若是他能穿越到《奕剑焚枪录》里的这一幕,不知他有没有办法给大夫解毒,解开这个利用道义困死贺千秋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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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题目:姜恒杀死了大夫,卷入了七魄堂和贺千秋的恩怨之中,那么接下来他会有什么行动呢?
A.和贺千秋一伙他身上有伤,无力对抗武林恩怨,和别人结盟最安全,闯荡江湖的男主身边都会有个好兄弟。
B.独自前行。贺千秋看着也是多灾多难,七魄堂也极为狠毒,还是隐姓埋名带着云曦先养好身体再计较其他。
C.投靠七魄堂。大男儿能屈能伸,为了给大夫报仇,潜入七魄堂卧底,他日必当毁其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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