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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书1914
溥岑先生台鉴: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这样一封信给您。但终究还是提起了笔,无论如何,总应向您表达出我的感激之情。
说到这里,您大概还不知道我是何人,我是龚可心,京华大学首次派遣女学生赴美留学的十一名女生之一,也正是其中被您资助的那一个。
京华大学本不招收女学生,我们这些学生都是考试得来的留学名额。家父早年曾任翻译官,很是重视眼界的开阔,认为女子亦不例外,因此对我的行为是十分支持的。只可惜在我考取后不久,他老人家便过世了,父亲为人清高,不擅俗务,丧礼后竞至家徒四壁。家母多病,我赴美虽有庚款资助,然母亲又当如何自处?思来想去,我一度想到放弃学业。当时教育部的次长黎威士先生得知这一情形,无意间向溥岑先生您提起,未想您竟然便愿意资助家母,令我远渡重洋而无后顾之忧。
这份恩情,实在是太过深厚。
在此之前,您并未听过世界上有龚可心这样一个人;在此之后,我也并未见过您,甚至也没有听过您的声音,更没有见过您的笔迹或是影像。我唯一见到的,就只有从黎威士先生那里转来的您送来的银钱。但您对我的扶持与资助,却是我终身的印记。古时有“结草衔环”的说法,但我以为这是旧的观念,我必将尽全部的努力,投身于学业,不辜负您的期望。
家母已经送到舅父那里同住,方便照料。舅父是个好人,只是拘泥于旧有的观念,又有着满人喜好面子的通病,言必称“皇上”,常说在从前他也是个公爵云云。我去时,见他正对着一盆梅花晃头,倒不知面前的酒壶里己被琳珠表妹掺了半壶水。
若从舅父那边论起,其实您要长我一辈,只是听黎次长说,您最不喜身份的拘束,因而我思量许久,终究还是以“溥岑先生”称之,希望您不要介意——唉!其实我又怎能知道您是否会介意呢,我根本没有您的地址,这封信也无法送到您的手中,但我依然要写下它,倘若有一日能够相见,再以此向您致意。
眼下我正在行驶于太平洋的火轮船上,这波涛之壮阔,气势之恢宏,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然而黎次长曾说您是走南闯北、见识极多的人物,我这些微的感慨,便不再胡乱发出,以免耽搁您的时间。只是倚栏观海之时,却也难免会想象您的模样。您是白发白须、蔼然和气的长者?又或是与父亲一般,温文渊博的文士?但您与黎次长是好友,又经历广博,所以,您可能是一位目若鹰隼、正直有为的革命党人吧!
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见您一面。
学生:龚可心敬启
五月十四日
溥岑先生台鉴:
我已抵达彼邦,进入美国瓦沙女子大学研习西洋历史。或者您认为,我中华历史泱泱千载,何以要研习西方历史?可我以为,以史为鉴。西方诸国如今国力均在我中华之上,是何缘由?史记之中,或有所得。譬如我今日读美利坚开国史,总统华盛顿连任两届之后,便自愿归隐南山,将权位让与亚当斯。初一看来,与尧舜禅让故事相仿,但美利坚一国却能将其定为制度,以免有人恋栈权位,又胜禅让远矣。
美利坚之风土人情,与中华大异其趣。最难得是青年面上多有一种乐观进取的态度,令人欢喜。
男女交谊,被视为平常,而女子读书、就业亦多于中国。周遭所见的人谈吐开明,时有言论闻之令人惊异,细思,却极有道理。承蒙曾为翻译官的先父教诲,在言语沟通上,我并无障碍。反是接受这种种思想,要令人思量再三。
然而这样一个国度,对我却并非欢迎。走在街头,我听得有人在背后大叫“Chink”,不知何意。同来的锦棠师姐告诉我,那是“清客”的意思,是一个很严重的侮辱性名词。又说曾有一位华侨老先生乘坐巴士,竟被一群无赖将其发辫束到座位上,周遭的人非但不帮忙,反而大笑。而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时,也听得有人低声嘀咕“Chinaman’s chance”。我起初不解!后来明了,这竟是当地谚语,意为“成功希望如中国佬一般渺茫”,那些人是在嘲笑我并不可能成功,可我偏要做出成绩给他们看看!
幸而,同学中亦有可亲可近之人。与我同寝的少女名唤茱蒂,举止洒落有致,对我亦很亲切,实为异乡之至大安慰。莱蒂兄长名唤吉克,任新闻记者之职,为人亦友善,他前来探望茱蒂之时,也送了一袋糖果给我。只是他的性情颇为腼腆,与茱蒂及我对坐一刻,竟未发一言。听闻记者需出外采访新闻,若是这般性格之人,可如何采访?
茱蒂父亲有友人名罗觉蟾,乃是中国人,他也曾来探望茱蒂。虽是异乡遇同乡,但此人却令人反感。他年纪还算轻,穿着浮华、意态浪荡,举止之间与我在北京见到的那些公子哥并无区别。怎的这样一个人,也能与茱蒂一家交往?令人不解。
也真可惜,好不容易在这里见到一个同乡,却是这般模样。
又,我所在之城市,听闻最近竟有连环命案发生,先后有七八位年老绅士莫名暴毙,多是颈骨被打折,而警方于现场并未找到任何痕迹,亦未捉到罪犯。这竟令我想到小时所读的剑侠故事,难道这异邦之地,也有这等奇人?但杀害无辜老人,却又令人不齿了。
天,外面传来了一声巨响,是什么事情?我出去看一下。
学生龚可心匆匆搁笔
六月十四日
溥岑先生台鉴:
给您写这封信时,我犹是惊魂未定。连喝了两杯热茶,我的手才能停止颤抖,本想上床睡觉,却怎样也无法入眠。
也罢,不如索性起身,给您写下这封信,记录一下我今晚遇到的奇事。虽然您收到达封信的时间根本是遥遥无期,可除了您之外,我又能诉与谁听呢?母亲是不可以说的,她会担心;舅父的思想古板;而琳珠表妹——唉,她根本不识字,所以,还是要请您容忍我的唠叨。
在上一封信中所说的巨大声响,待我来到窗边查看的时候,赫然发现,那里竟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他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大抵是我推窗的声响惊动了他,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了一张中国人的脸,那种神情,坚忍而憨实,恰如我在国内时见到的许许多多的国人一样。
也许您会责备我以貌取人,但在当时,我确实认为,有这样一张脸的人,未必是一个坏人。因此我并没有声张——幸而这是周末,茱蒂不在这里——只是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见到我,也吃了一惊,料想他也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一个同胞吧。他犹疑着,最终说:“给我水喝。”
我便拿了水,还有一些吃的给他。他没有吃,只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个干净。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恢复了一些精力,便站起身,对我说:“小姑娘,不要说我来过的事情。”
他的身形很伟岸,举止间仿佛很有力气的样子。
我那时竟然没有害怕,只说:“好的。”可是还没等那个人离开,忽然又有一道人影自月下飞跃过来。那道人影高而瘦,一掌就向先前那个人打了过去!先前那个人动作可也不慢,一拳便反击回去。
父亲在世的时候,最是喜欢国术。他虽不怎样会拳脚,却晓得各家各派的门道。我跟随他老人家这些年,耳濡目染也晓得一二,看出先前那个人使的乃是一套通臂拳,大开大合,凶猛沉实。他身上虽有许多血,却似乎只伤了左臂一处,因此出拳依然呼啸风起,令人震撼。
但后来那个高瘦人影又不相同,他使的乃是一套流云掌,掌如其名,有行云流水之风范。二者相对,恰如风起云涌,不分高下。听父亲说过,这套掌法出自江南武林一脉,北方武林少有见到,未想竟在这大洋彼岸得见。一时间我仿佛置身北京城内,而父亲正在身边,叼着烟嘴向我一一分说。那一时刻,我的眼眶竟至湿润。
这两人打斗虽然激烈,时间却不长。后来那高瘦人影说道:“这里是学校,你若是条汉子,便出去打!”他说完这句话一个转身,月光照到他面上,竟是一个唇红齿白,极具东方之美的美男子。而随他说完这句话,先前那个人竟也当真随着他离开。若非窗下一两点血痕犹在,我几要以为,方才所见,不过梦幻一场。
东方将白,放下笔,我也要休息了。不知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你我此刻,是否能看到同一轮明月?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六月十五日凌晨
溥岑先生台鉴:
经过了上一封信,说不定您会想:这个学生是来读书的,还是来惹是非的?为了扭转您这一观念——虽然您压根儿也没看到前几封信——我要去图书馆自修了。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六月十七日
溥岑先生台鉴: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久之前我刚与您言,要认真读书,没想到未过一日,便又说起学业之外的事情。然而,这一件事,我却无法藏在心中。只有和您诉说。
今日本想去图书馆自修,却恰好遇上室友莱蒂与其兄吉克。茱蒂是来帮吉克查询一桩事件的资料,这桩事件,又关乎一条铁路。
这条铁路横贯美国东西,名为中央太平洋铁路,于上世纪60年代修建。这条铁路意义极为重大,在过去,从纽约至旧金山需半载之久,现今则只需七日。您可知这条铁路为何人修建?是华人!大部分铁路是由我们中国人修建而成!这是由于修建铁路所经之路段极为艰险,除了华人,几乎没有人可以适应这种艰险而报酬微薄的活计。
为了这条铁路的修建,中国工人付出了无限的智慧(他们的智慧有时会受到白人工程师的称赞)、汗水,甚至生命。吉克与我说:“每条枕木下,都有着一具中国工人的尸骨。”然而在铁路竣工的典礼上,却丝毫没有提到华工的贡献。时至今日,华人依旧被严重歧视。
我从未听闻这样一段历史,在过去生命的二十年里,我亦曾听闻关于我们国家的许多悲惨屈辱的事件,却从不知在彼邦他乡,因着我国的贫弱,我们的人民也遭受到这样的苦难。
吉克虽然是个美国人,却对修建铁路的中国工人充满了尊敬,他决心不辜负新闻记者的职责,向大众重现这样一段历史,来查询资料也是为了这件事情。我极是佩服他的勇气,并决心尽我所能相助于他。
因我过于震惊,无法继续温书,吉克请茱蒂与我吃茶。归来途中,吉克去了一次洗衣店,却又发生了一件令我吃惊的事情——洗衣店的老板是个华人,正是我在第三封信中写到的,那个躲在我窗下满身是血的人!吉克称呼他为“曹大友”,我则被吓了一跳,趁他们不注意,一溜烟跑掉了。
又及:前回说到专杀年老绅士的连环命案,竟又发生一起,被杀之人传为某银行董事,名为杰克脱,已然年近八旬,真是可悯。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六月十七日夜
溥岑先生台鉴:
有半个多月没有提笔写信了。这半个月来,我除了履行一个学生的职责,就是在空余时间里尽量帮助吉克。生活虽然忙碌,但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载的事情。
不过今天遇到的这个人,不知怎么,总还是想记下一笔。
这个人是罗觉蟾,就是我之前在第二封信里提到的,茱蒂父母的那个朋友,先前我对他印象极不好的那个纨绔子弟。今天他又来看望茱蒂,因为茱蒂不在,我也只好陪他坐了一下。
这个人依旧是一身最时式的打扮,连袖扣都是红宝石的材质,奢靡之风毕现。按我的本意,本来是想尽一点礼节,然后就离开的。没想到,这个人一落座,竟然就和我谈起了西洋的历史,许多事情竟是我没有想过的,又有许多先进的思想。我原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怎么还有这样的见地?
问他,他便笑说:自己在外漂泊多年,因此经历得多一些。
我又问他,那你原本是什么地方的人呢?他笑说,他也是北京人。
罗觉蟾便说起北京城里的种种:训鹰、养蛐蛐儿,琉璃厂的书画,叙述娓娓动人。我恍然间似乎回到了父亲还在的那段日子,见到了北京城里那广阔的蓝天,耳边萦绕的是鸽哨的声音。
临走前,他送了枚青田石小印给我,他说知道我的父亲在世时就喜欢金石,无意间得到这枚印,自己要了也没用,就转送给我。那印石很是不错,看不出他还是个懂得旧知识的人。奇怪的是,他怎么知道家父当年喜欢金石的?
还有那印上的字,那四个篆字是“可无二三”。我想了许久,也未想出,后来灵光一现,忽想到有句俗语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看他外表,是个春风得意的人物,为何会有这种颓废的感慨呢?
这个人,可真让入迷惑。您生于北京城里,说不定也听过这个人的名字,若您在我面前,我必要向您请教一二的。
吉克今天也来了,也是来看茱蒂的,顺便送了本诗集给我。听说是一种十四行诗,书里夹了朵红玫瑰花做书签,看不出他还是个很有意趣的人。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五日
溥岑先生台鉴:
又是……纷繁复杂的一天。现在我几乎有些庆幸您收不到这些信了,不然您准会想,我怎样资助了这么个四处惹事的学生?唉,我也不想如此,又不敢与锦棠师姐等人言明。所以还是诉诸笔端,记录一二。
今日是休息日,吉克言道他又搜集到一些关于华工铁路的资料,约我出门。
但见面之后,他先不谈铁路一事,而是谈到上次送我的诗集:我对之亦有兴趣,便答道:虽为初读此类诗篇,亦可觉其中意味无穷,抒情、讽喻各有奇趣,描述情感之诗歌,亦很美妙,令人联想到诗三百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首,可见中外语言虽异,情感却有相通之处:
然而吉克听闻,神情中却颇有失望之处。我想,这是因为我对西洋文学了解不多,所言并不到位的缘故,日后还需多加学习。
我二人走在街上,就在此时,忽然身后又传来嘲讽声:“支那女!”
这之于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真是像苍蝇一样烦人。我本不想理睬他们,没想那两人见我不理,又大声地说笑起来。
“中国人,除了生养还会什么?生生生,猪猡一样。”
“我看更似cockroachs,两只生四只,四只生八只,一直生到一百万,杀虫剂也杀不死。”
我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便问吉克,吉克脸涨红了,半晌才说:“是蟑螂。”
那两个青年男子见吉克与我对话,便说出些更难听的话来。唉,我真不愿与您复述。总之,当时一听我就忍不下去了。
辱我也罢,先辱吾国,后辱吾友,是可忍孰不可忍!
先前那封信里我没和您说全,我不仅是和父亲见识过许多国术,甚至我自己也会一点。父亲有个好友,在我年幼时,曾传我一套咏春拳法里的小念头,道是这个套路最适合女子使用。
我猛地转过身,道:“你们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吉克也随着我质问,那两个人想还是有些廉耻,并没有对我出手,而是一拳向吉克打去。我把吉克往旁边一推,向左侧移了一步,左手把那人击来的拳头向下一拍,右手一拳向他肋骨打过去。我想自己是个女子,气力多有不足,一膝盖又顶上他小肚子。
那人惨叫一声,连退两步,“砰”地直摔到地上。另外一个人看到同伴被打,叫了一声便冲了上来,我看他脚步都是虚的,于是把身子一侧,一肘横过,将他的冲力转到他自己身上,于是这人也摔了一跤。
吉克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我也未免有些后悔。自小父亲便说我“手动得比脑子快”,可想到这两人的言语,又想自己出手说不定还轻了。
刚想到这里,就见那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跑。我心里暗想:果然出手是对的。这些人,便是欺软怕硬。
没过多久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那两个人带着一群人回来了。
我这点小把戏,不过是稀松平常,不过他们似乎以为这是极纯粹的中国功夫,战战兢兢,如临大敌。我在紧张之余,又未免有些好笑。吉克的紧张更在我之上,盖因我们所在的小路甚是隐蔽,就算在这里真被人一锅包成饺子,只怕也没人知道。
就在这时,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有个极威武的汉子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一拳便打翻了一个人,一脚又踹翻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想从背后出手,这汉子拽着第二个人的手臂向后一抡,把第三个人打倒在地,那人脸上仿佛开了个油酱铺,红的黑的都流了出来。真是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一条好汉,我不由叫了一声:“好!”
随后我才想到,咦,此人好生面善……
没错,他便是那时一身是血,躲在我窗下的那个人。也是吉克曾去的那家洗衣店的老板,记得名字是曹大友。这般说来,我又想起,那洗衣店似乎就在切近啊……
虽是如此,但天下万没有旁人为你打架你却当场逃跑的事情。那几个人被曹大友打倒,一怒下竟拔出了刀子。我看情形不妙,虽然曹大友武艺很是出众,但猛虎难架群狼,我的本事固然低微,但总可以帮上一点。
就在我打算冲上去的时候,又一个人跳了出来。乍一看这个人,我竟以为是罗觉蟾,近一看可又不是,他的穿着与罗觉蟾一般讲究,可是没有罗觉蟾那种跳脱的意思。曹大友一见就大叫:“我就晓得,乔其你一直跟着我!”
那人一转头,一张脸白皙标致,我忽然想起,他正是曹大友受伤来学校躲避时,追来与他交手的那个美男子。
乔其笑笑,并没有回答,他不知怎么一伸手,速度真比闪电还要快,一下就夺去当前第一个人的刀子。这一招,不像是他先前使过的流云掌,而是一种空手夺白刃的功夫。那个人手里的匕首一失,吓了一跳,乔其趁这机会跳进了圈里,和曹大友背靠背站着,举手摆了一个姿势,笑道:“这种事,还是咱们中国人站在一起的好。”
这句话似乎对了曹大友的胃口,两个人背靠着背,一个用空手夺白刃的法子抢去对方的武器,另一个就用通臂拳一拳将人打飞出去。配合固然默契,对手也委实太弱了点。没过多久,面前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我忍不住鼓起掌来,吉克看得都呆住了。
曹大友和乔其两人停下手,互看了一眼,似乎因为这一场架,他们反而少了几分敌视的样子。我心里想:他们先前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可是刚想到这里,又有一个人大声喊道:“你们这几个人,警察就要来了!”
我呆住,先前是担心警察不来,可这时却忽然想到:若真是警察到来,我涉及其中,会不会影响学业,辜负了您的栽培?回头一看,那个大喊之人竟然是罗觉蟾,真不懂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看我还呆呆的,一粑拉住我就往外跑,乔其、曹大友、吉克几人反应过来,也都纷纷跑了出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们才一起停下,互相看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乔其主动提出要请大家饮茶,曹大友第一个便反对,说他这辈子没进过什么茶店,可禁不住大家的热情,还是一同去了。
进了最近的一家红茶店,我们这许多人,等了良久,竟然无人带座。眼见气氛越来越冷,乔其哼了一哼,走了过去。时隔不久,那服务员便极热情地上前招呼。我们都诧异不解,乔其扬一扬头,冷笑道:“我买下这家店了!”
我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乔其一家,原来是当地有名的富豪。
那天,我们五人在乔其家里的红茶店喝了一次茶,我想,这是我此生难忘的遭遇。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十二日
溥岑先生台鉴:
此时已是午夜,更深入静,距离我写上一封信的对间不过几个时辰,可我到底还是提起了笔,或者在这般的静夜里,才更易表达那些心灵的想法。
从哪里开始写起呢?其实我想说的,依然是发生在白天的事情。以您的敏锐,若您看到上一封信的话,一定会推断出,茶馆那一段,实在是太简略了。
是的,在茶馆里,我们也聊了许多事情。
曹大友并不愿与我们坐在一处,看得出,他连拿杯子的手势都很拘谨不适。而他与乔其之间,方才因打架产生的少许默契消失无踪,二人之间,似乎有许多的敌意。奇怪的是,他似乎识得罗觉蟾,还叫了一声:“罗少爷。”
几乎是与此同时,乔其也叫了一声:“十三少。”
罗觉蟾笑着和两人致意,我真奇怪,这人怎么好似三教九流都认识?
曹大友又看向我,犹疑了一会儿,他并没有说出那晚的事情,却道:“中国的女子,怎和外国人出游?”
罗觉蟾看他一眼,笑道:“你开洗衣店的,怎又接外国女人的生意?”
曹大友本不是善于言谈的人,答不出来。乔其大乐,笑道:“我乔其在这里长了二十几岁,来往的大半是外国的男女,你岂不是还要咬我两口?”
曹大友气得说不出话来。罗觉蟾喝了一口红茶,唇边含着笑意说道:“你原本的名字是程玉立,乔其不过是你的英文名字,总放在嘴里做什么。”
乔其霎时被噎住,我在一旁看得好笑,但又想:曹大友是一个憨厚诚实的人,必不会是有意排斥我,便说:“吉克虽是外国人,但对华人极为关注。譬如中央太平洋铁路事件,他最近就在调查,想还华人一个公道。”
我不说这话也就罢了,一说这句话,曹大友的脸色霎时不好看起来,他说:“我的祖父和两位叔祖父,当年都修建过这条铁路。”
曹大友眼望向远方,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那时家里穷,没有谋生的办法,他们便只好漂洋出海。成百上千的人挤在船舱里,一个人只有一尺大的地方,真比地狱还要可怖。那时祖父他们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只得随身带几个南瓜……”
吉克是记者,最关注这些细节,便问:“为何要带南瓜?”
曹大友冷笑:“南瓜既抵口粮,又能解渴,万一被人扔下海去,还可当救生圈使。我们都是穷人,哪有其他的东西!”
乔其便在一边冷笑:“到这里来混的中国人,有几个是好出身?如我祖父,当年到西部来当牛仔,做信使,在马背上讨生活,何尝不是肮脏辛苦?这般赚下第一桶金,才有我家现在的生活。”
我不懂“牛仔”是何物,罗觉蟾解释与我听,那是上世纪出现,为开发美国西部的一种牧牛人。
乔其祖父,原是江南武林名门,因不慎打伤人命,被迫远渡重洋。两代人辛苦之下,到底攒下一份大家产,而乔其的功夫,亦是家传。
曹大友用力一拍桌:“你们不知道我祖父辈当年的苦痛!他们当年修合恩角,那里完全都是悬崖,华工挂在吊篮里做活,我一个叔祖父掉到悬崖下面,尸骨无存。修唐纳隧道时,连续两年都是严冬,我家祖居南方,何尝见过冰雪,另一个叔祖父活活冻死在帐篷里,死时手里还握着洋镐!你们……”
他哽咽不能言语。乔其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吉克极愧疚,又奋力记录。我听了,心中也很是难过。
唯有罗觉蟾没有说什么,他坐在窗边,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口里轻声哼着什么。我离他最近,听到的是: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心情难以言喻,唯有搁笔。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十二日深夜
溥岑先生台鉴:
茶馆一事之后,我已有半月未能给您写信了。
并非无事可写,而是这半月里,我想了许多事情。
曹大友与乔其的祖辈经历——尤其是前者,给我极大感触。国家的贫弱、人民的苦难,在过去,我对这一切并非无所觉,然而直至身在异邦,体会到我的祖国,非但不能庇护其子民,反而要迫得他们离乡远走之时,这种感觉,才犹为强烈。
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时间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处,纵是我努力于学业,帮助吉克收集资料,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这些时间,我无比希望我真有您的地址,甚或,如果我能见您一面,那该有多好!以您的经验与见识,必然会给我富有见地的建议。
我没有见到您,反而见到了罗觉蟾。
那天我出门办一点事情,在街上恰好遇到了他。大概是我的神情过于恍惚,他笑笑,问我:“被谁为难了啊?”
我还没有回答,他先说:“我看,是被自己为难了吧。”
他如何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呢?我不言语,他便笑着说:“依我看,你这种情绪真是再正常不过。不过你就算难为死自己,也没有意义。若想帮助别人,自己须先强盛。”
我冲口而出:“我个人这点力量,又能帮得了谁?”
他笑,漫不经心地掸一掸袖口:“你自己了得,尚有协助这个国家的机会。不然,”他眼睛里的光芒一凛,“你连这点机会也没有。”
这句话仿佛当头一棒,打得我清醒过来,一时间不由为自己前段时间的无所作为而羞愧,不由得说:“既如此,我想在修完西洋历史后,继续研修,读一个研究生的学位。”忽又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够出来读书,乃是受了您的资助,这般节外生枝似有不宜,便不多说,幸而罗觉蟾也并未继续问下去。
我偷眼看他,觉得这个人年纪虽轻,却有洞察人心的本领,不知他来美国,又是怎样的一番经历,便问他:“你也与营大友、乔其一般,是祖辈来到美国的么?”
他笑言:“并非如此,我是去年到的这里,间或也回国一次。如茱蒂之父母、曹大友、乔其等人,都是在这里认识的朋友。”
我那个“手动得比脑子快”的毛病又犯了,不过这次动的是嘴,我说:“若你生在红楼梦里,一定是个王熙凤式八面玲珑的人物。”
说完我便悔了,其实我全无贬义,只想开个玩笑,但哪个男子愿意自己被比作女人?谁想道歉的话尚未出口,罗觉蟾先笑了:“这个比方,真是有趣。”
我还是很不好意思,仓猝间找不到话题,只得问:“你怎知方才我想些什么?”
他又笑:“因为我也愿难为台已。”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我、我真是看不透他,在写信的时候,我心里依旧萦绕着他所说的那些话。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十九日
溥岑先生台鉴:
真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事,万分感谢您!
真没想到您会托黎次长打电报给我,问候我的学业与生活。又说全力支持我的学业,无论是继续进修,还是选学第二个学位,您都一力地支持。真是太感谢了,多谢您的慷慨与慈善!
但我似乎,依然没有您的地址呢……
学生:龚可心敬启
七月二十五日
溥岑先生台鉴:
又有一段时间没有提笔给您写信。这段时间里,我致力于学业与吉克的华工事件,虽然忙碌,但精神上却很是充实。
吉克那一边,他虽然投入了很多的精力,但效果上却并不显著。没有报纸愿意刊登他的文字,当地所谓的一些“社会名流”对他嘲笑不已。甚至当他走在街上,也有人在取笑他,说他竟然为中国佬张目,真是好笑。
连吉克的家人,我的室友茱蒂也不再支持他。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然而就连她也劝吉克:“这不过是一种无用功。”
吉克却很坚持,他言道:“我若不做,更无人愿做。纵使没有效果,做了也总比不做好。”
这种精神,令我极是感动。
然而他亦是付出许多,有一次走在街上,竟被一群无赖青年围攻,头都被打出了血。这件事被乔其知道,他很是愤慨,便提出要教吉克功夫。
中国功夫在美利坚国很有名气,吉克动了心,乔其便教他那套流云掌。要知道这套掌法是需要有相当武学根基才学得来,吉克素无基础,如何能成事?
曹大友看不下去,冷笑道:“你先每天扎两个时辰马步,再说其他。”
他得知吉克所为之事后,对吉克不再反感,却很难改善自己的态度。又说:“我那套通臂拳你也学不得,没个三五年工夫,你拿不下这套拳法。”
他二人所说一点错误也没有,我想了一想,便对吉克说:“我教你些步法。”
我教了一会儿,曹大友和乔其都看呆了,乔其说:“这不是教他逃吗!”
曹大友也说:“他不会还手怎么办?”
我教的是小念头里的步法,这一招,应该是侧身移步,之后拍手直冲,不过我只教了前一半。我理直气壮地说:“教吉克还手,岂是一时之功?先躲开旁人的打,也就是了。”
那两人啼笑皆非,罗觉蟾在一边笑道:“我功夫差劲得很,教你射击如何?这个我很在行,不如我再送你把枪?”
我们几个人一起怔住,想我等不过是教吉克如何进攻防守,这人却好,直接便要开枪伤人了。
是的,我们这几个人,有时间就会聚在一起,真应了“不打不相识”这句古话。
我很喜欢曹大友的率直,乔其的大方,吉克腼腆和执著融于一起的个性。只是很偶尔,我才会想起那晚的初次相遇,满身是血的曹大友躲到我的窗下,可是没人再提起。我想,这样便很好,过去的终是过去了。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八月十五日
溥岑先生台鉴:
这也许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
在写这封信时,我忍不住看着罗觉蟾送我的那枚小印,的确,“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在发生了许多事情之后,我唯一能与之诉说的,也许只有给您写的信。
上一封信中,我原想过去的终是过去,未料,这不过是梦幻而已。
还是从头说起,在上一次我们聚会后不久,城中再次发生了案件。
这次的受害者亦是城中一位知名士绅,他亦姓杰克脱,是前番被杀之董事杰克脱的兄长,倡导过许多公益运动,声名极好。他在家中遇袭时,因大声呼救,因此罪犯并没有得逞,但他的受袭,却惹起了全城的愤慨。
这一位年老的绅士说,袭击他的,是个年轻的中国人。
吉克神色严肃地来找我,他说想去洗衣店里看曹大友。
我一直觉得,吉克虽然与我们相处时很是腼腆,却仍有着记者的敏锐。当初曹大友躲在我窗下的事情,我没和任何人提过,实话说,我并不是没产生过怀疑。
然而,就因曹大友曾经一身是血躲在我那里,并无其他佐证,我就怀疑他是连环命案的凶手?何况他是一间洗衣店的老板,被害者是当地士绅,彼此之间并无利害关系。
那一晚,乔其并没有看到我,我曾旁敲侧击地问他:“你和曹大友是怎样结识的?为何平时总要争斗?”他满不在乎,说一早知道城里有这样一个功夫好的中国人,因此总想找此人比斗,偏偏曹大友不识相,才会结怨。
这也说得通,说不定那一晚曹大友是因其他事情受伤。而我内心深处,因着曹大友的憨直,又因他是同胞,实也不愿往其他方向想。
然而这次,吉克首先便提出要去找曹大友,令我心中极是慌乱。
我试探着问他:“你为何要去找他?”
没想吉克答的却是:“洗衣店已三日未曾开门,我怕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唉,我实在还是高估了他的敏锐!
曹大友的洗衣店果然一片萧瑟,门户紧闭,从前有个两个工人在这里打杂,可如今那两个工人也不见了。
我们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去问周边的邻居,也没有半点消息。
吉克焦急地在门外踱步,我便说:“既然没有办法,不如先回去,向乔其他们打听一下消息?”
吉克叹气:“你不知道,此刻城中又增加了许多反对华人的势力,我担心有人借着这个搜捕的机会,找他的麻烦。”
我不解:“搜捕和华人又有什么关系,并无证据说这事是华人做的。”
吉克道:“以前没有借口都可以反对华人,何况现在又有了借口!眼下城中已经在传,那些年老绅士莫名身死,是因为中国功夫。曹大友又是华人,有人借此到洗衣店生事,也是正常的事情。”
他不见我回答,便问:“你怎么看?”
我说:“你说得对……”
“是么?”
“是的,人都来了……”
一群青年无赖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围了上来,打头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桶红油漆,一扬手便朝着大门泼了出去。
我的反应还好,一闪身躲了过去,吉克就慢了一些,身上溅了不少油漆。他很是生气,斥责说:“你们做什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反而指着我嘲笑起来:“支那女!”又问吉克,“你怎么和支那女混在一路?”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后面蹿出来,我觉他很眼熟,一回想,却是那天被曹大友与乔其联手揍了的几个人之一。他指着吉克说:“这个人会同中国佬一起打我们!他还在报纸上写文字为清客张目!”
原来吉克所为倒也有一定的成效,连这些小混混也知道他的名字,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欣慰。
然而看到这十来个人一起拥上来想要揍人的样子,不免又有些紧张,心想:吉克是一个不通武功的人,何况他又为我们中国人说话,更加不能让他吃亏。便说:“你先离开,我帮你挡一会儿。”
吉克看我的眼神很是怪异,我心想:这人想什么呢,为何还不走?又想:人如此之多,我须得先下手为强。仓猝之间,手边也没什么东西,便一手抄起墙角的一根木棍,朝前面几人脚下扫去。
这一扫,若叫曹大友又或乔其看到,必然说我“全无准头”、“虚浮无力”之类的话。好在面前这些人都不懂什么武学,竟也被我扫倒了两个。可惜这两人一捧倒又爬了起来,而另外的一些人,也向吉克扑了过去。
墙边还有一架梯子,我拉过它一把推倒,捧头的两三个人再度被压倒,然后我一跃跃到最后一个侥幸没倒的人的面前,手一粘卸去他劲力,一拳向他头部打去。
那人居然很有些本事,把头一偏,躲过这一拳。我把拳头一展,化拳为掌,直劈到他脖子上,那人“咚”的一声栽倒在地,比酋几个摔得都要厉害。
这时乃是大好良机,也不知道吉克成功跑脱了没有,我转头一看,真真气煞我也,原来吉克还呆呆站在原地,并没有走动。我想他本是个新闻记者,真不懂为何反应这般迟钝,气得大喊:“你怎么还不走!”
这一句话似乎终于把他从呆滞中唤醒,他用力一跳,三两步来到我前面,把手臂一展,把我护了个风雨不透,大声喝道:“你们不可对一位女士动手!”
这可真急死我了,这个时候,这些人还能听他说话么?他话音没落,忽然一块砖头就从人群里飞出来,却不是向他,而是朝我的头掷了过来。
直到砖头的风声贴近双耳,我才反应过来。这里到底不是中国,我还当是从前和父亲看那些江湖人物动手,要讲武林的规矩呢。
这时躲闪已经不及,电光石火间吉克侧身,右脚擦地,向后一转,动作真好像行云流水一样,正是我教过他的咏春步法。
他把我二度护到了身后。
吉克本是个最纯粹的美利坚人,一点武功也不懂。唯一学会的便是我教他的咏春步法。我想护他,却被他挡在了身后。
那块砖头打中了他头部,吉克的身形在我的眼里变得模糊,随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一小股血从他的头上流了出来。
那些人也怔住了,然而流出的血似乎反而令他们产生了一种兴奋的情绪,在这种危急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打头的一个人戴的鸭舌帽被打飞在地,全场的人都呆住了。
一个穿黑衣很清瘦的人站在我们身后,他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手枪,正是罗觉蟾。
初时的错愕过后,那些人被枪声吓到,霎时成鸟兽散。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地,罗觉蟾几步走过来,神色很严厉:“快送他去医院。”
入夜时分,吉克因颅内出血而逝去。
我实在写不下去了,请您原谅,待我整理一下情绪,再继续来写这封信。
罗觉蟾一直陪在我身边,帮我应对了很多事情——我已不知如何应对医院、警察、吉克的亲人。
如果是一个中国人被杀,说不定会不了了之,可是一个美利坚人被杀,在当地还是很受重视的。
罗觉蟾倚在外面的墙壁上,一根一根抽着烟卷。方才在一群人面前,我还能忍得住,到这里实在难以克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罗觉蟾并没有制止我,他脱下身上的外套,丢到我身上。
其时已是夏日,但不知为何,罗觉蟾总是穿着极整齐,此时脱下外衣才发现,他的身材是极瘦削的。
我并不冷,索性抱住那件外套,继续哭起来。说也奇怪,尽管只是怀里多了一样东西,却好像有了一种寄托,而外衣上残留的温度似乎也能给予人一种安慰。
哭了一会儿,郁结的心情散发出来,感觉上也好了很多。
罗觉蟾递过一条手绢,他的手瘦而白,手指极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双手,开枪打飞了之前那个混混的帽子。
他的语气很平淡,说出的话却令我吃了一惊:“吉克是个侠者。”
我一怔,幼时,我也读过一些侠客的故事,那其中之人无不具有翻天覆地的本领,吉克却并不懂这些。
罗觉蟾似乎看透我心中所想,简简单单说了七个字:“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吉克为了华工铁路的事情奔波。
罗觉蟾拍拍我的肩:“你回学校去吧。”
“你呢?”
“我有事待办。”
说完他当真就走了,我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他的外套还在我手里。此时虽是夏日,但入夜的风总是凉的。我看他身体似乎不怎样好,莫要因此生了病,便追了上去。
好在这医院外边只有一条大路,虽然他走的时间长了,却已依稀可见远处有个人影。
我紧赶慢赶,追了一会儿,发现他走的方向似乎很是熟悉,又走一段,不由奇怪:这不是通往曹大友洗衣店的路?
其时我已经可以赶上他,但不知怎的,速度却慢了下去,只不远不近地与他缀着一段距离。
这般走了一会儿,果然,前面正是曹大友的洗衣店。
我的心忽然怦怦跳起来,说不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眼见那洗衣店依旧没有开门,周围的几家门户也是紧闭,罗觉蟾没有过去,而是躲在洗衣店旁边的一根柱子的阴影里,我便也依样画葫芦,在旁边一户的门口躲起来。
过了一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周遭很是安静,我的心却不知怎的,越跳越快。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心里的情感,不知是恐惧大干期待,还是期待大干恐惧。
就在这时,月亮忽然暗了一暗。我眼前一花,有两个人出现在洗衣店面前,一个人身上有血。另一个人衣履精洁,相貌俊美。
这一切似乎重复着当日里我初遇曹大友与乔其的情形,那时二人便是这般穿着,在我面前打斗。如今略有不同的是,曹大友手里还多了一把匕首,月下看去,匕首上似有暗色,仿佛血痕。
乔其手里没有兵器,但是他的眼里有一种狠劲,施展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不过曹大友的武功也很高明,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夺下来的。乔其咬着牙,待曹大友一匕首剌过来的时候,他伸手用力一抓,索性将匕首的刃锋抓到手里,血当时便滴了下来。
曹大友也吃了一惊,这一停顿的时间很是关键,乔其另一只手化拳为掌,朝着曹大友手腕便劈下去,自己握着匕首的手也一松,只听“当啷”一声,那柄匕首便落到了地上。
虽则如此,曹大友的通臂拳亦是十分高明,他双臂开合,双拳击出。乔其好不容易占了上风,焉能给他这个机会,流云掌掌若流云,竟也是一轮猛攻。曹大友本失了先机,忙于招架,乔其趁机在下面一扫,这一脚恰好扫到曹大友踝骨上,曹大友瞬间摔倒。
乔其连忙又补了一脚,曹大友被掀翻在地,乔其一膝盖顶到他后背上,一只手则紧紧接着他,令曹大友无法起身:“差不多得了,你停手吧!你还不知你已成了重点的疑犯?待到明天,全城的警察都要搜你!”
曹大友沉默着,只用力挣扎,但两个人的功夫在伯仲之间,他既在下风,就没那么容易挣脱。
乔其苦口婆心地继续劝:“我最懒得管这类闲事。不过这城里,也只你的功夫看得过去,我不忍心看你就这么死了。老实说,城里第一个人送命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我家里有点势力,到警局一看,那明明就是通臂拳留下的印子!后来我一直跟踪你,瓦沙学院那次,差点就抓到你了,只是没证据……后来咱们在茶馆聚会之后,我才知道你的事。大家都是中国人,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总不能把命送了不是,我帮你安排,你快走吧……”
乔其一反常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我在一边听得极是惊奇,原来真是曹大友做下了那一系列凶案,然而乔其为何要包庇他?这其中似乎另有原因……我正想到这里,形势忽已逆转。
乔其一心劝人,手下力道未免放松,曹大友趁机一滚,挣脱开来,他起身就跑,刚跑两步,一柄银色的手枪已经抵在了他头上。
是罗觉蟾,原来他等在这里。
“跟我们离开,乔其可以送你离开这个城市,我会弄条船,你离开这个国家。”
曹大友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乔其压着他时他还可以挣扎,但是在火器面前,任他有一身本领,亦是无计可施。他嘴唇颤抖:“你们知道什么,我家祖辈三人来到这里,两个叔祖父惨死在那条铁路上,祖父后来带领华工发起抗议示威,他甚至并不是要人偿命,只希望辛辛苦苦干了活,能得到和那些白人一样的待遇,而不是收入比他们整整少一半!就这样还被镇压,祖父一身功夫,惨死在火器之下……”
曹大友声音哽咽:“从小,父亲就教我要记住这段仇恨……”
乔其吸了吸鼻子,他虽然家财万贯,可来到美利坚,想必也受过许多排挤,未免有所触动。但罗觉蟾的声音却很平淡:“我很了解。”
随后他说:“你杀的那些人,都是当年镇压过华人示威的工头或者其他负责人吧。”
曹大友愕然:“你怎样知道?”
罗觉蟾手里依然握着枪:“你以为只有乔其关注你?我晓得,你还有仇人末报复,不愿离开。但你的所为也已经过头了,你袭击了两个杰克脱,第一个银行董事与你有仇不假,第二个不过是你仇人的兄长,可他自己却清白无辜,你当这是大清朝,还要搞连坐?”
罗觉蟾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带了一分讥诮,曹大友说不出话来,慢慢低下了头,乔其看着机会差不多,便走上来:“得了,是条汉子就快走吧。我还是那句老话,大家都是中国人,真看着你在这里送命不成?”
曹大友似有意动,身体放松下来,哑着声音问罗觉蟾:“你用枪抵着我,我如何相信你?”
罗觉蟾笑,他把枪放下,远远一丢:“信不信由你,你当我乐意用枪对着你?”
曹大友终于出了一口气,他慢慢走到乔其身边。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忽然蹿了出来,他一手捡起被罗觉蟾扔得远远的手枪,照着乔其和曹大友的方向就开了一枪,两人站得近,那一枪正打在乔其肩上。
乔其吃痛,还没叫出来,那人双手握紧,又开了一枪,乔其已经受伤,不及闪避,危急之时,曹大友忽地向前,挡在了乔其身前。
那一枪,正打在他前胸上。
开枪的人大呼小叫:“打中了,打中了!让你们这些清客敢动手打我们……”
我忽然认出了他,他是曾经围攻过我和吉克的无赖之一,不知怎的,警察并没有捉住他,是一条漏网之鱼。
罗觉蟾不多说话,他的手闪电似的一翻,另一柄银色手枪骤然现于他手中,一声枪响之后,那人仰面栽倒,额头上多了一个乌溜溜的血洞。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顷刻之间,我甚至来不及有所反应。曹大友已经摔倒在地,乔其抱着他,脸色惨白:“你怎么替我挡枪……你怎么替我挡枪?你不是一直看不上我,当我是纨绔子弟……”他语无伦次,连话都已说不分明。
曹大友看着他:“曹家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的手垂了下来。
乔其呆呆地抱着曹大友的尸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觉蟾却忽然起身,快走几步,我呆住,他走向的——是我的方向。
我低下头,才发现地上的影子早己出卖了我,我怔怔看向他,把手里的外衣递了过去。
“所以,乔其接近曹大友是为了这个案子,你也是,吉克接近他们是为了得到中央太平洋的铁路的资料。可我,又是为了什么……”
罗觉蟾看着我,忽然间,他叹了口气,声音幽微。
“是啊,当初我本想看你一眼就好,实不该把你卷进来的……”他的话戛然而止,接过外套,声音转为一如既往的调调,“你赶快离开吧,再留下来,真想要学校开除你么?”
这是那一晚,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八月三十日
溥岑先生台鉴:
自那天的事情之后,已经足足过了一个月。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罗觉蟾,听乔其说,他因那一晚的事,已经离开了美利坚国。
我的学业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幸而到了最后,学校并未真的把我如何,我还是可以继续读下去。
关于中央太平洋铁路的事情,尽管吉克已死,我还是继续地查询下去。后来我又得知,美利坚国于三十余年前曾颁布一法令,名为ChineseExclusion Act(排华法案)。其中对华人之限制与排斥,令人惊诧至极。
我还得知,在三十年前,甚至有白人于一夜之间杀死20多名华人,并焚烧他们的房屋,其罪行令人发指。
我依旧无法改变什么,但是,我或者可以记录下这一切,留待后人评说。
说完这些正事,总还要聊一些个人的私事。
前几天,黎威士次长赴美,他还记得我们这些学生,特地前来看望。无意间,他看到我身上那枚“可无二三”的小印,笑言:“这原是我送溥岑的,他送给你了?”
我一怔,便答道:“这是一位名叫罗觉蟾的先生送给我的。”
黎次长也一怔,随即笑起来:“罗觉蟾的原名,就是溥岑啊。”他说,溥岑原姓觉罗禅,园不喜自己的出身,化名罗觉蟾在外面行走,辅助革命事业。
之后,他又奇怪地间了一句:“你竟然不知道?”
溥岑先生,在美利坚国最初的这几个月里,您可谓是我精神上的支柱。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如果我没有把这些信一一写出,也许便无法支撑下去。
而罗觉蟾则是一个令我迷惑,总是摆脱不了去想他的人。
现在黎次长告知我,他们本是同一个人。
您想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算了我还是不写出来了。
也许我在当时有一万句话想说出来,但是最后,我一个字也没有问黎次长。
目前最重要的,依然是学业。
不过等待学业完成之后,我会归国,尽自己微薄之力。还有,到时我一定会找到您,把这些信,拿给您看。
袭可心
九月三十日
(完)
(责任编辑:古小兮邮箱:[email protected])
月下小馆·饺子《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7期
【文/月裹鸿声图,玉蜀黎】
饺子原名“娇耳”,有馅的半圆形或半月形、角形的面食,相传是我国医圣张仲景首先发明的。在中华民俗中,除夕守岁吃饺子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重头大宴。饺子又名“交子”,是新旧交替之意,也是秉承上苍之意。因其制作原料营羞丰富,种类齐全,蒸、煮、煎法保证营养较少流失,充分展现了中国特色的饮食文化内涵。
楔子·月下小绾
月亮升起的时候,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行人从车水马龙到涓涓细流再到零星的几个,各个铺面将灯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列星星突然灭了。
然而,这对我来说却是一天的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除了吕天齐、红蝎子之外,还有一位客人进门之后其他客人会默默退场,那就是吴仵作。
唉,这年头,祸害我生意的家伙真是越来越多了……
第七话 饺子
“挺好一小伙子,偏偏是这种差事……”
“可不是,他要不是个仵作,我还想把女儿嫁给他呢。”
“嘘,小声点,他在呢……”
吴仵作装作没听到这些窸窸窣窣的议论,走到柜台前坐下来。他身后,人们开始加快速度咽饭,并陆续默默消失。
“有案子?”老板用白帕子擦了擦手腕,迎过去。
“没有,纯吃饭。”吴仵作抬头,做了个有些无奈的鬼脸。
“那,想吃什么?”
“能单点饺子皮吗?”
老板一愣:“饺子皮?”
“算了,不难为人,”吴仵作笑道,“要饺子。韭菜鸡蛋馅就好。”
“得现包,可能有点慢。”
“没关系,反正只剩我一个客人。”吴仵作耸了下肩。
于是老板转过身去。春天韭菜正当时令,翠嫩晶莹,老板用一只手拿着菜刀切下去,案板上都是绿绿的汁液;另—边,她用单手熟练地敲开几只蛋,打在小碗里,用筷子迅速地搅动。
“说起来,你完全没有想过改行吗?”也许是剁馅这种事情太单调,老板问道。
“也想过。”吴仵作站起来,突然说道,“我帮你吧。”
“啊?怎么能让客人帮忙。”
“不会,是我等着要吃的缘故。”吴仵作笑道,“我也帮不上多少,只会擀皮儿。”
老板看了看,虽说她手脚不慢,但包饺子的工序的确比较多,吴仵作又是很熟的客人,便也不再客气,在柜台里给他腾出一个空位来。
吴仵作接到丢来的面团,拍一下压扁,在案子上沾一点干面粉,一手转,一手擀,那面团很快延展成圆圆的一片,厚薄均匀,软硬适中,将馅料填进去一捏,便是一个鼓鼓的元宝形状的大饺子了。
“有两下子啊你!”老板投来惊讶的眼光,“跟谁学的?”
“我爹。”吴仵作没抬头答道,“当然了,男人不下厨的,他什么菜都不会做。可只有一样,饺子皮擀得特别好。”
“他做什么的?”
“镖头。”
“啊,那岂不是常常在外头走南闯北?”
“是啊,所以每次他回家,我家都会包饺子的。”
吴仵作抬起眼,仿佛跌进过去的记忆中。
不大的家里都是新鲜韭菜那种有点辣辣的味道,风尘仆仆的男人嚼着水烟叶,歪在厅里的椅子上,身边堆着许多风干山货、远方特产,是他这趟走镖顺便带回来的礼物,还有一个孩子蹦蹦跳跳缠着他问:“爹,他们说关东响马可凶了,你去走镖不怕吗?”
“男子汉顶天立地,什么好怕!”男人一拨拉小孩的短发,“我就站在队伍最前头,横着大刀,看他们谁敢采惹事!这不,我平平安安回来了!”
“爹爹真棒!我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
“好了好了,去看看你娘饺子包得咋样了。”男人一拍孩子的背吩咐道。
孩子一溜烟跑去,片刻,从厨房门口探出脑袋,嚷起来:“爹,我不要吃娘擀的皮儿,跟狗牙啃的一样!”
“啧,怎么讨了这么个婆娘。”男人把嘴里的烟叶一吐,一脸嫌弃,可听得出来,话里是带笑的,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反而大步流星地走去帮忙。
“别,男人进厨房,叫人知道像什么样子。”厨房里的女人手上沾着面粉,推他出去。
但她当然推不动,反而被男人一下抱到旁边:“江湖儿女,一念起来做就要去做,管他闲人说什么!”
于是女人自然地给他腾出一个位置来,也不再说话,抿着嘴笑,把面团揪成小段的,丢给他。
“不就这么简单吗?”男人动作很粗豪,接过来一拍,一转,面团就成了规规矩矩的圆形皮子,比女人先前擀的荷叶边儿好看很多。
“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站成一排,我娘和馅,我爹擀皮,我站第三个,管包。”吴仵作说着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意,“我妹妹……嗯……站在锅那边,负责吃。”
老板“扑哧”笑了出来,手上没停歇,去把火煽旺,烧上水,顺口问道:“你爹很好啊,怎么以前没听过你提他?”
吴仵作手一动,以至于擀出张柚子形状的皮儿来,缓缓才说:“因为终于有一天,我们没有等到他回来。”
不大的家里还是新鲜韭菜那种有点辣辣的味道,女人拍了柏孩子的背说:“去看看,你爹回来没有?”
孩子跑出去,一会儿叉折回来,一脸失望地摇摇头。
“不应该啊,跟他同去的镖头都回来了,说这趟很顺利呀!”女人皱眉念叨着,等了一小会儿,又笑起来,掏出一串铜钱给孩子,“上集市买几只大虾去。你爹爱吃虾仁,说了几次都没舍得买,这次一个饺子里包一只,给他吃个够。”
孩子欢欣地去了,然后又欢欣地回来。女人洗好虾,剥开,用虾尾巴细细地剔除肠线,剔到一点点黑泥都没有……一切都做好了,门,却还是没有响过一声。
女人开始笑不出来了,伸着头往外张望,后来走出了门,再后来走到巷子口去,可结果都是一样。
天开始暗下来了,女人不再出去,三个人站在厨房里,可那么明显地,中间就是一个缺口,那是一个人的位置。
女人赌气地把和好的馅料和发好的面团丢在那里,翠绿的韭菜、金黄的鸡蛋、肥美的虾仁都散发着诱人的气味,可没有人承担第二道工序,就是不开工。
孩子们也不说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
一点一点地,月亮上来了,星星出现了,柔软的面团变硬了,嫩绿的韭菜发黑了,孩子们哭哭啼啼地睡着了,可那个空缺,还是空缺。
“我们等了一夜……”吴仵作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他手下的活计完工了,“后来第二天,我娘抹抹眼泪,去把所有的东西倒了。
“我开始是担心我爹出了事,但没法解释为什么其他镖头都平安归来了。不过很快,一个绘声绘色的故事传进我的耳朵:在他们回程的某一天,路遇一匹失控的惊马,旁人都吓得四散,只有我爹冲上去,救下了马车上的人。在拉起车帘的那刻我爹惊呆了,里面竟是名沉鱼落雁的女子,于是两人情深意切,无法自拔,乃至于最终抛家舍业,私赴天涯。”
“你娘知道吗?”老板眼中略带惊诧地问道。
“我不知她知道不知道,”吴仵作苦笑,“按风言风语的程度,应该知道。可按她的做法,似乎不知道。她坚持说,除非我爹死了,要不然是不会不回家的,那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你当了仵作?”
“是啊,”吴仵作长叹一口气,“没有人比仵作更接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心愿。”
老板把最后一点馅料抹到皮子上:“就这么多吧,下锅了——那后来你找到他了?”
锅子里的水咕嘟嘟地响,饺子像一群鹅噼里啪啦地跳下去。吴仵作盯了一会水面,才说:“找到了。那是我娘去世后的第三年。”
“吴莫念,他们报桥底下死了个叫花子,跟我去看一下!”普普通通的早晨,这是乔捕头的大嗓门。
吴仵作穿上黑衣服,戴上手套,跟在上司后面一路过去。路上行人看到他那张俊秀的面孔,却纷纷低头避让。
到了桥下,人是蜷缩躺在地上的,看不出颜色的被褥行李散乱地堆叠,挡住他大半侧脸,发出一股霉味。四周还有几个以此桥洞为家的流浪汉。看见捕头,恭敬地喊着“大人”。
“什么情况?”乔捕头问话。
“不关俺们的事啊,大人!”流浪汉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早上一起来,他就倒在那儿了。”
吴仵作蹲下身,先看遗体大概的情况,周身没有血迹,躺卧姿势也很自然,这明显并非命案,死者只是与绝大多数流浪汉一样,死于衰老、贫病与饥寒罢了。于是他例行公事地向乔捕头点了个头。
“有人知道他是谁,还有家人没有?”乔捕头问那些流浪汉。
这次流浪汉们的意见有些不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他讲过咧,家里还有老婆,一个娃儿,一个妞儿。”一个黄毛小乞丐先开口。
但马上遭到一个老汉的激烈反驳:“听他瞎吹牛!有老婆孩子还能不回家去?”
“俺听说啊,他是让娘儿们给骗了!啥子都给了那骚娘儿们,结果让人一脚给蹬了!”又有一个老汉跑来插嘴。
吴仵作听着这些,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一刺,然后发狂似的去扒开挡住遗体面颊的棉絮和头发,看到都张刺满皱纹的脸。
然后,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好了,好了。”乔捕头不耐烦地阻止那些流浪汉们热烈地讨论,“吴莫念,去翻翻那行李里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没!
“吴莫念!吴莫念?”
捕头喊了两声,看吴仵作不动,他倒也是急性子,骂了句粗话,自己去扒了。
棉花、稻草、馊饭,捕头再往里翻,却翻出几张奇怪的东西来:它们是白色的,看着像是面粉做的,可是若说是充饥的面饼,看起来太薄太小,又不像熟的,已经很干燥。吴捕头一拿,稀里哗啦地裂成四五块。
“妈的,这是什么玩意?”他不禁骂道。
“饺子皮儿。”吴仵作直直地盯着他的手,回答道。
“那桥洞离你家多远?”老板把饺子捞起来,问道。
“三里地。”
吴仵作答完这一句,抬头看着天花板,老板也跟他抬头看天花板。
过了很久,她转回来:“其实仵作也是个不错的职业——吃饺子吧。”
“有虾仁?”吴仵作咬了一口问道。
“嗯,我放了,不涨价,算送你的。”
“那我不客气了,不过你煮得有点多,你来一起吃好了。”吴仵作不等她推辞,也给她盛了一碗。
老板坐在饺子面前,煮得半透明的饺子皮下隐隐透出韭菜的翠绿与虾仁的嫩红来。她想了想,下定决心地咬下一口说道:“虽然仵作也是个不错的职业,但吃仵作包的饺子,还真需要一点勇气呢……”
(第七话结束敬请期待第八话·米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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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要决出天下第一高手,须看华山论剑。要决出天下第一门派,不可错过秋季的京城大会。万法山庄、慕容世家、少林寺、天山派、昆仑官、无衣团等等豪强谁会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月下小馆会多了哪些客人?老板的生意会因此火爆吗?敬请关注《月下小馆》。
瀚海飞雷记(终章)《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7期
终章
桐花万里丹山路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乱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风声。
——李商隐
八、萨迦寺
萨迦寺始建于前宋熙宁六年,其时吐蕃贵族昆氏后裔昆·贡却杰布偶见奔波山南侧土星白色,有光泽,现瑞相,即出资起建萨迦寺,传承道果教法,始创萨迦教派。
萨迦寺以象征文殊菩萨的红色、象征观音菩萨的白色和象征金刚手菩萨的青色来涂抹寺墙,因而俗称“花教”。贡却杰布虽然执掌萨迦寺,却仍旧是昆氏族长,一生未曾受戒,圆寂后传位给其子贡嘎宁布,故而历任萨迦寺主,皆传承僧俗两宗。
贡嘎宁布完善教法,萨迦教派奉其为初袒,尊称“萨钦”,即萨迦大师。贡嘎宁布的次子索南防摩为萨迦二祖;三子扎巴坚赞主理萨迦寺五十七年,为三祖;四子贝钦沃布的长子萨班贡噶坚赞,或称萨迦班智达,为四祖。
蒙古初兴,即欲派兵入吐蕃,又顾忌雪域高原行军不易,因此领兵大将阔端先行召见了在吐蕃各教派中最负盛名、信徒最多的萨迦派法王。四祖萨班贡噶坚赞率侄子八思巴赴凉州拜见阔端,以吐蕃归顺蒙元为条件,达成协议,使吐蕃幸免战祸。
蒙元入主中原之后,忽必烈大汗封八思巴为帝师,赐玉印“命统天下释教”,并统领吐蕃十三万户,萨迦由此成为吐蕃王城,萨迦寺也由此成为吐蕃王寺,凌驾于诸寺诸派之上,每至春夏季节,总有无数朝圣者前来朝拜。
萨迦寺其实分南北二寺,分据仲曲河两岸,北寺为始建之地,八思巴执掌吐蕃王政之后,事务繁琐,属官众多,于是又命萨迦本钦(作者按:意即萨迦执政官)释迦桑布于仲曲河南岸兴建南寺,仿照汉地城池样式,高墙深沟,壁立干仞,寺内供奉三世佛与诸法王灵塔,殿堂庞伟华美,大经堂据说可容万人诵经。
萨迦寺正殿中竖有四十根合抱粗细的大柱,其中最著名的,乃是忽必烈大汗所赐的大汗柱、传闻由猛虎负载而来的猛虎柱、由野牦牛用角顶载而来的野牛柱,以及由海神送来的黑血柱。这四根神柱,据称能伏魔鬼、卫佛法,凡有大法事,都会特别祭祀一番,还有不少深信其道的信徒,想方设法要在礼佛之后亲手摸一摸这四根神柱,以求祛除病鬼恶魔。
平措贡布曾经在萨迦寺中修行三年,对萨迦寺颇为熟悉,这一路上,向宋域沉一行人讲解萨迦寺与萨迦派的渊源来历时,满心自豪与欢喜。
他们抵达萨迦时,恰逢萨迦寺的金刚神舞法会开始。吐蕃历每年七月与十一月,萨迦寺都会举行一次金刚神舞法会,法会持续数日到一月不等,舞者戴着护法神和各种灵兽面具,模仿护法神驾驭灵兽灭杀病鬼恶魔的景象,因此,远近数百里的僧、俗人等都赶到萨迦寺朝拜观瞻,祈福求神。
宋域沉一行人一踏入萨迦城,便被淹没在人流之中,举目皆是绚丽的衣装和欢喜的笑脸,熏染得他们也欣然生出喜悦之情,随着人流慢慢行到萨迦寺外。
虽然平措贡布这一路上反复向他们讲述了萨迦寺的宏伟壮丽,但当他们亲眼见到这座寺庙时,仍然十分震惊。这是一座真正的城池,也是一座真正的宫殿。红墙高耸,白塔林立,各处殿堂的金色琉璃顶隐约可见,上接云天,下临碧水,阳光清冽,草木葱茏,无数经幡在风中轻轻飘拂。
那座著名的灰白色山崖赫然矗立在萨迦寺旁,宛如护法天神,不少信徒都在山崖下伏地膜拜。远远近近,各色帐篷铺满了山野,仿佛群星拱卫着依山而起、彩饰辉煌如朝阳明月的萨迦寺。由于萨迦城中房舍有限,如今又正是吐蕃最温暖的季节,这些远道而来的信徒大多不肯去打扰当地人,而是选择住在帐篷里。
宋域沉一行人数众多,除了宋域沉与带着理塘活佛信物的平措贡布等寥寥数人,其余人都不能住在萨迦寺中,因此也在仲曲河畔搭了帐篷,并且围了一片单独的营地出来。
信物递进去后不久,便有僧人前来引着宋域沉与平措贡布等人人寺。
缓步穿过幽深高旷的殿堂,跟在宋域沉身边的金城之暗暗在心中记忆着各处路径、殿堂位置,推算这萨迦寺的修建过程;鹰奴则留心着各处的形势要害,以及偶尔露出形迹的护寺僧人—一密宗高僧,自有一套传承,与中原武学大不一样,他闻名已久,只可惜一直不曾有机会亲自领教一番。
当年修建萨迦寺时,用了不少汉人工匠,是以这萨迦寺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风格,自仲曲河引了一湾流水进来,穿寺而过,又蜿蜒注入仲曲河中,安排给宋域沉等人的居处,便在这临水的药师殿左侧的禅室中。
药师殿右侧的禅室便是萨迦寺的药僧官曼然巴格西的住处,宋域沉一行人中,有理塘医僧与天竺医僧,有横川和尚这个略通东瀛医术的东瀛僧人,还有方梅山这位声名远扬至吐蕃的国手,便是有穷之号,萨迦寺众僧亦有所耳闻,于是掌管寺内杂务的僧官次仁吉瓦便将宋域沉等人安排在此处。
次仁吉瓦掌管杂务多年,由他亲自出面,一应食宿等事,都安排得十分妥当,送到来域沉跟前听从驱使的两名僧仆也甚是忠厚能干。方梅山与平措贡布等人与萨迦医僧相谈甚欢,每有病患求医,便共同诊治,切磋辩证,唇枪舌剑,时有妙悟,因此大有乐不思蜀之意。
宋域沉的行程却不太顺利。人住萨迦寺的当天,他便向次仁吉瓦说明了来意:他要拜见旦增上师。
次仁吉瓦很是为难。旦增上师坐关多年,不说外人,便是寺中僧人,也极少能见,即使是帝9币八思巴,等闲也不敢去打扰上师。
旦增上师上上次出关,是帝师八思巴突然病逝,未能及时指定继任者,上师心有所感,自行破关而出,立八思巴之弟仁钦坚赞为帝师,传承吐蕃王政与萨迦法统;上一次出关,则是太子真金病重,萨迦寺受大汗之命为太子祈福,事关吐蕃全境安危,现任帝师仁钦坚赞亲自前来叩关,旦增上师方才打开塔门,登坛诵了一卷经书。
仅仅凭着理塘活佛的信物,还不足以请动帝师仁钦坚赞叩关。而整个萨迦寺中,再无其他人胆敢惊动旦增上师。
宋域沉思忖良久,决定转而求见帝师仁钦坚赞。他在理塘活佛的信物之中,另外加了一卷他新近译出来的蒙文《大日如来经》——八思巴创立了蒙古文字,但是要将万千梵文、汉文与吐蕃文的佛经译为蒙古文,工程太过浩大,尤其是很难寻到同时通晓这四种文字,兼通佛理的译经人。
这本经书送上去不过一日,帝师仁钦坚赞便派人来传信召见,许宋域沉带一名从者入萨迦北寺,于是金城之很不情愿地被留了下来。
萨迦北寺的风格与南寺大不相同,带有古远的质朴与拙厚,仿佛沉淀着数百年来这高原的呼吸。一踏入北寺,所有人的举动似乎都变得舒缓沉凝起来。
帝师仁钦坚赞的居处,其实是吐蕃法王的官邸,因此修建得极是雄伟,四层楼院,高约六丈,居高临下,能俯瞰全寺。
仁钦坚赞就在最高一层起居。
鹰奴被留在了第三层,只有宋域沉一人被允许登上顶楼。
因为金刚神舞法会引来太多吐蕃各地乃至天竺等地的信徒,这些信徒的食宿与安全,都必须格外用心看管,是以这些日子里,萨迦寺的俗务十分繁重。宋域沉上楼之后,又有一名僧官急急前来请示,说是附近发现野牛群,需要立刻派帝师座下的护法行者去驱散牛群,以免冲撞法会、误伤信徒。
故而宋域沉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仁钦坚赞。
八思巴一系与道门素有积怨。八思巴初至蒙古王庭时,忽必烈即率妻儿以俗世人拜见上师之礼拜见了八思巴,并供奉财宝,受灌顶之礼。其时佛道二教在蒙古王庭之中相持不下,蒙哥汗便下令由忽必烈主持佛道之辩,年仅二十三岁的八思巴,率领各派僧侣,与北地道门各派辩论三十三日,最终道门认输,十七名道士削发为僧,各地均有道观改成寺庙。
蒙元平定江南之后,江南道门各派受了池鱼之殃,又不能对当年主持辩论的忽必烈有所怨言,于是难免抱怨北地道门不善言辞,输了辩论;又讥讽八思巴倚仗忽必烈之势,这才迫使道门不敢不认输。
这点恩怨,佛道两教几乎尽人皆知。因此,宋域沉穿着道袍堂而皇之地在萨迦寺中一路行来,又兼袍袖飘飘,超然出尘,大有仙人御风之势,僧俗人等尽皆侧目,便是仁钦坚赞,也颇为动容。
宋域沉问讯之后安然落座,慢慢说起自己的来意:理塘活佛认为他是旦增上师的旧友转世,因此送他信物,以便他拜见旦增上师;而道门虽有长生之术,却少见轮回之说,宋域沉的师门于此略有心得,亦有诸多疑问,故而想与旦增上师一晤,以求解疑悟道。
吐蕃佛教各派信服转世之说已近百年,屡经验证,不过各派辨认转世灵童时,都极为慎重,唯恐有误。
经由理塘活佛的认定,仁钦坚赞心中先已有了三分信服,只是兹事体大,又兼佛道有别,如何能够轻易让这陌生的道人见到旦增上师?
即使这陌生的道入,能够送上一份连他也要动心的礼物。
仁钦坚赞恿忖了良久才说道:“我会许可你去拜见上师,然而你不得向任何人询问,必须自己找到上师坐关之地,也不得叩关惊动上师。”
宋域沉一怔:“不得询问,不得叩关?”
仁钦坚赞微一颔首:“不错。上师自有神通,对于心中关切之人,即便在坐关中也能知其祸福。所以,当日我兄长八思巴忽然病逝,上师心有所感,自行出关主持帝师继立大事。听说汉地也有不少相似的传闻,被称为‘心有灵犀’。”
言外之意,宋域沉如果真是旦增上师的旧友转世,他必然能够找到上师所在,上师也必然能够感应到他的到来。
宋域沉心念一转,便欣然答应,不过提了一个要求:他与他的两位同伴,无论日夜,均可以在萨迦寺中自由行走。
仁钦坚赞很是诧异,不解宋域沉为何要强调“无论日夜”,不过想到汉地道门的那些神奇诡异之处,猜想或许到了夜晚宋域沉有特别的方法可以辨认旦增上师的坐关之处,当下慨然应允,不过也补充了一点:宋域沉与他的同伴,在萨迦寺中决不能伤害任何人。
能够从遥远的汉地毫发无伤地来到萨迦,仁钦坚赞确信,面前这位看似文弱秀美的汉地道士,必然有着连虎狼也不敢侵犯的力量。
即使萨迦寺中有诸多护寺僧,也还是有言在先比较妥当。
九、重逢
有了帝师仁钦坚赞的许可,宋域沉带着鹰奴与金城之,开始在萨迦寺中四处闲走,每次遇到僧人,便笑吟吟地停下脚步问讯,这些僧人也合掌回礼,一问一答,简单明了,绝无更多话语,更不会有一丝半点涉及到旦增上师。
寺中每有经会,宋域沉都会悄然坐在经殿一角,静听默观,目光有时若不经意地从这些僧人的面孔上掠过,有时则长久地落在佛像之上。
到了夜晚,宋域沉三人则会登上萨迦寺中最高大的几处楼殿甚至寺后的高山,俯瞰全寺,默然观望一两个时辰,才回到药师殿歇息。
暗地里跟随他们的护寺僧,将这些情形禀报给仁钦坚赞时,仁钦坚赞很是困惑好奇,不知道宋域沉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找到旦增上师。
其实宋域沉一直在找的不是旦增上师,而是恭帝。
仔细揣摩过度宗夫妇的尸骨与画像之后,宋域沉用软泥捏出了二十岁的恭帝可能的相貌,再在熟悉度宗夫妇的戴总管的指点下反复修正。无论恭帝长于何处,他的相貌体态乃至声音,也难以脱开这父精母血的影响,总有形迹可循。
所以,宋域沉留心着每一个年轻僧人的相貌与声音。
要在一群吐蕃僧人中找出一个父母皆是江南汉人的僧人,对宋域沉而言并不太难。难的是,总有一些僧人隐没在暗处,从未曾出现在他的面前。
因此,每到夜晚,金城之便被鞭策着去观望辨认那隐约缥缈的各色云气——白日里太过喧嚣热闹,气息混杂,金城之还没有这等功力,能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唯一不同的那一缕。
李默禅很有耐心地在萨迦寺外等侯,当然没忘了派出探子,将寺庙周围数百里都摸得一清二楚,顺带帮萨迦寺的护法尊者驱逐了两次野牛群,屠了三个野狼群,降伏了一头发狂的天竺白象,避免了一次迫在眉睫的踩踏大祸。拥入萨迦城的信徒,以及萨迦寺的僧官,并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份来历——能够不远万里而来,并让帝师以上宾礼遇相待的汉地道士,理应有这样的从人与同伴。
戴总管颇有些不甘地承认,在这异域佛地,有穷的确是足以遮蔽他们所有人的一面大旗。
七天时间转瞬即过,第八日清晨,宋域沉终于停在了一座白塔前。
萨迦寺中,如此大小的白塔为数不少,均是高僧坐关之处。宋域沉每次经过,都会格外谨慎小心,以免在并无把握辨认出旦增上师坐关处的情况下惊动其他高僧,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为人处事真是出奇的平心静气,甚至愿意忍耐容让,再无年幼时的激愤和尖锐。
也许是因为他明白现在自己的强大,深知这世间很少再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命,所以才会这样从容平静。
宋域沉安安静静地站在白塔的窄小木门外。
他没有在萨迦寺中找到恭帝。那一点微薄的帝王之气,似乎被其他某种更强烈的气息掩盖住了,而且飘忽不定,让金城之难以确认,只能隐约察觉到一个大概的范围——就在这一片白塔之中。
宋域沉在早晚各查看一次后,选择了其中的一座白塔。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但此时也不能不去见一见旦增上师了,因为恭帝十之八九就在旦增上师的闭关之地。
宋域沉在白塔前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木门悄然打开了。
白塔之内四壁空空,东面一扇极小的窗户透着点点阳光。须眉皆白的旦增上师面对小窗盘膝而坐,他的左侧坐着一位年轻的僧入,低眉合手,恍若并未见到踏入塔内的宋域沉。方才开门的僧人,手执金刚杵,立在上师右侧,气势贲张,大有金刚怒目、降魔伏妖之势。
宋域沉等了一会儿才适应塔内的幽暗,撩起长袍,在小窗下的毡毯上坐下,微笑着道:“故友重逢,本应好生叙一番旧,可惜有穷前事尽忘,还请上师勿要见怪。”
旦增上师也微笑遒:“明先生本非为叙旧而来,自可不必为此抱憾。”
他们对面而坐,心中都有无限感慨。
宋域沉带给萨迦寺的震动,旦增上师不多时便感觉到了。那是异域的猛兽踏入此岸森林时带来的骚动,弥漫在空中,无处不在又无从捉摸,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
而宋域沉在无数陌生的气息中,也很快就捕捉到那一缕似曾相识的气息,浩瀚如大海,璀璨如星空,空旷如荒原,刚拙如山冈,笼罩着整个萨迦寺,随着夜风晨雾轻轻飘动。
这让宋域沉觉得不太妙,所以他严禁影奴与冷小泉擅自在萨迦寺中探查恭帝的踪迹,有自己光明正大地查看,足矣。
他知道旦增上师已察觉到他的到来,但既然旦增上师闭口不言,他自然也就心照不宣地借着这个理由来寻找恭帝的踪迹。
直至第八天,他终究还是踏人了这座白塔。
相视片刻,宋域沉没有提起恭帝之事,转而说道:“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可惜当初没来得及问无尽师父,现在很想请教上师,为何明先生会以‘明’为号?”
他知道那位明先生的夫人姓明,但这显然不是主要原因。无尽道人当年只顾忙着将明先生的札记灌入宋域沉头脑中,无暇与他谈及其他。当然,或许身为弟子的无尽道人也根本不知“明先生”名号的来由。
旦增上师低眉而笑:“呵,明先生的本名是姬瑶光,自负奇才绝世,不屑拾他人牙慧,故而以‘明’为号,既不落俗套,又暗含本名。”
瑶光为北斗七星之一。日月星号为“三光”;而“光”之一词,本来就有“光明”的含义,姬瑶光以“明”为号,的确是再贴切不过。
宋域沉怔了一怔,心中忽有所感,似乎能够触摸到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明先生的所思所想。
如此睥睨天下,如此纵情肆意,可惜却终究被困于病榻之上。
宋域沉心中思绪纷繁,云起云落,旦增上师则安然等待着他的下文。
良久,宋域沉才转回话题:“上师既然已知我来意,不知有何赐教?”
旦增上师叹息一声:“你既然知我已知,为何还不离去?”
无论如何,萨迦寺都决不可能让宋域沉带走恭帝。
宋域沉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年轻僧人。他一直闭目不语,似乎完全不知这塔内的动静。
旦增上师缓缓说道:“和尊已由我灌顶受礼,一日夜后才可出塔。帝王后裔,资质果然不凡。我已决定授他秘法,将来或有一日,他能够代替我守护这萨迦寺。”
宋域沉默然审视着和尊。其实,对于亡国之君而言,能够在萨迦寺中平安了此一生,又何尝不是他的幸运?但宋域沉仍然欠身微笑道:“有穷受人之托,须得忠人之事,还请上师见谅。”
旦增上师长叹:“你若强行将和尊带走,便是与整个吐蕃为敌。”
蒙古王庭将恭帝送到萨迦寺中,以修行为名看管起来,不是为了让他被宋人遗民救走的。旦增上师深知萨迦寺为此担负的责任,那是关系到整个吐蕃安危的重任。
宋域沉笑而不语。
旦增上师若有所悟:“易容术?以假乱真?”
他当年游历中原时,曾经亲眼见识过那足以乱真的易容术。明先生身边奇人异士甚多,精通易容者,不过其中之一而已。
宋域沉略一摆手:“易容之术,换的是人脸,却换不了灵魂。”
相继被理塘活佛与旦增上师认出来之后,他现在倒是相信,即使是韦明佗,也难以蒙骗旦增上师的眼睛。所以,他们原来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这些天,宋域沉一直在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在旦增上师的眼皮底下带走恭帝,却不至于与整个吐蕃为敌。
宋域沉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面名正言顺、能够号令各路义兵的大旗而已。”
而恭帝,无疑是最为名正言顺的一面旗帜。
旦增上师却注意到,宋域沉说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不觉若有所思。
有穷的身世,以及明先生的志向,都决定了宋域沉很难与其他宋人遗民有着完全一致的立场和想法。
宋域沉又道:“恭帝不能离开萨迦寺,但他的儿子却可以离开。”
萨迦派并不禁俗世婚姻,历代法王都是血脉传承,一如帝王之家。
旦增上9币心神震动,凝思不语。
宋域沉笑道:“蒙元气势正盛,吐蕃的确应该避其锋芒,然而这世间之道,必然有消有长,有生有死,上师何不为来日种一点善因?”
恭帝的儿子,这个身份,可真可假,可进可退,可以号令江南群雄,也可以让萨迦寺对蒙古王庭有所交代—一只要在这个孩子的出生日期上稍稍做一点儿手脚,让这个日期变得含糊不清,萨迦寺便可以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毕竟,从大都到萨迦,这一路上,恭帝其实有太多机会可以避开押送人的耳目,遇上一个女子,留下一个孩子。
旦增上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神情渐有松动。不过他还有疑问:“这是你的提议,还是你们的提议?”
宋域沉坦然答道:“现在还只是我的提议,不过我确定其他人会答应。”
至少,他知道李默禅会答应。虽然他和李默禅不算太熟悉,却仍然可以预计到李默禅的态度及反应。而只要李默禅应允,其他人不足为虑。
旦增上师略一思索:“这个女子,恐怕必须是汉人吧?”
宋域沉即刻答道:“这是自然。”说到此处他心念忽而一动。韦圆苑是他们之中唯一的女子,而韦氏兄妹是高宗生母韦太妃的族人后裔,南渡之后,世代公卿。无论家世还是风姿品貌,韦圆苑其实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将要号令江南群雄的那位帝王后裔,须得有这样一位生母,才足以对各方有所交代,而在这个孩子未曾长大之前,韦圆苑也足以承担起垂帘听政的重任。
而且,韦氏一族于崖山一役后蹈海自尽,只遗下韦氏兄妹两个孤儿,送至东海教养。这样的忠臣遗孤,又有慷慨赴死之志,奔走于江南各地,暗地里屡建奇功,对于生养恭帝子女之事,应该决不会推辞。
韦圆苑的同行,简直注定是为了完成他的这个提议。
所虑者不过是,年轻女子往往对情爱之事多有遐想,韦圆苑又是极有主见之人,未必肯听从他人的安排。
不过,想必李默禅能够解决这点顾虑。
心中主意已定,宋域沉脸上笑意更甚。
旦增上师忽而说道:“那么,你,或者你们,打算用什么来换取这个孩子?”
宋域沉一怔。
旦增上师在直射入塔内的阳光中微微眯起了双眼,缓缓道:“当年我与明先生探讨轮回之道,认为非大智大勇、大慈大悲、大善大恶、至美至坚之人,不能在转世之际灵性不灭,然而只有这些,还远远不够。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反复揣摩当年的心得,终于明白,天道有盈亏,有舍方有得,即便是我教中修行有成的活佛,也必得舍去无数珍宝,才能够保住灵性不灭。不仅是轮回之道,连同世间万事,也莫不如此。”
宋域沉心中怦然一跳,脸上几乎变色。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本能地避开叶明珠,对于和昭文的聚少离多,也习以为常,不肯去做改变。
他有三位师父,但每一位都与他如此缘浅;父兄对常人而言固然是至亲,于他却也不过尔尔,甚至曾经比陌生人更危险——仿佛世俗间的诸多情爱,在他身边都难以久留。
那么,这就是他此生此世能够得到一个完美身体的“舍”?
旦增上师转过话题:“你们打算舍去什么,来得到那个孩子?”
宋域沉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上师想要什么?”
旦增上师看着他微笑起来:“明先生的聪明才智,一直是我最为敬重的。如果萨迦寺也能有这样一位贤士,想必可以尽快将所有经书都译成蒙古文。”
听到这样一个要求,宋域沉并不意外。当他将那卷《大日如来经》送出去时,便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伸出一根手指:“我可以留在萨迦寺一年,最多一年。”
这一座宏美大寺,不仅收藏着无数梵文与吐蕃文的经书,还有无数来自天竺、南荒、西域的瑰丽珍宝,可以让他细细研读;与旦增上师这位前世旧友,也有许多话题可以重拾、许多心得可以探讨,所以他愿意暂时留下来。
但万水千山,如此美妙;世态人情,如此多彩。他还不曾踏遍,不曾看尽,如何能将自己长久地束缚在此地?
见宋域沉态度坚决,旦增上师有些失望,一年时间未免太短。他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待我的转世灵童回到萨迦寺时,能否请你再往萨迦一行?”
宋域沉又是一怔,仔细端详着旦增上师的面容,一时之间,却无从把握这苍老却永恒的面孔上的生死之象。
他想了一想才答道:“故人生死之约,有穷不敢不从。”
旦增上师微笑颔首。
转世灵童在吐蕃各教派中出现不过百年,并不是所有的上师与活佛都能够成功转世。或许,眼前的故人,能够和他一起找到转世的真正奥秘,让各派的传承代代不绝——无论什么样的典籍图册,都比不过上师的口耳相传。每一位上师的逝去,都是巨大的损失;而每一位上师的归来,都是无上的珍宝。
十、逝者已矣,生者方来
对于宋域沉的提议,李默禅在权衡后欣然同意,不过此事还须先问过韦圆苑。毕竟,她是他们的师妹,而非寻常女子。
韦圆苑则提出要先见一见那位恭帝,而且不是私下偷窥。
韦圆苑的反应让宋域沉颇为意外。他原以为,韦圆苑要么会慷慨应允,要么会勃然大怒。
但他还是立刻着手安排此事。
于是第二天傍晚时分,和尊随着两名僧人前往经殿去诵晚课时,转过一道长廊,迎面便遇见了与宋域沉一道站在高台上欣赏远山落日的韦圆苑。
宋域沉与和尊相互问讯时,韦圆苑也转过身来,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和尊。
夕阳余晖自韦圆苑背后照过来,与她的目光一道落在和尊的面孔上。
和尊不敢正视面前这个宛若月夜幽兰的年轻女子,感觉到韦圆苑的目光,他倏地涨红了脸,微微垂下眼帘,匆匆告辞离去,心中却始终萦绕着那个夕阳中的袅娜身影。
那个女子带着江南烟雨的气息,如此遥远,却如此熟悉,让年轻的和尊心中蓦然生出无限酸楚与惆怅。
宋域沉微笑着侧过头来:“如何?”
韦圆苑轻叹了一声:“当是后主一流人物。”
文采风流,性情温良,只可惜命运不济。韦圆苑的观感,也正是宋域沉的观感,不过他的感慨或许更多一些。
李后主亡于大宋开国之际,然而大宋末帝的品貌性情,乃至才华禀赋,俨然便是后主再世。只不知他的命运是否也会与后主一样,成为亡国之君、阶下之囚,日夜惊惕、朝不保夕,最终因为一阙怀想故国的《虞美人》,断送了性命。
恭帝若是能够平平安安地终老于萨迦寺,也算是难得的福分了。
宋域沉转过思绪,看看韦圆苑,笑道:“看来韦师妹颇有怜惜之意。”
韦圆苑轻言细语地答道:“男欢女爱,自然须有他那一点思慕,有我这一点怜惜,方可成欢。”
宋域沉怔住。他一直知道韦氏兄妹自幼受三清之教,所思所想大不同于俗世之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韦圆苑会如此泰然自若地在他面前谈起这男欢女爱之事。
韦圆苑习练的不会是《素女经》吧?
韦圆苑却又说道:“更何况,有情之爱,方能生养出聪慧子女。”她看向宋域沉,似笑非笑。
当日她提出要见过和尊之后才肯下决定,宋域沉嘴上不说,神情中却或多或少流露出那种早知她会耽于情爱的腹诽之意。
且看宋域沉这一回还有伺话可说。
宋域沉笑而不语,他的确无话可说。
这桩婚事就此定下。一切礼仪从简,女方自然由李默禅出面,他是东海公主养子,又是这一代东海弟子的领头人,地位身份都最合适不过;男方这边,萨迦僧官俗官都不宜介入,萨迦寺更要装聋作哑,于是宋域沉欣然上阵,论起辈分来,他是和尊的表舅,这个身份也很合适。
横川和尚与那位天竺僧人婆娑伽罗分别充当了男方与女方的媒人,在婚书上签字见证。婚书一式三份,一份留在和尊手中,一份在韦圆苑手中,还有一份由戴总管保存。
让宋域沉意外的是,旦增上师居然也愿意在婚书上签印。
旦增上师不无感慨地对他说道:“我原以为,蒙古人气势正盛,依着中原王朝兴衰的旧例,总有二三百年的国运,可是我如今见了你的那些同伴,忽而觉得,夜月初落,朝日已生。”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亲自在婚书上按下签印。
他即将逝去,一切责任都可以推到他这个逝者的身上,倒也不畏这婚书或许会被蒙古王庭知晓,却可以为来日结下一份难得的善缘。
旦增上师于冥冥之中,恍惚已经可以看到,曾经的繁华风流、烟柳杏雨,很快便会归来。
只是,再看看李默禅这些人,旦增上师又生出新的感慨。
无论如何,重生的那个世道,已经不会是他当年入蜀时所见的富庶风雅、繁华风流的模样了。
只因为,新的一代,是在杀戮中成长起来的,在他们身后,有着太多亡灵。
一个月后,方梅山为韦圆苑诊脉,确认韦圆苑已经有孕,李默禅一行人便悄然离去,取道天竺,走海路折返东海。横川和尚会在东海停留到孩子出生、身份证实,然后折返东瀛。方梅山对天竺医术很感兴趣,于是与那位天竺僧人以及平措贡布一道,跟着李默禅去了天竺,打算从天竺转道南荒。宋域沉私下里揣度,方梅山等人或许是想见一见一直呆在南荒乐不思蜀的乔空山。
宋域沉则依约留了下来,金城之自然也跟着他留在了萨迦寺。
译经论道并没有占去宋域沉太多的精力,他每日只在此事上花一到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里,或者与护寺武僧切磋;或者骑着马跑到远处的雪山中去,折腾山中猛兽,攀登那亘古未曾有人登上的雪峰;又或者拉上一二医僧,在萨迦城内城外查看各色病患,检视各类药草。
旦增上师看着这一切,恍然若有所悟。
故人虽然归来,却已非旧日面貌。
如今的宋域沉精力充沛、兴致十足,常常喜欢用最直接的武力手段来对付面前的种种困难,那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婉转精妙手段,则经常有意无意地搁置不用——虽然偶尔捡拾起来,但仍是锋锐如故。
然而这样的肆意飞扬,何尝不是当日明先生的夙愿?
新的一生,即便有所不同,又何尝不是前生的延续?
旦增上师生机渐熄,宋域沉自然看得出来,不过上师自己坦然以对,宋域沉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闲来时还仔细为上师诊脉,推算上师坐化的准确时日乃至时刻,又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以便和金城之的卦象以及旦增上师自己的推算相互印证。
旦增上师悠然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期间宋域沉将百年来吐蕃诸位转世高僧的前生后世细细推演了一遍,寻找其中的规律与奥妙,又将未能成功转世的那些高僧的生平,尤其是寻找他们的转世灵童的前因后果,仔细考量了一番,寻找其中缘由。
经过反复思索推算,宋域沉认为,那些未能找到本寺高僧转世灵童的寺庙,或许是因为他们启程太早,往往在高僧坐化数日之后便开始了寻找,两三年间茫无消息,人力物力均难以支持,所以不得不推举另一位僧人出来主持寺中事务,从而放弃了继续寻找。
宋域沉沉吟许久,对旦增上师道:“寻找转世灵童之事,如在黑夜中摸索寻人。若是要寻的那人懵懂无知,不曾有意呼应,寻人者势必倍加困难;而若是那被寻之人有意向寻人者靠近,或是有意弄出一星半点的响动来示意,那么必然事半功倍。”
旦增上师“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宋域沉又道:“医家认为,幼儿须得三岁之后灵智方开;三岁以前,往往是一片混沌。便是灵慧非凡的幼儿,也难以清楚记忆三岁以前的事。”
这也是他自己的经验之谈。最初那段连续而清晰的记忆,便是在三岁之后,此前只有些模糊不清的片段,仿佛雾里看花,摇动迷蒙,无从分辨。
旦增上师沉思不语。
宋域沉转而问道:“上师心中有何执念,可以护住灵性不灭?”
旦增上师微笑答道:“我无执念,然我知佛祖会佑我灵性长存。”
宋域沉暗自咬了咬牙。他知道旦增上师是在说他执念太深。
旦增上师却又说道:“无尽道友坐化经年,不知他心中有何执念,是否已经转世重生?”
宋域沉默不作声。他下意识地觉得,以无尽道人的执念,若是有幸回来,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身边来的。所以,一动不如一静,他可以静侯无尽道人的归来。
只不知,无尽道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够重新回到他身边。
旦增上师每日冥坐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每让人觉得,下一刻他便会沉睡不醒。
冬季的金刚神舞会开始的那天上午,宋域沉照例来看望旦增上师。
他们对面而坐,冬日的阳光落在旦增上师的面孔上,恍惚又是初见时的情形。
宋域沉凝思许久,收回心神时,却见旦增上师不知何时已经从冥想中清醒过来。
对视片刻,宋域沉忽而说道:“上师今日气色极佳。”
旦增上师微笑:“我知自己大限将到,这便是汉人所说的‘回光返照’。只是有些担心,将来换了一具新皮囊,先生或许会认不出来。”
宋域沉对人身奥妙的迷醉、对各类人身的熟悉,让旦增上师震惊之余,难免会生出一点隐忧,认为宋域沉太过耽于皮相,反而会轻忽那亘古不灭的魂灵。
宋域沉一笑:“上师为何不试着让新的身体记住旧的容颜?”
旦增上师淡然答道:“是否旧时容颜,佛祖自有安排。何况此身此颜,不过皮囊而已。”
宋域沉转念又道:“那么,我给上师留下一个将来记认的暗号如何?”
他本是带着玩笑之意,但话一出口,心中便有所触动,旦增上师更是神情郑重:“如此甚好,或可一试。”
佛门有狮子吼,直击心神;道门各派,也多有制人心神的诀窍。
旦增上师坦然放开自己的心神,听由宋域沉的手掌按在自己头顶,气息侵入,冥冥之中,宋域沉的声音如在他脑中响起:“上师可记牢了,我真正的名字是宋域沉,疆域之域,沉沦之沉。”
这个名字,只有他与昭文知晓。
第一次向他人说出这个名字时,宋域沉心中忽而生出无限感慨,仿佛苍凉之雾瞬间遍布华林琼海;又仿佛亲眼见到茫茫大海上数不尽的衣冠子弟沉浮漂泊,宁可蹈海而死,也不肯屈膝求生。
繁华破灭,风流散尽,再不能见。
宋域沉像李默禅那些人一样,也是在鲜血与灰烬中生长起来的。
旦增上师在冬季金刚神舞会开始后的第二天上午,含笑而逝。
萨迦寺仔细记录了旦增上师坐化时的言行举止以及周围的景象,按照旧例,本来要在三日之后便开始寻找旦增上师的转世去向,不过旦增上师留下了遗言,三年之后才可去寻找他的转世。
宋域沉默然看着旦增上师就在他面前阖上双目,微笑渐渐凝固在苍老的面孔上,欣然自得,轻松自在,仿佛只不过是脱去一件旧衣,踏入浴池而已。
无尽道人羽化时的情形,倏忽间如在眼前,与此刻的情景竟然极为相似。
逝者已矣,生者方来。
宋域沉长吁了一口气,拂衣而起。
十一、踏遍青山
一年之约到期时,东海那边送来了消息:韦圆苑已经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按照原来的约定,起名“完普”,这是将来相认的一个依据。
宋域沉启程返回江东。他和金城之都是这个男孩身份的见证者。信使说一直停留在南荒的方梅山也正在赶往江东。
他们会在度宗与全皇后的秘密陵寝前确认这个男孩的身份。
这个男孩,对外宣称是恭帝在大都时宠幸的侍女所生,名为赵定,后来被称为“定王”,东海挟天子以令诸侯,凭借定王的身份与李默禅的雷霆手段,降伏了各路义兵的首领人物,于是很快整合了江南群雄,内讧乱象大大减少。看着将要被扑灭的野火倏忽间又成滔天之势,蒙古王庭的进剿随之受挫,精兵强将陷于泥沼,进退两难。
江南历来为财赋重地,蒙古东征东瀛,无论军费、水师还是战船,都仰赖于江南。江南既乱,大都又因真金太子病逝而争斗不休,内外交困,东征之事不了了之。横川和尚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心满意足地衣锦还乡,打定主意要继续游说各路诸侯不惜重金与宝刀来支持江南的各路义兵。
蒙古王庭经过一年多的争斗,最终真金太子之子铁穆耳被立为皇太孙。尘埃落定后,蒙古王庭调集原本将要用于东征的重兵,围剿江南各路义兵,又派军队出征南荒各国,拓土之外,兼断宋人遗民的后路。
东海以南荒为后营,岂能袖手旁观?东海弟子分赴各地,隐身幕后,相助南荒各国抵抗南征的蒙古军队,并在战事不利之际,护卫各国王族成功逃亡,以备他日东山再起。
这些日子里,宋域沉一直住在普陀山,亲自训练仙寿观送来的那十二名资质各异的少年——教导过无尽观那边的八十一名孩童之后,他颇有些心得,正好在这十二名少年身上验证一番。
宋域沉空闲时则陪在昭文身边,逗弄一下幼弟阿钧,甚是逍遥自在,外界的纷乱战火,他视若不见,听若未闻。
信德大师对宋域沉的吐蕃之行略有所知,闲谈之际,旁敲侧击地说,有穷此举未免有掩耳盗铃的嫌疑,须知如此乱世,如斯杀孽,他亦有所参与。若是心中委实不安,不如多请大德高僧诵念经文,超度亡魂。
宋域沉听了这话,只似笑非笑地答道:“佛家有怒目金刚,以杀戮证慈悲心;有目连救母,以杀戮证孝顺心。信德大师居然见不得杀生,一味讲慈悲,这可不是佛家正理。再说了,上天虽有好生之德,然而春种秋收,夏长冬藏,草木荣枯,一如人间生死、王朝兴衰。有死方有生,有生便有死,此乃自然之道,信德大师虽非道门中人,也应有所耳闻才对。”
信德大师长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不在意一人一姓之生死。然而佛祖连蝼蚁也愿意爱惜,更何况人命?”
故而凡俗小民,更愿意向佛祖、观音祈求这乱世中的庇佑。一如乘时而起的帝王将相,更愿意向修习帝王术、精晓黄老兵法、视天下如棋局的道门寻求帮助。
他们对视片刻,信德大师“呵呵”而笑,宋域沉则嘴角微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这并不妨碍信德大师时常来找宋域沉,唇枪舌剑,明嘲暗讽,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那十二个有幸被宋域沉亲自训练的少年,短短半年时间内,便有脱胎换骨之象,观音道院的护寺武僧连败三阵后,信德大师立刻送了十二个资质颇佳的小沙弥过来,笑眯眯地请有穷多多指教;而东海那边,也几乎同时送来了十二名精选出来的孤儿,拜托宋域沉管教。
金城之十分惊讶:“怎么大家都喜欢将人送到你这儿来?”
看着那些对宋域沉一脸崇敬的少年,金城之很有危机感,觉得自己的地位大受威胁——这些少年,都是宋域沉亲自教导的,可与宣州那些粗放粗养的孩童大不相同。
宋域沉皱着眉头,默不作答。他的确很乐意教导这些少年。不同的体质、不同的性情、不同的面貌,以及相似的经历、不确定的命运,眼看着这些少年在自己手中日渐强大,的确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但这并不代表他乐意接纳这些被强行塞到他手里的新人。
然而看看安然闲居的昭文与阿钧,宋域沉还是收下了这两批新人。
凡事有得必有失。天道既然如此,他还是顺势而为的好。
这期间,乌朗赛音图病逝,那格尔继任宣州将军,隶属于同古拉噶的那个百人队及其家眷,遵照乌朗赛音图临终前的嘱咐,划归无尽观,由无尽观周围的四个村落供养——这是乌朗赛音图分给宋域沉与阿钧的产业。
昭文闻讯之后,抱着阿钧,久久不语。她无法理清自己那复杂难言的心绪,只有与宋域沉一样沉默以对。
乌朗赛音图病逝的消息,让同古拉噶茫然失措了许久,不过他很快便安定下来,开始计划轮班之事——昭文身边与无尽观那边都需要有人看护,他得尽快安排妥当。
宋域沉冷眼旁观,觉得同古拉噶与鹰奴还真有几分相像,总是需要一个主人来让他们效忠,或者说,来让他们陪伴和看护。
他们的需要如此简单明了,这简直让宋域沉有几分感慨妒忌了。
在普陀山呆了一年之久,外面的局势渐渐平稳,各路义兵退居山林,各地驻军也退守州县,自行休养生息。而南荒的杀伐,也渐渐形成了僵持之势。
宋域沉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放心地离开普陀山了。
那三十六名少年,他选了十二人同行,不多不少,每家四人。
临别之夜,昭文倒也罢了,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与宋域沉的聚少离多,倒是年幼的阿钧突然醒来,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看着宋域沉。
宋域沉屈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阿钧吃痛,皱着眉头扁了扁嘴,却也不哭不闹,只一味睁了眼看着,昭文不免嗔怪了几句。
宋域沉哑然失笑,起身离去时,心中暖意融融。
他总是想要去踏遍万水干山,但又总是希望身后有这样一个所在。
这一次游历,宋域沉首先选择了此前不曾踏足的中原。登上华山绝顶,四望空阔,云海翻腾,凭空凌风,下临绝壁深谷,稍稍低头一望,金城之便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强自支撑着不肯露出怯意。跟着宋域沉出行的那些少年,一个个忍着笑意低下头或是扭过脸去,宋域沉和鹰奴哈哈大笑,金城之恼怒地道:“我只不过是敬畏天地之威,有何不可?有何可笑?”
登临松桧峰,踏上那条悬在半空巨岩之上的栈道,去探访岩下全真派道士贺志真曾经居留苦修的石室,推敲贺道士如何能在这上不可上、下不可下的巨岩上留下“全真岩”三个红漆大字。山风浩浩,除了脚底,四面凌空,略一摇晃,便会被山风吹下悬崖,宋域沉安然行来,恰如闲庭信步,只觉心中痛快至极,仿佛多年夙愿一朝得偿。
在玉泉道院中,宋域沉留意到了一个在柴房打杂的小道童。几乎同时,金城之也注意到了那个小道童,低声笑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深山之中,常见明珠。古人诚不欺我也。”
他跟在宋域沉身边多日,除家传的辨气之术外,又粗粗通晓了辨识根骨的法门,因此一见之下,便发觉这小道童形似粗野笨拙,实则坚刚凝定,一如华山那亘吉不移的石峰,默然隐藏于泥土之下。
不过金城之还是有些疑问:“你现在就打算收徒弟了?”
无论是宣州那些孩童,还是在普陀山接受训练的那些少年,都没有正式拜师,而这个小道童却很不一样。
宋域沉微笑:“我忽然觉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确是人生一大乐事。”
金城之不太相信这番话,他总觉得,宋域沉不过是好奇心盛,想要看看这等好苗子能够长成怎样的大树而已。
宋域沉与那小道童略略谈过几句,便回头找到这道院的住持,讨要这小道童做侍儿。不过一个孤儿出身、鲁钝粗笨的小道童而已,住持乐得给有穷一个面子,随手送给了他。
这小道童由宋域沉改名为华艮。以华为姓,以记其出身之地;以艮为名,艮者山也,以示其根骨禀性。
宋域沉在长安城停留了三个月,配制药材,为华艮洗髓蒸骨,又教了随身药仆一套推拿手法,日日为华艮推拿筋骨。
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华艮已然头角峥嵘,锋芒初露。
宋域沉很是满意,接下来便开始教授华艮炼气导引之术,以及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一边教一边琢磨着该给华艮配备什么样的兵器,又到何处去打制这件兵器。
三个月后,离开长安时,华艮背后负了一把开山斧。金城之觉得开山斧这样的兵器太粗鲁了,但宋域沉觉得正好,华艮更是十分喜爱,金城之只得悻悻收回自己的意见。
从长安往西,穿过丝绸古道,踏过无边沙海,又折回向东,万里迢迢,穿过茫茫草原,所经之处皆是天空地远,金城之不止一次向宋域沉感叹道:“此时此地,的确让人感叹,人力有时而尽,天地之威不可测。”
宋域沉但笑不语。
在草原上,宋域沉从野狼群里救出了一个让他看得上眼的蒙古孤儿,由于其迅捷勇猛如草原野火,起名蒙离,又因蒙离将套马杆使得异常娴熟,宋域沉给他制了一条长鞭。鹰奴对这个耿直刚烈的少年很是欣赏,常常带在身边教他箭术与刀术,在金城之看来,鹰奴很有让蒙离将来接替他的打算。
从草原向东,抵达大都。其时运河湮塞,江南财赋粮食运往大都多有不便,因此海运勃兴。姑苏赵府向来以海运闻名,每年有三支船队在东海与南洋间往返,如履平地,故而主事的赵安被召往大都共商此事,宋域沉此行自然要去拜访赵安。
三年不见,赵安的神情举止显得更为圆熟自然,令人如沐春风而不自知。
只是,宋域沉在她的眉间,看到了隐隐的惆怅。
宋域沉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无论赵安有着怎样的手腕,姑苏赵府有着怎样的财力,也无法让赵安和李默禅长相厮守,甚至不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携手同行。
芳华终将渐渐逝去,红颜也会慢慢衰老,这一丝惆怅,却会越来越深重,无可排遣。
大都有无数戏班,也有无数不能再科举入仕的文人流落在戏班里,因此戏文小曲曰日翻新,其中名家,每每新戏一出,立时风靡整个大都。宋域沉拜访赵安这一日,姑苏赵府正好在宴请各大海商,自然也请来了大都最有名的戏班。
在那个戏班里,宋域沉一眼便留心到了一个八岁的孩子,有姑苏赵府作保,再加上有穷的名号,班主很痛快地将这个孩子送给了宋域沉。
那个孩子出身于一个数代相传的梨园世家,宋域沉以其流质善变,如水无常形,起名京坎。
赵安微笑着问道:“你是想教出另一个韦明佗吗?”
那个孩子很显然最适合学习易容潜伏之术。
宋域沉笑而不答。他很想试一试能否教导出一个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真容假貌的弟子来。
赵安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打量他一会儿,轻笑道:“我拭目以待。”
她觉得,宋域沉现在对人的兴趣,似乎更大干山川。
自大都南下,途经扬州,宋域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去探望叶明珠。
前缘既尽,不必流连,他只要在远处看见她平安便可。
途经杭州,去抱朴观拜访广宏子时,宋域沉发觉,广宏子委实已经老了。
又一个故人,将要离去。
广宏子对宋域沉的沉默与黯然一笑置之,转而将他身边那个小道童推到宋域沉面前,慢慢说道:“我来日无多,无法亲自教导这个孩子,只好交给你了。”
在大限到来之际,才寻找到一个真正可以继承衣钵的人,这对广宏子来说,的确是至大的遗憾。好在宋域沉的及时来访,多少可以弥补这遗憾。
那个小道童看似懵懂无知、简朴纯良。对于舆地兵法、世道人心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悟力,摆弄阴谋阳谋,如同摆弄掌上棋子,单纯只因胜负而欢喜失落。
宋域沉为他起名“葛乾”。抱朴观本是葛洪所立,以葛为姓,以记出身之地;以乾为名,以示天道无常无情,万物尽在其中。
鹰奴与金城之都不太喜欢葛乾,认为这个看似聪慧无比、纯良无害的男孩冷心无情、难以信任,宋域沉却并不在意这一点。
他只不过是想看看,广宏子的屠龙之术、帝王之学,经由他手,能够教导出一个什么样的谋主,什么样的帝王师而已。
山川四时皆异,而又亘古不变。唯有这人心人身,日新月异,奥妙无穷,乐趣亦无穷。
广宏子坐化之际,忽而若有所思:“无尽道兄若是灵性未泯,应当已经转生,不知我可有这缘分,能与无尽道兄重为兄弟,相依一世?”
宋域沉心念微徽一动,倾身向前,轻声说道:“或可如此。”
广宏子微笑,闭目不言。
宋域沉等了片刻,黯然起身。
他已经送走了太多故人。
葛乾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一次回到普陀山,宋域沉陪伴昭文与阿钧的时间明显变长。昭文欣喜于宋域沉的这种变化,因此也没有细问其中缘由。阿钧显然十分欢喜,一有机会便赖在宋域沉身边,寸步也不肯离。
那群少年很快便习惯于看到宋域沉手臂上终日挂着一个小团子。
阿钧只是一个普通人,健康无病但不适合习武,头脑也不算太聪明。不过宋域沉确信,在他的羽翼之下,阿钧仍然可以在这越来越狂乱不安的世道中平安度日。
宋域沉第二次离开普陀山时,带走了另外十二名少年。
阿钧仍旧只是睁大了眼默然看着他离开。
宋域沉弯下腰轻轻抱了抱他。
这是他血脉相连的幼弟,可无论是昭文还是阿钧,都无法阻拦他渴望远行高飞、踏遍青山的脚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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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冒记》番外预告
昭文出嫁前有着怎样的过往,与传说中的宣王又有着怎样的羁绊?旦增上师坐化后是否能够成功转世,再度找到宋域沉?宋域沉收了好几个弟子,其中那个最不讨人喜欢的葛乾又将带给我们一段什么样的传奇故事?一切答案,尽在《瀚海飞雪记》番外,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