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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雪记(番外)
文 扶兰 图 九遥
文 扶兰 图 九遥
昭文很小就知道宣王,那是她的堂叔祖,也是她们这些宗室子弟从小就崇拜的英雄
虽然长辈们总是在私下里讥讽宣王:不够风雅,好与武夫为伍,但在明而上,谁也不敢火放厥词。因为自南渡以来,宣王府便担负起了搜罗天下杰出人士、统领江东白道武林、铲除各地强横势力的重任:江东百年的安宁,在外固然是边将功劳,在内委实与宣王府的筹谋密不可分。
不过,宣王府也为这重任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提王府属宫裨将,仅仅历任宣王的子侄辈便死伤十余位,甚至其中一任宣王也重伤早亡,宣王府因此而子嗣凋零,现任的这位宣王,膝下便空虚已久
昭文和族中姐妹们悄悄谈及此事时,一位年长的族姐小声说,听闻宣王府子嗣艰难。是由于杀戮太重的缘故。昭文心头一跳,尚未理清自己的心绪,另一位族姐已经激愤地挥着团扇拍了上去,房间里立时乱成一团。待到嬷嬷们将两位素来举止优雅、现在却狼狈不堪的族姐分开时,昭文和其他姐妹已是瞠曰结舌。
耶两位族姐被关了三十天禁闭,抄了三十遍《女诫》
不过,此后姐妹们的聚会中,只要有那位彪悍的族姐在场,便再没有人敢对宣王不敬。
过不多时,昭文便听说宣王开始在各地宗室之中物色嗣子与养女了。
物色嗣子是情理之中的事,昭文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还要物色养女。
她偷偷地去问那位极其崇敬宣王的族姐—一自从那一次大失风度地与人扭打之后,有些姐妹疏远了这位族姐,但也有几位姐妹更加亲近这位族姐,昭文便是其中之一。
那位族姐果然给出了答案:宣王觉得宗室子弟太过文弱,只能承嗣宣王府的血脉。而广招天下青年才俊做女婿,如此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人才,必定可以承担宣王府的重任。
那位族姐说到此处,放低了声音,越发神秘地道:“听说鬼谷金家最近又为宣王爷批了一次命格,说宣王爷命中无子,将来基业全赖女儿女婿来传承。”
几位姐妹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鬼谷金家批的命格,想来不会有错。这样说来,对宣王而言,养女岂不是比嗣子重要得多?
那位族姐的神情很是纠结:“我今年就要出阁,五妹妹和八妹妹明年出阁,十二妹也已经定了亲,倒是婉婉还有机会。”
昭文小字婉婉,这年刚刚十岁,年幼脸薄,被族姐这么一说,不觉红了双颊,低下头去含羞不语。
正如这位族姐所预料的那般,宣王物色养女一事备受关注,因事关重大,官家 特意遣了宗令,与宣王府的使者一道点检远支近宗的适龄幼女,再将选出的宗室之女送往宣州,由宣王亲自考校。
族姐一边忙着绣自己的嫁衣,一边向昭文她们抱怨:“这是要将宣王府放到火上烤啊!”
昭文茫然地看着她。
族姐笑嘻嘻地捏捏她的脸:“听不明白也好。婉婉,听说你也被选上了,要去宣城了?”
昭文垂首无言。族姐的语气似欣羡似感慨,还带着些小小的嫉妒与不甘,让她委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个月后,昭文通过了初选,被送往宣城。
与昭文同一天被送到宣王府的,还有与她同支的另一位堂叔祖家的十七姬与十九姬。陪同她们过来的嬷嬷与管家垂手立在堂外i蘸下,悄无声息,只有她们三人忐忑不安地站在正堂中,等候宣王传见。墙角立着一尊几乎与她们同样高的铜兽漏钟,滴水声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尤为清亮.一滴一滴,如同敲在她们心头。十九姬向来娇养,站得久了,忍小住左脚换有脚,右脚换左脚,慢慢地向身侧的长案倚过去。十七姬倒是一直站得笔直,昂首挺立,神情严肃,像一株小青松。昭文站得累了,又不敢松懈,强自支撑着,偶尔偷眼看一看十七姬,心中暗自佩服。十九姬则撇了撇嘴,她素来有些看不上十七姬那种刚硬做派,觉得太过男儿气概,但当此时,也难免不情不愿地在心中承认,十七姬或许比她们两人都更适合留在宣王府中,承担将来的重任。
足足站了一个时辰,后堂才传话来说,宣王有紧急事务处理,今日无暇召见,命她们先行住下。
众嬷嬷领命,进来将她们扶了出去:
终究没能见到宣王,昭文心中忐忑不安。宣王是不是对她们并不满意?若是连十七姬也不能留下,她和十九姬就更无希望了。
然而出乎昭文意料的是,三天之后,留下的是她和十九姬,十七姬却被送了回去。
直到后来,昭文才大概明白了个中缘由?
其时宣王膝下已经有了一位禀性刚强的养女,封号宪文,因此不再需要脾性相似的十七姬。十九姬性情娇柔,不宜担当重任,可是并不娇纵,很识进退,虽然娇养,但在等候长辈召见之际,也能够安安静静地站一个时辰,不出怨言亦无怨色。更重要的是,她的容颜现在已经如此娇美明媚,可见将来长大成人后,必定更是倾城之色:天下男儿,无论贤与不贤,哪有不慕美色的?留下十九姬,宣王也是用心良苦,故而十九姬后来的封号是“嘉文”,“嘉”者,美好也。
至于昭文被留下来的原因——事后,负责照顾她的林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她,笑得满脸褶子:“我们昭文性子最好,婉如春水。这个小名,真是没有起错!”
昭文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她向来不是姐妹中拔尖的人物,比起宣王府中其他宗女来,样样皆不出色,不过好在人缘不错,人人都乐意与她交好,就是各位嬷嬷,也往往对她格外照顾一些。
或许宣王相中的正是这一点。昭文心中如此猜测,终究却还是没有问出来。那个时候,她总以为,宣王府将来决不会需要自己这样的温顺与和婉。
宣城风光秀丽、人物风流,当年谢跳、李白与杜牧这些名噪一时的大诗人时常流连于山水之间,名篇佳句甚多。宣王府内书房教昭文等人诗书的余夫子,每每会在课业之余吟诵一二。其余姐妹专注于各自的课业,对此不甚在意,唯有昭文,一语过耳,即刻铭记在心,此后登临宣州城楼,远望山光水色时,总会想到那山巅余霞、天际归舟、如练澄江、满山杜鹃、寒烟橘柚、秋色老梧、古寺夜雨、溪边歌哭,皆是李白等人当年吟赏的景物,心中便不觉生出无名的感动。山川如此秀丽,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将如此。可是若无李白等人,宣城山川之秀丽,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知晓?若无余夫子这样的吟诵之人来体会个中深意,宣城山川与前人诗句,都将难免寂寞了。
三年过去,各位姐妹皆有所成,即便是不太能吃苦的嘉文,也能够像模像样地打理宣王府中众人的日常衣食起居,处理一些不太严重的突发事件。
昭文在其间仍是居于中游,不过不失。很多处理人与事的手法及个中道理她都明白,只是临事之际,难免心中犹豫、手下迟疑,以至于常被教她们谋权之术的勒夫子斥为贻误战机、后患无穷。
林嬷嬷很不以为然,私下里絮絮叨叨地安慰昭文:“我们阿婉这样就很好了。断人生死,那是宪文将来要做的事情,阿婉能明白事理、拿定主意就够了。”
昭文微笑着低下头去。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所以,其实她并不为勒夫子的不满而沮丧失落。
身在宣王府中,昭文不是不知道,遥远草原上那呼啸而来的铁骑,在席卷整个西域之后,已经灭亡了大宋曾经的强敌金与夏,并将江汉门户襄阳城围困多年。而临安城里,却还是文恬武嬉,得过且过。
然而昭文总以为,宣州城会永远安如泰山,宣王的羽翼,足以庇护她们所有人。
昭文十四岁的时候,宣王找回了他唯一的子嗣云梦,可是那位郡主甫出生时便被宣王的旧敌掳走,因缘际会,自幼生长于东海之上。不过名刀宝剑即便落入草莽中也不会被埋没,与宣王相认时,她已是东海上七十二岛的盟主。东海商路对大宋而言关系重大,故这位郡主最终没有回到宣王府,而是被封为东海公主,世镇东海。
于是,宣王府将来的重任,仍然落在身为宣王养女的宪文肩头。
除了宪文和年纪最小的昭文、嘉文,其他几位姐妹陆续出阁。宣王为宪文请了郡主的封号,只是其时国事多艰,还没能为宪文物色到合适的夫婿,襄阳就已沦陷。宰相贾似道统率十三万大军迎战顺流而下的蒙古军队,却在池州丁家洲一战而溃,蒙古大军随即围困了临安城,分兵劫掠江东各州,屠常州等数十城。宣州城外便驻扎着一个蒙古万人队,以及一个金国旧地降军组成的探马赤军万人队。据探子的回报,领军将领名为乌朗赛音图,战功卓著,仅仅近日以来,便已经连破十一城,其中三城几乎被屠戮一空。
宣州深处江东腹地,又有宣王府震慑四方,故此素无驻军。襄阳告急时,宣王为未雨绸缪计,冒着被朝廷猜忌的风险,加固宣州城墙,招募四方勇士,训练宣州乡勇,囤积粮草兵械,如今这一切筹备,终于都派上了用场。
围城整整一个月,乌朗赛音图连投石机都用上了,却始终未能攻破宣州城,于是改变策略,兵分三路,一路仍旧围城;一路劫掠附近城镇,搜罗粮草、财帛与人口;另一路则时时游走城外,伺机进袭。
这是草原上的狼群围猎食物时的战术——昭文记得勒夫子曾经这样描述过。无数城池与军队消失在这样的战术中,个中情形虽然只是口述笔描,却让她每次想起都觉不寒而栗。
如今亲眼见到城外的野蛮军队,亲身经历惨烈的守城之战,昭文才知道,原来无论怎样的生花妙笔、如簧巧舌,也描绘不出真实战争的残酷与血腥。
秀丽册川,已成战场;繁华风流,破败不堪。每一次远望,都是难以言状的失落和痛苦。
宪文与嘉文每天都会跟在宣王身边,上城墙督战,检视军械粮草,然后去探望受伤将士,巡视街巷。宪文的镇定与嘉文的美丽相得益彰,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时候无言地安抚着军心民心。每次见到她们静静地走过一片狼藉的街巷,都让人觉得她们像是断壁残垣上绽放的鲜花,又如漫天阴霾中突现的一缕阳光,即便是平素与她们朝夕相处的昭文,也会在心底生出无名的感动。
昭文一直留在宣王府中。王府收容了许多宣城本地与别处逃难来的妇孺,由昭文负责,分派这些妇孺为守城将士做饭缝衣,照料伤员。林嬷嬷因想着围城时日不知将有多久,又劝昭文差人锄掉了后园的鲜花,开辟成菜地,派了农妇前去耕种。
终日忙碌,昭文几乎没有余暇去考虑宣州城能否守住,若是城破又当如何是好。
秋风初起时,东海公主与驸马携十数卫士归来,趁着夜色越过蒙古军营,悄然人城,与宣王密商一日一夜,昭文等人均不得近,隐约只听得房中争执之声。嘉文忐忑不安,低声道:“公主是想请王爷往东海去吗?”
宣王名扬江东,又兼声望颇高,一旦城破,只怕万无生路,或许还会遭受难以估量的折辱。于公于私,东海公主都不忍见为国家操劳一生的父亲年迈时受此磨难,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若没有了宣王坐镇,宣州城恐怕须臾之间便会沦陷。
昭文明白嘉文心中的矛盾,只因她自己也是如此矛盾。虽然从蒙古军队围城之日始,她便隐约预感到宣王必会以身殉城,但这样一种预感,却让她如此心酸,以至于从来不敢深思,总是匆匆回避,心底深处更是隐隐期盼着某种奇迹。
可是,她也明白东海公主决不会请宣王在这样危难的时刻远走高飞。
直到次日天明,宣王与东海公主计议已定,宣王方才出来,吩咐王府属官与宣州当地官员将宣州城中七岁以上、十二岁以下者尽数召来,逐一点检,去除身有残疾以及太过鲁钝、胆怯懦弱者,选出二百六十七人,对其明言,今日乃是东海公主点选将来的敢死之士,被选上者,纵使能够逃出宣州、逃过一路的险恶,日后也是九死一生。是去是留,皆由他们自选。
那些幼童中有六十九名孤儿,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自是愿意拼死一搏;其余幼童,其父母亲长,或是信赖宣王,或是畏惧憎恨蒙古军队屠城,也尽数愿意将子女送往东海。
昭文站在廊下,望着校场中那一张张激愤昂扬的稚嫩面孔,眼中不觉涌出泪来。
宣城背山临水,城外多水田池塘,小径纵横交错,盘旋周折,不利马行。蒙古军队白日里尚可用弓箭封锁,夜无星月时,却瞧不见田野间潜行的人影了。城东又有水阳江蜿蜒入长江,蒙古军队不擅水战,也锁不住这水阳江。这些幼童皆口衔木枚以免不慎出声,跟随东海公主一行以及宣王点选的二十名王府属官,分成二十队,在深夜缒下城墙,抄小路潜往水阳江方向。
按照原定的计划,有土生土长的宣城幼童领路,又都是二三十人的小队,行动便捷,应该不会惊动蒙古军队,待潜行至水阳江畔,寻到隐藏在芦苇丛中的渔船,便可顺流而下。只要一入长江,登上隐藏在人江口的快船,便如游龙人海,再无人能拦得住了。
昭文知道自己对此事无能为力,她无法运筹帷幄,也不能斩关夺将,只有守在房中默默向各路神佛祝祷,祈愿他们一路平安。
又一遍经文念完,昭文起身,倚窗而望。窗外秋月皓白,夜风中犹带着血腥之气。
尖厉的哨声忽然远远传来,昭文的心也骤然缩紧。
那是蒙占探子的鹰哨,这些日子里,昭文已经大概可以听懂其中几种哨声。现在这样尖厉悠长的哨声,是告知大营发现敌情,哨响一次,则表示敌人不到百人。这样看来,被发现的人数并不算多。
即便如此,昭文也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直到遥远的厮杀声传来,仿佛悬在头顶的巨剑终于落下,昭文方才重重地吁出一口长气,对着秋月跪下,合掌闭目,喃喃祝祷。
厮杀声飘忽不定,倏尔高起,昭文惊得几乎无法呼吸,好一会儿才缓缓抚平心绪,继续默念祷词。
不过短短一刻的时光,昭文却觉得如此漫长。
厮杀声终于低落下去,一声螺号远远传来,那是船只尽数起航的信号。直至此时,昭文提了一夜的心,才轻轻落了下来。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宣州城中被带出重围的幼童,又何止三户?所以,她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可以无所顾忌地面对城外的大军。
过了很久,昭文才知道,东海公主所做的,远远不只是带走这些宣城幼童。她在临安城破之前,从临安城中带走了数十名宗室子弟以及两干余名文武大臣、能工巧匠、名人雅士、富商巨贾、市井小民等各色人家的子弟,而临安城破后,不甘为奴的人们纷纷驾船出海逃亡,或往东瀛,或往南荒,也多得东海公主相助。
海上仙山,是他们所有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希望。
这个冬天,是昭文记忆里最寒冷、最漫长的一个冬天。
整个江东,除了临安,只有宣州一城尚未沦陷。若非蒙古军制,其他各军队不便踏入乌朗赛音图占据的浙西十三州,宣城又多山,城外摆不开太多军队,以宣州一座孤城,即便宣王府经营多年,也是难以支撑如此之久的。
然而历经长达数月的围城战,宣州城中药物军械消耗殆尽,城外庄稼不能收获,城中积蓄的粮食毕竟有限,须得先保证护城将士的饭食。到得后来,即使是昭文三人,每日也只有一粥一饭一碟齑菜果腹。寒冬又至,雨雪霖霪,城中房舍残破,将士与百姓疲累伤病,抵不过这寒冬,每日都有十余人死去。
美丽却柔弱的嘉文也倒了下去,高烧三日,终究在第三天夜里闭上了眼睛。临去时,她握着昭文的手,嘴角含着释然的微笑,憔悴多时的面容上有着反常的娇艳。
昭文明白她的释然。
围城之后,嘉文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她提起靖康之变后被掳北上的后妃帝姬的悲凉境遇。嘉文说,如果有朝一日落到那种境地,她宁可一死。
心弦一直紧绷的嘉文,到底绷断了这根弦。
嘉文去后不过十余天,临安城破的消息便传了过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幼帝和太后递了降表,被掳北上的消息。
本已是风烛残年、强弩之末的宣王,因为这个消息,激愤之下吐血而亡,临终前只来得及留下遗言:若是乌朗赛音图当众立誓效襄阳城与临安城之例,保全宣城军民,宣城便开门投降,否则宁可死战到底。
侯大总管与乌朗赛音图磋商多时,最终双方在宣州城下折箭为誓,乌朗赛音图入驻宣州,接了户籍、图册、宝印,派部下收缴全城兵器,同时礼葬宣王于敬亭山麓。
只是,乌朗赛音图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宣王府要送出入质。
不过他也知道,宣王唯一的子嗣东海公主是海上蛟龙,不是他能困得住的,所以,他要的人质是宣王的养女——蒙古习俗,本来也极为看重女儿,成吉思汗率大军出征时,便任命自己的三女儿阿刺海别吉为监国公主,留守大将木华黎所做的一切决策与军国大事,都必须与阿刺海别吉商议之后,得其许可方能施行。
执掌宣王府事务数年、围城期间始终陪在宣王身边的宪文,隐然便是宣王府的监国公主,自然要被纳入新任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府中,以表示宣王府的臣服之意。
至于默默无闻的昭文,乌朗赛音图打算将她进奉给真金太子。真金太子好汉法,身边多儒士,大约会比较中意这位传说中很是温雅娴淑、知书达礼的县主。
让乌朗赛音图觉得遗憾的是,嘉文已经不在了。他原本想将嘉文进奉给大汗——每攻下一城,最美丽的女子,总是这样的遭遇。
天崩地陷的这一日终于来临,昭文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却一直有着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与平静。
宣王下葬之日,乌朗赛音图允许每户出一人送葬,其余人等只能在家门外以一碗清水、一支线香送行。
落棺之后,送葬人叩完了头,陆续退出墓道,侯大总管与宪文、昭文落在最后。昭文迟迟没有等到跪在她前面的宪文站起身,疑惑地抬头一看,却见宪文正缓缓倒伏下去。
昭文急急扑过去,扶住宪文。
宪文的嘴角已溢出黑血,她勉强笑了一笑,轻声说道:“阿婉,真是对不住,我不肯低眉折腰,抢先一步做了公孙杵臼,却要留下你去做程婴。”
昭文一怔。赵氏孤儿的故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杀身成仁的公孙杵臼,固然为世人所敬重,但用自己的儿子救下赵氏孤儿,委身事敌,用自己的半生声名去抚养赵氏孤儿,助他复仇后又自刎于公孙杵臼墓前的程婴,却更受她们推重。
古来都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更何况是背负着卖友求荣的罪名,在世人的鄙视与仇恨中,用十六年的时间来从容就义。
对宪文来说,她在宣王墓前以身相殉,究竟有多少是为了自己不受折辱?又有多少,是为了宣王府不因她的委身事敌而受折辱?
昭文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心绪,宪文就已经闭上了眼。
侯大总管将昭文扶了起来,淡然说道:“宪文郡主求仁得仁,我等不必徒然叹惜。”
宪文的死只是一个开头,当尘埃落定时,昭文赫然发现,王府属官卫士从死者甚多,其中甚至包括侯大总管——她原以为,宣王逝去后,侯大总管会去侍奉东海公主,毕竟,无论是乌朗赛音图的大军还是这宣州城墙,应该都拦不住孤身远行的侯大总管。
宪文的死让乌朗赛音图大发雷霆,认为这是宣王府变相的违约,直至侯大总管也赴死之后,乌朗赛音图的态度才缓和下来。
没有了这两个人,宣王府留在江东的势力已经不足为惧。至于东海公主,那是新建水师的大敌,对他倒也无妨了。
至此,乌朗赛音图才腾出手来安排昭文——昭文没有被送往大都,而是成为了乌朗赛音图的三夫人。
乌朗赛音图很快便觉得,性情温顺的昭文比起刚毅果敢的宪文,其实更适合呆在他的后院中,做他掌控宣州的标志。
乌朗赛音图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明白,昭文温婉的微笑背后隐藏着什么。
崖山一战,宋室终于覆灭,志得意满的新朝对江东旧地遗民越发暴戾,视同仆隶,肆意奴役,以至于不少原本灰心认命的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啸聚山林,于是江东各地仍是烽烟不断、杀戮不绝。
宣州的情形较之他处虽然略好一些,但也决不是桃源乐土。
昭文能做的,只有假借佛祖之名,尽力收容赈济那些流离失所的伤病之人,又以财赋之利劝说乌朗赛音图约束蒙古军队,不要让那些官兵在宣州境内随意杀戮,以安人心、利百业。
她从来不知自己有这样婉转进言、以柔化刚的资质。
受她活命之恩的人为数众多,有人感恩戴德,也有人视同耻辱。这是昭文早已预料到的,但真正遇上这样的情形时,她仍然难以承受。
前路茫茫,或许她永远也不能像程婴那样,来得及在死前洗清身上的罪责。
漫漫长夜里,昭文无数次依靠经文安抚自己心中的焦灼与苦痛,也有很多次,因为安抚不下,只能一遍一遍地在观音大士像前叩头,直至额头青紫红肿,甚至破裂流血,仿佛身体的劳累与疼痛可以缓解心中的痛苦。
林嬷嬷心痛之余,到底还是劝服昭文,停了避怀之药。
就算生下的孩子是那塞外蛮族的血脉,终究也是昭文的亲生骨肉,是她在漫漫长夜里最好的寄托与安慰。
阿沉的出生让乌朗赛音图很是高兴,他需要这个由昭文生下的儿子,向宣城甚至整个江东宣示他对宣州毋庸置疑的占领。
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小面孔,昭文的心中也有了一丝淡淡的喜悦。
这幼嫩的婴儿需要她全心照顾才能够平安成长,也需要她悉心教养才不会变成那些蛮族的模样。
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支撑,支撑她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也支撑她继续以微笑面对这个天崩地裂之后的世界。
却布大约三四岁的时候,被一个老牧民从雪地里捡了回去,那时他身边只有一头冻得半死、牛犊大的黑獒,黑獒将他团团包裹在自己的肚皮下,借着那一点温热,却布挨过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暴雪,等到了路经此地的牧民。
却布年纪太小,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却无法说清自己的来历,连家中还有些什么人都说不清楚。老牧民叹了口气,将他和那头黑獒一起带回了自己的家中。
老牧民的妻子已逝,两个成年的儿子都已娶妻,常年住在家主庄园里服役,是以家中只有老牧民一人。穷家无隔夜粮,多养一口也是大难,好在那头黑獒极通人性,可以带着却布出去放牧,多少算是个帮手。
不到三年,老牧民病逝,那小小一间房,也被家主收回给了另一户奴仆,却布无处可去,只能带着黑獒沿河谷向下走。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两名远道而来的僧人前来寻他,却已经找不到他的去向。在那个村庄之外,有三条通往他处的道路,还有两条河谷,没有人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路。
那两名僧人只能再一次失望而归。
自旦增上师坐化之后,萨迦寺依上师遗言等了三年,估摸着上师的转世灵童灵智已开,才按上师坐化时的种种暗示与后来的卦象往四个方向去寻找。
用了一年时间,有两名僧人找到了却布家所在的那个村落,却晚了一步。却布家带着牛羊出去放牧,转场时遇上暴风雪,迷了路,风雪之中,骑着黑獒的却布不知去向,众人都以为却布必定已经丧生在暴雪中,是以两名僧人只能回萨迦寺复命。谁也不曾想到,那头黑獒居然能够带着却布寻到一个避风的地方,等到风雪停歇,又有幸遇到了另一位转场的牧人,将却布捡了回去。
萨迦寺寻到的另三名童子,没有一个能被确认为是旦增上师的转世灵童。第三年上,星象师再一次于上师坐化之日祈愿摇签,接着神佛的指示,又一次找到了却布住的村落,却仍旧与其失之交臂。
两名僧人都觉得,这样的错过或许自有机缘,但是眼下他们只能回寺,等待下一个上师坐化日再行祈愿。
却布走了整整十天。此时正当盛夏,天气难得的暖和,猛兽也频繁出没。其间却布曾经几次遇上狼群下河谷来饮水,好在黑獒聪明机灵,带着他避开了群狼,偶尔遇上三五只狼,黑獒凶狠,这个季节的野狼又不乏食物,缺少拼死的决心,于是双方对峙片刻,野狼到底还是绕了开去。
第十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却布望见了山坡上的一座寺庙以及寺庙外的那个村落。这十天里,他已经路过了三座寺庙、三个村庄,但不知为何,见到这座寺庙时,他心中忽然急跳起来。
此刻他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心中的感受,仿佛内心深处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推动他沿着村民打水的小道爬上山坡。
此时已是暮色苍茫,各家正将白日里放牧的牛羊赶入圈内,村落里忙碌热闹,做晚课的僧人正在诵经,声音随着夜风飘送过来,在热闹中又有一种悠远的宁静。
却布站在村口处看着这景象,心中模糊生出一句话来: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
这样奇异的词句莫名浮现在心中,不知其来,不知其去,似乎还可以隐约听见吟诵的声音,带着一丝熟悉的笑意。
却布牵着黑獒,慢慢地走进村子里。
他年纪小,虽是陌生人,村民们倒不见怪,由得他进了寺庙。僧人们也和善,愿意收留他一晚。
寺庙中房舍不多,却布落脚的那间房里已有四人在,其中三人是途经此地,前往萨迦寺进香的牧民,另一人则看不出年纪,约摸三十到五十之间,瘦削精干,身上带着让黑獒也慎重警惕的气息,令人敬畏不敢接近。却布听人称他为“刀登”,后来方知,“刀登”并非人名,而是天葬师之意。这个村落方圆百余里只有这一位名为普尔吉的刀登,故而附近人家都只以“刀登”称之,并不唤其名。
夜色已浓,不过月色正明。普尔吉坐在月下,转动经简,喃喃念了几段经文,之后将经筒倚在墙壁上,从长袍内抽出一柄尖刀,浇了水仔细研磨。
那柄刀或许是用的年头长了,刀柄已经乌黑暗红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刀刃却还是雪亮如新。普尔吉的动作悠闲自在,仿佛自有一种天然的韵律。
却布坐在角落里的毡子上,看得入迷。
这样的情形,让他有些莫名的熟悉,那个缥缈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悠然吟诵: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问,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普尔吉磨完刀后,一抬眼便注意到了却布专注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又看看他身旁那头黑獒。两人对视片刻,普尔吉忽然咧开嘴笑了:“好胆量!”
做天葬师的日子久了,看人时的目光里,便会不自觉地带上那种忖度如何下手肢解此入骨肉的思量。很少有人,更不用说这样年幼的孩子,胆敢与他对视如此之久。
普尔吉招手示意却布过来。
却布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普尔吉的大手在却布头上摸了一会儿,又抓起他的手看了看,却布则一声不吭地任由普尔吉摸骨。旁边的三位香客见了这一幕,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普尔吉收了手,说道:“我儿子前些日子病死了,我看你也是一个人没个着落,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却布这回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愿意。”
话一出口,他心头那块无形的巨石也砰然落地。
他选定了自己的道路,不再茫然不知所措。
萨迦寺的僧人再一次找到却布的时候,已是三年之后。
山坡上的桑烟堪堪升上天空,秃鹫三五成群地自山顶飞来,经幡在猎猎山风中飞舞缠绕,亡者的家人跪伏在经幡下,山下桑结寺的僧人正在念往生经,普尔吉与却布盘膝坐在亡者身前,神情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两名外地僧人。那头年纪已老的黑獒,正安安静静地趴在不远处等候却布
经文念完,普尔吉与却布站起身来。
亡者是一名幼童,普尔吉没有亲自动手,只站在一旁指点却布分割尸体。
这是三年来却布第三次独自分割尸体,选的都是筋骨柔脆的幼童。
却布的刀,是普尔吉年少时曾经用过的一柄牛耳尖刀,历时虽久,锋刃如新。
却布年幼力小,又无多少经验,是以起刀极为慎重,动作缓慢,然而入刀却极稳当,分骨剖脉,不偏丝毫。
普尔吉在他对面不时出言指点,偶尔留心到却布的神情,见他面容平静,目光澄朗,仿佛刀下并非亡者,而只是泥胎木塑,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感慨与自豪来。这样的心境,是许多天葬师人业十年后才能达到的境界,而却布这般年纪,便能这样沉稳,委实难得,自己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却布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肢解完毕,亡者的家人心中略有些不满,越快肢解,亡者越快解脱,他们本是想请下刀如飞的普尔吉动手的,只是家中贫寒,无奈之下,只能以一半贡赋转请普尔吉的徒弟动手。
不过,却布肢解的亡者,骨肉似乎格外均匀细致,天空中盘旋的秃鹫飞扑下来,不过片刻便已啄食干净,不留片丝,亡魂升天竟比普尔吉刀下的亡者还要快。
今日这亡者的家人也曾听说,却布第一次肢解亡者时便是如此,当日那亡者的家人惊讶之余口口相传,他们虽有耳闻,一直还是将信将疑,直至今曰亲眼见了,才生出种种惊叹来。
仪式完毕,众人散去,普尔吉与却布在铜盆中洗手后,将洗手的水泼向天空,以免水中或有残魂不得升天。
待二人收好牛耳刀要下山时,那两名萨迦寺的憎人转了过来.向普尔吉合掌施礼、年长的僧人说道:“刀登有礼了。我等乃萨迦寺派遣四方寻找且增上师转世灵童的僧侣。”
普尔吉一怔,目光转向却布。
旦增上师坐化是吐蕃的大事,普尔吉自然也知道,并且很容易便能看出来,以却布现在的年纪,他出生的那年,应该正是上师坐化之年。
普尔吉心中其实早有隐约的预感,却布的来历只怕不同寻常,所以才会与平常孩童大不一样。
萨迦寺要接回灵童,普尔吉是不能阻拦的。
他在心中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布已经先一步站了出来:“我在这儿很好。”
是不是旦增上师的转世灵童,并不是由却布自己确认的,所以他没有否认自己的来历,而只是简单地说出自己的心意。
这是萨迦寺的僧人从未预想过的情形,上师的备选转世灵童居然不肯回到萨迦寺,而甘愿留在这儿做一个天葬师?虽然佛说众生平等,但在世人眼中,天葬师总还是因为太过接近死亡而令人避之不及,与旦增上师的声望地位委实太不相称。
僧人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郑重:“灵童必须被接人萨迦寺,这是佛祖的旨意!”
普尔吉也很不赞同地看着却布。
却布犹豫了片刻,还是坚持说道:“就算我去了萨迦寺,也还是要回到这儿来。”
普尔吉原本以为却布只是孩童心性,说说而已,毕竟,萨迦寺历代上师的灵童,不论是否确认,在十五岁之前都必须在寺中修行,直至僧官、法王、星象师共同确认其中之一为真正的转世灵童,其余人才可离开萨迦寺,去往别处。
然而却布走后不到半年便回来了,陪同他的还有当日那两位接他走的僧人,年长者名唤纳玛杰,年轻者名唤贡南嘉措。
面对普尔吉的诧异,却布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我的修行地就在这儿。”
两名僧人的神情似是无奈又似是敬畏。
萨迦寺中的星象师与僧官并不能确认却布是否是旦增上师的转世灵童。 -却布对旦增上师的遗物有着其他三名备选灵童所不能及的敏锐,能在数十座白塔中找到上师当年坐化的那一座。可是,却布对佛法经义也有着其他三名备选灵童不曾有的淡漠,甚至始终坚持要回到这座天葬台来,而不肯留在萨迦寺中接受教导。
僵持了好几个月,萨迦寺众僧最终还是没能让却布让步。
僧官只能同意让却布回来,不过派了两名僧人照看并教导却布,并且约定,等到却布十五岁时,必须回到萨迦寺参加最后的甄选。
桑结寺的天葬台,在此后很长时间里,都因为却布这样一位年少又不同寻常的天葬师而被世人传诵。却布无视众人的目光,在那头陪伴他多年的黑獒年老而死后,亲手将它肢解天葬,就如同对待死去的人一样。与此同时,却布的刀技在短短两年间飞快地精进,肢解亡者的速度与精细度连普尔吉都自叹不如。更重要的是,普尔吉的刀下,偶尔还会出现逗留不去、迟迟不得解脱的亡灵,以至于秃鹫不肯食尽骨肉,但经由却布之手送归天国的亡灵,从来都走得干脆利落,没有牵绊与痛苦。
贡南嘉措既感慨又困惑:“旦增上师似乎并不通晓刀技。”
却布用刀的手法如此精熟,似乎生来便印在脑中,此生不过是重新熟悉一遍而已。
纳玛杰倒是不以为怪:“上师年少时游览汉地,结识了不少奇人异士,其中据说就有精于刀技的人。以上师的法力,记下几种刀技也不足为奇。” ·贡南嘉措若有所悟:“的确如此。说起来,上师坐化那年,来寺中拜访的那个汉地道士和他的同伴,也都有伏虎降狮的本事啊!”
只是,这样的却布难免要让萨迦寺生出忧虑。如果却布真是旦增上师的转世,却又坚持留在天葬台上,不肯回萨迦寺来宏扬佛法,又将如何?
因此,纳玛杰与贡南嘉措总要抓住一切时机为却布讲经说法,以免他沉迷不返。
转眼间,却布已经十五岁。
普尔吉目送他们离去,心绪很是复杂。他是不是应该再收一个徒弟?可是,收过却布这样一个徒弟之后,他已经很难再瞧得上别的徒弟了。
这一次,却布过了一年才回来,纳玛杰与贡南嘉措仍旧跟着他回来,只是脸色古怪得很。
普尔吉在背地里问了问,方才知道,萨迦寺中的星象师、僧官和法王都认定,却布正是旦增上师的转世,然而却布却再一次宣称,他的修行之地不在萨迦寺中,而在那天葬台上。
旦增上师在时,声望素隆,虽然年老后数十年不理外事,但偶有一言,萨迦寺中也绝无人敢违逆。上师坐化十五年,余威犹在,萨迦寺众人往往不自觉地便以当年的心态来面对却布了。却布如此坚持己见,毫不动摇,寺中不少人觉得大是不妥,但也有人觉得,或许上师另有机缘,得神佛指点,须得在这天葬台上悟道,须知当年莲花生大土也是在墓地修行五年,始得正果。众人商议来商议去,终究还是依了却布,送他回来。
这样的内情,让普尔吉只能放下一半心来。他还是留心着机缘,想法子再寻一个徒弟吧。这桑结寺周围百里,总不能没有天葬师啊!
如此又过了三年,第三年的夏天,却布正在肢解一位病死途中的香客,忽地手下一顿,抬起头来。
飘拂的经幡下,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大约三十来岁的道士,初一入眼,竟看不清面貌,只觉如同远方雪山上的云落到了山坡上一般;另一人年纪约在四五十开外,却仿如雪山上盘旋的天鹰,隐隐带着攫人之势。
却布手下停了—停,便仍旧低下头去继续下刀。
秃鹫食毕,飞往山顶。
铜盆洗手,水洒空中。却布收了刀,慢慢走过来。
那道士含着笑,袖手而立。
却布注视他许久,恍然若有所悟:“故人远来,是有旧约在先?”
道士微笑着倾身向前,低声说道:“自然是赴约而来。我道号有穷,俗家姓宋,名域沉,疆域之域,沉沦之沉。上9币别来无恙乎?”
这一句话,仿佛漫天阴霾中一线阳光忽然透下,又似是雪水当头淋下,却布憷然心动,脱口说道:“明先生亦别来无恙乎?”
一言方出,心中洞扉訇然中开,前尘往事如云烟飘来,似幻似真,如在眼前。
宋域沉脸上的笑意更深。
旧友重逢,纵是记忆已经模糊,也令人分外欣喜。
高原之上,即便是盛夏时节,也是夜风寒凉。宋域沉却不以为意,迎风而立,只如平常。
却布打量他一会儿,说道:“有穷果然不同于明先生。”明先生不要说受不住这样的寒凉之气,便是这雪域高原,也是绝对无法踏足的。
宋域沉一笑:“却布刀登也果然不同于旦增上师。”
其时却布虽然年纪尚轻,却已被称为“刀登”了。
却布远望雪山,慢慢说道:“我在萨迦寺中讲经数十年,所渡众生虽言万千,其实多有夸大。其中究竟有多少众生真正得渡,无人可知。反而是这十年来,每解一人,便渡一人;每渡一人,皆是无牵无绊,我心中也因此而安宁,无忧无惑。”
他多年不曾说汉语,此时说来,语调难免有些生硬,时时停顿,但个中意思却是无误。
宋域沉默然一会儿,说道:“我见你肢解亡者时,的确如视泥胎木塑,心中宁静。”
却布忽而一怔:“你是说,我视亡者,如泥胎木塑?”
宋域沉微异:“有何不妥?”随即醒悟过来,“的确不妥,昔年青册惟政禅师曾说,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初悟道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三十年后,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上师从头再来,三十年禅定功夫尚未曾做得……”
也就是说,却布在天葬台修行十年,其实始终未曾开悟?
却布低头不语,手指不自觉地在刀鞘上摩挲。
宋域沉注意到他这个习惯,心念倏尔一动,却布已在此同时抬眼笑了起来:“是否开悟有何要紧?我只执刀超渡亡者,有一渡一,直至不能执刀为止。”
宋域沉微笑道:“一人之力终究有限,终其一生,又能渡得几多亡者?上师刀技如此精湛,近乎于道,为何不多收门徒?”
却布叹息道:“我心中明了,手下也明白,只可惜口不能言其中道理。因此,我能执刀,却不能授徒。”
宋域沉轻轻弹指,挥开飘过来的一道经幡:“既然如此,且让我助上师一臂之力。”
却布郑重地合掌施礼:“如此,多谢了。”
宋域沉和却布反复商榷的结论是,却布的弟子,须得同时修习佛法、医术与刀技。
佛法由纳玛杰与贡南嘉措教授;刀技由宋域沉口授,却布示范;至于医术,宋域沉认为,水土不同,人身亦各异,中原医术并不能完全适用于这雪域高原,是以必得延请吐番本地的医官、医僧,与他和却布一道,共同教授却布的弟子。
至于弟子,一是远近各地天葬师的次子幼子,长子要传承家业,其他的儿子倒是可以送出来另寻出路;二是萨迦寺收容过来,却布或是宋域沉看得入眼的孤儿。
宋域沉在桑结寺呆了整整一年,将却布的刀技归结为七十三式,又与医僧、医官一道,将这一年里收来的三十七名孩童按骨格禀性分为九组,分别教授。
宋域沉临行之前,却布没有与他约定再会之日。
他们心中都明了,若有机缘,自能再会;若无机缘,此次一别,万里迢迢,也不必强求再会之期。
桑结寺后山上的天葬台,因着却布的缘故,不断有远方的亡者被家人送到此处求得解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布的弟子们,慢慢地在吐蕃各地生根发芽,却布则如那亘古不变的雪山一样,牢牢守在这桑结寺后。
到了后来,却布已经不太去记年月了。
直至他苍苍老去时,一个中年道士,仿如当年的宋域沉一般,默然站到经幡下,看着他肢解亡者。这是却布最后一次行天葬礼,明日他便要封刀了。
却布收刀之后,那道士袍袖飘飘地迎了上来,合掌打了个问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名葛乾,奉师命前来看望上师。”
却布若有所悟:“令师是有穷?”
葛乾微一颔首:“家师年老,不能再登此地,故遣我来看望。”
说是看望,葛乾打量却布时的眼神,却如那远山积雪一样明净到冰冷,又如雪山上的夭空一般清净无尘。
却布心念牵动:“葛道友旁观多时,脊阿心得可以转告令师?”
葛乾缓缓答道:“上师肢解亡者时,甚是平常。”
平常得就如闲居家中,举杯钦茶。
却布欣然而笑:“葛道友可如是转告令师:我当年初为刀登时,视亡者如泥胎木塑,执刀时如对木石,生宁静心;与令师重逢后,若有所得,视亡者皆是佛祖座下子民,执刀时如对鲜花,生慈悲心;近年以来,则视亡者如启程行人,执刀时如奉茶酒为旅人饯行,生平常心。”
葛乾默然一会儿,又道:“家师又问:上师无憾乎?”
却布遥望远山,微笑不言。
或许下一次轮回,他会选择另一条路。然而此生,他并不遗憾这样的选择。
后记
莲花生,印度僧人,曾在墓地修行五年,与寂护大师同于那烂陀寺学习,以神通闻名。应藏王赤松德赞之邀,前往吐蕃弦法,建吐蕃境内第一座寺院桑耶寺,培养僧才,得其大成就者包括藏王在内有二十五人。西藏僧俗将他与静命、赤松德赞三人合尊为“师君三尊”。他还把一些重要显密经典译为藏文。他所传密法为后世宁玛派继承,宁玛派僧人将其尊为“释迦牟尼第二”。后世以莲花生入藏弘密作为密教传入的开始。
旦增上师其人纯属虚构,不过因借用莲花生大士墓地修行之典故,本文以《莲花生》命名。
南宫燕第一次见到葛乾,是在扬州琼花会上。
其时南宫燕和师兄南宫鹤奉师门之命,做了大都王庭的花鸟使,前往扬州这自古繁华的地域去访求佳人丽姝。 正当三月,琼花盛放,琼花观内外是游女最多之地,是以南宫燕两人直奔琼花观,假称是大都某位权臣家的子弟,来杭州探亲,途经扬州,慕名来赏琼花。他们戴着腰牌,一路从驿站而来,又有京中世仆十数人追随,琼花观自是要结个善缘,在后院给南宫燕和她身边的嬷嬷婢女安排了两间厢房,又在侧殿给南宫鹤一行安排了三间厢房。
于是南官燕与南宫鹤只站在廊下,甚至足不出户,便可以见到前来赏花的各色女子。 那些女子,翠袖朱裳,淡妆浓抹,掩映在绿柳红桃中,映得那如雪如玉的琼花宛若锦绣丛中的点点星光,分外璀璨夺目。
南宫燕看了整整一日,晚间忍不住向南宫鹤抱怨。
被这琼台玉树一衬,便是有七分姿色的女子,也变成三分了吧!
南宫鹤不以为然:“看美人就得在花下、灯下、月下。今日没有看得上眼的,不过是因为这些女子还不够美罢了。”
当然,他私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小师妹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一些,少了几分见识。
果然,到了第三天,扬州富商包下了琼花观,带着花坊的姑娘们前来赏花,南宫燕就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儿不太够用了。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而这二分中,至少又有一分是在这些如花般盛放,也如花般易凋谢的花坊姑娘身上,或如西子捧心,或如飞燕新妆,莺声燕语,姹紫嫣红,宛然与那仙姿琼花平分春色。
扬州富商中,最富有的莫过于盐商,是以今日这琼花会的会主,便是扬州最大的盐商胡四员外。胡四员外财大气粗,到了琼花观,一听观中虽无游客,却还住着好几家远道而来赏花的贵人家眷子弟,便派了家仆,一一送上厚礼,道声“叨扰”。
南宫燕收到了一个镶满璎珞、金光灿灿的项圈,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也很有暴发户的味道。
南宫燕瞪着这金项圈,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南宫鹤在一旁乐不可支:“小师妹,这可不是那胡四员外有意捉弄,大都的贵人们,可不就是这么个调调儿?只大块金子、大块宝石便是好物,若是送得精致了,恐怕贵人们还瞧不上呢!且收着吧,咱们应该去道个谢才是。”
南宫燕皱皱眉。南宫鹤却又道:“有些花儿宜于远观,有些花儿却只宜近赏,还有些花儿,养在深闺,决不肯轻易让人见到。”
听说扬州花坊中最顶尖的姑娘,人称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的,便是这般珍重深藏,也就是琼花会这样的场合,胡四员外这样的手笔,才能请得动她们出门一行。
南宫燕将信将疑,不过此行本就以南宫鹤为主,带着她见识见识,因此也不多说什么,跟着南宫鹤前往后园露华台去拜访那位胡四员外。
露华台乃是早先曾为理宗皇帝讲过道的桂真人在世时修建的,青石为台,白石为栏,松木为柱,翠竹为盖,极是古雅简朴,为的便是不夺琼花之色。台下四面皆是琼花,回廊环绕其间,隔了池水,一座歌台遥遥相对。此时露华台上与台下回廊中,均已是高朋满座,对面歌台上,一名歌伎正曼声而歌,却是当年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缠绵靡丽,极为应景。
南宫燕两人由迎客的道童引着拾级而上。按照旧日江南风俗,南宫燕这样的闺阁女儿,是不宜与诸多外客同座的。不过蒙元本是塞外蛮族,诸多规矩都不讲究,数十年下来,连带得江南风气都大有变化。台上诸人见南宫燕随着南宫鹤一道上来,虽然有些微词,但到底不曾侧目而视。
南宫燕笑盈盈地跟在南宫鹤身边向胡四员外道了谢,顺势应了胡四员外的邀请入席赏花,转身往露华台东侧的翼台走去时,眼角余光瞥见台下又有几人穿过琼花林走过来了。走在前面的那位,似是琼花观观主杜真人,与他并肩而行的那个道士,被琼花树枝遮住了面目,然而行走之间从容至极,南官燕一眼便看住了,脚下虽然未停,目光却不知不觉转向了台下。
待到杜真人身边那个道士从花树下走出来时,南宫燕脚步不觉一滞。
那道士似乎觉察到台上的目光,抬眼看了过来。
南富燕心底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掉开目光,然而此时此刻,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便是眼珠转上一转,似乎都干难万难,眼前恍若星光乱坠、天花漫舞,一时间神迷魂惑,慌乱无主,只有一句话在心头萦绕不绝: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她心中无限欢喜,却又似有无限悲辛。
那道士只看了她一眼,便波澜不惊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两人视线相接不过短短一瞬,只是在南官燕心中漫长如年月。
南富鹤发觉了她的不对劲,诧异地转过头来,只见南宫燕神情恍惚,双颊晕红,眼中闪亮,脚下飘忽。
南宫鹤心中立时“噔”了一下:不会吧,这小妮子怎么突然间怀春了?
顺着南宫燕不时飘过去的视线望去,南宫鹤不得不注意到杜真人身边的那个道士。那道士看上去年约二三十间,身量颀长,面貌其实也不过称得上一句“清俊”而已,只是他目光转动时,令南宫鹤恍然间便不觉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塞外严冬之夜的星光,空旷高远而又幽邃冰冷,凛然直透人心。
南宫鹤不自在地避开了那道士的目光,心下暗忖,这道士的心思真是敏锐,露华台上这么多人在打量他,他偏偏只看向自己这边,是否因为,其余人等无非平庸之辈,都不在他眼中?想到此处,南宫鹤又有些暗自得意,果然是锥处囊中,其锋自现,怎么遮掩也遮不住的啊!
转眼看看身边的南宫燕,南官鹤又忍不住暗自叹气。小师妹开窍了,怀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的那些师姐师姑,哪一个不曾怀春几回十几回的?
可是……小师妹你千万不要惹上这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道士好吗?
南官鹤觉得自己一瞬间操心得简直老了十岁。
南宫鹤两人很快便打听到,那个道士原来是杭州抱朴观的观主葛乾。抱朴观乃是当年葛洪修道之处,在江东各道观中地位很是特殊,上上任抱朴观观主广宏子,在前朝时可是手眼通天,名盛一时。广宏子坐化后,抱朴观新任观主是个谁也记不住的平庸之辈,道门同道还以为广宏子失手选错了人。不料三年前抱朴观不声不响地换了这位葛道人做观主,也没见什么动静,便将前些年踩过抱朴观的那些人给弄没了,硬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点能够寻摸的线头都没留下。
人人都猜这是葛乾干的,但没有任何证据能找到他头上去。
这些内情让南宫鹤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就知道这道士不好惹,偏生小师妹还要一头撞上去——回头看看南宫燕,听了这些事情,小妮子脸上的神情分明不是害怕,而是敬慕和向往。
南宫鹤心底暗骂:不长眼的小妮子,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真到了那一天,他有没有本事将小师妹从葛乾手底下捞出来?
南宫鹤觉得这事儿的前景真是惨淡凄凉得很。
因为心有顾忌,南宫鹤一直等到葛乾离斤扬州后,才派人将+-三幅画像送往大都,其中那日琼花会所见的扬州花坊三鼎甲的画像,自然也在其中,其余十幅画像也多是花坊姑娘,只有三幅是贫家女子。南宫鹤私下里探知,那几家父母已经在寻买主了,只是价钱一时谈不拢,故而未曾成约,于是心安理得地将这三幅画像送了出去。
办完这桩大事,南宫鹤一身轻松地带着小师妹离开扬州,前往杭州。听说西湖暮春景色尤胜扬州,不可不一观——当然,想到抱朴观就在两湖畔,南宫鹤心里不免犹豫了一下,他是不是最好避开杭州,先往金陵一行呢?
可南宫燕却已经两眼闪亮地看着他了。
南宫鹤心中义叹了一声。也罢,就算再遇上葛乾又如何?小妮子怀春便如伤风,不是这个季节,便是那个季节,总会遇上,总会痊愈,没必要兴师动众、如临大敌
扬州到大都的运河虽然湮塞难以行船,以至于每年的漕粮多走海路,不过往杭州的运河倒是畅通。时当三月,运河沿岸正是草长莺飞、绿柳成荫时,风光旖旎,南宫鹤自足:选择走运河往杭州去,吩咐船家尽管悠悠慢行,但有好景,便可停船赏玩。
令他诧异的是,南宫燕居然也能忍耐得住,从不催促着早日往杭州去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葛乾的行程未必会快过他们,早早去了西湖畔,并无益处。
离开扬州的第三天下午,因望见一条岔河那边隐隐可见一片茫茫竹海,在春阳之中尤为秀美清幽,南宫鹤不免起了游兴,吩咐就在这河口泊船,一行人上岸访胜寻幽去了。
竹林离河岸并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到了。
竹林之中绿雾迷蒙,隐约可见一座草亭。
既有草亭,南宫鹤一行不免向着草亭行去。
看看草亭已近,南宫鹤突然停下了脚步。暮色之中,隐约可见亭中人影,一坐二立,仿佛主人带着两仆,静候宾客到来。
南宫鹤心中忽觉不妙,亭中那人却已缓缓说道:“南宫道友,既已人林,何不前行?”
竟是葛乾的声音!
南宫鹤赫然发现,头顶日色尽隐,雾气迷蒙之中,十步之外,已不见竹影,唯有那草亭,在这迷雾之中越发清晰。
这样的景象诡异得很,分明已是陷入了阵中。不知葛乾是推演出他们的行程,早有预谋事先布阵,还是一路跟踪,见他们往这边来才急速布下此阵?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令人心中分外惊悚。
南宫鹤深吸一口气,左手一晃,一枚黄符在指间腾腾燃烧起来,同时右手向后一伸,紧跟在他身后的侍卫向前一步递上弓箭。南宫鹤挽弓搭箭,燃烧的符纸被他紧紧缠绕在箭头上,一箭破空,随之又是一箭,一连三箭.如三星伴月,将草亭中那个肃然端坐的人影罩了个正着。
南宫燕忽地“呀”了一声:“错了错了,那是镜象!”
却已迟了一步,带着符纸射入草亭中的箭支,便如击破水面的石头,只荡起一圈圈波纹,石沉水底后,水面重又平静如镜,镜中人影宛然如初。
南宫鹤手中又挟了一枚符纸,静听迷雾中的声响。
南官燕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觉得应该是乾三兑五。”
南宫鹤微一沉吟,决定相信小师妹一回。据说怀春的姑娘都会对心上人的气息格外敏感,尤其是南官燕这种初初学会相思的小妮子。
南宫鹤假意张弓,仿佛是不服气一般,再一次瞄准草亭,却在长箭脱弦的一刹那突然转向南宫燕所说的方位。
三支长箭带着燃烧的符纸呼啸着划破迷雾,雾中似乎有人“咦”了一声,南宫燕随即懊恼地跺着脚道:“糟糕,慢了一步!”
箭支插入泥土地中,符纸很快燃尽,竹林里又是迷雾重重。
南宫燕眼珠一转,高声叫道:“坎七震三!”
她一连报了五个方位,南宫鹤心中震惊不已。迷雾之中,葛乾变换方位如此迅速,已是令人心惊,而南宫燕所报方位又准确无误,这已不是简单一句“心有灵犀”能够解释的了……
待到南宫燕报出第六个方位时,林中迷雾轰然散开,坤五泽七位上,草亭中灯火通明,两名道童立在事前,合掌施礼:“南宫道长,观主有请——”
南宫鹤将长弓丢给身后的侍卫,与南宫燕一道亳不迟疑地踏人了草亭中。
想必葛乾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年纪轻轻、修为尚浅的南宫燕,居然能够识破他的镜中身。有这样一个大疑问存在心头,葛乾势必不会贸然翻脸——虽然南宫鹤真不知道葛乾为何要对付自己。
众人在草亭中分宾主坐下,不待南宫鹤发问,葛乾身后的道童已将一捧画卷放到了南宫鹤身前的几案上。
南官鹤的脸色立时变了,面前正是他派人送回大都的那十三幅画像!
他掩饰般地轻咳一声。说起来,这还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尤其是被葛乾这等人物当面揭穿的时候,他真是尴尬得很。南宫燕则已经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不过,南宫鹤随即挺直了腰杆:“葛道兄,这件事情,其实是由于番僧向蒙古王庭进献了天魔舞阵,需选三十六名通晓佛法、能歌善舞的天魔女,那些番僧本想说动王庭由各行省搜寻天魔女,但家师说此令一出,稍稍美貌一些的女子都会隐藏形迹,又说宁求神珠一颗,不求凡珠一篓,故而主动请命,派门下弟子充任花鸟使,秘密出行,只往那些佳丽最盛之地去寻。若非家师从中斡旋,不说扬州,就连整个江南此时恐怕都已是鸡犬不宁了。”
他自问此事于心无愧,葛乾面上神情却仍是不动如镜。
南宫鹤神色渐变:“葛道兄难道以为……”南宫燕也微微变色,她知道自家师门在道门各派中名声并不算好,难道葛乾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找他们的麻烦?想到此处,她心中不觉难过起来。
葛乾似是看得透他们心中所想,淡淡答道:“合欢宗亦是道门一脉,以素女术依附历代帝王而传承,绵延千年不绝。葛某对能够长生千年者,向来敬重。”
南宫燕忍不住插了一句:“即便是泥中之龟?”她很想看看葛乾被噎住的样子。
然而葛乾只是简单地答道:“自然如此。”
南宫鹤轻轻吁了一口气:“既然如此,葛道兄又为何……”他点点案上的画像。
葛乾道:“扬州乃家师看护之地。”
南宫鹤恍然明了,当下满脸堆笑,拱手道:“失敬失敬,不知令师是……”
葛乾面无表情:“家师号为‘有穷’。”
南宫鹤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了,他怎么就没打听清楚这样可怕的内情!若知道葛乾是有穷的弟子,他早就带着小师妹有多远跑多远了!
南宫燕也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原来如此……”
只是下一刻,她望着葛乾时,眼神更是闪亮,心中抑制不住地生出隐隐的骄傲与喜悦来。她就知道,葛乾这样的人,一定来历不凡。
南宫鹤定一定神,将画像向前一推,笑道:“还请葛道兄指点,扬州一地,何人可选,何人不可选。扬州佳丽声名素著,不论家师还是那些番僧,都寄予厚望啊。”
即便扬州是有穷庇护之地,也不可能不选天魔女。否则的话,大都那边,无论哪一方都无法交代。南宫鹤相信葛乾对此应该明白。
葛乾的目光微微转动了一下,似是有些疑惑:“我以为,合欢宗侍奉帝王上千年,应该十分明白不同帝王的喜好才是。”
南宫鹤一怔,南宫燕已经跳了起来:“啊呀,当局者迷,咱们都选错人啦!”
虽说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其实中原王朝传承千年,那些帝王骨子里喜欢的女子,都走不出那几个大模子。合欢宗代代相传,识女之术,也总在这些模子里转来转去。葛乾这么一说,南宫鹤很快也明白过来,扬州琼花,其实是不适合大都王庭的。
若是选错了人,不但合欢宗难以立足,便是这天下也要多事了。
南官鹤肃然起立:“多谢葛道兄指点!”随即燃起符纸,将那十三幅画像烧得点烬不留。
重又坐下后,南宫鹤道:“我将再回扬州,只往船妓中去寻。”
船妓往往被他们这些人视为粗俗,现在想来,倒是这些活泼鲜辣的船妓,更适合那自草原而来的蒙古王庭。
对那些船妓来说,被选中也不过是换个衣食更周全的地方谋生而已,南宫鹤觉得自己很对得起良心。
不过,既然葛乾说扬州是有穷庇护之地,他们折返扬州前,还是先打个招呼为好。
葛乾的目光似在虚空中定了一瞬,继而说道:“南宫道友请自便。”
南宫鹤一行人走出竹林,见到林外夜色,恍如大梦初醒。
南宫燕困惑地道:“他为什么不问我足怎么看破幻象的?”
南官鹤同样十分困惑,同时也很遗憾——他也想知道个中缘由啊!
这个疑问始终在南宫燕心头挥之不去,而葛乾这个人,也在她心头萦绕着,完全不像南宫鹤原来想的那样,小妮了·伤风怀春,时候到了自然会痊愈。
南宫鹤恨铁不成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宫燕找尽种种借口,在葛乾身边出没,或是假装偶遇笑语几句,或是故意揭破葛乾布下的镜中幻象,又或者殷勤地替葛乾先一步清除掉暗中的陷阱——虽然她明明知道葛乾并不需要这样的帮助,但仍然乐在其中。
直至最后,南宫燕成了葛乾的双修道侣,也没能弄明白,当年葛乾为什么不问她能够看破幻象的原由。
当然,典成之后,南宫鹤自恃身份不同了,不怕葛乾翻脸,私下里悄悄问了一问。
葛乾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答道:“当日琼花观中初见时,我已知阿燕与我必有前缘。待到阿燕识破我的镜象,便更能确定了。不过,我也深知你们合欢宗女弟子贪新好奇的禀性,不找点儿东西吊着阿燕的心思,她是不会数年如一日地跟在我身边转的。”
南宫鹤瞠目结舌,脑中轰然乱响。这样的葛乾,真是让人幻灭得很。
南宫鹤还想问,当年竹林中的陷阱,其实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南宫燕设下的吧?
但他还真没胆子去追根究底,更不敢背着葛乾将个中内情透露给南宫燕,只是万般好奇地推测,葛乾所说的前缘,究竟是何因缘?
那时因为葛乾擅长制造幻象,道门中人私下里赠了他一个外号“镜先生”。
南宫鹤忽生奇想,若有前缘,或许葛乾是那坚冷如冰的镜台,而南宫燕便是那绮丽多姿的镜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