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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无睛⑦
文/李亮 图/蓝色花生
文/李亮 图/蓝色花生
第七天 杀断·渐
巽上艮下。信鸟成行。
罪
九月初七,运城泰丰楼。
卯时,有雨。
俗语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可是这“一场”雨,既然下得连绵不绝,那么这“一场”寒,自然也就料峭得决不回头了,街上甚至已经有人穿上了棉袄。
这样的早晨,泰丰楼早晨的包子生意加倍好了起来。
蒸屉就摆在大门口,熊熊灶火将落雨都烤干了似的。屉缝里冒出冲天白汽,面香和肉香热乎乎地蒸腾开来,人们就是闻一闻,也觉得周身暖和,食指大动。
女人买了十个包子,两碗粥,端给男人。男人看了一眼,却扭开了脸。
从逃出大通车马店以后,他一直都没有再和女人说话。
女人默默吃着包子,忽然掉下了眼泪。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女人的眼泪落进醋碟,溅起淡淡涟漪,“你觉得是我拖了你的后腿,才让你没能帮成孟老镖头,是我让你这大英雄,成了见死不救的小人。”
男人咬着牙,只是望向长街的尽头……那如晦的天色。
“可是,你怎么不为我想一想?”
男人一震,神色虽然没怎么变,但一双一直僵硬着的肩膀却已微微松了下来。
“我们受了那么多的苦,牺牲了名声、地位、前途,为的难道就是在这车马店里送死?”女人捂着脸,“我没有不让你去救孟镖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死得那么突然。我不想让你冒险,我只是想过两天好日子而已。”
男人的眼角抽搐,虎目中渐渐有泪。
“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死了,我还能活么?”
男人忽然咳嗽起来。女人吃了一惊,连忙摸了摸他的额头,忧心道:“你……你又发起烧来了……”
男人叹了口气,终于道:“没什么。”
“你的药……九天的量……还没吃完呢……”
男人摇了摇头,道:“我已经好了。”
“不能让你这样赶路。”女人看了看外边冷森森的雨线,道,“我去雇一辆马车。”
“算了!”男人苦笑道,“哪还有钱?难不成要连刀也当了?”
“总有办法的!”
一个白白胖胖的读书人买了四个包子,笑逐颜开,追不及待地一手举着,一手捏着钱袋和雨伞,边吃便走了。
女人看着男人,忽然道:“你等我。”
她匆匆而去,男人看着慢慢冷掉的包子,叹了口气,慢慢地夹起一个包子来吃。
他大病初愈,其实是见不得油腻的,一个包子吃得恶心想吐。就着热粥这才好不容易一口一口地顺了下去。
他看着周围的凡人和外面的冷雨,一颗心里满是凄凉。
过了小半个时辰,女人终于回来,道:“走!”
男人随她来到外边,却见门口等了一辆黑漆马车,不由又急又气,道:“你真把那几两银子全花在了雇车上?”
女人脸色一冷,道:“你别管。”
她推着男人上了车,可是车门才一开,男人便已看见车座一角斜倚着的一把长剑。
——那正是女人前两天当了二十两银子的剑!
男人一愣,道:“剑……你把剑也赎回来了?你哪来的钱?”他猛地伸手一抓,握住了女人的左手腕,硬生生把她的手翻上来,果然她的掌里正死死地握着一个钱袋。
一个沾血的钱袋。
男人惊呆了,道:“你……你干了什么?”
女人一挣,已甩开了他的手,道:“你别问!”
男人怒发冲冠,低声叫道:“你怎么能这么做?”
赶车的把式看见主顾争吵,不由有点担心。那女人看他一眼,索性拉着男人去了一旁僻静的小巷中去。
这回换了男人,一进巷子,便把她的手甩开。
“你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解释!”那女八冷笑道,“我都已经能看着孟镖头死了,我为什么不能去抢一个路人?救命恩人我都能见死不救,一个素不相识的胖子,你想我会有什么不忍心?你忘了我是什么人了吧?”
男人被她的突然爆发吓住了。
女人立眉喝道:“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带你走,不择手段我也要带你走!大哥,你总说我心软,可是我告诉你,只有对你我才心软;对别人,我的心早就炼得比铁还硬了!你看清了么?你害怕了么?你要是后悔,你现在杀了我,还来得及!”
她瞪视着男人,杏眼匮睁,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男人久久地看着她,看着她那被泪水和雨水打湿的苍白的玉面,忽而叹息一声,道:“算了,我又何尝是个好人了。”
女人往后退了两步,忽然间如释重负。
男人走上前,缓慢,但是坚定地将她搂在怀里。
“你做的事,永远都是两个人的事;你犯的罪,永远都是两个人的罪。”他喃喃道,“无论是对是错,这辈子、下辈子……我们都不分开。”
女人伏在她胸前,放声大哭。
男人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无尽的冷雨,暗暗叹了口气。
——他们出逃,本就是为了逃离地狱;但是看起来,却是在地狱里,越走越深了。
疤
九月初七,大王庄回春堂药铺。
未时,有雨。
雨珠如同碎冰,奇寒彻骨。刁毒的马被拴在门旁,鼻息如雾,浑身哆嗦。
刁毒一接过药和绷带,便就在柜台前脱去了上衣,露出他那一身灰黑的皮肉……以及胁下缠着的一圈脏兮兮潮乎乎的布条。
刁毒撕下那些在折柳亭草草将就的“绷带”,血痂连肉,疼得他低吼了半声。左胁下的那个伤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翕动,又吐了些血浆和清水出来。
刁毒轻轻碰了碰它的边缘,已经肿得发硬了。
那坐堂的掌柜的看见他这伤口,登时吓得直从柜台后转了出来。
“我的老天!这位客官,你这伤,可不是上点金创药就能好的!”
当时沈纱忽然出刀刺他,刁毒虽然立时反应,却还是慢了一步,洗眉刀宽一寸二分,入肉七分,其实已经伤了他的内脏,没有当时要了他的命就已经是幸运。
“你最好是马上赶到洛阳,去找神医‘小华佗’求治。也别骑马,千万雇辆车,少点颠簸,不然的话,只怕命都保不住了。”
刁毒抬起头来,看了看这热心人,道:“我没时间。”
“什么事比救命还要紧啊!”
“杀人!”刁毒斩钉截铁地道。
——那仿佛是一种愧疚,让他无法忍受拖延,不能想象沈纱的失望。
——但那更像是一种逞强,是他自己要向已在另一世界的沈纱好好证明一番,自己到底有多强,多么言出必行。
掌柜的被他吓得退了两步。
刁毒先将绷带摊在手上,又将土黄色的金创药倒在绷带上,然后他看着那药粉,运了几回气,这才猛地一咬牙,把药粉带绷带一起摁在了伤口上。
药粉刺得创口剧痛,仿佛在那伤口里猛地塞人了一把钢针。一瞬间刁毒疼得全身绷紧,筋骨都嘣嘣作响。
好一会,他才能“嘶嘶”地喘着气,一手压着伤口,一手艰难地去缠绷带。
那掌柜的当真没见过他这样的铁汉,愣了好一会,这才过来帮忙,将绷带在他腰上绕了几圈,牢牢扎住。
刁毒已疼得头晕眼花便往后坐去,掌柜的连忙给他搬了把椅子。
“客官,你真不要命了。”
“烂命一条。”刁毒拍了拍皮鞘中的食人剑,道,“何况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那掌柜的知道江湖人视人命如无物,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又绕回柜台去忙了。
刁毒躺在椅中,尽量伸直了双腿。
想到沈纱,想到自己为她忍受这些痛苦,而她地下有知,却可能毫不领情,不由悲苦万分。
修长坚韧的食人剑紧贴着他的左腿,平凡的剑鞘里,狰狞凄厉的剑身因为感应到了他心中的苦闷,嗡嗡震动。
“是了……是了。”刁毒轻轻拍了拍那剑,喃喃道,“不管怎样,至少在将来,我会在你的身上多留下一道花纹。你会记住我,对不对?”
摄
九月初七,洛阳锦绣山庄。
未时,有雨。
雨那么烦人,像是在山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里都藏着数不清的小人,躲在暗处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重华打开花窗在书案旁坐下,雨水落在窗台上溅湿了案角,偶尔甚至有冰冷的一点,飞上他的脸颊。
他静静地坐着,望向空蒙的远处。
这是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有了的习惯。反正无论是武艺也好,诗文也好,学习对他而言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所以时间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那么充裕。
忽然房门一响,兰书走了进来。
他这书房虽然没有白石剑室那么隐秘,可是却也不是下人能随便进入的。兰书跟了他多年,除了话多,一向乖觉,忽然这么冒失,不由令他不悦。
他回过头来,却见那一向伶俐得过分的孩子看起来有点木然,道:“公子,他来了。”
重华一愣,道:“谁?”
那一向嘴碎的孩子顿了一下,慢慢道:“他,公子。”
重华忽然意识到,兰书的样子决不正常。竟像是灵魂出窍,身不由己。
他在椅子上微微坐直,道:“那你就让他进来。”
兰书愣了一会,慢慢退了出去。
于是,一个黑衣老人才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极为肮脏而狼狈的头陀,脖子上挂着念珠,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破烂的黑色大氅,赤裸的脚和瘦得青筋暴露的手臂从撕裂的大氅边缘探出来。
他的头发很长、很乱,胡乱披散着,他的眉骨很高,颧骨也很高,两只眼睛白蒙蒙的,没有一点光泽,竟像是两堆燃尽的灰烬。
——头陀?
重华忽然想起来了,昨天的时候,兰书就已经跟他提过这个人了——薛傲的车夫带回来的不知所谓的云游头陀。
那头陀微微施了一礼,道:“重华公子。”口音虽然有点怪,但吐字却非常清楚。
重华点了点头,道:“你是谁?”
“天竺僧人摩柯巴。”
“来此何事?”
“寻找地狱。”
重华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锦绣山庄良田万顷,仆从如云,珍馐美酒,四时花开……这里是人间极乐净土,和地狱差得太远。只怕大师走错路了。”
摩柯巴道:“我从天竺而来,自交趾之南入境,西至火焰沙漠,北至寒冰高原。跋涉十数年,足迹遍布中国。我的经验是:一条路是对是错,在一开始的时候,恐怕是看不出来的。”
“那么可曾找到过地狱?”
“近半个月,方小有收获。”
“十年蹉跎,一朝悟道。”重华微笑道,“恭喜大师。”
摩柯巴合十道:“重华公子,果然是有智慧的人。”
重华问道:“我的书童怎么了?”
“我为了能早一点见到公子,专门让他传话而已。”
“带你回庄来的车夫,也是如此?”
“是。”
他直言不讳,近乎无耻。重华倒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道:“为什么要找地狱?”
“我在天竺时,受我的师父教诲,说我未知失,而不知得;未知魔,而不知佛;未知生,而不知死;未知地狱,而不知极乐。”
摩柯巴道:“因此,他让我离开天竺,行遍天下,去寻找地狱,以证大道。”
“你又为什么来了中国?”
“因为方便。”
“好一个方便!”重华笑道,“地狱大开方便之门,大师又看到了什么?”
“恐惧。”摩柯巴道,“恐惧即是地狱。”
“愿闻其详。”
“我在中国漫游……”摩柯巴慢慢道,“先是寻找各种狰狞凄楚的黄泉绝地。可是就我所见,穷山恶水中,却也有人安居乐业;深牢大狱中,却也有人乐享三餐。”
“所以,地狱不是恶劣环境。”
“不错。”摩柯巴道,“后来我又开始找那些悲惨乖蹇的苦命之人。可是就我所见,残废绝症,却也有人豁达无畏;斧钺加身,却也有人凛然不屈。”
“所以,地狱也并非痛苦折磨。”
“不错。”摩柯巴道,“再后来我也遇上了几次天崩地裂的自然灾变。可是就我所见,断壁颓垣.却也有人守望相助;家破人亡,却也有人奋然直行。”
“天灾、地理、人命,都不能通向地狱。则‘恐惧即是地狱’的观点,大师又是由何而来?”
“因为在那漫游中,我渐渐发现,没有一个地方、一个时代能够令所有的人都置身地狱之中;但反过来看,一个人却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独自坠入地狱,暗无天日,永不超生。”
摩柯巴慢慢地说道:“那把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便是深藏于每个人心里的恐惧。恐惧使一个人痛苦,令一个人绝望,可以让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在地狱中永远地煎熬下去。”
重华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头脑中飞快地揣摩着这不祥的头陀的话。
“我曾与勇猛无俦的将军长谈,寻找他的恐惧,结果他竟不顾一切地逃走了;我曾藏身于冰冷的尸堆,回味他们在生时的惨叫,可是他们还是过于卑贱,以至于活得麻木,死得糊涂;我曾和佛理明达的高僧辩法,他的执著便是他的恐惧,可是他说到一半便怕得发疯,再也没有办法和我说话了。”
摩柯巴道:“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已经进入到地狱中,但是他无法形容,我无法感受。我看到他怕得肝胆俱裂,七窍流血——但是我很羡慕他。”
重华道:“中国的老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摩柯巴颔首道:“是的。”
“那么,大师只要追问自己的恐惧,不就可以进入地狱了么?”
“我?”摩柯巴空蒙地笑了起来,“我没有办法感受恐惧。我此前的修行,已经令我的心灵变得麻木。我早已经无法感知八苦八惧,如果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走进地狱。”
他白色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重华,他慢慢地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了一只古色古香的木盒。
打开盒盖后,一点小小的圆润的光芒,就在那红绒盒芯里亮了起来。
“但是我在白马寺里找到了这枚‘六识舍利’。触摸它,就可以让不同的人彼此心意相通,感同身受。”他慢慢道,“所以,我来锦绣山庄,就是想请重华公子分享你的心灵。你的恐惧,就是我的恐惧,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地狱。”
那舍利的光芒渐渐为人视力习惯后,重华已经看到它的实体:约有枣子大小,灰白、表面有极为光滑的凸起,倒像是几粒小小的菩提子黏在了一起。
传说那是五代名僧灵海坐化而炼成的。灵海智慧通达,在生时号称“心通鬼神”、“五百年灵觉第一”,死后留下的六识舍利,一向被当作是白马寺的镇寺之宝。重华此前虽然没有见过,但却早有耳闻。
——想到这东西可以令两个人完全赤诚相见,把最隐私的秘密共享,重华的心里已经觉得一阵恶心。
“为什么是我?”他不安地敲着手指。
“光与暗,相对相生。你是天下间最光明、幸福的人。”摩柯巴痴痴地笑着说道,“所以在你的心中,一定有超乎寻常的黑暗和恐惧。”
屋中一时一片静默,良久,重华忽然笑道:“你说对了。”
他站身起来,长长地吐了口气,道:“所以,我更不可能让你进入我的心灵。”
“不,你会帮我。”摩柯巴的声音虽然温柔,却极为坚定。
重华一愣,眼中的神光一涣。(万本文学杂志期刊在线阅读,尽在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
“你会帮我。”摩柯巴继续说道,“因为真正的恐惧。是会令人上瘾的毒药。你会一再去玩味,一再去忍受……你一直憋在心里,没有办法和别人分享。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重华站在那里,脖子僵硬,而两手垂下。
摩柯巴站起来,将手中的木盒平举,道:“来,摸一摸这六识舍利。”
重华果然迟钝地向头陀走去。一步一步,他伸出右手,指尖颤抖,一点一点地向那莹莹发光的佛骨摸去。
——可是突然间,他的手腕一转,那原本僵硬的手指便如灵蛇出洞绕过摩柯巴的手和木盒,并指如剑,已轻轻点在头陀的眉心上。
他原本涣散的重瞳双眸猛然聚焦,两道神光锋利得直似要刺穿那个妖僧。
“你的‘摄魂大法’能操纵我的奴仆,可是对我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他声音森冷,怒道,“下一次你再敢用它来试我,我一定杀了你。”
摩柯巴灰白色的眼睛翻起,眉头皱了皱,又慢慢松开。
“你杀不了我。”
重华笑道:“你在挑衅我?”
他的手指猛地用力,刺了下去。
可是忽然间,那头陀的身子却往后一飘,那黑袍下的身体竟仿佛变成了一蓬青烟,被重华的指尖推动,不受力似的就跟着移开了。
重华双眉一竖,原本只用了三分力的双指猛地加劲,前剌的速度登时加倍!
摩柯巴脸色微变,眉心处也已被指劲剌痛——他的奇功虽然算得出神入化,可是这天下间,便是神鬼,又有谁能当得起重华公子的全力一指?
“啪”的一声,摩柯巴原本不住退后的双足,骤然顿住,直如铁钉钉入地下。
可是他的脚定住,身子却还在后退,“唰”的一声,他的上半身竟然就以腰为轴,整个仰了过去,背贴臀、肩贴腿,头从两腿间一钻而过,一手撑地,一手犹自托着那“六识舍利”。
重华的双指一错落空,已从头陀头上滑了过去。回头再看时,却见那黑袍疯僧单手撑地,两脚悬空,身子倒弯如钩,兀自稳如泰山地倒立着。
重华冷笑一声,回身一脚,倒扫头陀撑地的单手。
头陀手一软,“咕噜”一声,整个人已在地上团成为一个大球,于是重华那一脚,便正中他的臀后。
“啪”的一声脆响,这大肉球被踢得凌空旋转,滴溜溜地撞上了书房西墙。
臀后多肉,那头陀又已运气防备,那一脚虽然结实,其实却没有效果。
重华一脚踢中,自然心知肚明,一俟那头陀撞上墙,他便也随形而至,单掌一翻,掌风炽烈如火,猛向头陀的颅顶按下。
黑光一展,那头陀在西墙上蓦然张开身体,“啪”的一声,重华的一掌正正穿过他的腋下,印在了墙面上。
那头陀的左手如铁钩一般,抠破墙皮,扣在了墙上——正是因为有了那一点支撑,他才能在干钧一发之际,将整个身子扭曲,向左上方斜斜提起,避开了重华的杀手。
他的右手却还托着那“六识舍利”,举在重华面前。
舍利光芒莹润,头陀道:“我是一个无法进入地狱的人,你如何杀得了我?”
重华慢慢站直身,拍了拍手,又坐回到藤椅上。
头陀也松了手,滑下地来。他身后的墙上,重华那一掌打酥了的粉皮,兀自簌簌落下,露出的掌印轮廓深如刀刻。
“公子不打算杀我了?”
重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可是因为慈悲?”
“因为麻烦。”重华慢慢道,“我要杀你,不那么容易。”
这头陀的武功极为怪异,整个人周身灵活,竟似癞皮蛇一般没有骨头;用劲之法更与中原武学的常理迥然不同。所以真要杀他的话,就很难一击毙命。到时候鲜血四溅,书房要收拾起来,只怕会比较麻烦。
重华的心现在疲惫不堪,当然不想再在那些琐事上耗神。
那头陀叹了口气,就那么空蒙地、默默地看着他。
“你还不走?”
“你还没有带我去地狱。”
“我永远也不会带你去的。”
那头陀愣了一会儿,空蒙的眼中几乎露出了令人动容的悲伤之色。
良久良久,他才终于收好了“六识舍利”,慢慢地退到书房的角落。
“我会一直等着你……”他说,“直到你露出破绽。”
洞
九月初七,洛阳锦绣山庄。
申时,有雨。
原本舒适安静的书房忽然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重华坐在窗边,怎么也无法忽略那躲在阴影里,一声不响的头陀。
——怎么才能干净利落地把他给收拾掉呢?
那头陀自然也在看着他,一双灰白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
就在这时,前面的庄门外猛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重华内力深湛,方圆数里内的动静原本就逃不出他的耳朵,只不过大多声音全无意义,才给他忽略掉了……何况那蹄声如雷,马匹数量,显然不在三十以下。
这时听那蹄声笔直撞向庄门,竟无停息之意,不由已是一惊。
才要凝神分辨,却听“轰隆”一声巨响,想来庄门已被撞破,紧接着便是仆从的惨叫声,远远地划破天际。
重华不由一愣。前院梆声不绝,山庄里的护院已然出动,可是兵刃撞击之声寥寥,惨号声却不绝于耳,那一场厮杀竟然颇为惨烈。
重华猛地站起身来。锦绣山庄在江湖中的实力实在太过超群,多年来早已断绝了宵小们的挑衅念头。因此这两年来,再敢上门来惹事的,要么就是全然不知轻重的蠢人,要么就是非同小可的强敌。
如今薛傲、丁绡、沈纱都不在庄中,而那厮杀却绵绵不绝,则“强敌”的可能性,几乎就可确凿了。
——对方必是有备而来,必是对锦绣山庄怀有巨大的敌意,必是要对锦绣山庄落井下石。
重华一回手,就在剑架上摘下了星垂剑。
他在庄中自然不会随身佩剑,不过在几个常呆的地方,却都备有名剑装饰。那星垂剑剑身修长,剑镡上镶有小指大的一枚明珠,正是重华最为喜爱的兵刃之一。
清清楚楚地听到,前院有人在喊:“李重华出来受死!”
重华立时飞身出房,而身旁黑影闪动,他一回头,却看那天竺头陀也已大步跟来。
——这人竟准备不离他左右片刻!
重华白衣如鹤,从书房掠至前院,蜿蜒七里的距离,他不过瞬息工夫便已通过。
锦绣山庄的第一重院落,乃是一大片广场,从大门到正对大门的迎宾厅,进深足有百丈。
重华自迎宾厅后门而入,来到正门前的石台上,向下一望,登时便已看见来敌。
来敌共有三十六人:最外围的三十人,各个打扮得狰狞古怪,嗷嗷叫喊声中,与锦绣山庄重金礼聘的护院杀在一起,原本只略占上风。
可是那些护院,却完全抵挡不住他们。
因为在那三十个怪人后,又有更加奇怪的四个人!
第一个是一个浑身黑毛,拳、肘上配有赤铜钉箍的矮子,桀桀怪叫。
第二个是白面细目,手使一条人臂三节棍的瘦子,模样可憎。
第三个是一个四肢纤细,而肚子硕大的怪物,手使一柄血淋淋的巨剪。
第四人则面目难辨,手提一杆九尺镰刀,一探一勾,便有一颗锦绣山庄的人头落地。
这四人分列四方,隐隐结成一个阵势。躲在那三十人后,偶一出手,必有所中。
锦绣山庄的二十名护院,及二十来个青壮壮丁,被他们杀得节节败退,只留下一地残肢尸体。
而在那四人中间又有两人,虽然一直没有不动手,但却明显才是主脑,其一为五色斑斓的长袖仕女,另一个则是青袍微髯的儒雅男子。
仔细看时,二人之中又以男为主,女为辅。那男子竟然是半脸毁容,狰狞可怖。
重华心下一沉,已猜知来人身份。
——那自然正是来自鬼王岛的鬼王韩夺天,并他手下的五员鬼将:厉鬼、小气鬼、饿死鬼、讨债鬼、女鬼。
锦绣山庄与鬼王岛相距不过百里,一向被武林人当成所谓的“正邪圣地”。只是重华本身与世无争,自身的武艺、手下又足以震慑四方,因此才能与鬼王岛未起冲突。
如今泼风刀、流云刀、洗眉刀连生变故,鬼王岛便大举攻来。重华想到他们一直苦等良机的心情,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眼见那三十鬼兵信信吠叫,四鬼将面目狰狞,锦绣山庄的护院们没了薛傲的领导,一者惊惧,二者本就技不如人,一时间竟只剩了任凭宰割的份儿。
重华观望之际,便又有五六人死伤倒地。
他再也不能耽搁,“唰”的一声,拔剑出鞘,扬声清啸,已是人剑合一,蜻蜒点水一般直剌入鬼兵鬼将的战圈。
他的剑术已入“应剑”境界,每一剑刺出,身心都与长剑、天地生出感应。
风从何处流动而来,光又如何经空掠过,剑手自己的体能怎样,对方应变的反应又如何……临敌对阵时,这些因素全都可能影响一剑刺出的效果。
因此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虽然不过数步,但可以刺出的剑势,其实足有成千上万。而在这成千上万招里,每一瞬间,又都只有绝对的一招是最理想、最完美的!
那一招顺合天意,不仅威力巨大,更足以令使出它的剑手身心舒畅、快慰平生。
那一招奥妙无方。普通人打架,拳脚互殴上千回合,也难以蒙对一下;习武之人通过学习,可能在上百招中,方能使出那样的一招,扬名立万;而真正的高手,却因天赋异禀,往往可以在十几招中,便灵光一现,使出那神来之笔。
但重华的“应剑之悟”,却可以保证他现在的每一剑都是“最完美”!
白光闪动,这一剑如白云出岫,空灵绝美。长生剑法,正就是这般出尘不俗。
一瞬间,那杀气腾腾的群鬼的心中忽然都涌起一阵哀伤。
只因那纯白的剑光,虽然潇洒,但却萧索;虽然玄妙,但却疲惫;虽然出尘,但却空洞:虽然绝美……但却已没有了生气。
——竟像是那长生的仙人,眼睁睁地看着红尘里的悲欢离合,而自己却无从介入。
正当他那一剑之威的小气鬼,两股打战,心丧欲死,“啪嗒”一声,他那连臂而成的三节棍也掉落地上了。
忽然间白光一道,如奔雷而至。其来势诡谲,境界非凡,直令重华也不由小心应付。
他提剑一格,“叮当”一声,已格开那白光,可是人却也为那一击阻碍,落下地来。
鬼兵左右分开,小气鬼被厉鬼往旁边一拖,正露出了韩夺天与重华,遥遥相对。
“咔”的一声,那白光落在两人中间,直插入地,还原成一把崩刃的长刀。
刀长四尺三寸,阔二寸七分,直刃长柄,品相非凡。
“这是……”重华皱眉,“薛傲的刀?”
韩夺天大笑道:“不错!”
薛傲为人刻板,一向标榜人在刀在。这时竟然失落了泼风刀,便是重华也不由心一沉,道:“他人呢?”
“他擅闯鬼王岛,偷盗财物,落在我的手里。”韩夺天微笑道,“你说呢?”
薛傲派回来求救的车夫被摩柯巴半路摄魂,弄得神志不清,重华因此并不知道他的去向。这时听说惹上了鬼王岛,不由难以置信,说道:“偷盗财物?薛傲不是那样的人。”
“锦绣山庄又有什么好人么?薛傲偷盗,丁绡淫奔!”韩夺天大笑道,“锦绣山庄男盗女娼的帽子,我看是摘不了了。”
他提到丁绡,重华不由脸色一变,看了看这双面鬼王,终于森然道:“这么说,你就是韩夺天?”
鬼王大笑道:“不错!”
“口舌便宜,乃是妇人行径。你打上庄来,不过是为了杀我,何不即刻动手?”
说话间,锦绣山庄又新赶来十余名护院、三十来名庄丁,因了庄主的撑腰,到底是将鬼王岛的人全都包围起来了。
韩夺天手一沉,冷冰冰的夺天尺已落入他的手中。
短尺沉沉,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分量。
一寸短一寸险,他以这奇形兵刃名动江湖,就是因为他拥有找出天下间兵器“空门”的能力,因此兵刃越短,就越能如臂使指,精准无误。
——可是他能对付得了李重华的长生剑法么?
——刚才李重华那一剑之威,实在已超乎他的想象!
“李重华,你真的还想和我动手?”他大笑道,“三把刀都不在,你今天已经输定了!”
重华面沉似水,右臂伸直,慢慢将星垂剑带起,剑尖慢慢指过韩夺天的膝、腰、胸、肩……剑意所向,竟令韩夺天的身上有了一条又凉又痛的冰线,直似已有利刃划过一般。
韩夺天眼角抽搐,忽道:“昨日我与薛傲决战,单手破他的‘泼风刀’。以徒见师,倒是已对重华公子的本领略知一二。”
重华不动声色,道:“薛傲的本事,总有我的六七成了。”
韩夺天放声大笑,短尺在握,一瞬间扭曲颤动,跃跃欲试,道:“那么,只怕重华公子今日要输。”
重华双目凝视剑尖,忽然笑了一笑,道:“我以前虽然没有和鬼王交过手,但冥冥感应,却觉得你我的胜负当在四、六之间。”
他们这样的高手,一言一行都出境界。两人虽未谋面,但听说彼此的事迹,其实也就能推测对方的强弱。
韩夺天笑道:“想来应当是重华公子,略占上风的。”
“但是现在,听你不住地用薛傲吓我。”重华的声音,丝毫不见波澜,直似在宣布一个毫无意义的结果,“我却已经知道,我所占的胜机恐怕足以超出七成。”
韩夺天不由脸色一变。
重华微笑道:“你若再不动手,只怕连那仅剩的三成胜算,也保不住了。”
“叮当”一声轻响,那一直缓缓扬起的星垂剑微微一顿,剑尖端凝,斜挑韩夺天的眉角。
虽然凝而未发,但那一抹银华却剔透天然、鬼斧神工,在一瞬间又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一剑,直令韩夺天一眼望见,已有冰针贯脑之感。
就在这时,韩夺天身边那花花绿绿的女鬼忽然出手!
她一直在韩夺天身旁撑伞侍立,可是在这双雄对峙的微妙关头,也不见鬼王给她暗号,她便已挥手攻向重华公子。
乌光闪处,三枚长七寸、粗五分的浑铁骷髅钉,以倒“品”形,飞向重华。
星垂剑剑尖一颤,便将三钉弹开。
——可是只是这么一动,重华公子那原本完美无缺的“唯一”一剑,便已经有了破绽。
“呜”的一声,鬼王扬手出击,整个人自女鬼的青伞下冲出,短尺化作一道黑光,径取重华公子手中的长剑。
夺天尺的功夫本就强在“破招”,而不在于“抢攻”。方才星垂剑分神他顾之际,露出的一点破绽已经被它死死地咬住了!
重华足下微动,星垂剑如银龙出海,光华暴涨。
.他的长生剑剑法却一向是蹈然凌虚,视天下如无物的,这时迎着那短尺的攻势,剑尖不闪不避,已经反点鬼王手腕。
星垂剑剑招一变,夺天尺便随之也变。尺半短尺,已化为七道黑光,如七只鬣狗死死咬着星垂剑正在消失的破绽和刚刚形成的破绽。
星垂剑去势加急,白光湛然,长生剑剑法生出九般变化,如九头怪龙,七个变化引开七道黑光,两个变化分袭韩夺天的胸膛。
韩夺天抵挡不住,前进之势猛地一挫,重华公子却已向前迈进一步。
然后韩夺天向后再退一步,重华便又向前一进步。
他们的每一步都很慢,可是每一步都很险,剑尖与短尺颤动扭曲,每一个变化都已是他们毕生武学智慧的结晶!
忽然之间,他们各自的剑与尺,竟然都再也不能抽离分毫。
——重华公子本身的攻击优势被韩夺天步步后退的守势所抵消,而一剑一尺殚精竭虑的攻守交锋,却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令两人都必须倾力以赴,稍有分神,便满盘皆输。
当今的两大高手,竟就这么一边飞快地动作着,一边被定住了。
鬼兵鬼将与庄丁护院一时间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交锋中,韩夺天忽而笑了。
“我虽不能胜你,但却已经赢了。”鬼王桀桀笑道,“我困住了你,锦绣山庄里还有谁能挡得住我的五大鬼将么?薛傲已死,丁绡出走,沈纱不在,锦绣山庄中再无可战之人,今日覆亡之势已在所难免。”
他说第一句话时,因为分心他用,直被重华公子多攻人三尺,剑锋几乎触及他的咽喉。
可是等他最后一句话说完,重华公子的剑却又被他远远逼退,直如初始之时。
重华的剑招不经意间已有了几次疏漏。
“锦绣山庄有你这样的绝世高手在,若加上个左长苗,或者刁毒,甚至白马寺的老天石,我都断然不敢打上门来的。”韩夺天笑道,“可是,我知道,你这里没有。除了你养大的那三把刀以外,你这里根本不会有别的高手。”
重华的额角已然见汗。
“因为你根本就不会相信任何人,你在江湖上根本就没有朋友。”韩夺天趁热打铁,怪笑道,“你现在孤立无援,锦绣山庄今日必败!”
重华眼中厉色一闪!
“不,也不能说你完全孤立无援!”韩夺天哈哈大笑,道,“毕竟沈纱还是有可能赶回来的。你猜沈纱现在能不能及时赶回来。你猜她若是等你输了才赶回来,我会怎么替你管教她?”
重华咬紧牙关,猛攻数招。
“又或者,你也可以期待左长苗和丁绡良心发现,刚好这时回来救你。”韩夺天怪笑道,“只是那样的话,我可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脸继续活下去。”
重华“哼”了一声道:“我不用他们回来。”
“你若有帮手的话,今天就是我韩夺天上门送死。可惜,重华公子,你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而已。”
韩夺天的一字一句全都刺痛重华的心。
——没错,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人而已。
——他在这世上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他在这世上,从来都只是一再地被别人“放弃”的。
重华瞪视着韩夺天,心里忽而又升起那熟悉的疲倦感。
——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真的死了,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还是死在韩夺天这样的高手算计之下。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放下星垂剑了。
但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和身为庄主的责任却推动着他,继续源源不绝地使出长生剑法,直到真正被鬼王打倒那一瞬间。
韩夺天叫道:“鬼兵鬼将,把锦绣山庄的人全都杀了!”
于是之前一直被他们的决斗震撼而愣在旁边的双方人马,这才又杀在一处。
锦绣山庄的人发出一声连一声的惨叫,重华的剑招逐渐凌乱,一向抢攻的势头不再,反而给夺天尺的黑光笼罩往回退去。
可是忽然之间,在这修罗场一般的院落中却出现了一个“黑洞”。
——一个像是要把所有鬼兵、鬼将,都吸进去的“黑洞”!
首先遇上摩柯巴的,正是鬼王岛的第一猛将厉鬼。
他接到韩夺天的命令后,立刻猛冲向锦绣山庄的护院,眨眼间双拳糊满鲜血,已不知活生生打死了多少锦绣山庄的人。
又一个护院在他跟前倒下之后,他的面前便露出了那奇怪的头陀。
——黑衣,白目,落魄,痴呆。
厉鬼虽然稍觉奇怪,但杀得兴起根本无暇多想,起手一拳便往摩柯巴的脸上打去。
他的拳上带着三寸长的拳钉,真要打中,自然便是开颅之祸。
“啪”的一声,那一拳却为摩柯巴单手接住。头陀的手轻轻一握,拳钉倒刺,厉鬼的拳头已然碎裂,指骨刺出皮肉,一瞬间已烂成一团肉酱。
厉鬼一愣,几乎是不敢相信地盯着自己那杀人无数的右拳,几经确认之后,才长声惨叫。
他那一声惨叫,一半是疼痛,一半是震骇,脱口而出,端的是凄厉异常。其余鬼兵、鬼将大吃一惊,登时全都止住了脚步,向这边望来。
“唰”的一声,与厉鬼关系一向最好的饿死鬼已持巨剪飞扑而来。
铁剪铰合,“喳喳”怪叫,瞬间已到摩柯巴的颈上。
摩柯巴抬臂一挡,“噔”的一声,铁剪正剪在他的腕上。饿死鬼双手握住巨剪双尾,用力一合,“嘶嘶”声响,剪口切开摩柯巴的一截袖子,却全然无法剪破皮肉。反而在饿死鬼的不断铰合之下,那枯木一般的手腕还慢慢滑脱出来。
就在这时,小气鬼、催命鬼也从左右两侧,一起扑来。
甚至连旁边的几个鬼兵,也纷纷调转刀锋枪尖,不顾一切地向他夹击。
——这时候看来,那奇怪的头陀直如雨中的一团黑火,吸引群鬼如同飞蛾争先恐后地向他投来。
——飞蛾扑火,那会怎样?
头陀茫然站在众人的夹击之中,仿佛会像先前一样硬挨每只鬼的每一招。
可是突然间,就在鬼将们的攻势几乎沾上他的衣襟,已经再也无法变招的时候,他却蓦然扭曲起来:一手抓着厉鬼,一手架着饿死鬼的铁剪,他整个人忽而莫名一蜷、一展——蜷的时候,他显得不正常的小;而当他展开的时候,却又仿佛“展开”得太大,以至于已经“碎裂”了——于是手、脚、胸、腹之间,就都多出来许多过于空旷的缝隙。
那些“缝隙”大得足够催命鬼的长镰顺利穿过,好一镰钩下饿死鬼的头颅;也足够小气鬼的人臂三节棍刚好穿过,好用毒掌刺入催命鬼的眼窝;更足够厉鬼拼命踢出的一腿,足尖斜斜穿过,整个楔进小气鬼的心口;还足够剩下的饿死鬼的铁剪,脱力之下滑出,“噗”的一声扎穿了厉鬼的太阳穴。
其余鬼兵,惨叫声中也都被头陀震开,倒地不起。
——锦绣山庄之中,竟然还藏有这样的高手?
韩夺天用眼角余光看到,已是瞠目结舌,肝胆俱裂。震骇之下,手上稍稍一慢,已被重华一剑格飞夺天尺,星垂剑穿心而过。
——和重华那样的高手对决,岂容他分心!
瞬息间,场中局势,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韩夺天大叫一声,往后退去。女鬼一直在旁掠阵,连忙将他扶着。“咯咚”一声,夺天尺落在地上,韩夺天一手掩着心口剑伤,一手死死抓着女鬼的长袖。一张阴阳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良久,他才终于喷出一口血,委顿在女鬼怀中不甘而死。
重华喘了口气,回头道:“多谢大师。”
他的目中满是欢喜,明明抱定必死之心却居然还能离奇获胜,便是他这冷漠之人也不由得心潮起伏。
可是才一回头,便已觉眼前神光一闪,摩柯巴一双灰白的怪眼宛如两口深井,与他视线一对,已在一瞬间将他的心神全部吸走。
“来吧,重华公子。摸摸这颖六识舍利,带我走进地狱。”
传
桫椤树下,河流如金。
一左一右两座花台,两个青年俊秀的僧人正在为婆罗门讲解佛法。
他们并非凡俗,而是天龙寺丘利梨花大师的得意弟子。梨花大师已经老去,正准备退隐,这一场讲法也正是他选拔继承其衣钵者的最后考验。
河水汤汤,宝树如盖,祥云舒卷,天花乱坠。
这一场讲法,自早晨开始,不知不觉已分别吸引了上百人,围绕着两个青年僧人,或跪或坐,听得如痴如醉。
高一点的僧人名叫摩柯巴,在给人们讲地狱;低一点的僧人名叫昆奴,在给人们讲转生。
在距离他们花台不远的地方,留着长长胡须的丘利梨花大师正把双脚浸入河中,一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弟子讲法,一边心满意足地让河水冲刷着自己衰老疼痛的双脚。
两个弟子都聪慧非常,精通佛理,这固然是他这做老师的福气,可是眼看着两个人多番比试却仍然难分胜负,不由也让人有点烦恼。
就在这时,从河的上游上忽而漂下来了两具浮尸。
丘利梨花大感悲痛,连忙招呼旁边的弟子将浮尸捞起,又打断摩柯巴和昆奴讲法,说道:“佛法讲解仍难区分上下,不如你们二人分别为这两个逝者做场超度法事,谁做得更好,谁就是我最好的弟子。”
摩柯巴和昆奴恭谨领命,带人将两具尸体分别领走。
摩柯巴回到自己的居所,净面之后坐下来稍稍休息。
他无疑是一个俊美的青年,当他穿着雪白的僧袍走在路上的时候,常有许多年轻的姑娘向他投巾送水,布施示好。
但他自然不会为那些俗世的感情所拖累,他的生命和智慧注定是要献给佛祖的。
他喝了一点水,又吃了一点水果,静坐片刻,这才走出房去。门外的棕树下,那浮尸用几片芭蕉叶盖着,只露出两只赤脚。
摩柯巴轻轻地吁了口气。
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昆奴的比较会纠缠这么久。
他从六岁开始跟随梨花大师学佛,一向被称作梨花门下的“小佛陀”,原本是众望所归的梨花衣钵继承者。
岂料五年前,梨花又收了时年已经十八岁的昆奴为弟子。
昆奴后学后进,可是学佛这种事却是要讲悟性的。他跟梨花学习不过三年,境界之高,便已将除摩柯巴之外的所有师兄弟都远远抛在后面。
更因为他会逢迎,而深得梨花大师及其他修行前辈的欢心,以致许多人都说,昆奴才是佛陀赐给丘利梨花的真正的弟子。
许多师兄弟都看不过眼,暗地里跟摩柯巴说,昆奴刻意讨好老师,是个无耻小人。梨花大师一直被他蒙在鼓里,若再将衣钵尽付,只怕梨花的成果就要失传了。
摩柯巴每次都安慰他们,老师洞察一切,为弟子的大可不必多虑。但实则,在所有弟子当中,最看昆奴不顺眼的,当然就是他自己。
他原本是众望所归的梨花大师第一传人,可是现在,却莫名成了“梨花双秀”之一。昆奴的迅速崛起,不仅令他失去了众人的瞩目,甚至就连原本已有的“小佛陀”的称号也很少再有人提起。
所以对摩柯巴而言,这一场“衣钵之争”的比试是决不能输的。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梨花双秀”、什么“小佛陀”再被人提起,就都只成笑话而已。
反过来,如果他能赢,他就能继承梨花大师的称号,不仅一劳永逸地战胜昆奴,更能在以后永远受人爱戴,让“小佛陀”成长为真正的“佛陀”。
摩柯巴打来一盆清水,准备为那浮尸擦洗、妆饰。
黄昏时分,他和昆奴再回到河边,丘利梨花率领僧侣信众都穿好白衣,手持鲜花、水瓶在桫椤树下等待。
金色夕阳里,大家目送着双方的随从,用撒满鲜花的竹筏抬来了两具浮尸。
“开始吧。”丘利梨花宣布。
两具竹筏被放在浅水里,花瓣落入水中顺流而下。
摩柯巴站在水中手持花枝,沾了沾清水,一边在自己面前这具浮尸上点撒,一边诵起《六道往生咒》,他的声音平静,宝相庄严,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风范。
可是昆奴却站在一旁,只是看着他忙碌。
他这胜券在握的样子,忽然令摩柯巴有点紧张,一边诵经,一边不由偷眼去望。
昆奴忽然道:“老师,我没办法为他超度。”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丘利梨花笑道:“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并没有死。”昆奴用手一招,他竹筏上的那具浮尸竟然便笔直地坐了起来。
“我把他带回去洁身时,发现他还有微弱心跳,于是就救活了他。”
那竹筏上的男子已自鲜花中站起身来,向昆奴合十致意。周围的观众,见到这样的情形,简直像目睹了起死回生的奇迹一般膜拜欢呼。
摩柯巴在一旁看着,惊得连诵经都忘了。
丘利梨花微笑道:“恭喜你,昆奴。你通过了我对你俩进行的而最后一道考验。这两个人其实都是我暗中请来的龟息高手,假死着从上游漂来,好让你们筹备他们的超度法事。为的就是要考察看看,你们两个谁能够率先发现他们并没有死亡。”
围观的信徒一片哗然,摩柯巴失魂落魄,连手里的花枝都掉入了水中。
丘利梨花已转过头来,微笑道:“摩柯巴,你的法事虽然做得漂亮,可是却连一个人是死是活都分不出来。毫无疑问,你对死者、对别人是缺乏关心的。用这样的心来求佛,无论你的经书念得多熟,你的仪式做得多么漂亮,对你的修行恐怕都没有任何帮助。”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梨花双秀”之争竟用这样的方式,得出了结果。信徒们无不信服,纷纷膜拜丘利梨花的智慧。
丘利梨花摘下自己颈上的念珠,郑重其事地从昆奴的头上套下。
自这一刻起,昆奴便成为他真正的传人。
摩柯巴站在河里,只觉天旋地转,一瞬间,脚软得简直站不住。
许多许多的记忆一下子涌到了他的眼前:漆黑的夜里,掌灯苦读;酷热的正午,静坐修心;忙碌的田头,他向奴隶们讲解佛法;森严的宫殿,他与国主探讨禅机。
但是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已经输给了昆奴,向天下证明,他并不是最好的僧侣。他输掉了一切,以后伴随他的将永远都是悔恨与失落。
他的手扶在竹筏上,簌簌发抖,震得筏上的鲜花又陆续跌落水中。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来,叫道:“不,不是这样的!”
昆奴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丘利梨花不悦道:“摩柯巴,并不一定是继承我的衣钵才能继续学佛。只要你专心,你成正果的机会仍然很大——但是首先,你要学会正视失败。”
“不!”摩柯巴嘶吼道,“这不公平!昆奴的‘浮尸’是一个活人,可是我的‘浮尸’就是一个死人,这又让我怎么发现,他是‘活’的。”
他的话一出口,人们这才注意到,虽然丘利梨花已经宣布昆奴胜利了很久,但摩柯巴竹筏上的那具浮尸却一直没有活过来。
“他就是死的!”摩柯巴叫道,“我当然关心死者,我早就检查过他!可他就是已经死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扑通”一声,昆奴竹筏上的那个复活者一下子跳下水来,跌跌撞撞地来到摩柯巴的“浮尸”前,疯了似的检查那人的心跳、呼吸。
良久,那复活者才直起身来,“哇”的一声哭了。
丘利梨花大惊失色,道:“他……他真的死了?”
昆奴的“浮尸”伏在那死人的胸口上,一边哭,一边点头。
丘利梨花整个人都惊呆在那,昆奴脸色大变,望着摩柯巴时眼睛直要喷出火来。
摩柯巴叫道:“这一局仍然不能算数,我还要和昆奴再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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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中,每个人、每件事都看似独立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请各位侠友务必记下每一个细节,期待第九天众人命运的终极结局。
九月初七
运城泰丰楼:私奔男女逃出大通车马店后,筹钱赶路。
大王庄回春堂药铺:刁毒伤势严重,在药店包扎。
洛阳锦绣山庄:黑衣头陀见到了重华公子,对重华施展摄魂之术,失败。
洛阳锦绣山庄:鬼王岛众人横扫锦绣山庄,但鬼王被黑衣头陀击杀,重华也被摄魂。
九月初八
风陵渡:私奔男女为钱所困,两人之间会出现什么变故?能顺利渡河吗?
洛阳城外北关道:重华被头陀摄魂后,能否回复心智,走出地狱?
风陵渡:刁毒追上丁绡、左长苗了吗?他身上的伤势会恶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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