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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见所见(下)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0期 > 文/三月初七 图/宋立军
第三章 对峙
这一番动作,张鹰腾来之前不知演练了多少次。他知道自己虽然练武多年,但武功仍未达到登堂入室的境界。昨日差点被那应飞扬一块银子砸得摔倒,便清楚自己和这些行走江湖的高手们比起来,是天差地别,一旦被迫动手,落败身亡只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
但事情不能不做,他只能寄希望于万一,只盼这看起来娇弱的少女不谙武功,那陆拾躲过这劈面一掷,一时不及救援,自己能挟持洛夕作为人质,还有下一步博弈的机会。
他眼观六路,眼见陆拾身子一晃,躲过了那海碗,却没有冲过来救援的动作,心内不禁狂喜,紧接着右手一定,眼见匕首已刺到洛夕白皙的脖颈前,却突觉右手一紧,竟是再无法前进半寸。他定睛看去,只见洛夕的右手后发先至,竟已挡在自己颈前,三只嫩葱般的纤纤细指正捏住匕首的刃脊。
张鹰腾见机极快,一见匕首受制便知这少女的武功也绝非自己所能匹敌。他不敢争抢,手一松,便要一个跟头倒翻出屋。身子方动,只觉颈上一股凉意袭来,刺过肌肤直透四肢百骸,再不敢动一个小手指头。
原来洛夕夺过匕首,也不换手,三只手指捏着刃锋就这样直直刺出,将那尖锋抵在张鹰腾喉间。
张鹰腾心内沮丧,他虽也知自己的武功不济,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此行事的,但一被识破,动起手来他才发现,对方比自己设想的还要厉害得多。这少女看起来虽然纤弱,但是出招之后自己别说还手,竟是连逃走都不能。他当即万念俱灰,一声长叹。
他却不知洛夕也是一身冷汗。她与陆拾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却早已颇有默契。方才陆拾突然沉吟她便已知事情不对,早做好了应变的准备,却不料这张鹰腾的应变和出手比她之前设想的竟还要快得多,只是他选错了攻击对象,才被自己轻松拿下。若是他向陆拾出手,自己还真未必来得及出手相救。
晨光透过窗棂映人房内,在地上拉出三个影子。一个独立一旁的少年,一个捏着匕首刃锋的少女和一个半蹲着看起来像是将自己的咽喉故意凑到匕首锋刃前的剽悍青年,构成了一幅诡异莫名的画面。
陆拾径自站着,洛夕轻轻松松捏着匕首,张鹰腾却受不了了。他方才正欲跳起时被锋刃抵住,身子半蹲着,不一刻腿便酸了,但却不敢稍动,因为匕首正紧紧抵在他的咽喉,只要稍一动,他立时就得皮开血涌。动是不敢动,腿却是酸得不听使唤了,眼看着双腿打颤就要跌倒,他突觉咽喉前一松,那匕首已经挪走。他当即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趴倒在地。
陆拾见洛夕匕首一收仍是笑盈盈装淑女不说话,暗自叹了口气:“张兄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究竟我们有何对不起贵寨,你们竟要下此毒手?”
张鹰腾抬头惨然一笑:“两位果然英雄,暗害你们是张菜心胸狭窄,但技不如人,张某心服口服,要杀要剐随意吧。”说完紧紧闭住了嘴,再不说话。
陆拾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洛夕却笑嘻嘻抢先开了口:“你这话听着好像有很多深意,可惜我们一概不信。你也别咬牙,你信不信,我们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你也别指望有人来救你,有你在我们手上他们不敢放箭,他们若是冲进来救人。咱来一个捉一个。”
洛夕撕了淑女的伪装,在这装着恶形恶状吓唬人,张鹰腾却是充耳不闻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正僵持间,突听门扉响动,陆拾与洛夕抬头看去,正看到张篱明艳的脸庞。她脸色略显苍白,一双眸子里却丝毫不见慌乱之意,进得房来盈盈施礼一拜。洛夕冷笑道:“眼见事情败露了,你便来做说客么?”
张篱再施一礼:“一切都是篱儿主使的。虽然我们确有苦衷,但‘忘恩负义,天地难容’八个字我自己也是不敢推脱的了。”
洛夕一惊,陆拾却是淡然得多,事实上方才他发现张鹰腾有异时,已隐隐怀疑此事很可能和张篱有关,只是终究不愿意相信自己竟被人恩将仇报。现在张篱现身,如此坦白,倒让二人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口了。张篱接着道:“两位心内必有很多疑问,篱儿不敢隐瞒,现在只厚颜再求二位一事,能否让篱儿代替我师兄?”
张鹰腾抢着说话道:“小妹,你怎……”张篱叹了口气截断他的话:“我手无缚鸡之力,留在此地二位少侠更能放心,而师兄需要出去主持大局,说句丧气话,我们还能活多久就要看师兄了。”
陆拾看了洛夕一眼,点点头,张篱很识趣地自动走到了二人之间,张鹰腾愣了片刻,也不再说话,爬起身来径自出去了。
打破屋内沉默的是张篱,此刻她倒成了屋内最淡定的人,深深一拜:“两位少侠,篱儿无颜多说,更不敢求二位原谅,只能在此赔罪了。”
洛夕虽然面上淡定,心内早已一团乱。她虽闯荡江湖已久,但终究只是个孩子,当日应飞扬救回这少女张篱,洛夕一路上颇为照顾,昨日张篱醒来后因二人年龄相近,更是相谈颇欢,已隐隐把张篱当成自己的朋友,却得知这少女才是这阴谋的主导,不禁惊怒交加,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陆拾却是镇静得多,他虽然江湖经验不及洛夕,但对这些人心沉浮却淡然多了,见张篱拜下,却也不方便伸手相扶,只侧开身子不受这礼,道:“是不是有人胁迫寨子?”
张篱一笑:“陆少侠你倒愿意为人着想,我也想告诉你是有人挟持了全寨妇孺才迫不得已,可惜不是。长话短说吧,我寨的斥候昨夜传回消息,天心宗残军,军荼利明王麾下大将仲孙乱率领两近万精兵沿路搜索而来,在寻找两男一女的踪迹。”
陆、洛二人听到“军荼利明王”几个字均是一震,立时想到那夜山神庙那凶残而强大的敌人和那诡异的飞盘武器。二人心思均是一样:果然那人和军荼利明王有关,只是想不到他竟能调动大军追来灭口!
此时天心宗不动明王失踪,叛军已是兵败如山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军荼利明王和降三世明王仍各自率领着庞大的军队转战四方。仲孙乱是军荼利明王的再传弟子,麾下的近万大军乃是百战精兵,若是全力挥军来此,的确不是他们一个小小山寨能够抵挡的。
陆拾沉吟,洛夕却是愤愤然,道:“不过是听说有大军路过,你便急着要捉拿我们去献媚么?”
张篱面色苍白,却不见愧色,只轻轻叹了口气,道:“这里面的算计两位自然能想明白,也不用篱儿多言。我们做的这事的确是百口莫辩,但人在乱世……我们这寨子现在有三百二十五户两干三百四十人,只有三百六十七个壮丁,贼来如梳官来如篦,我们能活到现在,靠的是我们这里村村结寨自保,无论谁想攻下我们山寨都需付出不小代价。但现在不一样了,斥候说那仲孙乱率军百事不顾,竟是不顾身后有叶相大军追击,在这一片区域内逡巡不去,已强攻屠灭了两个山寨,势在必得。你们来此的车辙痕迹是掩饰不掉的,若不……”她无需再接下去了。
洛夕自也明白这番话的算计绝无错误,但见张篱言语间竟无一丝羞赧之意,平平淡淡如同讲述一件于己无关的小事,早就气不打一处来,道:“就算如此,那大军还不知在何处,你不嫌下手太早了么?”
张篱微微摇头:“等大军围寨就晚了,再说那时你们也有了警惕,我们又怎么能留得住你们?说实话,不论是天心宗还是你们两位,我们都惹不起,但两下相较,只好找二位这看起来比较容易下手的来对付了。”
洛夕似乎被她这淡然的态度镇住了,竟是无力再继续质问。她早知张篱以少女之姿掌管着这么大个山寨,诸事无人不从,必有过人之处。当日在山寨之下,她初醒不过片刻便搞清了局势,叫开寨门,这份敏感和决断绝非常人所能及,但今日听这淡淡一席话方才彻底明白张篱的心胸,看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的眼神中不由添了些许抑制不住的恐惧。她似乎在张篱的身上看到了那人人尊敬又人人畏惧的名社老总的影子。
张篱却也并非毫无所动,似乎是想起了三人的救命之恩,眼神里终于掠过愧色,声音也没法再保持淡然,又自开口,却远远扯开了方才的话题:“当年天心宗起,我们三十二个村寨联村自保,一村有事四方来援,才能苟存至今。不料天灾突降,我们靠着地势幸免,山下竟成泽国,多少乡亲旧友叩门求救?我们能开门么?不能!那数不清的灾民我们能救得起么?不开门只是看他们死,开了门便是一起死。于是,我下令,放箭!”
即使说到“放箭”两个字,张篱的声调仍是不见波澜,却如炸雷般在陆、洛二入耳边炸响。陆拾淡淡叹了口气:“你们没想过别的方法么?安卢城离此不过两日的路程。”他这话也不知是问当年的惨事还是问现在天心军的威胁。
张篱道:“我们送信求援的信使早就派出去了,不过安卢城内驻军……未必愿来,就算愿来也未必敢来。现在既然机关已破,我们也再没别的办法,只盼师兄能率人勉强抵挡一阵,再等别的转机。”
陆、洛二人心内早巳思忖半晌,却也是满心无奈。无论从哪方面讲现在都是一个死局。天心宗大军早晚会到,大劫就在顷刻,寨内之人都以为二人武功高强,二人若是留在这里帮忙防守寨子,他们可能会信心倍增,但二人自知斤两,特别是陆拾更是自知万一开战,不用别人打,自己估计就得旧伤复发死在场上。若说二人扔下寨子自己逃生,别说心内不忍,就算真的逃走,又怎能在那无遮无挡的平原上躲过近在咫尺的大军?
良久,陆拾轻轻一叹:“大军已经到了。”
旌旗招展,营盘俨然,一队队的铁甲武士昂首阔步,代表着明王的血色旗帜迎风飘扬,号角轰鸣声让大地随之颤动。
站在墙上的陆、洛二人脸色一阵发白。这两万兵马如果放在在封州城下自是连个零头都算不上,但在这小小山寨之下,只看这阵势便如泰山压顶,只怕对方整好阵势,这山寨、城墙不过片刻便会被强大的军队碾成齑粉。
这实力的差距,不是任何机关或巧计能够扭转的。
屡经战乱,寨内精壮男子被抓、战死,本就没剩多少人,此时大部分人一见这气势更吓得腿软,连兵刃都拿不起来了。
陆拾和洛夕二人对视,心内均是一凉。心道,只怕这次真要葬身此地了。这里和那破庙不同,就算再来十个应飞扬怕也救不了他们了。不过现在倒有一点好处,大军已至,断无退走的道理,这时候就算把二人献出去也绝对救不了这寨子了,倒是都盼着二人能有什么大神通来拯救这寨子,所以此刻两人倒不担心寨内众人再有什么不轨意图。
张鹰腾正忙着四处调集人手,准备防御。张篱却是看得通透得多,叫过那名叫侍剑的丫环,吩咐道:“你去把兵器库打开,不论老弱妇孺,每人分一把刀。等会儿寨破了,有力气的,能拼一个是一个吧。不想多受折磨的,用来自杀也行。”她这话说得平平淡淡,那侍女也不惊讶,径自去了。
日头慢慢升高,众人影子一分分变短,不知不觉竟已快到正午。洛夕低声道:“你看对面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还不进攻?”虽然对方不进攻对他们而言是好事,但见对方面对己方这样一个小小山寨,却还是安营扎寨,阵势俨然,摆出一副按兵不动的架势,实在不合常理。
虽没人限制她的自由,张篱仍很自觉站在二人身边,闻言沉吟道:“难道他们在等我们去交涉?”说完便觉自己说了废话。对方此刻实力占绝对上风,何须与己方交涉?张篱本不会想不到这节,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已。
陆拾叹道:“多亏应兄早走一步……”
半夜不谈鬼,正午不说人。陆拾不过偶发感慨,却突闻一声霹雳般的大吼,四野回声不绝,竟是将那号角声都压了下去。
陆、洛二人同时惊呼:“应飞扬?”这声音他们再是熟悉不过,应飞扬每天有事没事都会吼上几嗓子。但这一声大吼却是出现在天心军营之中,二人登时心内一沉,难道应飞扬竟然已成了敌人的俘虏么?
心思方转,但见尘土飞扬,那最中间的一座巨大营帐轰然四散,一片惊呼声中,应飞扬那招牌般的巨大身形冲天而起,身后十数个飞盘发着“嗡嗡”的声音紧紧追袭。
众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见应飞扬身上披着一套极为不合身的天心军黑色甲胄,身上几处地方更有鲜血涌出,颇为狼狈。他不敢再回身去硬碰那些飞盘,双手挥舞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拿来的房梁般大小的圆木,闻风而至的兵丁连身都不能近便被砸得四散飞开,他却毫不停顿,径直朝寨子这个方向突围冲来。
好在那主营内似乎是仲孙乱的高手也不愿意让太多人看到他这独门武器,飞盘稍一现身便即被收回,这一耽搁应飞扬已经靠着那毫无章法的蛮力硬冲进了兵丁群内。
此时正是午饭时分,大批兵丁聚集营内埋锅造饭。本来对面这座小村寨根本没被这群老兵放在眼里,故他们也没太多警戒心。此刻突然被应飞扬这样一个高手横冲直撞,这群精兵短时间内竟结不起阵势,只能被他打得四散奔逃,而外围的士兵顾忌内圈的同袍,也不敢乱放箭,就这一耽搁间,应飞扬已突破了大半个兵营,不一刻便冲出了天心军的重围。手中巨木一掷而出,只见碎木四飞,那两人之力才能开启的寨门被轰然砸开,应飞扬飞身而出。
应飞扬一旦突围反倒更加危险。没了对同袍的顾忌,天心军顿时放开了手脚乱箭齐发,也幸亏应飞扬那奇异的“不动心境”乃当世罕见的护体神功,加上他身形虽大却无比灵活,倒是躲过了大部分的乱箭,躲不过的也靠着护体神功硬扛,一时倒是无虞,但速度却是慢了下来。
更大的危机却是来自于两侧。只听号角声连连,两队重甲骑兵已整队待发。这些重甲骑兵本是大威德明王巫天威麾下的精锐,巫天威死后一部分被仲孙乱接收。他们身上和马上的明光甲不同于一般的缀连甲胄,是整块钢板锻造而成,且连战马也全身披挂,连人带马加上甲胄,简直是一只洪荒怪兽。一两骑还好,一旦几十骑结阵冲锋起来,即便以应飞扬的神力怕也难以应付。
耳听号角声不断,战马嘶鸣,乱箭渐止,陆拾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眺下去救那应飞扬上来,却是鞭长莫及。正焦急时,突听左边又有号角声传来,转头看去,却见另外一队骑兵从东方远远驰来。
众人这才明白外面的天心军为何不急着进攻,原来竟是在等援军过来包抄。只觉大地不住震颤,这奔驰而来的骑兵怕不下干骑,众人均是心如死灰,知道现在是再无幸理了。如此多的贼军,就算是安卢城内的守军来援,也未必能挡得住了。
陆拾突然喊道:“虎贲军旗,是朝廷的军队!”他目力远好于众人,这一声喊登时让大家心内一喜,纷纷拼命朝那边看去,只有陆拾和洛夕二人仍是急急关注这边应飞扬的奔逃。
那远方大队骑兵奔驰,这边的天心军显然也不知所以,本已列好队伍的重甲骑兵纷纷勒住缰绳,号角声短而急促,两队骑兵齐齐转向,看向那突然出现的威胁。应飞扬自然不会放过这好机会,急急加催内力,不一刻已奔到寨子墙下。洛夕早准备好了长绳,应飞扬拉住,二人一合力,应飞扬已落上墙头。
远方马蹄声不绝,污泥四溅,只这三人却如听不见也看不见一般,应飞扬一把抱住陆拾和洛夕,大笑道:“太好了!我还怕我回来晚了。”
陆拾只觉得心内一股热流涌动。他恍惚间回忆起了当日的封州城,同样的危局,同样的暴起刺杀。
在封州城,死里逃生,他认识了那让他仰望的朋友叶离尘。而这里,同样危局之中,在他最虚弱最危难的时刻,又是他的朋友应飞扬孤身而来。
朋友。
三个朋友紧紧拥抱在一起。
在经历了方才那样一场冰冷的对话之后,突然见到这本已离去却折返共难的朋友,他们忽然觉得,这残酷的杀局,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重要的是,我们又站在一起。
即使我们分开了,只要让我知道你需要我,我会立刻来。
哪怕路途上是刀山火海,哪怕回来便会坠入地狱。
无关时间,无关算计,无关理性。
只因为我认定了你们是朋友。
张篱默默站在一边看着这三人的重逢,脸上仍是没有丝毫表情,只轻轻扭转了头,将目光转向遥远的所在。
二人细同之下才知道,应飞扬已经走了许久,却突然发现天心宗大军朝十八里寨调动的痕迹,他想到洛夕似乎提过他们的敌人与天心宗有关,心下挂念众人,便悄悄折返,果见大军围寨。他回忆听过的江湖故事,竟是想出一个主意,悄悄打晕了一个个头较大的士兵,穿了他的衣服混入主营。
这支军队本就是被叶渊停一路追赶的败兵,虽然气势犹在,但比起一支正规军来说,终究有很多地方粗疏了。此刻他们忙于安营扎寨,竟是被应飞扬捡了个便宜,轻轻松松混到了主营,见到了主将仲孙乱。他欲出手刺杀,却又觉得偷袭非英雄所为,故此大喝一声再行出手。不料那仲孙乱武功既高,兵器又诡异,一照面下不仅没能伤敌,反而几乎吃了大亏。若非那仲孙乱有所顾忌没有亲自追杀,怕他连逃出营盘的机会都没有。
此刻山下又有动静,那东面来的军队越来越近,天心宗大军竟是缓缓变换营帐布局,大片的鹿角木砦被移到东方,一副迎战的架势。
目光所及之处,可见那奔驰而来的近干骑兵之后,有将近上万步卒缓缓行来,打的旗帜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虎贲战旗,但那些士卒军装铠甲五花八门,既有一些朝廷制式鳞甲,也有天心军的简陋甲胄,更多的则是杂七杂八拼起来、看不出来历的破烂甲胄。
众人一时也只能静观其变。洛夕看向应飞扬,突然笑道:“喂,我就不笑你这个喊一声再动手的迂腐笨蛋了,但我很好奇你身上挂着剑,为啥要空着手去跟仲孙乱打?”陆拾也在诧异这个问题。方才应飞扬被乱箭齐射,赤手空拳躲避得狼狈不堪却不拔出腰间长剑,委实有些奇怪。
应飞扬难得地脸一红:“这个?我的剑乃是一柄邪剑,出鞘不见血不能还鞘,对,所以我不能随便拔剑。”
这话连陆拾都骗不了,洛夕更是哂笑道:“你刚才不就是要去杀人的么?还怕什么见血?喂,你老实说,是不是根本不会用剑,挂把剑也是因为听了故事里的游侠都有剑?”
应飞扬几乎恼羞成怒,正不知如何回答,却见东方奔来的骑兵纷纷勒缰,只一骑越众而出,似要跟寨子里的人对话,忙转移话题道:“你看,那人似乎是首领。”
那人看起来的确是首领,他的一身铠甲是所有骑兵里最好的,全身上下浑然一体,连脸都被遮得严严实实,阳光之下众人只觉得那甲胄光彩夺目,明明是一身重甲却不显笨重。陆拾经历过封州城战场,洛夕身为名社成员,二人自是识货的,均暗赞了一声,这人的这身铠甲怕是比当日封州城田大将军最喜欢的那套猎铠还要强上一些。
却见那人纵马来到寨墙下,抬头看了良久,也不说话,正当张篱忍耐不住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的时候,却见那骑士伸手从鞍袋里掏出一张纸笺,“哼”了一声,开口念道:“……豪杰,天下归心;天心贼到,妖孽并起……铁骑万千,恭行天罚;三驱九伐,勋业不斐……”
那骑士摇头晃脑,念得津津有味,墙上诸人却是面面相觑,听着他念的东西又像檄文又像告示,但这没头没尾半文半白的东西实在是让人无法抓住重点,不知这究竟是哪个酸秀才写的,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人摇头晃脑念了许久终于停住,把纸往鞍袋里一塞,声音骤然变高,朝上喊道:“大哥,小师妹,我这文章如何?”
这一声喊一出不啻石破天惊,张鹰腾最先反应过来:“你是……洛弟?”那骑士大笑:“大哥,自然是我,你们居然都不认识我了么?”
寨内登时一片沸腾。张鹰腾如突然看到赦令的死囚一般狂喜,笑骂道:“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鬼才能认得你。”
那骑士正是张鹰腾的堂弟,也曾经跟随张篱的父亲学过武的张洛。乱世一起,他不甘在这小寨内终老,便离寨出去闯荡了。他闻言一愣,旋即道:“他娘的我还忘了我戴着这东西呢。”说着一把扯下头盔。
陆拾诸人这才看见他的脸。方才听他说话甚为粗豪,这张脸却是出奇的清秀,甚至称得上俊俏,隐隐间竞跟张篱的模样有几分相像。
张篱心内虽然仍有疑虑,但这张洛自小和自己一起长大,性子还是了解的,此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当即命人打开寨门。张洛却命令自己手下在外扎营,只带了三五名随从进了寨子,竟是从头到尾没看那边杀气冲天的天心军营一眼。
张洛是个天才。
和在遇到叶离尘之前默默无闻的陆拾比起来,张洛的天才光芒要耀眼得多。七岁时,他就可以一脚踢倒十八里村的族长,也就是他的师父张天影。十岁时,周围十里八村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了。
在这穷乡僻壤,没有人能够教他,他也不需要跟入学,他不需要墨守陈规,不需要基础也不需要理论。他只看着天上的云,云下的树,树梢的鸦,琢磨着无法言表却可以在一拳一脚中展现的天地之理……
若真如传奇故事一般,有哪个游方的高手路过看到他,或许会惊叹他的天分,细心雕琢这块璞玉,让他大放异彩。
可惜,没有。
于是,他仍然不过是这荒凉山村里的一个普通少年而已。
这样的人,又怎能愿意只做一个普通少年。
天心乱起,世间倾覆,却是这少年最大的机会。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离开了亲人和朋友,离开了自己的家。
多年来,偶尔会有消息飘荡而来,有人说他在大运河边做纤夫,有人说看他在岭南商队里做保镖,有人言之凿凿说亲眼见到他做了天心宗的大官,却也有人说他被官兵抓了在做苦力运粮……
总之,他还活着。这是让他的朋友亲人唯一可以放心的地方。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全寨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张洛,这个大家记忆中仍是孩子的人,竟然以这种姿态出现,这样如救星一般地降临在这山寨。
陆拾看着山下的部队阵型缓缓变动,那新来的看似朝廷军的骑兵已然列阵防御,步卒却仍还在稀稀拉拉地朝这边奔来。而那边仲孙乱的天心军,虽然因应飞扬闯营乱了一阵,却是阵势严整,军容俨然,行动之间丝毫不见散乱。陆拾曾是田狩疆麾下最精锐部队的一员,一看便知这两边看起来人数虽然差不多,但论起纪律战力,却怕是天差地别,不由暗自心惊。
洛夕碰碰他,低声道:“你看来了援军,那坏人是不是就会放弃了?”她久走江湖,虽不如陆拾一般能立时看出两边的差距,却也隐约觉得有些问题。
陆拾摇摇头,道:“你注意看天心军的营后,他们的辎重车辆都是空的。”
洛夕凝目望去,果见一辆辆大车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但人推马拉都是甚为轻松,大半估计都是空的,当即心内一沉,知道这一战虽有所延迟,却是免不了的。要知除了更难攻打的安卢县城,附近再无可补给的所在。那天心军本就是残军败将,肯定不会另有辎重部队供应,若是他们现在已无粮草,那除了攻破这寨子掠夺粮草之外,再无别的路走了。所以就算再来多一倍的援军,他们无非是准备的时间长一点,攻击的力气用得更大一点而已。
洛夕虽然心慌,却也是无法可想,忽地想起一事:“我一直没得空问你,你方才是怎么看出那张鹰腾的酒有问题的?我都没看出来,你居然比我眼光还准?”言下大是不忿。
陆拾一笑:“我哪能看出酒的问题,你没看出来是因为他那酒是给我的,离你太远了。事后想想他们也算是煞费苦心。张篱拿进来的酒肉都没有问题,我们验过便没了戒心,之后张鹰腾进来敬酒,第一杯也没问题,却在第二杯的时候下药,可惜他还是露了破绽。”
洛夕点头:“这应该都是张篱的策划。这小姑娘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竟然心机忒深,我一想竟有些害怕。他露了什么破绽?”
陆拾道:“一则,可能是他…直紧张着准备出手,所以他很奇怪地特意用不常用的左手举杯跟我敬酒,明明动作很僵硬却还要装得自然。二则,跟他碰杯时,我发觉他的手在抖。”
洛夕打断他的话,道:“我没看到他发抖啊?”
陆拾笑道:“那是看不到的,他怕露出破绽,用尽力气控制自己的手臂,反而让他的肌肉因过度紧张而发抖,这抖动很轻微,甚至连酒面都不会震动,但从酒杯壁上我还是感应到了。所以我便诈他一诈。”
洛夕愕然,半晌才道:“我明白为啥小叶子说你是个难得的天才了。”
应飞扬却听得稀里糊涂:“你们说话能不能照顾一下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啊?”
正说话间,却听脚步声响,三人回头看去,却见张洛带着一名随从来到了城墙上。张洛哈哈大笑把手伸向陆拾,道:“两位少侠,我就是朝廷钦点总理青州兵马总兵官张洛。你们的事情方才小妹也跟我说了。嗯,总之他娘的都怪这些贼兵。咱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还是一笑泯那个什么的好。”
陆拾伸手与他相握,只觉得这人手上茧子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整个手掌,心知此人武功从未撂下。听了方才这一番话,他心下却也放宽了许多,知道这张洛也不是草包,也已看清了形势,这倒免得二人还得担心他也打捆了二人送出去和谈的主意。
张洛又转向应飞扬,伸出手道:“这位少侠方才独闯贼营,干军万马中来去自如,真是……我不会那文绉绉的词,总之他娘的老子服了!”
张洛的个子也不算高,站在应飞扬面前本就矮了一个头,此刻又是一低头,更显这一番话的诚挚。应飞扬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被人夸,特别是当面夸,从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当即哈哈大笑,双手握住张洛的手,道:“你这人不错,日后若有难,尽管来找本大侠。”
山下号角连连,张洛皱眉道:“这天心贼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不知在搞什么鬼。唐先生,你看我军威大盛,不如作首诗,也让三位少侠品评一下。”他跟这唐先生说话倒是罕见地没带出那三字经来。
那跟在张洛身后的那“唐先生”看起来三十多岁,身着一袭在这军旅之中难得一见的青布长衫,看起来倒有几分儒雅之气,可是满脸愁苦之色,一根根皱纹里满是沧桑,虽然在这兵凶战危之地,却仍是颤巍巍地尽量迈着方步。若是哪天皇帝想了解一下“穷酸腐儒”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直接把他捆了送到金殿上绝对能交差。
唐先生干咳一声,在城墙上一步步踱来,张洛哈哈大笑:“得这位师爷,实乃我军大幸,唐先生乃旷世奇才,作诗连七步都不用,六步即可……”正说着见那唐先生一摆手,忙住嘴,那唐先生清了清嗓子,便要开口。
三人方才数了数,的确只有六步,不禁各自都心内大奇,均全神倾听。却听那唐先生慢悠悠吟道:“将军虎威军堂皇,铁甲金戈四海扬。天下雄师君为最,何方小丑敢跳梁?”
张洛抚掌大笑:“好诗!唐先生真乃海内奇才,此诗必当名垂千古!此番能路遇先生,实乃张某荣幸!三位觉得如何?我未虚夸唐先生吧?”
他被这诗夸得飘飘然,只觉自己的军威连同这首诗都是必将传世了。陆拾三人却是面面相觑。洛夕、应飞扬自不必提,哪怕是陆拾读书不多,却也好歹能分辨诗文和顺口溜的区别。眼见张洛目光殷切地看向自己,陆拾暗地苦笑一声,敷衍道:“唐先生……才思敏捷,实乃大才。”
张洛哈哈大笑,拍拍陆拾的肩膀:“哈哈,知音也。”陆拾心下暗动,身子一侧,不动声色将这一拍让了过去,道:“张将军,这贼兵势大,按兵不动却也不退,不知道将军有何打算?”
这话终于问到了正题,张洛哈哈大笑:“唐先生诗里说得再对不过,区区天心宗败兵,怎么说来着……对,区区小丑,何足挂齿,待我叙完旧了,几位且看来我如何扫清这群他娘的胆大贼子。”
洛夕和陆拾二人眼神飞快一触,已了解了对方心内所想。
这张洛……有问题。
没有道理也没有来由,这纯粹是少年们的直觉。或许是因为,张洛这副作派……太没有问题了。
更何况,这寨外,不打不退不动的天心宗营寨内透出的让人心悸的平静,更让人心神难定。
日头已慢慢朝西坠下,张洛带来的大军终于稀稀拉拉地齐集山前,前军懒洋洋地开始排布阵势,后营慢慢安营扎寨,那动作慢得让应飞扬看了只想跳下去帮忙。
张篱和张鹰腾也已来到了寨墙之上,举目朝下看去,脸上满是忧虑之色:“洛哥,这天心军不可小觑啊,你……”后面的话虽然她和张洛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却也不好直接说出口来。
张洛大笑。他本颇为清秀,却故意要做出这粗豪的神态来,着实显得不太协调:“小师妹,你别看我这些兄弟们散乱,但都是百战精兵,那区区他娘的仲孙乱算什么?”
张鹰腾心思远没有张篱那般细,此刻只对这多年不见的兄弟突然出现欣喜不已,见他出人头地,更是代他欢喜,忙趁机问他别来情形。张洛也甚是得意,将别来情形一一讲述,那唐先生跟在身侧也不好离开,便也随口凑趣,拽上几句歪诗颂扬张大将军威名史。
他们师兄妹这边叙旧,陆拾三人却是悄悄退到一边,看着山下的阵势,洛夕沉吟道:“小六十,来,我考考你,看小叶子有没有藏私。你看山下这仲什么来着,他这摆的是什么阵?”
陆拾每次听到洛夕叫他六十,还要加上一个“小”字,脸上表情就像应飞扬听到洛夕叫“侍剑”一样,却也只能苦笑答道:“本来这仲孙乱大军压境,攻破这寨子不过举手之劳,却按兵不动,我本以为他必是想围城调兵,引附近军队来援,再趁援兵新到立足不稳之际猛攻求胜。这是当年东君围泽都灭西泽的故智。”
应飞扬点头:“孙子日:‘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这是兵家正道。”他看起来粗豪,却经常出口成章,倒跟那张洛成了个鲜明对比。
洛夕一笑:“小六十不错,不愧是曾经打过封州城一战的。你说本以为,那现在呢?”
陆拾摇头:“现在我就不懂了。方才见张洛将军率军来援,我本以为天心宗会趁他立足未稳击其中流,谁知他们竟然还是按兵不动,坐视援军结阵,这……着实不解。若说他是看到援军胆怯,但他不退不乱不惊,却又不像啊。”
洛夕看了一眼不远处仍在热络交谈的四人,点头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天心宗真的是想调援兵过来一口吃了,他计划里是调哪里的兵来吃呢?我在想,如果他本来是想把安卢城里的驻军调出来,却不料突然来了这个莫明其妙的张洛大将军,让他们计划散乱了,一时不敢乱动,是不是也说得通?”
陆拾和应飞扬一起点头。这是目前这诡异形势的最好注解了。洛夕皱眉道:“以你的眼光看,这张洛带来的部队,可能与那些天心宗军对抗么?”
陆拾皱眉,他曾身在封州城最精锐的猎字营,眼光还是有的,迟疑道:“听说这天心宗的军队是一支败军,正被大军追击,但现在看起来阵容严整,士气昂然,不仅不像败军,看起来竟比当年封州城外的天心大军还要更像精锐。至于张洛这支部队……颇为奇怪。”
应飞扬兴致盎然:“奇怪在哪?我看他们动作虽然慢但不乱,似乎都镇静得紧啊。”
陆拾点头:“应兄你果然慧眼。乍一看这些战士散漫凌乱,但你细看却能发现他们个个毫无慌乱恐惧之色,并不是麻木,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自信。很奇怪,这样的神情,我只在猎字营里最精锐的战士脸上见过。这支军队……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洛夕点点头:“果然如此。如果我方才的推论说得通的话,也足以佐证你的判断。那个仲什么的既然存了吞没安卢城的计划,不可能不撒出斥候侦探周围情形,但明显没预料到这张洛大军的出现,才会措手不及。这支不小的军队是如何不被天心宗发觉的?”
三人正小声商议,突听寨后一阵喧哗,声音中满是惊惶之意,忙回头看去,却听号角声响,轰隆隆大地震颤。
陆拾等三人,加上张洛一行人,不约而同一起朝寨后奔去。
甲胄亮如镜,兵刃闪寒光,战马嘶鸣,战车辚辚,军旗猎猎,好一支虎贲之师。
张鹰腾喜上眉梢:“是安卢城的驻军。洛弟,你与伏将军左右夹击,那仲孙乱的末日到了。”
然而此刻却冷场,竟无一人接口。
三支大军诡异地呈三角姿态驻在这小小山寨三方,仿佛将这山寨钳死了一般。
即使突然在侧面又出现了这样一支万人大军,即使自己落入了两面交攻的绝对劣势,仲孙乱率领的天心宗大军也丝毫不见慌乱。而奇怪的是,这两支占尽优势的朝廷大军似乎也不想抢先动手,夺这难得的大功。一时三支军队竟似有了默契一般,各自按兵不动。
山寨前门御敌,后门却是大开,迎接那世镇青州、在天心之乱天下倾覆之时,靠一己之力固守住安卢孤城的参将,伏青云。
这伏青云看起来四十许的年纪,一身甲胄明如镜,却未戴头盔,只见三绺长髯垂下,纵马直前,只带了六名随身兵丁,直奔上山入寨。
伏青云此番带来两干骑兵,八干战卒。兵力和张洛及仲孙乱两支部队相差无几,但以陆拾的眼光看来,这些军队装备虽精士气也足,却充满浮骄之气,怕是少经战场磨砺。真要打顺风仗还罢,稍有挫折免不了要兵败如山倒。但这番话自然不能当着这志得意满的伏大将军说出口来。
大寨建在半山上,虽然山也不算甚高,但若将大军调动上山,不免会有混乱,说不定便会被敌人趁虚进攻。张洛和伏青云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故不约而同地将大队士兵驻扎山下,只轻装入寨。
眼见伏青云奔入,张洛哈哈大笑,自寨墙纵身跃下,大声笑道:“老伏,他奶奶的好久不见,你这队伍,越发齐整了啊。”
那伏青云先是一愣,旋即大笑道:“原来你这家伙及时回来了,早知道我就不跑这一趟了。本来我还想这十八里寨是张将军你的老家,不能让它这么遭受兵灾,就算是安卢城空虚,我也得拼命来援,现在看来我倒是多此一举了。”
听这二人寒暄,倒似早就熟识一般相谈甚欢,但旁观者中聪明的如张篱、洛夕等人,却从二人声音中听出了一丝诡异的不祥。二人都在大笑,但那笑声中……绝无喜意。
众人也各自上前相见了,张洛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叫过唐先生:“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安卢城的伏将军。这位,是我新请的军师,唐缇唐先生。哈哈,唐先生真是那个什么他娘的天什么地之才,老伏,都说你是儒将,如今我这队伍也不是只有粗人了,你们有时间好好切磋一下。”
众人这才隐隐明白这张洛为何如此看重这唐先生,原来竟是有和伏青云一较短长的意思。伏青云看向那唐先生,但见他毫无高兴之意,却是满脸难掩的愁容,当即明白了几分,拱手:“原来是唐先生,张将军这般看重,我倒要找时间请教一二。不知唐先生是何时跟随张将军的?”
唐缇拱手道:“伏将军军威远扬……”说到这却是略一踌躇,他平曰里跟着张洛,这拍马屁是不假思索随口就来。但此刻话一出口又想到自己的老大张洛跟这个伏将军貌似关系有些微妙,自己这么拍马屁张洛未必喜欢,他忙又转了口风,“劳伏将军动问,区区是在旬日之前,张将军大兵过境,那个,咳咳,区区便随张将军以效犬马之劳了。”
他这话说得吞吞吐吐,众人听不明白,那伏青云却是带兵一生,一听便知,这唐缇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他定是被张洛为了压自己一头强拉来的,并非自愿参军。这无异于拉丁,但在战乱中也是平常事。当即心内一声冷笑,心道你只知我是儒将平曰作诗,便以为随便拉个酸秀才就能压过我么?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与之敷衍,一行人便进了寨子。
三支军队这样奇怪的对峙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所有人心内的弦紧紧绷了一天,物极必反,此刻竟是反而稍微轻松了下来,张篱索性命人准备筵席,款待归来的游子张洛和大义来援的伏大将军。
若按照张洛报出的军职来算,他是总兵,比伏青云高了一级。但众人心里明白,如今天下大乱,特别是在这兵区,朝廷法度早一团乱,随口封出的总兵不知有多少,像这种没地盘没粮饷的军队,说不定当初还受着朝廷天心两边的封呢,故这个总兵当不得真,实在比不上这世镇青州的伏青云一个实打实的参将。所以筵席一开,张洛很识趣地将伏青云让上首席。伏青云稍一谦逊,便也坐下了。
伏青云身高比之应飞扬只高不低,世代军旅,军营的气息早巳渗入了骨髓,一举一动满是粗豪,但说起话来却意外的文雅,与外表文质彬彬满嘴三字经的张洛也是对比鲜明,简直没法对话,倒和唐先生相谈甚欢。
虽然此番筵席和昨夜一般,颇为丰盛,但众人心有牵挂,如何吃得下?不一刻,洛夕轻轻拉了陆拾一下,二人起身,借故离席而去。应飞扬倒是吃得满嘴流油,加之伏青云和他的副将张显听说白日应飞扬闯营的事迹后,对他大大恭维,他正听得舒服,却是叫也叫不走的。
夕阳已西下,这乱七八糟的一天就要这样结束了。第四章金钩香饵钓金鳖
站在寨墙上,看着那逐渐模糊的军营,洛夕叹了口气:“只怕这一场浩劫,就在今夜了。”
陆拾还未及答话,张篱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洛姑娘可是看出了什么?”
二人回头,这寨子真正的掌控者少女张篱正一步步拾级而上。夕阳西下,映得她的脸颇有些淡黄的颜色,给这本就明艳的少女平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
洛夕此刻一点都不敢小看这位姑娘,道:“张小姐你冰雪聪明,怎会看不出来呢?”
自从早上变故突起,这还是双方第一次正面会话,张篱却是落落大方,仿佛从未发生过早上暗算二人之事。她叹气道:“看得出看不出,原跟聪明不聪明无关。世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相,其实见其所欲见,闻其所欲闻。很多时候我们所见到的,其实只是我们想见到的而已。很多东西,比如欲望,比如希望,比如……感情,都能蒙蔽我们的眼睛,蒙蔽我们的心,所以很多东西篱儿看不到。”
洛夕一时听得呆了:“你既然自省如此,还有什么见不到的?现下的局势,哼哼,金钩香饵都布好,只待天黑捉金鳌。只不知究竟谁是金钩,谁是金鳌罢了。”
陆拾点头不语。实际上,当安卢城伏青云的大军一出现,他和洛夕已同时想通了这一切奇怪情势的缘由。要知道,伏青云大军一到,强势之态立时逆转,只要两边夹击,仲孙乱必败无疑,但奇怪的是张洛和伏青云各自按兵不动,而仲孙乱竟也未见如何慌乱,这便很有问题了。
能解释这奇怪情形的答案只有一个:仲孙乱一定是与张洛或伏青云之中的某个人有所勾结,而另一个人和他的军队,才是这一次狩猎中真正的猎物。
金钩香饵钓金鳌,这十八里寨便是香饵,仲孙乱便是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只不知道张洛和伏青云,谁是金钩,谁是猎物了。
张篱蹙眉道:“你们怀疑……洛哥?不可能,他是这寨子里的人,此番又是千里迢迢回来救护山寨,怎会是和那贼人勾结?”她这番话说得语气也算是坚定,但一想到之前她那一番关于“所见所闻”的见解,登时觉得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在为张洛辩解,不如说是在坚定她自己的信心。
洛夕和陆拾都是摇头,心下却也终于体谅这小姑娘在乱世之中撑起一个山寨的无奈。要知道无论是天心贼还是伏青云的兵马,只怕都觊觎这小山寨大灾之后幸运得存的一点余粮。想想这天心贼人来袭,几乎便已注定了山寨的灭亡。若是天心贼胜了自不必说,若非张洛及时来援,哪怕伏青云赶走了天心贼,事后也必趁机大肆掳掠。恐怕这一寨人即使逃过大劫,也会落得和周围村寨的难民们一般下场。所以早上她行险对付陆、洛二人,二人感情上虽然仍是难以释怀,但理智上却是可以理解的。
现下对山寨唯一有利的便是张洛的存在。可如果张洛真的是和天心贼勾结,心存不轨的话……想想天心贼和张洛大军那均无辎重的后军,三人同时不寒而栗。
这乱世,真的有谁,有什么样的感情,是可以信任的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张篱忽地对二人深施一礼:“敌人处心积虑,十八里寨实难自处,大难在即,还望三位少侠念在众生无辜,施以援手。大恩大德,篱儿日后必将图报。”
陆拾叹了口气:“张小姐你不必如此作态。其实你也清楚,虽然天心贼军可能是有对付朝廷的阴谋,但我们也是他们的目标之…。如今大家都在同一战线,我们自不会独善其身。我们本就走不脱,你又何必费力再上一道锁呢?”他本不是尖酸之人,但和这张篱相处,只觉得处处不舒服却又难以发作,故只能言语刺上一刺。
张篱摇头苦笑:“抱歉。虽然篱儿知道在二位面前不该使太多手段,但手段使多了,仿佛便成了习惯,竟是不自觉就这样了。其实对两位少侠的所作所为,篱儿一定会愧疚终身……”后面却没有接续下去,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现下全寨性命仰赖二位了。”说完深施一礼,便即离去。
一时寂静无声,斜阳映照在二人脸上,让人目眩。
陆拾低声道:“你们名社既然要到此地公干,之前应该收集过那伏青云的资料吧?”
“自然收集了。伏青云乃是军旅世家,世代镇守青州安卢。他运气很好,青州一向是天心宗最盛的所在,天心之乱一起,青州全州在三日内沦陷,只剩这伏青云固守的安卢城,竟是孤城扼守,直到天心乱平。哼,据说朝廷最近有人将他比作扼守域外孤城的宁远青城军,要大肆褒奖呢。”
陆拾抓抓脑袋:“奇怪……我刚才看他这支队伍,不像是百战精兵,竟能创造偌大战绩么?天心宗势强之时,执戈之士不下百万,连海内第一坚城封州城都险些被攻下,居然奈何不了它一个小小县城?”
洛夕道:“所以说他运气好,天心宗没攻下他的安卢城,一则的确因为城坚兵强,但更重要的是二则此地并非要道,天心宗一时也顾及不到。而且根据各种蛛丝马迹推断,此人首鼠两端,并非真的效忠朝廷。像他这种世代军旅,已形成了固定的势力范围,只求保住地盘才是他最重要的目的。根据各方情报,我猜在天心宗势大之时他一定跟天心宗有过接触,大概是以中立换得天心宗放过他的安卢城吧。”
陆拾一惊:“也就是说,他很有和天心宗勾结的可能性了?”
洛夕点点头,补充道:“他所习练的伏家祖传的破颅刀法,乃是大开大阖的战阵之术。据说他曾有过奇遇,一身武功早巳超过他的先祖,即使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高手。他敢只带几个侍卫便进寨,想必是对自己的武功有恃无恐了。”
陆拾沉思良久,道:“那张洛呢?虽然他是本寨之人,但他描述自己如何当上总兵的过程过于离奇,我是有些怀疑。”
洛夕“扑哧”一笑:“果然,这人也奇怪,明知道自己编的瞎话连你都骗不了,何况那比猴子都精的张大小姐,却还非要胡说。不过你千万别小瞧这个人。他虽然现在名声不响,却是我们名社难得特别注意的江湖少年才俊之一。”
陆拾一下来了兴趣:“江湖少年才俊?”
洛夕“嘻嘻”一笑,径自转了话题:“据说此人天资极高,却未得名师,当年初出江湖便被天心宗裹挟,成了一个普通士兵,眼见就要埋没一生或者是哪天枉死在战场上了。但他有一天做了一件事,赌了一个大庄,结果让他赌赢了。”
“他做了什么?”
“有一日天心宗封的伪茂德侯视察军营,恰好路过张洛的岗哨,张洛眼见四下无人,便一刀将那茂德侯杀了,取了他的衣冠印信,投奔朝廷去了。”
陆拾恍然道:“原来他就是靠这一次大功才得朝廷信任,封为总兵?”
洛夕嗤笑一声:“你想得太简单了。天心宗乱起之后势如破竹,席卷半个神州,宗内登时有了成功在望的错觉,开始滥封王侯大臣,什么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杀一个算得上什么?他取了茂德侯的印信,直接找到朝廷官兵,自称伪茂德侯前来投效,并自称在天心宗内有大批旧部,愿意回去劝诱他们反他奶奶的正。”
至此陆拾终于明白了:“朝廷也是滥封官职,不吝于给他个名分,于是他这个假茂德侯变成了真将军。带着真正的朝廷敕书,想招兵买马,自是容易多了。”
洛夕道:“小六十你真是个聪明人,怪不得小叶子这么看重你。不错,你猜对了,他这般左瞒右骗,竟是让他在短短时间内真的拉出了一支不弱的队伍。其实这事的首尾我名社知道,朝廷也未必不知道,只是用人之际,取才不论德,不予追究罢了。”
陆拾挠头道:“也就是说,张洛跟天心宗勾结的可能也不是没有?这岂不是……”说着一叹,不再言语。
洛夕和他相处日久,已相知甚深,当即开口问道:“我见你一直满是心事,却也不似只是担忧目前处境,你在想什么?”
陆拾叹了口气,心内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是感动,又似是被看透心事的窘迫,还似有些丝丝的甜意。但最后,还是那沉重占据了他大半的心田:“其实,今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其实,从一开始看来,好像是我们连累了他们吧?天心贼人,是为了追踪我们才围上这山寨。”
洛夕一笑,道:“你竟然还在纠结这件事,你是觉得连累了这一寨人而不安么?完全没有必要啊。第一,从现在的情势看,这根本就是一个阴谋,我们在不在这里,这阴谋都会进行。第二,就算不考虑这一点,你也无需内疚。那张篱一见事情不对,便不顾救命之恩暗算我们,等我们明白事情的时候,就算我们离开也已经没用了,我们又何必纠结太多呢?”
陆拾叹道:“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件事,但我现在只是在想,如果一切不是这么发展的,就在今天早上,我不知道这件事会有这么大的阴谋,张篱也没有暗算我们,天心宗的大军还没有到,我离开的话有可能救了这寨子……我会义无反顾地离开么?”
洛夕一愣:“你这么多假设……你这家伙真是太纠结了。”
陆拾苦笑一声:“没错,这话叶兄也说过。我这些纠结是没意义的,我也明白,但我仍是按捺不住要去想。其实这个念头并不是一直在想的,反而是当伏青云出现,我们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阴谋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很奇怪,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当真的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连累大家,会独自离开的。但当我了解了这件事是个阴谋,不是你我能控制能逆转的时候,我反而突然陷入了这些纠结。我真不敢保证如果真是那样的情形,我会……我觉得自己很懦弱。”
洛夕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些东西,你纠结便纠结吧,没发生的事情,有千万个可能。但我想告诉你,在这场阴谋里,我们并不是无足轻重的。”
陆拾望向远方:“我们竟然卷入了这样一场阴谋之中么?我以为天心乱已平,我离开了封州城,就不会见到这些尔虞我诈,不会见到这些赌命的残杀了。”
洛夕仿佛也被陆拾沉重的心情感染了,罕见地叹了口气:“天下均是如此,并非你不想见便能不见的。我们的闯入,或许是他这一场阴谋的唯一一处失算,也许我们真的能击破他这阴谋,救下这一寨子人的性命。”
“我们?”
“不错。你、我、应飞扬。我们三个外人既然卷入了这场旋风,便该做些什么,咱们去找出那风眼所在吧。我相信,他们没耐心等到明天,阴谋即刻就会发动。届时,将是一片混乱,我们会尽力把守住寨子,而你,要负责判断局势,找出那个阴谋家。
“找到他,杀了他,一切都解决了,寨子不会受难,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你也不用再纠结。你不能再怀疑自己,你才是这一切的关键。
“记住,我们所有人的存亡,都在你的判断。机会,只有一次。”
“机会,只有一次。”同样的话语出现在伏青云的口中,却少了洛夕的低沉阴柔,只剩了高亢激昂,“那些灭绝人性、掘开天河、杀我血亲的天心贼就在外面。但他们在害怕,他们是惊弓之鸟,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击,狠狠命中他们的心脏,不能让他们逃跑。
“我知道,张洛和仲孙乱勾结,布好了这样一个圈套给我,但我不怕,我们来了。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朝廷的精锐,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子民,什么样的圈套,也阻挡不了我们的刀、我们的矛!
“再说一次:机会,只有一次。号令一发,各安所位,先破张洛,再灭天心。”
“机会,只有一次。”
张洛同样也在说这句话,他的对面,是那面容愁苦的军师唐先生。
“唐先生,这是三十两银子。老子本来想多给你点,但看你这他娘的身子骨那么弱,带多了估计会影响逃命,所以还是适量,适量。”
那唐先生颤巍巍站在当地,看着那递过来的银锭,也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张洛叹了一口气:“老子军营里都是粗痞子,缺一个识文断字的,路上遇到你就他娘的把你强掳了来,委屈你这么些日子,着实抱歉。现在大难临头,你本不是我军中人,没必要跟我们一起死在这。天心贼勾结了伏青云,一会儿发动起来便是雷霆万钧,你到时换了衣服跟着老子寨里的人从后门逃走吧……能不能他娘的逃出去就请你自求多福吧。”
那唐先生似乎吓得呆了,半晌才道:“将军虎威,难道……竟没把握么?”他在军营里其实时间不长,但习惯了拍马屁,问什么之前都要加上一句颂词,只是此刻加得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张洛苦笑一声:“什么虎威、雄师,老子虽然不读书,却也知道看形势。这一战,我来之前便知必死无疑,但这寨子里都是我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老子不能不理,所以明知是陷阱也得跳进来。哼,想看我死,也得付出代价。这些兵都是跟我尸山血海里混过来的,死便一起死。但先生你与此事无干,逃命去吧。
“我们会死力抵住敌人,你现在去找小妹,告诉她我说的话,让他们撤退的时侯带上你。记住,一旦开战,你们要立刻弃寨逃走,不然到时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任贼人屠戮了,记住,机会,只有一次。”
弓已上弦,刀剑出鞘,战马已经被杀气所惊,嘶鸣一片。
但还没有发动。
在这发动的前一刻,如此的寂静,反而是最难熬的一刻。
究竟由谁来发动?
夜幕开始笼罩大地,漫天的乌云突然涌上天空,将那本来颇为皎洁的月光遮得一丝不剩。寨子里灯火通明,加上三个军营都是亮子油松,却还是点不亮这黑沉沉的夜色。
洛夕莫明其妙地想起了那个同样漆黑的夜晚,那同样让人惊惧得毫无转圜的黑夜,那突然出现的让人至今想起仍要战栗的危机。
那一场,自己侥幸逃过了。
可是今天呢?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一场勾连无数的阴谋、一场关乎无数人命的赌局。
洛夕狠狠一跺脚,面色已满是坚毅。虽然只是个女孩子,但此刻她胸中却是豪情万丈。
既然没有退路,就不退了。
名社,洛夕。就凭这四个字,今天便跟你们赌一赌。
更何况,我不是一个人。
我的身后,有我的朋友。
应飞扬、陆拾。
无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什么样的强弱悬殊。
少年,不惧。
张洛和伏青云并肩站在寨墙上,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杀气。
张鹰腾率领着全寨的壮丁甚至妇孺老幼,热火朝天地抓紧一切时间部署着寨墙的防御。
这是生死存亡的一刻,没有人敢稍有懈怠,更无人敢偷懒。
但看在有心人的眼里,这一切只是徒劳。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小小寨子的生死存亡,已经完全不在于他们自己,而在于山下,那三支奇异地对峙着的沉默的大军。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位将军,小女子有件事情请教。”
张、伏二人齐齐回头,正好看到并肩而来的洛夕和应飞扬,却没见到那总和洛夕焦不离孟的陆拾。
伏青云虽然知道她是名动江湖的名社成员,但横看竖看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故尽力掩住骨子里的轻视之意,道:“洛姑娘请讲。”
洛夕道:“三军对峙,按兵不动,这是哪一家的兵法呢?”
这话直入矢的,却让人不好回答。应飞扬抓抓头道:“以逸待劳么?”
洛夕“嘻嘻”一笑:“我看不是。这兵法用八个字可以概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场上一时一片寂静。这一层窗户纸一捅破,反而让人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洛夕道:“其实我一直疑惑一件事。这仲孙乱怎能如此悠闲?就算他不惧两位将军的大军,但我们不能忘了,他本就是一支败军。叶相麾下的大军正在这附近清理残局,想必现在肯定有一只精兵在追击仲孙乱。但他如此悠闲,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这就有些奇怪了。这只能证明……这里的两支军队之中,最起码有一支,是他的盟军。张将军,伏将军,大家不妨说透,你们之中,必有一个人跟那仲孙乱勾结了。”
应飞扬有些不懂,他虽然也不笨,且称得上熟读兵书,但说到这些阴谋诡计,他比久经江湖的洛夕差得远了,于是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勾结好了,不仅是要吃掉另一支军队,更要以逸待劳,吃掉叶相派来的追军?”
洛夕道:“这个可能性倒不大,就算他们相互勾结,但也不过两万人,要对付另外一人是够了,但想对付叶相的精锐,几乎可以说是找死。我猜,直该是那与他勾结的人误导了追军,让追军走错了路途,方便他们行事。那计划之人选择此寨很有用心,不论想对付的是谁,猎物都是必来之局。此地乃张将军你祖居,发现有难不可能不回来救援自不必说,伏将军你本来可以安坐安卢城里坐视不理这寨子被屠,但张将军一旦出现,你就一定会来,否则万一张将军再次抢走击破天心军的大功,啧啧。”
那两个被质疑的人却都奇怪地没有生气,伏青云儒雅的表情丝毫不变,柔声道:“姑娘这番猜测太过诛心。我们都是朝廷大将,而那天心贼和我等势不两立,我们为什么要消灭对方呢?那天心贼又怎肯听我们的调遣?”
既然已经说开,洛夕便没了顾忌,索性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其实不难想明白,天心军被迫得东躲西藏,他们需要的是粮食和补给,另外能延误追军最好,所以与人勾结是最好的选择。至于你们,哼,我便直言了,伏将军你现在有地盘有粮饷,张将军是无根之木,但掌握着一支危险的大军。你们现在不想办法吃了对方,他日必是后患。唉,天心之乱虽平,但鹿已被放出,就再也收不回去,将来的天下就是 个大猎场,这些人都等不及了。”
仿佛被打中了心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洛夕沉吟道:“但有一件事我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要孤身进入这寨子呢?这本是没必要的事情。但这说明一个问题,就是那谋划之人,不仅想吞了对方的大军,但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杀死对方,你们不用再掩饰了,既然已经没了转圜余地,你死我活的时候,还端着作甚?”
应飞扬听得目瞪口呆,片刻才喃喃道:“可是方才唐先生过来说……还有那些侍卫。”
洛夕点点头:“唐先生跟我们说,张大将军你心生愧疚,且对此战没信心,所以让他先逃走。这如果是真的倒很能减轻你的嫌疑,可惜从另一个方面一想,也排除不了你特意这般误导唐先生,让他给我们传递信息,误导我们的意图。伏将军,你也一样,你对侍卫的训话,不少人‘不小心’听到了,哼哼,真是不小心么?”
应飞扬脑子彻底乱了:“这……这翻来覆去的算计,到底是为什么?”
洛夕转头看向这大个子:“很简单,这些算计都是为了误导我们。他们这个阴谋必是已经筹划很久了,处处都算得清晰,但我们突然出现,这成了他们计划里的变数。”
应飞扬不解道:“我们?”
洛夕点点头:“不错,我们。特别是白天你独自闯营的武功展示更让他们明白,我们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变数。若面对数万大军,我们个人力量微不足道,但在这寨子里,哼哼,若被我们猜出谁是那敌人……”
洛夕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两人的面色。她这一番解释并非废话,却是要让那谋划者心内动摇,只要稍有破绽,她、应飞扬,加上另外一人,的确有可能彻底控制局势,让这个险恶的局势扭转。
可惜她又失望了。没有人有一丝的动摇,两只久经沙场的老狐狸无论心内如何惊骇,却都不露声色。他们瞒过一个小姑娘,还是不成问题的。
似乎比方才更寂静了。
静得能听到火把噼啪的爆裂声。
也许,下一个声音,便是厮杀和惨叫的交鸣。
究竟是谁?
尽管洛夕加上应飞扬,这两个少年的武功在这诡异的山寨里构成了一枚强大到足以影响局势的砝码。
但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人知道,这砝码该摆在哪方。
洛夕心内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叶离尘。平乱军总帅叶渊停之子,江南青衣剑,天下游侠的领袖。叶离尘最擅对人心的探查和拨弄,如果他在,也许三言两语,便已看出真相了吧。
洛夕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异变陡生。
仿佛在虚空中突然出现,一支长箭“嗡”的一声,将那被火把松明照亮的夜幕刺穿,划过洛夕的身侧,直直射向——
伏青云。
安卢城参将,率领一万大军前来的儒将伏青云。
没有丝毫犹豫,洛夕双手一翻,拔出双剑,跟着那利箭扑向伏青云,剑光映照着火光,发出诡异的血红色。
应飞扬稍一愣,旋即想起了方才的约定,大吼一声,身形一转朝伏青云的身后卷去,双拳展开,封死了伏青云后退的路数。
张洛的反应竟然比应飞扬还要快上一瞬,他本和伏青云并肩而立,瞬间左手从腰间拔出一柄软剑,剑势诡异地从背后,如毒蛇般噬向伏青云右侧。
只不过一瞬间,手无寸铁的伏青云三面受敌,竟似是陷入绝境。
伏青云别无选择,只能腿一曲,原地纵跃而起,同时一掌击向那凌空飞来的长箭。
长箭落地,伏青云身形跃起,暂时躲过了三大高手合力一击,却是身在半空,再无借力变招的余地,地下三人同时变招,一柄软剑两柄短剑加上一只威力更胜神兵的拳头,不依不挠追袭而来。
伏青云一声怒吼,左手一扬,一个亘大的烟花在半空炸开,右手却是一拳击出,正迎在应飞扬的拳头上。只听轰然一声,伏青云借势身子一转,已脱出了包围圈,落地后却是身子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二人之中,以应飞扬的武功最高,伏青云竞选择最强的应飞扬硬碰硬,却是出乎众人意料。他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对上应飞扬蓄势以待的一击,登时吃了大亏,却也脱出了三人包围。
洛夕眼见他放出烟花,心内一叹——这一场杀戮,终于要开场了。
战鼓隆隆响起,让人心脏不禁随之跳动。
天心宗的大军终于动了。
一个个方阵缓慢列好,移动。虽然面前不过是一个小小山寨,仲孙乱竟然摆出了面对坚城的架势,只缺上几架井栏,便是标准的攻城大军了。
就在天心宗大军启动的同一时刻,两支朝廷大军同时开始动作。
犹如两把钢刀从两胁同时插来,张洛和伏青云的大军从左右两侧狠狠撞在天心宗攻城部队的中部,本来严整的阵型瞬时被冲乱。
只顾眼前,不防侧翼,这本是兵家的大忌,仲孙乱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待阵势一乱,本已毫无翻盘希望。
但今天,兵法的理论失效了。
天心宗攻城部队侧翼被冲破后,仿佛早有准备,迅速开始朝前后两边移动,除了中间一小部分不及逃走死在骑兵冲击下的士兵外,竟是损失极小,而张洛和伏青云的大军轻易凿穿了天心军,然后——
便在这战场上相见了。
没有人知道是如何开始的,是谁砍出的第一刀,或者是放的第一箭,又或者只不过是哪个嗓子高的士兵叫骂了一声,总之,第一个火星落入了干草垛,瞬间,火势便蔓延至无任何人可以收拾。
本来同时前来守护无辜寨民的两支朝廷大军,混战在了一起。
被两支大军的战斗裹在一起的,还有部分天心军,三支军队登时变成了无头苍蝇,不知道谁才是敌人,谁才是朋友。总之,身边所在的,只要非本军的——
举刀,斩。
这是一场真正的混战,没有一个人从自己的上司那里得到如何分辨敌友的命令,没人知道自己之外的这两支部队该优先对付哪一支——其实这个不重要,因为混战一旦开始,便不是你能考虑去对付谁的问题了。
数万人毫无目的地在这小小一片山坡下乱砍乱杀,鲜血几乎是霎时间便将地下的泥土染成鲜红色。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直到此时,寨内的居民们才反应过来。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如此的混乱,甚至并不知道已经发生了混乱。在这被油松的火把染成血红色的深夜里,他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按照张篱所指示的方法,撤退。
离开这里,离开这祖辈生活的寨子,离开这曾经让我们躲过覆顶之灾的福地,放弃我们的粮食,放弃我们的希望,放弃我们的尊严,甚至放弃我们生的权利。
都留给你们吧,既然我们无力去反抗。
都留给你们吧,带着我们无尽的诅咒。
逃。
在张篱有条不紊地指引下,这人数庞大的撤退竟然进行得颇为顺利,但逼近的鼓声也一步步催促人们:他们就要来了,就要攻上来了。
他们的确差一点攻上来,如果不是有人不要命地死守的话。
在寨子南侧,是一座高塔,现在张篱就站在那塔的半腰。
仿佛弱不禁风的柔美身躯,却只需要站在那,便给了所有人无数的宽慰和信心。
她注视着整片战场,看着山下疯狂的混战,看着天心宗一次次对寨墙的冲击,也看着那寨墙处,高手的对决。
这一切映在她的眼里,没激起一点涟漪。
她明艳的脸上仍是不见一点表情,她的动作,她的指示,不见丝毫凌乱。
她现在就是这个寨子的灵魂。
寨子里勉强能够打仗的壮丁一共不过三百多人,经过仔细计算,张篱带领一百二十余人负责保护整个寨子的人口转移,而剩下的两百人则被下命令,死守寨墙。
但死守的,不仅只有这两百人。
事实上,日间,在悄无声息之间,已做了全寨的抽签。
三中抽一,生死天定。
抽中的人,无论你是拿不动兵器的老幼,还是从未见过血的妇孺——
留下来,死守。
不能用刀,就用你的身子抱住敌人,用你的牙咬死他们,用你的手挖出他们的眼睛。
死守,这是真正的死守,就是守到你死了为止。
如果你不想你的家人被杀戮,你的妻女被奸淫,你的香火就此断绝。
那么,死守。
二百战士,一千老弱,他们的血涌上了胸膛,眼中只有愤怒,已没有悲伤。
一定要死守,守到所有的寨民离开这块险地。
甚至死守到叶相的追兵来临,死守到一切结束。
滚木、礌石,这是这小小山寨最强大的兵器,也是他们最后的法宝。
在这半山山寨的居高临下,这普通的器械,配合那不畏死的战士,发出了令人惊叹的威力。
死守,这是壮士的意志。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因为意志而转移的。
最起码,这次战斗不是。
天心宗第一轮攻势终于无效退下。
二百战士能站立的,还剩一百一十七人。一千妇孺,剩下不到一半。
准备好的滚木已用了七成。
山下的杀戮还在继续,此刻已经没了盟友,也没了理智。
没能力去分辨,更没时间去思考。没了阵型也没了战术。
混战。一场三方混杂的真正的混战。
说是三方混杂并不准确,在这一场混乱之中,天心宗的军队被卷进去的不过三成,剩下的七成,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被卷入这场血腥的厮杀里去了。
去进攻别处吧,去攻那寨子,那才是一切的枢纽。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不只限于贼,对付官兵,道理一样。
而现在,这一场搏杀的“王”,也都在激烈的搏杀之中。
天心宗的攻势炽烈,但有一处,却没有一个人敢再朝这边冲锋一次。
两团剑光,一团如风暴般炽烈旋转,另一团要小得多,却在火炬映照下如血红色的魔雾,两团剑光死死咬住那不断试图突出的参将伏青云。
在剑光之后,却是伏青云副将张显率领的六名参将,在伏青云被围攻的危急时刻,终于及时赶至。这六人练过某种特殊的合击之术,若非张鹰腾及时带领张洛的数名心腹赶到,伏青云就此脱逃了也说不定。
应飞扬却是越战越勇。他的对手,是仲孙乱。那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里,他曾经短暂地交手一招的对手。
就在方才,三入围攻伏青云,眼见伏青云就要不支落败,一只“嗡嗡”呜叫的飞盘骤然从墙外飞至,接下了应飞扬追踪而至的拳头,免了伏青云落败之险。
应飞扬吃过这东西的亏,早想找回场子,当即朝外扑去,正遇上也欲雪洗前耻、报断掌之仇的的仲孙乱。仇人相见,登时打作一团。
就这样,山下山上数万精兵或攻或守,他们的首领,却均脱离了大军,在这小小方寸之地斗成一团。
每一刻都有人在流血。
每一刻都有生命被收割。
骤听“轰隆”一声,简陋的寨墙终于撑不住天心宗大军疯狂的进攻,从寨门处轰然倒塌丈许。
这是杀戮的信号。
大批天心宗士兵涌入寨内。没了寨墙和山坡的天然阻挡,守在寨墙前的老弱妇孺登时成了死神的第一批祭品。
站在塔上的张篱看着只撤走不到一半的妇孺,眼内终于第一次有了惶急之意。
张洛的剑风愈发疯狂,伏青云双掌终于抵挡不住,飞身后纵。
洛夕双剑如箭般追上,不让他有丝毫喘息之机,速度却终究比拼命奔逃的伏青云慢了一筹。
伏青云飞退,眼见就要逃出寨墙。
张洛双目尽赤,他知道这人只要一逃脱,之前洛夕三人费尽苦心争取来的一点点优势登时就会化为乌有,自己的手下,自己的乡亲,都会成为刀下鱼肉。就算拼了命,也要留下这罪魁祸首。
应飞扬的右手已经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剑柄。
突然,一个本不该出现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这战场上。
那是个看起来文弱的身形,一身长衫满是污渍,本来尽是愁苦的面容上满是惊慌之色,正是那本该随着众人一起逃走的唐缇,只见他眼中一片迷茫,竟似是被这惨状吓得傻了。
张洛长剑挥舞,差点将唐缇砍成两段,忙自一个收招,只听唐缇喃喃道:“将军虎威……将军虎威……小丑何惧……不怕……”竟似真的疯了。
张洛听得心内一酸,却没时间理他,顺手一拨他的身体,喝道:“还不快逃!”身子不稍作停歇,仍是朝伏青云追去。
骤然,一朵血花开在张洛的胸膛。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了。
就在张洛伸手拨向唐缇的一瞬间,唐缇满目的迷茫之色突然不见,右手抬起一掌拍在张洛背上。张洛一是没有防备,二是唐缇出手实在太快,竟是毫无抵挡躲闪的余地,被他结结实实击中。
那一掌拍在张洛的背上,一股劲力直透肺腑,瞬间将他心房震碎,余力不竭,竟将张洛的胸膛整个震碎,开了个碗大的口,鲜血四溅。
张洛轰然倒地。这在天心宗和朝廷之间游刃有余、周旋良久,御封的青州总兵张洛就此殒落。
众人一时看得呆了,尚未及动作,唐缇的手从张洛背后收回,顺手在他腰间一摸,已摸出一件物事,看形状却似一本书。唐缇喝道:“奉明王令取物,已得,汝速带回献上。”说着手一扬,那书直朝远处的仲孙乱飞去。
洛夕离他最近,眼见他的武功诡异,方才一招虽是突袭,但出手也着实太快,张洛瞬间身亡竟来不及救援,眼见他扔了一物过来,心知必是重要物件,说不定便是这场变乱的罪魁祸首,心思一动,硬生生停住飞扑的身形,伸手朝那物抓去。
眼见就要够到那书卷,那书卷竟是突然一个加速,就此从她的玉手间划过,让她抓了个空。她转身看去,恰看见唐缇的右手轻轻一扬,已自放下,竟是发了什么暗器追打在书卷上,让她扑了个空。
却见唐缇身子一动,竟朝后倒飞而去,不一刻身子已没入夜色之中。洛夕众人虽然惊怒交集,想替张洛报仇,却也均知此刻最大的敌人乃是伏青云与仲孙乱二人,一时都腾不出手去阻止,而张鹰腾一干人更是无力阻挡那唐缇诡异的身法。
那书卷飞过洛夕的手掌,速度又快了几分,眼见要越出寨墙落到仲孙乱手中,突然一只大手从旁伸过,将那书卷牢牢握住,正是伏青云趁乱捡了个便宜。
伏青云处心积虑,为的就是此物。一见它出现便是大喜,不顾强敌环伺,冒险抢夺竟是成功,心内狂喜之余余光四处瞥,便要寻找退路。此刻他已不在乎山下的成败了,只要有此物在手,将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在乎什么参将的位置。
他本不该如此大意,但他眼见那物是唐缇从张洛腰间取出来的,哪还有错,故不假思索抢了过来。不料那书卷一到手里,伏青云顿觉不对,那东西看起来是个书卷,但捏在手里却全无书卷的柔软质感,反而一页页硬如金石,他登时想起一物,心内大骇,忙自想朝外扔去,却哪里来得及。
洛夕和应飞扬见那唐缇杀人取物,之后伏青云不顾一切抢夺,心知此物必为关键,登时都弃了别处,直朝伏青云追去。洛夕身在半空,突见那本该接受此物的仲孙乱不仅没有过来抢夺,反而飞也似的朝山下遁去,登时心内一动,喊道:“试剑,小心!”
伏青云绝望的叫声同时传来:“剑气书香!”最后一个字出口一半,却已转成了惨叫。
只见他手中的那“书卷”骤然爆开,每一页,那卷曲着看似柔软的、似乎还带着书墨味道的书页,骤然飞散,每一页书,便是一柄利刃——一柄在他手中发射的、强如劲弩的利刃。
伏青云武功再高,也来不及阻挡,只听接连利刃人体之声,他高大的身躯,竟被数不清的“书页”裂体分尸,转眼被切成了七八块鲜血淋漓的碎块。
洛夕大骇,眼见几片书页向自己飞来,双剑忙挥,勉强挡住三页,躲过一页,最后一页却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了,只得勉力侧过身子,那书页“哧啦”一声划过她的左肩,在她香肩上添了一道半寸深的伤痕。
那边应飞扬的情形却要好得多。他离那爆裂处较洛夕为远,眼见碎页飞来竟是身子一沉,硬运“不动心境”,三张书页击在他的身上,只听一阵“嘭嘭”之声,竟是毫发无伤。
从唐缇出现到现在,不过短短一瞬间,张洛身死,伏青云被碎尸,仲孙乱逃之天天,战斗竟在瞬间结束。
应飞扬和洛夕落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诡异的局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那诡异的唐缇究竟是哪方面的人?为何先杀张洛,又对付伏青云或者说仲孙乱?
如果他是仲孙乱的手下或同僚,那他们明显已占上风,仲孙乱这慌忙逃蹿又是为什么?
没时间给他们思索和感慨,因为,战斗还在继续。
两人齐齐转身,朝那边战斗激烈的断口处奔去。
少年的心中,其实充满了绝望。
一切或许都已经无力再挽回,今夜,大家也许都会死在这里吧。
应飞扬忽地“咦”了一声:“天心宗在撤退?”
果然,虽然看似还在激战,看似天心宗士兵还气势汹汹,但稍一注意都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在撤退,现在战场上的虚张声势,更多是一种掩护。
这诡异的形势,实在让人奇怪。洛夕挠挠头,这不雅的动作说明她的确是困惑。要知道张洛和伏青云同时身死,两支朝廷大军本就在自相残杀,此时更是群龙无首,天心宗可以说坐收渔利,控制了整个大局。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要撤退?
突然,一阵欢呼爆发,那是来自寨墙上的村民。
“叶字旗!叶家军来了!”
“是叶相的大军!”
“我们有救了!”
洛夕愣愣站在当场。
这样的情形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当日封州城之战,田狩疆集结大军决战不动明王,最后时刻,叶渊停带宁北青城铁骑突现战场,扭转了天下的形势。
而今天,在这样一个危急的时刻,又是叶家军,救星出现。
洛夕心内除了逃出生天的兴奋,却仍隐隐有一些缠绕成一团的奇异心思。
这叶家军……真喜欢在最后一刻再出现啊。
最先到的是一队刀兵。刀长五尺,刃四尺,柄一尺,刀锋纯黑色,配合那一身的黑甲,在这暗夜里如同来自幽冥的幽灵,刀锋在兵阵间翻飞,如同一座刀锋组成的巨墙。
降者生,挡者死。叶家百胜刀阵。
天心宗军已撤走大半,莫明其妙互相残杀的官兵们失去了头目,已然全无上气,甚至不用后面的大队兵马赶来,这一阵三百刀兵,已完全压制了局势。
无论是张洛杂凑的战士也好,还是那号称青州精锐的伏青云军也好,或者是那让人闻风色变的天心宗,在叶家军面前,若不想死,只有两个选择。
逃,或者降。
洛夕捂住肩头的伤口,愣愣看着下面逐渐平静的战场。
鲜血将这一小块平地彻底染红,生者沉默地放下武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就那样毫无尊严地躺在红土之上,让自己和别人混合的鲜血浸润着身躯。
整个战场已经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些伤者的呻吟,如同来自黄泉的魔咒。
洛夕只觉得脑袋空空。
无论如何,她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现在,太累了。
“嗡”!
比那切肤的劲风更早引起她注意的,是那一声似乎超越了声音速度极限的弓弦声。
她愕然回头看去,只见那伏青云的副将张显跪倒在她的身后,一支长箭穿透了他的胸膛,手中的长刀离她后颈竟不足半尺。
她真是太累了,竟没有发现这困兽一般的副将恰好冲到了她的身后,也没发现那悄悄举起偷袭的一刀。
若非这一箭……
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一阵阵的害怕,瞬间满身冷汗。
这一箭从上而下,自张显的背上刺入,前胸射出,张显也是不俗的高手,竟是一箭身死。洛夕点点头,她知道这是谁的箭。只有他,能射出这样的一箭。
抬头向那高塔望去,她高声喊道:“小六十,谢谢了。”
没有回应。
洛夕一惊,顾不上招呼正惊骇跑过来的应飞扬,身子直直跃起,跳上了寨子后方的高塔。
陆拾一直躲在这塔上。他本身武功就不是很高,加上背上的伤未痊愈,就算是出来战斗也意义不大。
洛夕负责去甄别张洛和伏青云两人谁是那阴谋家,一旦发现端倪,立刻和应飞扬一起发动围杀,而陆拾,藏身在一个能掌控全局的高处,用他那过人的天赋,觑准时机,给那阴谋家致命的一击。
这本是三人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但事情发展永远不会跟随计划进行,洛夕试探不出结果,反而是陆拾远观而明,一箭确定了敌人,而后的发展更是离奇,以至于众人一时忘了在这高塔上,还隐藏着陆拾这样一个强大的箭手。
幸好有这样一个箭手,注意力绝不会分散,不管是天心宗破城,还是叶家军到来,他的目光永远在那个曼妙的身影上。
也因为如此,他及时一箭,救了洛夕的性命。
洛夕连叫两声仍得不到回应,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心内惶急,急急冲上塔顶,登时见到陆拾脸色蜡黄,倒在哨位旁。
洛夕忙奔过去将少年扶起来:“小六十?喂,小六十,你……伤口裂了?”
陆拾背后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润,闻言勉强睁开眼睛,点点头:“刚才,用力太大了……没事的。”
洛夕的眼泪几乎都落下来了。看到方才那一箭势如闪电,竟隐隐有暗器宗师的风范,她便知道有些不好。要知人体自有局限,陆拾急于救人,射出了这超越他自身的一箭,对自己却是大有损害。
若是一般时候便也罢了,但陆拾背上重伤未曾痊愈,这一箭射去大耗元气,使得伤口迸裂而开。当初她在路上碰到陆拾,他本已是重伤待死,普通伤药根本无用,幸亏她随身带了三滴总坛的灵药“复生露”,才勉强稳住他的伤势。如今这“复生露”已用尽,这伤口迸裂,却如何还能医得?洛夕随身带有金创药,一股脑翻了出来倒在陆拾伤处,却哪里止得住那泉涌的鲜血。
她轻轻将陆拾扶起,少年的双目都已经睁不开。洛夕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她和陆拾这一路行来,颇经艰险,几历生死,不知不觉间早在相互心间留下了重重一笔痕迹,已将对方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哪知竟是突然到了如此束手无策的地步。
陆拾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只觉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他心知此番必是无幸了,不知哪来的力气,勉强张嘴道:“洛……夕,我……”他失血太多,每一个字吐出都无比艰难。洛夕哽咽道:“我在听,你不要急,慢慢说。”
陆拾勉强道:“我……我想说……我……”突听塔下寨内一声大吼:“洛夕,夕丫头,你跑哪去了?”
洛夕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抱着陆拾站起,朝下看去。陆拾的“我”字还没说完,洛夕已是喜极而泣,又蹦又跳,大喊道:“老天,天哪,是老天,你快上来救人!”却哪里还有心思听陆拾说话。终章风平浪静的结束只是另一场壮阔波澜的开始
所谓福大命大,陆拾真是五次三番地诠释了这个词语的意思。
车声辚辚,陆拾苦笑着趴在车厢内。这一次他伤口迸裂,本是再无幸理,谁料天无绝人之路,在叶家军之中,居然有名社高手蔡问天随行,也就是洛夕常挂在嘴边,能救他一命的“老天”。
蔡问天医术通玄,轻轻松松施展妙手,将陆拾从阎王爷那里硬生生拉了回来。此刻他除了背上仍有些疼痛之外,竟已与常人无异。
跟上了名社大队,洛夕也不用自己赶车了。应飞扬因有要事在身,已经先行告辞。洛夕嘻嘻一笑便过来探视一下陆拾的伤势,看他的样子,点头道:“老天就是老天,果然是能跟阎王爷那里要人,厉害。”
蔡问天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四十,一脸的笑纹,常人一见准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但陆拾知道,这人的脾气之差,乃他生平仅见,只有在洛夕面前,他还能偶尔真心笑上一笑,比如现在听到洛夕的马屁的时候。
陆拾忽地想到那日没说出口的话,心内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也许,蔡问天再晚来一刻……
洛夕突然开口道:“喂,你想什么呢?还在纠结你那个没解的问题么?”
陆拾一个激灵,忙收敛心神,他的心思却是不敢说出口,好在洛夕早帮他预设了答案,当即只是点点头。
洛夕道:“算了,你慢慢钻牛角尖吧。我突然想到一个事情没问你呢。你那天是从哪看出是那伏青云有问题的?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陆拾回答道:“我也看不出来,只是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当日我们在山神庙遇到仲孙乱,他和那死者交谈时,称呼那死者的师父为‘老胡’,我当时突然想到,也许他口齿含糊而我们听错了,他其实说的是‘老伏’。”
“然后呢?”
“然后我就射了那一箭。”
“……你只是因为这个不靠谱的联想就射箭?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箭射出,我们都会认定他是这阴谋的策划人,全部都围攻他了?”
陆拾面色苍白,叹了口气:“当时我实在看不出来,我知道你也看不出来。但我们不能等了,再等下去让他们先行发动,我们仅有的一点优势都没有了。这是叶兄教我的,危急时刻,有一分把握也得去做,最多在做的过程中再想办法。”
洛夕愕然,摇摇头道:“想不到小叶子看着那么稳重的人居然教你这么不靠谱的思路。”
陆拾沉吟道:“如今安卢城……”正说到这,突然车子停住,车帘一掀,一个身着甲胄的高大身影探身进来:“陆少侠可醒了?”
陆拾忙起身,抱拳道:“在下陆拾,多劳将军挂问。”他看那人甲胄便知军职不低。
那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微笑点头道:“下代青襄总兵安遇,有幸曾在叶相门下学习。去年封州城之战之后,小叶曾跟我多次提起你,说你是难得的天才,更是他投缘的朋友,我便一直想见一见你这位少年英雄,没想到今天竟然碰到,实在是有缘。”
陆拾忙问道:“叶兄他还好么?我离开封州城后有一年未得他的音讯了。”
安遇点头道:“他此刻正在京师,被一些事情绊住了,相信他若知道你的消息,定会前来探你的,你最近应该都是和名社诸位前辈在一起的吧?”看见陆拾点头,他又转过头去对蔡问天道:“蔡前辈,我们前方便要转路先到安卢城了,咱们就此别过。他日若有机缘,再向前辈讨教。”
蔡问天似乎对这个年轻人颇为满意,难得颔首道:“安遇你不必过谦,你年纪轻轻,无论文韬武略均是上乘,只是老夫劝你一句,你锋芒太露,做事不论手段只求结果,这番行为本也无不好,但若太过激怕会有反噬之害。”
安遇听完,恭敬拱手,道:“谢前辈教诲,晚辈自当铭记在心,时刻自省。”说着径自去了。
蔡问天“嘿”了一声,道:“这年轻人怕是听不进去的。唉。”洛夕却捅了陆拾一下:“你发什么呆呢?”
陆拾一愣,旋即道:“我方才见到这安将军手上有一截红色的剌青,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你这一捅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了,叶兄的手上好像也有一个类似的纹身。”
洛夕“咦”了一声:“我居然没发现,哪里?什么样的?”
陆拾道:“这个纹身应该是在手腕附近,平时被袖子遮住了,只有拱手之时你才能看见,看起来似乎是个火焰图形。”
洛夕偏头回忆半晌,确定没有记忆,忽地又想起一事,道:“老天,你怎么跟这个安将军走到一起的?”
蔡问天没好气道:“还不是为了找你这个笨蛋,我们一猜你便是迷路了,便在这灾区里找你的车辙印,那天居然找到了,恰好碰到这队叶家军也要朝这边行军,我便随他们一起了。”
洛夕叹了口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弹丸也在后。张洛和伏青云争来争去,却不知道最后都便宜了安遇这个手执弹丸的将军了。”
陆拾点头道:“伏青云世镇青州,张洛一支孤军不服调遣,这一来两个刺头一次消除,青州倒也安定了。”
洛夕“哼”了一声:“岂止,你看那仲孙乱,毫发无伤地逃走了,下次再过哪个府县,我敢保证,还有这一手,哼,各地这些各自为政的军队没收编完成,这支残军怕永远都剿灭不了。还有那唐先生,我看就像……”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心里明白这个话若说出来,便是在说叶渊停动用杀手暗杀朝廷武官,这话从名社嘴里说出,绝对是个严重的指控,万一传出去怕是个很大的麻烦,故当即住了嘴。
陆拾也明白她的顾虑。从昨日种种情形看,那安遇的队伍借着剿灭天心宗余党的名义,怕更多的精力是在剿灭各地在大乱中冒出的意欲各自为政甚至有不臣之心的军阀,这事做可以做,却不能说。他当即转了话题道:“我一直昏迷,却不知道寨子怎么样了?”
洛夕叹了口气:“幸好叶家军来得快,天心宗撒腿跑了,那些撤走的老幼倒是没受什么损伤,但留下来守寨的,十死八九。唉……”
陆拾眼前闪过张篱那明艳的面庞,和那波澜不兴的眼神,缓缓道:.“这一番真是大劫。但他们的根还在,希望还在,寨子不会有事的。”
洛夕点头道:“有张篱在,他们的寨子是不会有事。提到张小姐,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陆拾默默点点头:“我猜你想得跟我一样。你是不是在想,张小姐那日为何会孤身一人到寨子外面,又正巧被我们救了?”
洛夕一愣:“小六十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事当时没觉得,现在越想越觉得有蹊跷……唉,不过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纠结了,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对了,小六十,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一句倒是真把陆拾问住了。他本来的计划就是四处走走,没想到刚一出门就遇到劫匪,差点身死,接着被洛夕救了,一路就是莫明其妙地疲于奔命,此刻终于安全了下来,要说下一步做何打算,倒真的一时瞠目结舌,答不上来。
洛夕嘻嘻一笑:“你也别急,慢慢想,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是的,少年,有很多时间。
有很多很多时间、很大很大的世界,在等着他们。
这一年,陆拾十六岁,洛夕十七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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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寨之危虽解,陆拾一行人又中落入圈套之中。军荼利明王亲至,与杜刑拼得两败俱伤,洛夕也重伤垂死。一行人急回名社总舵时,在海路上却又发生诡异案件,叶相一脉、太初道、财神联盟等各大势力龙争虎斗。少年陆拾,《临渊》路上继续前行!
详情请见,《临渊·焚舟誓》!
纠错复习《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0期 > 何慕之
转眼已近五月,一年快要过去一半,一个学期也快到达期中阶段。笔者遥忆自己当学生时,各种考试层出不穷,但期中和期末必然是重中之重,同窗们少不得要突击复习之。本期的“大家来找茬儿”,也应景来复习一下《武侠版》近一两年来的常错问题吧。
第一类:硬错字、词。主要反映为把同声字词或外形相的字词搞混淆(主要参见本栏目2012年12月上《同声同形》),如永远纠结的“的地得”问题。这类错字词的出现原因有二,一是作者、编辑共同粗心马虎;二是作者、编辑一齐认错为对。侠友林中飞鸿在新浪微博反应:3月下杂志第143页的第10行有一个“精彩分层”,应该是精彩纷呈吧?的确,“精彩纷层”,查无此词,应是精彩纷呈。虽然可能很多人在朗诵时将平舌音和翘舌音分不清楚,常将“这里”读作“仄里”、“精彩分呈”读作“精彩纷层”,但在书面使用时,还是尤其需要注意规范。此外,如“玩艺”应写作“玩意儿”等这一类固定的词组,也是小说作者和编辑尤其需要注意的。
第二类:写镨人名。这一错误看似很小,但却是频频中枪。本栏目在去年4月上的《同名,不同姓》一文中,专门强调、纠正过这一类错误。而今次又让众位编辑汗颜:侠友熊多多发现,最近刚入手的3月下,《道是无睛》大结局,P138页倒数第8行,“秦真真”变成了“韩真真”。韩真真是怎么来的?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第三类:情节bug。比如一个在前文中死得非常彻底的小角色,后来再次出现,挥刀砍杀,这就是个bug。本事例出自2011年4月下和月末的《青铜伤疤》一小说中。到现在,这类情节错误一般不会影响故事大走向和读者理解,但一直都有可能出现,而且出错方式花样百出,“精彩纷呈”。比如本栏目去年5月的《到底死了几个人?》,纠错《智枭》某一处死人数目问题;8月的《序长幼》,研究司马瑜与任天翔年龄问题等等。有读者提到:3月末《梅开正午》里关于小刀的性别问题,认为杜天龙既然先前就认为小刀是女的,后面又怎么以兄弟相称,扭捏不敢示爱?这算不算情节的bug?笔者答日:这倒不是。小刀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糊涂的杜大少天龙刚开始直觉认为她是女孩子,但被人否认了后,就一根筋地相信了“小刀是个男孩子”的“事实”。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这是武侠江湖经典桥段:她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总会遇到一个他。而平时最聪明的他,却肯定是最后知后觉、最后一个才发现“他”其实是“她”的人。最终,他是她的Mr 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