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唐门孤女
唐缺
文 唐缺
唐吉最近长了一脸的疙瘩,好似被天女散花打到了脸上一样,这是因为他心情很糟糕,有些着急上火。作为蜀中唐门的大管家,在掌门寿辰即将到来的时候,手里总有堆积如山的事务需要他去处理,每每让他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三片。唐门在江湖上盛名远扬,又极好面子,每办一次寿宴之类的活动都像是一场战争,偏偏越到最忙最乱的时候,越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让他一刻不得清闲。
在这个闷热的七月午后,忙碌了一个通宵外加一个上午的唐吉总算找到了片刻余暇。他往自己的太师椅上一靠,手里拿着厨房刚送来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刚咬了两口就沉入了梦乡,吃了一半的包子还捏在手里。但没过多久,他就被吵醒了。后来唐吉发牢骚的时候总喜欢提到这个可怜的包子。
“我被吵醒的时候,手里的包子还是热的!还是热的!”唐吉吹胡子瞪眼地说,“这个混账东西真是让我片刻不得安宁!她要不是那个谁的女儿,老子早就把她逐出唐门了!”
“但她毕竟是那个谁的女儿啊,忍忍吧。”听他发牢骚的人说,“掌门未必不烦她,但身在这个位置上,掌门也不好当的。” “哼,掌门就是顾忌别人说闲话,他也未免太小心了,”唐吉提到掌门,嗓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很多,“谁敢说唐门掌门人的闲话!”
这桩把唐吉从难得的休憩中吵醒的事情是这样的:两名年轻弟子在习武坪对练接发暗器,结果出了事故。按照唐门的规矩,初入门的弟子练招必须使用没有煨毒的低等暗器,但偏偏有一个弟子就用上了构造较为复杂的高级暗器——无边落木。而原本应当在打出手之后才会爆裂开的无边落木居然在该弟子手掌心上就裂开了,二十七枚钢针齐射而出,穿透了他的手掌,尽管针上无毒,杀伤力也着实不小,当场就把他疼晕过去。幸好医治及时,不然他这只手掌恐怕都得废掉。
这位倒霉的弟子手掌被裹成了一个球,然后愁眉苦脸地被执法长老揪着耳朵带到了唐吉身前,跟在一旁的还有主管试炼室的藏剑长老。两人的目的各不相同,执法长老需要弄明白低级弟子不允许碰的无边落木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弟子的手里,藏剑长老则想要追究这枚显然质量不合格的暗器是谁铸造出来的。而两人的问题都只需要用一句话就能解答清楚。
“是一一小姐给我的,”那名弟子垂着头,“她说这是她潜入藏经楼盗窃图谱然后偷偷溜进试炼室亲手按照图谱打造出来的,要我试试。我……我从来没有用过无边落木这样的高级暗器,一时心喜,就没想太多……” “又是唐一一!”唐吉拍案而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甚至顾不得抹去嘴角残留的包子馅儿,瞪大了黑眼圈浓重的双眼,咬牙切齿地咆哮着,“上个月对练打伤了四个同门,上上个月偷入藏经楼撞翻蜡烛引发火灾,上上上个月拿厨房的汤锅试验她的‘十全大补汤’,害得上百人浑身出疹子……”一口气数出去九个月之后,他才喘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坐了下去,但脸上仍然余怒未消。
藏剑长老则在一旁细细观看那枚已经裂开的无边落木,啧啧赞叹起来:“她小小年纪就会看图谱和使用试炼室里的工具,而且还用得像模像样,实在难得。可惜还是不够精细,这枚机簧细了半丝,不然就不至于还没出手就裂开了。嗯,有前途,小丫头有前途……”
唐吉愣住了:“藏剑长老,您这难道是在夸她?”
藏剑长老也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立场没有摆对,赶忙咳嗽一声:“盗图谱,偷进试炼室,自己打造暗器,实在是太胡闹了!还请执法长老严惩,绝对不能姑息!”
执法长老一直板着脸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听完这句话后,对那名伤了手的弟子说:“暗器虽然是唐一一打造的,但你使用了非配发的暗器,就是犯了门规,在练习中越级使用高级暗器,罪加一等。先去领三天禁闭,其余处罚禁闭完了再议。”
受伤的弟子哭丧着脸出门了。执法长老关好门,回过头来看着唐吉:“大总管,唐一一这名弟子,你要是再不想点办法,迟早有一天唐家堡的祖坟都会被她刨出来。而且掌门寿辰也临近了,继续这样天天捣乱,说不定会对寿宴有什么妨碍——这可是你三个多月来的心血啊。”
这最后一句话点到了痛处,唐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必须得去求见掌门了。就算是那谁的女儿,也不能任由她这么肆意妄为。”
几位管事的长老聚集在一起头疼的时候,他们口中的唐一一小姐正在兵器库外面晃悠。唐门历来有四大重地严禁乱闯,分别是议事厅、藏经楼、试炼室和兵器库,但这些禁令对唐一一来说似乎完全不存在。确切地说,假如它们真的不存在或许还好些,正因为它们白纸黑字地存在,才总能勾起唐一一去违反、去破坏的冲动。
兵器库是存放唐门兵器尤其是独门暗器的重地,一向防卫森严,层层设岗。这个时段轮值看守最外围的是年轻弟子唐祺和唐元。唐祺看着不断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的唐一一,额头上汗如雨下,终于忍不住说:“一一小姐,自从上次你潜入兵器库偷走了三枚子母阴阳锥之后,里面又加了三层防卫,你还是不要动这个念头了比较好。”
唐一一笑容可掬地看着唐祺:“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进兵器库了?你可看好了,我没有踏过警戒线啊,唐门什么时候连站在树下摘花看风景都不许了?”
“可你的眼睛一直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唐元说,“你每看我一眼,我就好像要折寿一个时辰。”
“我看你们俩长得可爱,想多看看你们也不行吗?”唐一一笑靥如花。
唐祺喉头艰难地蠕动了几下,狠了狠心,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一一小姐,算我求你了,以我们的本事,这第一层岗哨肯定是拦不住你的。可你一旦进去了,我们兄弟俩就要受重罚。上次阿虎因为你的缘故被杖责三十,四五天后才能下地,我们兄弟俩身子骨还没阿虎好……”
“好啦好啦,别装可怜啦!”唐一一悻悻地说,“我不过就是想去偷一枚无边落木出来,看看我到底哪儿做错了……算啦,下次阿虎看门的时候我再进去吧,反正阿虎壮实。”
“对对对,还是等阿虎看门的时候再说吧!”唐祺喜出望外。
“轮到阿虎的时候我们通知你!”唐元一脸谄媚。
“多谢你们啦,来,吃糖,四哥前些日子特意从闽南给我捎来的。”唐一一带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纯洁笑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
片刻之后,唐祺和唐元倒在了地上。唐一一跨过两个笨蛋,一边向里走一边说:“做兄弟的就是耍互相帮助,光让阿虎一个人挨打多不好。”
唐门原本是一个门风严谨、规章严明的门派,虽说千百年来未必就没有出现过唐一一这样不守规矩的弟子,但一旦出现,轻则禁闭处罚,重则逐出门庭,从来没有人能把事情闹大。
唐一一是唯一的例外,在她娇俏可人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比试炼室里的火焰还要跃动的心。在唐门里,没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没有什么地方是她不敢去的,也没有什么人是她不敢招惹的。按理说,这样的惹祸精应该早就被一脚踢出门去了,但是唐一一活到十七岁了,仍然赖在唐门没有离开,而且还混得风生水起,原因只有一个:她是唐染的女儿。
唐染是唐门上一代的掌门人。虽然他在位时间并不长,却在短短数年里率领着唐门重重打击了世代为敌的老仇家江南霹雳堂,是一位十分有作为的唐门掌门。然而他在参加一次葬礼的时候,被江南霹雳堂用埋藏在棺材里的炸药偷袭,炸成重伤,几年后与世长辞,身后只留下了四岁的女儿唐一一。而他的妻子也早已去世,因此唐染死后,唐一一就成了孤儿。
有了这样的身世背景,也就不难想象唐一一从小到大受到了怎样的特殊照顾。新任掌门人唐思贤一上任就说了,要所有人把唐一一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看待,而唐门最德高望重的长老唐恒也对她照料有加。两位分量最重的大人物既然带头发话,其他人自然不能反对,于是唐一一虽然父母双亡,却活得比任何一个唐门子弟都要好。
而随着她逐渐长大,人们才发现,她的性格和一向温良敦厚的唐染半点也不像,或者说,十足地走向了唐染的反面。
比如她原本的名字叫做“唐依依”,写出来还像是个淑女的名字,但六岁那年上第一堂习字课后,她就强烈要求改名。
先生很是纳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你的名字来自于《诗经》,又有意境又文雅,正合大家闺秀的风范,哪点不好?”
唐一一的回答让先生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写起来太麻烦!”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名字?”先生强忍着怒气问。
唐一一指了指坐在她旁边的小孩:“贝一毛的名字多简单!特别是‘一’这个字,随手画一道横就出来了,绝对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一个字,我要改名叫唐一!”
“荒谬!”先生勃然大怒,“父母给的名字怎能随便更改!你是唐门前掌门的女儿,又怎能用如此陋俗的名字!”
“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干吗那么在意?”唐一一撅起了嘴,“就像你的名字叫华青松,但你看起来哪儿像一棵松树?最多是一根松枝,还是捡柴火的都不要的那种枯枝。”
先生被气晕之后,唐一一被带到了唐恒面前。唐恒倒是没有什么怒容,只是问她:“你想要改名字,真的只是因为那样写比较简单?”
唐一一拼命点头:“那还用说?这是我的名字,要陪我一辈子,我以后会几千次几万次地写下它。你算一算,如果我一直用‘依依’这样的名字,我的一生里要浪费多少宝贵的时间在签名字上面?如果把这些时间都拿去干正事,我会干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唐恒饶有兴致地看着唐一一:“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么说来,你还想要做大事?什么样的大事,说来听听。”
唐一一搔搔头皮:“我还没想好。但正因为还没想好,所以更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写名字上。”
唐恒哈哈大笑起来,唐一一莫明其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唐恒才停住笑声:“你和你的父亲,还真是不一样啊。好吧,我准许你改名,不过,唐一实在太难听了,不如多加一个‘一’字,叫唐一一,怎么样?和你以前的名字读音完全相同,但只需要比唐一多画一横。”
唐一一想了想:“也还不错,就照你说的改吧。”
于是唐依依真的如愿以偿变成了唐一一。这之后的日子里,人们发现改名事件不过是她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麻烦的开始:她好管闲事,遇到什么不对都要站出来发表意见甚至动手干涉;她好奇心重,总喜欢偷窥高级弟子练武,喜欢钻到藏经楼里去翻看一些禁书,尤其是暗器图谱;她满脑子异想天开的念头,经常提出一些改进暗器的方法,而且不仅仅只是说说而已,她还有勇于实践的热情,为此经常偷偷进入试炼室。最要命的一点在于:她不听话。唐门门规不允许做什么,她就偏喜欢做什么。
“她和她父亲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总管唐吉气呼呼地说,“根本就是脑后生反骨!”
“脑后生反骨也未必是坏事,”唐恒安慰他说,“唐门门规太严,有时候难免有点像一潭死水,少了些活力和生机,有这么一条脑后生反骨的大鱼在水潭里搅和一下,也许反而更好。”
唐恒威望极高,虽然在唐门并没有领任何正式职位,但武功智谋皆出类拔萃,唐染和唐思贤两代掌门都由他辅佐,俨然有几分帝师的味道。唐吉不敢和他争辩,只能小声嘀咕:“就怕把潭里的水都搅和干了……”
“掌门,你真的必须想法子管教一下唐一一了,”唐吉一脸痛心疾首,“再这样下去,不仅仅是内部的一点不方便而已,恐怕整个唐门的声誉都要受到影响。今天的事情又不是个例,上个月她对练时打伤了四个同门,上上个月……”
唐吉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唐一一的光荣史,唐思贤始终微闭着双目,不知道他是在用心倾听还是在打盹儿。忽然之间,唐思贤挥手止住了唐吉的絮叨,开口说道:“门外是唐韬吧?是要找总管么?别老是站在那里了,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中级弟子走进来,先向唐思贤行礼,然后对唐吉说:“一一小姐又闯进了兵器库,偷了两枚无边落木,但在离开时被抓住了。执法长老说他不管了,命令我直接来找您。”
唐吉把脸转向唐思贤,脸上的每一个褶子似乎都在说着同一句话:“看到了吗?”
唐韬退下去后,唐思贤想了一会儿,忽然问唐吉:“一一已经满十七岁了吧?”
唐吉点点头:“上个月满的。她为了给自己庆生,到厨房偷了两只鸡和一块腊肉,又到酒窖偷了一坛陈年剑南春……”
“按照门规,是不是必须十八岁才能出门办差,可不可以有例外?”唐思贤打断了他。
唐吉愣了愣:“是啊,历来的门规都是十八岁才能出门办差,但如果是有天赋、资质特别优秀的弟子,可以得到掌门特批,提前下山。”
“那就这么办吧,”唐思贤伸了个懒腰,“最近不是为了寿辰的事情要派很多弟子去各地送请帖吗?让她也去吧。”
“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派她去合适吗?”唐吉说,“她要是沿路游山玩水或者惹是生非耽误了日子,请帖不能按时送到,或者是她言行不检点得罪了贵客,那就是我们失了礼数了。”
“让她去给一个注定不会来参加寿宴的入送,不就行了?”唐思贤说,“派她去川西清溪镇,给黄宗乐送请帖吧。”
唐吉点了点头:“这个倒是好主意。黄先生双腿残疾多年,是肯定不会来赴宴的,我们给他送请帖只是聊表心意而已。而且黄先生脾气温和宽厚,想必不会和小女孩儿一般见识。”
“那就让她去历练历练吧,”唐思贤说,“其实我倒是希望她在路上遇到点什么波折,年轻人总要碰点钉子才知道人世险恶。”
这后半句话无疑说到唐吉心坎里去了,他一拍巴掌:“好!就让唐一一去给黄先生送请帖。”
于是,唐一一骑着一匹瘦小的川马,离开唐家堡一路向西而去。
蜀道多山路,崎岖颠簸,正好可以防止她一不小心在马背上睡着了。自从唐吉向她宣布了这个决定之后,她就兴奋不已,几乎一夜没能睡着。
“我现在终于觉得你有点像个好人了,大管家。”当时她笑眯眯地对唐吉说。
唐吉背过身去,压根不接茬。唐家堡的人们以送瘟神般的迫不及待迅速为她准备好了马匹、银两、干粮、兵器。银两数额充足,干粮是当地有名的香酥烧饼,暗器是她这个等级的弟子能拿到的最好的摧心钉,这些都挺好,但一看到马她就撅起了嘴。
“这马怎么那么瘦?”她不满地说,“会不会骑到半路它就累死了?”
马师连连摆手:“一一小姐,这你可不能乱说。蜀地多山,给你配北方的高头大马根本没用,就是要这种川马,能爬山,有长力。再说了,你想啊,现在整个唐家堡上上下下的人都盼着你早点离开,难道还会故意准备不好的东西惹你生气?”
“合理!”唐一一竖起大拇指,“那我就要这匹马了!”
这一路的行程还算顺利,和她之前想象中刀光剑影的江湖大不相同。毕竟一言不合拔刀对砍这种事只存在于那些胡编乱造的坊间小说里,大多数江湖人还是把生活的重点放在赚钱上,而并非四处找茬儿见人就打。另外,唐门在四川势力很大,而唐门的马匹臀部都烙有印记,就算路上有些宵小之辈对她动了什么歹念,一认出来她是唐门的人,多半也就放弃了。
因此唐一一生平第一次江湖历练基本没有什么波折,除了半道上因为贪吃酸辣凉粉拉了两天肚子之外,其他一切都好。如果换了另外一个唐门弟子,或许会巴不得一路平平安安不出意外,但唐一一却与众不同,总希望能真的遇到点什么事儿,好让她大展身手。她觉得不遇到七八十个穷凶极恶提着鬼头刀的敌人怎么能算闯荡江湖,那只能算大家闺秀出门远足。
怀着这样的念头,每天晚上在客栈投宿的时候,唐一一都会在枕头下面压两枚暗器。她期待着,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几个不开眼的毛贼偷偷撬开她的窗户,然后她伸手到枕头下摸出暗器,扬手打出去,毛贼们身中奇毒倒在地上翻滚惨叫,威风凛凛的唐女侠站在一旁仰天大笑……
然而想象归想象,严酷的现实是根本没有什么毛贼去找她麻烦。十天后,她已经踏入了清溪镇,回想着这一路无聊的旅程,着实是满心惆怅。她盘算着,下一次一定要去一个稍微远点的地方,最好能是天山大漠之类的,一听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没准还能遇到一两个英俊的少侠……
唐大小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按着地址问路。清溪镇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黄宗乐的居所。
黄宗乐是一位多年不问世事的江湖剑侠,如今的年轻人多半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传说此人剑术精湛,年轻时也是一位一等一的高手,而且还有着近乎通神的医术。当年老掌门唐庭远,也就是上任掌门唐染的父亲、唐一一的祖父,曾被江南霹雳堂的毒烈弹袭击,身中剧毒,全靠黄宗乐的神奇医术妙手回春,这才保住了性命。
因此黄宗乐被视作唐门的恩人。唐门一向最重恩义,即便黄宗乐早已归隐,掌门寿宴这种大事,礼数是一定要尽到的。
唐一一叩响了黄府的大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书童模样的年轻人开了门。他看见唐一一,微微一愣:“请问你是?”
“我是唐门派来送请帖的。我们掌门人五十寿辰将近……”唐一一说明来历。书童听完之后,点点头:“明白了,请贵客稍等片刻,容我先进去通报一声。”唐一一点点头,书童转身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走回来:“老师有请,贵客请随我来。”
真没劲,连书童都这么彬彬有礼,唐一一暗想。原本在她的想象中,这一路历经坎坷来到清溪镇后,事情不会这么顺利,黄宗乐会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会拒绝见她,然后她又可以施展手段好好和黄宗乐斗一斗……
遗憾的是,这最后一点让她第一次江湖之行变得有趣的希望似乎也要破灭了。
之后的事情倒是出现了一丁点儿让唐一一意料不到的地方:黄宗乐坐在轮椅上见了她,原来此人旱在十年前就因为一次意外而双腿残疾了。很显然,他已经不可能再去参加掌门寿宴了。不过看上去他倒并没有自怨自艾,性情还是显得恬淡温和。唐一一进去时,他正在书桌前练字,那字体虽然比不上书法名家,但道劲有力,自有一番气势,也算是相当不俗的技艺。唐一一瞄了一眼,再想到自己狗爬似的书法,不由一阵羞惭。
“你们的掌门人也许是事务太多,所以把这件事给忘了。”黄宗乐微笑着说,“七八年前,掌门人喜得干金的时候,也曾向我发出过请帖邀我去参加满月酒席,但那时候我的腿脚已经不灵光了。我最后一次踏入唐家堡,已经是十三年前掌门即位的时候了。”
见鬼,唐思贤的记性那么好,再加上一个专业记录各种鸡毛蒜皮琐事的大管家唐吉,怎么可能会漏掉这么重要的信息?唐吉这个混蛋可是连自己三年前的某个下午到厨房偷了一条鱼都记得清的。唐一一想着,忽然间明白了点什么:多半是这两个老家伙看自己不顺眼,故意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趟注定无功而返的行程,目的无非是挫挫自己的锐气。
“这两个老混蛋!”唐一一忍不住骂出了声。
“你在说什么?”黄宗乐有些奇怪。
“啊,没什么。”唐一一慌忙搪塞,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我是说,祝您健康,祝您十分健康……”
正在尴尬不已,后堂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黄宗乐苦笑一声,对书童说:“快去看看,那只调皮的猫儿又毁我的东西了。”
唐一一正好借机告辞,逃也似的溜掉了。
唐一一无奈地离开黄府,心里还在咒骂着两个该死的老头子。无论如何,请帖送到了,任务完成了,黄宗乐去不去随便他,我只管回唐门复命就行,唐一一想。不过眼下天色已晚,她决定先去找一家客栈投宿。
她信步走在清溪镇的街头,正在欣赏着这座古镇与唐家堡截然不同的秀丽风景,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好管闲事的唐一一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闹,她循声快步赶了过去,看到前方的一条青石板路上围了一圈人,都在向圈里指指点点。
唐一一毫不客气地分开人群钻了进去,只见被围在圈里的一共有五个人,一个身穿丝绸长衫看起来风度儒雅的中年男人抄着手站在一旁,另外三个彪形大汉则在痛揍一个瘦弱的少年。
“你认不认?再不认就打断你两条狗腿!”中年男人虽然看上去颇具气度,一开口却显得凶狠鄙俗。
“东家,我真的没有偷您的钱,真的没有偷啊!”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少年不住地讨饶。
“放屁,除了你还能有谁?”中年男人恶狠狠地说,“我看你家贫可怜,勉强收留你在我的布庄里做学徒,没想到你非但不知道感恩,居然还敢偷人内堂盗窃!我今天要先把你打个半死,然后再送官!”
从这几句对话,唐一一已经可以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了,这简直活脱脱地就是说书先生嘴里的恶霸欺压良善的桥段。毫无疑问,这个少年人是一个清清白白的穷困人家的孩子,为了养家,到中年男人的铺子里当了学徒。而这个中年布庄老板,就是故事里常见的恶霸财主,平日里对学徒打骂欺凌,丢了钱就冤枉无辜的少年。鬼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丢了钱,又或者其实是偷偷把钱拿出去赌了嫖了却不敢告诉老婆……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
想到这里,唐一一只觉得血往上涌,大步走上前去,三拳两脚把三名打手打翻在地上。中年人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搅局的,眼见自己豢养的三名打手被那么轻松地打倒在地,不由往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捣乱?”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唐一一的愤怒在说出了这句经典台词之后忽然转化为兴奋。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维护正义、打抱不平的女侠,正在面对着一起恶霸欺压良善的罪恶事件,此时此刻,女侠若不挺身而出,正义就将被玷污,公理就无法得到伸张!
“什么不平?”中年老板很恼火,“这个小贼偷了我的钱,你要拔刀相助,也应该是帮助我把我的钱找回来才是吧!”
“呸!你这种货色,一看就是为富不仁、作威作福的黑心奸商!”唐一一愤怒地说,“冤枉好人难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你刚才说要见官,好啊,我这就陪你们见官去!”
“还……还是不要见官了吧?”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唐一一回头一瞧,说话的居然是挨打的学徒。
他擦掉脸上的血污,看着唐一一,重复了一遍:“还是不要见官了吧?女、女侠既然站出来维护正义,也应该知道这年头官商勾结,即便见了官,县令也一定会帮着他,而且你只是个过客,以后会离开清溪镇的,你一走,我在清溪镇还怎么活得下去?”
唐一一猛然醒悟,不错,县令什么的玩意儿必然是站在富商一头的,到时候多半会先把这个可怜的学徒按在地上痛打六十大板,来个屈打成招。想到这里,她一把抓住学徒的手,把他拉起来:“跟我走!”
“走?走哪儿去?”学徒莫明其妙。
“我带你离开这里,”唐一一说,“另外找个地方安家。”
“你简直是胡闹!”中年老板指着她的鼻子,又不敢上前,气得全身发抖,“那他偷我的钱就算了?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吗?”
学徒也傻眼了:“清溪镇是我家,我怎么能离开这里?”
几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人群外突然挤进来一个瘦弱的老人,二话不说跪倒在地上,正跪在唐一一面前。唐一一忙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跪下?”
“求求你了,别拉小狗子去见官,钱我不要了!”老人颤巍巍地说,“方老板,谢谢你的好意,但是闹到县令那里可就麻烦了,县令一向是六亲不认的……算了吧!”
老人说罢,从身上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方老板。
“也只能如此了,回头我再替你想想办法,”被称作方老板的中年人长叹一声,对三名刚刚被揍过的手下说,“先回去吧。”
三名手下悻悻地跟在他身后离开,名叫小狗子的学徒也从地上爬起来,恨恨瞪了唐一一一眼,搀扶着那个瘦弱的老人走开了,脚步倒是挺灵活,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唐一一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眼见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投向她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和责备,更加不明所以。
我做错什么了吗?唐一一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候,一个温和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那只是一起苦肉计,演给方老板的老婆看的。可惜的是,被你搞砸了。”
唐一一急忙回头,站在身边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布衣荆钗,外貌朴素。她低声问这个妇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个老人,清溪镇上的人都叫他吴老伯,是一个可怜人,老伴早亡,三个儿子都先后被朝廷抓丁去对抗蛮夷入侵,全部死在了战场上。”妇人说,“他年老多病,没有任何谋生的能力,全靠镇上的人轮流接济才能勉强度日。刚才被你痛骂的那位方老板,可没少给他送银子。”
“但是那个方老板,刚才又打人又骂人的,看上去……不像是个好人。”唐一一说。
“那是他们演的一出戏,”中年妇人说,“方老板的老婆吝啬贪婪,拳脚功夫还很好,而方老板又畏妻如虎,每次想要做点善事,总是被老婆阻止,有时候被打得几天下不了床。这一次吴老伯风湿犯得很重,非得请大夫买一些好药不可,可他哪能掏得出来这笔钱?方老板想要替他出钱,又怕被老婆施以家暴,就想出了假装被盗的点子。
“但是偷盗这种事要做得可信,也不大容易,方老板就和小狗子商量,假装气急败坏地打他一顿,诬陷他是窃贼,可以让这场戏做得更真,算是向他老婆交差。反正钱并不在小狗子身上,过后就说窃贼实在找不到就行了。但是你一跳出来就要拉着小狗子去见官,这可坏了事了,本县县令一向明察秋毫,这点谎言一定瞒不住他,真相肯定会被揭穿。吴老伯担心连累了方老板和小狗子,自然只好不要这笔钱了。”
唐一一这才弄清楚原委,原来事实的真相和她所判断的差得实在是太远了。自己不分青红皂白跳出来主持正义,结果反而帮了倒忙,害得一位老人无钱治病。
这居然就是我第一次进入江湖的时候做出来的事情。唐一一呆若木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她终于意识到,世事并不像眼里所见的那样黑白分明,而真正的人世间的事情也不能用故事里听来的东西去衡量—一那可能完全不着边际。
而自己就凭着那些所谓的常识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最后的结果是一个贫病的老人也许会因此病情加剧,甚至丧命。
她想到的另外一件事是,她成天在唐家堡里作威作福无人能挡,其实不过是因为大家是“自己人”,所有人都忍气吞声地让着她,自然是威风八面。可是现在,在这样一个充斥着陌生人的川西小镇上,那些冷漠而鄙夷的目光就像一把把直戳心脏的尖刀,简直可以杀人。
人群早已散去。唐一一咬着嘴唇,独自一人站在街心,脑子里不停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直到西斜的日头慢慢泛出昏暗的红光。她突然狠狠一跺脚,来到街边一个正准备关门的杂货铺,狠狠一拍柜台:“老板!”
正在搬门板的杂货铺老板回头看看她,微微有些诧异:“姑娘,你还想干什么?”
这句话的语气也饱含着不满,唐一一也无心和他计较,大声问:“吴老伯的家在哪里?”
夕阳落山了。
唐一一走在清溪镇的石板路上,琢磨着到哪里可以露宿,是到树林里去呢,还是在街边的某一个屋檐下呢?总而言之,她的腰包里所剩无几的银两哪怕全换成干粮,也只能保证在归程中不至于饿死,住店这种事就更加不用想了。
天黑之前,她找到了吴老伯家,看着这个老人穷困潦倒的惨景,一时间头脑发热,把几乎所有的盘缠都留给了他,剩下的一点点碎银子大概只够在回程时每天啃上几个干面饼。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她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必须每天露宿了。
唐一一倒不后悔自己的冲动,就当是为之前的愚蠢付出代价好了。她只是禁不住回想起一路上住店时的矫情,并且发现有一间能挡风遮雨的客栈房间住进去、有打更人在外面走动着吓走盗贼是有多么的舒适惬意。
现在虽然是夏天,清溪镇四面环山多林,夜间的空气仍然相当凉爽,但露宿的感觉绝对不会好受,更何况天空中已经开始飘下细细的雨点。
“天亡我也……”唐一一喃喃地说,在一个屋檐下席地而坐,看着毛毛细雨渐渐变大,织成密密的雨帘,在清溪镇的点点灯火中闪动着嘲弄的光芒,忽然间就很想哭。但她想,作为一个唐门女侠,这样哭出来太有失身份,还是硬憋着吧。
唐一一在屋檐下面硬憋着,把漫天的大雨想象成老天爷替她流的泪,直到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没地方去了?不嫌弃的话,到我家住一夜吧。”
“谢谢你。”唐一一饱饱地吃过一顿饭后,觉得浑身的元气都回来了。
名叫姚雨露的中年女子微微一笑:“不必客气。晚上早点歇息吧。清溪镇夜里很凉,被子记得盖严实一点。”
“我睡不着,”唐一一叹了口气,“我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这让我有一点过去十七年都白活了的错觉。”
姚雨露摇摇头:“第一次闯荡江湖的人,总会有这种感觉的。江湖从来都不好玩,真实的人世也总会让入迷惘,把它当成是成长的代价吧。慢慢习惯就好了。”
唐一一看了她一眼:“听起来,你对于这些东西也很熟悉?而且你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个普通人。你是哪个门派的?”
“门派……那些东西太遥远,我早就忘啦。”姚雨露的笑容里隐隐带有几分怅然,“我现在不属于那个世界了,也不想再提了。倒是你还那么年轻为什么就被唐门派出来办差呢?我没有记错的话,唐门子弟要满十八岁才能下山,而你看上去应该不到十八岁。”
“唐门的确有这条规矩,但是掌门人特批的就可以例外。”唐一一说,“当年我父亲的两位哥哥,都是十六岁就开始闯荡江湖,名头响亮得很。”
“你父亲的两位哥哥?”姚雨露一怔,“要说唐门这些年来十六岁就开始闯荡江湖的年轻子弟,那应当是唐夕和唐倾这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都是掌门人唐庭远的儿子。照这么说来,难道你的父亲是…一”
“是的,他就是上一代掌门人唐染,”唐一一说,“不过他在我四岁那年就死了,而且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个瘫痪的废人,都很少和我说话。他留给我唯一的遗物,就是这个。”
唐一一说着,丛包袱里取出一件小玩意儿。那是一只很精致的木鸟,拉动脚爪,翅膀就可以上下扇动。
“据我的叔祖唐恒说,我父亲在成为掌门人之前,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制作一只会飞的木鸟,可惜一直到死也未能如愿。”唐一一说,“不过我觉得这只木鸟也挺不错的,至少比别人买给我的玩具都漂亮得多。”
“你把这只木鸟一直带在身边,其实……还是很想念你的父亲吧,是吗?”姚雨露问。
唐一一没有回答,默默地把木鸟收了起来。
床铺很软和,被子也很温暖,但这一夜唐一一心潮起伏,听着窗个淅淅沥沥的雨声,始终未能入眠。她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也回想着与父亲有关的模糊不清的点滴记忆。这十七年中,她耳中所听到的与父亲有关的信息,基本上就是“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掌门”、“他在位的时候压制了霹雳堂”、“他改进了好几项暗器的工艺流程”、“他很擅长用各种计谋打击敌人”。总而言之,唐染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一个十分厉害的掌门,是唐门的大功臣,是唐门的骄傲和荣光,是唐门这些年来的中流砥柱。
唯独不是她唐一一的父亲。
她去询问平时对她十分照顾的唐恒,唐恒也总是含含糊糊地随口打发她,这更加激起了她对父亲的好奇心。在唐门内部看来是没有人愿意告诉她的,所以她也一直盼望着能得到出门历练的机会,或许在唐门之外会有人向她描述一下父亲的形象。可惜,第一次出行就那么不顺……
唐一一胡思乱想着,思绪一会儿奔到东一会儿奔到西,直到听到隔壁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在夜雨声中,这点响动几乎细不可闻,但唐一一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一开始以为那是姚雨露半夜起身,但很快又传来了第二声响动,这次的声音居然来自大门。唐一一意识到有些不对,悄悄地起床穿好衣服,戴上鹿皮手套,把几枚暗器捏在手里。
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这其实就是之前的路途中她一直期盼的“夜里发生点儿什么事”,但等到这个“什么事”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却抑制不住心里的紧张,一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蹑手蹑脚地拉开门出去,四下张望一下,并没有见到任何人。转头一看,却发现姚雨露的卧房房门微微打开了…条缝,门缝里还有烛光透出来。她心知不妙,连忙上前一脚踢开门,就地一一滚冲进房里,双眼已经看清了周围的状况,并没有任何外人在。姚雨露平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正在熟睡,连烛火都忘了灭。
唐一一讪讪地收好暗器,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声说:“抱歉啊,我听到有点动静,还以为是有人闯进来了,所以……”
说完这句话,她发现姚雨露仍然躺着不动,没有丝毫反应。唐一一心里一寒,慌忙向前走了几步,凑近一看,她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起来。
姚雨露死了。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而死因也并不难查明——她的肩头上钉着一枚暗器,伤口处黑色的血液已经凝固。
人死了。唐一一站在原地,在好长的时间里脑子里只有这三个字。江湖似乎就是为了死人而存在的,在那些精彩曲折的故事里,也总是好人和坏人杀来杀去,留下一地的尸体。别的不提,光是唐一一记事以来,几乎每个月都能听到好几次唐门子弟被霹雳堂所杀的消息,倒也并不新鲜。
但这毕竟是唐一一生平第一次见到非正常死亡的人,而且这个死人就躺在自己的隔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一想到自己可能和一个死人共处了一夜,她忍不住想要呕吐。过了一阵子,她的头脑才慢慢清醒,压抑住心里的恐慌,举起蜡烛走近,想要检查一下那枚暗器。
烛火照亮了那枚钉入姚雨露肩膀的暗器。唐一一看清了暗器的形状,登时愣住了。
那是一枚三尾蝶,击中敌人后,暗器的尖端会有机簧发动,伸出另外两枚带倒钩的尖刺,令暗器可以牢牢钉在敌人的皮肉里,释放毒素。对于唐一一来说,三尾蝶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因为……
这是唐门的暗器。唐门初级弟子的入门暗器。
三尾蝶相较其他的暗器稍微笨重一点,唐门中级以上的弟子一般就不屑于用了,但对于暗器手法还没有掌握精要的年轻弟子来说,却算是不错的入门暗器,因为那两根尖刺可以加强杀伤力,即便内力不够也可以凭借机械的力量击伤敌人。现在唐一一的包袱里就装着两枚三尾蝶,那是出门之前凭着掌门的条子去兵器库领取的。
为什么姚雨露会死在唐门暗器之下呢?难道是有其他唐门子弟来到这里?可他为什么不和自己知会一声,就动手杀了姚雨露呢?唐一一猜测着,揣摩着,直到另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唐门的暗器,未必只有唐门中人才能用。
而唐门之外的人用唐门暗器杀人,也许目的只有一个……听着门外渐渐传来的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唐一一忽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彻悟。
“我是被人陷害的!”唐一一硬挺着脖子,大声对县令说。跪姿让她感到屈辱,双膝也十分疼痛,但她一时顾不上这许多,一心只想先证明自己的清白。
县令捋了捋浓密的胡须,哼了一声:“每一个罪犯都声称自己是被陷害的。老爷我办案,讲究的是证据。现场没有其他脚印,很多人都亲眼见到你跟着姚雨露回到她家里,当天晚上有条件作案的人只有你。更何况,杀死她的是唐门暗器,而你正好是唐门的子弟,从你的包袱里还搜出两枚一模一样的暗器来,简直是铁证如山!”
“如山个……”唐一一好歹明白此刻不能惹县令发怒,硬生生把后面那个“屁”字咽了回去。
这已经是三天里的第三次堂审,唐一一虽然每一次都矢口否认自己是凶手,但现场证据确实对她不利。如县令所说,姚雨露的屋子里当晚只有唐一一这一个外人,并没发现其他人的足印。而连夜的降雨破坏了屋外的足印,无法找到外人入侵的证据。
当然最糟糕的就在于姚雨露是死在唐门暗器之下这一点,简直让唐一一百口莫辩。她只能不断向县令指出自己并没有任何杀人动机,但捕快们在姚雨露家里挖地三尺,找到了一些十分惊人的东西。
在那副温柔和善的外表之下,姚雨露其实是一个女飞贼!捕快们在姚雨露家里找到了一个暗室,暗室里竟然藏着许多值钱的珠宝、古玩、字画等等,其中有一些是已经有记录的失窃物品,最早的丢失记录竟然可以追溯到十余年前。这个女人在清溪镇住了有将近十年了,一向与人为善,人缘极佳,谁都猜想不到她居然是一个大盗。根据估算,这些赃物加在一起,至少值好几万两,所有清溪镇居民的财产加起来还不够这个数。
“所以说,你的作案动机再明显不过了,”县令说,“姚雨露收留你,也许原本是想要从你身上偷一些东西——我知道你们唐门暗器在江湖上很值钱——却没想到引狼入室,反而被你发现了她的秘密。于是你动了歹念,半夜潜入她的卧房,用随身携带的唐门暗器杀了她。多么完美的推理!”
“完美个……”唐一一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陷进了一个可怕的阴谋里面,似乎是早就有人想要杀害姚雨露,但却一直没有好的机会,她这个唐门弟子的到来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杀死姚雨露,栽赃给唐一一,一切天衣无缝。
不过另一方面,也幸好她是唐门子弟。唐门在四川势力庞大,各种官场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县令纵然想要秉公办案,也不敢轻易处置,所以只是暂时把唐一一收监,然后将此案呈报上级。
唐一一也清楚,到最后她不会有事,以唐门的能量和一贯护短的风格,肯定有办法把她捞出来,平平安安送回唐家堡,这一次被收监,注定只是有惊无险。只是这么一来,有了被堂审和吃牢饭的经历,唐一一小姐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她过去在唐家堡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谁都敢惹,什么都敢违反,现在离开了唐门却一下子现了原形,被人轻轻松松地算计陷害,沦落到身陷图圄、靠家族与官府的关系去解救的地步。
她几乎可以想象唐家堡上上下下的人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打量她:看看看看,这就是唐家堡无人敢惹的小魔头,平时在家里不可一世见谁欺负谁,其实不过是个窝里横的货色。
窝里横的唐一一蜷缩在床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县令毕竟还是顾及到唐门的颜面,给她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囚室,让她可以不必在其他的囚徒面前丢脸。因此她可以放心地哭泣,放心地痛骂诅咒,放心地发泄一切情绪。
其实还不如和其他的囚犯关在一起,唐一一恶狠狠地想,那样姑奶奶至少还可以寻衅滋事,好好地揍几个婆娘出一口气。她转念一想,堂堂唐门精英弟子、前任掌门的女儿,沦落到殴打普通囚犯泄愤,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只怕会更加丢脸吧?
唐一一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在囚窒里来回走了两圈,越想越觉得窝囊窝心,一脚狠狠跺在地上。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咔”的一声,她这一脚踩下去之后,地面竟然陷了一个大坑出来。唐一一猝不及防,从坑里掉了下去。幸好她及时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下坠中的唐一一呆呆地想:我就算是再练上六十年的功,也没可能一脚踩塌地面啊,哪怕是踩一个脚印出来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个坑又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绝对不是幻觉。
直到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接住,唐一一才闹明白,这一脚其实只是踩破了地面的表皮而已,表皮下面的这个大坑,原来是被人挖出来的。挖坑人此刻就站在坑底,伸出胳膊接住了自己,嘴里还在高兴地喊。
“老大!我终于把你救出来了!”挖坑人带着哭腔紧紧抱住她。
“啪”的一声,唐一一狠狠给了挖坑人一耳光,然后挣脱对方的臂弯。
“爪子往哪里放!”唐一一骂道。
“咦?老大,你怎么变成女人了?”挖坑人十分惊讶。
“放屁,谁‘变成’女人了?姑奶奶本来就是女人!”唐一一气不打一处来,“你是谁?跑到监狱底下挖坑想要干什么?”
对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我叫韩玉聪,挖坑是为了救我的老大。这么说来,我挖错地方了?”
“你的老大是男是女?”唐一一反问。
“当然是男的!我们铁虎寨压根就没有女人。”韩玉聪回答。
“那就是你这个笨蛋挖错方向了。”唐一一没好气地说。
“挖错方向了?”韩玉聪傻了,“怎么可能呢?”
“废话,你老大是个男人,你挖到了女监的底下,当然是挖错了!”唐一一恨恨地说。
“好吧,就算是我挖错了,可是……你不也因此可以逃出去了吗?你不谢谢我也就算了,干什么要那么生气?”韩玉聪不明白。
“我……谢谢你也要谢,但是我就是生气,你管不着!”唐一一扭过头去,简直想要大哭一场。刚才我算被男人抱了吧,她想着,为什么第一次抱我的男人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英俊少侠,而是这么一个又蠢又呆的家伙,而且还是个山贼!铁虎寨,光听这个名字就土到掉渣,真是倒霉透顶。
“喂,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唐一一问。
“韩玉聪。”对方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么笨头笨脑的人,哪儿配得上这个名字!”唐一一撇撇嘴。
等到从地道里钻出去之后,唐一一才发现,这个韩玉聪虽然呆头呆脑,相貌倒还相当不错,一张脸端正清秀,并不是那种獐头鼠目的凶悍山贼,假如换一身行头好好打扮一下,冒充一个贵公子倒也不成问题,心里对他的厌恶感这才稍稍减弱了一些。唐一一向来有以貌取人的优秀品质,看到对方长得不赖,也就收起了早已准备好的一箩筐讥讽揶揄。
“那个……你刚才说,你是来救你老大的,你老大也被关在这里?”唐一一没话找话。
“是的,已经被关了半个月了,如果他被转到京师,那就麻烦了。”韩玉聪说,“我花了好几天才挖出这个地道,没想到居然挖错了方向。看来还得再挖一次。”
“你是白痴吗?”唐一一哭笑不得,“现在我已经通过地道逃出来了,他们发现这个地道之后肯定会加强防备,你再来一次不是自投罗网吗?”
“说得也是。”韩玉聪很是气馁,“可是我该怎么办呢?老大要是被送到京师,说不定就要掉脑袋了。”
唐一一打量了他一下,若有所思:“看起来你挖洞的本事还不错,也挺有毅力的,也许能派上用场。”
“什么派上用场?”韩玉聪莫明其妙。
“没什么,”唐一一连忙说,“你老大犯的是什么罪?杀人了吗?”
“没有,我们铁虎寨一般不杀人的。”韩玉聪说,“他就是下山做生意,结果眼神不好没看清楚,撞上了送官银的车队……”
“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唐一一摇头,“撞到送官银的车队是比较麻烦,不过还好不是拦路抢劫官银。多花点儿钱,再通通关系,关个一年半载兴许就能放出来了。”
“我们没钱,更没有关系。”韩玉聪说。
“可是我有啊,”唐一一说,“我是唐门的人,听说过唐门吗?”
韩玉聪连连点头:“当然听说过。不过姑娘你既然是唐门的人,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呢?”
唐一一有些狼狈地摆摆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总之,如果你答应帮我一个忙,我就想办法帮你救出你老大。”
说完这句话,她紧张地注视着韩玉聪的反应,生怕对方说出“我用地道救你出来已经算是帮了你大忙了”之类的话。但韩玉聪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他竟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双目含泪:“多谢姑娘高义!铁虎寨上上下下永感大德!”
唐一一狼狈不堪地伸手把他扶起来,心里想着,这样欺负一个老实的笨蛋真的好吗?她又想,这样的事情过去在唐门里也老做,可为什么那时候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心里却有点隐隐的愧疚呢?
于是韩玉聪成为了唐一一的跟班。由于唐一一现在是个逃犯,压根儿不敢在公众场合露面,所以全部的事情都得交给跟班去做。
“先到镇上去问一圈儿,看看这个姚雨露平时为人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朋友或者仇家。”唐一一下令说。
“但是我就这样到处找人问,会不会让人怀疑呀?”关键时刻韩玉聪倒也不笨。
“说得也是……”唐一一想了一会儿,咬咬牙,从包袱里取出一根碧绿的玉簪子。她的包袱原本被官府扣押在物证室,但她逃狱之后又翻墙把它偷了出来。
“这根簪子你拿去当掉,”她说,“然后去好好置办一身行头。”
“置办行头干什么?”韩玉聪不明白。
“有人问起你的身份,你就说你是京师六扇门派来的神捕。”
“我?捕头?”韩玉聪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不是耗子充猫吗?这玩笑可不敢乱开。”
“你打扮打扮没问题的,”唐一一鼓励他说,“相信我的眼光。”
韩玉聪没有办法,照着唐一一的吩咐做了。他去隔邻的镇上当掉了那根碧玉簪子,换来一身像样的衣服,看上去居然真有那么几分官差气。
“记住,说话要言简意赅,能少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话,”唐一一叮嘱他,“你身上呆气比较重,话说多了绝对会露馅,少说几句话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很深沉。”
韩玉聪深沉地点点头,转身走向了小镇,唐一一躲在一间废弃的柴房里无事可做,只能祈祷老天保佑韩玉聪千万别出差错。好在县令在发现她借地道逃走之后,立即判断她已经远走高飞逃回唐家堡,所以反而没有在镇上进行搜捕,因此呆在这里暂时还算安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只是那种无事可做的空虚感以及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的紧张感着实让人有些难熬。而且这个人还是个笨蛋。
到了晚间,韩玉聪总算是回来了,唐一一连忙问:“打听得怎么样?”
“先吃东西。”韩玉聪把手里的一个纸袋递给唐一一,里面装的是热乎乎的夹肉烧饼,她这才想起来,在柴房里等了一天,竟然还没有吃一点东西,闻到烧饼里透出来的油香和肉香,肚子忍不住就开始咕咕叫。她骤然间感到一阵温暖,发觉在这样的艰难处境中,竟然还有人记得关心她,而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被她抓了壮丁、陌生的冤大头。
“谢谢你,”唐一一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我……我对不住你……”
韩玉聪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唐一一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微笑着招呼他:“过来坐下一起吃吧。”
韩玉聪受宠若惊。两人一起坐在稻草堆上,也不敢点火烛,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烧饼。唐一一这才顾得上问:“查得怎么样了?”
“我问了很多人,没有任何人觉得姚雨露像是个盗贼,甚至有人干脆就说,一定是县令搞错了。”韩玉聪说,“姚雨露在镇上住了有十年了,平时生活俭朴,靠卖自制的点心、面饼维生,听说味道不错价钱还公道,平时街坊邻居谁想要赊一两块糕点她从来不会拒绝。谁有难处需要帮忙她也一定会主动伸出援手。”
“十年来一直住在这个小镇上过着简朴的生活,但是偏偏偷了很多值钱的东西。”唐一一有些难以理解,“那她偷这些东西图什么呢?收藏吗?”
“也许是没有找到销赃的渠道?”韩玉聪说,“我们铁虎寨最开始的时候抢到点字画、瓷器什么的也挺头疼的,后来才……”
“废话,十年了还找不到销赃的渠道吗?就算像你那么笨也找到了吧!”唐一一凶巴巴地说。韩玉聪乖乖地闭嘴,不多说了。
唐一一托着下巴,愁容满面,好在是在黑暗中,韩玉聪也看不见。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韩玉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挺奇怪的,这个小镇上除了姚雨露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窃贼光顾。”
“其他的窃贼?怎么回事?”唐一一问。
“我路过一个布庄的时候,听到有人吵架,是布庄老板和他的老婆,”韩玉聪说,“他们家好像丢失了几幅画。”
“布庄老板?不就是那个方老板么?”唐一一立即想起了那天方老板策划用来欺骗他老婆却又因为自己莽撞而被拆穿的计谋,“快讲讲!”
韩玉聪说:“我听到布庄老板的老婆说:‘你确定没有吗?会不会是你年老眼花看漏了?’而布庄老板回答说:‘当然不是。我反反复复查看了赃物里所有的画作,也把我们家丢失的那两幅画向衙役形容过了,确实没有。说明就不是姚雨露偷的。’然后他们俩就吵起来了,他老婆骂他太笨了,说即便不是姚雨露偷的,也可以硬栽赃是她偷的,那样的话兴许还能骗到一点赔偿什么的,要不然干脆冒领别人的失物,也算是挽回点损失。他老婆凶得厉害,骂了几句之后,布庄老板就不敢吭声了。”
“方老板家丢了两幅画……但是在姚雨露的赃物里并没有找到?”唐一一思索着,“按理说,如果那两幅画是姚雨露偷的,她连十年前偷到的东西都好好地收藏着没有卖出,那两幅画也应该留在手里的。除非……”
她猛地一拍巴掌,吓了韩玉聪一跳:“小声点,别把人招来了!”
唐一一不理他,兴奋地说下去:“除非杀死姚雨露的人就是偷画的人!”
布庄老板方有德正跪在书房里发呆。他的头上顶着一摞书,书顶上放着一根长长的红蜡烛,不可不谓高难度。但看上去,方老板对于这样杂耍般的姿态早就习以为常,现在他跪在地上,书不抖,红烛不颤,而他本人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好似老僧入定。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推门声,有人走了进来,随即又把书房的门关好。方老板叹息一声,用无奈的语调说:“夫人,您不必再来检查我了,偷懒耍滑是要被吊着打的,我早就有过血的教训了,又怎么会重蹈覆辙呢?”
背后响起一声轻笑,这不是夫人的声音!方老板大惊:“你是谁?”
“还记得我的声音吗?”背后的人带着笑意说。
“你……你是那天捣乱的那个丫头!”方老板几乎要晕过去,“你不是因为杀人被抓起来然后又越狱了吗?怎么会跑到我家里来了?”
“我有事想要问你,你要是不回答,我就去找你老婆,说你和别的女人偷情。”唐一一毫不知羞地说。
“别别别!千万别!”方老板看起来真的要晕了,“那你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痛快点!”
“这么说来,人真的不是你杀的?”方老板坐在椅子上,一面揉着酸痛的双腿和膝盖,一面紧张地看着门口。尽管韩玉聪已经伸长了脖子在那里替他放哨了,他好像还是很担心他神勇的老婆随时会从天而降。
“如果人是我杀的,我早就跑远了,干什么还要留在这儿探查真相?”唐一一说。
“那倒未必,也可以有其他的解释,不过……我相信你。”方老板说。
“真的吗?”唐一一有些意外。
“从那天你跳出来给小狗子出头就能看出来,你这个姑娘虽然脑子笨点儿,但是心是正的,血是热的,”方老板说,“你不像是个杀人凶手。何况后来我也听吴老头说了,你把你的钱都留给他了,这一点很难得啊。”
唐一一低下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若是平时,谁敢说她脑子笨,她多半就一个耳光抽过去了,但是这件事的确是她理亏,即便被人指责也无话可说。
方老板摇摇手:“过去的就别再提了。说说吧,你想要问什么?”
“我想问,前些日子你家是不是丢失了两幅画?”唐一一问。
“是的,上个月丢的,那还是两幅名画呢,是我一生收藏的心血,”方老板叹了口气,“分别是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图》和张萱的《明皇纳凉图》。这两幅画我平时都舍不得挂在堂屋里,都是挂在书房中,有亲密的朋友来访才引进书房里看一看。结果一夜之间都被人偷走了……”
唐一一抬头看向书房的墙上,果然有两道曾经挂过书画而留下的白印。但实际上,墙上还留有另外一幅画。那是一副水墨山水画,不过唐一一对绘画完全是外行,也看不出好坏来。她问:“不是一共有三幅画吗?怎么这幅没有被偷呢?”
方老板说:“这幅画并不值钱,偷画的贼自然是有眼光的,只拿值钱的走。”
“这样听起来,你的两幅画更像是姚雨露偷的了。”唐一一说,“据说姚雨露偷窃的那些玩意儿全都是很有价值的珍品,她倒是个挺识货的人。”
“但是我去衙门辨认过了,的确没有我那两幅画,”方老板说,“我老婆倒是主意多,一会儿想要骗官家的赔偿,一会儿想让我去冒领两件别人的失物。可欺骗官府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被发现是要坐牢的,我哪儿敢啊?我老婆就生气了,罚我跪在这里。”
唐一一乐了,随即又问:“那除了姚雨露之外,你知道还有谁对那两幅画特别感兴趣的吗?”
方老板仔细想了想:“喜欢的人当然挺多的,毕竟是我花费了好大心血才收藏到的,不过要说特别感兴趣……隔邻三途镇上的米店周老板问过我好几次,能不能把那两幅画转让给他,而且一次比一次开价高,我有一次都差点动摇了,但我老婆不同意,说肯定还能讹到更高的价钱。结果就在那次出价之后不久,画就丢了。”
“出价之后不久画就丢了……”唐一一琢磨着,“看来这个周老板是挺有问题的。”
“他当然有问题,”一直站在门口把风的韩玉聪插嘴说,“他表面上开米店,背地里专门替黑道销赃。”
“真的?”唐一一兴奋地问。
“当然是真的,”韩玉聪说,“我们铁虎寨的东西,有不少就是通过他换成钱的。不过老大一直抱怨他心黑喜欢压价,所以你老婆的判断可能没错,他开的价格一定还能上浮。”
“兴许他不愿意加价就直接动手偷了?”唐一一说,“看来我们得去找找他。”
她还想要再问,把风的韩玉聪突然回头说:“喂,有一个女人朝这边走过来了,是方老板的老婆吗?肥肥胖胖,浓妆艳抹,头上戴了一朵红花……”
“就是她!”方老板急忙重新跪下,把书和蜡烛顶在头上,“你们俩快走!快点走!”
唐一一拉着韩玉聪,慌慌张张地跳窗而出。在翻墙离开方宅之前,她隐隐听到书房里传出一个响亮犀利的女声:“放屁……我明明看到有人影……而且还能闻到女人的香气……你居然敢背着我偷情……”
可怜的方老板。唐一一想,算是我对不住你了,你要是被打死了我一定替你收尸然后厚葬你。
两人趁着夜色潜回了柴房。唐一一坐在黑暗里半晌不语,脑子里不断梳理着各种线索,韩玉聪忍不住问:“唐小姐,你发现了什么吗?”
唐一一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她的动作:“我也不敢确定,但是现在我的确有了一些想法。明天我们想法子去会会周老板。”
“没问题,他的住址我熟,明天就带你去。”韩玉聪说,“我们还能用销赃的接头暗号引他出来。”
唐一一很是感动,幽幽地说:“这两天一直使唤你,真是辛苦你了。没有你帮忙,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韩玉聪“嘿嘿”一笑:“没关系。我在铁虎寨就是被老大使唤的,早就习惯了,至少帮你做事你不会打我。”
“你老大那么使唤你,还打你,你居然还要费那么大力气想法子救他?”唐一一不解。
“我的命是老大救的,”韩玉聪说,“我从小就被父母抛弃,扔在山野里,是老大把我捡回来养大的。当时我身上除了一块绣有‘韩’字的手帕之外,什么都没有,老大让寨子里唯一读过几天书的师爷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想让我以后做个读书人。可惜我脑子太笨,书也没读好,武功也没练好,不过能帮老大跑跑腿打打杂也挺开心的。”
“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是没爹没娘……”唐一一叹了口气,“不过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是真挺开心的,我还真是羡慕你呢。”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韩玉聪说,“你才值得羡慕呢,又聪明又漂亮,又出身于唐门这样的名门。不过话说回来,名门子弟也有名门子弟的烦恼,也许还是像我这样做个头脑简单的人最好,没有心思就没有烦恼啦。”
“没有心思就没有烦恼……”唐一一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说得真好。你真的就什么都不去想吗?”
“有时候也会想的。”韩玉聪说,“我想要找到自己的爹娘,毕竟谁都不愿意没爹没娘,是不是?但回头想想,他们就那样扔下我,也许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比如他们可能实在没钱养活我了,又或者被什么了不得的仇家追杀了,扔下我反而是为了我好。不管怎么样,老大捡到了我,我活下来了,没缺胳膊没瘸腿,还能替老大做事,这就很好了。”
“你别老觉得自己就只能打杂跑腿啊,”唐一一说,“至少……至少……至少你挖地道的本事很好,几天时间就能从监牢外面挖通到里面,而且还没有被发现,那是很了不起的。”
她眼前一亮:“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加入唐门呢?”
“唐、唐、唐门?”韩玉聪吓得口吃了,“我哪儿有这个资格?再说唐门不是不收外姓弟子的吗?”
“那是以前了,近几十年来唐门和江南霹雳堂战事吃紧,光靠家族子弟已经不够用了,所以也可以招收外姓的弟子,”唐一一说,“你挖地道的本事那么好,加入工程组肯定没问题。”
“我真的可以吗?”韩玉聪感到难以置信。
“当然可以了,我可以带你回唐家堡,然后我去求掌门……”唐一一正说得起劲,韩玉聪忽然大喊一声“小心”,然后整个身子扑了过来,一把把她推开。
唐一一身子倒在一边,耳朵里听到一阵熟悉的暗器破空响声——那竟然是唐门的散魂砂! “啪啪”几声,散魂砂全部打到了韩玉聪的身上。她顾不得多想,一扬手向着敌人出手的方向一口气打出去三四种暗器。这时候她才发现,当真正遇到紧急状况时,她的反应远比自己的想象要慢。与之前在脑海里完美勾勒的那些暗器飞出吓得毛贼魂飞魄散的场景不同,在现实中只能给她留下暗器打空落到地上的叮当声。
然后她追到门边一看,敌人已经不见踪影。她也不再追击,连忙回过身,奔到韩玉聪的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我还好,”韩玉聪说,“伤口好像不怎么疼,就是有点麻麻痒痒的,别担心。”
“你这个笨蛋!麻麻痒痒的才说明已经中毒了!”唐一一险些哭了出来。她从身上摸出唐门秘制的解毒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韩玉聪嘴里先倒了一把内服的,再往伤口上抹了厚厚一层外敷的,用的量大约是正常解毒量的四五倍。唐门的解毒药理论上对一切唐门的毒剂都有效,除了极少数完全无药可解的终极暗器。而散魂砂只是较为低等的暗器,上面的毒药应该不会很厉害,现在唐一一只能这么祈祷了。
“你现在怎么样,还能挺得住吗?”唐一一问。
“我还好,”韩玉聪还是这三个字,“不过伤口疼起来了,还有全身上下没有力气。”
“疼起来就好了,”唐一一长出了一口气,“不过还得辛苦你一下,我们得赶紧挪窝。那个偷袭的人既然知道我们在这里,就可能再来一趟,又或者把我们出卖给县衙。”
她扶起韩玉聪,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努力搀着他离开了柴房。
米店老板周福生最近的心情有些不大好,官府抓住了铁虎寨的强盗头子徐云虎,连带着吓得很多其他类似身份的盗匪暂时不敢造次,导致他的生意有些断档。米店的铺面只是放在外面好看的,他真正做的事情是替人销赃,从中赚取极其可观的差价。
不过周老板毕竟是有职业素养的人,即便明知道不会有生意,他还是每天早中晚三次去看他的“留言板”,那棵镇东头的大树。这棵大树上有一个树洞,每当有生意到来时,树洞里会被投入三粒附近河滩上特有的圆形小石子。周老板看到这样的暗号之后,当天就会早早关闭米店,打开后门,等待客人上门。
这一天傍晚,他最后一次去查看树洞,意外地在里面发现了三粒石子。他没有料到,在这风声正紧的日子里,竟然还有“留言”,一时喜出望外。
他连忙回家关店等着。到了夜里,果然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是年轻美貌的陌生少女,另一个他却十分熟悉,那是铁虎寨的盗匪韩玉聪。
“玉聪?你怎么会来?”周老板皱了皱眉头,“这几天风头紧着呢,我可不敢碰你们铁虎寨的货。你还是赶紧走吧,别被人看见了,不然我就脱不开干系了。”
韩玉聪还没有答话,他身边那个看起来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却突然欺近身前,银光一闪,一根明晃晃的毒针已经抵到了周老板的喉头。
“唐门暗器,见血封喉哦。”少女用娇美温柔的语调说,“所以你最好还是乖乖地坐下来,我们谈谈。”
“方老板的那两幅画不在我手里,”得知二人来意后,周老板一颗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我确实很想要那两幅画,但还不至于为了画去杀人,我只是个生意人。再说了,我压根也不知道那两幅画是姚雨露偷的。”
唐一一变着花样恐吓威逼,周老板却翻来覆去就这两句话,看样子是瞅准了唐一一不敢真的下手杀害他。他倒还真赌对了,唐门的暗器固然杀人无数,但唐门本身门规极严,严禁弟子在外随意挑衅他人,更遑论动手杀人。唐一一捣蛋归捣蛋,在这种大事上也知道门规犯不得,看着周老板死皮赖脸的样子,真恨不得动手把他胖揍一顿。
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的韩玉聪却忽然站了起来。他中了唐门剧毒,虽然已经服用了解药,毕竟余毒一时难以拔净,走起路来还有些吃力。他就这样一瘸一拐地来到两人身边,二话不说,伸出手掌“啪”地一按,唐一一猝不及防,手里的毒针深深扎进了周老板的胖脸。
周老板吓得魂不附体:“你疯了!这可是唐门的毒针!”
“别怕,唐门的毒我刚刚中过,还没有见血封喉那么夸张,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们可以给你解药,”此刻韩玉聪说话的口气俨然是两人中的主心骨,“但你如果不说,我们就只能把你扔在这儿了。中了唐门的剧毒后,你首先会感觉到腹痛如绞,就像肠子被人抽出来打了一个结,然后……”
“别说了!别说了!”周老板哀求着,“我都告诉你们!姚雨露确实不是我杀的,我也没那个本事,但是前天有人偷偷跑到我的店铺,旁敲侧击地问我那两幅画可以卖多少钱!”
“是谁?”唐一一忙问。
“是……是清溪镇名医黄宗乐的书童!”周老板涕泪横流,“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快给我解药吧!我觉得我的肠子都快要断了!”
离开周老板的米铺后,两人在镇外找了一棵大树爬上去,只能暂时在树上歇息了。韩玉聪手脚不灵便,靠着唐一一又拉又拽才爬到树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发现身边的唐一一脸上的神情犹豫不定,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为难的事情。
“你怎么了?”韩玉聪问。
唐一一嘟囔着嘴:“离此地两天的路程,有一座柳林镇,镇上的确有一家镖局是我们唐门开的,我想去找他们打听一点事儿,但又有些不愿找唐门的人求助。这件事要是不能自己解决,那我就一辈子在唐家堡没法抬头了。”
“这件事要是不能解决,你一辈子在唐家堡都没法抬头。”韩玉聪说。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就是在装傻……”唐一一咬牙切齿,“这也算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吗?”
三天后,唐一一骑着马回来了,韩玉聪很惊讶:“你不是说得四天么?”
“姑奶奶已经练出了在马背上睡觉的绝技!”唐一一一把揪住韩玉聪,“快跟我去见方老板!快!”
“怎么又要见方老板?”
“见了你就知道了!”
方老板的人生状态仿佛就是被老婆罚跪或者准备被老婆罚跪。唐一一和韩玉聪闯入书房时,他正在老婆的监视下往搓衣板上撒煤渣,见到两人出现,不由大惊失色。唐一一二话不说,上前一拳头打在方夫人的脸上,方夫人庞大的身躯好似一棵被砍倒的大树,重重砸在了地上。
“抱歉没时间等你们忙完了,”唐一一喘着气说,“我还有一个问题问你。”
方老板看着被打昏在地上的老婆,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惶恐,不如说是快慰。他怒骂了一声:“悍妇!你也有今天!”紧接着满脸豪情地转向唐一一:“你只管问!”
“上次我忘了问你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不然你老婆也不至于白挨我一拳头,”唐一一说,“你的墙上挂了三幅画,两幅是名画,另一幅却并不值钱。可既然这幅画并不值钱,你又为什么会把它和另外两幅名画挂在一起呢?那样不是很不协调吗?”
方老板苦笑一声:“这个……怎么说呢?那幅画是我的一位恩人送给我的,他生平对自己的画作最为自负,我为了他的面子,才把这三幅画挂在一起的,其实他这幅画和另外两幅真是相差很远,但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惹他生气。”
唐一一走到那副山水图下面,借着烛光看清楚落款:“果然是黄宗乐!”
“没错,就是黄宗乐先生,他曾经为我治好过伤寒症,救了我一命。但你为什么要说‘果然’?”方老板问。
“没什么。”唐一一摆摆手,脑子却一下子想起了之前和柳林镇上的唐门镖局镖头的对话。这位镖头化名在此打理镖局多年,素来消息灵通,对唐门的历史也很熟悉。
“黄宗乐和唐门之间,其实发生过一件不太愉快的事,”镖头告诉唐一一,“十三年前掌门即位大典,黄宗乐也受邀到来。他曾经对唐门有大恩,所以除了几个禁忌的地方之外,他可以在唐家堡内随意走动。但谁也没想到,两天之后,黄宗乐忽然从唐家堡的仓库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幅画卷,显得十分愤怒的样子,一言不发地不告而别了。”
“仓库?画卷?”唐一一很是好奇,“那是为什么?”
“后来我们才知道,几年之前,他曾经参加过上任掌门——也就是你父亲唐染的即位大典。你父亲知道他是老掌门的救命恩人,对他十分尊敬,赠以厚礼,他也回赠了一幅画,”镖头说,“但是那幅画……画工实在很一般,而唐门很讲究面子,倘若把那幅面挂在会客厅或宴厅之类的地方,难免被人取笑。然而不挂起来又未免伤了黄宗乐的自尊。所以唐染决定当着黄宗乐的面挂起来,等他离开唐家堡之后再摘下来。”
“但是没想到这个黄宗乐的记性那么好,多年以后还记得这幅画,而且发现画没有被挂出来之后,竟然跑到积灰的仓库里把它翻出来了,”唐一一马上明白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我的天啊,这个黄宗乐表面上看起来慈祥可亲,没想到骨子里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一个人!”
“所以后来唐门再邀请黄宗乐,他就声称身体有残疾,不再去了,”镖头说,“但恐怕那些都只是借口而已,根本原因是唐门大大地伤害了他的面子,他心里恨唐门。”
“真是奇怪了,以前没有听说过黄宗乐会画画啊?他居然会那么在乎他的画作。”唐一一说。
“确实挺奇怪的,在那次即位大典之前,我们还真不知道呢。”镖头说,“过去人们所知道的黄宗乐,无非是剑术医术双绝,却没想到,他最看重的竟然是丹青。”
这就是唐一一从镖头那里得到的信息。现在她回想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串起来了。黄宗乐生平有三大绝艺:剑术、医术和丹青,其中他最得意的是丹青,但按照方老板的说话,他的画技其实并不怎么样……黄宗乐曾经对唐门有恩,但他却因为唐门不愿意挂他的画而生气,于是推三阻四地不愿意接受掌门寿宴的请帖……黄宗乐同样对方老板有恩,而方老板因此把黄宗乐水准不高的山水画和另外两幅名家名作放在一起,因为“总不能惹他生气”。方老板家失窃了,墙上挂着的三幅画被偷了两幅,唯独黄宗乐的画没有被偷走……
“你家的画失窃的事情,黄宗乐知道吗?”唐一一最后问方老板。
“他当然知道,我丢了两幅名画,我老婆心疼得当场就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就开始嚷嚷,嚷嚷到全镇的人都知道了。”方老板唉声叹气地说,“黄宗乐一听说我家的画失窃了,连忙赶了过来,我赶紧告诉他,运气不错,窃贼没有偷走他的画。”
“运气不错?”唐一一喃喃地说,“照我看,恐怕是运气相当坏吧。他当时反应如何?是不是向你打听了很多失窃的细节?”
“他的确问得很细,还亲自看了现场,活像一个捕快,”方老板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不同寻常呢。”
“大概是因为他也想当一个捕快去替你捉贼吧。”唐一一叹了口气。
离开方老板的布庄后,两人回到了韩玉聪新找的临时居所——一位聋哑老人家后院的地下。韩玉聪在这里挖了一个地穴,两个人刚好能挤进去,虽然也不大舒服,但总比睡在树上餐风露宿扮猴子要强一些。
韩玉聪小心地蜷曲起身子,缩到角落里,以免触碰到唐一一。唐一一却抱着膝坐在地洞口,抬头看着乌云中昏暗的月色,若有所思。过了许久,她重重一拍巴掌,吓了韩玉聪一大跳。
“我说唐小姐,虽然我们的房东是个聋子,也得提防隔墙有耳啊。”韩玉聪提醒她说。
唐一一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我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韩玉聪忙问。
“杀死姚雨露的人就是黄宗乐,”唐一一说,“他要杀姚雨露,只是为了一个理由:姚雨露夜入方老板的家里,偷走了他挂在书房里的两幅画,却偏偏没有动黄宗乐的画。对黄宗乐而言,这是对他画作的巨大侮辱,所以他才要杀姚雨露泄愤。”
“这怎么会呢?”韩玉聪大张着嘴,“因为一个女飞贼没有偷他的画,他就要杀人?”
唐一一点点头:“对于黄宗乐而言,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从当年发生在唐门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外表和善,内心却十分偏执,仅仅是因为唐门撤下了他的画作,他就可以从此再也不踏入唐门半步,甚至还编造出自己残疾的理由。
“他把自己的画作送给方老板,方老板将他的画和两位名家的名画挂在一起,对他而言,肯定算得上是莫大的荣耀。但是姚雨露盗画时竟然对他的大作不管不顾,只拿走了另外两幅名画,更糟糕的是,这件事经由夫妻俩尤其是那个大嘴的胖老婆传播出去,闹得尽人皆知,黄宗乐一定觉得那个窃贼深深地伤了他的面子。”
“所以他就像捕快一样开始偷偷追查此事,直到找到姚雨露。”韩玉聪也明白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因为东西被偷而杀人的,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因为东西不被偷而杀人的。”
“而且他不只是杀人,还挑选了很好的杀人时机,以便做到一箭双雕。”唐一一说,“我到这里来拜访他,他本来只要拒绝了请帖就算了,但发现我夜里住在姚雨露家之后,就决定趁此机会一举两得,既杀掉姚雨露,又陷害我。他当然和我没有任何仇怨,但我是唐门子弟,陷害我也就相当于陷害了唐门。他既然和唐门有旧,手里留有唐门暗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多半是当年在唐家堡乱转的时候偷到的。”
“没错,后来在柴房偷袭我们用的也是唐门暗器,”韩玉聪下意识地揉了揉肩膀,“这个老头好狠。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既然那两幅被偷走的画让黄宗乐大丢面子,他应该把两幅画毁掉才是,为什么还会拿去卖钱呢?”
“我想,那是书童背着黄宗乐干的。”唐一一说,“黄宗乐应该是把两幅画交给了书童,要他把画毁掉,但书童发现这是两幅名画,舍不得毁,想要偷偷拿去卖钱。要不是他贪财,我们还抓不住这条尾巴呢。”
次日清晨,黄宗乐的书童扛着扫帚打开了大门,看样子是准备清扫一下门外的过道。他刚刚走出门,猛然间头颈被人扳住了,接着感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
“不许出声!否则唐门暗器毒发无药可救!”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你?那天那个来送请帖的唐门女弟子?”书童呆住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和你又没仇,你干什么要杀我?”
“少废话,这不是见血封喉的烈性剧毒,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就不会死。”唐一一低喝道。
“那你还不快给我解药!”书童真的哭出来了,“我还不想死!”
“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带我进去见黄宗乐,”唐一一说,“等我办完了事,我自然会给你解药。”
“可得说话算数啊!”书童眼圈红红的,声音颤抖地说,“你可千万别被他杀死啊,要先下手为强!他的剑术很厉害,瘸腿也是装出来的,你一定要小心……”
唐一一摇摇头:“遇到点事儿就连自己的老师都可以出卖,瞧你这点出息。”
“出息也比不上命重要嘛,”书童嘟囔着,“可你到底为什么要找他的晦气?不就是一个掌门寿宴吗?哪儿至于那么大的仇恨?”
唐一一叹了口气:“你就别假装了,我知道你试图偷偷卖掉那两幅名画的事情了。”
书童脸色煞白,不再说话,乖乖地在前面带路。唐一一手里扣紧了暗器,韩玉聪也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刀,但当三人走进黄宗乐的书房的时候,里面却空无一人。
“不对啊,这个时间老师应该在晨读的……”书童说着,忽然面色大变,转身刚刚想逃,空气中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响,他骤然捂住了咽喉,满脸痛苦之色,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不好,我们快退出去!”韩玉聪大喊一声,但却已经太晚了。四周传来一阵轰隆的机械声,随即四声沉重的钝响,四道铁闸落了下来,将两人困在书房里。
“这个老家伙,居然把他的书房改造成了铁笼子。”唐一一四下里敲打,确认这些铁板又厚又硬,凭自己的力量绝对不可能凿破,只好放弃。
“我还可以试试挖地道,”韩玉聪说,“不过可能没有趁手的工具。”
“就算有,他也不会让你动手的,我们的下场可能会和这个书童一样。”唐一一看着书童的尸身,“不如想法子和他谈谈。”
话音刚落,从书房一侧传来黄宗乐沉闷的声音:“谈谈?还有什么好谈的?你们既然已经猜到了事实的真相,我自然不可能再给你们留活路。”
“喂喂,你不至于那么狠毒吧?”唐一一恨恨地一跺脚,“不就是为了几幅破画么,居然要弄到连自己的书童也杀?”
“几幅破画?”黄宗乐的语调骤然间狰狞起来。韩玉聪眼疾手快,一把拽过唐一一,抱着她滚到了书桌下。“噗噗”几声,几枚锐器钉在了刚刚两人站立的位置。
被这个蠢货抱第二次了。唐一一悲愤地想着,轻轻挣脱韩玉聪的手臂,从书桌外探出头去:“难道不是吗?你明知道那些画的画技并不怎么样,偏偏要把它们吹嘘成传世名作,那不是可笑吗?”
“可笑?”黄宗乐的声音陡然间愤怒起来,“你说这是可笑?”
又是几枚暗器飞了过来。唐一一及时缩回头去,暗器打在了书桌上。她怒从心起,不管不顾地继续叫骂起来:“当然可笑了!你好歹也是一位剑客,一代名医,为了那点儿可笑而廉价的虚荣心,竟然不惜杀人,你根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黄宗乐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西面的铁闸上打开了一扇活门,从活门里慢慢飘进来了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
“这毒烟不是唐门的!”唐一一绝望了,“我身上的解药没用了!”
毒烟慢慢弥漫开来,充满了整闾书房。两个人徒劳地捂住口鼻,仍然不能避免吸入毒烟。唐一一渐渐开始觉得头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眼前有无数漂亮的星星在闪烁。
“对不起,是我把你拖下水的,”唐一一低声对韩玉聪说,“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忙来忙去,什么都没能做成,还连累了你一条性命。” 韩玉聪的状况也不比唐一一好到哪儿去,他脸色青紫,勉强笑了笑:“别这么说,能认识一个唐门的弟子,而且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就算死了也有足够的面子啦。”
“临死了,你这个笨蛋居然也学会嘴甜了……”唐一一吃吃笑了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最后时刻,她的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声响,韩玉聪似乎还在对她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双眼也慢慢模糊,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她好像看到铁阑被打开了,黄宗乐狞笑着走了进来,果然此人的双腿并无残疾。
黄宗乐来到两个倒霉蛋的身边,拿过唐一一的包袱,从中取出了几枚暗器,看样子是打算让两人都死在唐门暗器之下,以便故技重施栽赃嫁祸。唐一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位明察秋毫的县令会如何为此案下结论:“……唐门女逃犯和铁虎寨山贼沆瀣一气,试图在名医黄宗乐家行窃,后因为分赃不均大打出手,两人都死在唐门暗器之下……”
多么窝囊的盖棺定论!唐一一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什么可歌可泣的大事都还没做出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了,而且搞不好还要遗臭万年。
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变暗,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张开了,唐一一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黄宗乐手中握着一枚唐门暗器,正准备向她的咽喉上掷下去。
醒来之后,唐一一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的一切很是眼熟。她拍了拍沉重的头颅,细细一想:这不是前些天住过一夜的姚雨露的房间么?
她慢慢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和韩玉聪找到了了杀害姚雨露的真凶黄宗乐,于是闯入黄府去找他对质,结果被关进了装有机关的书房,黄宗乐用毒烟迷倒了两人,从她的包袱里搜出了唐门暗器,然后……
然后的事情她就完全没有印象了。我已经被杀死了吗?她想,可是人死了不是应该在阴曹地府里吗,怎么会在姚雨露的房间里呢?
正在纳闷,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唐一一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怎么是你?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没有死。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你和你的朋友就死定了。”姚雨露微笑着回答,“黄宗乐的武功的确不错,但想要偷袭我还差了点。”
姚雨露继续说:“那天晚上他刚刚来到我的卧室门外,我就已经醒了。本来我是打算先装睡,然后趁他不备反偷袭他的,但我眯缝着眼,发现他拿出来唐门暗器,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意。我在这个镇上住了十来年,黄宗乐的底细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一想到他的目的不只是杀我,还想要陷害你,我突然就有了主意,决定挨他一下,然后装死。唐门毒药虽猛,却还难不倒我。至于装死……”
“我懂的,我们唐家堡就会配置假死药物,不过我偷了好几次都没有偷到配方。”唐一一郁闷地说,“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差点害死我。”
“我就是想要看看,面对着这样的突发事件,你到底会怎么应对,”姚雨露说,“你既然是唐染的女儿,就不会束手待毙。”
“你认识我父亲?”唐一一更加吃惊。
“认识,当然认识,”姚雨露的笑容里有一丝抹不去的淡淡忧伤,“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是因为他的关系,我才想要借机历练一下你,也算是替你父亲历练一下你。当然,后来你做得还不错,只是直愣愣地去闯黄宗乐家实在太冒险了,幸好我到得及时,也幸好你在唐门干的那些调皮捣蛋的事儿居然能救命。”
“我干的调皮捣蛋的事儿救了我的命?”唐一一更加糊涂了。
姚雨露伸出手,手心里摊着几块铁片,唐一一定睛一看,叫出了声:“这是无边落木?”
“是你亲手打造的无边落木,”姚雨露说,“当时黄宗乐手里拿着这枚无边落木想要杀害你,没想到你的手艺不精,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射,暗器就在他的手心里炸了,而且正巧有一枚钢针从他的眼球穿过,直刺入脑,让他当场殒命。”
唐一一听得瞠目结舌:“天呐!我这次可是改进了工艺的,没想到还是在手上就炸了,但是这枚劣质的无边落木却偏偏救了我的命。”
她又有些后怕:“穿透眼球直接入脑……幸好在唐家堡的时候只是穿透了手掌而已。”
“在唐家堡就已经炸过了?”姚雨露一旺。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别提了。”唐一一连忙摆手,“那现在黄宗乐的尸体怎么办?已经交给官府了吗?”
“我委托布庄方老板去办这件事了,”姚雨露说,“毕竟我的女飞贼身份已经败露,不方便露面。方老板除了怕老婆之外,其他方面的品德无可挑剔,而黄宗乐的家里除了那两幅画之外,还有唐门暗器等其他的物证,县令会秉公处理的。”
“我有点不明白,你的本事那么好,为什么要做女飞贼,偷到了东西却又从来不拿出去卖?”唐一一问,“而且既然你和方老板那么熟,为什么还要偷他的画?”
“做女飞贼只是手痒而已。”姚雨露手里把玩着唐一一父亲留下的木鸟,“就像鸟儿,长着翅膀就是为了飞翔。我早已退出江湖,不问世事,但难免有些时候会觉得想要活动活动,于是就找一些为富不仁的家伙,把他们的东西借来玩一玩,然后看他们哭丧的脸,简直好玩死了。”
原来你还有这样的童心,唐一一想,“好玩死了”,能给出这样的理由,还真有点像我呢。
姚雨露又说:“至于偷方老板的画,那只是为了惩罚一下他家的母老虎。偷画的前几天,方老板路过我的点心摊子,不小心跌了一跤,把手摔破了,我把方老板扶到我家里替他敷了点药。就因为这个,母老虎居然跑到我家来叫骂,说我勾引她的男人。我当然要惩戒她一下了。你是不知道,那两幅画一丢,母老虎直接昏了过去,三天三夜没下床。”
唐一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姚雨露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另外,你也不要太恨黄宗乐。其实他也是很可怜的一个人,我原本想救他的,但那枚钢针劲道太猛,直刺入脑,已经没得救了。”
唐一一不解:“他差点杀死我,还试图杀死你,你为什么要说他可怜?”
姚雨露叹了口气:“其实黄宗乐原本不是那样一个人,他过去真的善良而宽厚,是他儿子的死改变了一切。”
“他儿子?他还有儿子?”唐一一更加吃惊。
“黄宗乐中年得子,但儿子生下来就得了一场重病,从此以后脑子一直有问题,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头脑也只像五六岁的孩子,完全无法离开旁人的照顾。但这个孩子虽然别的事情都学不好,却偏偏有一样天赋,那就是画画。黄宗乐自然想方设法培养儿子的画技,也算是从中得到一些慰藉。
“但是就在黄宗乐去往蜀中唐门为掌门人唐庭远治病的那一次,留在家里照顾儿子的老仆却突然中风死去。他的儿子没有人照顾,自己又完全不会做饭,于是在他的药房里胡乱翻找可以入口的东西充饥,误食了一些剧毒的药物,就那样生生毒死了。
“黄宗乐回到家里才发现了这个惨剧,儿子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让他的性格骤变,变得阴沉残忍,而且把儿子的死迁怒到唐门身上。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黄宗乐开始沉迷于绘画,仿佛那样就能找回他和儿子之间的联系。所以他才会对他的画作那么在意,其实在意的并不是画的本身,我猜在他的心目中,每一幅画……都寄托着儿子的灵魂吧。”
原来如此。唐一一闭上眼睛,想象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像五岁小孩一样在屋子里饿得哇哇大哭,到处寻找着可以入口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的情形;想象着两鬓斑白的老人带着疲倦和喜悦回到家中,只看见儿子腐臭的尸体时悲痛欲绝的情形;想象着古稀之年的老人生平第一次握起画笔,想要在那一道又一道的山水阡陌中看到儿子的面庞的情形,忽然觉得好像有虫子在心头爬过,对黄宗乐的仇恨也没有先前那么浓烈了。
也许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她想,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只有踏入江湖才能体味到的真实人生。有了这种体味,这一次出远门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唐一一终于想起来了:“对了,我的朋友呢?他在哪儿?”
“他比你醒得早,已经去勘察地形了。”姚雨露说。
“勘察地形?”唐一一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还想挖地道救他的老大呢?这个一根筋的笨蛋。”
姚雨露轻笑一声:“许多年前,你的父亲也是这样一个一根筋的笨蛋,有些时候,女孩子并不只是喜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一根筋的笨蛋也能打动人心呢。”
姚雨露这句话像是在说她自己,又像是在说唐一一,唐一一不敢多想,咳嗽一声:“你和我父亲好像很熟的样子。能不能给我讲讲,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你的父亲……”姚雨露双目凝视着遥远的虚空,黑色的眼瞳里仿佛罩上了一层雾气,“我也很难说清楚,他有时候像一个十足的傻瓜,有时候又像一个绝顶聪明的智者。在别人的眼里,他或许是个杀人恶魔,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深处仍然留着一些温情与柔软。他会默默地抛弃自己过去的生活,坚守着他并不喜欢的唐门掌门的职位,却又会为了喜欢的女孩子而违抗长辈的命令,出门逃婚……”
“逃婚?他还于过这种事?”唐一一惊呆了,旋即有所领悟,“是为了你吗?他逃婚其实是为了你,对不对?”
姚雨露微笑不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连同唐染的木鸟一起递给她:“这根簪子我替你赎出来了,当年你母亲被迎娶到唐家堡的时候,我曾经假扮她的侍女也一起混了进去,所以见过这根簪子。这应该是她留给你的遗物吧,和这只木鸟一样,都是父母留给你的宝贵遗物,好好保存。”
唐一一紧紧握着手里的玉簪和木鸟,一时间心潮起伏,姚雨露轻轻抚摸了一下唐一一的长发:“就这样吧,我要走了,等方老板解决掉那些剩余的琐事后,你也可以安心回唐门了。后会有期,希望你不负你父亲之名。”
姚雨露走出了大门。唐一一站在门边,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大声问:“喂!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回去把我的名字告诉唐恒,倒过来一念,他就会明白了。”姚雨露头也不回地说。
“倒过来念?”唐一一微微一愣,“姚雨露,露……雨……姚……路语谣?你的名字叫路语谣吗?”
背影已经消失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