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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剑焚枪录(卷五)
赖尔
赖尔
第八章
义庄内再次陷入了黑暗死寂之中。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大门被轻轻推开,白森森的灯笼照进院内,两个黑衣人紧跟其后。
提灯那人走在前面,他借着灯光,依次走到尸体旁边,一一辨别他们的面目。待走到角落一名长工打扮的男尸旁,他停住了脚步,扭头冲同伙道:“找到了。”
紧接着,那人腋下夹着灯笼的提竿,帮衬着同伙将那尸体往背上送。
藏身梁上的三人,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眼见那两名黑衣人背好了尸体便要离开,姜恒与云曦对视一眼,二人当下飞身疾坠,一枪一戟,径直冲那两个黑衣人击去!
月映寒光,云曦扯下布条,明晃晃的银枪便在她手中苏醒。提灯的黑衣人当下大惊,将灯笼甩向一边,他一个侧身躲过枪尖,同时反手摸上腰间的长刀,迎身反击!只听“铿”的一声响,刀枪齐鸣,那黑衣人向后滑出数步。
云曦清咤一声,手中银枪在月下反射出清冷寒光,如游龙一般直逼对手。那黑衣人似是无心恋战,且挡且退,眼看要逃出大门,只听风声过耳,身侧一道黑影骤然闪过。他旋身欲躲,却已是来不及,玄铁长戟已斩入他的胳膊,瞬间将其左臂卸了下来。
那黑衣人连惨叫也来不及,只见手持玄铁长戟的青年已飞身跃出,那月牙形的锋刃,转瞬划过他的喉头。
登时,血液飞溅,鲜血自喉管涌出,那人只能发出破碎的呼吸声,重重地倒在地上。
那身负尸体的同伙见此情景,当即抛下尸体转身便逃。可他刚奔出一步,只见一张水墨扇面拦住了他的去路。只听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道:“姜兄你下手也忒狠,倒是给我留一个。”
以一对三,那黑衣人袖口一扬,瞬间飞出一道黑线,直冲书生面门。张文书微微眯眼,手中折扇“唰”地一翻,借力打力,那黑线瞬间掉转了方向,重重地击入立柱之中。
那是一枚短小的箭矢。见了这断箭,云曦忽忆起三年前的樊阳城外,百里刑用来刺杀云霄古楼门人的也是类似之物。她立刻挑眉疑道:“不破阁?”
听云曦说出这三个字,那黑衣人眼光一寒,他左袖一抖,数道黑线便如暴风骤雨一般齐刷刷地向三入射去。
面对这绵密攻击,张文书退出一步,右手折扇翻动,左手判官笔如疾书狂草,一扇一笔,或截或击,挡去了大部分暗器。剩下的那些,他仗着身手敏捷、轻功过人,竟是旋身躲了开去。
云曦也不硬扛,见数十暗器袭来,她将银枪向地面掼去,借力飞纵,柔软身形在空中翻腾而过,轻易地躲过了银针。
姜恒的动作更快,就在银针击出的瞬间,他长戟一挑,地上的尸体便被他挑了起来。他以尸为盾,却是不闪不避,朝那黑衣人冲了过去。他左手持戟挑尸,待对手暗器一击全出,右手利爪立刻刺入对方小臂,猛力划开,将那人藏于手臂的暗器囊破坏的同时,也挑断了敌人的手筋。
那黑衣人惨号一声,当下掷出一枚黑丸。黑丸落地而爆,尘烟四起,散发出难闻的异味。姜恒立刻停步屏息,那黑衣人得一喘息之机,夺门而出,不多时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烟尘散尽,张文书蹲下一看,那黑丸分明是颗火药弹,成分为硝石与硫磺。他不由好笑地道:“姜兄,我看你这次真是小心过头啦,这玩意儿分明就是个炮仗嘛!”
姜恒不答,他垂眼瞥向地上的血迹,提起玄铁戟,沉声道出一个“追”字。
明月之下,三道人影如大鹏展翅一般,飞身起落。
如今的姜恒与隋云曦,已不是三年前的三流水平。自从加入“苍天”后,姜恒勤学苦练,取百家之长,先是向“水鬼”何人讨教棍法,在何人无可教授之后,他又向“武痴学究”欧阳先拜师。
欧阳先武功稀松平常,哪里好意思收什么徒儿,不过看姜恒对武学招式如此痴迷,欧阳先觉得自个儿这是找到了知己,便将数十年来四处搜寻的招数,一一与姜恒讨论钻研。
得欧阳先之理论,研修天下武学套路,将之烂熟于心之后,姜恒便开始四处与人切磋。何人、蔡小蛇、顾良、张文书,各个都被他邀战过。凡是“苍天”中人,无不知道这容安城据点出了个武痴。
在成百上千场的实战之中,姜恒越发觉得长枪有其局限,虽是一寸长一寸强,但缺少劈砍的功用。最终,他选择了古来战阵中常用的兵器——戟,这种兵器既能发挥他苦练二十余年的枪法,又能以锋刃劈砍伤敌,使用各派招式技法,杀伤力更强。
短短三年,姜恒的武艺突飞猛进,早巳非吴下阿蒙。眼下便是何人也不愿轻易与之切磋。要知道姜恒此人个性认真,执著顽固,便是切磋也会用上全力,为求获胜,别说受伤,连命都不怕丢。再加上他耐性绝佳、毅力非凡,若是输了,十天半个月都能苦练应敌对策,然后再次挑战,恳请切磋,循环往复,直到战胜对手为止。
到最后,就是个性随和的何人,也忍不住苦笑道:“这小子,臭脾气又倔又硬,就是个死脑筋。”
在“苍天”中,大伙儿同为武者,武学竞技实属平常。大多数人都欣赏姜恒这般苦练的态度,“狂刀客”顾良更是隔三差五便要与他战上一回,斗个痛快。不过,也有人对姜恒的约斗不感兴趣,比如蔡小蛇,二人初次对战时,他的宝贝金环蛇差点被姜恒拦腰斩断,从此之后,他再不答应切磋。一
又比如张文书,他口口声声“像我这么风雅的人,怎么能动刀动枪呢”,对姜恒的约斗避之不及。
“明月当空,秋高气爽,如此良辰美景,不能把酒赏月,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啊。”一边追捕黑衣人,张文书一边感慨。人称“点墨江山”的他,入“苍天”五年有余,最爱闲扯胡聊,逞口舌痛快。
此时,三人已追至一片民宅之中。在这更深露重的夜里,万籁俱寂,连一声犬吠都未曾听见,只有明月当空,静静映照四野。
“不对劲。”云曦忽然停下脚步,她左右张望片刻,诧异道,“怎么这般安静?”
“不安静难道还热闹不成?这深更半夜的,除了我们,难道还会有别人吃饱了撑的不睡觉出来遛弯儿?”张文书笑道。
云曦缓缓摇首:“就算是深夜,也不该毫无声息。总该有些猫叫犬吠,或是小娃娃的啼哭之声吧。”
听她这一说,张文书也隐隐察觉出不妥。更令三人生疑的是,那斑驳血迹,竟一直通到民宅里。姜恒双眉紧蹙,纵身跃上房顶。他微微俯身,轻手轻脚将一片黑瓦移开寸许,只听屋中有人轻语道:“伤势如何?”
“这只手算是废了……你莫点灯,那三个人都是好手,我怕他们走得不远,被灯光引来就糟了!”
“你可看出他们是何来头?”
“瞧不出,那个功夫最高的,所用招式极是庞杂,不知师承哪门哪派,又像是哪派都沾点边。”
“照这么说,便不是太平盟的了。那些名门正派,不至于如此杂学。”
听得二人对话,伏在屋顶上的姜恒冲地面上的两人做了个“向下”的手势。云曦当即会意,挑枪破门而入。而姜恒则使了个千斤坠,冲破屋顶直直坠入屋中。
登时,明亮月光自屋顶破洞洒进屋里。只见那黑衣人血流如注,虽仍能单手应战,但挑断手筋的废手却是他最大的破绽。姜恒横起玄铁长戟,重重—挑,直击他受创的废手。剧痛之下,那人连退数步,姜恒又趁势飞起一脚,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被踹得跪倒在地,腿骨竟是被踹断了。
那黑衣人的同伙见状,立刻抄起一把长剑,挺身迎击。可笑的是,这人身为七尺男儿,却穿了身女子的衣服,梳着女人的发式,一身农妇的打扮。他怒吼一声,手中长剑如飞鸿掠水,轻如拂风,却快如闪电。只见他虚步点地,长剑于月下铿鸣不绝,一人一剑,却呈十方幻影,疾速向姜恒刺去。
“云霄古楼!”
隋云曦大惊,她一眼便认出这招式,正是云霄古楼的一招“十方幻影”。万没想到对手会是云霄古楼之人,她心生彷徨,不知是否该出手相助。
她这一迟疑,手中的长枪便慢了下来。瞧出她分心,姜恒斜眼一瞥,冷冷哼出一声。随即,姜恒长戟横起,半月锋刃横扫四方,不管对手十影八影,一并斩断!
在姜恒雷霆一击之下,那假妇人剑招被破,被玄铁重戟拦腰斩断,身子断成了两截,‘鲜血与肚肠齐流,当即命丧黄泉。
见此情景,别说是那断腿的黑衣人,便是云曦都忍不住惊呼一声:“恒哥!”
“云曦,你不要感情用事。对敌人的慈悲,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姜恒淡淡道,他手持长戟,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黑衣人。
只见血珠从长戟尖端滴落,他长臂一挥,锋刃直逼那黑衣人喉头:“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与不破阁和云霄古楼又是什么关系?”
那黑衣人狠狠地瞪着姜恒,下一瞬,他竟不闪不避,挺直脖子迎上利刃!察觉黑衣人的意图,姜恒立刻撒手,可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近在咫尺的黑衣人。只见那人脖子在锋刃上一抹,瞬间就断了气。
“哎呀,这家伙倒有些骨气,不怕死。”随后进来的张文书,咂了咂嘴道。
见两名敌手身亡,线索已断,隋云曦点起屋里的蜡烛,四下查看。
只见这小宅里,桌椅床铺极是寻常,无论柜中衣衫还是桌上摆设,都似是普通民妇之家。只是床上枕边有一张人皮面具,眉目如画,看来那假妇人就是戴着它装女人的了。
云曦心中疑惑更深,她走到那黑衣人面前,探到他耳后,手里传来微微不平的触感。她顺手一撕,果然也扯下一张面具。
面具之下,那死者的面目无比陌生。云曦不由地舒了一口气:方才见那假妇人使出云霄古楼的招数,这黑衣人与之又是同伙,她真担心这人是云霄古楼的人。虽然她只在铸剑山庄住了短短一晚,但她真怕这死者是曾与她照过面的人……
姜恒冷眼一瞥,便将云曦如释重负的表情收入眼底。他不言不语,只是将玄铁戟沾血的锋刃,在尸体的衣角上擦了擦,随后,他再度负起长戟,淡淡地道:“走了。”
三人走出民宅,一路疾行出城。行至镇郊,踏上那满是尘土的小路,云曦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良久,她还是情不自禁,回首拾眼,向那月下的山岭望去。
月轮之下,蒙咙月色之中,那山峰苍翠挺拔,是说不出的熟悉。云曦只望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十一年了,自她八岁离开岐山,这是她第一次回到这平遥县,第一次如此靠近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当年,她与恒哥仓皇而逃,连父亲的尸骸都未曾料理,她甚至不知道,爹爹、姜叔叔、姜叔母,还有那些与她谈笑逗乐的师兄们,是否能够入土为安……
“恒哥……”她忽伸手扯了扯姜恒的袖口,一如年幼时,恳求恒哥莫要向爹爹告密她偷学武功。
她的话还未说完,姜恒却已经轻轻点了点头。他又何尝不知她心中所想?姜恒垂首,望着她那充满恳求之色、隐隐闪动水光的双眸,轻声应允:“好,我们回岐山。”
青山翠岭之上,清风徐徐,虫鸣声声。满月如玉盘,洒一地银霜。碧草微伏,夜露凝珠,被月光一映,乍一看,仿佛落雪成白。
两道人影踏月而来,脚步轻轻,踏碎霜雪。走着走着,矮的那个停了脚步,抬眼望向那隐于翠林中的屋脊檐角,盈盈明眸中水光轻落,脉脉不得语。
姜恒左手拍上云曦的肩头,后者以手背拭了拭眼角,复又向前行进。二人拾阶而上,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便瞧见了那残破的山门。青石碑早已被砸破,碎裂的石块掉落了一地,连同那个朱砂刻写的“枪”字,都已四分五裂。远方的门扉,半面不知所踪,还有半面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边,积了厚厚一层蛛网。
拂开那层层叠叠的蛛丝,云曦踏入门中。宽敞的院落里,已是一地狼藉。齐膝的杂草掩去了所有骸骨的踪影,夜风微寒,那连成片的翠草微微起伏,仿佛漾起涟漪微波的湖水。在十余年的风霜雨雪中,屋檐早巳残破不全,木质的横梁立柱也已褪了色,昔日白墙上,色迹斑斑驳驳,连同当年凄红尽染的鲜血痕迹,也一同于时光中暗淡了。
穿过前堂,走进后院,不远处,演武堂的门扉就在面前,牌匾却已断裂在地。只有墙边那一颗老松仍傲然挺立,数十年不曾变更。
云曦缓缓地走到青松之下,默默地望着曾经她做梦都想进去的演武堂。然而,时至今日,她却没了踏入其中的勇气。
见她迟疑,姜恒纵身一跃,飞身上树,他坐在昔日她最爱藏身的松枝上,冲她招了招手。云曦迟疑片刻,也飞身而上。两个人肩并着肩,静静地坐在老松的枝丫上,放眼望去,只见一革一木,皆被月光染上一层淡淡的银色,仿佛许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此时此刻,在这静谧的岐山山顶,唯有二人默默相伴。
张文书虽然向来多话,但他却并不是个不分时宜、自说自话的人。他知道隋家枪因太平约之故惨遭灭门,姜恒和云曦则是福大命大成了漏网之鱼,自那惨案中保下命来。所以,当他二人说要回岐山看一看的时候,张文书非但没有多话阻拦,而且还很是赞成。三人上山之后,他很体贴地提出要去周边逛逛,留姜恒和云曦二人旧地重游、缅怀故人。
眼前青山绿草,似是与年幼时别无二致。落座青松,让云曦似是回到了从前,那段在山中笑闹、偷学功夫的无忧岁月。好似下一刻早课的钟声便会响起,师兄们便会齐齐地站定在场上,跟着爹爹与姜师叔学武练枪。而那个顽皮的少年,则会向她狡黠地眨眨眼,再与她斗嘴相欺一般……
然而,定睛一看,却见房屋破败不堪,四野一片荒芜,方觉晃眼便是十多年,昔年往事,仿若韶华一梦。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云曦曾在哑叔珍藏的书卷上,看到过这一句词。直到这一刻,她才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意。她垂首轻叹,良久,终是轻声道:“不知哑叔怎样了……”
树枝猛地一震,只听姜恒哑声道:“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云曦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是想起了一句词,便想起……”
“够了!”姜恒厉声斥责道,“云曦,不许再提起那个人!孙培元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害了隋家枪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此时此刻,就在这里,你竟然还唤他‘哑叔’,你对得起死去的掌门师伯吗?”
从小到大,二人相依为命,姜恒从不曾向云曦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听他厉声质问,云曦吃了一惊,转而望向身侧的青年,只见他咬牙切齿,一脸愤慨。感受到他的怒火,云曦低下头,缓声道了一句:“抱歉。”
姜恒握紧左拳,顿了一顿,方才缓了语气,沉声道:“云曦,你太单纯,莫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好。”
听他这句,云曦抬起眼,一双星眸锁定对方,轻轻地道:“恒哥,有句话我也想对你说,求你莫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
云曦垂下眼,望向他右腕森冷的铁爪,缓声陈述:“我知道,加入‘苍天’的这三年来,你日夜苦练武功,与每个人切磋技艺,你称这个兄道那个弟,但无论是何大哥还是欧阳伯伯,你都从未信任过他们。所以你才会装上这玩意儿,哪怕入夜也要戴着,以防有人偷袭……”
姜恒嘴角紧抿,不言不语,只听云曦继续说下去:“我亦知道,哑叔的身份对你打击很大。我也恨他,我对孙培元恨之入骨,可我却也爱他敬他,敬爱那个养育我们八年、看我们长大的哑叔……”
“他哪里是为我们?他那是为了自己!”姜恒怒斥道,“他做了那么大的亏心事,当然良心不安,拿我们二人来赎罪,说到底还不是自私自利!”
“是,他是自私,可他心怵愧疚、夜不能寐,这样的折磨,对他来说还不够吗?毕竟,害我隋家枪的真凶是赵瀚,而哑叔……他又何尝能料得到,一纸太平约会是如此结局?”
说到这里,云曦抬起头,望向朗朗乾坤、盈盈明月,轻叹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这些年,我时时想起他默写的佛经。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哑叔一写佛经,他原本漂亮潇洒的字迹,就会变得好难看。现在回忆起来,他握笔的手指总是攥得特别紧,他点墨的手腕总会忍不住轻颤……原来,他的悔意,都凝在字里行间。”
想起年幼时第一次见到哑叔的脸,那满面刀痕、红白交错、狰狞无比的模样,当场将云曦吓哭了。然而,就是这个鬼面叔叔,却轻柔地喂汤喂药,怕她嫌药苦便又急匆匆地买回糖葫芦,而当她与恒哥准备离开时,他仓皇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几乎是恳求地“啊啊”地叫唤着…一如今回想,孙培元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岐山灭门,并跪在赵瀚面前求他手下留情的?他又是怀着怎样的悔意,弃官而去,操刀自毁颜面,就是为了照顾他们这两个无助的孩童?他又是怀着怎样的悲哀,默默地看着他们长大,养育两个与他有杀父之仇的孩子?
“恒哥!”云曦望着身侧的青年,几近哀求地道,“求你放过他,更放过你自己吧!他养育我们,并非处心积虑、胆小怕死。而这世上,也并非只有不择手段的恶入。何大哥将他的武艺倾囊相授,难道对你不好吗?欧阳伯伯视你为忘年知己,将他数十年钻研的武学传授于你,难道对你不好吗?顾良、蔡小蛇、张文书几位大哥,与我们相识三年有余,每每苍天行事,大家都在一起,我们共同对敌、互助互依,哪怕说是‘生死与共’也不为过。你为何不能敞开心扉,将他们视为可信任的好友、可依赖的家人呢?”
“在这世上,我信赖的人,只有你。”姜恒淡淡地道。他也不看云曦,只是遥望面前暗淡的夜空,一双黑眸更显深邃。月光映照在他坚毅的脸庞上,也映在他右腕的铁爪上,寒光森冷。
“还有,我方才说了,孙培元之事,不许你再提。”
冷淡的语调,命令的语气,令云曦心下怅然。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她心知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望着荒芜的院落。昔日那个痞痞坏笑、骂她“蠢丫头”的骄傲得意的少年,已随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断掌,埋葬在冰冷的岐山冬雪之中,再也寻不回了。
云曦以为姜恒心结未解,哪里知道,她口中的哑叔,早已在姜恒的银枪下穿喉而亡,而二人居住了八年的院落,也已化为火海中的烟尘灰烬。姜恒心知肚明,若云曦知晓此事,必是心生不忍,同时与他心生嫌隙,于是他便厉声制止,绝口不提那人之事。
第十章
就在二人各怀心思、默默不语的时候,只见那岐山半山腰,忽闪现莹莹绿光,忽明忽灭。
两人对望一眼,当下纵身飞落,无声无息地奔向那鬼火磷磷之处。
岐山植被丰富,加之十余年无人居住,山中石阶早已破败不堪。幸好二人身法皆是不俗,才能在这茂密林间穿行不休。大约奔了三炷香的工夫,两人终于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瞧见了那飘移的绿光。
阴森的磷光在林间游移。在这黑暗山林中,说不出的古怪诡异。二人悄然靠近,只见两名黑衣人,正扛着几具尸体,向一处洞窟走去。
那洞窟极是隐秘,四周树木林立,藤蔓缠绕,将这洞窟入口拦了个严严实实。若不是亲眼看见有人进出,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竟然有个入口。
见鬼火与黑衣人隐入洞中,姜恒刚想上前,忽听头顶“啾啾”两声,像是有秋虫啼鸣一般。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树木上方,隐隐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那人飘然落地,“唰”地打开折扇,冲他们挤了挤眼睛——这人不是张文书,还能是谁?
“好家伙,你们两个可算来了。”张文书笑眯眯地道,“云曦妹子果然料事如神,要不是你来岐山,我们怎么能发现这个惊天大秘密!”
忽视张文书的奉承之言,云曦疑道:“什么秘密?”
“岐山藏人的秘密。”张文书轻轻一笑,又道,“方才,我知道你们两个肯定有许多旧事要聊,像我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能打扰你们。于是,我闲来无事,便在山脚下瞎转悠,等你们下山。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他故意顿了一顿,等待有人捧限。可没想到姜恒和云曦都未出声,他尴尬地咳嗽一声,继续道:“我看见有人将四具尸首抬上山来,正是我们方才遇到的两个黑衣对手、一个假女人,还有那个死了多时的县令家的长工。”
“哦?”姜恒挑眉道,“你可看见那些运尸人是什么模样?”
张文书摇扇笑道:“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要看个一清二楚啦!抬尸的一共六人,除了两名黑衣人外,其余全是县城里的百姓。”
此言一出,云曦与姜恒二人都是惊诧非常:普通县民,为何会在这三更半夜,将尸体抬上岐山?
二人当下将目光投向那黑暗的入口:一切秘密的答案,便在山中。
事关岐山,姜恒和云曦当然想调查清楚。至于张文书,更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三人一拍即合,当下决定进洞查探。
姜恒武功最高,走在最前开道,云曦居中,张文书负责断后。拂过重重藤蔓,只见洞窟阴森幽暗。姜恒率先步入其中,侧耳倾听,确定前方脚步声已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了,这才招呼二人跟上。
洞窟内狭窄异常,只容一人通过,地上碎石杂乱,石壁上粗糙斑驳,石块凹凸不平,好似这洞穴是天然形成。然而,当三人行了数丈之远,地面却渐渐平整起来,而那石壁也越来越光滑。又走了数尺,四壁竟是用青石铺得规规整整,好似墓道一般。
在这阴森幽暗的甬道中,万籁俱寂,三人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洞窟蜿蜒向下,仿佛隔离了人世与幽冥一般,越是向前,便越觉得周身阴冷。
“又是鬼火又是尸体,难不成这是个墓?”张文书越想越好奇,他引燃了火折子,借着火光打量四周,却见前方甬道极是漫长,目光所及,一团漆黑,万物皆被黑暗所笼罩。
姜恒剑眉微挑,他手持玄铁长戟,以枪柄轻轻撞击地面。金石相击,发出沉厚的声音,他皱起眉头,沉声向身后的云曦嘱咐道:“你小心。”
他话音还未落,突然,那青石砖猛地一沉,竟向下陷落!与此同时,墙壁上齐刷刷地扫出数排短箭,一波接着一波,一波快过一波!
眼看那箭雨兜头笼下就要将姜恒戳成刺猬,他朗声一喝,向后急退数步,一戟荡去第一波箭矢的同时,长戟一挑,竟是穿石而入。那陷落的青石被他扎了一个正着,又在姜恒的猛力上挑之下,恢复了先前的位置。登时,箭雨停止,墙壁又恢复如常,若不是一地狼藉的短箭,谁能想到墙壁中暗藏杀机?
“恒哥。”云曦轻声唤他,“你稍等片刻,让我看看。”
说罢,云曦又从张文书手中接过火折子,借光观察四壁。不多时,她直起身,道:“这里机关重重,如果贸然前进,只是徒增伤亡罢了。不过,好在方才有尸体经过,倒为我们指路了……”
“呦嘿,这尸体怎么还能指路?”张文书大奇,他立刻凑过头去,想在地上寻找蛛丝马迹。
“张兄你看!”云曦伸手指向地面青砖,看似平平无奇,但细看之下,却见灰尘的深浅有些许不同,“这石道连通外界,难免有些浮灰。而刚才你说有人出入,却不曾见到脚印,想必是他们有意隐藏。但是,就在这里,却有两条浅痕,应该是不慎让尸体的双脚碰到地上,拖拽而成的。”
说罢,云曦抬起头,望向姜恒道:“恒哥,我们就顺着这两条痕迹所经的路线,应该能避开机关暗器。”
姜恒微点头,未出声,却听那张文书抚掌笑道:“云曦妹子果然冰雪聪明,观察细致入微啊。”
姜恒眼角微动,他自云曦手中接过火折子,仍是走在最前,并且处处留意脚下,依照那拖痕前行。而云曦和张文书,则紧跟着姜恒,顺着他的落脚点踏下。可就是这样,仍是不时有意外发生——
时而短匕疾射而出,时而飞箭如雨,时而脚下一沉,砖块陷落,三人险些跌入黑暗深渊之中。这一路,三人走得步步惊心,幸好他们武功都是不弱,身法更是不俗,这才能化险为夷。
终于,青石砖路告一段落,只见前方立着两扇厚重石门。石门上绘有烈火与长剑图案,那剑上纹路,竟与云曦当日在贺千秋手上瞧见的冲霄剑一模一样。
云曦心中疑虑更深,再想起先前平遥县中那假妇人的剑招“十方幻影”,她当下有了些许动摇:若这一系列怪事真与云霄古楼有关,那该怎么办?云霄古楼竞在岐山暗设洞府,究竟是何用意?这件事贺大哥知不知道?恒哥先前杀人弟子,若是他在这里,岂不是要兵戎相见……
各样问题涌了出来,云曦瞬间走了神,脚下步子也有所迟疑。就在这时,忽然,一块千斤大石自洞穴顶部轰然落下,正砸向云曦天灵盖!
“小心!”
跟着她身后的张文书立刻飞身上前,整个人将云曦撞了出去。两个人跌作一团,而那巨石轰然落地,震得尘土纷纷。待到烟尘散尽,定睛一看,那巨石落点与二人双脚不过半寸。
“好险好险,差一点就要去和阎王老子下棋吹牛了。”张文书连声道,随后,他望向云曦,打趣地道,“像我这么英勇的人,当然是要英雄救美啦!云曦妹子,有没有一点点感动?”
知道张文书说话就这腔调,在谁面前都不忘自卖自夸两句,云曦淡淡一笑,向他抱了一拳:“多谢张兄救命之恩。”
姜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冷冷地转过身,用火折子照着石门上的图案。只见那长剑剑柄之处,似是刻画着一枚玉石的形状,那玉石较别处颜色偏浅,也更为圆滑一些。姜恒当下判断,这是由人触摸而成的。他当下后退数步,以长戟的柄部击向那玉石——
只听“扑”的一声,两道烟雾径直朝门前喷来。幸好姜恒以戟击之,站得稍远,否则定被喷个正着。他慌忙疾退数步,躲开烟雾范围的同时,左手捂住身侧云曦的口鼻,自己则屏息以待。
不多时,那喷射的烟雾终于停息。而那两扇石门,则随即缓缓开启。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惊呆了。
只见前方一片开阔,天圆地方,整个洞窟上下数仞之高,几乎可以塞入一个九层宝塔。而三人所站位置,则是半腰。沿着石壁,上下两边皆是数干层的螺旋形阶梯,一条通至穹顶,一条通至地底。
地面之上,一座巨大的熔炉内,火光不熄,红亮的铁水顺着石质的沟槽缓缓流淌。数十名工人正在炉边打铁锻造,极有韵律的铿鸣声,声声不绝。
“原来是岐山前主大驾光临,恕老夫有失远迎。”
伴随着洪亮的声音,一座天梯从天而降。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把铁质的拐杖,站定在那木梯之上。木梯两侧吊着绳索,正系在穹窿的顶部以滑轮固定,而另一端则远在数丈外的地面,连着铰链与轮盘,正有一名上身赤裸的武者推动转盘,令木梯缓缓滑下。
那老者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脸色极是暗淡,他的眼角满是褶子,鼻翼上、面颊上皆有褐色斑点。看他摸样已是风烛残年,定是有八九十岁了,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老者虽拄着拐杖,可脊背却是笔直,没有一丝弯曲。那隐于白眉下的双眼,目光依旧犀利。
老者将三人上下打量一遍,淡淡地道:“玄铁戟,材质不错,品相一般,只可惜重量不够,锋刃也偏了毫厘,不能发挥战戟最大的杀伤力。依我看,应该是刘大眼所铸。”
云曦又惊又奇:恒哥的这玄铁戟,的确是拜托“苍天”中的一位刘姓奇人所铸。这老人家竞能从兵器中看出铸造者,光这眼力就让人啧啧称奇了。
“郑理?”姜恒沉声吐出两个字。
那老者听后,哈哈大笑,笑声如雷,半晌后方才止住笑意,朗声道:“不错不错,这么年轻的娃娃,还能知道老夫的名字,你倒是有心了。”
听二入说话,云曦随即恍然:原来这老人家是不破阁的阁主、当年鸿蒙道人的二徒弟。对啊,不破阁和云霄古楼师出同门,招式相同也不奇怪。而且不破阁更善于武器锻铸、机关制造,这么浅显的道理,她怎么没想到呢?云曦暗暗咋舌,此时的她,还未明白关心则乱的道理。
“请。”老者侧过身,作势让三人登上木梯。
三人面面相觑,微一思忖,张文书率先登梯,道:“这里这么多人,没上百也有八十,若有心对付咱们,只需把门关上围殴便是,何须多此一举?也罢,上就上了,倒看看你这地窟窿里有什么宝贝!”
“你小子倒是痛快!”老者笑道,随即望向云曦与姜恒二人,“隋家的丫头,难道你不想看看这岐山里头是个什么样子?”
听他这么一说,云曦便也踏上木梯,姜恒则随后跟上。只见老者以杖击地,地面那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肌肉汉子,立刻再度推动绞盘,让木梯缓缓升上穹顶。
站在木梯上,只见这洞窟四壁,规规整整地开了数百个门,每一层、每一扇门,皆与壁上的阶梯相连接。想必这里便是不破阁众弟子休息、饮食、铸造以及练武的地方了。
木梯越是向上,那门洞的数量便越是减少。待木梯上至穹顶,只见前方凭空伸出一块平台,其上桌椅茶盏,一应俱全,便如寻常屋舍的正厅一般。老者踏出木梯,走向平台正前方,在主座上稳稳坐了,随即示意三人落座。
三人刚一坐下,便有一名汉子端上茶水,待客之道亦不输那云霄古楼的铸剑山庄。可一想到自己正坐在数仞高的平台上,下方便是虚空,这茶喝得总觉得不是滋味儿。云曦抿了一口,便将茶碗放在一边的茶几上。只听郑理朗声道:“你们三位,应是‘苍天’中人吧?”
“不错。”姜恒淡淡应道,随即望向老者,“谁能想到不破阁竟潜藏于山腹,还是在太平约首先起事的岐山。郑老爷子,你这一招够妙的。看这洞窟大小,怕是也要用上十余年吧?不破阁的锻造之术果然天下无双,技艺非凡。”
郑理颔首道:“小子倒是有眼光,这洞窟共花费十年六个月零四天,方才全部开凿完成。”
“也就是说我隋家枪刚一灭门,老爷子你便把主意打上了岐山?”姜恒挑眉问道。
老者笑而不答,倒是张文书笑道:“朝廷和太平盟的人,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岐山里竟会别有洞天!而隋家枪既亡,他们怎么也不会杀个回马枪了。这腥风血雨的起点,倒成了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若非平遥县令的命案,想必这太平日子还能持续下去。”姜恒接口,“只可惜,突如其来的命案,打断了老爷子的计划。朝廷官府再度将目光投向这平遥县,若一经调查,便能发现,这平遥县民中大部分都被顶了包。”
张文书以扇骨击掌,道:“原来如此,破阁门中百余名弟子,总要吃喝拉撒,你在这岐山山腹里又不可能自己种自己养,说到底还得靠市镇供养。于是,你就把主意打到平遥县上,所以才会有那个戴着人皮面具的假妇人!我就说这么大个县城,怎么连个孩童都没有,原来这些平民全部被你不破阁的门人顶替了!”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朝廷若有心清剿,百万雄兵,怎能荡不平一个武林?这道理,想必苍天的诸位该是再明白不过。”郑理以铁拐轻击地面,沉声道,“我不破阁,只因门人自甘祭献铸剑,便被视为邪魔外道,成为众矢之的,如今不得不隐居山野,避祸而居,何其悲哉!”
云曦不由疑道:“自甘祭献?请问阁主,您是什么意思?”
老者抬起眼,目露憧憬之色:“古往今来,若铸神器,均需要以人为祭,方能有人之灵性。干将莫邪以死明志,欧冶子铸鱼肠、巨阙,哪一个不是剑中有灵?便是寻常刀剑,开锋也需见血。我不破阁弟子自甘以骨血祭献剑魄,与人何干?如此浅显的道理,愚人不明,反而怒指我不破阁,又是何其悲哉!”
虽是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可说起铸造一事,郑理仍是难掩忿忿之色。
云曦见状,却忍不住腹诽:什么自甘祭献,好端端的让弟子投炉铸剑,这不是歪门邪道又是什么?这老人家年纪虽大,技艺虽高,但是思维却与常人不同,钻尽了牛角尖,难怪当年鸿蒙道人将他逐出师门。不过话说回来,这老者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人之力,为何有许多弟子追随?包括百里刑在内,还有今日所见伪装成居民的弟子,非但不逃脱,反而忠心耿耿,宁死也不吐露不破阁的秘密。这又是为何呢?
思及此处,云曦瞥去一眼,不着痕迹地打量那端茶的汉子,只见对方眼神清明,并不似被药物控制。她心中更疑,于是便冲郑理笑道:“阁主,这山腹洞窟神乎其技,可否容许在下参观一番?”
听她赞美,郑理咧开干瘪的嘴角,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隋云曦道了一声“多谢前辈”,随即便踏上升降木梯。察觉她的意图,姜恒冲她使了个警告的眼色,云曦则微微点头,示意他自己心中有数。
只见那大汉走到平台边缘,将两指塞入口中,吹了一个响哨。地面的弟子随即开始动作,推动绞盘,让木梯下降。
用了两盏茶的工夫,木梯才降落至洞窟底部。云曦还未踏上地面,便觉得一阵热浪滚滚而来。地上的不破阁弟子们,大多在那硕大的熔炉边忙忙碌碌。匠师们忙于打铁铸造,手中又红又亮的铁器浸入冷水中,顿时发出“嘶啦”的声响,升腾起徐徐青烟。十余名汗流浃背的弟子,推着小车运送矿石,循环往复,仿佛不知疲累一般。还有数名黑衣人,轮流将尸骨投入熔炉内,先前那名假妇人、县令家的长工都在此列。云曦这才明白,原来那长工也是不破阁门人,大约是为了监视县令一家故意潜伏。而义庄中出现的黑衣人,约摸是想将同门的弟子带回山中,投炉铸剑,只是未想到正好被他们三个撞上。
隋云曦的目光逐一从弟子们的面上扫过,只觉得这些人对待铸造一事,竟是无比虔诚,仿佛这是世上最崇高的事情一般。她几次试着搭话,可众人皆是忙碌非常,无人能与她闲聊。转了一圈,她将目光锁定在那推动木梯绞盘的汉子身上,走上前,旁敲侧击地问道:“这位大哥,身居地底十年有余,你不想家吗?”
“家?”那汉子惊奇地望着她,“这里便是我的家。”
云曦一愣,随即会过意来:“你是说,你从小就在不破阁长大?”
男子点头称是。二人攀谈之中,云曦终于搞清了不破阁弟子忠心耿耿的缘由:原来,郑理一心痴迷铸剑,无儿无女,在不破阁创立之初,他或买或捡,收养了数十名男孩,从小教他们打铁铸造的技艺,也将自甘祭献的信念牢牢地灌输给了他们。
“你们就不怕死吗?”当说到这个问题时,云曦指了指熔炉,忍不住问道。
男子却是一脸莫明其妙的表情,斜眼瞥她:“天下之人,谁不会死?而我们不破阁弟子,身死之后,魂剑相融,化为剑灵,永生不灭!”
云曦心下一惊:郑理灌输给这些人的信念,将生命寄托于虚无的剑灵,令他们自戕,分明就是邪教!这“邪魔外道”几个字,还真是半点没说错!
话分两头,当隋云曦在洞窟底层查探并与不破阁门人对话的时候,在洞窟穹顶的平台上,须发花白的老者,正以铁杖击地,向姜恒与张文书道:“这太平约,非黑即白。如今天下大乱,朝廷与太平盟将矛头指向武林同道,若不同气连枝,必被逐个击破!”
张文书摇起折扇,笑道:“阁主此言差矣,太平盟的矛头并非是天下武林同道,而是邪魔外道才对。”
郑理冷眼瞥他:“所谓邪魔外道,不过是太平盟一家之言,若是我不破阁灭亡,你们以为,苍天能长久得了吗?如今武林非黑即白,你苍天却两不相帮,需知这黑道尽灭之曰,便是你苍天堕入外道之时!”
这句话,倒将张文书说得愣住了:郑理说的确实有理。太平约将武林各家分得非黑即白,而苍天则是他们这些不愿黑亦不愿白的武者用以避世互助的组织。若不破阁这样的黑道尽数被灭,那半灰的苍天,便要成为板上钉钉的黑道了。
半晌,张文书以扇骨敲击着座椅扶手,笑道:“你的意思是,要苍天与你不破阁联手?”
“不错。”郑理微微颔首,道,“此次请三位前来,正是想商谈此时。”
“请?”张文书疑惑道,“难不成山上的磷火,是你故意引我们出现的?”
郑理得意地道:“岐山上一草一木,都别想逃过我不破阁的掌握。三位刚出现在岐山,我便收到了消息,瞧出了你们的身份。若非有意邀约,凭三位的能耐,决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穿过山洞甬道。诸位,莫将我不破阁的机关,想得太简单了。”
张文书暗暗一惊,但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意:“原来如此,那便多谢阁主手下留情了。不破阁隐藏岐山,这计划本该是天衣无缝,若非平遥县的命案,想必阁主也不用与我们联手。不过,话说回来,两派联手应对太平盟,就目前局势来看,还是解阁主您的燃眉之急,我苍天又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老者铁杖一挥,沉声道:“我不破阁所铸兵刃奇器,尽可归汝等所用!”
张文书挑了挑眉,他轻摇折扇,瞥向一旁的姜恒。只见姜恒面无表情,却并未质疑什么。张文书随即笑望郑理:“既是如此,阁主,苍天与不破阁联手一事,回去之后,我必会向组织禀明。”
“好,那就有劳!”郑理随即起身,他挺直脊背,向那汉子道了一声“送客”。
汉子走到平台边缘,刚要以响哨命人将木梯送上穹顶,就在这时,走在他身后的姜恒忽伸出右腕利爪,自那人后背猛地刺了进去!
铁爪人心,穿胸而过。那汉子哪里料到与阁主缔结盟约之人突然暴起发难,连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地瘫了下去。
姜恒手臂一扯,自那尸体背心扯回利爪,随即冷眼望向郑理与张文书二人。后者更是看得呆了,惊道:“姜兄,你这是做什么?”
鲜血顺着银色的利爪滑落,滴落在姜恒脚边。先前一直未说话的他,此时冷哼一声,道:“我只是想见识一下,阁主对于两派联手的诚意。”
先前见弟子被杀,老者紧握手中的铁杖,似是要发动攻击,可终究是忍下了。他面色如常,并不恼怒,只是沉声道:“这样的诚意,可够了?”
“够了。”姜恒冷冷地道,“阁主果然好本事,为求自保而与苍天联手,视门人之命如同草芥,这样的诚意可叹可敬。只可惜,我更不能遂了你的愿。”
话音未落,姜恒手中长戟已是刺出!他身形迅猛如电,招招凌厉,长戟如黑龙一般,重重地劈向那老者面门,眼看就要将对方斩成两半!
忽听“铿”的一声,那郑理瞬间自铁拐中掏出一柄长剑,正是冲霄剑之赝品。别看长剑浅薄细长,却是硬生生拦下了姜恒这雷霆一击!但论力气,这风烛残年的老者怎敌得过姜恒,登时向后退出好几步!他一手持剑抵挡,另一手却袖口一扬!
只听破空之声,姜恒早料到有此一招,霎时向后腾空而起,数支短箭擦着他的面颊掠过!
见两人分开,张文书立刻上前阻拦:“住手!姜兄,有话好好说,不破阁有心与苍天联合,共同抵挡太平盟,有此助力,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事?”姜恒冷笑道,他长枪一挑,挑起那红木大椅向郑理砸去!老者大吼一声,假冲霄剑直劈得木块纷飞,姜恒趁机疾行数步,一人一枪,合为一体,向老者直冲而去!
忽然,一对判官笔拦住了姜恒去路,只见张文书急道:“住手!姜兄,大局为重啊!”
姜恒右腕一扬,铁爪猛地划向张文书肚腹。后者连忙退避,而姜恒寻得空隙,再一次向郑理冲去。
郑理弓步疾退,左袖微抬,却见姜恒由下而上挑起长戟,以那半月形的锋刃狠狠砸向郑理左腕,登时,只听一声脆响,那暗藏袖中的机关,已被他一击破坏!
“两袖暗藏弓弩,一次十发。”姜恒冷眼扫过对手,“若我猜得不错,前胸还应藏着一组机关、一组飞针?”
老者目露凶光,满是褶子的皮肤微微颤动。姜恒冷笑一声,一脚踹起矮几,同时纵身飞起,重重蹬在穹顶上,借力旋身,整个人如利箭一般向郑理袭去,直击对方心门!
“姜兄!抵御太平盟,事关‘苍天’兴亡,大局为重!”张文书一对判官笔迎上姜恒长戟,他一边阻截姜恒动作,一边苦苦劝说。
然而,让张文书万没想到的是,身后猛地传来一阵拉力。下一刻,一柄冰寒的长剑已横在他的脖颈上。郑理竟趁乱劫持了张文书,他一手扣住书生的双腕,一手横剑在他的喉管,怒瞪姜恒:“退下!”
姜恒收招而立,他手握玄铁戟,冷眼望向面前的二人。只见老者恨声道:“老夫看你是隋家后人,知晓你与太平盟有不共戴天之仇,有心共同对敌,哪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是,我是与太平盟不共戴天。”姜恒冷冷道,“但你门人百里刑三番五次害我性命,当时我就立誓,要你不破阁血债血偿!”
老者脸色一变,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只见血珠从张文书颈项上滑落,后者苦劝道:“姜兄,莫要意气用事啊!”
姜恒冷冷瞥了张文书一眼,随后冷眼锁定郑理,下一刻,他左臂扬起,掌中长戟,径直向二人飞去!
“毁我岐山,你,该死!”
长戟如落雷般击出,重重地穿透了张文书的心门,又从他的背后穿过,扎入了郑理的心房!
张文书瞪大了眼,他做梦也想不到,姜恒竟会下此狠手。他张了张口,血水从口中溢出,一句“为什么”终究是未能说出口,便只能恨恨地瞪着与自己相识三年的友人,死不瞑目。
而那郑理这位耄耋老人,心房被长戟穿透,当下就断了气。
姜恒走到二人身边,用力地抽回玄铁戟。戟身翻出了皮肉,那锋刃还卡了半颗心脏,鲜血淋漓。姜恒皱起眉,他从地上拾起那把掉落的假冲霄剑,在张文书的尸体上划了数道剑痕,将穿刺的伤口砍了个血肉模糊。然后,他抬起一脚,将郑理与张文书二人的尸体,齐齐地踹下平台,直直地落入炼炉里。
尸身自高空坠落,瞬间坠入炼炉,激起了滚烫的铁水,将周围的匠师烫了个正着。一时之间,哀号声不断,门人见自家阁主身亡,却是齐齐地跪拜在炼炉四周,高声喝道:“魂剑相融,万古神器!剑灵既出,永生不灭!”
那机关算尽的不破阁阁主郑理,干算万算,却怎么也算不到,经他长久的教导,门人竟将他的死亡视作投炉铸剑,连为他报仇的心思都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站在地面的云曦惊呆了。她只有怔怔地望着那熟悉的青年书生,与老者叠在一起,双双坠入炼炉。而就在二人坠落之时,忽然,有一件东西飞了出来,掉落在炼炉之外。云曦慌忙上前捡起,那是张文书爱不释手的折扇,合起的扇骨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
云曦颤抖着拉开折扇,只见扇面的尽头,以鲜血写了一个“兰”字,血迹还未干透。
她心下一惊,惶然地阂上扇面。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心头萦绕不散。
云曦忙将扇子藏人袖管中,疾奔上阶梯,想闻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刚爬上半腰,就见姜恒正站在石门处,颓然垂首,哀声道:“张兄,他……他与郑理同归于尽了……”
接着,姜恒将郑理要求与苍天联合之事说了,然后,又说张文书拒绝郑理的提议,激怒了对方,两人缠斗之中,不慎跌下高台。
“事不宜迟,我们速速离开,将此事告知何大哥他们。”姜恒急道,随即拍开石门,领着云曦走出了洞中。
二人又颇费了一番工夫,才走出那漫长的甬道,当二人行出山穴,只见东方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
姜恒走在前面,疾步下山。云曦却是越走越慢,脑中疑问不断,异样的不安在她心头扩大。瞥了一眼姜恒前行的背影,她偷偷地从袖口中掏出折扇,轻轻打开了扇面,那个血书的“兰”字,在白扇之上,更显触目惊心。
忽然,一滴露水自树叶上滑落,正滴在那个“兰”字上。水滴润了三横上方的一点,竟将那血迹往下渗了开去,仿若一个未写完的“羊”字。
登时,云曦心头一寒一
“兰”为起笔,添划为“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