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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毙黄泉路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12期作者
琐窗半开,冷风满殿,吹得帐幔飘舞,南壁上的一幅画卷也随之翻飞,下端的画轴敲击壁面,发出轻微的“托托”声。
画卷长一尺六分,宽一尺,上绘两束兰花,并根而生。兰叶舒展有致,淡黄、雪白的花瓣随意点缀其间,姿态婀娜,墨意润泽,如真正的兰花般生机勃勃。但仔细看时,又觉得那兰花有些不同。
鲁韶山在画前停下来,顿了顿,道:“太妃夜临上林宫,便是为了送这幅兰花图给上林公主,谁想竟遭遇不测……”
“不。”苏兰泽摇头道,“韶山,这画上不是两朵兰花,而是一兰一蕙。”
“蕙草?”鲁韶山睁大了眼,抬手搔了搔头。那是苏兰泽最熟悉的动作,刹那间,那个鲁莽拙直的小捕快仿佛又回来了。苏兰泽不禁莞尔:“世人往往将兰蕙并称,却不知兰为香花,蕙为香草,蕙的形态很像兰,就是颜色不同。”
鲁韶山仔细看时,果见那其中一株花瓣淡黄带绿,更显娇弱妩媚,的确与另一株的高洁雪白不太一样。
画卷下角题道:“兰蕙齐芳。”
旁边又有一行小字:“兰蕙生前庭,待风含微薰。谁知芬芳久,婉转动君心。”
鲁韶山一怔。他人京都缉捕司已有一段时日,时常因办案查阅前朝档案,自然认得出这正是先帝御笔。
只听一人笑道:“苏姑娘好眼力,此画出自前朝画师施久南之手,画中的确还有一株蕙草。只因太妃闺名之中,便有一个“蕙”字。”
声音尖利,哪怕是刻意谦恭的语气,也掩不住阴冷的意味,说话之人正是陈驳。
“大总管。”杨恩微笑着转过头来,目光炯然,停落在陈驳脸上,令得陈驳在一刹那间,有了许多人都经历过的错觉:有如此目光的人,眼睛怎么会看不见?
“兹事体大。”陈驳收了笑意,恭然道,“圣上密旨,令某在宫中听从捕神差遣,务必查清太妃一案……及……”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相关事宜。”
“那好。”杨恩不再多话,单刀直入,“太妃遇害之处在哪里?不知遗容能否让我等瞻仰?”
罪行或许可以被遮掩,但尸首一定会留下线索。活人或许会紧咬牙关,死者却有无声的语言。
“事关宫闱,太妃遗体又已收殓,捕神大人就不必去了。宫中女官早已勘验过,没有明伤,亦非中毒……”陈驳神色不变,“或许是,受惊吓而薨。”
“太妃深夜来此,是与公主相见的,怎么会受到惊吓?公主她……”
“发现太妃尸首的地方,并不是公主寝殿,而是上林宫后的浴金殿。”
苏兰泽颇有些惊异:“浴金殿?可是前朝金妃……”
“正是前朝金妃故居。”陈驳手中的犀尘不易察觉地拂了一拂。
华阳富的近侍宜人都被拘了起来,此时在殿中满满地站了一排,大多面露惊恐之色。
“酉时六刻,太妃前往上林宫,说是想把兰蕙图送给公主。公主体弱,正沉睡之中,只有侍女茹姬隔帐答话。太妃怜爱公主,所以不肯叫醒她,屏退了奴婢等人,独自在帐外等候。酉时七刻,太妃忽然从公主寝殿出来,乘轿舆由角门入浴金殿,然后让奴婢等远远避在一旁,独自进入殿中。
“直至酉时十刻,奴婢等仍不见太妃返回,便试探着进入浴金殿,结果发现太妃已然薨逝。”
那答话的官人小玉年纪尚稚,最多不过十五岁,自入殿来一直低头束手而立,此时虽然勉力答话,但裙摆却一直在瑟瑟颤抖。
鲁韶山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去,向杨恩道:“我奉旨在宫中办事,圣上令我前去锁拿宫人回来问话,当时是酉时十一刻。”
“现在是戌时一刻,距太妃被害已有三刻。”
天色近晚,外殿影影绰绰点起灯烛,却没人敢入内殿。一排排的人影立在那里,像是没有生命的剪影。
“太妃本在上林宫中等候公主醒来,为何又忽然前往浴金殿?”杨恩“望”向正低头拭泪的小玉,后者微微一怔,低声道:“奴婢等人当时都被屏退,只有太妃独处宫中……奴婢不知……不知……”
“小玉姑娘,你随太妃前往浴金殿,又是第一个发现太妃出事的宫人。当时太妃进入浴金殿后,可有什么异常?”
小玉悚然抬起头来,双手乱摇,浑然已失了礼仪分寸:“我……奴婢和绿罗姐姐当时远远地站在浴金殿外,背对着殿门,这是太妃的规矩……所以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不知道……后来绿罗姐姐去了夜棠宫,奴婢在浴金殿外等得久了,站起来时一时头晕,不知怎么就不省人事。等醒来后,才听说太妃……太妃已经……”她忽然掩面哭了起来,“后来的事……都是大总管……”
“绿罗?”苏兰泽忽然向陈驳问道,“可是方才夜棠宫中的那个绿罗?”
陈驳脸色阴沉,道:“正是。”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晚夜棠官的歌舞伎人,太妃当初是交由她来负责,故此她后来便去了夜棠宫。”
但杨恩却紧跟着问了下去:“你从未进入浴金殿,而禀告陈总管后,所有宫人都被即时看管起来,你自然也一直在此,根本不会有机会回去沐浴更衣。那么,你鞋底的红泥从何而来?”
蓦然抬头,仿佛只是刹那间的错觉,陈驳看见那温蔼的男子,一双早巳失明的眼睛里竟射出熠熠的光彩。
鲁韶山眼睛一亮,盯到了小玉那双浅绿色的绣鞋之上,但鞋面上并无丝毫异状。
“你怎么会看到……”小玉仓皇地退后几步,惊惧地望着他。
“只是从你的脚步声里听出来的。”杨恩平静地说,“椒土原本颗粒较细,呈赤红色,微带芳香又很有黏性,但时间长后,气味色泽虽在,土质却比一般的泥土要坚硬许多。宫中的绣鞋很软,附着这些椒土后反而会变硬,走路的声音,也会听起来更沉闷些。宫中向来只有皇后的宫中,才会在墙壁上涂有椒土,意为‘椒房’。如今圣上并未立后,整座宫中,太后素性俭朴,并不用这些东西,也只有当初金妃颇得圣宠,浴金殿墙壁上才涂有椒土。只因年久失修,才会有一些泥土剥落在地。”
鲁韶山这才发现,小玉双足四周的地面上散落了些许深色泥粉,只是太过细微,灯下若不仔细,根本无法看见。
小玉睁大眼睛,两只手不禁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衣襟,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杨恩半侧着脸,灯烛微光在脸庞分明的轮廓间缓缓流动:“太妃一事,如果不能查明,依前朝律令,小玉姑娘你们……”
为了堵住流言,所有华阳官的人,只有殉葬一途。
阴冷的风,无孔不入,不知究竟来自哪里,却吹得人肌肤生寒。帐幔在风中飘飞,筛落下阴沉的影子;南壁上的—幅画卷也随之发出轻微的“托托”声,像是谁躲在暗处桀桀怪笑。
小玉牙关相磕,脸色惨白,身子随之抖动,像是秋风中的树叶,随时便要飘落在地。
苏兰泽正要再开口,小玉已“扑通”一声跪下来:“捕神大人!奴婢那晚……看到了鬼!有鬼!是浴金殿的鬼啊!”
“胡说八道!”陈驳阴森森地喝道,“太妃是贵人,岂能被鬼怪所害?我看她是独居日久,思念先帝才愿随之地下!”
生殉的莫大恐惧,甚至盖过了对陈驳的畏意,小玉颤抖得几不成声:“太妃入浴金殿后……奴婢原是背对殿门站着的,可是后来,隐约听见殿中有人说话,不仅是太妃……还有……还有一个男子……一时好奇,就悄悄跟随入内……看见殿中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那人影躲在帐幔后,声音低沉,像是个男子,他……”
“殿中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人!若有旁人进去,守殿宫女会不知道?”陈驳已顾不得许多,厉声呵叱道。
“不是的!真有一个男子,开始他问太妃:‘你来此殿,是想得到玉琳琅么?’太妃说的话……说的话奴婢听不懂……好像是说到兰花,又说到蕙草……再后来……后来太妃……太妃忽然叫了起来,听起来……已经不像她平素的声音。我从窗缝里偷偷看进去,只见那男子竟然渐渐飘了起来!鬼魂!只有鬼魂才能这个样子啊……”
小玉尖利的叫声,在黑暗中如枭啼猿哭,疹入无比,让人听在耳中,臂上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我当时一动也不敢动,太妃也骇得惊呆了,那鬼魂朝她越逼越近,她也无法动弹,只是一直叫道:‘报应!哈哈!报应!’奴婢吓得瘫软在地,喉咙也像被堵住,一声也叫不出来,然后……然后忽然就晕了过去……等奴婢醒来时,已经被人带到了这里,而太妃也已经……”
“当时浴金殿中根本不可能有他人!侍卫们闻声赶到时,也只有你一个人昏倒在浴金殿大门外!”陈驳已顾不得体统,厉声呵叱道,“来人!把这个妖言惑众的贱婢拖出去!”
有两名侍卫应声而入,一把抓起小玉,往门口拖去。
小玉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尖声叫道:“我没有胡说!当时那男子说话,绿罗姐姐也听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人……是浴金殿……”
陈驳拂尘一挥,万千细丝如瀑暴涨,顿时将小玉瘦弱的身躯凌空卷起,往墙边狠狠掷去!
杨恩没想到他竟然忽施毒手,抢前一步时,早已来不及了!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尖叫起来,有胆小的宫人已猛地用衣袖捂住了头脸。
小玉俯卧在地,满头乌发四下披散,掩住了头脸,却有黏稠暗红的液体,如数条细蛇,从那素白宫装之下缓缓爬出,向四面八方流去。
她已经死了。
“陈驳大胆,竟敢当着我们的面对小玉下毒手!”苏兰泽蹙眉道,“虽说以他的身份,杀个把宫人并不会获罪,可也忒狠毒了些!”
“看样子陈驳是在遮盖宫闱中的一些秘辛,小玉即使被带下去,也活不成了。当众击杀,不过是为了震慑我们。只是绿罗明明就是和小玉一起守在浴金殿外等候太妃,却擅自先行离开,前往夜棠宫。或许真如小玉所言,她是听到殿中有异,想要抽身事外,才托辞离开的。果然是积年的老宫人,晓得趋避利害,只是……”鲁韶山叹息道。
“金妃之死,两朝都讳莫如深,更传她死后阴魂不散,一直留在浴金殿中,那里也无人敢居,几近荒废。太后于前朝时便心中忌讳金妃,自不会容许关于她鬼魂的说法流传于宫中……韶山,你怕不怕?”
苏兰泽手提宫灯,另一手扶着杨恩,扭头笑看一眼鲁韶山。从纱绡中透出的灯光,照出一堵高高的朱色宫墙。数枝深色的梅花探过墙头,送来清冽的芬芳。
原以为要出了上林官,才能进入浴金殿。此时才知道从上林宫的后殿拐入西北角门,便可直达浴金殿。
行走在一道高峻的宫墙之下,墙的那边,就是宫中第一胜景梅苑。苑内种有干余株梅花,想必在黑夜中盛放时,一定宛若香雪海。
“天下没有厉鬼,往往是人的不安在作祟。”鲁韶山挺了挺胸,答道,“再者我乃缉捕司的捕快,惩奸镇恶是生平本分,自有浩然之气,何惧鬼怪?”
杨恩微微一笑,苏兰泽也含着笑,指尖感受到杨恩衣袖上传来的温度,心中安然许多。
甬道尽头,又是一道角门,门外衣甲鲜明,兵刃林立,竟是派了数十名宫中侍卫在此把守。他们验过令牌后便开了门,门后蹲坐着两个守门的老宫人,一声不吭,只是惊恐地看着来人,身子紧紧倚着门扉。
刚入门中,苏兰泽叹道:“好一处浴金殿!”
四周寂无人声,甚至没有光亮。然而楼阁堆叠,飞檐重重,依稀可见当年之盛。如今那些阴影静静地沉积在夜色里,却似一头沉睡中的庞大怪兽。
苏兰泽推开一面窗扇,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露出雕镂精美的紫檀木底。
鲁韶山忍不住惊叹道:“果然不愧是金妃的故居!”
梅苑甚至整座上林官,在三十年前都只是浴金殿的一部分。所以即使重修上林宫,亦并没有关闭当时可供来往的角门。而它们的旧主人,正是先帝最宠爱的金妃。先帝时曾引温泉水入殿中,“浴金殿”三字,便是由金妃这个“金”字而来。登浴金殿东楼,梅林香雪海便能尽收眼底。至于其池阁之丽,地势之优,在宫中首推第一。
金妃薨后,温泉水枯,人人都说天怜红颜。先帝或许是不愿触景伤情,令人建了两道宫墙,将梅苑和部分官室隔了出去。不久后先帝西归,浴金殿也就此荒废。
“韶山,连你也没见到太妃遗容?”杨恩忽然的问话,令得鲁韶山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然地答道:“大总管奉旨宣了我来,只告诉我太妃已薨,地点竟然是浴金殿。华阳官众人须全部锁拿,且不能向外泄露半分。其余的,他不吐一字,我也不能问他。但太妃出事后,整座浴金殿便被守卫看住,再无人能人内,现场应该没受到多大破坏。”
“死人的尸首,往往最能留下线索,连太妃遗体都见不着,追查此案便会艰难许多。”
“浴金池?”苏兰泽放下灯笼,叹道,“佳人芳迹,也荒败如此了。”
鲁韶山却“咦”了一声,道:“这里收拾得好干净!”
昏暗的灯光下,透过残破不堪的重重纱帘,可以看见几方青玉石池,虽一看便知荒废了许久,毫无人气,但的确洁净无尘。从那些砌成梅花、方菱、云朵状的池形和池底静卧的石兽、鸳鸯之类,依稀可见当年碧泉满池、石兽浸润的盛况。
恍惚间,有女子的笑声在室内响起,柔腻得如同上好的琼脂。
灯光蒙咙,连同池中蒸腾起的白色水汽一起,化为迷茫的云雾。云雾笼罩下,是漂满花瓣的水面,石兽和鸳鸯们都鲜活过来,由着嬉闹的女子在水中浮沉坐抱,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见层层曼妙轻纱迎风飘动,带来女子瀑布般的发影、洁白耀眼的肤光,还有温热袭人的芬芳。
如梦似幻,是耶非耶?
胸臆间微微一凉,这一切都消失了。苏兰泽的眼前又是那幅遍布尘灰的冷清景象。在灯笼的微光下,女子、温泉、芬芳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风来,灯火忽然暗淡了许多,残破的纱帘后,赫然出现一条黑影!它似乎足不沾地,蹑空而行,宽大的衣袖剪影在壁上飘飘荡荡,真如鬼魅一般。
苏兰泽彻底清醒了!
几乎与此同时,鲁韶山的声音响起:“站住!”
人既跃起,手已抽出腰间铁尺,当面猛击而下!
鲁韶山功夫本就不错,自人缉捕司后,多得同门前辈指点,于这铁尺上已有些修为。这一尺击下,无论角度、力道,都颇为精妙,尺头直逼黑影面门,尺身横移,又暗中锁住胸腹要害,无论对方是退是避,都难逃出尺影的范围。
那一瞬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黑影竟以腰腹为界豁然断开,上下两截身影都轻飘飘地挪了开去,堪堪避过了这一尺,又在半空中合二为一,发出桀桀的怪笑声!
冷风蓦至,手中灯笼的火焰忽而转为瘆人的青碧色,“扑”的一声,竟然熄灭了!
苏兰泽顿时觉得背上一寒,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只听“啪”的一声,微光满室,却是杨恩引燃了火折子,屈指微弹,已落入灯笼之中,重新点燃了烛芯。
但见一条黑影越出纱帘,跌跌撞撞,向着干涸的池中一步步走去!
苏兰泽低喝一声,白云出岫般无比轻盈地跃起身形,向那条黑影扑去!
人在空中,长袖已经披拂而出,宛若山间雾带,蓦地缠住那条黑影,将他拽了回来!
她只恐那黑影便是装神弄鬼的主谋,再一卷一挥便极为疾捷,只听“扑通”一声,袖面展开,黑影已重重摔到了地上!
杨恩一手负后,另一手执着一根翠绿竹笛,通身却隐有气息流动,如山渊静峙。苏兰泽连兵器都没有,但她那雪白的袖角,依然半卷半舒,其中隐含的杀气却不输于任何锋刃。
二人隐成合围之势,一起向着黑影逼去。鲁韶山虽然没有动手,但也警觉地守在门口,堵住了黑影可逃跑的后路。
黑影呻吟一声,却没有任何暴起伤入的举动,反而抬头叫道:“苏姑娘!杨大人!鲁捕头!是我!我……”
半仰的脸上,已没了那种可怕的阴沉,只有无尽的恐惧,使得整张面孔都失去了颜色,在暗淡的灯光下,愈发显得狼狈不堪。
竟然是本应留在浴金殿外的陈驳。
苏兰泽没有说话,杨恩手中的竹笛若有所思地在掌边轻轻一磕,陈驳不禁一凛,连忙道:“我原是有急事才追着三位赶来的,谁知刚到门外,好像听到有女子的嬉笑声,迷迷糊糊地就进来了……难道……难道真的……”
他似乎心有余悸,看向那满是灰尘的青玉石池,却没有再说下去。
鲁韶山忍不住道:“寻常人人内,或许会被这殿内残留的昔日繁华所慑,但大总管你长居宫中,见惯场面,何至于如此呢?”
陈驳有些恼怒,冷冷地正待开口,整个人却忽然呆住了!
他张口结舌,目光定定地望向前方,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苏鲁二人的目光不由得随着投了过去,也都吃了一惊一
池边立有一盏青铜雁形宫灯,足有半人多高。虽布满灰尘,但那雁颈却依然修长光洁,忠实地顶起莲花状的灯盏。错彩镂金的灯罩早朽坏了半边,露出熄灭多年的灯芯。
然而此时那灯盏上、灯芯旁,却赫然出现了一朵白兰!花色新鲜,仿佛不久前才离开枝头,尚幽幽吐出香气,但衬着这满室飘摇的灯影、断续的尘吊,却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意味。
苏兰泽已戴上一双轻薄雪白的冰绡手套,从灯盏上取下那朵白兰。她查看片刻,对鲁韶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花并没有什么异常。
京都无人不知,数年前,宰相明照清不惜重金,在相府中建了一二座名为“兰苑”的庭园,种有从扬州移来的上千株白兰花,并令花匠们精心培植,如今已有数十个品种。据说盛夏时节,白兰花开成一片,香飘百里,花色映着月色,如梦如烟。这番景致被称为“兰烟映月”,是京都十大盛景之一。
眼前的这一朵,比起寻常的白兰花,更要大上几分,一看便知是精心培育出来的珍卉奇葩。蕊如笔头,花似脂玉,即使有了些许枯萎,但在晨阳的光影中,仍呈现出一层隐约的金粉色,美得令人窒息。
“太妃在此遇害后,那些官人们可有见过这朵金妆玉兰?”杨恩问的是陈驳。
“没有……当时我曾亲自赶来查看,并不见有这朵金妆玉兰,何况后来我又派侍卫封锁此殿,连一只蝙蝠都飞不进来!难道……难道……”
陈驳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死灰,目光也越来越惊怖,连嘴唇都不由得颤抖起来,他喃喃重复了两次话语,一向矜持的自称“某”也变成了“我”,与他那赫赫声名实在是很不相符。鲁韶山不禁暗里皱了皱眉头,想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陈驳?便是明相再喜欢这花,摘一朵也罪不至死!阉人就是阉人,一朵花就吓成这样!喜怒显形,胸无城府,也不知那些朝中大臣、后苑宫人怎会那样怕他!
杨恩衣袖轻拂,手中执着的竹笛悄无声息地没入袖中,目光如剑,直直刺向陈驳,使得后者竟然不敢正视:“大总管,此处荒凉,门外石阶、门内帷帘上都布满蛛灰,偏是地面池中清扫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一时仓促权宜之举,可是大总管使人为之?”
“这……这……”
陈驳目光微闪,杨恩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缓缓道:“太妃遗体,或许因皇家体面,我这样卸任的外官及兰泽这样没有品级的民女,不能轻易得见。但太妃遇害的第一现场就是这浴金殿,为何宫中要匆忙清除痕迹?”
陈驳神色镇定下来:“太妃停灵于浴金殿,自然是要将停灵之所清理干净。”
杨恩语气不急不怒,但词锋渐渐锐利:“凶手明知今晚有夜棠宫的夜宴,守卫必定森严,仍敢对宫中贵人放肆残暴如此,必有所恃,不可不虑!若是大总管再含辞微吐,或许很快就有下一人受害了!”
陈驳眉头微动,如阴冷水面上漾开一圈水纹,但随即又恢复平静:“捕神言重了,某对此也是一筹莫展,岂敢隐瞒捕神?”
“杨恩!”苏兰泽的声音传来,“这宫灯大有古怪!”她站在那盏青铜雁形宫灯旁,错彩镂金的灯罩连同盏台灯芯,都已被她取下来放在一边,露出长长的雁颈。那里其实是一根弯曲的铜管,且被巧妙地设计成了中空,当它灌注清水后,可以将燃烧时产生的油脂烟雾和炭粒残渣融入其中,以保持殿室的洁净。
当然,废置多年后,雁颈中的清水早已干涸。但苏兰泽此时戴有冰绡手套的纤手中,却捏着一根银簪,簪头原是被她扎入管内残渣中,此时方慢慢拔了出来。
原本银亮的簪头,渐渐变成了灰色。
“是百年醉。方才我们人殿时所见那些幻象,说不定就是因为这药。而太妃所见,也未必是真有男子,小玉所言也未必是实,或许都是因为药力而产生的幻象……”
或许是错觉,鲁韶山只觉陈驳的眼中,有锐光一闪而过。
据说只需要指头大小的一丸“百年醉”,在较密闭的环境中,可以持续四十年左右的效力,只是价格不菲,富贵人家的藏宝库中多放置此药来防盗。
“‘百年醉’最多只能让人昏昏沉沉而已,怎会生出这样强大的幻象?除非是用了其他秘药混杂,只是宫禁森严,又怎会让寻常人带入药物?”
鲁韶山话音未落,苏兰泽便含义不明地向杨恩瞥了一眼。
杨恩脸色微微一变:“我们去找大祭司!”
“乌果?”陈驳脸色也变了,“此时正当宴会之时,因这等事去贸然请他过来,会不会……”他心中已然猜到了些许端倪,但正因如此,才方寸大乱。
灰影一闪,却是杨恩已抢步而出,苏鲁二人随后而去,只有夜空中飘来杨恩一句淡淡的话语:“只愿不要去得迟了……”
陈驳心中一动,不由得迈步跟了上去。
夜棠惊变起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12期作者
三人才奔出上林宫,隔着树木湖石,远远只见夜棠宫尚灯火通明,丝竹喧闹之声远远传来,似乎并无异状。
苏兰泽轻轻吁了口气,扶住杨恩道:“慢些吧,你的伤还未好透,若伤了真气……”
一言未了,眼前忽然一黑,却是夜棠宫那边烛火尽数熄灭,顿时坠入无穷黑暗之中!
苏兰泽只觉手中一空,微风飒然,却是杨恩已提气疾奔而去,她心头一紧,凝就一口真气,也飞身纵起,紧跟杨恩身后。此时奔得甚疾,冬夜寒风又厉,只割得耳鬓肌肤生疼。
忽听人喝道:“什么人?”
冷意蓦现,直逼面门!苏兰泽长袖一拂,袖底双指已捺了上去,触指只觉一阵森寒,竟然是兵刃!她心念一闪,便呼道:“大总管!”
陈驳的声音响起,隐约有了威压之意:“你们不在勤政殿随侍明相,怎会来到此处?”
“大总管”三字一出,被苏兰泽压住兵刃的那人便知是陈驳到了,言语间却并不似寻常宫人侍卫那样恭敬:“明相已觐见过,正前往夜棠宫,因见烛火忽然熄了,只恐有异,便命我等在此守卫,他已先往夜棠宫中去了。”
苏兰泽只觉指下兵刃挣了挣,显然是那人不甘,想要把兵刃夺回去。苏兰泽觉出对方内力浑厚,显然是个高手,当下无声一笑,松了手指道:“我道是哪来的侍卫这样大胆,明知宫中贵人颇多,不问个清楚就敢动用兵刃,原来是明相的影卫!”
只听那人冷冷道:“姑娘的真气精纯悠长,又有极寒之象,显然修习的是水脉的内功。想必这宫中贵客之中,也只有乐神苏兰泽有如此功夫了。苏姑娘真是好本事!”
苏兰泽不料他只从自己这一指之中,便能说得如此清楚,微微一怔,笑道:“这位影卫大人过誉了。”
那人“哼”了一声,颇为倨傲,道:“大总管,明相恐怕已至夜棠宫中,请各位过去吧。”
鲁韶山暗想:素闻明相跋扈,单看麾下这个影卫,便知传闻不虚了。
陈驳颇有城府,自然不会在此与他计较,平平道:“既如此,我们快些过去吧。”
从灯火熄灭到重新亮起,不过顷刻工夫,夜棠宫正殿之中,却仿佛从温煦的春日落入了酷寒的严冬。
所有人已被赶到一角兀立,并由侍卫看守起来。其实不必看守,他们也成了泥塑木偶,整座殿中,只听到烛灯燃烧的嗞嗞轻响。
没有狼藉一地的杯盘,甚至连酒水都未曾洒落一滴,然而正座上,却有暗红的鲜血融成一泊,血泊中伏有一人,身上如蜂窝般密集着触目惊心的血洞,仍有血水汩汩而出。那镶有巨大银饰的磨盘般的帽子,已滚落在一边,沾满了污血,越显得那满头白发在遍地零乱中分外显眼。
竟然是乌果!
侍卫们密密围住的,站立在乌果尸身边的两个女子,一人广袖高髻,神情漠然,手中紧紧握住一柄匕首,那匕首犹自有血滴漓漓而下。
苏兰泽只向那女子望了一眼,便认了出来:“是绮罗!”
另一人紧紧倚着绮罗,原是以手捂面的,身躯也如风中树叶般颤抖不已。此时手方从脸上缓缓移开,露出一张脂粉半脱的苍白脸庞来。
二人鬓发零乱,钗滑钏落,甚至连绿罗的淡绿外衫也已撕裂半截,落在血泊之中,浸成了暗红,露出的月白中衣下摆上也溅满血迹,看上去颇为狼狈,先前端华的仪态已荡然无存。
张勇已经先叫了出来:“绿罗姑娘!你……你为何如此?”他看样子与这绿罗平时颇为熟悉,此时睁大了眼睛,一脸不能置信之色。
绿罗身体抖得更是厉害,几乎站立不稳,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却一个字也不肯答他。
宴席主位之后便是一面极大的三扇黑漆螺钿屏风,此时屏后传来淡淡的男子声音:“既然捕神来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杨恩并没有犹豫,躬身应道:“谨遵明相之令。”
苏兰泽心中微微一动,从未想过,名闻天下的宰相,孤傲刚强的明照清,竞有着这样柔和的声音。
听说他是扬州人,生长于那山温水软的江南,能高中进士,自然是才华出众,他还那样喜爱梅曲,想必年轻时也曾是风度翩翩倚楼红袖招的佳公子。只是在这京都风霜磨砺几十年,终是改变了他,昔日温雅肃爽的风范,恐怕也只剩下这柔和的声音了。
杨恩转过身来,双目落在绿罗脸上,在烛光的照耀下,那双眸子熠然生光,似乎不但能够视物,甚至还能看人人的心底:“你二人向来居于深宫,与大祭司无怨无仇,是受何人支使加害于他?”
张勇与罗观等人互视一眼。他们多在宫中行走,这绿罗颇有体面,谁人不知她是淑静太妃的心腹?但事涉宫闱,谁又敢在此胡言乱语?
绿罗一把从绮罗手中抢过匕首,虽然全身仍在颤抖,却似乎有了些许勇气,昂然道:“我要杀死这个禽兽辽人!何须支使!若说支使,我便是绮罗的支使者!”
“住口!”明照清与辽人护卫的话几乎同时响起,班虎更是目眦欲裂,赤红着眼睛,若不是顾忌屏风后的明照清,恨不得马上扑过来将她乱刀砍死,说道:“大祭司乃是受天朝晋封过的贵人,岂容你这贱婢污蔑!”
“什么大祭司!他就是个禽兽,禽兽!”绿罗的泪水刹那间涌出来,她转头看向张勇,“张公子,这个老禽兽,他害死了锦罗!”
“锦罗?”张勇一惊,似乎想起了什么,“你的义妹……那个擅跳折枝舞的锦罗?”
“正是锦罗。”绿罗脸上泪水奔流,目光如刀子般剜向那具尸身,充满了怨憎和仇恨,“昨夜他歇在棠梨宫,太妃本来一番好意,让锦罗等人献舞给他解闷,结果他偏偏留下了锦罗……等我接信赶去时,锦罗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她……”
绿罗牙齿咬破下唇,一缕鲜血从那里流下来,更显触目惊心:“她全身赤裸,伤痕遍布,惨不忍睹……”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看向那几个辽人护卫,他们面上表情古怪,似乎是不以为然,又似乎有几分惧意,却令人一看便知绿罗所言不虚。
绿罗身后便是幔帐,那些舞伎本来在帐后瑟缩成一团,此时听到锦罗的讯息,不禁都“啊”的一声哭了起来。
“堂堂大祭司怎可如此!”只听屏风后“砰”的一声,似乎是明照清将手掌在桌几上重重一拍,声音中已多了几分冷戾,“在宫中胆敢行此虐奸之事,实在大胆!”
那个叫班虎的护卫首领噎了噎,躬身道:“大祭司酒醉失态,今早巳向太后和太妃请罪,太后仁慈,已免罪责,且命人好好抚恤该宫人……”
“那是一条人命!谁稀罕你们的抚恤!”绿罗厉声喝道,她嘴唇全被咬破,双目中如有凄风灼焰并存,“太妃令我率众舞伎前来夜棠官助兴,临行前她心中不忍,悄悄告诉我说……说这个禽兽又看中了几个女子,甚至还包括我……”
话已至此,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中,恐惧、鄙夷之外,又带上了几分同情和怜悯。
想来不仅是绿罗,甚至绮罗,也是乌果看中之人。她们岂肯受此大辱?明知必死,自然会奋起一搏。
那些舞伎听到此处,有几个平时就与绿罗要好,此时又是感激,又是伤心,竟然从帐后冲出,虽被侍卫们拦阻下来,却都忍不住哭道:“绿罗姐姐,多谢你,不然我们都要……死在这禽兽手里……”
只听一人怒声道:“辽疆等人近年来仗着朝中一些贵人的优容,在这京都中闹出的乌烟瘴气也不止一件!便是我这翰林穷官儿,也时常有所耳闻!如今竟然连官人也敢沾惹,将国本圣颜又置于何处!”
说话那人相貌虽然文弱,但此时双目怒瞪,倒也有几分铮铮风骨,正是张翰林。他向着屏风后举手一拱,厉声道:“明相英明,我朝优容辽人,不过是想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也得这些辽人自认为臣!做出这等悖上阴狠之事,简直连畜生都不如,还谈得上为人臣么?还望明相做主!”
“明相做主?”绿罗的唇角竟然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的目光也望向屏风之后,面色苍白如纸,眸中凄色退去,却有焰光闪动,仿佛两束地狱烈火在那里熊熊燃烧,映得她那张端华典雅的面容如鬼魅一般,“听说大祭司乌果因少时体弱潜心研习毒术,也因此男根尽废,全没了男欢女爱的能耐,所以性格也更加孤僻狠毒,不知多少无辜女子因此受害……”
全殿一片哗然,年轻的宫人掩住了脸,而其他人大多面面相觑。
班虎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红,若不是顾忌那屏风后的明照清,恐怕他早巳上来砍了绿罗千万刀:“你这女子,胆敢……胆敢……”
绿罗那混杂了讥讽和仇恨的笑意显得更深了:“你身为乌果大弟子,岂能不知?便是明相,昔年征战辽疆,后又得大祭司助力颇多,自然也是早就知晓的。”
鲁韶山微微皱眉,忖道:“她这番话说得大是古怪。”偶一瞥间,只见陈驳束袖站在人群中极不显眼之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绿罗却已接着说了下去:“都说明相为着昔年相识的一个女子的情意,一直念念于心,哪怕富贵后也矢志不忘,甚至不惜花费干金苦求《兰哀》的下阙,为何却不肯为这些被辽人所害的女子求个公道?难道说明相的重情重义、誓言相许,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话音未落,只听明照清冷哼一声。众人只觉眼前一闪,仿佛只是风吹过烛影,却有一道寒光直奔绿罗咽喉!
鲁韶山本能地拔出铁尺,已失声叫出来:“影卫!”
但凡京都贵介,麾下多养有护卫甚至死士,他们身怀奇技,对主人也是忠心耿耿。但最有名的,应该就是明照清麾下的十二影卫了。据说他们都是一流的高手,极擅格斗,轻功卓绝,且还修习过东洋忍术,极擅于斗室庭院之中隐藏身形,如烟似影,令人难以觉察,故称为“影卫”。
鲁韶山明知自己的铁尺无法拦截那影卫,仍飞身向前,心头却勃然大怒:“这明照清身为宰相,他的护卫竟敢当场格杀嫌犯,果真是跋扈至极!”
忽觉眼前灰影一闪,跨步、舒袖、伸指、屈弹这一系列的动作,如花朵般优雅地徐徐绽放,仿佛只在刹那,但刹那又仿佛极慢,明明每个动作都看得那样清楚,却又快疾如电,后发而先至,那根弯曲的食指只是轻轻弹直,竟而凭空按住了那道寒光!
殿中已有人叫起来:“寸短光阴!弹指神通!”“是捕神!”
“咔嚓”一声,却是那寒光当中折断,跌落在地,化作两截断裂的剑刃。
那团模糊的影子见势不好,回身便待纵跃而起,手爪如风,堪堪捏向绮罗的咽喉!
明照清的喝声响起:“影卫住手!”
杨恩的“寸短光阴”再妙,毕竟是晚了一步,能击断对方兵刃已是神奇,却没想到对方毫不停滞,当即撤下兵刃攻向绮罗,当下也只能身形斜飞而起,竹笛到处,幻出一片光影,于半空中挡住了那只鬼气森森的手爪!
而几乎与此同时,一片带有腥臭的黑点扑面而来!苏兰泽虽瞧出不对,但此时来援,已是迟了一步!
杨恩心中一沉,知道自己再难回护绿罗二人,运气于袖,当空一招,那些飞向他的黑点顿时被激飞四溅!而那团影子觑出空隙,竟然一跃而起,手爪反向绿罗抓去!
恰在此刻,只见绯影一晃,却是绮罗竟然挡在了绿罗身前!只听碎裂的声响,那手爪堪堪印上了绮罗的胸腹!
绮罗受了这重重一击,身形微晃,却并没有如那影子所想,当场吐血倒地,反而伸出一条欺雪赛霜的手臂,紧紧扣住了他的手!
那影子惊叫一声:“你是……”只觉大力扣住之下,根本无法挣脱,眼瞅着那些腥黑的点子伴随着簌簌轻响,已尽数打在自己与绮罗身上!
只听一声惨叫,那团影子跌落在地,若有似无的烟气蓦然散去,露出正翻滚不休的男子身形。相貌倒是普通,但身形精瘦,着一身窄袖紧身鼠灰短衣,只是此时已被打成了蜂窝,尚有腥臭的灰色烟雾从那些指头大小的窟窿中腾起。
杨恩竹笛一挥,已指向了身边一人,淡淡道:“班虎大人,你既是大祭司的首席弟子,又是他近身的侍卫首领,大祭司生前也常随他出入宫廷,怎么就忘了宫中规矩,竟敢在这里用上‘五毒砂’?”
一听五毒砂之名,便是有意要为这影卫讨条性命的张勇,也轻咳一声,用手帕重新捂住了嘴巴。
辽疆毒术、毒器中,五毒砂能排入前五,便是因为它沾肉即腐,且根本没有解药。
那受伤影卫的身上冒出更多腥臭灰烟,瞬间裹绕全身,只闻惨叫连连,那人身形蜷缩扭曲,骨肉须臾间化为黑水,连衣角也荡然无存。众人惊叫起来,慌乱中连连后退,若不是侍卫环伺,恨不得立刻便逃出殿去。
班虎只觉那笛端隐有劲气吞吐,心知杨恩真气凝聚其上,与利刃也并无差别,哪里还敢有丝毫异动?但嘴上兀自硬道:“我辽人所习皆是毒术,出手立判生死,且这影卫在宫中各贵人面前行为鬼祟,我便是杀了他,也不算死罪!”
杨恩冷冷道:“这宫中,何时轮到你一个辽人做主了?”
班虎正要说话,忽然睁大了眼睛,又惊又怒,叫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不惧我这五毒砂?”
众人视线随之投过去,也不禁都失声惊呼——
只见地上绯影动了一动,竟是绮罗慢慢地爬了起来!
只听碎声不绝,如雨落石街,却是她额间那串璎珞先前被五毒砂击中,那处丝线宝珠自然腐蚀断裂,其余的五彩玉珠宝石随之散开,顿时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
原先被璎珞所覆盖的光洁额头上,露出了两个诡异的小洞,粗如手指,腥黑骇人,一看便知是被毒砂所蚀。
再看那绯红的广袖流仙裙,也早已被五毒砂蚀出了无数小洞,甚至是裸露在外的小臂、手腕、颈项处也是如此,那些小洞中冒出一缕缕腥臭的烟雾,尚在袅袅飘动。
可是没有血水、没有脓液,甚至没有惨叫。
说不上轻捷,但也决不迟缓,她就这样慢慢爬起来,慢慢站直了身子。纵然衣饰发髻都已散乱不堪,却看不出她有丝毫痛苦。她双眸澈然,红唇微合,还是那样清艳又妖娆,还带有几分楚楚无邪。她安静地站在绿罗身前,双手交握于胸,背脊挺直,足尖轻盈,下颏微微扬起,仿佛随时便要随乐而舞。
然正因为此,才更令人毛骨悚然。
班虎的模样,更像是见到了最恐怖的鬼魅一般。甚至连屏风后都悄无声息,似乎是明照清也骇得噤住了。
鲁韶山心中又是骇然,又是愤怒,向屏风处扬声道:“案件尚在调查之中,影卫却要格杀嫌犯,明相就是这么节制麾下的么?在下受命办案,可是一定要保得嫌犯的安全!”
他身具初生牛犊之勇,此时深恨明照清手下影卫攻击嫌犯,便直言不讳,却令得旁人变了颜色:多年来明照清权柄日盛,连皇帝召见都温言以加,何曾受过这样一个小小缉捕司捕快的质问?
只听屏风后面的人叹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发怒,淡淡道:“你懂什么?”
鲁韶山更是怒火中烧,他倔劲上来,根本不惧对方身份,正要再次质问,倒是杨恩轻轻咳嗽一声,撤去逼在班虎喉头的竹笛,反而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绮罗与绿罗的对面,温言道:“绿罗姑娘,你还有何言,我自然会让你说个一清二楚。”
鲁韶山心中古怪之意又起,忖道:“捕神大人不是心如铁石之人,怎么对绮罗姑娘之伤不闻不问?”但他见苏兰泽只是默立不言,心知他二人必有计较,当即也不再说话。
绿罗的脸色更是苍白,眼中的灼焰却消失了,黑洞洞的毫无光彩,在烛影下有如幽灵。
“还有何言?”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不紧不慢,“杀了乌果,我心愿已了。明相!”她声音柔和下来,却听起来更令人战栗,“听说您以干金寻求《兰哀》的下阙?妾身倒是新得了半阙,先前绮罗本要唱的,却因捕神二人离开,不曾唱出来,此刻我便唱给您听一遍,如何?”
似乎根本不需要明照清的允可,她已细声唱了出来:“兰白一何哀,似是风雨来。玉碎琳琅梦,人别华阳台……”
歌声婉转,依稀是《兰哀》的调子,却又说不出哪里有些不同,更奇怪的是歌词与流传已久的《兰哀》并无丝毫相似,但被她这样幽幽地唱出来,任是不懂音律之人,也能听出当中有着如山谷夜雾般极深的惆怨之意。
鲁韶山心中一动,汗毛顿时立了起来:“怪道如此熟悉,可不正是浴金殿中,那鬼魅所歌的曲子?玉碎琳琅梦……玉琳琅……”
屏风后“砰”的一声碎响,似乎是茶盏掉落在地。
而歌声依旧:“兰摧在金殿,月缺伤襟怀,红颜不知处,生死两徘徊……”
那个“徊”字尚未唱完,明照清的声音蓦地响起,又急又狠:“拿下!”
寒光一闪,却是绿罗匕首挥起,向自己腹部用力插下!
只听衣袖飒然,众侍卫一起扑了上去,但最快的还是杨恩。
他早在绿罗唱到“生死”二字时,便长袖拂出,待得她挥匕自尽,他的手指已在那一瞬间按向了匕首锋尖!真气激荡,指头顿时坚如铁石,绿罗这一刺,明明已逼近胸腹,却无法再往下半分!
但谁也没有想到,绯影一闪,却是绮罗旋风般地转身,一道寒光从她腰间飞卷而出,如灵蛇般飞快地卷上绿罗的脖颈!
而与此同时,数道刀气一齐攻到,“噗噗”声不绝,尽数刺入了那干娇百媚的绮罗体内!
明照清的喝声如惊雷怒电:“不要!”
终究是迟了。
就在最后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血光喷溅,绿罗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她一把抱住绮罗,两人颓然倒地!绮罗悄无声息,一动不动,而绿罗还抽搐了两下,随即气绝。一道鲜血自绿罗的喉间喷薄而出,顷刻便汇入了乌果身下的大片血泊中。
堰师现秘术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12期作者
殿中众人早已全部退下,只有那双莲花瓣一样洁净的绣履,轻轻踩在暗红的血泊里。
看着俯身检查乌果尸身的苏兰泽,鲁韶山的心中似乎也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苏兰泽,这个女子,她跟随在杨恩的身边,不知经历过世间多少的繁华与凶险。然而不管她在怎样的环境下,无论是桂殿玉堂,还是修罗地狱,似乎她永远都只是她,并不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被影响分毫。甚至那肮脏的越是肮脏,便显得高洁的更是高洁。
此时绿罗既死,其余人也没有留在夜棠宫主殿的必要,自然由明照清安排,将该软禁的软禁,该看管的看管,该放走的放走。此时殿中,除了地上三具尸身,便是杨恩、苏兰泽与鲁韶山三人了。
“凶器可有异状?”杨恩问道,他递过绿罗的那柄匕首。
苏兰泽接过来看了看,摇头道:“只是普通的精钢匕首,没有任何标记,乌果正是死在绿罗的这柄匕首下。”她戴有雪晶色鲛纱手套的手指从绿罗血污的颈间,轻捏起一柄带薄密银白的软剑,指头微一用力,那剑身便如三月的柳条般柔软地弯曲起来。
“这柄软剑便携又锋利,看上去也有些年头,而且有内府上用的印记,应该是宫中旧物。我让宫人去查过档,不出预料,果然没有记录。说起来,这种珍贵的杀人利器,不管是得到的还是失去的,谁也不愿让别人发现。”
“尸身如何?”杨恩问道。
苏兰泽摘下沾了血渍的雪晶色鲛纱手套,答道:“乌果身中十六刀,第一刀在心脏,一刀毙命,接下来十五刀全无章法,不过是胡乱捅剌罢了,但血迹喷溅,凶手显然用尽了全力。看来凶手对大祭司怨恨极深,此举不仅是要杀他,更是为了泄愤。
“寻常人做下如此凶案,第一刀必是迸发全部心力,刀痕最深,而接下来心情恢复,慌乱起伏,刀痕应该是深浅不一。我曾见识过‘一品红’最出色的女刺客红绡,她从小便经过严训,杀人便如吃饭一般,心性冷酷远胜寻常女子。但以她之能,杀人也最多只能刺入六刀,到第七刀时,力道变衰,意志也开始动摇,刀痕亦与前六刀不同。但大祭司所中后十五刀的刀痕深度、力道几乎一样,从始至终都沉着利落,并无丝毫慌乱。这般冷静如铁石,行凶者是男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将手套塞入一个油纸信封中,淡淡道:“但我想,这凶手既不是男人,也不是绿罗。”
殿中又寂静下来,烛灯的“嗞嗞”声听起来分外刺耳。
鲁韶山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又干又痒,说出来的话也是又涩又刺耳:“那么,就应该是……”
“是绮罗。”
一灯如豆,漆黑中就只有这一点光亮。但这室中的两个人,像是恨不得这一点光亮都不要有,都将自己紧紧地掩藏在灯后的黑暗里。
那如豆大小的灯光,仿佛只是一个奇妙的界点,分开了尊卑与明暗。
陈驳跪在灯下,此时不得不略略抬起头,从黑暗的墨色中露出半张惶恐的脸来:“就是绮罗……杀了乌果,又杀了绿罗……”似乎是很艰难,他小心地一个字一个字斟酌着说出来,“绮罗……老奴已经带了过来……”
烛火跳了跳,仿佛眼花一般,一盏灯变成了三盏。
陈驳吹灭火折子,更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轻轻从身后的黑暗里往前推出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美丽的女子。
高髻已经半堕半散,广袖斜襟在五毒砂与刀剑的袭击下也破碎了大半。特别是胸腹处衣衫几乎尽碎,连同那雪白的酥胸和小腹也被捣出许多窟窿,翻腾出肉色的皮、淡黄的脂、惨白的骨,此时都糟烂成了一堆,不堪入目。
但这依然没有影响她那娇艳的容色——顾睐的明眸、微翘的红唇、浓黑的鬓发,原本是美极了的一张脸,却如此泰然自若地长在一副稀烂的身躯上,她那若无其事的神态,比起嫫母东施来,更有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丑恶。
甚至是陈驳,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灯后的黑暗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捏住了丽人那吹弹可破的脸颊。
陈驳颈后肌肉不禁一颤。
“光滑细腻,似有余温……”黑暗中那人说,语气平淡得很,似乎当真是高坐于春日的玉堂之上,审视新进的美人一般。
“老奴已细细地看过,这个绮罗,是选用的一架新鲜入骨为骨骼支撑,再覆盖药水硝制的人皮,如此躯干四肢便制成了。只是头颅制作要麻烦许多,要先取新鲜的骷髅头,再用上好白蜡木刻成的面部块骨在骷髅头的表层上一一黏合严实,外涂漆水掩住木纹,又以手掌打磨,务必使其表面润滑光洁,如此可以使面容丰满,人皮覆上时更加逼真。眼珠是一对鸦青宝石,中有猫儿眼一般的瞳晕,在不同的光照下瞳晕大小不一,如此便可显出顾盼生辉的神采,发髻更是真正的人发……
“但这只算是偃师门中二流的手段,并非出神人化的精品。且这种人皮虽经过特殊的硝制,不会腐败发臭,但要保持活人一般的弹性,却必须要用加入秘药的新鲜血肉制成的烂糜,每两日涂抹一次,用以滋养这张人皮。”
陈驳在“丽人”后腰处轻轻一按,原本微笑的她,顿时双眉微蹙起来,一副楚楚可怜之态。
“躯干各处应该有机关,不但可调动四肢,甚至连五官的动静亦可操纵。颦笑嗔怒,宛若生人。”
“若不是真人,怎能瞒过宫人们的眼睛,让她混入夜棠宫中来?”落在丽人脸颊上的那只手,并没有因此颤动分毫,甚至指尖更加用力一些,将她面部的肌肉扯了扯,“唔,明知是死人的肌肤,却有如此上佳的弹性,这偃师门二流之作已令人惊骇了……还有这对作为眼睛的鸦青宝石,可不是寻常宫人所能得到的宝物。”
“是……是……”陈驳的腰低得有如一张弯弓,“老奴已经查过,太妃宫库之中,恰好少了一对鸦青宝石……而这绮罗的确是两日前出现在太妃宫中的,但是四处宫门都没有她入宫的记录!是老奴疏忽,可是谁又能想到,太妃宫中竟会平白多出这么个人来……”
“哦?”黑暗中那人的语气里,已多了几分黑云压城般的沉重,“操纵这傀儡的人是绿罗。绿罗在宫中身份不低,又是从何处习得这操控傀儡的秘术?听说偃师门这种秘术,讲究的是与傀儡心意相通,以人的精神来代替傀儡的一魂一魄,最远甚至可相隔丈许,不必通过肢体的接触,便能自如操纵傀儡的举动。这操纵傀儡之术,既为偃师门不传之秘,也不能一朝一夕练成,这绿罗应该是出身偃师门,且早有图谋。他们花了这样大的工夫,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陈驳的腰越来越佝偻,几乎弯到了地上。
手指松开,绮罗被按得凹下的肌肤复又平滑,而那只手也收了回去,唯从黑暗中传来窸窣之声,似乎是用绢巾擦拭手指:“还有太妃……竟然连你堂堂大总管都没有瞧出蹊跷,这可奇了。要是哪一天有人来了兴致,竟想要做出个跟大总管你一模一样的傀儡来接近君上,大总管你便是在事后死上一千次,也是无用了!”
陈驳的额上冒出一层细汗,“扑通”一声跪下去:“老奴该死!偃师门被诛灭已有二十余载!老奴实在没有想到,尚有余孽藏于宫中,且与外廷私自往来!”
“你们可还记得锦衣陆府的那件案子?”夜棠宫中,杨恩若有所思道。
“记得!那个偏执又可怜的陆家娘子吴胭脂,为了要丈夫履行白头相守的誓言,竟然将他杀死,做成了永远陪伴在身边的傀儡……”鲁韶山忽然想起一事,不禁打了个寒噤,“难道说绮罗……”
“是偃师门的肉傀儡。”
苏兰泽的眸中亮光一闪,一字一顿道:“是肉傀儡,不是木傀儡。”
鲁韶山睁大了眼睛,回想绮罗的一颦一笑,无不媚艳入骨,活色生香,与那坐在轮椅上沉默寡言的陆子庭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而后者似乎更符合世人对偃师门的认知,更接近于传说中令周穆王都难辨真假的傀儡。
“绮罗做得再精致,也不过是个肉傀儡,制作她的那人虽然手段灵巧,但与偃师门真正的绝学木傀儡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苏兰泽拔下银簪,将一旁的烛灯挑得更亮了些,“偃师门的傀儡之中,最易制作的是以活人尸骨为底托的肉傀儡,而最难制作的便是传说中周穆王曾见过的那种木傀儡。只因活人尸骨极易腐坏,但木质却能够长久存在。当初陆夫人吴胭脂也只能制作骨骼脏腑为木质的傀儡,却终究不能用木头、皮甲、胶漆等材料制出栩栩如生的表皮,而只能用活生生的人皮……绮罗的骨骼应该还是用的入骨,比起吴胭脂所制的木骨人皮傀儡还要差上一筹。
“而偃师门的木傀儡,认为‘上者承天之和’,不必伤害其他的生灵,便能化无知无识的木石,为活生生的人形,这才是制作傀儡的最高境界。
“所以木傀儡的骨骼皮肤,皆为木头、皮甲、胶漆等材料所制,甚至眼珠亦为木制,但毫无破绽,制作完后亦无须刻意保养。当年吴胭脂制作陆子庭的肉身傀儡,只用到一张人皮;而绮罗却是全由入骨、人皮制成,眼睛也要靠鸦青宝石才能以假乱真。
“也就是说,制作绮罗之人,对于偃师秘术的掌握,只是粗通皮毛,并未得到精髓,所依仗的不过是傀儡外形的考究精美、炫人眼目罢了。其术法的层级,比起吴胭脂还要低,更是远远比不上当年的……”
苏兰泽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说下去。
杨恩微微一笑:“当时在殿中我就想知道,兰泽你为何就独独从那些人中,挑出了绮罗来对付赤华呢?”
鲁韶山又瞪大眼睛看他:“难道苏姑娘和捕神在绮罗身中毒砂之前就已发现了她……她并非活人?”
杨恩不以为意:“我是个瞎子,眼睛看不到,就不得不借助于耳鼻之力,比常人灵敏些,这是我的本能。我只是觉得,兰泽将她从幔帐后请出来时,若是个普通女子,处于这样的场合,无论如何,也该心跳加快、言语迟疑,说话、发声、吐气都与平时不太一样才对。可是这个绮罗……她的话语平静下仍有迟疑,发声吐气显得还有些惶恐,这都是正常不过的反应,可是……可是为何这样的吐气呼吸,却与她行走的步伐不合呢?”
“捕神大人的意思是?”
杨恩含笑“看”向苏兰泽:“不如听兰泽来说你的缘由吧。”
“小女子没有捕神大人洞察入微的感知力,更是听不到别人的心跳律动。”苏兰泽挑了挑眉毛,笑道,“只是当时,赤华气焰嚣张,我一心想寻个镇静些、又不会武功的人来,只有从那些宫人内宦中找。绮罗等人刚被带过来,尚没有见过谷城大败的惨状,心中自然不会有畏惧之情。我之所以从这群舞伎中挑出她,不过是因为她的步伐最平稳,每一步几乎都是同样的距离和力度,我以为这样的女子,天性比其他人更要镇定一些,更易取胜罢了。”
鲁韶山“啊”地叫了起来:“原来捕神和苏姑娘都不是神仙,并不是事先就发现了她的蹊跷!”
苏兰泽嫣然一笑,即使在这污血横流、烛光摇寒的夜棠宫中,那笑容仍如百合芙渠般清新动人:“我只是想,这名叫‘怨憎会’的咒术,不过是利用人的负面情绪,加以扩大,从而乱人心神罢了,说穿了不值一提。我手头有那种可以令人神志封闭的药丸,药力加上这女子天生的镇定,足以不受赤华的影响。只是……”
她眉头微微一蹙:“只是我隔她越近,越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声音中似乎有迟疑也有害怕,她的表情也适时地随之变化,但就是不知哪里有些不对。”
鲁韶山脱口道:“若是个男子,见她那样美貌,就算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只怕也被美色迷得心荡神弛了!哪里还会想到其他?”
苏兰泽抿嘴道:“捕头说得很是,可惜当时捕头来得晚了,没见到她那舞类天魔的妖娆之姿……”
“苏姑娘!”鲁韶山脸色顿时涨红,幸得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不分明,最多不过比平时暗些罢了,“我……我又岂会……岂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那韶山喜欢怎样的女子呢?”杨恩笑着插了进来,“说起来年岁也不小了,早该有心上人了啊。”
“我……我……哎呀……你们……”鲁韶山又羞又怒,偏还不敢发作,只觉自己脸上都要快被一团羞火给烫破了,“苏姑娘还没说你是怎么确定绮罗有异的呢!”
苏兰泽见他一副要钻入地底的神态,赶紧正了正色,道:“真正让我起疑的,是那朵白兰。”
“白兰?”
“人人都知道,明相最爱的便是白兰,其他达富贵人多有效仿,即使是在夜棠官畔,也种有许多白兰花。但不知为何,二十余年来,这些在京都长大的白兰,或许因为离开了故乡扬州,失去了熟悉的土地滋养,竞没有一朵是有香气的。”
“绮罗若是活人,即使知道白兰无香,但是也一样可以形若无事,或许她以为你只是要跟她一起欺骗那些辽人呢?”杨恩忽然道。
“你说得对。我以白兰香气作为唤醒绮罗的记号,起初本来就是为了暗示那些辽人,我是真的明白‘怨憎会’这种所谓咒术的弱点。因为它能影响人的心神、听觉、感知,却唯独不能对嗅觉有影响。”苏兰泽目中亮光一闪,“可是绮罗……绮罗她如果知道京都的白兰本来是没有香气的,那么她至少应该会通过一些微小的表情和目光,表示她知道我的用意,可是没有。
“我用所谓的白兰香气唤醒她时,她的表现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根本不存在的香气,那种表情差点让我也以为,这白兰,本该是有香气的。”
“可是……可是这又说明了什么?”鲁韶山有些懵了,不禁抓了抓脑袋。
“这场争斗是朝中贵人与辽人们的对峙,甚至之前有人还见了血,差点送了命。而杨恩和我,又有薄名在外。谁都知道我们的捕神大人之所以被称为破案如神,唯因他的心思和洞察力比常人更为缜密,而我作为常陪侍在他身边的副手,也不会是粗心大意之辈。背后操纵绮罗的人,费了大心思做出如此逼真的傀儡,对于她的一举一动自然特别小心,她步伐的行距一致或许只是个小疏忽,但却将这样大的一个破绽故意露在我们的面前,这本身不就应该是反常的吗?
“说起来,反常的又何止这一处?淑静太妃一向明哲保身,不然前朝嫔妃凋零,为何只有她活到现在?可是夜棠宫这样的大宴,为何她派来的舞伎,却胆敢当场唱起了《兰哀》?要知道我们的那位皇太后,可是最厌恶白兰的,不然整座皇宫,也不会只有宴请外臣的夜棠宫畔才种有白兰了。
“还有今晚的时间。”杨恩缓缓道,“酉时六刻,太妃前往上林宫;酉时七刻,太妃忽然从公主寝殿离开,由角门入浴金殿;酉时十刻,宫人试探着进入浴金殿,便发现太妃已薨逝。酉时十一刻奉旨在宫中办事的鲁捕头,被圣上传令前往夜棠宫,宣我与兰泽赶往华阳宫。戌时一刻,我三人勘查太妃被害一案;戌时三刻,乌果被杀。
“凶手似乎知道,就算是当时绮罗露出了一些马脚,我和兰泽也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查看,这就为其下一步的行动争取了时间。而且凶手一点也不在意甚至是刻意地让绮罗露出一些可能被我们发现的破绽,虽然绿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说,但她的行为又似乎已说出了千言万语。”
“她的行为……”鲁韶山手扶桌沿,若有所思地坐了下去,“她唱了《兰哀》,曲中甚至说到了‘玉琳琅’……”
“并不仅限于此。”苏兰泽道,“绿罗为太妃心腹宫人,自然知道乌果全身是毒,没有服下解药的人根本近不得身,只有绮罗这样的傀儡才能得手。乌果既然爱好虐杀美人,绮罗又比绿罗更美貌,那么晚上带了绮罗来服侍乌果,她只躲在旁边操控,岂不更易得手?且别人也并不知道绮罗是受她的操纵,她却为何一定要选在夜棠之宴上、众目睽睽下,公然杀死乌果?”
“或许是……想让乌果的罪行大白于天下……”鲁韶山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太靠谱,又搔了搔头,却听杨恩道:“韶山说得有理。但绿罗想要大白于天下的,应该不仅只有乌果的罪行,一定还有些什么别的……别的暗示……”
鲁韶山心中一震,却见杨恩面色平静,一如往常:“绿罗亲自带来肉傀儡,又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自然是心中有数。即使我们不懂这些暗示,夜棠官当时在场的人中,也一定有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