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碧沙映月云霞没
闲晴
长歌当哭之后,还当笑傲前行,希望不会灭绝,剑会依旧长存。
近年来武林颇不安静。武当山袅袅的山雾和青烟跟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可那舒缓的钟声却无法将我安抚,而我的心弦,总是时不时自行奏起一丝纷乱焦虑的杂音。
江湖还是以前的江湖,曾经晴光安好,足可泛舟垂钓。而如今的碧空却笼罩着深沉的阴霾,天地陷入片刻沉寂,江水滞止波澜不惊,可风雨如晦,电闪雷鸣的大风波已经近在眼前了。
四圣会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将它比作一人,其力量比当今天下最顶尖的高手还要厉害百倍。不用露面,只是远远地翻覆手掌,就可以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且不说我和雁闲经历的无数磨难,江湖群豪和香玲姐姐,乃至我的太子哥哥和父皇,全都被这场暗流波及。
从京城回武当山的路上,烟雨延绵不绝,总觉得连心情都是湿漉漉的。油纸伞外天空阴沉,一如雁闲的神色。
雁闲将一路的见闻告知师父清苍道长。师父时而抚须叹息,时而轻摇皓首,不单师父的目光陡然变得深沉,就连总爱开玩笑的清和师叔也难得严肃起来。
师父沉吟道:“听兰生平日是一介书生,身形、步伐看去丝毫未曾习武,却在忽然之间发生某种变化,变成一个内功与招数俱强的邪派高手,这真是令人好生费解。”
清和师叔心思极为敏捷,往往只看别人使出一招,就能了解该武功的由来和路数。他说道:“师兄,阿怒的硬气功也算练得极强,竟被听兰生用利爪所伤。看来那招数凌厉狠辣,一招之下就能寻到命门。”
师父的面色一沉:“确实是《凝心诀》里的武功。”
我不由得有些好奇:“邪派武功有这样好听的名字?”
师父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怅惋地说道:“有些剧毒,前身便是美丽的花儿。《凝心诀》当真邪门得紧,曾在世间流毒无穷。”
清和道长见我依旧不懂,便接着解释道:“习武之人不论天赋多高,一跃不过数丈,呼吸之间出剑最快不会超过十次,力气最大不可能超过大象,这是人的界限。如果想要突破界限,想要力气比大象还大,你觉得他们该怎么做?”
我想起听兰生的恐怖模样:“他要从人类变成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公主所说不错。修习这种邪法的人,先是摒弃道德人伦,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一并冻结,此后全身经脉骨骼,想要改就胡乱改了,就好像一架马车,嫌轮子不够圆就换掉,嫌车辕不稳就多打两根铁钉。久而久之,旁人不能转头去看正后方的事物,他却可以;不能将自己两条腿系成死结,他做起来却轻而易举……”
虽然我是不太清楚把自己的两条腿系成死结有什么用处,却依旧能感到言语中的冷意。
“而最为可怕的一点在于,修习之人能够把功夫隐藏起来,以全然无害的模样出现,在人们戒心全无的时候又换上一副极为冷血凶残的面孔来痛下杀手。是以江湖上人人自危,哪怕是路上的老人、孩子也可能会暴起给你一刀。如果这本书没有禁绝,恐)白江湖早就已经消亡了吧。”
道长见我心寒,便走到我身边,温言道:“《凝心诀》虽然厉害,却仍打不过雁闲,倘若师父出手保护你,练这邪法的人又能如何。只是,我一直以为十五年前一战之后,世间应该再也没有这本书了。”
师父拂袖走到台边眺望云海,苍髯轻轻抖动,仿佛在追忆过往。
我能猜到,那段往事一定时时让他觉得遗憾。
虽然清苍道长有心不提此事,可很快就有人再提。
长安皇宫神机府的大内高手冒雨来到武当,雷光映得他脸色十分苍白。 “卿云公主,四圣会妄图诬陷太子殿下的同时,暗中窃取藏于神机府的武林秘笈《凝心诀》,近期在敦煌现身。据说四圣会的最大魁首,代号为青龙,就坐镇于突厥铁奇牙部,一旦此书落到他的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问这些情报是如何得来,却最终作罢。能够在神机府窃书的,也许就是四姐,而今也定是她说出了一切。
“公主殿下请多方留意此事,无论如何也要追回这本秘笈。”
我还来不及答应,清和师叔先吃惊地说了一句:“又是《凝心诀》,又是敦煌?”
清苍道长也霍然站起,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送别的时候,清苍道长每每欲言又止,最后才给了几句叮嘱。
“此行务必小心,与人为善。那里各国商旅交际往来,最是鱼龙混杂,凶恶的不一定是坏人,故而雁闲,凡事一定要忍让而谨慎。如果动武,除非证据确凿或者危在旦夕,否则在数到一百之前,决不可以出剑。”
雁闲有些愕然,本以为师父会叮嘱一些拔剑作战的要旨,不想却是“决不还手”。
带着这样的嘱咐,一路上走得倒也平平安安。我上一次乘着凤辇西出阳关,心中惆怅,以为和雁闲从此永别,只想在此残生担起和亲重任报效国家,也无心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而如今的心境大不相同,我和雁闲同乘着一匹大马,和丝路上的商旅们结成队伍,总觉得样样东西都无比新鲜,而大漠奇景也是极为壮丽,一路上我的惊叹从未停止。
瀚海无边无际,悬在头顶的星河旷远渺茫,立足于这样天地苍茫、四望无依的境界,倘若没有一点消遣,人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天际,还是在人间,抑或是沉在珠光闪烁的海底,也不知道这旅途究竟有没有终点。所以旅人们要赌钱喝酒,要围着火堆起舞,要弹起琴合唱故乡的歌谣。
可我却想到,昔日雁闲横跨大漠将我偷出凤辇,一定是只身前来。这一路有多困难,那也不必说了,我只需要靠在他怀里就好。
雁闲却猜不到我的心事,只是笑嘻嘻地递来一块烤羊肉,告诉我孜然的味道可是和中原调料大不相同的。
还来不及间为何如此炎热的沙漠边缘会有钻石一般剔透的雪峰,敦煌已然近在眼前。河水是碧空的颜色,宛如仙女飘扬的衣带。沿着河流树木繁茂,远远看上去像翡翠色的云翳一般。眼前好景在望,而生命的气息和各族的友爱,便深深根植在这块旅行家的休憩之处,让此地成为丝路上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跟着商旅们一起进城,只觉得自己来到一个无法想象的国度。一二十种不同语言的叫卖吆喝汇成奇妙的乐曲,羌笛、胡琴或热烈或苍凉的演奏,引来依依胡风轻拂杨柳。身披薄纱的姑娘们沿街起舞,舒展着曼妙的体态。
我看雁闲看得出神,便压低声音说:“还蛮好看的吧。”
“嗯、嗯,那是当然,西域的舞蹈最是美丽不过……”雁闲说到这里,看我脸色才猛然醒来,连忙装傻道,“我仿佛能够从她们的舞姿中悟出一套高明剑法!”
明艳动人的西域永远不会有阴霾的天气,我毕竟是少女心性,一旦看到有趣的东西,转眼就把追查邪书的事情忘在脑后。
“雁闲你要时时提醒我!”
“在下不会提醒的。”雁闲蹲在我身前,脸上是温暖的微笑,“难得见你心无挂碍,《凝心诀》的事情在下自当暗中留意。”
茫茫人海去哪里寻找一本书的下落。我忽然想起行商府,心中便有了计较。
“历来中原的器械、铸剑、占卜、星象等典籍,是禁止流到他国的。检查往来客商所带货物,把守关卡的职责便由行商府履行。我们只要去请刺史大人留心,禁书就不难找到。”
雁闲敬佩地说:“不愧是当朝公主。既然办法有了,今天就随我好好地玩一天吧。”
我们沿着敦煌的大街吃了一圈,回到客栈,发现与我们同行的客商因为葡萄酒的生意,和回鹘商人激烈争吵起来。
眼看两边火气越来越烈,我暗暗拉雁闲的衣袖,雁闲却摸摸我的头,走到两伙人中间,笑道:“不知这位老兄对这笔生意有什么不满?”
回鹘的胖兄吹着胡子:“中原人就是狡猾,勾结行商府,专门强买强卖,好生意的份我们没有,让人恨得牙根发痒。”
中原商队的领袖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何曾强买强卖?大家都是在丝绸之路经历过风霜的人,不见得谁会怕谁胡搅蛮缠!”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换做是在中原,我和雁闲自当二话不说,要么调停,要么大打出手,必然不让一味混赖的人有好果子吃。可在这里动手顾虑重重,各族朋友间的情谊尚不稳固,一旦打起来便有可能酿成祸端,就在我左右为难之际,听到酒楼外传来一阵爽朗无比的笑声。
“哈哈哈,与其在这里吵嚷,不如在酒量上见个真章。汉人和回鹘人,谁更能喝,谁就有资格做这笔生意,如何?”
说话这人带着比屋内更重的酒气,进门就被门槛绊着摔了一跤,故而最先映入我眼帘的竟然是一头卷曲的乱发。接着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浑不在意地拍得身上的尘土飞到旁边桌上的菜饭里。方才看到正脸,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回鹘青年,浓眉大眼与高挺的鼻梁透着勃勃英气,举止洒脱随意,竟有一种“我知道我很显眼,但这与你何干”的豪迈气度。
雁闲当即引以为知己:“那太好了,我墨雁闲最大的爱好,就是痛饮天下美酒,要比酒量,我自当奉陪到底。”
我松了口气,一来双方拼酒,可免刀光剑影。二来雁闲历来最爱喝酒,要拿上等葡萄美酒比斗,岂不是正中下怀?三来回鹘青年已经颇有醉意,绝对很难敌过酒瘾正盛的雁闲。
“阿木速,你来了。比酒量的主意很好,我们也不会输,就交给你啦。”
都喝成这般模样,他的回鹘朋友们还有志在必得的把握,说明这位阿木速平日是怎样一位酒鬼啊。
只见胖兄并不多说,将两个极大的夜光杯排在桌上,便抱起酒桶,艳红的美酒一到杯中,色泽便宛若大漠残阳,颇有慷慨豪壮之意。
雁闲酒到杯干,前八杯酒喝得心花怒放赞叹不绝。阿木速不敢怠慢,也紧随着一杯杯跟上节奏。半桶酒很快就喝完了,阿木速的肚子更加浑圆,脸涨成了猪肝色,而雁闲也开始扶着桌子,凝眉强忍。
雁闲学过飞贼术,偷偷把酒倒掉,甚至是把自己的酒换到对方杯子里,实在轻而易举,可他却以无比认真的态度,公平地和阿木速对拼。就如同高手比武,招数比完已经到了内力相抗的地步,英雄惺惺相惜,容不得自己不使尽全力,让这比试不留遗憾。
一桶酒只剩最后两杯,两个人的眼珠子胡乱打转,已经不受约束。我替雁闲担心,一向陪他喝酒,却从未见过他喝到这种地步,于是便焦急地说:“不要再喝了,身体会受不了的。”
雁闲叹息一声,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碰成碎片。
“她的话我不能不听,而且我是真的一口都咽不下去啦。”
阿木速踉跄走了过来,卷着舌头说:“你这小子本来豪爽,却要听小姑娘的话,不像是男子汉。我喝下这杯,嗝,可就赢了!”
回鹘商人们一致为他喝彩鼓劲,只见他故意要表演这获胜的一幕,扶着桌子双脚打颤地走到跟前,端起酒杯作势要喝,酒杯却滑了下去,在地上摔成八瓣。
“看来我也是强弩之末不能穿切糕啦,哈哈。”
这是哪门子的成语啊!我长吁了一口气,庆幸这场酒量之争,以双方的平局收场。
回鹘商人看到雁闲的豪饮,早已心中敬佩,说能有如此海量的人,必然懂酒,自然有资格为酒定价,生意的事也不必再争。
中原商人的领袖捻须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如何忍心让回鹘朋友做不成生意?这些酒我们愿以进价九十两银子一桶卖一些给诸位,以后大家好互相照应。”
胖兄喜出望外,便急着要请客。
雁闲模模糊糊地说:“卿云,快在包袱里拿、拿武当圣药来!”
“紫微明神散?”
“不,是醉生梦死丹。”
这瓶药丸一直都在,雁闲却从未吃过。他继续解释道:“清和师叔年轻时研制此丸药,酒醉之人吃下去之后必然睡死。只要梦死,就可以得醉生,酒力便不能伤害身体,也给阿木速吃一颗。”
我又好气又好笑,回鹃商人急迫地问要多少钱,我忙答道不收钱,便将丸药递到阿木速手中,阿木速却嘻嘻傻笑着,说要是白白睡了,这般好酒就枉然了。
不多时雁闲安静熟睡,呼吸十分轻微。酒楼气氛也变得无比融洽,于是我相信,在父皇开创的时代中,各族朋友虽然处事风格不同,却终能放下成见,以友善和睦的态度造福彼此。只是心中不解,为何回鹘商人反复提到行商府,行商府究竟怎么了?
这时忽然闯进来一群手持兵器的官吏,解答了我心中的疑虑。
“尔等商人统统听着,在酒楼聚众闹事,大起争端,先和我们去衙门候审,所有货物扣押送至府衙大仓。”
我好言劝道:“不不,商人们只是在谈生意,现在已经谈妥,大人们不必着急,也不用扣押货物。”
“哪里冒出来的丫头,竟敢说三道四,大爷的事情用你来管?”
这暴躁的一声厉喝让酒楼鸦雀无声,我盼着和平解决此事,毕竟行商府关乎我朝颜面,丢人丢到西域诸国的味道,恐怕并不太妙。可是他们已然动手抢夺货物,我为难之际,听到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娓娓说了一段道理:“行商府旨在维持各国通商秩序,依照律令:生意往来或有争端,行商府只可调停,不具备动武干涉的权力;货物除非是违禁,否则行商府不得扣押;贸易纷争中商人如非行凶动武,便不必去衙门候审。你们这般作为,却是为何?”
少年身着白衫,腰间的翡翠蟠龙祥云佩垂着杏黄丝绦,手中卷着一本《水经注》,显然方才正在别桌读书。他的肌肤犹如和田羊脂玉一般白皙温润,目若明珠,眉似柳叶,倒比很多女儿家还要好看。虽然清秀,却不软弱,气质平静冲和,即使对方张牙舞爪,也决不让步。
官吏挥舞大棒,怒吼道:“臭小子,在大爷面前哕唆,是想找死不成?”
一位九天仙子临凡一般的姐姐挽起薄纱飘然来到少年身边,回过头来对我轻轻一笑,竟让我心中一动。眉似青鸾舞动青天,目若寒星倒映寒潭,笑生两靥如清水芙蓉一般,素手一扬便能唤来一阵香风,纵世间有千般俗气,也都被拂去了。不知为何我看着她的笑颜,心里会有亲切温暖的感觉。
少年对她低声道:“抱歉,清音前辈,我还是不能看商人们忍气吞声。”
“明心,这事做得不错,不必向我道歉。”
官吏们不由分说就要去抓明心和清音,本公主知道眼下这道坎说什么都迈不过去了,便下定决心要教训他们。这些气焰无比嚣张的第十八流高手,雁闲挥手之间就能将其打趴,危险是没有的,我的形象却能高大起来。不过,本公主并非为了满足虚荣才要出此下策,实在是你们自找的。
可是今天当我豪气地将手一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大大失策了。
雁闲早就睡得不省人事。
我一向依赖雁闲,自己却是半分本事都没有。我只能捡起沐龙剑,勉强喊道:“本殿下是奉旨持天子剑视察天下的卿云公主,尔等还不跪拜!”
通常这一招是非常不管用的,这次也不例外。
“哪里来的疯丫头,敢冒公主名讳!”
“你说,你是卿云公主?”
同时倒有另外两个人一同用吃惊地竖起耳朵,一个是阿木速,一个是清音。
接着阿木速目光直直地瞪视着我的脸,而清音姐姐,索性伸出手来,肆意捏着我的脸颊。两个人倒像浑然不把眼下的困境当回事一般。
“细细一算,卿云丫头也有十六岁了,穿着一身柴火妞的衣服,连我都不太能认得出来,认真端详,这容貌、身形,着实是像得很。”
“清音姐姐,你、你认得我吗?”我含混不清地说道。
“姐姐?”她呆了一呆,笑得更加灿烂,更加用力地揉我的脸,“你反倒不认识我呢。”
“清音姐姐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我历来是很钦慕的!”
清音略有些失望:“也罢,就让姐姐替你打发了这些人吧。”
说罢她足尖轻轻一点跃至前方,轻挥长袖舞出一缕光辉,忽如一夜春风来,明艳了杀机四伏的酒楼大堂。
此刻在场中回旋的,分明就是广寒宫中的嫦娥,虽然并没有真正的丝竹雅奏,我却听到了昔日皇家乐舞直穿云霄的清越之音,她的舞步是《春莺啭》。
再看了三个拍子,我又怀疑自己看走了眼,教坊的舞者姐姐们跳舞章法严谨,然而清音姐姐的舞步根本无章可循,好比春草连天,想在哪里开出一朵小花也就开了,又好比黄莺在花信季节舒展羽翼,什么时候畅怀地唱一支曲儿也就唱了。
在我心驰目眩的时候,清音姐姐已经收敛了水袖,轻轻抚平飞扬的裙角,而小吏们四肢硬直一动不动,显然是被点了穴道。
这时安西都护府的节度使大人率部赶到,带着一身风尘,仿佛还受了伤,第一个举动,却不是喝令双方住手,而是猛然行个大礼,对象却是清音。
“属下今晨才知道您在这里,刚进敦煌便直接过来,如有怠慢,还盼恕罪。”
“陈将军客气了,星夜在边境平息两族纠纷,连茶也顾不得喝一口就赶到这里,我很感激。”清音微笑着略略还礼,“将军受伤了?”
“两族一阵乱打,我中了一剑。”陈将军捂住腰间,对行商府的人怒目而视。
“原因还是贸易不公,让部族之间纷争频发吗?”
“正是如此。虽然不便在背后指点同僚的功过,但行商府的所为,实在是有点太不像话了。详情还请您到府上稍作歇息,才好详说。”
清音于是把我推到身前,笑道:“卿云是当朝公主殿下,无疑是我们当中最尊贵的人,一切都要间她才好。”
陈将军这才注意到我,连忙又要行礼。我赶紧扶起,却也注意到礼数和对清音姐姐的,其实相同。身在江湖,探口风的本事是第一等重要的。我厚着脸皮,问陈将军道:“清音姐姐莫非是朝廷派来的高官吗?”
没想到陈将军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殿下既然是卿云公主,如何不认得清音大人?难道是在和末将说笑吗?”
我为什么就非得认识清音呢?眼见这便要引出一个秘密,清音却一个箭步拦在我和将军中间,慌张地笑道:“陈将军不要把皇上任命我为西行御史的事情告诉卿云丫头!”
陈将军依然愣神,目光十分诧异:“您真的忍心瞒着公主?”
“哈哈哈,暗中查探邪派密党的使命还是瞒着她要好些。”
这不是已然全部说出来了吗?
陈将军会意地点头道:“属下也在今早接到朝廷的文书,知晓清音大人的来意,其他的事情也不必细问,只是卿云公主和清音大人如有需要,尽管吩咐,属下自当尽力。”
“还请将军也把雁闲和阿木速一并抬走。是他们用自己‘酒囊饭袋’般的义举,让两族商人不必吵架的。”
陈将军虽然听不太懂,还是一脸笑意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席间虽然酒菜丰盛,但雁闲和阿木速两个小子一直蔫蔫的,气氛便凭空添了几分凝重。再说起刺史张玄平和行商府,更是令人难以下咽了。
“塔克尔部和阿什部火并,就是因为行商府横插一脚,不准阿什部自行贩卖羊毛,必须让塔克尔部低价收进,再一并卖出。这断绝了一族百姓的生计,阿什部岂能眼睁睁地饿死自己,便奋起反击了。”
雁闲傻傻问道:“行商府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明心解释道:“把原本自由往来的商业垄断,这中间一定有着见不得人的利益。欺霸整个市场,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定价,来谋求暴利。”
我心情很沉重,不期行商府竟是这样一群货色,便忧虑道:“只怕行商府还可以暗中挟带违禁的私货,偷偷卖到他国,便也是一笔暴利。”
陈将军对清音抱拳道:“只盼清音大人能够出面调查此事。”
清音无奈地摇头道:“我现在的地位和立场,早巳不能再过问朝廷命官和衙门的事情。如今的我已没了别的身份,只像十几年前一样,一个普通的江湖儿女而已。”
明明是御史大人,却没有号令群僚的权力,这还真是莫明其妙。
说到这里清音莞尔一笑,握住我的手说:“不过将军可以求卿云公主。”
我将沐龙剑双手捧好,正色道:“‘求’字可不敢当,见此剑如见天子,要调查行商府,我带着宝剑,陈将军率领军士,也就够了。”
“如果公主肯亲自出马,便有望永消边患。”陈将军双手举杯,对我敬酒,慷慨道,“如今人们本来就盼着和平盛世,不喜欢打架,今天喝酒的比赛,正是一个绝好例证。”
说到两个人喝醉大出洋相的一段,大家又笑了一回。清音说道:“明明不会武功,偏偏正义得紧,一旦打起来,自己是半点都不会动手的,只是照顾他的人就十分辛苦了。”
我嘟着脸瞪了清音一眼,明心暗中弹我的手心,说:“前辈是在说我,你不要多心。”
清音于是笑道:“卿云和明心这两个孩子,脾气倒是像得很呢。”
转眼宴饮结束,到了该歇息的时间。
“公主今晚就和我住在一起。雁闲,你可不要小家子气哦。”
雁闲历来和我同住,竟在今晚被人抢先,只能傻傻地说:“岂敢岂敢!”
阿木速也不知为何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并不愿意落到陌生的姐姐手中,着急地喊道:“陈将军,你这里客房又不是紧巴巴的,为什么非要让清音姐姐和我挤在一间?”
陈将军神情闪烁语焉不详地答道:“这个嘛,你和清音大人同住,准是没有错的。属下还有要事,这就先走啦。”
是夜,客房之中惊心动魄。丫环兑好香汤,待我走进楠木澡盆里时,清音便将门一推,撵走丫环们,然后对着我得意非凡地笑了起来。
“你、你要如何?”
“这不是很明白么?姐姐这是要服侍你沐浴啊。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敢妨碍我的。”
这种台词常见于故事之中,说这话的人便是俗称的采花大盗。而今天,大盗竟是个美人,连我都觉得无可奈何了。
“不要害怕,姐姐只摸摸你的根骨,不是什么坏人。”
每一个假装自己是武林高手的采花大盗都是这么说的啦!
接着清音眺进盆来,对我上下其手,将我浑身的骨骼细细捏了一遍。
“果然如我所料,你和我一样,是修习舞蹈的好胚子。”
我贵为公主,以金枝玉叶之身去用歌舞之事取悦别人,只是给皇家丢脸而已。
“你若是轻视舞者,姐姐可是要打的。”清音噘起嘴唇,十分俏皮地在我面前抬起手掌,作势要拍,却最终选择挠我发笑,“你有什么能耐就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你和雁闲在一起,从来都是他事事照顾你,偏生你还这么大脾气,也不想想如果你孤身一人,还能够做些什么?”
我故意不去听她说话气我,可总是心绪难平,想着清音的话竟然一句都反驳不了。雁闲对我最初的态度,就是觉得又麻烦又哕唆,本事不大事情不少。如果雁闲并不怜惜我,我究竟算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又揣摩清音的身份,武功既高,人又美貌,还是个舞乐名家,单从这些看上去她应该是一个江湖女侠,可是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女侠可以令节度使客客气气。她身份之尊贵不在我之下,说自己是什么御史,却又半点不像,但尊荣和高贵的气质,又不是能装得出来的,真是十分令人费解。
明心是她的朋友,一个颇有见识胆气却非武林中人的少年,又是什么来头呢?
她对我亲切,也许是因为她与雁闲的关系非同一般吧?总是贬损我又同时夸雁闲,很瞧不起我这么一位公主,派头很大,就像是故事里说的那些皇帝想见却见不着的隐士一般。
后来我模模糊糊地又想到《凝心诀》,行商府已经靠不住了,这本书究竟该从何查起呢?
虽然思绪万千,但夜里睡得竟极安稳。
早饭过后,陈将军点好军士,郑重地交给我一张通告文书。
“张大人和文人雅士聚于月牙泉边吟诗作赋。这文书还有劳公主殿下转交给他,属下自当率兵先行在行商府衙等侯。”
这样最好,如果等张玄平先收到风声,不能见人的账目货物就会藏起来啦。
月牙泉边高楼危立,金字匾额上书“月泉晓澈”四个大字。在沙丘时,我俯瞰着黄沙中央的一弯碧蓝的月牙儿,感叹造物的神奇,竟将沙漠和清泉两种决不相容的事物安排在一起,泉水因沙丘环抱而显得越发珍贵如金,而碧沙也仿佛被泉水洗濯,给人无比洁净的感觉。
楼上丝竹之声远扬,有人正在吟诗,是一句“一水掬来天边月,蓑衣白露钓星辰”,便听到无数人在旁边赞叹:“好诗好诗,果然是大气度、大手笔。”
我和明心相视一笑,便登上高楼,用最大的兴致去败坏这群墨客的雅兴。
“张大人,陈将军遵从卿云公主殿下的命令,在行商府恭候大驾。”明心朗声道。
张大人的“大气度”眨眼之间荡然无存,脸上的皮肉有些扭曲:“他陈慕云有什么资格管行商府!那卿云公主又如何能下达政令!”
我亮出宝剑:“大人还是别问了,赶紧回去才是正经,不然又加一条天子剑前抗命不遵的罪名了。”
张大人袖子一摔、毛笔一掷,气急败坏地冲下楼去。
“还好他们留着纸笔,倒省去我很多事了。”
明心将就着这些上等宣纸,将周遭奇景悉数记录下来,并配上栩栩如生的插图,只有那在沙丘边上烤羊肉的阿木速,因为大煞风景,便略去不画。
“我最爱旅行,每到一个稀奇的地方,总发觉我之前所深信的一切,成了可笑的谬误。”明心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得知宇宙之大、品类之盛,就不必再为小事挂怀,这就是旅行的好处。”
原来明心是旅行家,这让我顿生好感。
“我也最爱旅行呢!”
明心轻笑道:“我想,公主爱的不是旅行,而是别的吧。”
我脸一红,连忙朝泉水看去,雁闲和清音正说着什么,笑得很开心。清音时而做出一个柔婉的舞蹈动作,雁闲便看得两眼发直,然后赞叹不已。我心中忽然难耐,便挽起袖子走下高楼。
“你们聊什么,也说给我听听啊!”
雁闲温柔地答道:“我们在谈卿云的事情。”
“所以笑得这么肆意啊,拿本公主的事迹逗美人一乐,这算是什么!”
雁闲忙道:“后、后来是在印证武学,清音前辈的舞蹈里,蕴藏着极高明的功夫。”
“只要是美人的舞蹈,都蕴含着高明武功对吧!”我胡乱踢了他一脚,气闷道,“你这个呆子,自己去和漂亮的姐姐切磋武功吧,我要回城里了!”
雁闲又好笑又无奈地抓住我的胳膊,清音却把他的手扯了回去。
清音点着我的鼻子说:“小姑娘,你别无长处,成天还这么任性,就不担心哪一天他对一无是处的你感到厌倦?”
雁闲忙说不会,却被清音严厉打断,于是便闭口不言。我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更加生气了,我和雁闲如何,哪里需要这么一个姐姐说三道四?雁闲竟然俯首帖耳,这也让我着实生气。
“你说我毫无出息,那咱们就走着瞧好了!”
这时明心走下楼来,对我说:“公主想回城里,我愿陪着一起。”
阿木速也飞奔过来,咧嘴大笑道:“公主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忠心得就像牧羊犬一样,和某些见到美貌姐姐就走不动路的人,是很不同的。”
真可谓人善被人欺,我平时谦虚温柔,竟被说得一无是处,看来公主威风不抖是不行的。我亲赴查抄第一线,揪出张玄平的老底,只怕到时候你们都要给我山呼“公主圣明”!
只见行商府外早就围拢了不少行人,大多拍手称快。张大人正红起脸来争吵:“你这进谗言的奸人,只为了一己私利,竟然用如此手段排挤同仁!”
“恐怕张大人并没有资格说陈某只为一己私利。仓中所有物品,也不知和张大人有无干系,这还要请公主殿下明断。”
大门一开,入眼的便是巴蜀的锦绣、江南的瓷器、岭南的好茶,更有波斯的孔雀裘、龟兹的宝玉和天竺的夜明珠。
明心叹道:“这些货物本无过错,只是因为值钱,便也被关在这里。”
张玄平虽败不乱:“下官收敛这些东西,都是商人们大起争端的时候作为惩处才予以扣押。”
阿木速注视着成捆的中药材,气得咬牙:“那也好办,你敢让商人们自己来说说是如何‘大起争端’的么?”
我于是断然说道:“叫衙门随从们准备,本公主要升堂!”
货物十有三四有人认领,纷纷说做生意时行商府的人不由分说就插了进来,或说不合法度,或说扰乱物价。明心负责记账,阿木速验货,如果与描述相符,便包好任人领回。
张玄平依旧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中药材端上大堂,阿木速指节“咔咔”作响,说:“这本是我们回鹘人要带回去为族人治病的药材,也被扣下来,不知要低价卖给何人。公主找个回鹘商人,一问便知。”
而最后端到台上的,是金银酒器,着实无比奢华,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精细的盒子。张玄平似乎紧张起来,我拿起盒子一掂量,仿佛是本书,便有两个凶巴巴的汉族人说这盒子原属自己。
“金银酒器若干,市值白银三干两,是被行商府因故扣押。”
“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本琴谱。”
“打开来看看。”我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两人并无动作,眼中闪烁着些许奸诈。我略略一想,便对阿木速说:“东西给他们拿走,本公主审案一天,也累得很了,不必细问。”
“可是他们都没能打开盒子!”阿木速争辩道。
明心对我眨眼,又对阿木速说:“阿木速兄,账目一直没出错,这个也不必再点。公主既然倦了,也该尽早了结才是。”
阿木速愤愤地交出盒子和酒器,我用余光打量着张玄平,看他方才绷得紧紧的脸流下一缕虚汗,明显地放松下来,心里就明白七八分了。
等认领酒器的两人走远,我便暗暗对陈将军说,派得力军士换便服跟上那两个人,这批货物绝对不那么简单。
明心点头赞许,拉过一脸不解的阿木速,也牵过两匹马儿,我们三人随军士们追了出去。
我们不知走过多少街巷,忽然意识到情形不对。明明是最繁华的梨花街,除了马儿轻轻地打着响鼻,竟然听不到任何声音。这种灿烂阳光下的阴森,让我觉得浑身发寒。
“你们这群饭桶。看不出来自己身后跟着一条尾巴吗?”
扛着金银酒器的冒领者四顾茫然,一位手持斩马大刀的黑衣骑士踏碎街边楼房的屋顶,纵马跃下,阴影中同时冒出四个弯刀手。五个人身形粗犷,戴着锐利的狼牙项链,裸露着左肩,肩上文着骇人的狼头。
“东西交给我们。”突厥骑士冷笑道。
冒领者浑身颤抖,勉强抗拒道:“我家大人没有交代过。”
“这东西本来就该归于我族,你家主子倒是敢握在手里!哼哼,没想到引火烧身了吧!”
骑士不再多说,怪叫一声,大刀一横,卷起一道腥风,竟将两人当场砍死。
“突厥人,铁奇牙部。”明心和阿木速同时说道。
铁奇牙部,他们是马背上的野狼,是我朝最大的敌人,一直在西域引发战乱,各部族也深受其害。
阿木速牙关紧咬眼中喷火,显然也有深仇大恨。
铁奇牙部正是神机府密探提到的青龙所在的部族,正是《凝心诀》的最终去向,那本装在盒子里的书,果真就是禁书不成?
我心中暗暗激动,眼中被刀光一晃,却又冷了半截。五个突厥人阴笑着围拢,分明想把我们也杀死在这里。
突厥骑士怪喝一声,一尺来粗、半人来高的斩马刀在他手上旋转,灵活得就像耍弄一把小匕首一样。大刀卷起黄沙将身子隐入其中,便听到马蹄沉重地踏响地面,而一阵“活着的沙暴”就朝我们飞速逼来。
“大胆!这是我朝的公主,你们不可造次!”军土们吼道。
“公主?那更是不能不抓了。”
阿木速怒极,拔出弯刀,给马重重一鞭,右手筋骨绽起崩开皮袖,无比刚猛的一记横斩,打破沙幕,将斩马刀重重荡开。
“阿木速兄!”
“你保护好公主!”
明心咬牙,把我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呼吸虽已凌乱,却依然勉强对我说不要害怕。
可是阿木速立刻就陷入苦战。
突厥人从不单挑,不论多少入围攻一人,下手也不会留情。弯刀手们狞笑着分进合击,绕到阿木速的盲点,怪叫着发起偷袭。阿木速反应奇快,毫不犹疑转身扬刀直劈,刀劲如雄鹰破空,却根本无法伤到敌人,因为身后偷袭乃是佯攻,等他招数使老时抽到身上的两条马鞭,才是真正的杀招。
转眼间陪伴我们的军士已经死了两个,弯刀手的打法越加卑鄙起来。远远地扔暗器,配合马鞭、斩马刀等长兵器,在阿木速目不暇接的时候又就地翻滚腾起来斩上一刀,转眼间阿木速被打下马背,身上已经添了无数伤口。
我当即大喊:“阿木速!不要打了!东西给他们就是!”
没想到阿木速傲然回过头来,慷慨大笑,话音苍劲豪迈。
“别的东西随便他们抢,你是我的,我只是想保护你!”
可是阿木速仅存的豪气,很快就要被这血腥的黄沙淹没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平地升起一阵旋风,黄沙被卷进风中形成一条通天沙柱,而一声銮铃之后沙柱轰然散开,衣袂飘飘、亭亭立在旋风中心的,是一曲胡旋舞罢的清音姐姐。
两道剑气凌空陡然袭来,将刀手逼开数步。这瞬间的空当,阿木速虎啸一声翻身上马,弯刀直指天空,气度更像是雄鹰重新展开了翅膀。
阿木速提刀打马直取突厥骑士,竟单手用又轻又快的弯刀勇猛地格开沉重至极的斩马大刀,这份魄力令对手胆寒。突厥骑土勉强横过刀来抵挡迎头三次猛砍,那匹马的鬃毛却被罡风吹得四散。突厥人打起呼哨呼唤援助,四名弯刀手急袭阿木速的后背,却被一阵凛冽的清光逼了回去。
一招乳燕归巢临空大幅横掠,长剑荡开弯刀,待破绽已显后直点该弯刀手的肩胛骨,身子后倾躲过横劈的刀锋,又自如地接上一招玉环鸳鸯步,踢中两个弯刀手的膝盖,抬手苏秦背剑,回转长剑往身后一立,呼吸之间五六个剑圈舞将出来,把最后一名敌人也料理了。
雁闲遵从师父教诲,一直没有拔剑出鞘。
突厥骑士越发胆寒,回马欲走,阿木速果断把长衣一脱捋成短绳,追击之际在路边顺来两个甜瓜,三两下系在绳子两端,做成一个套索,远远掷出去将前面骑士上身套牢,将他摔下马来。
“雁闲!”我热泪盈眶地朝雁闲扑去。
“卿云别怕,在下一直都在。”他十分宽厚地笑着。
“唉,同样是拼命,我弄得满身是伤,公主都懒得正眼瞧我。”阿木速十分不满地说。
“不不,我本来就马上也要给你一个拥抱的。”
尽管阿木速身上一股孜然味儿,我还是大方地抱住了他。
当夜陈大人连夜提审突厥五人和运货的四当家,他们却只装聋作哑,凶悍的民族也自有他的骨气,既然决定打死不说,短时间内也奈何不了他们。
“这装书的小盒子装着密锁,一共有天、地、人、神、鬼五位机数,推演方法是九宫八卦。我自信能够打开它,只是要稍费时日。”明心说道。
我忙叮嘱道:“打开盒子之后里面的书一眼都不要看哦。”
阿木速卧床养伤,仍旧痛快喝酒。我看着他身上几处刀伤,十分自责。一旦打架,不管伙伴是谁,我总是拖累大家受伤,而事后也没本事为大家带来什么,确实无用之极。
“公主别难过,我看到突厥人历来要打。公主如果要感谢我,到扳倒张玄平这个老贼时,来帮个忙就行啦。”
我知道这又是在安慰我。如果不是我赌气要证明自己有本事查处贪官,这几刀他根本是不必挨的。
以前累及雁闲,因为他总是强忍着不说,又是我最亲近的人,往往意识不到。如今阿木速是外人,本来装疯卖傻何等开心,遇到我就没什么好事了,我便深深不满无用的自己。
“我要学厨艺、学跳舞、学刺绣女红!”
当我无比严肃地走到院中说这句话的时候,雁闲舞动的长剑“咣当”落在地上,端瓜果的清音也把持不住,一盘哈密瓜全倒在睡午觉的阿木速身上。
然后大家便哈哈大笑了一盏茶的工夫,我最大的才能果然就是把人逗乐么?
“那么,我带你去城外的石窟,在那里你会有所感悟。”清音说。
斜阳下的莫高窟,壮美中透着无比的神秘。大佛宝相庄严眺望远方,手作莲花印,一心保佑天下苍生,我见到这尊大佛,忍不住屏气凝神站好祈祷,求此行平顺,求朋友们安好。
“姐姐所学的舞蹈,不是凡人的俗乐舞,而是流传自天界的天乐舞,你看我的《春莺啭》便觉得似是而非。卿云根骨不凡,是学得会的,只是也要下些狠心。”清音缓缓道。
我握紧拳头:“不要紧,我意已决,一定要跳舞给关心我的人看。”
然而只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我眼泪就流了三大茶杯。
“看呐,有流星。”
我顺着清音的手指望去,不想肩膀被重重一压,伴随着“咔”的一声响动,原本就张得很开的双腿彻底绷直。
我大声哭闹道:“清音你原是四圣会的恶人吧!逼我学舞只是为了对我大加折磨吧!”
雁闲十分不忍地劝道:“前辈,今天就练到这里吧。”
清音睫毛低垂,显是有些犹豫,最后却决绝地说:“今日多受些苦,把筋骨拉开,来日自有诸多益处。雁闲,别忘了我和你的约定。”
究竟什么约定?我一纠结,腿上那点疼痛倒减轻许多。
雁闲只得慢慢摇头,蹲在我面前,轻轻摸我的头顶。
直到月明星稀,这无比艰苦的修行才告结束。雁闲将我背起,怜爱地说:“卿云乖,我给你买最好的葡萄干。”
“还要其他的瓜果蜜饯。”
我轻擦眼泪,既觉得有些委屈,又对自己的决心,有一点点佩服。
这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要到石窟学习种种技法。托掌要如举日月,按掌要如扶泰山,兰花指要柔若芳兰,却又要我拇指中指拈着的那根羽毛不能被抽走,什么柔中带刚外柔内刚,分明就是为难人!
“天乐舞力求自然,学会这些基本动作之后,便要全然超脱这些动作。我带你来看石窟的雕刻和壁画,是要让你领略这怡然自得、与世无争的仙气。”
画中的神女们在云端缥缈徜徉,那流觞曲水一般的衣带固然是不可能动的,我却在凝视这份飘逸的时候,分明感到一缕香风迎面而来,而这香风,竟是从画中仙子的衣带间,吹到这凡尘石室中间的。
“这反弹琵琶的仙女,样貌和卿云一模一样!”雁闲惊讶地大呼小叫。
我们闻声望去,只见一幅崭新的壁画上,正中央的仙女,梳着飞天流云髻,左脚足尖轻点莲花,右足娴静地抬起,藏在左腿的后面,身子前倾背着琵琶,双臂自然地在身后轻抚琴弦,面容巧笑嫣然,这笔法竟让我倍感熟悉。
不想在西域,我的名声反而很大。究竟是谁会有如此的耐心画出这绝美的壁画。
“卿云进境神速,是该选一门舞乐从头开始了。不知你想学什么?”
我想学“破阵乐”。这支舞蹈来自军中,描绘父皇年轻时打江山亲上前线的英姿。
不料清音忽然变得很不高兴。
“‘破阵乐’不教,我也再不跳这支舞。”
“这是为何呢?我继承父皇的勇敢,这有何不妥?”
“你的父皇只怕也不止是勇敢吧!”清音将琴谱一摔,“他难道就没有做错的事情?他仗剑弭平战乱,也仗剑杀人。”
我慌乱答道:“战争自然免不了杀伐,不然奸雄们能够对父皇客气吗?”
“像那种不是我要杀他,便是他要杀我,生死之间,为了自保,自然无可厚非。可是说什么斩草除根,屠刀加于孩子身上,这也是应该的吗?”
这胆子真是大破天了!我连忙做噤声的手势,可清音却说:“怎么了?要是我竟因此丧命,也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心里又气又急。清音出神地看了我半晌,才好言劝慰道:“上一代人做的事情,与你是无关的。‘破阵乐’不行,你便从‘绿腰,学起。卿云的身子软软的,先学软舞,顾盼之间,也自有一份神采飞扬呢。”
当夜雁闲和清音上街置办舞衣,他们说碧青纱衣裙襦配上云凤大袖,再蹬一双锦履,梳个漆鬟髻,别上金桐杂花,我穿上身一定可爱得不得了。
我却更加在意清音的身份,便去问明心。
“我游览九州山川胜景,和清音前辈相逢,不过是近来半年的事情。我只知道她是一位擅长于舞蹈的女侠,遍访天下舞蹈名家,但也不光光是为了磨炼舞技,也好像在寻找别的什么重要物事。虽然她在江湖上混得很开,但偶尔也要听从朝廷的号令,比如……”
我看明心欲言又止,便忙问道:“比如什么?”
“比如此次清音前辈和我来到敦煌和你们相遇,便不是偶然。前辈收到一封书信,看纸张竟像是皇帝的圣旨,我虽然不知其中内容,却大概猜得到当时清音前辈忽然要动身来这里,一定和它有关。”
“你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即便任务十分机密,清音姐姐也依然让你同行。”
明心略略想了一会儿,才笑着答道:“我也问过她为什么愿意陪着我这样一个不成器的晚辈。她只是说,因为我和一个故人之子容貌肖似,正因为这样,她才想要为谁弥补一件错事,便陪在我的身边。”
“哪一位故人之子?”
“我也不知,只是大概晓得,这位故人曾经获罪于当今圣上,罪行极重,满门抄斩。只有一个小儿子被家中死土救出西逃,却也被中原众武士追上杀了,想来也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呢。”
十五年前我年方一岁,并不能记事。但后来我竟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起和这件案子有关的事情,也不知是哪位大臣做了怎样的大恶,能让一向仁爱的父皇下此狠手。
“不过连小孩子都杀,确实是父皇大怒之下失了王道。孩子总是无辜的,长大以后如果能明辨是非,也未必就要报仇。如果仇恨始终无法消泯,父皇既是皇帝,又何必去担心一个已无靠山的复仇者?”
明心肃然起敬道:“不想公主竟有这种见识!”
我叹气道:“大概清音姐姐对父皇的不满,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了。”
“孩子总是无辜的,这是公主自己的原话。你也还小,不必失去笑容。”
我倒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就不高兴,原因还在雁闲身上。我始终想不透他和清音的关系,只觉得两个人感情越发好了,瞒着我的话题也越来越多,就连买舞衣也要一起去。我不是爱喝干醋的姑娘,但总这样惴惴不安如何受得了,于是就对雁闲说:“一回来就要出去,也不带上我,是什么意思嘛!”
“公主缃羽哪门子别扭。在下也想陪你,但舞衣不买不行。”
“一个人就拿不动吗?我看是清音姐姐不陪不行吧!”
雁闲哭笑不得地皱眉:“原来是在大喝干醋。”
“喝什么干醋!”我跺脚道,“若有自觉就不要总是和美人言笑晏晏!”
“在下和前辈的话题一向严肃,又不能说给你听。你和明心、阿木速相谈甚欢的时候,就不怕在下喝醋?”
“好啊,你倒怀疑起我来了。”我火气更盛,“本公主洁身自爱,问心无愧!”
“那你倒不准我洁身自爱问心无愧了!”
我明明想凶巴巴地揪他脸,他却先弯下腰来摸我的头,笑眯眯地说:“在下会买来最好吃的果子给你宵夜,上次你对着翡翠葡萄盏流口水,今晚咱们就吃这个。”
雁闲最可气了,偏偏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让我有火都发不出来。
一声拍手打断我的回忆,明心抱起盒子笑道:“那就和公主说点开心的事情吧,盒子的谜题,在雁闲他们回来之时,便解开了。”
我心中一跳,说不定《凝心诀》的悬念马上就要水落石出,而张玄平勾结突厥人,不但欺行霸市,而且还传递邪书,甚至是伙同青龙谋反的诡计,也就有了证据。
在陈将军家的后花园中,所有人团团坐好,无比瞩目地注视着亭子中央手捧木盒的明心。
就在明心开启最后一道机栝的时候,盒子发出一声怪异至极的尖锐哨响。我们正犹疑不定,天空中一只巨大的黄铜佛像断臂坠下,直击大地,激起的凶猛气浪将我们一同震飞。
我赶紧从雁闲和阿木速身上站起,揉去眼中沙尘,看到那深陷入地的佛掌露出来的一端上面,竟赫然站着一位披着一件黑底红纹袈裟的僧人。
陈将军拔剑道:“你是何人,何故深夜闯我府邸!”
僧人冷冷地瞥了众人一眼,目光竟比这冷月还要凄神寒骨。他看一眼散落的木盒和那本扎眼的红皮书本,又望着躺在地上的明心,说:“要是破解不了这密锁,老夫倒不必出手了。这小子打开了你们的祸端,见过这本书的人都要去死。”
那僧人从半空带着一道怪风朝明心扑去,雁闲一咬牙脚步一点,使出盗圣的至高轻功,如苍鹰搏兔一般脚不沾地抱起明心,朝亭子顶上飞去。僧人还要追时,清音素手一扬挥动衣带将他略略一拦,而僧人怒吼一声,竟将清音的衣带一掌拍断。
我正心惊目眩,这人功夫之高,当真前所未见,掌力开碑裂石不足为奇,能让无处着力的衣带粉碎,这当真是恐怖至极。雁闲用尽全力只能勉强在清音的保护下,带着明心奋力逃跑。僧人弯腰拾起盒子.摄人心魄的目光竟朝我射来。
清音大喊:“阿木速,带卿云走!花园后门就有汗血宝马!他无论如伺是追不上的!”
雁闲紧迫之间没有忘记回头看我,却危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清音略略吸了口气:“这和尚虽然厉害,我倒还能拦他一时半会儿。”
僧人粗豪地笑道:“清音大人,贫僧懂得知恩图报,倒不会对你动手。”
阿木速拦腰抱我,喊道:“便是我死了,也要保护卿云安然无恙。”说完,便砍开后门一跃上马,仅一鞭就让马儿飞奔起来,街市的灯火犹如流星一般在我耳畔划过,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有胆气朝身后看上一眼,可是茫茫夜色之中,如何还能看到雁闲的身影。
这突然之间的巨大变故让我喘不过气来,这一次还没来得及和雁闲和好,离别就猝不及防地在我心中重重一击。我口不能言,不知道这条夜路的尽头通向何方,重逢的日子会在哪天,而雁闲能不能安然无恙。
到了清晨,我和阿木速抱膝坐在小店的石阶上,市集自从晨光熹微的时候就开始人声鼎沸,人们来往忙碌,衬得我的孤独越加浓烈。
“那到底是一本什么书,在梨花街我差点搭上一条老命,昨天夜里又引来佛裂那老和尚来大开杀戒。”阿木速抱怨道。
“把诸佛列在一起才等于他一个人,倒真是狂得很了。”
“是撕裂的裂。”
“他是铁奇牙部的人么?”
“不,我暗中查过张玄平的底细,佛裂似乎是他家的打手。”
我只是叹气,能找这样的绝顶高手当打手,张玄平真够可以的。
那本书想必就是《凝心诀》,因为突厥人知道底细想要去抢。张玄平到底和四圣会是什么关系?梨花街一战似乎表明他的人和突厥人是有往来的,也许他的目的正是运送禁书,可因为种种缘故未能实行,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打算把这本书送出去。
张玄平效命于四圣会也并不意外。我只是不解,张玄平为官已经做到挟制一方的大员,为何还要和四圣会牵扯,拿自己的仕途冒风险?
而此时去找张玄平理论,他只一问三不知,我有何证据?回陈将军府,又怕四圣会的人暗中埋伏,一旦把我抓走,就会对所有人不利,我竟是哪里都去不了。
阿木速还要追问,对拼命救过我两次的人,我自当回答,却又不能老老实实地说出真相:“这本书嘛,和张玄平、铁奇牙部都有极大牵涉,上能决定两国的战和,中能左右部族间的关系,下则能证明张玄平和突厥人有所往来,所以是最不能落到敌人手中的。”
阿木速吃惊地瞪了我好久,才拍手说道:“公主一席话真是令我‘茅厕顿开’!不想我苦苦寻找的东西,竟在一本书里!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先是笑他一塌糊涂的成语用法,又大感吃惊,一位回鹘青年究竟是如何知道神机府密报的。
“你找这本书做什么?”
阿木速翻身蹲在我的身前:“拿下此书,在同族间传阅,让他们知道突厥人之所以压迫我们,靠的究竟是什么手段。”
我当即反对道:“翻阅此书,有百害而无一利。”
没想到阿木速竟然上火:“公主殿下,你们汉人的国家秘要,便不能用来救我族于水火?”
“看这种东西无异于饮鸩止渴!”我严厉地说道。
没想到阿木速竟然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盘膝坐在我面前,一板一眼地说道:“回鹘人姑娘是要听老爷话的,如果不听,就要挨抽。我既不舍得吓唬你,也自愿替你挨一耳光,你以后顶撞我,我也只能抽自己。”
阿木速一向做事毫无章法,现在是彻底失心疯了!我连忙站起来走开几步,颤颤巍巍地说:“你、你、你说什么疯话!我从早就很在意了,上次突厥刀手围攻我,你说我是你的什么来着,还有刚刚说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忍很久了呢!”
“不是疯话。”阿木速委屈道。
“哈哈,好吧,西域民风和中原大不相同,喜欢一个姑娘就直接说了出来,不会拐弯抹角,倒不是白白占我便宜。”
阿木速大急:“不是这么回事,我不只是喜欢你,你和我的关系,你当真不知?”
我不禁回想他在赌酒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卵云”这个名字时差点跳起来的奇怪反应,心想这小子难道暗暗倾心于我,竟因此生出痴心。我不禁绯红了脸颊,担心雁闲的吃醋,急道:“再胡说八道我可就大耳刮子抽你了啊!”
“真的不是胡说,你若不爱听,我不说也就是了。”
我连忙转移话题:“我肚子饿啦,要吃东西!你有银子吗?”
“我怎么可能有钱。”阿木速答得理直气壮。
“真是太巧,昨夜逃命太紧,我也半个铜板都没有呢。”我苦笑道。
“那也无妨,有钱去吃饭谁还不会,像我这等聪明之人,吃饭从不花钱。”
阿木速得意地拍着胸脯,从赌酒那天在酒楼大喝大嚼开始,到厚着脸皮在陈将军家长住的这些天,他的每一顿饭的确都是白白混吃。
这令我不禁又想笑又有点佩服。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处豪宅。我原以为他是要狐假虎威,借本公主之威名,打土豪劣绅之秋风。可很快阿木速就告诉我,一定不能抖一丝公主威风,这次我们要装坏人。
他先是在脸上抹了两把泥,我赶紧躲开,说只是要人认不出我来,一张面纱也就够了,隔着面纱吃饭的武林绝学,我历来是会的。阿木速只好偷了一盒胭脂在我眉心点了三个小点。
接着他摸出狼牙项链挂在脖子上,我说这项链在围攻我们的突厥人身上也有,他说没错,就是在他们身上夺过来的。又倒出一盒鼻烟涂得一身怪味,把左袖脱下来捆在腰间,袒露出肩膀,拿一支毛笔让我给他画狼头。虽然画得十分像狗,但也勉强能混过去。我仔细一看竟觉得阿木速活脱脱就是突厥人了。直到墨迹干掉,他才大手一挥,说去吃饭。
可是没想到这顿饭,吃起来却不太容易。
明明像是富商的家,家中非但没有富商老爷,连夫人小姐也没有,仿佛只有佣人。佣人们看人一律是斜着眼,隐约透着邪气。尖嘴猴腮的管家端上茶来,说的却是我听不懂的突厥语。我只能观摩二入神态,阿木速无比粗鲁地伸出大拇指指着我,说了一串话,里面有个读音像是“波斯”,也许是说明我是波斯少女,是听不懂突厥话的。
然后又说了一回,阿木速忽然拍案而起,指着管家,怒目圆睁,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好像是对他十分愤怒,想要责罚。管家低眉顺眼只是在劝,阿木速咄咄逼人地摊开手掌,像是索要什么东西,也许在求饭菜。
管家却冷笑一声,拍手三下,竟从室内跳出两个手持兵器的凶悍武夫,狞笑着逼近阿木速。阿木速非但不慌,竟面带笑容,仿佛这一幕早在意料之中。
接着他对两人做了一个非常不雅的挑衅姿势,不由分说便大打出手。阿木速单脚踩在矮木桌上,使出的刀法并没有上次鹰击长空一般的豪壮气魄,倒多了几分狼性。如果说之前凝聚在刀锋上的风势是一缕碧蓝,如今便像一抹朱砂。刀柄倒提血光满屋,每出一招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怪叫,打法也是极不光彩,先踢起茶杯泼在斧手脸上,滚地就去撩人家下三路,转眼已经把二人打倒。
然后阿木速大大咧咧地坐回位置,做了个喝酒的姿势,喊了一句突厥话。
意思也许就是“还不赶紧给老子上饭”。
我饿得昏头,看到金黄酥脆的烤羊腿端上桌来,忍不住食指大动。可忽然站在门口的巨大身影,却一下子震得我全身都变得僵硬。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佛裂会在这里!难道张玄平果真和突厥人勾结,这里竟是他们的联络处?阿木速的真实身份是突厥人?我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沦为大敌手中的人质了吗!
我只觉得口干舌燥,眼前天旋地转。
忽然我的肩膀被猛地一搂,阿木速让我靠在他的怀中,凶巴巴地将羊腿递到我的手中,用鼻子很大声地哼了一声,强迫我好好吃饭。他的眼睛始终直视着佛裂和尚的眼睛,未曾有些许回避,无比坦荡坚定,竟让我猛跳的心都渐渐安分。
对视的两人,反而是佛裂和尚先移开目光,坐在对面开始大嚼荤腥。阿木速在木桌上剁着羊腿,自己吃一块,又闷声闷气地递给我一块,似乎不容拒绝。我勉强吃了许多,心境平复不少,便强打精神让自己镇定。
佛裂和尚忽然大声说了一句:“东西让他带走!”
管家忙道:“可是小人并没有收到上官的文书。”
“若不是他迟迟不肯放手,这才惹来大祸。再被抄走,老夫可不帮第二次!”
“是、是,小的这就拿出来让这位突厥大哥带去。”
于是我第二次亲眼目睹了红色书封的禁书,虽然未提书名,但想必是《凝心诀》无疑。
阿木速一把抢过它来揣进怀里,用力拽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宝马藏在附近的林中,阿木速与我共骑,一路都在大笑。
“哈哈哈,饶是这张玄平脑子又尖计谋又滑,还是着了哥哥我的道道!”
“是老奸巨猾啦……阿木速,方才是怎么回事?”
阿木速得意非凡地说道:“我在敦煌几个月可不是白混,早就知道张玄平暗中有一处豪宅,自己不出面,全由下人打理,来往的全部是突厥武土,一定是进行见不得人的交易。我今天来着险棋假装是突厥人,果然奏效,拿到了这本至关重要的簿子。”
我不禁万分后怕,阿木速的做法当真是完全没有过脑子,竟不想如果我们被认出来后果会怎样,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来的信心,能确信一定能骗到《凝心诀》。
如果他不是个疯子,便是早就对许多秘密了然于心,却从未告诉过我。
“为何你知道这本书还在他手上?”
“张玄平和突厥人打交道只为获利,拿着此书便可以要挟他们,当然要自己留下。”
我暗自点头,但凡小人结党,总是因利而聚,难以同心同德。张玄平虽然暗中帮着青龙和铁奇牙部办事,内心却总是为自己盘算,双方早生嫌隙,也不足为奋。阿木速竟能够利用这点,可见他在疯癫之余,其实十分聪明,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心中也隐隐生出疑虑——不光四圣会的人我不知道,就连近在我身边的朋友,清音和阿木速,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我都说不清楚。
正在我们洋洋得意的时候,身后杀声阵起。
“不要放跑那两个小贼!他们是陈慕云的人!”
“怎么这么快就露馅了呢!”我急得大喊。
“他们骑的马正是陈慕云的汗血宝马!”杀手们立刻告诉了我答案。
阿木速懊恼无比地乱嚷:“哇啊!我可真是‘百密一猪’,节度使这匹汗血宝马走到哪里都是最惹眼的!”
现在并不是笑他用起成语来蠢笨如猪的时候,张玄平的追兵近在眼前,连佛裂这么逆天的高手都是他的打手,这一伙人我们如何惹得起!眼见逃命已经来不及了,阿木速反而宁定心神,拔出弯刀,身子一扭自己从马背上跳下。
“卿云,这匹马儿只你一人骑着,他们便追不上你的!”
“那你怎么办!”我心急如焚地喊道。
“你别碍手碍脚,让大爷我施展不开!”
阿木速一边只管吼我,一边忙慌慌地掀翻路边的摊子,砍断一栋华美高楼前搭着红绸的花架,惊得架子下穿着美丽衣服的姑娘们只顾四处乱钻,他便身子一闪冲进楼去。
我眼眶有些滚烫,侠王作乱的时候雁闲就曾经为了让我逃生,将我扔上马背,明明这种情节厌人得紧,为何到了今天又在发生!阿木速,我是你的什么人?也值得你拿自己一条命为我挡住追兵么?
我要抱着这沐龙剑,以公主的威名,和张玄平的追兵尽力周旋。从前伤离别的心碎一幕不会重演,如今的我,不再是那个连马儿都不会骑的娇弱公主了!
我勒转马头朝高楼院落的后门冲去,耳边是飒飒的风声,在楼内大堂乒乓的响声不绝于耳,显然是阿木速使起狂风刀法正展开激战。我从楼后的小木阶梯快步跑到二楼,翻过一扇绣窗,对床上吓了一大跳的两个姑娘连声说对不起,然后冲到外室,心情顿时无比激动,不假思索就脱口喊道:“雁闲!”。
我眼前长发少年的背影微微一震,然后缓缓回过头来,一把搂住身边那位清丽的女孩子,对我凶巴巴地吼道:“胡啊油!读油漏米?外啊油赫尔?”
不想这位背影肖似雁闲的异族少年戴着眼罩,眉毛极浓无比,比雁闲要难看一百多倍。女孩子只是连忙举起袖子挡住脸,像是十分羞于被我看到容貌。我懒得解释,抓过桌子上的茶壶,走出房门,倚着二楼的雕栏,扔下去砸了一个家伙的脑袋,怒道:“听着!本殿下是卿云公主,再要行凶,你们就死定了!”
打手们略略一愣,相互递了眼色,忽然露出更加邪气的笑容,举刀朝我猛扑过来,一边大喊:“哪有公主到青楼的道理!一定是假冒的!兄弟们砍了她!”
阿木速弯刀不停,由于一半的人都来杀我,他的负担反而轻了。他眼中喷火,直朝我的方向杀过来,只攻不守,一边不住口地大骂:“你这臭丫头当真可气!只会惹麻烦!我是真的不想管你了,又宁可自己死了都不能不管你!眼见你身上我一点好处都没捞到,却快要被你折磨死了!”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他们砍你了啊!”我气得口不择言。
一条长枪朝我胸口攒刺过来,我大惊之下身子向后平仰,右足提起轻轻朝枪柄一点,却是他立足不稳先摔倒了!
这难道,是绿腰软舞?
又有三把刀三路砍来,我无法再像刚刚那般侥幸,身后却有一柄宝剑将大刀荡开。
“大哥,砍不得!”夸张大嚷的,居然是刚刚房间内搂着姑娘吃酒的独眼小哥。
“小子,这是大人的命令,为什么砍不得?”
“你傻啊!杀了公主,你能有好果子吃吗?大人赏你干两银子,留你在身边天天吹牛,说老子功劳甚伟,追杀公主,是大人帐下第一能人,那他还能不能活?所以嘛,为了保他自己的命,就只有牺牲老兄你的命了,说不定连小弟我的命,也要被这公主搭进去。”
我连忙点头道:“对极对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这位独眼兄心思大大的敏捷,以后是要当大官的!”
刀客一身冷汗下来:“若不是老弟喊了出来,哥哥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兄弟们,不准对公主下手!回鹘小子可以砍,把他身上的书抢回来!”
阿木速大骂:“奶奶的!重女轻男,怪异至极!”
我便扑到阿木速身上,敌人下刀就不敢莽撞,虽然很不情愿,但既然能救他一条性命,男女大防的礼数也顾不得了。
“小兄弟,这下怎么办!”
独眼剑客高高举起手中的红书:“兄弟们,东西到手啦,风紧扯呼啦!”
他手竟这么快,在不知不觉间就将书偷走了。
阿木速怒极,横刀破开人群直朝独眼剑客砍去。剑客纵身朝我跃来,单手拿剑格挡开阿木速势大力沉的刀,另一只手高举着书,却是在我眼前晃动。我当下身子自作主张,长袖一舞竟做出一套“飞燕回环”的动作,轻轻巧巧地拈了个兰花指,看似柔弱却很有力,竟然将书夺了过来。
“阿木速!东西到手啦!风紧扯呼啦!”我乱嚷道。
阿木速大喜,抱着我一刀砍开楼板直接跳向一楼。这些打手功夫一般,不敢直接跳下来,就这片刻的空当我们抢过门外的马匹,朝城门直奔。
此后我们不敢稍作停留,仍旧一路向西北前进,从骄阳似火的正午跑到月满中天的星夜,敦煌悠远的丝竹早已悄然淡去,耳边胡琴羌笛的奏乐,渐渐热烈起来。
一路上我们各怀心事,我知道阿木速一定不会带我找雁闲,却不知道他带我西归有何用意,我始终不能确定他的立场,不知道他带我来,是想求我什么,还是想扣住我。如有必要,从我身上抢走《凝心诀》简直是易如反掌。
我偷偷拿出《凝心诀》来看,只见这本书是由各色纸张装订而成,使用的却不是汉字,大约这个抄本专供突厥人看,我只好作罢。
就在第二天入夜的时候,眼前开阔的高台上,赫然出现一座蔚为壮观的城市。街市上的房屋墙上有着镂空的花纹,灯火的光芒热烈地从镂空中溢出,葡萄和哈密瓜的香味缕缕扑鼻。阿木速饿了一天,来到这里也眼中发光,精神陡然好了起来,打了个锐利的呼哨。
当即就有两个男子手持火把从暸望塔上跳下来,对阿木速极是亲热,牵过马儿的缰绳,忙不迭地问这问那。
阿木速高高举起弯刀,大声对所有人用汉话喊道:“她就是中土王朝的卿云公主!”
我从未想过竟因为这句话,就引起回鹘朋友们一夜不眠的欢宴。
美酒汇成小溪,各色佳肴在大木桌上堆得小山一样,小伙子在大石头上抛着烤馕,大叔两手抓着肉串洋洋得意地当作玫瑰,单膝跪地献给大妈。
“阿木速,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只要你来,不论哪天,都是节日。”
阿木速竟换上一套干净帅气的衣服,和之前疯疯癫癫的叫花子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地位很高的长者都向他敬酒,而他酒到杯干。我虽然笨,也看出来阿木速一定是当地最了不起的人物。
看到这一幕我略略安心,本公主游历江湖许久,知道用恩德服人和靠阴谋与暴力胁迫人,手段不同,伙伴反映出来的态度也不同。各门各派的领袖如果能得到弟子们的深深敬爱,他就无疑是个好人。
阿木速背负太多我不懂的东西,我很难确定他内心是住着雄鹰还是荒狼,但此时我宁愿相信他是个不错的家伙。虽然如此,我可不打算让禁书被他拿走。
长者们也端着酒来,和颜悦色地对我说着什么,阿木速只是一笑,接过杯子灌我。
“无、无礼!本公主不会喝酒!”
“在我们这儿不会喝酒可不是好姑娘。”
不消几杯,我早已晕晕乎乎,眼皮不住地打架,阿木速扶起我来,对大家说:“就让大家热闹吧,我现在送公主去歇息。”
城内明明有许多华美的屋子,阿木速却骑着马送我到芳草鲜美的山丘上,停在一个落满星光的美丽帐篷前,为我掀开帘子,躬身请我进去。
“带上这条鞭子,如果有人袭击,就狠狠抽他。”
“知道啦。”我笑着答道。
阿木速深吸一口气,快步离开帐篷,我听到他在近处狠狠跺脚的声音,仿佛又猛拍自己的胸口,像是在获得某种勇气。
“公主,我还有话要对你说,请问可以走进你的帐篷吗?”
他问得郑重,我平静地答道:“当然,请进来说吧。”
阿木速猛然推开帐门,冲进来正襟危坐在我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中的鞭子,像是在防备着它,然后便语重心长地叹道:“那你可就好好听着了啊!”
“我们这里的风俗……”阿木速涨红了脸,说到一半却闭口不言。
“嗯?”我疑惑道,“什么风俗?”
“总之……”阿木速着急得语无伦次,“你这么热情好色地让我进来是很不妥的!”
“又在乱用词语了。不让你进来,难道大鞭子把你抽出去不成?”
阿木速忽然有些惊喜地点头道:“对对,正该如此。”
我瞪大了眼睛,难道他疯病又要发作不成?
他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勉强开口,眼睛像要凸出来,红得吓人:“我呢,是男人,是凶巴巴的狼;你呢,是姑娘家,是温柔的小羊羔,狼从来都是要吃小羊的,是很不讲道理的,如果你不防,我可就不管这么多了……”
我颇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一向直爽的他为何今夜一直在说废话,便正色道:“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好了,阿木速不是狼,不会对我凶巴巴的,正因为相信着你,我才愿意让你进来说话。”
阿木速长长地出了口气,目光呆滞地看着我的脸庞,三魂七魄倒先散了一半,忽而右手探了出来,又咬牙切齿地用左手把它按回去,又看着我只是摇头,最后却仰天长啸几声,然后豪迈地大笑出来。
他凝视我的目光,竟有无比的温柔,一直的迷茫却如雾霾忽然散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如此清澈的眼神。
“哈哈哈,刚刚这几句话的工夫,我就像做了一个无比的好梦,但这个美梦,一定不存在于公主的梦乡之中。”他伸出大手轻轻拍我的头顶,“公主说得是,要让我对你做坏事,那是一万个办不到的,再怎么强迫自己当凶狠的饿狼,我始终也只能当一只忠实的牧羊犬。能想清楚这一点真是再好不过!我真该去好好喝上一桶啦。”
没想到帐外传来热烈的欢呼声,而这欢呼声被阿木速大声喝止。
“咧咧!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卿云她只是什么都不懂而已,夏帕汉大娘,请你找最纯洁最可爱的小姑娘来照顾公主休息,不要找懂汉话的。而我今天要和你们痛快地喝上一晚!”
最爱喝酒的回鹘朋友,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却没有一个人放声欢笑。大家的步子有些沉重,静静地走下山去了。
我不知道小姑娘说的是什么话,但是看她并不友善的神情,可以猜到一定是在责备我。
我浑浑噩噩,却依然能感觉到阿木速对我有着深刻的感情,又不由自主想到雁闲。
当我最希望自己的生命里出现一位大侠的时候,雁闲从屋顶落到我的宫中,英气夺人地望了我一眼。此后他给我买过点心,也为我打过架;偶尔讽刺我,更多的时候是在呵斥欺负我的人;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欢笑,对我想要的东西总是不遗余力去拿到……但是仔细想来,和我一起骗吃骗喝、把我扔上马儿、揣着一本书死都不让我摸,这些雁闲留在我心底的事,阿木速也在努力去做,为什么我的心意却没有分毫动摇呢?
如果我先认识的人,是阿木速,那么我的想法会不会因此改变?
我怅然地摇了摇头,答案始终是“不会”。雁闲尽管坏坏的,却总是散发着太阳一般温暖明媚的光辉,不论在怎样的风雨之中,他都能够将我照亮。我时刻都能知道他的心事,也最巴不得他来猜我的心事,却不会对阿木速产生这种情感,仅仅是这层区别,就注定雁闲和阿木速,一个是我的恋人,一个只能是我的朋友。
虽然残酷,我却不觉得有错。缘分的事情上天注定,阿木速早日将我忘怀,也未必不是幸事,一定会出现更好的姑娘。对于他的情意,我很难报答他什么。只要禁书风波终结,我便回禀父皇撤掉张玄平,给回鹘部族许多优待,虽然比不了阿木速的恩义,却也不愧于心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等醒来的时候,晨光已经十分明媚。鸟儿在帐顶上蹦跳,留下轻微的响声。我摸了摸胸口,发现一直揣好的《凝心诀》,此时竟然不翼而飞。
我气呼呼地挽着袖子冲出帐篷,眼前的一幕却着实令我震惊。
昨夜还饮酒欢歌的人们冷天纷纷身着戎装骑着骏马,各色旌旗迎风狂舞,图案有雄鹰,有明驼,还有插在羊骷髅头上的两把弯刀。阿木速身边各部族的贵族们战甲上装饰着华丽的绸缎,在他身边围成一圈,也是群情激奋。
阿木速高举着《凝心诀》大声说道:“这就是突厥人最大的秘密,各部族今日的种种贫穷、战乱、窘境,最终的根源,就记载在这本书里。我们相互攻伐砍杀自己兄弟,实则是做错了!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有理由敌视兄弟,我们只有理由同心协力,去对付真正的敌人!”
“阿木速!你这样未免就有点太卑鄙了!”我直接冲进圈子,指着他骂道,“你把我一个姑娘家灌醉,偷偷解开衣裳,做这种事,这算什么男子汉的行径!”
阿木速脸一红,连忙环顾伙伴们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急道:“不要胡说八道!”
“哈哈,少主何须如此紧张,做了就做了嘛,好好待人家一辈子也就是了。”
阿木速吼道:“都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把书本还来!”
阿木速冷冷地说道:“此事决不可能。”
“你又想搅起一阵血雨腥风吗?”
“如果作战是死,贫病交加、民无所依也是死,为何不痛快地杀上一场!”
阿木速将手一摆,命人将我带到一边,将我摁在羊皮凳子上。我心中气苦,又无可奈何。忽然看守身上一软昏倒在地。我抬头却看到一张无比冷峻的面孔。
“你要杀上一场,我来陪你。”
我心中惊喜,猛然站起来喊道:“雁、雁闲!”
我正要高兴地扑过去,却忽然犹豫起来。
雁闲神情疲惫,衣服上结满厚厚的青霜,内心似有极大愤恨,竭力克制自己一言不发,勉强摸摸我的头顶,明明这么多天不能相见令我时时牵肠挂肚,此时他的手心却一点温柔都没有。
他分开人群大步走到阿木速演说的高台前,面无表情地喊道:“下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阿木速不知雁闲来意,只是张开双臂略略拥抱雁闲,说道:“朋友,看来你没受伤,真是太好啦。”
“连酒都没有?”
阿木速微微一愣,转头对身边人说:“快把本族最好的酒拿来,我要和雁闲兄再醉一遭!”
转眼两个人眼前摆着三大海碗的美酒,雁闲并不谦让,立刻就干掉三碗。
我已经能察觉气氛不对,雁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意。明心也不在他身边,我无法想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连问一句都不能。阿木速还浑然不觉地说:“雁闲好兴致!”雁闲却把酒碗一摔,抬起剑柄直指阿木速的咽喉。
“我和你喝三杯不过是和你叙完最后的情谊。你确实带着卿云躲开了佛裂的追杀,我很承你的情。但还有许多账,我要和你这卑鄙的回鹘少主算清楚。”
这句话竟令我莫名惊诧。
阿木速脸色微变,举起双手朝后退几步,发现雁闲丝毫不是在说笑,便也收敛起脸上惫懒的笑容,拔出弯刀,凝眉道:“‘卑鄙’两个字放在我阿木速身上,似乎不太贴切。我到底做什么了?这些天的事情,你都可以问卿云。”
“再提她的名字,我定饶你不得!”
话音刚落,雁闲便如离弦之箭,朝阿木速直奔。草地只要被他略略落脚,便留下光秃秃的脚印。
“哪里来的野小子!快拦住他!”
武士冲上去想要制止雁闲,却在接近两个人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被看不见的东西打翻在地。人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竟形成一个圈子,而雁闲和阿木速就在圈子中间生死相搏。
“墨雁闲!你疯了吧!”
前五十招一晃而过,雁闲出剑直刺阿木速要害,如数干闪电同时直击,阿木速只是慌乱地挥动弯刀在胸前舞出一道盾形风阵,咬牙守得滴水不漏。刀剑相撞便碰出朵朵火花,显然下手已毫不留情。
“在绛云楼,我助你们脱困,你认出我来,竟然暗中派人对我和明心下手,只因为想独吞禁书,便恩将仇报,此一可杀!”
原来那天的高楼就是绛云楼,那个独眼小哥出剑救我,不是雁闲还能是谁?而他身边那位羞涩的美貌少女,想必也就是女装的明心无疑了。但阿木速一直在与我逃命,从未与人有过片言交流,雁闲说他派人暗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木速手上弯刀转得更快,延绵的刀光浑然形成一座金色帐篷,已经将防守做到极致。雁闲剑气凛冽,周身竟然缭绕着十多条剑影,是武当派极快的一套剑法“大象无形七十二式”,悬在空中的剑影虽然缥缈不定,如同七十二个看不见的人,手持宝剑围着阿木速团团进攻,剑气纵横耀眼,将阿木速脚底的草地瞬间斩破,腾起的青草只在空中呆上一眨眼的工夫,便化作绿雾。
“想要令此书流传,毒害武林,再起战端,遇到你这种人,身为武林正派,我当诛之而后快,此二可杀!”
难道我们所有人,包括四圣会,都被阿木速肆意玩弄了?一本《凝心诀》引来突厥并四圣会对我们大打出手,最后竟是他渔翁得利?我心中一凉,却无法找到证据反驳雁闲的话。
阿木速自知不妙,却也没有解释的余力,劈出一道沙浪,便想逃离。当他跃出那个圈子时,不知为何刀身发出一声大响,他凝空扭转身体,又硬生生地眺了回来。反复几次终究无法跳出圈子,两人像是在看不见的牢笼中战斗。
雁闲的剑影合为一道,凝聚成剑刃上夺目的白虹,隐约是道大凶之光。
“阿木速,你是回鹘少主,本来卿云如果和亲,是要嫁给你当妻子,但是……”雁闲眼眶通红,声音压抑地怒吼道,“我和她一同共历风雨,明明已经让她远离这种宿命,让她安安心心地在我身边,从此不必再被相同的梦魇惊醒。你竟然用如此恶毒卑鄙的手段,将什么都不知道的她拐骗到你的故乡,夺去我的所爱,夺去公主的自由,此三可杀!”
我的耳内如闷雷炸响一般,不想阿木速和我竟有这种渊源。我只知道我曾要往西域和亲,却不知道对方是回鹘少主。回想阿木速听到我名字时的反应,又几次三番地争着在我面前示好,虽然最后往往丢人现眼,却待我一片赤诚。我和他虽未谋面,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确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子,明知这点,阿木速却没有阻止我喜欢雁闲,想到这里我当即对雁闲大声喊道:“住手!不是这样的!阿木速从来没有强逼过我!”
可是这已然来不及了,阿木速的肩膀被一招白虹贯日刺穿,脸色却并不惊恐,反而坦然地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伤痛,也许是因为心痛,他一边大笑,却流下一滴泪水。
“墨雁闲,你只顾骂老子,却不知道老子一直妒忌你!专情温柔的好词都让你占了,倒让老子白白担这见色忘义的虚名。你不忍心对小丫头动手动脚,难道老子就忍心?和公主在一起的每个时刻,老子对她做的事情,无愧于心,你还要说三道四,别以为老子不敢还手!”
阿木速高举弯刀,眼中也喷着怒火,不再一味防守,也挟着一道劲风与雁闲抢攻。弯刀斩出一道新月,在烈日的光辉下依然熠熠生辉,转眼新月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朝雁闲滚动过去,将草地斩出深深的沟壑,一时整个大地都在动摇。
雁闲两指摩挲宝剑,向太阳借来一缕光芒,便飞腾在空中,听得一声长啸,竟是尽他全部的力气,使出一招武当绝学“龙吟剑气”。
白龙与新月相触的一刹那,竟同时湮灭。刀剑齐碎,化作无数灿烂夺目的碎片,大地的裂痕朝远处蔓延开来,陡然升起的狂风让人目不能视,将方圆百步内的一切吹得破败。
“公主,在下带你回家。”
雁闲抛去残剑,捡起那本书,擦去嘴角的鲜血,步履艰难地朝我走来。而阿木速已然仰面倒在地上,身子下是一摊殷红的鲜血,连胸口的起伏都没有了。
“你……你杀了阿木速?”我颤抖着问道。
“正是如此。”
两行热泪从我眼眶涌出:“墨雁闲,你忘了师父的教诲了吗?事情弄清楚之前,不数到一百,不能负气出剑,你竟然都不听他说话,就把他杀了!”
雁闲神情古怪地笑了笑:“能被公主这么相信着,阿木速活得也不枉了。在下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法子来骗你的。数日以来在下和明心几乎丧命,所看所听的一切,都是你所不知的阿木速的另一面。”
我暗中吸了一口凉气:“阿木速……真的是坏人?”
“如果能脱险,在下慢慢说给你听。”
人们渐渐围成圈子,将我和雁闲困在当心,眼中尽是仇限,刀光欲染血光。
“哈哈哈,老夫可不能坐视你们死在这里!”
空中坠下一支佛像断臂,佛裂僧袍一抖,竟将人群扇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不错,不错,武当弟子墨雁闲,好一手龙吟剑气,真有你师父当年的风范。认定一人是恶贼便千里诛杀,原是你们名门正派的拿手好戏。”
我头顶一凉,身子已然在离雁闲数十步远的地方。雁闲目光惊愕,只是朝我的方向用力伸出手。而我和红色的书一起,在眨眼间,已经落人了佛裂和尚的手中。
“刚刚是老夫用飞石作牢笼,让你顺利杀了大敌,不过这也不必谢了。三天之后,在敦煌正阳居,拿明心来换卿云,是他引来祸端,没必要把他藏着。”
转眼雁闲已经变成了山坡上的一个小点,他匍匐在马背上朝另一个方向逃离。看到他仿佛全身都在疼痛的模样,我也痛彻心扉。
接下来的三天,我不敢去细细思索雁闲和阿木速的过节,只要一想到他们的脸,我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阿木速,甚至和杀意强烈的雁闲也渐渐疏远。他为什么怒不可遏?是因为阿木速真的大奸大恶,还是因为阿木速想将我夺走?这种念头让我害怕,仿佛一旦真相大白,不管雁闲在不在我身边,我都将永远失去他。
我只能去想明心,既然要拿我换明心,意味着他性命无恙。
“和尚,汝之谬甚矣。你既然要杀人灭口,自然我是活不了的,雁闲如何会用一个可以逃生的明心,来换一个必死无疑的g即云,可见你这桩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那恐怕也不见得。”佛裂悠然啃着一块鸡腿,“他是武林正派,最清楚谁的命值钱,谁的命不值钱,也很清楚哪些人明明无辜,却也必须要为了什么天下苍生,就他们杀于剑下。”
我冷冷说道:“你说的话,倒像我的一位朋友,毒眼魔君常无白,他也把名门正派看得一文不值。”
佛裂微微沉吟,答道:“常兄嘛,他憎恨这个武林,理由和我一样。还有发誓要斩断武当弟子一切情缘的慧剑师太,也都是过命的老交情了。”
没想到这些邪派高手还有这如此的关联。只听得佛裂继续说道:“十五年前数十武士护送一个刚死了爹娘的孩子逃亡西域,竟被武林正道拦路截杀,理由嘛,哼哼,不就是为了追查《凝心诀》。杀死我们几十个人,把剑一抹,最后找到书没?这群自以为主持天下正义的贼子,只听得朝廷一句挑拨,便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凝心诀》可怕吗?老夫却觉得,比起朝廷想借刀杀死孤儿的恶念、自诩为正宗的人,不问是非的宝剑,更加可怕万分。”
我心里猛地一撞,想起清音不教我破阵乐的缘由,竟和佛裂说的这一段出奇吻合,便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嘿嘿,他的身份足以颠覆整个王朝,因此本来无罪之人,也便有了必死的罪过。”
我冷嘲热讽道:“你扣我为人质,并想杀我,只因为我看了那本书,不也是欲杀无罪之人,你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
“老夫何时说过要杀你? ‘恩怨分明’四个字,老夫倒比武林正派更懂一些。”
“我于你没有什么恩德。”
“是你的母亲,她是一位容颜、舞姿与心灵都至为美好的女子,曾是当今天子的妃子。仅仅因为觉得皇帝杀人全家的做法不义,便敢出言顶撞,放弃皇妃的尊荣,遍寻整个江湖,想要保护那个孩子。老夫至死不能对她动手,也不能欺负她的后人。”
我脑海中如过闪电,霍然拍桌站起,心情动荡,口齿模糊地说:“你、你说的妃、妃子叫什么名字!”
“不就是教你学跳舞的清音大人么?”
怪不得清音有如此尊荣的地位,原来她是我的母妃!她的面容让我无比亲切正是这个原因。她陪我沐浴也只是母亲想看看自己的女儿是否茁壮,激我跳舞也是为了让我能够保护自己。三天以来我冰冷的心房第一次填满暖意,也许我的名字叫卿云,也是父皇思念母亲,才特别取的谐音。
佛裂拉了我一把:“走吧,老夫和你打赌,雁闲一定会拿明心来换你。”
“我偏不信!他要是敢做这种事情,岂不是说我一直以来都瞎了眼么!”
“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如今陈慕云考虑到边关安宁会支持这次交换,清音爱女情深想必也不会阻止,而雁闲,自然更不必说。明心无依无靠,又是他得罪了我们,会有谁站在他那边呢?”
佛裂抓起我走出正阳居的顶楼天台,看楼下繁华的街市已然华灯初上,煎炒烹炸的香味灌满每一个角落,行人面带陶醉迤逦漫步,我被冷风一吹,脑海中竟然瞬间涌出无数念头。
让佛裂如此自得的,是观赏“名门正派或滥杀或忘义的恶剧”。
曾经是父皇挑起风波,让武林正道误杀义士,而今天雁闲杀死阿木速,似乎就在重现那段过往!他想要证明十五年后正道人士依旧如此不堪。而这段扭曲的仇恨,即使自己永远不能放下,也并不会被良心与佛祖厌弃……
“佛裂,昔日的确是父皇和正派做错了事,我不为他们开脱,也同情你。但你如今做的事情却让人不齿,我不知道雁闲为什么会忽然充满戾气,料来是你一手推动的吧?让正派弟子十五年后依旧莽撞杀人这令你很舒服吧?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恩怨分明,只不过是想要拼命站在道德的高处,为你所有的恶行找个遮羞的幌子——你就连当坏人都坏得不干不净,让人恶心。纵然你证明了果然天下人人都很烂,你也是最烂的那一位。”
佛裂霎时间满脸通红,又腾起青雾,显然是被触动了心事:“哼哼,小丫头想骗我杀你,老夫可没有这么容易上当。”
忽然他暴怒之下指着对面空旷的戏台上,发出令我惊悚的大笑。
“哈哈,你看那人是谁!”
一位少年无依无靠地坐在孤零零的木凳上,戴着翡翠蟠龙祥云佩,白衣在冰冷的夜风中显得无比单薄。
佛裂揽着我,只一步便越了过去。
“在下自愿来换公主。你先放了公主,再来对我动手。”
少年安然微笑,白净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
我一时坠人一个绵长的梦境,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我痴痴流泪,那慧剑师太蛮不讲理,竟不准雁闲和我在一起。雁闲穿得脏兮兮的,颓废了许久,最后终于做出选择。既不愿违背师门规定和可冷的师太打斗,更不忍和卿云分离,只能请师父容许徒儿不孝,将他逐出师门。
雁闲连明火执仗地要拆散我们的人都不忍伤害,会因为捕风捉影的事情杀害阿木速?
后来在西北武林大会上,为邪派公子常笑天讨回公道,雁闲在我身边,当着无数同道愤然拔剑。而今天他真的会因为邪念便是非不分?我是不信的。
最后为了将自由还给被朝廷胁迫的江湖群豪,雁闲打不过阿怒,也救不出大家,如果确乎会“衡量生命的贵贱”,自当和我两个人远走高飞,但他为我坚持着“人人皆可救”的愿望,没有片刻动摇。
雁闲从来就是一位大侠客,他决不可能做出让我痛心的事情。
他从来没有对我有半分怀疑,我却白白怀疑了他三天,心性的高下,顿时就分出来了。
虽然不服气,但是我好高兴——
因为此时站在我身边的白衣少年,根本就不是明心,而是雁闲本人。
只有雁闲才会把“在下”当成是对自己的称呼。
他猛然站起,手中短匕刺出,佛裂本来狂喜忘形,但毕竟两个人功力相差太远,即使是暴起偷袭也根本不能奏效,随着佛裂拂袖抽出匕首,握住我肩膀的手已然松开了。
接着雁闲一步抢在我和佛裂中间,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稳稳扎着马步,想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抵挡这雷霆万钧的一拳。
我虽然无法和雁闲开口说话,此时却心意相通。在这无比凶险的瞬间,行凶的佛裂是输家,他见不到自私与出卖。而我和雁闲却很幸运,确信对方还是自己深爱的人。
雁闲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赴这场约会,不然何以在拳头即将落下的时候,还要回头对我微笑。
可是卿云,早已不是只会拖后腿的笨公主了。
我两指转动着沉重的沐龙剑,身子轻轻一旋,指尖一挑,以昭君出塞回眸将金簪抛向大雁的姿态,将剑抛在雁闲的双臂前面。
只听得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沐龙剑黄金的剑鞘化作千百只金黄的蝶儿四散飞舞。雁闲抱着我和宝剑,被佛裂这巨力震得笔直飞了出去,显然也受了伤,连玉佩都崩成数块。
然而我们都活了下来。
雁闲畅怀地笑了起来,脸上厚厚的茉莉霜龟裂开来,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捡回一条性命,真是痛快至极!公主和在下的这套配合,倒像是早就练过数百遍一样!原来我的打扮还是不像,被你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也无比激动地握着他的手:“不不,雁闲用心打扮,和明心分毫不差的!但我知道此时出现在这里的,必然不是明心,只会是雁闲。”
“难道我们的计策早就被识破了?”
我只是摇头:“我不懂什么计策,我只懂得雁闲而已!”
雁闲用力抱了抱我,英气陡增:“能被公主这么相信着,雁闲这一辈子也不枉了。”
佛裂恍惚,铜铃般的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不懂我们的对话,眼前的一切却让他深受打击,迈出的步子变得踉跄起来。
“武当派的小贼,只会说嘴、耍滑头,老子看你这般伪君子模样就要作呕。嘿嘿,告诉你吧,教唆你去杀阿木速,正是老子的主意,阿木速偷的书,根本就不是《凝心诀》,派去青楼杀你们的,也是老子的人,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对你的妹子下手!”
佛裂说完这些,便又重新得意起来,眼中杀机顿起,举起佛像断臂猛然砸向我们。但沐龙剑何等锋锐,雁闲用心凝起剑气,挥剑将断臂斩成两截。佛裂怒吼一声,搓碎一地黄铜,大脚猛然一踏地面,僧袍一拂,用的竟是少林伏虎罗汉拳最粗浅的招式,力道却非同凡响,震得碎铜如同暴雨一般朝我们呼啸着倾泻过来。
眼见雁闲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数干暗器,忽然一阵新月刀光在眼前亮起,伴随着一道罡风,竟将碎铜尽数吹开。
“哈哈,阿木速死而复活,恐怕你这老不死的和尚又要失望了。”
阿木速扛着弯刀,意气风发地站在雁闲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惊道。
“我好像是和雁闲打着打着就醉倒了。”
“哈?”
雁闲简短地解释道:“醉生梦死丹药化开涂在剑上,一旦见血而血中有酒,人便很快昏死过去。至于阿木速流下那好大一摊血,不过是鸡血而已。只是可笑,佛裂太想看到我杀死阿木速的场面了,明明戏演得不太逼真,他却宁愿相信。”
我反驳道:“不不,已经很逼真了!”
此时佛裂的脸色已经全然转黑,眼睛泛着赤色的光芒,一袭僧衣也被绷得炸裂开来。
“竟敢玩弄老夫……我一定要令你们筋骨寸断!正派狗贼的弟子,我正要找你报十五年前的仇恨!”
佛裂的拳头陡然增大,使的依旧是罗汉伏虎拳,但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深具虎形,本来这套拳的主旨是罗汉打败猛虎为人间除害,佛裂此时使将出来,倒像是饿虎扑杀了罗汉,一身无比暴戾的凶气令风云变色,这天地间竟似没有一个人能够降服得了。
“就用这套虎杀罗汉拳送你们去见佛祖。”
佛裂双手触地,轻轻一掀竟让戏台的水磨青石砖地面如泛起波浪的湖面一样晃动起来。阿木速咬牙跃起,佛裂怪笑一声朝他飞扑过去,趁他在空中无法闪避的时候直下重手。
雁闲连忙救援,反手一招潇湘夜雨,剑尖化作十多点光芒分刺佛裂要穴。佛裂头也不回,拇指和中指并拢,正是少林拈花指的手势,却听他喊道:“吃我一招焚花指!”
灼热的霸道内息让沐龙剑变得赤红,雁闲的长发被热浪所伤变得蜷曲,虽然已向后急忙闪避,却在落地的时候吐出一口鲜血。
阿木速还未落地,佛裂却一步赶了上来,手分五指,在身前幻成千条手臂,是大慈大悲干叶掌的手法。
“佛见佛灭干杀掌!”
眼见阿木速已然躲避不及,一双含着黑气的巨掌,却先拍碎一根黄铜金刚杵。
“阿弥陀佛,少林拳本是灭除心魔的武术,前辈这般打拳,被心魔摄住了,要是被达摩堂首座捉住,一定要挨不少板子。”
就在我揉去眼中沙子的时候,耳边听得一声:“公主师父,慧秉向你老人家请安啦。”
我连忙睁开眼睛,不光是光头的小和尚在这里,连母妃也站在台上,正扶起受伤的雁闲和阿木速。
“小慧,你怎么来了?”
母妃微笑:“小师傅,你为什么要来敦煌石窟刻佛像画公主?”
慧秉双手合十,答道:“是为了向佛祖还愿,我虽愚钝,花了许多日子,总算也成功度化了一个前辈。”
佛裂听不下去,举掌就要拍向众人,慧秉却不为所动,依然缓缓说道:“慧剑师太已经决意放下执念,让往事如烟花散去,回头便见彼岸,岸上云淡风轻。”
佛裂掌上的黑风生生止息,面孔由黑转紫,慢慢向后退出三步,无比痛苦地捂着胸口,眼珠子颤动不止,只是念到:“什么?慧剑已经放下了?都放下了?活在十五年前那一夜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说罢佛裂身子一躬,呕出一口浓黑的鲜血。
这样一位恐怖至极的武林异人,纵然集合雁闲、阿木速、慧秉、母妃四个人的力量,也一定无法胜过他。他明明分毫未伤,却在瞬间惨痛地败了。
“佛裂拼命想骗自己是得道多助的一方,可是今夜一战他苦心构筑的一切全都崩碎了,他已经明白自己才是真正的奸邪之辈,足以让那残存的良心受重伤了。”母妃悠然叹道,“随他去吧,我们是拦不住他的。不想四圣会仅仅一个白虎星,就厉害到如此地步,真不敢想象另外三个,会是怎样的人物。”
我惊讶道:“母亲,他居然是白虎星?”
“你居然叫我母亲?”母妃眼眶微红,用力把我抱在怀里,“傻丫头,你可算……知道我是你的母妃了。”
“既然是母妃,为何要瞒着我呢?”
母女至亲深厚的情感动人心魄,就连白虎星这令人震撼的话题,都在眨眼间被抛在脑后。
“母妃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诉说一切,那时我因为一件灭门惨案和你的父皇大吵一架,负气离宫,你父皇可能也因有些悔意没有命人拦我。我想从此归隐江湖,想要替他做些事来弥补,却因此十多年来竟没能回宫抱抱你。这次皇上命神机府送来圣旨命母妃前来敦煌对你暗中回护,当母妃看你一脸天真早已忘了我的容颜时,就真是干言万语堵在心里,却说不出一句妥妥帖帖的话来。”母妃擦去我鼻尖的灰尘。
“我还以为你们是派来查探张玄平的御史大人!”
阿木速跌足道:“提到张玄乎,我又得生气了。好不容易搞到这本书,最后还是被这和尚带走了,真是白费这么大的工夫了!”
我想起佛裂说的话,忙问道:“这本书不是《凝心诀》?”
阿木速叉腰道:“废话,它明明就是一本账本啊!”
“账本?”我和雁闲都张大了嘴巴。
“那是张玄平和铁奇牙部的秘密交易记录,他们勾结起来垄断生意图谋暴利,削弱各部族实力。拿到这本书我就可以号令众人,一同去揍铁奇牙部!”
我为自己一直以来的误解感到脸红,却还是嘴硬地问道:“那你还说张玄平拿着本书要挟突厥人,既然不是武林秘笈,怎么要挟?”
“突厥人要是背叛他,他暗中派人把书交给我们,不就让突厥人‘至死方休,了嘛!”
听他又在乱用成语,我又好气又好笑:“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
“我以为你知道啊!你不是说这本书上可以搞垮一个国家的吗?”
“好好,阿木速大爷,是我不对,我赔礼道歉了。”
我已然没有话反驳,高兴的是阿木速并不是想要偷练邪术的野心家,思此,却又有另一股后怕。
《凝心诀》抹杀人性,进而让好人无法区分他人的善恶,让猜忌的毒汁流满整个江湖。只是这三个字,便能引发十五年前的悲剧,直到今日仇恨的锁链依然没有中断,这本书的魔力如此巨大,即使早就不复存在,也仍旧能引发无数灾祸。
世间已无《凝心诀》,可一旦信任动摇,它的阴魂便会重返世间。我深深呼吸,庆幸这一次,信任的力量终究是战胜了它。
我一直在阿木速身边,还是每每把他想象成坏蛋,更不知道雁闲和明心是如何才能相信这位回鹘朋友的。
说起明心,我四下张望。母妃却笑着说他因为腿伤行动不便,暂时呆在一个远离我们的酒楼,现在赶过去正好大吃一顿。
我便安下心来,和大伙谈笑着,去接这位令我好生放心不下的朋友。
菜虽素雅,但是我连日以来直到现在才终于可以安心吃饭,便胜却珍馐美味。有好吃的必然要有好故事佐之,我便央明心快说他和雁闲遇到的一切。
明心浅笑道:“这一段故事,说起来有些让人害羞。”
当晚佛裂扬言要杀死看过账本的人,雁闲和明心尽力逃亡。他们心想一个和尚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大闯青楼的,便钻进了绛云楼,觉得还不保险,就把明心打扮成了姑娘,混在青楼之中便如水滴入海,而雁闲自己扮作听曲儿的独眼少年。
“为、为了瞒混过去,你们两个竟、竟然要搂搂抱抱吗?”我指着雁闲结结巴巴地说道。
明心脸一红,继续说第二天我和阿木速将追兵引到绛云楼的事情。
雁闲被杀手们当成同伴,便只好和明心暂别,跟着一同混进我和阿木速曾经骗过饭吃的豪宅,在那里见到了佛裂,更是心下恍然大悟。
雁闲接下来说起在豪宅之中的见闻。佛裂和管家不住口地说着阿木速的阴险,说这个回鹘少主狼子野心,装成朋友混迹在大家身边,不但想要把公主带回去完婚,更想独霸那本书,为此他在敦煌埋伏了许多武士,一旦查出明心和雁闲的下落,当即就会杀了他们。
“他一定是认出了我,才故意说这番话。但当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离开豪宅,心急如焚地赶回绛云楼,毕竟之前帮公主逃命,阿木速很可能认出我来。在那里和埋伏已久的一伙回鹘武士开打,明心也是在那时候伤了腿。此时方知武士是佛裂安排的,既然阿木速能冒充突厥人,他也能找突厥人冒充回鹘人,这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我憎恨阿木速。我以为这群高手之所以不对明心下手,是想等我回来便一网打尽,对佛裂他们的话,更是深信不疑。”
明心笑道:“幸好这时候清音前辈从天而降呢。”
母妃退敌之后,便带着明心去敦煌石窟疗伤。佛裂在夜袭时说了一句话令母妃猜到了他的身份,知道此人一生背弃佛法,不能再见佛面,所以大佛座下是最安全的地方。明心看到那幅反弹琵琶的天女图,因为见多识广,一下就认出来其笔法和中原曾一度流行的“仕女织锦图”一模一样,便猜到作画之人,八成就是小和尚慧秉。由于画色尚新,似乎每天都有人前来涂抹,明心便在那里守株待兔遇到了慧秉。
阿木速问道:“雁闲兄既然深信我是坏人,为什么却只是让我醉死?”
雁闲怜爱地看了我一眼:“因为回鹘人的习俗是,小伙子如果要求姑娘做自己的妻子,只要他钻进姑娘的帐篷能够忍得住那顿鞭子,便名正言顺了,那天夜里如果要做坏事,也并不违反部族的道德。可是阿木速兄只是把书拿走。这种对卿云的珍惜呵护之情,和我并无差别,我就想起师父对我的告诫.数到一百,便不再相信佛裂的话,最后设计了一个假死的法子,果然让佛裂看了拍手叫好。”
我挽着胳膊,对阿木速呵斥道:“原来还有这种规矩,好吧,不必多说了,你欠我多少鞭子,我用巴掌抽回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思乱想了!”
阿木速厚着脸皮笑道:“不劳公主动手,待会儿我自己抽。我是好笑当天晚上我醒过来,发现身边的人痛哭不止,便问他们何故这么伤心,到底是谁死了,吓坏不少人。后来我回过味来,听族人提到正阳居,便骑快马赶来,果然是赶上了一场恶战。”
雁闲继续说他在公主被掳回到石窟之后的事情。整整有一天石窟内的三个人都消沉在可怕的沉默之中,到第二天,明心表示一定要同意佛裂的要求。
“事情本来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开盒子,大家怎么会遇到危险。去救公主的性命,如何可以推辞?何况公主身上关系着诸多大事,拿我这样一个一名不文的小子去换,想来是值得的。”
我严厉地反驳道:“根本就不存在谁比谁更为重要的道理。”
明心揽着雁闲的肩膀:“你们两个说出来的话倒是一模一样。雁闲无论如何都要代替我去换回公主,说自己武功不凡,最后很有可能两个人都能获救。今天看来,的确是这样呢。”
我和雁闲相视一笑,却也不敢去想倘若我没有学过天乐舞,后果又会变成怎样。
席间大家沉默了片刻,忽然听得窗外震天动地响起烟火的声音。我连忙趴在窗上,见夜空中繁花似锦,从腊梅开到茶靡,在这火树银花中间有花车游行,各族朋友穿着盛装,朝路边拍手欢跃的孩子们撒着糖果,音乐汇成溪流在街市上流动,最高兴的是卖孔明灯的小贩,收钱忙得不亦乐乎,大家在灯上用各族文字写上美好的祝福,一同点亮漫天繁星。
“今天是什么节日?”
母妃高兴地捏我的脸:“我们家公主扳倒大魔头张玄平,让商人们感恩戴德,不论是哪天,都是节日。”
“这是我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日子呢,要是光阴能够永远停在这一瞬,我能够永远和你们做朋友,那该多好。”明心忽然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奇怪地答道:“那有何难,以后大家一同旅行,明心头脑又好见闻又广,一定能带来许多帮助,我们可是求之不得呢。”
“真的吗?”明心忽然欢快起来,却又立刻消沉下去,“恐怕,还是做不到呢。”
天下凡是极霸道的邪派武功,都不是常人可以修习的。譬如《葵花宝典》只有挥JJ白宫方才练得,而《凝心诀》要冰封自己一颗驱动热血跳动不止的心,所需要的条件,更加严苛十倍一
目睹至亲枉死。
被最信任的友人出卖。
于人实有恩德而遭背叛。
少小便被逼背井离乡永世不得返还。
以无辜之身遭遇屠戮之祸而活下来。
面临过足以夺去性命的饥寒而幸存。
为世间正义所背弃。
为天下人所不容。
人心是杀人的最大障碍,只要以上的种种都经历过一遍,不论是谁,心都会死。便可以摒弃一切善念,一味杀戮,从此出手夺人性命如探囊取物。每杀一个人,功力就可以提高一分。杀到百人便横行无忌,千人便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高手,而杀足万人,便几乎拥有神力,万夫莫当。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已经经历过修习《疑心诀》所需要的一切,只除了被友人出卖这条。十五年前护送我的武士们最终没有将我献出去,而今雁闲和公主的善意,不过是给我徒增麻烦而已!”明心忽然站起身来,从眼眶往下流出两条细细的血线。
母妃猛然将大家推开,大喊:“不好!小心!”
我甚至看不到明心有分毫动作,屋内的烛火同时彻底熄灭。耳边听到两声诡异的响动,便是两人倒在地上的声音,而我的脖子也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
“明心……你……”我艰难地说道。
“佛裂那个老蠢材当真狗屁不通,十五年了,还要用自己比正派还正义这种蠢话骗自己。我不一样,我只想认认真真修炼成魔,想借你们的手,让我被朋友出卖,谁知你们竟然这么不顶事。”
“你一直在玩弄我们,那……我们又何尝是你的朋友?”
“明心是明心,我是青龙,两个人倒不可以混为一谈。”他笑道,“和你们真心相待结下真挚友谊的是他,现在要杀你们的是我,要是玉佩不碎,那明心直到现在,还是欢欢喜喜地和你们混在一起呢。”
“不,你就是明心!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你是青龙!”我心中冰凉,却依然坚持着。
“我和他是不同的两个人!”那手握得又紧了些。
“那你为什么要流下血泪,为什么想要光阴停留在这一瞬间?”
那只手微微一颤,猛然松开。明心快步退到窗前,我担心在烟花的火光中,会看到他和昔日的听兰生一样,会变得狰狞恐怖,可是他的容貌丝毫未变,依然清秀。
“明心!”
“别说了!你再多说一句,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这句话明明是威胁,口气却像是告诫,像是希望我活下来。他的长发被风吹散,神情变得委屈,让人十分心疼。
“呵呵,不想《凝心诀》的神功我此时还是练不成,天意使然,也无妨了。此次的大计已经实现了十之八九,从此中原大地再无宁日,四圣会的复仇,马上就开始了。”
当夜最大的烟花在头顶绽放的时候,明心消失在窗前。巨响中我分明听到最后一句话。
“我是真的很喜欢用明心这个名字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
母妃立刻点亮烛火,眼前的一幕令我在之后的半年内,都变得痴痴呆呆。
沐龙剑刺穿阿木速的胸膛,离心脏不足寸许。从此一个雄鹰一般的男儿,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吃力,更不用想骑马驰骋。我不敢去王城看他,因为不忍去想如此豪迈的他,从此再也不能在我面前冒充大野狼,他还能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我。
雁闲被弯刀伤了全身经络,一身内功从此化为无形,连神智也变得恍恍惚惚,已经不能记事。我为此常常大哭,遍访天下名医,却没有人可以治得了他的伤。他认不出我,只是在我哭得厉害的时候,会傻笑着抚摸我的脸颊,手上毫无力气,只能像龙钟老人那样颤抖不已。
所有人都相信祸事由我发端,一同喜欢着我的雁闲和阿木速两个人在决斗中伤了对方,毕竟雁闲在回鹘王城就是这么做的,而阿木速当天未死提刀反杀回敦煌,这才酿成恶果。
尽管阿木速说明真相,但大家如何肯信。只是要打进中原,必会找我这红颜祸水的麻烦,为少主讨回一个公道。
从此西域兵祸连绵再无宁日。又听说张玄平倒台以后陈慕云接管了行商府,对于四圣会而言,只是借我的手,除掉一个私心太重只顾挣钱的部下,换来一个肯听话的。他将大量的兵器运往突厥,最后本人也举家失踪,至此突厥重整旗鼓,西域诸国莫能抗衡。
弥漫在江湖上的雾霾已经散去,令世间飘摇的疾风骤雨早巳席卷整个天下。
看着武当山门上明黄色的封印,我的泪水再一次进出眼眶。
“门派不过是几间屋子,只要是心之所在,哪里不可以遮风挡雨,卿云何必为之神伤。”清苍道长淡淡地说。
在凄迷的风雨中,他撑着大大的油纸伞,扶着雁闲,牵着我的手,神情安然地缓缓前行,没有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我们的身上。
“道长,这次封闭武当派,朕实不得已。天下人都说是武当弟子挑起战端,这个举动是做给他们看的。”
“请问陛下,如果他们要求交出公主和雁闲,又该如何呢?”
父皇恻然一笑:“朕是帝王,朕的女儿和雁闲是底线,没有人碰得。”
清苍道长点头道:“那区区山门,好说好说。”
“清音,真的不随朕回宫?”
“恐怕,如今还是不行。”清音微微皱眉答道。
父皇叹息道:“爱妃,难道真的非要朕亲口说一句,朕做错了不成?”
“皇上这些年来,给缥缈于江湖的臣妾唯一一通圣旨,是让臣妾去保护我们的女儿。即使独自扛着种种议论,皇上从未阻止臣妾去做应该做的事情,故而皇上的心意,臣妾早已懂了。”
母妃独自打着一把小伞,离开父皇的车驾,躬身答道:“此去是为后辈求医访药,这本来就是为人父母的本分,陛下操劳国事,就让臣妾代劳。有臣妾出马,合家团圆的日子,不会太远。”
父皇脸上闪过一丝惊喜,留恋地将一双精致的小舞靴交给母妃:“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心酸得难以言表,只是问:“一切还能好起来么?”
清苍道长笑着,淡然指着天空:“公主,依你看,此时天上有没有太阳?”
“白天当然应该有太阳,可是现在却好大的雨……”
母妃将舞靴递到我的手上,带着无限暖意:“卿云,道长是说,只要有太阳,再糟糕的日子也将云开雨霁。”
我痴痴地答道:“可是我们的太阳在哪里?”
“傻丫头,我们的太阳除你之外,还能是谁?”
我心中一热,看着师父和母亲逆境之中依然不改的笑容,看到雁闲对我无限依恋的眼神,看到天边云缝中透下的一缕明艳的光辉,不由得多了一丝勇气与毅然。
我当长大,当擦去泪水,当早一些向大家播撒我的光芒和温暖。
即使这个世间,每一颗心都被冻结。
我们仍在这里,希望不曾灭绝,剑气依旧长存。长歌当哭之后,还当笑傲前行,让这云波诡谲的日子离去,再一望,晴光明媚,云卷云舒。
(完)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email protected])
百家·双杀局
羽爻
前情提要
好友白无邪手中的亲信势力“红手绢”遭到同为兵家分支“亮杀门”的无情截杀,张冰毅挺身而出,为好友化解了这一危机,得罪“亮杀门”首领戚啸天的同时也与“红年绢”建立了稳定的同盟关系。那么,张冰毅又会如何走他的下一步棋呢?截杀与反截杀的较量:算计与被算计的角逐。
—、杀局初现
仲夏傍晚,月圆之夜,上海翡翠国际俱乐部门前,香车宝马相继驶来。 “夜姐,东宝少爷犟上了,在包间大吵大闹,说今晚必须见到你。”酒保一边调酒,一边无奈地劝道,“他已经摔坏七个杯子了。”
“让他闹。”那被称为“夜姐”的女子轻轻抿了口酒,显然心不在焉,“我今晚谁也不见。”
这女子名叫柳夜,是翡翠国际俱乐部红极一时的名媛。掩藏在她杏眼粉腮、纤腰长腿之后的,是一个极为隐秘的江湖身份——百家柳门弟子。
柳门存在江湖中已有干百年,自古由风尘女子组成,三教九流皆有门徒分布。演变至今,更是渗透各个层次、依附各种势力,并负责情报的搜集和买卖。
“可是……”酒保一愣。
“王东宝仗势飞扬跋扈,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现在的他,对柳门已经没有价值了。”见酒保还想再劝,柳夜晃了晃杯子,截住他的话头,“敢惹上亮杀门,有多少条命都活不成。”
“亮杀门”乃兵家秘密旁支,起初专门培养要离、荆轲这样侠骨仁心的刺客,如今却已经变成了“拿人钱财,替人索命”的杀手组织,从不法勾当中盈利不少。门中杀手多生性残忍,对惹上他们的人决不手软。
话一出口,柳夜却不自觉地恼了起来。她又想起了自己不久前被亮杀门高手“秋分”劫持,险些误了某人大事的情形。她玉颊一红,柳眉微蹙,竟一仰脖子把杯中的红酒全灌进了嘴里。
酒保从未见过柳夜如此气恼,偏偏又不知她这一怒从何而来,正手足无措之际,却见一服务生走了进来:“夜姐,外面有位先生要见您。”
“不是说了不见吗!”柳夜更加气恼,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服务生身后冒了出来,那人突然一拍服务生的肩膀,吓得他差点尖叫起来。
不只是服务生,就连柳夜和酒保都没发现他身后竟然藏着人。服务生显然被吓得不轻,抚着胸口喘道:“夜姐,我说的就是这位了。”
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站在面前,清秀的娃娃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不见?那我走啦。”
柳夜嘴角一挑,故作淡定地道:“道家的掩影潜行之术?张冰毅,你会的可真多。”
此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那差点被柳夜误了大事的苦主儿。
无论是姿色、媚术、技巧还是经验,柳夜皆属柳门天骄。之前她还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被大姐从国际名媛场所专程调来接近此人,直到最近才明白大姐为何如此重视他。而她自己,对此人的感觉也变得愈发微妙起来。
张冰毅微微一笑,在吧台边坐下,默不作声。
“Laky,开个房间,请他上去。”柳夜说着端起酒杯,迈着猫步沿酒台拐了个弯,径直上了楼角电梯。
张冰毅走了几步,突然回身对酒保道:“外边那个叫得很大声的少爷,貌似是王氏集团的大公子啊,他招惹谁了,就一定要死?”
酒保压低声音回答:“惹了戚爷的手下……”他说着凑到张冰毅耳边,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张冰毅听后,苦笑着指了指台后的伏特加:“惨啊,那我也快活到头了。”
酒保熟练地调好一杯超浓的伏特加,放在他面前:“70°,冰火地狱。话说,您惹着谁了?”
“戚啸天本人。”张冰毅仰头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心不跳。
酒保遗憾地望着他。江湖上,百家中,谁不知道“立地阎王”这个名号?惹了戚爷,就等于得罪了整个亮杀门。阎王让谁三更死,怎会留其过五更?
从惋惜中清醒,酒保却突然发现张冰毅离开的方向是酒吧外侧的观景窗,不禁大叫:“喂,先生,先生!那边是观景台,电梯在这边……哎!”
“唰”的一声,一个人影破窗而入,把正蜷腿窝在沙发上发呆的柳夜吓了一大跳。
“啊,张冰毅,你干什么!”她不满地抚了抚胸口,紧接着秀眉微蹙作柔弱状。
“行了,别装了。你都有胆子追着秋分往江西跑,哪儿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张冰毅看她一眼,淡定地坐了下来,对她那楚楚可冷的表情视而不见。
“真是不解风情。”柳夜不满地咕哝了一声,旋即不再矫情,快速进入了正题,“墨家三小姐被你戏弄,兵家旁支、亮杀门死对头‘红手绢,也免遭灭顶之灾。找情报、放消息,我帮你做了这么多事,你总该表示一下感谢吧?”
“是啊,真得谢谢柳夜姑娘。”张冰毅笑了笑,“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凭此人身手,足以跻身超一流高手之列,但江湖上却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传闻,甚至就连其门派背景也是一片空白。柳夜盯着张冰毅半晌,开口问道:“之前江湖中从来没有你这号人物,但你一出现,便破了墨家的天罗地网,又公然与戚爷作对,究竟目的何在?”
“从古至今,思想引导时代。先秦时期各种思想爆发,成就了百家江湖。虽然秦始皇以兵法治天下,却被儒家得了民心,最终法、儒二家统治了中华思想两干余年。但先人早有预言,两千年后,人心滞空,所有思想、信仰融合淡出,届时将重新洗牌,百家复燃.蓄势之后重新爆发。”张冰毅目光炯炯,仿佛有所期盼。
“那么,破家到底是帮着哪边的?”柳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手环住张冰毅的脖子,同时发问。
“知道这个对你有用?”张冰毅笑了笑,任凭柳夜挂在自己身上。
“哼,你调戏墨家三小姐,又侮辱兵家戚爷,墨家和兵家都在高价悬赏你的情报,柳门又怎能放过?”柳夜目光流转、语声柔媚,房间里的气氛一时瞹昧至极。
谁知话音未落,柳夜便觉手腕一痛,旋即被吹气入耳,只觉身子一阵酸麻,竟无法动弹。
“想用媚术?”张冰毅冷笑一声,扣住柳夜手腕往外一送,便将她整个人都扔了出去,“我的情报,值得你用身体来换吗?”
“你……”柳夜心思被一语道破,顿时面红过耳。柳门弟子用身体换取情报的做法并不少见,可她此时却无地自容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放个消息出去,告诉戚啸天我是墨家的。”半晌,张冰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怕了,想找个挡箭牌?”柳夜闷闷地反问道,“可是墨家凭什么护着你?”
“看着吧。”张冰毅笑着拍了拍柳夜的脑袋,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纵身一跃,便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柳夜盯着落地窗发了一会儿呆,旋即拨通了柳门大姐的电话。
“破家当年以一人之力独战百家高手,之后销声匿迹,这次重出江湖,恐怕与新百家争鸣有关。”大姐听完柳夜的汇报,沉吟片刻,又吩咐道,“破家情报确实难以掌握,你且按兵不动,放长线钓大鱼。”
“他得罪了戚爷,亮杀门必定不会轻易罢休,就怕他活不到我收线的那一天了。”柳夜声音平静,心头却像被什么扯了一下似的生疼。
“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挂。”大姐淡淡地道,“且不说他自己本事如何,‘红手绢,与他关系非同一般,也必会保他周全。你沉住气,按他的要求去做就行了。”
柳夜听大姐如此说,稍稍放下心来,挂掉电话,出门走进了电梯。
“夜姐。”酒保见柳夜下来,微微躬身打了个招呼。
柳夜点点头,问道:“王东宝走了没?”
“东宝少爷……”酒保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东宝少爷,他……”
“亮杀门也太放肆了!”柳夜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就算提前动手,也不能在柳门地盘上见荤!”
“不是亮杀门,是……”酒保戴上手套,从柜台下边拎出一条红色手绢,摊在桌面上。
“‘红手绢’?”
廊肃天正襟危坐,用手掌摩挲着红木沙发扶手上雕着的虎头。
自从柳七过世后,他便一手掌控亮杀门,在兵家的地位也如日中天。
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人都有两个弱点——爱钱、怕死。钱可以笼络人心,但若是刀架到了脖子上,钱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可总有一些不怕死的……戚啸天一想起不久前的失手便怒火中烧,右手不免加了几分力道,将手下的虎头捏得粉碎。
“戚爷,沉住气。”阴暗角落里响起一个略带沙哑、雌雄难辨的声音,“您刚脱了官司,务必一切小心。”
“查出来了吗?”戚爷甩去手上的粉末,阴沉道,“还有,别在我身后用掩影潜行之术。”
“查出来了。”那声音答道,“多家消息证实,那小于的确师出墨家。”
“墨家……哼,先前还当墨名那老东西真想跟兵家联合,没想到他竟敢指使弟子跟老子作对。”戚爷冷声道,“再过几天就是香港商会,也是墨名大寿。到时候我倒要当面问间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不是那小子有墨家护着,老子真想一刀宰了他!”
闻言,那声音“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又道:“百家之中,兵家是枪,墨家是盾。您的意思是,亮杀门杀不了墨家所护之人?”
戚爷沉默半晌,并不作声。
“戚爷放心,小暑也就是随口问问,断不会沉不住气去给您惹麻烦。小暑明天要去杀一个人,跟墨家无关。”那声音又道。
“上海的堂口由你负责,有什么情况先斩后奏,不必请示。”戚爷说完闭上了眼。
亮杀门堂口共二十四个,分布于京、津、晋、辽、吉、黑、沪、苏、浙、皖、闽、赣、鲁、豫、湘、粤、桂、琼、川、贵、云、藏、陕、甘二十四个省或直辖市。二十四堂主以二十四节气为名,各怀绝技,杀人套路、方法也各不相同。就如霜降是用毒高手,下毒技巧让人防不胜防;而清明最喜雨中动手,擅长制造车祸惨案。
其中沪堂堂主便是小暑,他和大暑是双胞胎,自小生得貌美,但性格却有缺陷,虽是男儿身,骨子里却透着阴柔,杀人手段阴毒,让人不寒而栗。
谁敢惹戚爷,就是惹了亮杀门;谁敢惹亮杀门,就一只脚迈入了鬼门关。
戚啸天闭着眼,突然冷笑:“就算墨家识趣,那小子也非死不可。老子倒要看看墨名究竟护不护得住他的好徒弟。”
自从先秦后,墨家便淡出世事,作为一个极为秘密的门派存在了两千年。有知情者说,墨家隐于群山之间,山中建有机关城,这座机关城就是墨家干百年来的定居之所。
墨家自古擅长机械数独。众人皆知墨守陈规,但其虚则默默无闻,实则与时俱进,将传统秘术与现代机械知识相结合,推陈出新,创造了不少新的格局。
机关城坐落在武夷山脉,四周按照奇门遁甲所化连山易布置,城外四方另有天、地、神、鬼四格,天罡三十六大局、地煞七十二小局,将整座机关城隐藏得无懈可击,而城中更是机关叠影,妙物重重。
墨尚霜一早从墨子殿里出来,算了下日子,还有三天便是巨子大寿。
墨家作风一向节俭,却视巨子生日为隆重庆典,诸多弟子自四方归来为巨子贺寿。
墨尚霜自小跟随巨子墨名,深得喜爱。虽说墨家崇尚兼爱,父子兄弟平等相对,但第七十八代弟子中,谁都知道墨名最疼爱这位三小姐,以至于她年纪轻轻就已得了真传,欠的只是火候。
墨尚霜从上个月就开始着手准备寿礼,那时她满心欢喜,希望能在寿宴上让师父开心。但从武汉回来后,她便开始闷闷不乐,师兄弟们原想劝上两句,无奈不知缘由,无从开口;巨子则以为她是由于守剑失败而心生失落,并无太多安慰,只盼她能从失败中成长。
只有墨子殿里的那尊雕像才知道,这一个月来,墨尚霜不知咒骂了某人多少次。只是每骂一遍,却好似多了一层念想。久而久之,墨尚霜越骂越纠结,不禁在心中叹然:今生还有机会见到那混蛋,讨回之前吃的大亏吗?
想到那个名叫张冰毅的不良青年,墨尚霜心里又是一颤(注:张冰毅与墨尚霜交手的过往,详见2012年12月下《百家·金丝破》)。平日里她苦心钻研墨守之术,一直守心守身,从未乱过方寸,却不料那一杯酒、那一次邂逅,就让她彻底乱了芳心。
理不清纷乱的心绪,墨尚霜来到正殿,见巨子正在看报。
“师父。”墨尚霜低头走到巨子面前,给他沏了杯茶。
巨子放下报纸,微微一笑:“等出了山,就得换个称呼了。”
“是,墨总。”墨尚霜心中疑惑,大寿将近,莫非师父要在这时出山?虽然她自小在山中长大,但这些年陪着墨名出席各种商会,却也逐渐习惯“董事长秘书”这个身份了。
“百家争鸣在即,没事翻翻报纸,看看新闻,各家之间的明争暗斗一目了然。”墨名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又抖了抖手中的报纸,“百度和新浪上也有,昨天,著名慈善家李华夏四川之行遭遇暴雨泥石流,不幸死于车祸。”
“果然很像兵家的作风。”墨尚霜略略思索,“虽未正面交手,但也听闻亮杀门川堂堂主清明最喜雨中杀人,制造车祸。只是亮杀门为何要针对李华夏呢?”
“李华夏对法家投资了一个项目,这一趟川行便是为了签约。只是兵家在蜀川的自主企业颇多,一直不容别家侵扰,若是让李华夏投资成功,就等于在兵家西腹之地插了根针。”墨名说罢,又呷了一口茶。
“法家擅长点穴摄魂,这穴位找得是好,只可惜……”墨尚霜叹道,“只可惜点穴的指头不够硬……就像我学艺不精,这才让墨家丢了脸面。”
“好了,守剑一事已经过去,不必再提,明天为师带你出去散散心。”墨名笑呵呵地摸了摸墨尚霜的头。
再过两天,就是墨名的六十大寿。他虽然一把年纪,却显得极为年轻。作为墨家核心,他不但要统领全国各地数干墨家弟子,更是国内知名安保产业的龙头老大。墨名将墨尚霜自幼一手带大,一直拿她当亲孙女看待。
“可后天就是师父大寿啊!甲子之寿,在外的师兄弟们都将回山,师父不必为了尚霜……”墨尚霜一惊,忙道,“况且,尚霜并不是因为那次失败才闷闷不乐,只是……”
“哈哈,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会是下山一趟,对哪家公子动心了吧?”墨名本是玩笑,但见墨尚霜面浮红云,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他怕墨尚霜尴尬,忙咳嗽两声,又道,“两天后的香港商会不但有商界巨子参与,各家也都将群聚而来。墨家不图虚名利益,原本这会议不去也罢,只是外界传出消息,这次商会是以我大寿为噱头举办的,地点便设在墨家香港分部。”
“那就是必须要去了?”墨尚霜本能地感觉到,此次香港商会之行看似风光,却潜藏着无数暗流。
“百家之中,以儒、道、兵、法、墨五大家为尊,其中儒家和法家最为强盛,不但思想开枝散叶,而且在整个江湖和世事局势中占有最高地位;兵家擅诡道,变化多端,行为诡秘,在各个军事、兵器及暗杀领域声名显著,却受到儒、法两家的限制;道家无拘无束,广入山间野地,开辟地府洞天,四处传道,弟子遍天下,虽是百家中最无欲无求的一派,却是不可忽视的强力对手。
“再说我墨家,并无争鸣之意,只力求自保。原本我想再拖些时日,如今看来,还是免不了被卷入这场洪流。以我做寿为契机,各家也势必会试探墨家立场,这实在很让人头疼啊。”
墨尚霜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那我们的立场是……”
“我本考虑与兵家联合,所以这些年与他们来往密切些。”墨名道,“但这仅限于私交,从未明确表述过立场。总之一切等到了香港再说,你去准备一下,明日动身。”
墨尚霜施礼后,踌躇片刻,试探地问道:“师父,您听说过破家吗?”
“破家?”墨名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先秦时期以九流十家最为著名,但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小的、我不曾听过的门派。尚霜,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没什么……师父,我先走了。”墨尚霜匆匆走出巨子殿,已是满脸绯红,心想不知香港一行,会不会遇见那家伙……
二、迷糊火少
王东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头昏脑胀。他用手捶了捶脑袋,又晃了晃,这才稍微清醒了些。
这是哪儿?王东宝揉揉眼睛,打量着四周,发觉这是一间未经装修的毛坯房,一盏昏灯挂在墙上,四面都是水泥墙和柱子,地面脏兮兮的,遍布沙土、石灰和碎石,隔着窗还能望见光辉璀璨的黄浦江和东方明珠。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栋尚未竣工的大楼上层。
难道是绑架?他低头一看,手脚都没被绑,于是站起身来,走到尚未安装落地窗的楼台边缘,向下望了望,有些心慌——万一失足掉下去,怕是只有摔成饼的份儿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向后退了两步,却被一硬物抵住脊梁,吓得浑身一激灵。
“东宝少爷。”一个带着些许调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风景呢?”
“哼,要钱?给我爸打电话吧。我们这些人,从小被绑架到大,早就习惯了。”王东宝淡定地冷笑一声,由此可见这败家玩意儿从小就没少让他爸操心。
“真不怕死?”话音一落,王东宝忽觉顶在身后的硬物撤开了。他转过身来,眼前是一张年轻的娃娃脸,还带着几分不屑和嘲笑,正是先前从柳夜处离开的张冰毅。
“呸,哥怕死?哥早就活腻了!”王东宝倏然火起,“别他妈总觉得有钱就幸福!人生空虚寂寞,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早就盼着被绑架,然后被撕票了!”他说着捋起衬衣袖子,一条胳膊上满是烟疤和刀伤。
“玩自虐?真够勇敢的。”张冰毅摸摸鼻子,突然出手将王东宝推了一个踉跄。后者脚跟踩空,明知身在高处,却控制不住地往下倒去。
刚刚还在豪言壮语的富家大少只觉一阵绝望汹涌而来,他下意识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救命!”
身体坠落的一瞬间,王东宝忽觉自己的胳膊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掌箍住,紧接着身子一轻,竟腾空而起,“砰”的一声落在房间的地板上。
“刚才还说盼着被撕票,结果这么快就喊救命了?”张冰毅见王东宝一身冷汗地喘着粗气,便蹲下来拍拍他的肩,严肃道,“你惹上了国际杀手,他若想要你的命,你根本活不过明天。这条小命若是还想要,你就乖乖听话,我叫你说什么就说什么,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则……”
王东宝趴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命般地叹道:“我人都已经在你手里了,随你吧。”
张冰毅脸上重新露出入畜无害的微笑:“听话就好。睡吧,明天一早去香港。”
从浦东机场直达香港机场,航程不到两个小时。
王东宝身穿七分裤加长袖T恤,一副街头嘻哈风打扮,一路上满是抱怨:“你让我穿的这都是什么啊,地摊货?还有,为什么要坐经济适用舱?你要是拿不出钱,可以刷我的卡嘛……”
“活腻了?”张冰毅一巴掌拍到王东宝脑袋上,“在哪儿刷卡消费,在哪儿抛头露面,只要留下蛛丝马迹,马上就会被杀手发现。想活命的话,你最好机灵点。说,我是谁?”
“大表哥……”王东宝脑袋顿时“嗡嗡”作响,只得收起少爷脾气,忍气吞声。
飞机缓缓降落,舱门打开,王东宝一脚跨出,刑满释放似的伸展了一下双手:“喂,接下来去哪?”
“九龙尖沙咀,香格里拉酒店。”
“嗯,住的地方倒还凑合,手机借我。”王东宝满意地说,“放心,就是住总统套房也不要陷,我双倍给你报销。”
“要是想打电话找人接你,那就免谈。”张冰毅烦不胜烦,“别以为出了上海就安全了,你惹上的那位可是个狠角色。”
王东宝一脸无辜,茫然道:“我招谁惹谁了,就非要我的命不可?”
张冰毅不答,拉着他上了一辆免费穿梭巴士。一小时后巴士到达尖沙咀,两人下了车,沿路走到香格里拉大酒店门前。
“预定,10层观景间。”张冰毅在前台核对了信息后,拈起桌面上的免费口香糖,边嚼边等服务员办理房卡。
尽管王东宝万分不愿和这奇怪的家伙住在一个房间里,但迫于威压不敢反抗,再加上这里好歹也是五星级酒店,便默默地跟着张冰毅上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张冰毅仰脸对着天顶一吐,口香糖顺势飞入通风窗——那里隐藏着针孔摄像头。
“你随时有可能被暗杀,想活命就记住我昨天说过的话。”张冰毅盯着不断跳动的红字说,“现在除了墨家,谁也护不了你。10层观景间是这栋酒店最安全的地方,在跟墨家的人碰头之前,你要做的就是跟紧我,不能离我三步以外。”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张冰毅拽着王东宝走到房门口,审视一番后,开门让王东宝进去,自己则扯出两根金丝,沿着门角、门缝环绕一周,形成一个圈,然后牵着丝圈的另一头进了房间。
张冰毅进门后,在窗子的边缘也布了金丝,又将窗帘拉上,这才把背包扔给王东宝:“这里是食物和水,从现在起直到晚上,都只能吃这些东西,以防被人下毒。”说完也不管王东宝的脸色,躺下就睡。
王东宝无聊至极,闷得发慌,心想什么国际杀手,完全是瞎扯,看这神神叨叨的阵势,不就是想骗钱吗?
想到这里,王东宝越发确定“国际杀手”一说纯属扯淡。他仔细盯着张冰毅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戳了两下,见他全无反应,便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谁知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似是梦呓的声音:“有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王东宝呆了半晌,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悻悻地回到自己床上,索性也睡了。
一觉睡到下午两三点,张冰毅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见王东宝睡得正香,便径自走到落地窗旁,一边拉开窗帘看海景,一边轻扯缚在手指上的金丝,以检查机关。
酒店地段极佳:加上此处正是观景间,开窗便能看到维多利亚港,星光大道也尽收眼底。由于面朝海港,正前方没有制高点,也就能避免被隔窗狙击。
房间内设中央空调,通风口和中央空调在通风窗处交汇。如果派来的杀手是霜降,多半就会利用通气管路下毒。
柳门虽然不会替亮杀门提供情报,但同为情报组织的花门却是个让人头疼的存在。张冰毅清楚地知道,从入住的那一刻起,两人行踪便已暴露,来的若是惊蛰那种雷厉风行的杀手,一小时前就该破门而入了。
可见亮杀门派来的人手脚并不是很快。
想到这里,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张冰毅皱皱眉头,接起电话,却听那边传来一个熟悉而柔媚入骨的声音:“先生,需要特殊服务吗?”
“来的是谁?”张冰毅不解风情地直奔主题而去。他说完瞟了王东宝一眼,只见那大少爷动了动,却依然闭着眼,还发出一阵鼾声。张冰毅知道他在装睡,心中暗笑,也不揭穿,伸手按下了免提键。
“亮杀门小暑,师出道家,擅长掩影潜行和金丝之术,经常隐于阴暗角落,用金丝勒去目标某器官,手段变态残忍。”电话里传来的正是柳夜的声音,“不过他只是来办私事的,跟你没关系。至于是什么私事,看看你旁边那位就知道了。亮杀门派来对付你的,应该另有其人,还是做好准备吧。说起来,你为何要故意暴露行踪,选在香格里拉酒店用他的身份证办入住?”
“恭候亮杀门大驾,总得选个好地方吧?你觉得墨名这块强盾,还抵不过小小的鑞枪头吗?”
“你跟兵、墨两家都结了梁子,他们平日里又很有些交情,墨家凭什么护着你?”柳夜冷笑一声,“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随便。”张冰毅随口应道。
“坏消息是,小暑等人一小时前已经抵达香港;好消息是,墨家巨子和墨三小姐也快到了。”
张冰毅笑着说:“谢了。再过十秒钟,花门就能监听到这个电话,收线吧。”说着挂了电话,转头照着王东宝脑门弹了一记爆栗,“起来吧,别装了。”
王东宝捂着额头坐了起来:“那是柳夜的声音,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柳小姐念你经常光顾才委托我保护你。刚才你也听见了,暗杀你的人叫小暑,是亮杀门二十四堂主中的沪堂堂主。你身上哪个器官不想要了,只管被他切了去。另外,传闻中他可是姿色一流啊。”
“是吗?可我从来没有得罪过美女啊!”王东宝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张冰毅鄙夷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沉默数分钟后,张冰毅突然警惕地盯着房门,将手中金丝缓缓拉直。
张冰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闭上眼,耳根微动。三秒钟后,他突然猛地一拽手中金丝,皱眉道:“这里不安全了,跟我走。”
张冰毅拉着王东宝出了门,只见一名女服务员正站在门边,鞠躬问道:“先生,需要整理房间吗?”
张冰毅放松脸部肌肉,暗自捏紧金丝,摆了摆手,带着王东宝从服务员身边走过。刚走三步,却猛地一拽王东宝胳膊,转身问道:“小姐,请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可逛的地方?”
“有的。出了酒店就是尖沙咀地铁站,沿着沿海防道走,三分钟就能到海港城,那里很繁华,是购物的好去处。还有,正对着酒店的就是维多利亚港,也可以去看看。”服务员化着淡妆,梳着长长的马尾,看上去二十多岁,笑容甜美。她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清扫着地毯。
王东宝盯着服务员看了好一会儿,叹气道:“我见过不少美女,也见过不少服务员,但这么美的服务员,还真是头一次见啊……”
张冰毅取下王东宝右手的钻戒,在他左边袖子上擦了擦,扔到服务员脚下:“哥知道你对美女没抵抗力,这钻戒就当是见面礼吧。”接着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走到另一扇房门前,迅速用手中金丝在门把上绕了几圈,掉头便走。王东宝被他拉着,还一步三回头地频频挂那女服务员的眼科,只差没冲上去要电话号码了。
“喂,戒指都送了,干吗走那么急?我还想约她下班后出来喝杯茶呢!”沿着安全通道下楼时,王东宝牢骚不断,张冰毅却头也不回,拽着他一路疾奔。
出了酒店,张冰毅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道:“刚才若不是我,你明天就能登上新闻网站首页了。”
“啊?”王东宝一脸迷茫。
“那服务员就是小暑。”张冰毅一扯王东宝左边的衣袖,只见那只袖子从肱二头肌处如被刀划开般分成两截。而沿着残袖那齐刷刷的切边,皮肤上已有一圈血痕。
“这、这……”王东宝顿时傻了。方才被张冰毅拽着左臂疾奔,只觉胳膊被他捏得生疼,因此并未发现左臂已经受伤。眼下看着被划断的袖口和那道鲜红的血痕,痛楚已经渐渐清晰起来,他却全然不知自己是何时受伤的。
张冰毅解释道:“小暑的金丝内侧带有刀锋,束成丝圈,只要一拉金丝,环套收缩,内侧刀锋就会把圈到的部分齐齐切断,兵家管这种兵器叫环丝刃。入住前,我也在门框四周布下了环丝刃,他方才站在门前用手扭动门把,我便猛然收丝,用环丝刃套住其手腕,他这才不敢妄动。但出门时,你左臂被他用丝圈住,我及时发现后,顺手拽住你手臂,同时按着金丝,让他拉扯不动,后来又用钻戒切断环丝,才总算保住了你一条胳膊。”
“那、那怎么办?”这回王东宝终于相信了国际杀手的存在,心头一阵恐慌,完全无暇去想张冰毅为什么也会用环丝刃,“快跑啊,她就要追上来了!”
张冰毅一眼扫到正北路对面有辆摩托,便拉着王东宝飞蹿过去,二话不说就跨上了车。他仰脸看看路标,扭了两下油门,来个抽头旋转九十度,沿着地道飞速行驶。
小暑刚才说过,出了酒店就是尖沙咀地铁站,沿着沿海防道走,三分钟就能到海港城,正对着酒店的是维多利亚港。
杀手们大概已经把整个酒店都包围了。张冰毅想到这里,瞟了一眼倒车镜,发现几辆黑色汽车正跟在他身后。左右两边的十字路口处,也有三四辆同样的车。张冰毅心下了然,抬眼看看路牌,猛地一转方向,摩托沿着一条小道朝地铁站疾驰而去。
“要乘地铁逃跑吗?”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王东宝问。
“刚才擦肩而过时,小暑已在我身上种下了暗香,以此追踪,我们是跑不掉的。你看到后面那几辆车了吗?那也是他们的人。”张冰毅说着突然一按摩托车把,沿着地下道的行李台狂冲下去。这类似特技表演的动作引得来往行人不禁纷纷拍手鼓掌,还当是行为艺术,王东宝却被吓得半死。
摩托车又向前疾驰几十米,行人突然稀少起来。张冰毅忽觉眼前一闪,立刻松开车把,身子猛地一仰,一个后翻带着王东宝寻起跳下摩托,滚落在地。
落地时张冰毅用王东宝做了肉垫,自是毫发无损,王东宝却摔得不轻,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糊里糊涂地问道:“什么情况?”
张冰毅向前走了几步,手在虚空中一捋。王东宝凑近一看,才发现一根极细的金丝横在眼前。按照方才摩托车行驶的速度,两人一旦撞上金丝,身体便会当场被削成两半。
“被包围了。”张冰毅淡定地说,“那些车是新义安的,他们封锁了这段地铁道。”
“新义安?”王东宝大吃一惊。新义安是香港最大的黑社会,自从香港回归后,虽说逐渐开始洗白,但它仍是横贯尖东、港湾等商业旺地,涉猎影视、娱乐、赌博、餐饮、交通、旅游等各种产业的庞大组织。
地道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墙角的反光板还能折射出微弱的光。王东宝的牙齿直打颤,在这充满未知危险的黑暗中,恐惧比死亡本身更加让人崩溃。
张冰毅耳根微动,似在用心听着什么。良久,他凑近王东宝耳边小声说:“要是想活命,一会儿我推你的时候,你就马上爬过去求饶。还有,吃了这个。”
王东宝还未及反应,嘴里就被强行塞进了一颗药丸。囫囵吞下后,他又觉颈部一凉,似乎有个滚珠似的东西贴在了后脑上。
还不等他发问,一阵脚步声便如死神来临般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两人身前不远处。
“亮杀门做事一向干净利落,选在地道里下手,的确是你们的风格。”张冰毅冷声道,“只不过,你小暑还不配让我认真出招。”
“你说话的口气倒挺像戚爷。环丝刃本是我的绝招,可你刚才竟能用它圈住我,这等身手实在是让我心动不已啊。”一个阴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原本不打算搬出新义安,可花门说这小子跟你在一起。一听到你的名字,戚爷气得拍碎了两张桌子,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来的若是你哥,我还有兴趣陪他玩两把。”张冰毅笑道,“你就算了。”
“戚爷虽气,却也留了余地。他是个爱才之人,你要是肯归顺他,姐保证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怎么样?”小暑却不动气,反而变本加厉地卖弄起风骚来。
“那他怎么办?”张冰毅笑着在王东宝背后推了一把。
小暑沉默了几秒钟,咬牙道:“只要你答应,姐放他一马便是。”
“我、我愿意归顺!”王东宝一听这话,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连滚带爬地扑到小暑脚边求宽恕。
“你倒识时务,自己跑到姐身边来了。”小暑得意道,“张冰毅,你要护的人都在姐手上了,你还犹豫什么啊?”
“亮杀门从来不讲情面,戚爷也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趁我放下戒心出手杀掉我呢?”张冰毅轻叹一声,“要不是这废物拖累我,你大概早就见阎王去了。”说着他轻轻勾了勾手指,王东宝顿时觉得颈后那滚珠裂开了,凉丝丝的液体流得满脖子都是。
“话虽不假,但戚爷毕竟是做大事的人。只要你肯效忠,过往仇恨也就一笔勾销了。此外,亮杀门从不怕猎物逃跑,只要你答应,姐就信你。要是中途反悔……哼,想你也逃不出兵家的全力追杀。”小暑俯身拍拍王东宝的脸,“姐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心思保一个废物。”
“你没听说过废物利用吗?”张冰毅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黑暗中,只有他能掌控一切。
小暑忽觉眼前一花,紧接着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住,惊道:“你……”
“你师出道家,五感敏锐,尤其是鼻。你早在我身上种下暗香,所以不管我怎么逃,你都能追踪得到。你借助黑暗以香定位,却正合我意。兵家诡道由乱五感而生,刚才这废物脑后已被我埋下了一颗无色无味的迷迭香封固丸。你离他如此近,加上嗅觉敏锐异常……看来‘红手绢,的镇派之宝果然名不虚传。”张冰毅缓缓走上前去,“你不如大暑的地方,就是废话太多且盲目自信,否则还真能算是个硬点子。”
话音未落,只听小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王东宝心有余悸道:“你、你玩儿命啊!万一她刚才一狠心切了我怎么办?”
张冰毅道:“亮杀门堂主实力其实远不止如此,不过好在墨家家主也快到了。趁着小暑昏迷,我们必须马上去跟墨家碰头。若是沪堂下属十四人也赶来,我带着你这么个累赘,只怕难以脱身。”
“为啥不干脆把她杀了?”王东宝战战兢兢地看了小暑一眼,“一会儿她醒过来,岂不又要追杀我们?对了,我到底怎么惹着她了?”
“杀你妹!”张冰毅一巴掌拍在王东宝头上,“你还嫌麻烦不够多?忘了告诉你,他这么咬着你不放,多半是看上的哪个妞被你泡了——小暑是男的!”
王东宝目瞪口呆。
三、重遇故人
墨尚霜刚下飞机,就觉心头突地一跳。
香港。对她来说,这里既没有回忆可追溯,也没有未来可憧憬。但她却本能地感觉到,这座都市有种让她魂牵梦萦的气息。
墨名负手走在前边,觉出她心神不宁,便道:“别紧张,附近暂时没有危险。”
墨尚霜摇摇头,自嘲般地笑了笑。莫非自己真的已经不淡定到这种地步了吗?
能参加香港贸易商会的,无不是各大企业的龙头,出行都有保镖、秘书随行,豪华专车接送。只有墨名这样看淡身外之物的人,才会只带着自己的一位爱徒,乘坐大巴和地铁前往。
登上大巴,墨尚霜望着窗外的街景发呆。她曾委托柳门调查过张冰毅的资料,得到的却是“查无此人”的结果。她也四处打听过破家的消息,同样没有任何相关记载。
不知不觉间车已到站。墨尚霜回过神来,和墨名一起下车走进了地铁站。忽然,一个人影从人流中飞速掠过,墨尚霜猛然一惊,扭头望去,这一望之下,心脏都快跳了出来。
她自小训练眼力,洞察力过人,即便只是恍惚间的一瞥,她也可以确定,那个横穿人群的影子正是张冰毅!
“墨、墨总,我……我去趟洗手间!”墨尚霜丢下这句话,便朝着影子消失的方向疾奔而去。
行人川流不息,她努力张望,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不知怎的,她竟有点想哭。缓缓叹了口气,她低头走出车站区,看着渐渐稀疏的人群,刚想收拾一下情绪回去找巨子,抬头的那一瞬间却怔在了当场—一
那个本已消失在人海中的身影正急速向她冲来!
只见那家伙一个箭步跨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环住她的腰顺势一转,将她推至墙角一台自动售货机旁。还不等墨尚霜回过神来,温热的唇便已贴到了她的唇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墨尚霜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看到许多黑衣人正急匆匆地从两人身边跑过。
墨尚霜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人再度相见的情形竟是这般粗鲁。她一把推开面前的人,用力擦着几乎流泪的眼睛,羞恼逐渐化为愤怒,却在爆发前被他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我被人追杀。”张冰毅一脸无奈加无害,“那些人都有枪,刚才实在是万不得已,得罪了。”
墨尚霜一愣,眼泪登时收了回去。她也留意到了刚才那些黑衣人。如果猜得不错,他们应该是“新义安”的成员。可是这未免也太巧了,这姓张的怎会好死不死地在这个当口跟自己撞上?该不会又是个圈套吧!
墨尚霜想到这里,心头又蹿出一股火气,刚想质问,却再次被这家伙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我听说墨家巨子来港参加商会,所以想借此机会投诚墨家。如果巨子不允,我就真的死定了。”张冰毅苦笑一声,掏出几枚硬币,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罐可乐,递了一罐给墨尚霜,“我躲他们一路了,幸好等到了你。”
墨尚霜一想起上次的“鬼见愁”就浑身一抖,这饮料自然是不敢接的。她轻咳一声,问道:“以你的身手,还会甩不开黑道上的人吗?”
“追杀我的是亮杀门。”张冰毅见她不接,便将可乐放在一边,自顾自打开另一罐,狂灌两口,“若只我一人倒还好说,但眼下手里还拖着个包袱。朋友之托不可负,没办法,如今唯一的出路,只有投诚墨家了……”
墨尚霜一听见“投诚墨家”四个字,便断然拒绝道:“墨家决不会收你这种卑鄙小人为弟子!”
“其实我也知道不可能。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张冰毅握着可乐罐,在墨尚霜脸上轻轻一碰,冰冷的触感激得她一颤,“我已经答应朋友保护那个人,决不能食言。就算最后死在他前面,我也认了。刚才谢谢你,再见……不对,只怕是永别了。”他说着转身便走,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攥住了手腕。
“等等!”墨尚霜急道。
“虽然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但墨家却没有护我的理由,算了吧,你就当没有见过我。”张冰毅安慰般地笑了笑。
墨尚霜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攥紧他的手。张冰毅皱了皱眉,语气变得有些不耐:“放开。”
墨尚霜不由想起那杯“鬼见愁”,想起他捉弄自己、破去金丝的场面,想起自己在墨子殿里一次次咒骂他的情景……而这个亦正亦邪、亦好亦坏的人,此刻却已命悬一线。
如果她放手,也许这次真的就是永别。
张冰毅低头看看几乎被攥得发青的手腕,无奈地叹了口气。
“跟我去见巨子吧。”墨尚霜低下头,泪水再次涌上了眼眶,声音却依然平静,“我去劝他。”
“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的。”张冰毅道,“尚霜,放手吧。”
墨尚霜勉强一笑:“你应该也知道,这次商会表面风光,实则暗藏杀机。墨家卷入其中,也的确需要用人。只要你真心悔过,从前的那些……行径,相信巨子也不会追究的。”提及从前,墨尚霜不禁脸上一红,忙将头又低了些。
“如果是这样,那就谢了。”沉默半晌,张冰毅转过身来,“对了,我还得把那个‘包袱’也带上。”
墨尚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妥协道:“好,我跟你去。”
两人沿着地道走了一段路,停在一间水房的楼梯口边。墨尚霜扫视四周,见拐角楼梯甚是隐蔽,由于靠近水房而笼着薄薄的雾。
“出来吧。”张冰毅话音一落,就见笼在水汽中的墙壁突然裂开一条缝,一人匆匆从薄雾中走出,而后那条缝便顷刻消失,似乎从未存在过。
“诡道?”墨尚霜惊呼一声,“屏水遮光之术,利用水汽反射折角来隐藏身形。张冰毅,你有这种本事,还怕被迫杀?”
“本来是不怕的,不巧那杀手师出道家,这点手段瞒不过他。”张冰毅说着,对王东宝使了个眼色,王东宝立马会意,惊惶道:“大表哥,你回来干什么,想跟我一起被杀掉吗?”
“你跟这位姑娘先走,我来断后。”张冰毅把他往墨尚霜身边一推,“动作要快,我可能撑不了太久。”
“不行!大表哥,要走一起走!”王东宝摆出一副视歹政口归的模样。
墨尚霜看在眼里,不免急道:“有墨家在此,定能护你二人周全,为今之计,只有先与巨子会合,再从长计议。”
张冰毅微微点头,耳根一动,心里暗笑,面上却故作紧张,伸开手臂护住墨尚霜和王东宝,皱眉道:“不好,他追来了。”
几秒钟后,小暑出现在众人面前,头发乱七八糟,眼里还带着浓重的杀意。像他这一级别的杀手,通常都懂得隐藏杀意,只在两种情况下,杀意才会尽露:一、对手强大,势均力敌;二、眼前之人,非杀不可。
小暑一声怒吼,数枚环丝刃从天而降。张冰毅带着两人仓皇闪躲,大巧若拙,以慌乱无措掩人耳目,却趁机在靠墙的蒸汽管上套了一根金丝。
身后是楼梯死角,张冰毅等人向后一退,借着水汽渐渐消隐。小暑冷哼一声,从腰间取出匕首,缠上金丝,对着楼梯死角掷了过去。
匕首穿过墙壁,也消隐不见。小暑皱眉一扯金丝,将匕首收了回来——上面挂着一件上衣,正是张冰毅的。
“金蝉脱壳?”小暑骂了一声,朝前追去。不料才迈两步,墙边蒸汽管突然爆裂,滚烫的蒸汽顿时狂喷而出,小暑不及躲闪,被喷了个正着。惨叫声被浓浓白雾淹没,张冰毅趁机带着两人一路朝着车站蹿去。
王东宝知道张冰毅是故意将小暑引到蒸汽管边上的,在感叹他诡计多端的同时,也知道那貌美如花的小暑根本就不是张冰毅的对手。但墨尚霜却以为这次逃跑成功只是侥幸,一心只想赶紧将两人带回巨子身边。
奔跑之际,墨尚霜拨通巨子的电话:“师……墨总,你在哪?”
“半天不见你回来,我就先坐地铁去酒店了,你一会儿直接过来吧。”巨子答道。
张冰毅像是早就料到一般,拉着墨尚霜就往地铁站跑:“快去找巨子,小暑是道家出身,身法轻功都是一流,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王东宝看着一脸严肃的张冰毅,心想,这人真会装。
墨尚霜却被蒙在鼓里,只道情况危急。她一路疾奔,连票也顾不上买,直接从栏杆上跳了过去。张冰毅则抓住王东宝衣襟,一把将他扔进了护栏。
地铁从远处驶来,张冰毅隔着栏杆对两人道:“你快带着他去找巨子,我回去拖住小暑!”
墨尚霜大吃一惊,急道:“你、你……”
“放心,甩掉小暑之后,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张冰毅勉强一笑,“我应付得来。”
“一起走吧。”墨尚霜自是不信。若他真能应付得来,方才合二人之力,当可击退小暑,断不至于那般狼狈,“我们马上就能跟巨子会合了,小暑应该不会追来的。”
“少废话!”张冰毅忽然沉下脸,“想让老子跟小暑拼命的时候还为你们两个分心吗?快走!”
王东宝扯了扯墨尚霜的衣袖:“真的,表哥比小暑厉害多了,要不是我拖累了他,那人妖早就被打得满地找牙了。”
无奈之下,墨尚霜只好带着王东宝上了地铁,地铁门关上的那一刻,她隔着车窗与张冰毅互望,那人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直到地铁消失在隧道中。
望着窗外漆黑的墙壁,墨尚霜只觉得鼻头发酸,似乎又有些想流泪——然而她没有看到,就在车站的背光处,一道金丝从天而降,张冰毅的身影随之一闪,隐没于人群中。
小暑的左半边身子和脸红成一片,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他平素最是爱惜容貌,此时却给烫得一塌糊涂,活像只煮熟的虾子,如何不怒?他恨不得将张冰毅千刀万剐,无奈再也找不到那家伙的踪迹。
小暑环顾四周,心想张冰毅未穿上衣,在人流中当极为显眼,但以自己的过人眼力,竟然连影子都找不到一个……这莫非是道家的掩影潜行之术?
不仅如此,这小子还会使用自己的绝招环丝刃,可花门已经证实他的确师承墨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掩影潜行之术并非诡道中的屏水遮光,着重于一个“掩”字。使用者贴身藏在他人身后,通过不停变换角度和身形让对手始终看不见自己,这便是掩影潜行之术的精要所在。
如今张冰毅先手隐去身形,小暑便被暴露在了明处。
若是快速转移到暗处,这小子便会借机逃跑;若是继续在此等待,又有被伏击的可能。小暑额上沁出了汗,隐隐感到对方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自己恐怕还真斗不过他。但低头一看自己红肿起泡的皮肤,怒火便不由自主地蹿了起来—一只为自己被烫伤的半张俏面,也非得杀了他不可!
“好啊,跟我玩捉迷藏,那就陪你玩到爽!”小暑眼中透着寒光,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不到半分钟,十名戴着头套的黑衣人便来到小暑身边。
小暑摸着被烫伤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开枪,把闲杂人等都清理掉。”
一名黑衣人从外套里拿出冲锋枪,对着天顶就是一阵扫射。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人头攒动,路人纷纷向着有出口的地方拥去,转眼间,整座站台便只剩下小暑等人和一个因腿脚不便而被撞倒在地的老太太。
小暑走到老太太身边,关切地将她扶起,拍拍她身上的灰尘,柔声道:“老奶奶,您摔着了?”
那香港老太太穿金戴银,眼见扶她起来的人和黑衣人是一伙的,吓得浑身发抖,慌忙把项链、手镯都摘下来,一股脑塞进小暑手里:“就、就这些……都给你!”
小暑冷哼一声,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老太太眼冒金星,一头栽倒,却被小暑用尖利的指甲抠住脖子,脑袋悬在了半空。
“人真的跑了?”小暑四下环顾,却不见张冰毅的影子,不由心中气恼,手上加力,鲜血登时从老太太颈部流了出来。老太太瞪大眼睛,却出不了声,只要小暑再加一分力,她的颈动脉就会立刻被掐断。
只听耳畔风声微响,小暑脖颈一凉,一把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亮杀门越来越猖狂了,竟然滥杀无辜。”张冰毅的声音响起。他一手反握匕首,另一只手摘去头套。他只身混入黑衣人的队伍中,竟无一人有所觉察。
电光石火间,九把枪同时顶在了张冰毅的脑袋上。
三人皆受到生命的威胁,一脸惧色的却只有那老太太。小暑淡然道:“我知道身手不如你,但你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够狠。你手法再巧,心不硬还是,样会输。”说着手上一用力,老太太顷刻间便断了气。
“亮杀门什么时候堕落成这样了?”张冰毅低头冷笑,“只有技不如人,才会讲究心硬。当初柳七在世时,亮杀门虽也为钱卖命,却从不这般残忍血腥。”
“你一个外人懂什么?”小暑眼中寒光乍现,将老太太的尸体丢在地上,“只有亮杀门,才能让那些无法无天的凶徒知道什么叫怕。犯了事的江湖人,法律轻易制裁不了,总得有人会去压制他们。所以,残忍和狠毒都是为了制造敬畏,让那些无恶不作的人知道,事犯多了就要死!”
“别人无恶不作要死,那亮杀门无法无天又由谁来制裁?元旦、元宵、中秋、端午、重阳,他们都是亮杀门内部执法的高手,会纵容你打着亮杀门的旗号,如此无法无天吗?”张冰毅的匕首也用了些力,将小暑雪白的脖颈压出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他们……你知道的也太多了。”提及数位执法高手,小暑脸上浮现出一丝忌惮的神色,随即狞笑一声,半边烫伤的脸扭曲着,显得格外恐怖,“开枪!”
没有动静。
新义安的那些黑衣人不但没有扣动扳机,反而纷纷扔下了枪支。
“你们……”小暑呆住了。直至此时他才发现,所有黑衣人的颈部都被环套着金丝,“九龙出海?同时操作九根金丝……你不是墨家的!你是……”
“道家上善若水,不喜纷争,不知为何会有你这种以杀人为乐的弟子。”张冰毅冷笑道,“今天我便替天行道,废了你这人渣。”
小暑刚想反击,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一刚才割破他颈部的匕首上,淬有迷迭香。
张冰毅右手一扬,一股鲜血飞溅而出。小暑瞪大眼睛,惨叫一声,右臂筋脉已然断裂。紧接着,他四肢筋脉尽数被挑,鲜血流了满地。
平素他最爱享受勒人器官的乐趣,如今自己却落得被废的下场。
黑衣人们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冰毅扬长而去,这才扶起小暑,开始紧急救治。小暑唇色苍白,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瞪视着张冰毅的背影。
张冰毅离开小暑的视线后,地铁正好从隧道中驶过。他看准机会向上一跃,用力攀住车顶的通风窗,算是搭上了顺风车。
墨名正在房中看报,突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由十分诧异,自言自语道:“怎么是两个人?”
话音未落,门就“砰”的一声被人撞开。墨尚霜微微喘息,她身后那位却一下子跪倒在地,喘得像狗一样。
“师父,保护好他!我、我去去就回!”还不等气息平稳,墨尚霜便一溜烟跑了,只剩下刚喘过气来的王东宝和墨名四目相对。
“大、大师父……你、你好……”
王东宝的傻笑换来了巨子的苦笑:“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墨尚霜一路疾奔,墨家本不擅长轻功,她却拼尽力气,唯恐张冰毅出事。
她乘反向地铁回到和张冰毅分离的地方,只见那里被护带围起,几个警察正在疏散围观人群,还有法警在拍照采样。地上有两摊血迹,四名医护人员正抬着一具尸体往地铁出口处走。
看到血迹和尸体,墨尚霜顿时慌了神,赶忙冲过去,不由分说拉开尸体袋,看到死者是个老妪,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位小姐,请问案发时你在现场吗?”两名刑警警惕地对视一眼,走到墨尚霜身边。
“不在。对不起,请让开,我赶时间。”墨尚霜说着就要走,却被刑警拦了下来。
“您的行为很可疑,半小时前这里刚发生了一起杀人案,如果您是目击者或和案件有关,请协助警方调查。”刑警说着亮出了警官证。
墨尚霜不免怒道:“我和朋友走散,便回来找。看见有人抬尸体,担心是朋友出了意外,于是上前查看,这样也算可疑?”
两名刑警又对视一眼,这才道:“好吧。如果有什么发现,请及时与警方联系。”
墨尚霜点点头,眼珠一转,又问:“你们可不可以帮我调一些影像资料?我朋友刚才就在附近,很可能目击了这起案件。”
刑警惋惜地摇摇头:“刚才我们了解到,案发前有人在此开枪,旅客受惊四散。可是地铁周围的监控系统都被破坏掉了,此后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
墨尚霜沉默片刻,毫无头绪地沿着隧道往回走,忽然远远看见一个穿风衣的人正向她走来。
时至仲夏,虽然地铁隧道阴暗凉爽,但这个气候穿风衣也显得很不合时宜。墨尚霜本能地感到情况有异,手下意识地按上腰间匕首,做好迎战的准备。
果然,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想知道张冰毅的下落,就跟我来。”
墨尚霜立即回身,那人却将风衣一甩,挡住她的视线。她迅速从腰间拔出匕首,三两下将风衣切碎。衣片飘落的缝隙中,她看到那男子体格矫健,一头银色短发,身穿黑色紧身背心、绿色迷彩裤和军靴,正向隧道深处奔跑。
墨尚霜一咬银牙,无暇他顾,奋起直追,直至两人都消失在地道尽头的拐角处。
过了片刻,嗡鸣声由远及近,亮光逐渐驱走隧道深处的黑暗。几秒钟后,列车宛如地龙,呼啸着疾驰而来。黑背心迷彩裤的银发男子侧身贴在车外,左手扒着地铁门,右手则将似已昏迷的墨尚霜挟在臂弯里。
地铁即将进站,那男子挟着墨尚霜纵身一跃,顶着巨大的惯性,压低身体向前猛地俯冲几步,便卸下所有力道,朝着地铁站出口走去。
四、双生双杀
听王东宝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后,墨名喝了口茶:“你口中的张冰毅倒真是个奇人,在亮杀门的追杀下还能护你周全。只是,你是王氏集团的大公子,我和你父亲私交甚好,但并未听说过你还有这样一位表哥啊!”
“这……他是我的远房表哥,平时见不到面的,呵呵……”王东宝傻笑糊弄过去,又一脸紧张道,“大师父,你一定得救我,那些国际杀手太可怕了!”
“这……”巨子望着王东宝。眼前这败家子并非江湖中人,也并不知晓如今的江湖形势。眼下墨家和兵家正有联合之意,自己和戚啸天私底下也有些交情,如果王东宝犯的只是小事,兵家应该会给自己这个面子。
寻思至此,墨名道:“放心,我自会帮你周旋。不过,事出有因,定是你平素顽劣生事,这才惹出一身祸。你自己也该反省反省。”
“我可没惹上什么大事,只是常去……夜总会……”王东宝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花花世界,看似繁花似锦,却是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你去风月场所狩猎美色,如今却如同猎物,被他人狩猎,一切也都是因果。”墨名正色道,“如你刚才所述,那国际杀手是亮杀门沪堂堂主小暑。此人心胸狭隘、手段残忍,但还并非不识时务的角色。这次我暂且替你摆平此事,望你今后行事低调,尤其是……去夜总会时,要先打听清楚再下手。”看来墨名也已经猜到王东宝是无意中碰了小暑的女人,这才横遭追杀。
王东宝不用猜也知道眼前这位老者定是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当即干恩万谢,心中却已经开始暗骂:“张冰毅本不惧小暑,却装出一副不敌的模样,难道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将我这个大麻烦扔给墨家?真够狡猾的!”
他确实猜对了,不过只对了一半。
旺角一座商城的试衣间里,张冰毅靠在墙上,掏出手机按了几下。
“这次是谁?”手机接通后,张冰毅仰头望向试衣间天花板上的灯。
“这次是正主,大暑,他已在一小时前到达了香港。花门得知王东宝和你在一起的消息后,戚爷便紧急派出大暑支援。附送一条消息,墨家三小姐现在正在大暑手里。”
“意料之中……明天商会,有好戏看了,只差最后一步险棋。”张冰毅闭上眼,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墨尚霜的模样,还有那无辜老太惨死时的一地鲜血,“那丫头……果然还是回头去找我了。”
“怎么,内疚了?”电话那头传来柳夜冷嘲热讽的声音,“原来你也会内疚,真难得啊。话说回来,你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
“最强的矛、最强的盾,你不想看看到底是矛利还是盾坚吗?”张冰毅笑着睁开眼。
“你对小暑下手太重了。”柳夜想了想,忽然开口道,“是因为他杀死了无辜的人吗?张冰毅,这可不像你。”
双方立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或者你做这些只是为了破坏兵、墨两家的联合?”柳夜见有些冷场,又猜测道,“五大家中,势力最大的是儒家和法家。道家弟子虽然个人实力最强,但都云游在野,形如散沙。若要抗衡儒法二家,兵墨联合是大势所向。你这么做……究竟目的何在?”
“江湖如棋局。我每做一件事,都等于落下一子。只有兵墨敌对,这棋局才能被破去。破百家以为己任,解干术而傲此生,这便是破家存在的意义。”
柳夜听得半懂不懂,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她转而提醒道:“无论如何,你要小心大暑,他的兵刃很邪,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出刀。因为在他亮出兵刃的那一刻,对手就会死于非命。”
“谢谢,我已有所耳闻。”说完,张冰毅挂掉电话,身子靠在墙上,凝望着天花板。他有些心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再过几个小时,他将会迎来一场恶战。
直到下午五点,墨名还是无法打通墨尚霜的电话。
“这孩子哪儿去了?”墨名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又把视线移向王东宝,“你能联系上你表哥吗?”
“他、他说用手机联系会被花门窃取信息,所以……”王东宝赶忙摇头,生怕眼前这位武林前辈迁怒于自己。
“恐怕是出什么事了。亮杀门乃戚啸天直管门派,他平素和我交情不错,如今更是两家联合之际,在这个节骨眼上……”
墨名的担心果然在数分钟后被证实。
手机骤然响起,墨名一看是墨尚霜的号码,赶忙接了:“尚霜?”
“墨总。”电话那头,一个阴沉的声音传来,“晚辈无意冒犯,只是知会一声,墨家三小姐如今正在亮杀门做客。”
墨名顿时眉头一拧,怒道:“我与戚爷素有交情,如今亮杀门私拐我徒儿,用意何在!”
“晚辈无意破坏两家关系,但那位弟子却是非杀不可。若墨总以两家大局为重,还请忍痛割爱,将他交给亮杀门处置。”那声音更加阴沉,说到“那位弟子”四个字时,话语中甚至毫不掩饰浓重的杀意。
电话那头的人正是大暑。亮杀门已经通过多方消息证实张冰毅确是墨家弟子,大暑深知墨名对墨尚霜尤为疼爱,所以挟持她以交换张冰毅。只可惜,墨名对“张冰毅是墨家弟子”这个谣言丝毫不知,听大暑说要处置自己徒儿,还当是要处置墨尚霜,不免火冒三丈。
将尚霜交给亮杀门处置?忍痛割爱?尚霜如我孙女一般,亮杀门如今冒犯在先,还敢口出狂言让我忍痛割爱?思及此处,墨名冷冷道:“若我徒儿伤了半根头发,我墨名定要让亮杀门付出代价!”
墨名挂了电话,心中满是怒火:“我甚敬兵家,兵家却视我墨家好欺,如今竟拐我爱徒,还让我忍痛割爱?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她!”
香港虽是繁华都市,但高楼林立之间亦有许多小街,贫穷无业的人多在这儿聚集。他们住在阴暗潮湿又窄小的出租屋里,虽然并不富足,但享受着政府给的社会保障,日子过得也算安逸。闲来无事的三姑六婆就喜欢凑在一起打打麻将、说说闲话、管管闲事,偶尔搬弄一下是非。
是日夜晚八点,一个身穿黑背心、迷彩裤的银发男子扛着一名少女走过这条街,立即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喂,你看,那男的肌肉好发达,真是靓啊!”
“他背的那个妞也很正点,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是大陆妹吧?”
“哟,这男人很man啊。这条街是B哥罩的,带这么正点的妞来,B哥那么色,一会儿可有好戏看了。”
那男人自顾自地走,完全无视周围众人的指指点点。他在一间出租屋前停下后,走上窄小的楼台。昏暗而弥漫着红色灯光的房间里,肩头文着蛤蟆的光头屋主立马起身招待:“老板是包钟,还是包夜?”
“包夜。”男人说着丢下几张红钞,拿了钥匙便走。屋主一看这客人财大气粗,立马喜笑颜开:“老板您真大方,隔壁三号房,您玩得开心啊!”
房间还算宽敞,附带一间不到三平米的玻璃浴室,除此之外的摆设只有一张大床,虽说有些潮气,但被褥叠得还算整齐。把少女丢在床上后,银发男子在浴室里接了杯水,泼在她脸上。
“咳咳……”这少女正是墨尚霜。她被凉水一激,醒了过来,只是浑身酸软无力。她眼前一片模糊,但还依稀记得,自己在地铁站追到这男子,和他斗了几个回合,匕首被他的兵器毫无阻力地切断后,还来不及反应,便中了诡计。
“你是谁?”墨尚霜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床边就站着那名银发男子。
“亮杀门,杀手。”这男子的语气很冷淡,不带丝毫感情。
“兵家和墨家素有交情,你绑我在此,不怕……”墨尚霜知道自己此时无力反抗,便暗自运功恢复体力,只想尽量拖延时间。
“交出张冰毅,放你走。”那银发男子的语气和他的眼神一样冷漠无情。
墨尚霜忽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便试探着问:“你是小暑的哥哥……大暑?”
“我已跟墨名通了电话,用你交换张冰毅的命。”
墨尚霜猛地一惊,忙道:“张冰毅已投诚墨家,你这样做只会坏了大事!”
“这我不管,我只知道服从戚爷的命令。”大暑冷冷道,“何况他还废了小暑,于公于私,我都得要他的命。”
墨尚霜听罢倒是松了口气。平时亮杀门杀人如家常便饭,如今遭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这样看来,小暑的确不是张冰毅的对手,可为什么……
两人沉默了片刻,墨尚霜想不出头绪,索性不理大暑,闭目修禅,心中却有些记挂张冰毅,担心巨子就这样将他交给亮杀门。
急促的敲门声忽然传来,夹杂着不耐烦的呼喝:“警察查房!开门,开门!”
大暑一皱眉,双拳紧握。墨尚霜注意到他双手握着的并非刀刃,而是两根细长的金属管。而就是这样两根不起眼的金属管,竟能轻易切断她手里的匕首。
墨尚霜的思绪被门外的嘈杂声打乱,屋主的声音传来:“sir,你行行好吧,我这做生意呢,三天两头地查,客人都不敢来了……”
“sir查房,还考虑你做生意?快点闪开,不然告你妨碍公务!”话音落后,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快开门!”
——虽然敲门的人刻意掩饰,但这声音去瞰口此熟悉,该不会……
外面沉寂片刻,突然“咚”的一声,门被应声踹开,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亮出警徽,嚣张地审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有人举报说,见到一男子挟持一名少女来此。小姐,你是不是被这个人挟持的?”
墨尚霜盯着来人,心急如焚:人家找你寻仇都来不及,你偏偏自投罗网,真是笨蛋!
来者正是张冰毅。他举着警徽,又咳嗽两声,恶狠狠地道:“一会儿这里可能会展开枪战,闲杂人等立刻离开。不然要是穿了心脏、掉了脑袋,倒也能算是因公殉职,棺材盖上还能铺国旗呢,我会向政府申请追加你香港荣誉公民的称号的。”
出租屋老板吓得逃之天天。转眼间,房里就只剩下张冰毅、大暑和墨尚霜三人。
“下次装警察,记得专业点。”大暑双拳一握,手中两根金属管在刹那间同时喷射出透明的刀刃,只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厉害。”张冰毅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刀刃消失的方向,表情镇静,心中却是一沉。大暑的兵刃,果然是传说中的……
想到这里,张冰毅笑着往洗手间的方向退了两步:“亮杀门连续出动两名杀手,对我来说也算是种荣耀了。”
大暑盯着张冰毅。虽然这人表面示弱,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他不由心想:小暑身手不差,在此人面前却一败涂地甚至被废,看来对手还是小觑不得。
张冰毅又向洗手间退了两步:“你出刀速度极快,躲是来不及的,在这个小房间里与你交手,实在是有些吃亏。”
大暑不知张冰毅想玩什么花样,只道他既然敢来,想必墨尚霜对他十分重要,于是将右手那根金属管一横,抵在墨尚霜颈部:“别耍花样。要是你敢跑,她就没命了!”
此时张冰毅已经退进洗手间里,将帘子拉开,隔着玻璃道:“你破坏兵墨两家关系,戚爷怪罪下来,你也担待不起。还有,现在小暑就住在附近的医院里,如果我家三小姐有什么闪失,你猜小暑会怎样?”
大署撤去金属管,狠狠地瞪了张冰毅一会儿,突然怒吼一声,冲了上来。张冰毅也不躲闪,猛然压下面池上方的水龙头。龙头顿时被生生拧了下来,一道水柱喷射而出,重重地砸在玻璃上。
只听“当啷”一声,整个玻璃房顷刻间被巨大的水压冲得支离破碎,大片水雾迅速弥漫至整个房间,将几人的身影都裹了进去。浓浓的水汽下,只听“乒乓”几声,随后便是一阵乱响。大暑凭着直觉回身,却为时已晚,张冰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拉过墨尚霜,从窗口一跃而出。
月色下,墨尚霜搀扶着张冰毅,踉跄走着。张冰毅心中一叹:大暑果然厉害,但更厉害的,却是他手中的那两把兵刃……
墨尚霜见张冰毅腿上一大片肌肤都被灼伤,心疼不已,一边扶着他走,一边半是关切、半是埋怨地道:“你又何苦回来救我呢?”
“他要杀的是我,你才是被连累的。我伤得不轻,大概逃不掉了,你自己快些走,兵墨两家有交情,他不会为难你的。”张冰毅道,“快,回到巨子身边去。”墨尚霜双眼泪光盈盈,却不说话,只是不住地摇头。
“等到杀了他,我就把你还给墨名。”两人身后,黑衣银发的大暑渐渐逼近,脚步沉重而缓慢。他双手各握着一根金属管,仿如暗夜里的夺命死神。
张冰毅背对大暑,耳根微动,突然双手一扬,无数金丝立时从四面八方罩了过来,正是墨家的天罗地网——亮杀门老大戚啸天就曾经栽在了这一绝学上。
然而,天罗地网张开的瞬间,大暑双手两根金属管中再次喷出透明的刀刃——两人这次看得清楚,这哪里是什么刀刃,分明是高压焰,而只有纯度极高的氢氧,才能形成这种透明而极薄的刀锋状火焰。
30000C的瞬间高温,又岂是金丝能够耐受的?一扇扇天罗地网被轻易切成丝絮,纷纷扬扬地落下,天地间仿佛下起了一场金雨,绚烂至极,像是死亡之前的奏鸣曲。
墨家的经典绝学,在这火焰刀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大暑挥动着火焰刀,步步紧逼,而张冰毅却似乎已经黔驴技穷了。他被墨尚霜扶着,眼睁睁地看着那高温致命的武器挥到眼前—一
“你让开。”大暑在两人面前停住,火焰刀直指墨尚霜,“兵墨联合,我不会杀你。”
墨尚霜决绝地摇头,紧紧抱住张冰毅,眼神坚定。她虽不是大暑对手,却能看出他对自己有所顾忌。
若是如此,她便能以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生命为盾,替张冰毅抵挡那致命—击——
哪怕他曾欺骗过她、戏弄过她、轻薄过她,哪怕她曾在墨子殿里恶毒地诅咒他,日日夜夜。
大暑看着墨尚霜,缓缓放下金属管:“好,我不杀他,但要挑断他的手筋和脚筋。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如果你还不愿让开,就不要怪我……”
墨尚霜紧咬牙关,用力摇头,丝毫不肯退让。
大暑闭目片刻,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字:“杀。”
五、尾声
“呵呵……”铺天盖地的杀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冷笑牛牵扯出了一条裂口。
“难怪会有人提醒我留意你的兵刃。”张冰毅嘴角一挑,“离火瞬刃,硝器门打造,喷出的高压氢氧火焰刀能斩断所有兵刃,小小金丝更是不在话下。”
大暑睁开眼,望着张冰毅,并不作声。
“不过,既然要使用火焰刀,就必须装备高压罐。你上着紧身背心,下穿军靴、迷彩裤,怎么看也不像是随身携带着高压罐的样子,这就不得不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张冰毅的表情瞬间从紧张绝望恢复到从容不迫。
大暑“哼”了一声,把金属管转到正手,冷冷地盯着张冰毅。
“当年,国际特种兵联合演习中,有一名特种兵出色地完成了所有任务,却在最后意外负伤,被一枚飞起的弹片插入了左肾。回国后,这名特种兵拜访了硝器门门主,以为其杀敌十人为代价,换取数名工匠耗时三月,打造出一副名为‘离火瞬刃’的特殊神兵。传闻此神兵浸染天火,伸缩自如,可以斩断所有兵刃。据称,当时江湖上诸多刀剑高手都败在此兵刃下,死于非命。今时今日我有幸亲见,才知道所谓离火瞬刃,其实是一对3000℃的高温火焰JJ。火焰无色无形,自然不能被寻常兵刃格挡,而短兵相接,任何兵刃都会在这可怕的高温下立即熔化。”
“知道了这个秘密,你也该死而无憾了。”大暑说着,把金属管伸到张冰毅面前。张冰毅却面不改色,安慰般地轻拍着墨尚霜的脊背,笑道:“小小金丝自然无法抵挡离火瞬刃,但是你却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
大暑皱了皱眉,冷笑一声:“少玩花样,这副兵刃根本毫无缺点。”
“是吗?”张冰毅轻笑一声,“离火瞬刃由玄铁精钢铸造,输送氢氧的管道都随着经脉埋植在你体内。而那个隐形的氢氧罐,就埋藏在你被割去的左肾的位置。”
说到这里,张冰毅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微笑:“所以,这副兵刃从头到尾都是和你连接在一起的。既然是玄铁打造,那它的克星便是……”随着话音落定,张冰毅用力一勾右手小指——原来除了天罗地网之外,他还有一根金丝未曾勾动。
那一瞬间,整条街的街灯闪了几下,倏忽熄灭,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噼啪”几声轻响后,大暑身旁不远处一个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上迸出几蓬火花,在一片漆黑的街巷中显得格外清晰。“呼”的一下,那些广告纸纷纷燃烧起来,借着火光可以看到,破旧的电线杆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无数金丝,而那些金丝的末端,正连着高压电线。
大型的磁场线圈,在达到饱和后,便会产生巨大的磁力。张冰毅抱紧墨尚霜,用力向后一跃,而大暑还来不及展开离火瞬刃,整个身体就被磁力吸住,和附近的铁钉、铁罐一起被卷入以电线杆为中心的磁场里。
通电灼热的金丝疯狂地灼烧着大暑的皮肤,随着几声惨叫,“轰”的一声,埋藏在大暑左肾部位的氢氧罐由于高磁热的作用而发生了猛烈的爆炸,大暑的身体被炸得支离破碎,幽暗的巷子里顿时血肉横飞。
墨尚霜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又不能置信地望向张冰毅。
“傻丫头,我不是说了,亮杀门的高手都不是我的对手。”张冰毅揽着墨尚霜的肩膀,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场战斗,他看似胜之不武,其实赢得极为吃力。电线杆的位置、缠绕金丝的匝数、与大暑对峙的走位、引发装置的时机……这一切都在他的严格掌控之中,若是稍有差池,便是生死之别。直到大暑身体爆裂开来的那一刻,他才锁定了胜局。他想方设法把大暑引到这里,心思总算是没有白费。
墨尚霜眼睛一红,眼泪簌簌落下,一头扑进了张冰毅怀中。
这样,兵墨联合……就再也不可能了。张冰毅忽然感到喉咙有些发涩,他强压下莫名堵在心头的那口气,伸手理了理墨尚霜额前的乱发,轻声道:“喂,救了你,总算是功劳一件。由你引荐我入墨家,这总成了吧?”
墨尚霜眼中还噙着泪,心里早已软成一片,用力点了点头。
“柳夜,你怎么看?”荷花池里,一叶扁舟穿梭在莲蓬花藕之间。舟内一人执桨,另一人斜倚船头而坐,白衣胜雪,面戴薄纱。
“他太可怕了,可以说是算无遗策,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柳夜在岸上低头道,“每一个细节,都是一步小棋;而一步步小棋,又形成一局大棋……他想尽办法阻止兵墨联合,因为这是破去百家……”
“哦?整个百家,万千豪杰,难道都是他手中的棋子吗?呵呵,兴许他自己也只是其中一枚棋子而已呢?”舟中女子轻笑一声,“那你就继续当他的棋子,按他说的做吧。破百家以为己任,解干术而傲此生……狂妄得很啊,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傲气又嚣张的人了。”
“他已经成功加入墨家,而墨子大寿近在眼前,届时……”
“届时,整个局势,也该一目了然了。”
小舟缓缓远去,白衣女子站起身来,背对岸边,雪白的衣袂如同被风吹散的云,渐渐消失在岸上人的视野中。
(完)
(责任编辑:蓝汀邮箱:[email protected])
下集预告
张冰毅再次粉碎了戚啸天精心布置的杀局,戚啸天会善罢甘休吗?下次他又会派出怎样的高手去对付张冰毅呢?兵墨两家的关系处在崩溃的边缘,那么在香港商会上,他们会分别与谁结盟,而百家争鸣的局势又将如何发展呢?精彩后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