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剑殇
苏禅
苏禅
遇见那个少年的时候,我正在将酒杯里的药丸用筷子夹碎。
阳光酥软,酒肆里充满了慵懒的味道,那少年的到来却像是暖阳下陡然响了一声惊雷,一下子就用他散发出来的剑气割开了满屋子的安静。
他是急切的,每一步都迈得大而急,像是有无数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去做。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持剑的方式——左手持剑,剑身紧贴着小臂,竖在左胸前。这种持剑方式,张扬却也紧张。这暴露了他依赖自己的剑,信奉自己的剑,随时准备出剑一战的心思——正如当初的我。
那时候的我,也急,也随时准备出剑,那是因为我心中尚有梦想,我想用我的剑成名。
少年风尘仆仆,必然走过了很多地方,我可以猜得到,他东奔西走的目的,就是用他的掌中剑,博取身上名。
他是英挺的,眉如剑,鼻如峰,虽然一脸疲惫,但是眼睛里的光芒依然是明亮的,健康的,而这光芒也让他更加英俊夺目。
我看了看酒杯中正溶开的药丸,心底升起一丝黯然。当初我也是这样健康而充满活力的,可是现在却只能用药丸来维持生命。我的眼睛早就暗淡下来了,因为当初那道剑光的烧灼……
少年要了三个馒头、半斤牛肉,没要酒,只要了白水。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对付馒头和牛肉,似乎此时此刻,吃掉它们就是他最大的事情。所以他吃得很快,我还没有从萎靡的感怀里回过神来,他就已经放下饭钱,直起身子。
我本以为他要离开了,他却忽然看着我,说了这么一番话:“你看了我很久,那么你就要记住我。我叫薛扬,来自厄关之外。但是你不要以为我只是荒原里的乡野小子,我是剑客,是要打败离界所有剑士,摘下尊剑城城门金匾的人。终有一天,我必将名动天下!”
说完,他霍然转身,消失在门外那热到让人微微战栗的阳光里。
我再见到那叫薛扬的少年时,是在莽公城。
长街上,我牵着我的瘦马慢慢行走,一道剑光忽然闯进了我的视野。
我抬头,面前是一座巨大的牌坊,顶上有两个人傲然而立,散发出如剑一般凌厉的气场。
左边那个一身紫衣、身形颀长的白面长须客是尊剑城第十三轮名剑榜上排名十五的钟沐,而右边那个布衣铁剑的少年竟是薛扬。
此刻的薛扬已经不是酒肆里那副匆忙的样子,他很稳,就像他脚下的牌坊。
他竟然已经能挑战这个级别的剑客了吗?我心底暗暗吃惊。
钟沐的剑法来自于无境玄功,在离界成名已经三百年,鲜有敌手。钟沐散发出的浓烈剑气仿佛具象成形,在剑身上围绕着躁动不安的龙形云气。再看那少年薛扬的沉稳,我知道,钟沐必会败在这少年剑下。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剑光一闪,钟沐出手了。
钟沐身为前辈剑客,面对这个初出茅庐的铁剑少年,竟然率先出手了!
钟沐持剑飞身而起,剑身上的龙形云气舞动起来,缠绕着那道电一般的剑光,呼啸着,似乎能劈开空气,忽然就到了少年眉目之间。
薛扬的布衣猎猎扬起,而他竖在胸前的剑突然斜斜一挑,向着龙目点了过去。
我仿佛看到一道暗色的剑气,散发出黑色的光,忽然贯穿了剑龙的双眼。钟沐那声势浩大的一剑因为那一道剑气而陡然冻结了,龙还在飞,云还在绕,钟沐的身体还在空中,但是他们同时僵住了。
薛扬却骤然动了起来。他的身体飞在空中,剑竖眉间,右手五指密雨般弹在他自己的剑身上。一阵琵琶般的声响连串响起,强大的剑气瞬间如同乌黑色的线雨当空落下,贯穿了冻结的钟沐和剑龙,鲜血飞溅,钟沐身死。
薛扬用的,竟然是墨流术催动的剑法!
我的心轻轻颤抖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墨流术,我不会从身体到心神都受到重创,以致于再不敢动剑,再离不开这续命的药丸。
看见钟沐的死亡,我似乎看到了当初被那一剑重伤的自己。
我在长街上战栗起来,没注意到薛扬的剑雨已经落尽,牌坊和钟沐在微风里碎成灰色的粉屑,而薛扬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等我从战栗中回过神来,长街上和煦的阳光里已飘起白色的雪。
夏季雪?又到了圣皇的忌日了吗?
我抬头看着远方,无数剑客正从四面八方聚集,齐往尊剑城而去。在那许多剑客的身影中,我看到了薛扬挺拔的背影,他左手抱剑竖在胸前,肩头露出剑柄,仿佛还在得意于他那乌黑色的墨流一剑,扬着他的威,勾着我的魂。
我知道自己必须跟着他,我必须知道他和她有没有关系。我无意报仇,但却不可抗拒地随着他而去。
我赶到尊剑城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为迎接圣皇忌日才会降临的离界四时景,已经过了夏日雪、秋日芽、冬日花,正进入春日枯,尊剑城的万仞城墙变成了灰白色,弥漫着悲凉肃穆的气息,就连城门上的金匾都成了银色。
浮云低垂,隐有悲声,仿佛天地都在追思圣皇在世时的绝世威仪。无数剑客捧着自己的剑围在城门外仰望着,那是一种无声的朝拜,垂伏佩剑,以此表示对圣皇的尊仰。
我知道这些人大多没有见过圣皇,没看过他的不败无双的剑法,没见过他丰神俊朗的不凡气度。但是他们都知道圣皇的威名,都听说过圣皇的传奇。也许从他们拿起刀剑的那天起,他们的心里就种下了“习剑者尊圣皇”的观念,圣皇对于他们,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一个信仰。
“呵。”我笑得有些讽刺。
我知道,这些人并不知道圣皇去世的真相。尊剑城传出来的消息是圣皇剑法已经通神,所以白日飞升,化入九天。而真正导致他死亡的那悲惨的一败却被彻底掩埋,没有透露一点风声。圣皇死了,他的声名却越发响彻离界,真正成为了所有剑客心里的神。
他是尊剑城造出来的神,以欺瞒塑造出来的神话,刻在所有人的心中。
我垂着头,在人潮里找到一个僻静一些的角落,靠着墙席地而坐,闭着眼感受人潮,我知道薛扬必然也在其中。
一股异香突然飘入鼻腔,我睁开眼睛,身边的荒草地上竟然盛开了一朵七色莲花。
我不由一惊:现在四时景正进行到春日枯,天地间应该只有枯萎衰败,这一朵七色莲花却如同示威般在旱地傲然绽放,是出自何人之手?
城墙下的剑客们已经骚动起来,显然,大家都看到了这一朵莲花。
一道凌厉的光芒忽然耀起,紧随而来的是一个金甲剑客,他挥舞宝剑,强烈的剑气带起的剑风卷起了地上的枯草,似乎幻化成了一把草剑,凌空向蓬花斩来。
我站起来,小心地闪避开了。
草剑如电,转瞬已至莲花蕊下。剑还未斩下,忽然又有一朵七色莲生长出来,恰好顶开了那草剑一击。
“哪里来的妖人,竟敢在尊剑城下做如此大不敬之事?”金甲剑客开口喝问,草剑飞散。
忽然有一个柔弱的女子身影自远方出现,慢慢走向城墙。女子是七色的,穿着七色的衣衫,戴着七色的头饰。她是妖异的,却妖异出一种柔美和绝艳。她瀑布般的长发散落到荒地上,一时间七色莲花大盛,遍地绽放。
女子在莲花组成的七色花海中低垂着头,看也不看周遭已经蜂拥而至、成合围之势把她困在中间的无数剑客一眼,只是折断一株莲花,以莲茎为箫,吹起一首悠扬缥缈的曲子来。
那曲子一起,七色莲海竟也随之起了波澜,花瓣摇曳着,恍若彩蝶之翼,飘然而舞。一时间仙乐飘飘,蓬花轻舞,铺天盖地的荒芜,一瞬间就换了天地,成了美轮美奂、生机勃勃的夏景。
“七色莲姬!是隔世宫黄泉水筑的主人七色蓬姬!”人潮里一个剑客l抖着喊了起来,“这是当年唯一能和圣皇战成平手的绝世妖女!”
这一声喊立刻如瘟疫般蔓延到每一个剑客的心中,一股森寒而战栗的恐惧不可抑制地飞散开来。我知道,眨眼间,这个消息就会飞进尊剑城,传到圣皇的三百三十三重琉璃宫里去,很快就会有尊剑城掌事的人出面。
我紧了紧衣襟,垂首混进了人潮中。
七色莲姬的箫声还在幽幽响起,围拢过来的剑客们已经如潮水般开始退却。面对这个可怕的女人,没有人有勇气冒着生命危险来维护那个见都没见过的圣皇,所谓的威仪也只不过是传说。
“莲姬驾到,尊剑城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箫声莲舞中,忽然有一个朗然语声响起,虽未见其人,但随风摇曳起舞的蓬花却似乎安静了许多。这说话之人慢慢从莲海中现出身形来,只见他身长八尺却不显高大,面目威严却不见怒色,一袭紫衣,长髯垂至胸前,竟然也泛着淡淡的紫色。
剑客们已经开始低声议论:“是尊剑城‘南丞北相’中的紫衣剑丞华霄子到了。”
七色莲姬的箫声婉转,一个空灵女声幽然响起:“圣皇明明是被人打败身死,为何一定要编织一个谎言欺瞒世人,让离界人还当尊剑城才是离界千古独尊之地呢?”
她的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在无数剑客中瞬间散开,虽没有立刻被人接受,但是却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莲姬此言可有根据?今日是圣皇忌日,莲姬来此散播这等谣言,莫非是要与尊剑城为敌吗?”华霄子语声微怒。
“我可无意与尊剑城为敌。”蓬姬继续道,“我特意来此,就是要接管尊剑城,将隔世宫与尊剑城合并在一起,那便是离界里无人可以撼动的独尊之地,尊剑城的威严也得以继续下去。”
华霄子的脸色愈显冷静,淡然道:“圣皇虽已飞升,但是我等驾下之臣仍在,尊剑城还容不得人如此轻视。”
“呵呵,我也知道若只是说说,你们这些迂腐之人是怎么都不会接受的。”蓬姬微微冷笑道,“既然如此,就在这万千剑客面前,让我来领教一下尊剑城的高招吧。”
华霄子叹息一声,一手微微扶额,一手从身侧的剑鞘中慢慢抽出一把寒光铁剑来。
场中立刻有了些骚动,众剑客纷纷兴奋起来,翘首注视着华霄子和七色莲姬。
圣皇在世时的威仪自然无人得见,尊剑城“南丞北相”的神威,见过的人也同样不多,而传说中恐怖的隔世宫主人七色蓬姬更是难得一见。谁也不知道当紫衣剑丞对上隔世宫主,会是一场何等气势磅礴却又恐怖血腥的争斗。
一时间,所有人既兴奋又惶恐,剑客们不由自主地后退,让开一片空地,但是目光却聚集过来,生怕遗漏了这一战的任何细节。
莲姬的绝世容颜忽然晕起一层雾气,箫声似乎也愈发缥缈起来。满地的莲花舞动得越发妖媚,莲姬的七色长裙飘然飞舞,杀气不可抑制地四散开来。
“华霄子,你出手吧。”蓬姬极尽轻蔑地道。
华霄子弹剑轻吟,飞身而上。
剑之一道,分为持剑、催剑、御剑三个境界。持剑乃是最低等的层次,需要剑客修身,以自身之武道为攻,以剑为器,持剑攻击;催剑则需要剑客练气,可于战阵中以气催剑,隔空攻击;而御剑需要剑客修心,达到如此境界,只需闭目冥想,自然神剑合一,千里亦可御剑伤人。
华霄子作为尊剑城仅居圣皇之下的顶级剑客,谁都料定他必然深谙御剑之术,但是想不到的是,他出手一击,竟然是合身飞上,剑随人动,使用的是最低等级的持剑之术!
但毕竟是顶级剑客,他如此攻击,其威之烈,语言难以形容。
而我明白,华霄子之所以这么出招,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唯有合身舍命,才能有一丝胜算。
只听一声剑吟隐如龙啸,紫光暴起,华霄子华丽的紫衣似乎已然幻化成一把通天彻地的神剑,飞舞起来,有劈天裂地之威。
人群中惊呼之声此起彼伏,一众剑客又开始纷纷后退,虽然他们之前已经退得足够远,但是这一剑之威还是几乎伤到了他们。
他们的目光仍没有离开战阵,只见华霄子声势骇人的剑光里,七色莲姬依旧如画中仙娥一般侧身垂眉,箫声袅袅,仿佛那惊天动地的一剑,根本不在她的眼中。
华霄子已至近前,莲姬眼角轻轻一挑,丝毫不见多余动作,但是华霄子的剑光忽然就有了变化。
那暴起的紫光先是变赤,紧接着又变黄,然后依次变成白、黑、蓝、橙,又复归于紫,而此时的紫光已经不是华霄子催动的紫光,只听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飞起的身形骤然坠落在遍地莲花之中。
堂堂尊剑城紫衣剑丞,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被七色莲姬击溃。
众剑客纵然大多已猜到华霄子必败,但是也绝对没料到他会败得如此不堪、如此迅速,快得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时场中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才齐齐响起一片嘘声。
华霄子的尸体被尊剑城的城卒抬走了。
虽然只是一人战败,但是此时此地,尊剑城的威严已经大大打了折扣。我混在人群中看着,满心都是喟叹。圣皇去世,尊剑城的威严亦不复当年。
之后,尊剑城又派出了北相公孙兰花、西帅轩辕弄情、东将杨断、殿前四卫以及龙甲七绝,但是面对七色莲姬,他们全都败下阵来,似乎天要亡尊剑城了。
场中已是一片狼藉,剑客们蝗虫一般骚动起来。
我已经无心去看那些败将,我要看的是那个少年,那个骄傲的浑身充满了斗志的少年——薛扬。
以我的揣度,他早就该出现了,可是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他却仍然不见踪迹。我的心微微焦急起来,似乎我的算计出了偏差。
莲姬的箫声再次缓缓奏起,似乎连尊剑城高大的城墙都被她散发的强烈气场染成了七色。圣皇的忌日已经彻底被羞辱,尊剑城城门紧闭,纵使在天下剑客眼前颜面尽失,也再不肯打开城门了。
西方一轮红日渐渐升起,莲姬的箫声一直未绝,今日,尊剑城的城门似乎守不住了。
这时候,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薛扬持着他的剑,缓慢却坚定地走了出来,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向莲姬。
薛扬的身影在那浩瀚的莲花海里显得那么渺小,但是他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莲姬的箫声突然停了下来。
莲姬垂着手,目光炯炯,仿佛流动着七色的光芒,呆呆地看着走向自己的那个少年,一时竞痴了。
薛扬终于走到了莲姬面前,他摆了一个略显僵硬却充满气势的姿势,看着莲姬的眼睛说:“你打败了我要打败的剑客,所以,我要打败你。”
莲姬笑了。这是从她出现在这里后,第一次露出笑脸。
她一笑,似乎遍地莲花都笑了,连天地都笑了。
那是一种极致的美,除了当初打败我的那人,我相信也只有此时此刻的莲姬可以笑出这样的美了。
莲姬的美是因为薛扬,若薛扬不在,我相信莲姬亦无法笑得如此绝美。
“你…-.不怕死吗?”莲姬轻声吐字,曼妙如歌。
“我不会死。”薛扬说得很直白,但是他并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自信。
“我很喜欢你,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莲姬说。
薛扬没有接这句话,他来这里,本也不是为了说话。
莲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闭守隔世宫不出,是因为两个人。一个是这尊剑城的主人,圣皇苏漠北,另一个则是墨流岛的乌眉仙子洛郦裳。据我所知,苏漠北一败身死,就是败在洛郦裳剑下,而洛郦裳亦因那一战身负重伤,再不能动剑。而你……你的眉眼之间,似乎有洛郦裳的痕迹,你是不是她的孩子?”
薛扬的眉峰轻轻挑了一下,我看得见,所以我知道,莲姬的话点破了他的身世。
“其实墨流岛已经打败了尊剑城,只是世人不知,所以今天你又来挑战,对否?”莲姬继续道。
薛扬终于摇了摇头:“那一战,圣皇虽败,但是死的却是我娘。”
“哦?”莲姬懂得什么时候话该多,什么时候话该少。
薛扬果然接着道:“从我小时候起,我娘就总念念不忘要打败圣皇。她把自己困在墨流岛上,一困就是百余年,她天天练剑,把自己所有心血都放到了剑术上,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活着,就是为了打败圣皇苏漠北。
“后来,她的剑术练成了,她在墨流岛的海边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泪珠晶亮,如同大海边熠熠生辉的珍珠。然后她带着剑离开墨流岛,赶到了尊剑城。
“我虽然没有跟她去,但是我知道她与苏圣皇的一战一直打了三个寒暑,最后,她耗尽自己所有心血使出墨流术,催动了最强一剑。用这绝世一剑,一举击败了圣皇,但是她却燃尽了生命,如烟花一般凋零,死得灰飞烟灭。”
薛扬坚毅明亮的眼睛里有了晶莹的波动,他似乎并不是在对莲姬诉说,而是沉浸在自己对母亲的追思中。
“我娘那种以生命为代价的胜利算不得真正的胜利,所以,我立志一定要打败苏漠北,是真正意义上的打败。我多年来苦心练剑,终有所成,只可惜圣皇苏漠北已经白曰飞升,我没有机会与之一战。但我还是来了,我要打败尊剑城所有的成名剑客,搞下尊剑城门上的金匾。”少年抬头看了看万仞城门上那高悬的金匾,“那样,至少也可以安慰我娘的在天之灵。”
莲姬静静地听着,所有的剑客也都静静地听着,此刻天地间似乎安静得只剩下了薛扬一个人的声音。
“现在,你先我一步打败了尊剑城所有厉害的剑客,那么我就要打败你,准备出招吧。”最后,薛扬对渤姬说。
“孩子,你错了。”莲姬淡淡道,“我已经说了,苏漠北并不是什么白日飞升,他是被你娘打败了,一败涂地,所以他死了,丧家犬一样死了。你娘确实是胜利了,完完全全地胜利了,你已经不必一门心思地追求更多证明了,更无谓与我相争。”
莲姬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并不想杀死你。”
“你不必多说,我无论如何都要打败你。”薛扬倔强而坚持。
“你这样的少年我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过了,可惜,可惜……”莲姬毫不掩饰自己的惋惜。
薛扬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持剑的左手。
莲姬无奈,她的目光里流露出黯然与落寞,然后,她轻轻把莲茎箫置于唇边。
多年后,我甚至可以忘记自己当初那一败时的战栗,却无法忘记那日薛扬与莲姬的一战。
那一战似乎战了很久,又似乎只是须臾,我无法形容它,我相信当时在场的无数剑客一样无法形容它。
那一战的结果是,莲姬和薛扬谁都没有败,也谁都没有胜。他们倾尽全力一战之后,都变得虚弱不堪。
莲姬散发出的七色流彩暗淡成了灰色,莲花凋零,一地残骸。
而薛扬那坚毅的目光闪烁了,那结实的似乎永远挺直的脊背也微微有了些弯曲。
我在人群中看着,满心黯然。
薛扬拄着剑,抬头看看那高不可及的城门,金匾仍高高在上,仿佛在耀武扬威,他却没有力气飞身上去摘下它了。
莲姬也已没有力气吹箫,她轻轻叹了一声:“孩子,你为什么如此较真呢?你我都上了他的当了。”
她的声音变得苍老而无力,我确信除了我和薛扬,没有其他人可以听到。
我从人群中慢慢走了出来,挥挥手,霎时凭空立起一道屏障,阻隔了所有剑客的眼睛和耳朵。
薛扬感受到了我的气场,回过头来看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
莲姬也看到了我,脸上却挤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我心里在冷笑,现在,她已经没有资格对我轻蔑了。
我背着手,缓步而行。
多久了?我真的已经快要忘了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傲然地挺起胸膛行走了。
当年那一战,我败北,我垂伏,我从高耸的神坛上彻底跌落到俗世的泥土里。黯然离开尊剑城的那天,我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睛,我惧怕他们的目光,我怕在那些目光里看到怀疑、失望,甚至同情。
是的,我就是传说中已经身死的圣皇苏漠北。不过,我既没有白日飞升,也没有战败而死。
我没有飞升的资格,也没有自杀的勇气。
我像一只落水狗,沿着俗世肮脏的街边前行,逃避到了没有人认得出我,没有人找得到我的地方。
这么久以来,墨流剑的威力仍在噩梦里追逐着我、折磨着我,让我不敢抬头。
所以当我发现薛扬竟然也是使用墨流术催动剑法的时候,我就动了心。
于是,我把“圣皇其实是战败身死”的消息透露给了隔世宫的捕风捉影使,我知道得到消息的莲姬一定会大闹尊剑城,也知道她一定会选择我的“忌日”这天,在天下剑客面前让尊剑城颜面尽失。我还知道,薛扬一定会在这天赶到。我想,当莲姬打败了我座下所有高手,她要面对的,就必然是为了挑战我的臣子们而来的薛扬。我没有猜错。
现在,我的计谋成功了,我最大的两个敌人相争而溃,都成了强弩之末。虽然我为此失去了众多优秀的臣子,但是他们的生命属于我,为了我的重归,他们可谓死得其所。
我傲然而行,心里全是即将胜利的欣喜。
自年少时,凭着一把剑打遍离界,一步步成为圣皇以来,我已经多久没有体验到这样胜利的喜悦了?这感觉真是太舒服了,舒服得让我忍不住想要大笑出声。
我真的笑了。现在的我有这个资格。
我就这么笑着,走到了莲姬和薛扬的身边,然后停下来,以俯视的姿态把目光赏赐给他们。
“圣皇?”
莲姬因虚弱而变得苍老的声音里还带着那该死的轻蔑。
听到她的话,薛扬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
“你知道得太晚了。”我同样轻蔑地说。
“你算计得很好,现在我们都败给了你,尽管你一剑未出。”莲姬毕竟还是聪明的。
薛扬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眼睛里渐渐燃起火焰来。
他依然是骄傲的,锋利的,但是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孩子。
我傲然道:“是的,你们败了,尊剑城的圣皇依然是天下无敌的。尊剑城的神威不是墨流岛或者隔世宫可以动摇的!”说完,我运功发力,催动神光云气,那久未上身的幻彩皇衣也重新穿回了身上。
“你好卑鄙,你是一个胆小鬼。”薛扬终于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看看他,没说话。
薛扬毕竟还太年轻,没有像我这样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挫折,他不会知道我的荣耀来得有多么艰难。所以哪怕我卑鄙下作,哪怕我用尽阴谋,我也不会放弃这赞尽心血才得来的荣耀。
“我要与你一战。”薛扬竟然还这么说。
“你已经没有资格与我一战了。墨流岛,永远是尊剑城的手下败将。”他既不知,我就告诉他这个真相。
“拿出你的剑来。”薛扬却只是这样说。
说实话,薛扬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年少的我,但是看在我的眼里,却只激起我的愤怒。
“我不想杀你。”我慢慢地说,我要他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接受我说的每一个字。
“拿出你的剑来!”薛扬倔强得好像一个傻子,他用和我一样的语速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我拿出了我的剑,这是一种仁慈,是我赐予薛扬的恩德,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没有资格看到我出剑。
但是我既然亮剑,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心下其实是黯然的、惋惜的,但是那都不会在我的剑招上流露出来。
我吹吹我的剑锋,流动的剑芒里映照出了我依旧完美,依旧威仪万千的容颜。一剑在手,我就已经不仅仅是离界的圣皇,我是天地的皇,我是一切的皇!
薛扬似乎感受不到我的剑威,他挺直脊背,又提起了他那把黑铁剑。
此时此刻,我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所要经历的才是我此生最险恶的一场激战,相比之下,当初我败在他娘剑下的那一战,已经轻巧得什么都算不上了。
薛扬一提起剑来,那种独属于他的剑气似乎飞速地蓬勃起来,他就在我的震惊中出剑了。
我无法理解,他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怎么会突然恢复得如此之快?
七色莲姬冷笑着退后,她似乎比我看得更分明。
难道刚刚与莲姬的一战,薛扬并未尽力?难道他刚刚那颓废的样子不过是为了引我出来?我没有时间去想了,凌厉的剑气已经劈空向我袭来,我只得收敛心神认真对敌。
不可恩议的是,薛扬在和我的战斗中,竟然可以不停地吸收着我的剑气,我迅速地感到疲惫,而他,愈战愈勇!
终于,我看到我那阻隔万千剑客的屏障有了颤抖的波澜,我手心已经有了汗渍,心里亦有了惊慌。
莲姬就在不远处冷笑着,她忽然慢慢开口:“你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吸收你的剑气吗?那是因为他本就出自于你。当年,你为了夺得声名,背弃深爱你的女子,纵剑天下,你可知她腹中其实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你虽无义,那女子却爱你至深,为了让你回到她的身边,她把自己困在墨流岛,苦心研习剑术,只为打败你,摧毁你的争名之心,和她安安稳稳地在一起过日子。
“但是当她找到你,你竟然已经不认识她。所以她毫不留情,打得你溃败垂伏,打得你心灰胆丧。她败了你,却终究没有挽回你,所以她死了。她不是死于你的剑下,也不是死于元神耗尽,她是死于绝望,因为她永远失去了所爱。”
莲姬的话让我如被雷击,思绪陡然飞回年少之时。
草华山那一夜云雨之后,我绝然而去,那个美丽的女子,竟然有了我的孩子吗?
我不愿相信,但是我无法不相信。因为薛扬依旧在吞噬着我的剑气,那只有我的孩子才能做到!
我的剑变得无比沉重,已经只有招架之力。
薛扬却似乎听不到蓬姬的话,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他的剑上,他的剑只对准了我。
他不知道我是他的父亲,他只知道他的母亲为了我,自囚在墨流岛练剑百年,他只知道他的母亲为了我,得胜却身死。他唯一的信念就是打败我,真正地打败我!
我已经怯了,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的儿子而手软,但是我却因为他越来越强的剑气而真真正正地怯了。
“你算计得很好,但是你却终究算不过天!”莲姬毫不留情地讥讽着我,“你真的要死了,死在你儿子的剑下。哈哈哈,你是不是很开心?”
这个恶毒的女人,她激起了我无比的愤怒。
薛扬的一剑又已刺来,我淡然一笑,没有闪避,而是举起我的剑,飞身刺向了七色莲姬。
当我的剑贯穿蓬姬的身体时,薛扬的剑也刺穿了我的身体。
我低头,蒙咙间似乎看见自己的身体发出淡淡的金光。我知道,我要消散了。
薛扬拔出了他的剑,向着东方跪下了。
他杀死了他的父亲,却只跪拜了他的娘。
我心中绝望而轻鄙。绝望是因为我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轻鄙则是对自己算计的讥讽。
我死了。
临死的时候我看到薛扬飞身摘下了城门上的金匾,扛着它昂首走进了尊剑城。
我用我最后的精神祈祷,只求上苍让我的儿子不做圣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