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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歌
南宫七杀
文/南官七杀 图/宋立军
朔风怒雪,山道蜿蜒。凌破云策马狂奔。
戌时赶到张家庄的念头烧灼着他。无边白地,蹄下飞退。转过一片巨松林,村落赫然入目。他翻身下马,还不及舒一口气,眉头已皱起。
庄头雪野,碎琼乱玉,尽是战马蹄印,不想那人革了职,还有人随行。凌破云叹了口气,握紧手中鸢尾枪。雪芒影映下,十字枪刃通透无形。他只想杀张凯,并不愿伤及其他好汉。留下爱马,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张家庄,而此时的庄内正有异事发生。
庄子南面马厩中,一只黑狗正蜷头而睡,几声奇怪的轻响惊醒了它。黑狗汗毛骤竖,起身怒吠。只叫了两声,雪下蓦地伸出一双手掌,干枯若鬼爪,穿过围栏一扯,黑狗身首异处,血雨落地,转瞬冻结。鬼爪抓了狗头,无声潜入雪中。
大地又是一片煞白。
庄头那些蹄印左弯右拐,最后消失在南面的竹林前。凌破云正懊恼间,转眼望见十几步开外的马厩和茅屋,不禁大喜。南面马厩旁的土黄宅子就是张凯家,这是王天给的消息。
他慢慢走过去。
马厩无马,张凯并不在家,四下里也不见王天的标记,自己定是来早了。凌破云这样想着,拂了宅前石凳上的积雪,坐下静候。
夜雪簌落,寒意森然,一如绍兴十年的郾城。
那日也是漫天飞雪,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携二子,亲率一万五精锐与岳家军对阵。金军出动了“铁浮屠”,重甲骑兵三骑一组,只进不退,纵横冲突,如沙场魔兽。岳飞遣子岳云,率持麻扎刀和钩镰枪的八干背嵬军迎战,勇将杨再兴和张凯双骑突阵,浴血奋战,战至天黑,金军大败。那一战,让凌破云犹豫要不要为兄长报仇。
或许不该来,张凯没做错,兄长没得选,自己为兄报仇却也天经地义。凌破云神思恍惚,念头交锋。
“咔咔”的踏雪声,由远而近,断了他的回想:
“王天?”凌破云立起,望向来路。
蹄骤雪飞。骑者黑衣黑马黑枪,胸扎包裹,鬼魅般现身竹林前。
来人并非王天。
不等凌破云发话,怪风呼啸、竹林积雪狂射黑衣骑者。白影比雪更急,前后左右,狼牙棒、铁矛、弯刀、飞叉,猛烈攻击,颇有沙场对决的气势。
飞雪纷乱,黑枪如龙!
扎!挑!点!刺!
白影无声齐坠。
黑马身下积雪突裂,长弓拥出,弦只一响,三箭齐发,这才是致命杀招。
骑者急扯缰绳,黑马侧翻,堪避破腹之险。
刺客手动,又是三箭入弦,直指落马骑者后心。
凌破云手中白芒一闪,刺客倒地,三箭斜飞,落在骑者身侧。
他拔起鸢尾枪,直视骑者:“张凯张大人?”
“正是。”骑者应了一句。
黄宅子木门“咯吱”轻响,倾出一缕红光,门内有妇人问:“你回来了?”
“是,我带了岳帅的东西来。”张凯恭敬应答,走入宅中,片刻又走出门来,胸前包裹已不见,他抱拳道,“未请教……”
“武阳郡凌破云。”凌破云握紧鸢尾枪。
竹林深处,一人闻言皱眉:“刺王凌破云?”
张凯想起的却是另一事:“武阳郡?凌破风是……”
“我大哥。”凌破云双眉微拧,肃杀之意犹胜飞雪,“洞庭一役,他死在大人枪下。”兄长的浓眉大眼盘旋脑中。当年兄长刀法大成,要投军报效,自己却身中奇毒,只有奇药别离珠可解。药的主人杨幺,要兄长以命换药。当凌破云醒来,不远千里寻到洞庭时,杨幺被平,兄长沉江。
“今晚我张凯欠你一命。”
“救你,只为杀你。”
“我连日赶路,才到家门,无论如何,总该让我吃顿饱饭吧!”张凯目光波澜不惊,“顺便请你喝酒,以谢救命之恩。”
二人在石桌旁坐下。张凯取来半盘冷兔肉,半盘花生,双箸一壶,在两个瓷碗中倒满了酒。
凌破云微觉奇怪,这些事本应宅内女子来做,可她非但不现身,反而关了门。他转眼碗中,酒红如血,诡异夺目。
“不敢喝?”张觊微露讥笑。
凌破云举碗饮尽。只感舌尖醇厚烈辣,一入肚,血脉贲张,雪寒顿消,与宋酒大异:“燕酒?”
“这金澜酒夺自女真王帐,是完颜宗弼的酒。笑谈渴饮匈奴血!”张凯仰头,迎雪饮尽烈酒,掷碗恨道,“圣上受奸相蒙蔽,岳帅如此武功文才,却要赋闲,太不值……”
“圣上?昏君而已!”凌破云见张凯悲难自抑,想起初闻大哥投靠杨幺时的无力,他提过酒壶,仰头灌了满满一口,指着左腕间黑珠子,“我兄长用一生换了半颗别离珠,这才太不值……”他曾无数次想象,自小立志报国的兄长,为自己成了叛贼,那日子是如何挨过的?凌破云恨杨幺,可杨幺已死,张凯便成了他唯一的目标。岳家军四方征战,五年间,二人数度擦肩不遇,郾城一战,凌破云矛盾许久,放弃了刺杀。兄长若知他以家仇凌驾国恨之上,必定怪他。四日前,王天传来消息,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张凯也被解职,返归故里。生怕错过机会的凌破云,狂奔三昼夜,这才赶到了张家庄。
酒入愁肠如清流,二人又俱是海量,不多时,酒尽。
凌破云摇摇酒壶,站起身来。
“多谢好酒。”他拱手,神色肃穆。
张凯望见他目中的决然,起身回礼:“请!”
夜雪正密,苍穹森冷。凌破云空地前止步:“张大人可有未了之愿?”
“家有长嫂,岳帅被召,河山未复,除此三者,无他。”张凯提枪,“我也不再是什么大人。”
“凌破云以凌家祖先之名立誓,从今日此时起,张兄长嫂便如破云长嫂,定会好生供养,决不怠慢。其余二事,破云力有未逮,不敢揽上身。”他举掌誓罢,又道,“若我死,烦张兄告知湖州府绿竹里韩梦儿。凌某有负深情,唯来生再报。”
张凯无言点头。
“若当日张兄没杀我大哥,我们或能成好友。”
“你兄长是叛逆贼寇。”张凯摇头,“就算你我是故友,大义面前,我也决不容情!”
他不是贼寇!更非叛逆!他是为我押上一生的兄长!
怒火携心痛崩炸,化为鸢尾枪一击,杀!
竹林中,鹰目一眨不眨,紧盯着雪地上的争斗。
数招间,凌破云已明白,张凯使的是战场枪术,力猛劲直,斗不过自己,也决不可能斗得过刀法大成的兄长。
“我大哥怎会死在你枪下?”
鸢尾枪画出大大小小的圈,引来扬扬雪花,如群蝶翩舞,张凯雷霆万钧的一击,犹落漩涡,被层层销蚀。这感觉与当年对上玄刀时无二。洞庭湖上,张凯倾尽全力,玄刀依然吞没抢芒,他以为将死,玄刀主人却古怪地冲了过来。
“他被我挑入洞庭湖。”张凯话音未落,掌心剧痛,黑枪落地,鸢尾枪凌厉斩向他的胸口。
竹林中蓦地传来呼喊:“枪下留人!”
地面骤震,积雪如山起伏,一物破雪飞来。鸢尾枪转处,扎上枪刃的竟是只狰狞的狗头。凌破云微愣,雪中又射出一道人影,眨眼已在身前,左手怪异兜转,抓了鸢尾枪一扭,“咔咔”闷响,百炼枪刃竟被绞断一片。眼前之人全身覆甲,如洪荒魔怪,眼洞中凶光炯炯,欲择人而噬,折断枪刃的手干枯嶙峋,形同鬼爪,猛地回掐在张凯喉间。
巨力直透鸢尾枪,将凌破云震退三步。
“得见刺王,云胡不喜?”竹林里转出一人,高瘦俊雅,锦农貂裘,若非鹰目锐光、腰悬金错刀,便似踏雪寻梅的翩翩才子,“大金将领,死于凌兄暗杀的不下二十人。我知凌兄兄弟俩自幼相依为命,兄长死后,你孤身零落。若凌兄肯罢手,道宗愿交你这个朋友。”竹林中又走出八九个金人,站在那人身后,个个彪悍如狼。
“完颜道宗?”
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生有二子。长子完颜道宗,官居左副都统,文武兼备、心狠手辣,为金国年轻一辈的翘楚。次子完颜极天,声名不扬。三年前,凌破云行刺完颜道宗不成,却救了另一名刺客王天。王天以行商身份掩饰,打探消息,让凌破云得以接连刺杀数十金朝大将重臣,闯出了刺王名号。
“道不同,不敢高攀。”
“如此寒夜,得遇豪杰,张将军不如看在我救你一命的分上,交出那人那物,大家围炉煮酒,岂不快哉?”完颜道宗话锋一转。
难以动弹的张觊凛然不惧:“金狗!”
“你骂我金狗,那我就叫你宋猪!”完颜道宗侃侃而道,“金人也想过太平日子,凭什么你们来人占的都是繁华之地,我们就要在北国寒瘠处苟活?”
“这是天意。”张凯答道。
“命在我手不在天,我们要自取。”完颜道宗从容望向凌破云,“或敌或友,凌兄可一言决之,也可一走了之。”
“我要杀了他,为兄长报仇!”传闻完颜道宗刚毅果决,如今他占足优势,为何只希望自己离开?
“也罢,等我问张将军讨样东西,或许能让二位化干戈为玉帛。”完颜道宗望了张凯一眼,“岳飞父子,昨夜已命断风波亭。”
言如霹雳。
张凯呼吸骤止,忘了挣扎,心痛化为怒号。
屋内,妇人悲呼回应。
“请节哀,岳夫人。”完颜道宗朗声向前。
凌破云脑中轰然。张凯虽是岳飞属下,二人却情同兄弟,岳夫人不就是他的长嫂么?难怪张凯对她那般恭敬,难怪完颜道宗只想自己走,原来岳夫人在此!
鸢尾枪横掠,拦在完颜道宗身前。
“凌兄,这是?”
“屋内是我长嫂,请止步!”
“为了胡乱发下的誓言,你要拿自己陪葬?”完颜道宗脸上满是不屑,指着铁甲怪人道,“你是斗不过铁犬的!”
铁甲怪人刀枪不入,招法怪异,更兼力大无穷,凌破云并无必胜把握。完颜道宗养气之功精深,武功即便不如怪人,也相差无多。只这二人,他已不敌,此处又是村子最外围,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更何况山野村人如何抵挡得了金人高手?不知为何,凌破云突然想起年少时兄长讲的武者真意。
他收起鸢尾怆,侧身让路。
“凌兄识时务,真俊杰也!”完颜道宗施施然而前。
凌破云身形突动,闪身斜飞,半空中鸢尾枪挥贯,人抢合一,直射铁甲怪人。
鸢尾枪破空颤响,铁甲怪人醒觉,放脱张凯,双手接住鸢尾枪,猛力一拧。凌破云早放脱手去,右脚挑起黑抢,踢向张凯。反手抓回鸢尾枪一抖、“铿”!铁器刺耳锐声中,鸢尾枪弹起刺出。
铁甲怪人识得厉害,退开两步,躲过此招。
周遭金人拥来,竟无一庸手。张凯接了黑枪,死命挡住他们,急呼:“守住宅门。”
不行险就是死局,凌破云荡过攻来的兵刃,脱手掷出鸢尾抢,射倒一人。身如雪鹤跃过铁甲怪人头顶,他抽出后背衣内的刀。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刀,厚背薄刃,青光熠熠。
凌破云回身反斩,刀风比朔风更冷。
完颜道宗没有闪躲,没有招架,甚至鹰眼都没有眨一下。
“铿”!短刀巨震,必杀一击被生生挡回。
挡住他的是手持鸢尾枪的铁甲怪人。
金错刀一晃,血顺凌破云左臂流下。完颜道宗退开半步淡淡道:“你挡不住我的,你也斗不过铁犬。”
这是完颜道宗第二次这么说。
“守着。”张凯在后提醒。
凌破云猛地醒觉,他在庄头留下了爱马和标记,以王天的机警,见此危急局势,必会放火招人,现下守住对方则为上策。
张、凌二人长枪短刀,配合无间,以数处负伤的代价,挡住了金人猛攻。
完颜道宗一旁掠阵,神态从容。
凌破云知他仗着有那魔物为杀手锏,有意挫挫他的锐气:“你带了铁浮屠来,为何不用?”
完颜道宗一呆,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庄头那些蹄印,深重硕大,难道是你们大金的猪不成?”
完颜道宗勃然变色,金错刀一挥,却斩在了铁甲怪人脸上。
护脸甲胄顿碎,现出内里浓眉国字脸来,完颜道宗第三次重复:“你斗不过铁犬的。”
凌破云终于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大哥!”眼前的脸如此熟悉,却又比梦中的兄长多了些风霜。
凌破云热泪夺眶,兄长没死,兄长还活着!这念头充盈了他的全部神识,一时忘了去想兄长为何会落入金人手中。
而此时,兄长泥塑木雕般,对他的呼喊毫无回应。
“你对他做了什么?”凌破云持刀直指完颜道宗。
“听闻金狗秘密用巫法和药物炼制不惧死、只听命药主的药人。”张凯怒道。
“张将军当真见识广博。”完颜道宗道,“强者才有资格成药人。十五年间死伤无数,也只炼成百人,凌破风是佼佼者。大金国最犀利的战斗武器,你们好好感受下吧!”说罢,取了三颗紫色药丸,喂入凌破风嘴中。
凌破云怒不可遏,纵身出刀,如飞星贯日。
“铿”!
凌破风使出鸢尾枪,在空中画出圆环,或正或斜,或急或缓,拦个正着。
完颜道宗退后,铁青着脸对其他金人呼喝,除一名金人外,其余的都慌慌张张退入竹林,仿佛有大祸将临。
“大哥!”凌破云躲过鸢尾枪。
凌破风如似未闻,攻势迅疾,招招夺命。凌破云不敢反击,转眼被逼到门前,再无可退。
张凯横枪来救。
鸢尾枪飞旋,银色枪杆锐刃遍布,若蜈蚣百脚,刀尖处四刃环抱,又似白莲怒放。黑枪受缠,张凯右肩飙血。
凌破云横刀救护,口中兀自叫个不停,凌破风却面无表情,只顾攻击。
“你兄长已死,他是铁犬,毫无神志的行尸走肉!”见凌破云畏首畏尾,半身血染的张凯高声叫道。
凌破云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必胜把握,更别说留手忍让。鸢尾枪直取左腕,凌破云闪避不及,一咬牙转手向上,鸢尾枪掠腕而过,别离珠为枪劲碎裂。凌破云念如电闪,抖腕怒拂,粉末尽数打在铁犬脸上。
此时张凯和另一名金人斗成一团,凌破云被铁犬逼向一旁,中门洞开。
完颜道宗转身,慢慢走来:“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自己选。”
说完,他挥刀裂门。
门内烛火通明。火炉后,一妇人怀抱小匣,正襟危坐于轮椅上。
完颜道宗毫不怀疑,只要出手硬夺,妇人就会将小匣丢人火中。他退开半步,施礼道:“岳夫人。”
“想要《兵书战策》?”两行泪痕间泛着火光的妇人咬牙冷笑。
“大宋文官贪财、武官怕死。仅有的忠良之臣,不是贬便是死。”完颜道宗微笑,“父王曾说,他与岳帅虽是沙场死敌,却也惺惺相惜。身为金国太子,他乐见其死;作为战士,他又为岳9巾的遭遇而悲。明珠暗投的悲剧,三阊大夫可是前车之鉴!”
妇人缓缓抬头,双目如针:“你也懂三阊大夫?”妇人姿色平常,消瘦干瘪,可她眼中透着的凛冽,竟使能言善辩的完颜道宗说不出话来。
“孟子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懂么?岳帅就是这样的人。”
被女子小觑,完颜道宗恼羞成怒。最紧要的对手已闻风而来,要尽快离开此地才是:“所以他死了。良禽不能择木而栖,就是这下场。”
妇人默然片刻:“人哪有不死的?生死利害当前,不夺其志而死,岂不快哉!”
“岳帅已死,这《兵书战策》当流传百世,让世人皆知。”完颜道宗劝道,“只要夫人肯去大金,道宗定养你下半辈子,为你送终。异日我若登基为王,必为岳帅翻案。如有违誓,死于刀枪之下。”
“金朝以能者为王,完颜宗弼又有二子……”
“那野种不过庶人所生。”完颜道宗狠狠截断妇人的话,“他如何跟我比?”
身后枪风破空。
完颜道宗身形微侧,金错刀借力向上一引,前来施救的张凯连人带枪砸向后壁。
妇人惊呼,伸臂欲拦,只这一分心,金错刀一晃,完颜道宗便将匣子轻巧取过。
完颜道宗正心喜,脑后寒毛陡竖。他向旁急退,挥刀转身,手上一凉,匣子已不翼而飞。
凌破云拦在身前,横刀持匣:“给我大哥解药,我便将匣子给你。”
“世间没有这种解药。一成药人,哑口失神,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完颜道宗喝道,“铁犬,杀光屋里人!”
铁犬无声而至,横跑上墙。面甲虽裂,可毫无表情的俊脸更令人心寒。鸢尾枪呼啸间,银浪环生,三人如陷惊涛骇浪。首当其冲的不是凌破云和张凯,而是岳夫人。
黑枪飚出,鸢尾枪一转,破枪裂缨。张凯血性勃发,双手拧枪,一枪接着一枪,拦、拿、扎、崩、点、穿、劈、圈、挑、拨。他不顾伤口迸裂、血水横流,疯狂出枪。
鸢尾枪斜举,上照鼻尖、中照枪尖、下照脚尖。正是凌家四大密招中的逝水。
张、岳二人抵挡不住,凌破云也挡不了,唯一破法就是杀了铁犬。仿佛无形绳索上喉,一股气浪倒灌胸口,憋得难受。凌破云向炉火抛匣,引完颜道宗来抢,然后出刀。
四大密招的流沙。
完颜道宗才接住匣子便右肩中刀,被击出门外。
流沙最无情,刀出死生明。
烛火明灭虚幻,光阴随刀逆流。
凌破云坠入往昔。兄长从小厉害,无论背诗、对对子,还是打架,几乎从没输过,小时的记忆就是兄长温暖而自信的微笑。
凌破云八岁那年,兄弟二人躲在屋后老松树上,初尝了酒的滋味。
父母死得早,刀法一直是兄长所教。
初学刀,兄长便告诉他武者的真意:义之所当,虽千万人不惧;百折不挠,临大节不可夺。
流沙,是凌破云学得最久最苦的一招。兄长说流沙如蛇,不杀他人,必遭反噬。
他想不到这招会用在兄长身上
刀光溢彩,铁犬的脸抽动着。
那是志比天高的兄长在笑,毫无掩饰、无拘无束、快乐地大笑。
我不能杀兄长!凌破云想收刀。
逝水滔滔刀意下,张凯、岳夫人脸露绝望。
不,此人已不是兄长,他是药人铁犬。别离珠也救不了他。
流沙四溢,死生立判!
“鼻涕虫。”凌破云仿佛听到有人这样叫他,这是他七岁时,兄长给起的绰号。
凌破云不知是否幻听,心里却有声音狂吼:收招,快收招!
他要收招,即使死于逝水,即使流沙反噬,他也不能再向兄长挥刀。
就算死在兄长手中,他也无悔无憾!
张家庄内人声鼎沸,火把如龙。
竹林暗处跑来一金人,扶起完颜道宗:“大王子快走,有人放火,惊了村人。”
完颜道宗只带了十余随从,原想悄悄将《兵书战策》夺到手。宋是积弱之国,心腹大患在北方,他一直这么认为。如今《兵书战策》到手,自不必多事,下月便是父王立继之时,有了这件大功,量那野种也无话可说。他左手抓紧匣子,转身要退入竹林,后腰突然一痛,冰冷刀锋没人大半,昔日的属下狞笑:“大公子让我向大王子问安。”完颜道宗苦笑,那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野种,从不甘心在他之下,他是大王子,野种便自称大公子,就连出手也不比自己慢。
金光一闪,狞笑的头颅四裂。
完颜道宗疾步入林,战马就在林外。
林中七八具死尸叠在一处,正是他所有属下。
完颜道宗蓦地回头。金错刀破开雪瀑,扫落劲弩。他要闯出竹林,他需要铁犬。
离竹林外已不足五尺,雪里突然冒出个人来,左手短戟倏地钩入完颜道宗的后腰。
完颜道宗闷哼转身,不及挥刀,心口又被那人右手短矛刺穿。气力如火中雾,迅猛消散,刀落雪中,无声无息。
那人缓缓立起,注视垂死的完颜道宗,拉去面巾。
完颜道宗双目如焚。
“放心,你想做的,我会办成的。”那人附耳轻言,伸手来取匣子。
“野种,你……休想!”完颜道宗淡然一笑,匣子穿林打叶飞出。
土黄宅子前。
凌破云苏醒过来,神情紧张地望向昏迷的铁犬。
流沙、逝水相击,茅屋崩塌,四人俱被刀气震出,所幸并无大碍。逝水、流沙不相上下,唯一可能就是双方都收敛了过半刀意。
铁犬呼吸急促,缓缓睁眼,目中凶光已失,他直直盯着凌破云,虚弱而清楚地叫道:“鼻涕虫。”
热泪夺眶,凌破云感觉回到了从前,自己又成了八九岁的少年:“大哥,你怎么跑到金国去了?”
当年杨幺将灭,凌破风心灰意冷,在张凯枪下求死不成,便潜入燕京去行刺完颜宗弼,失手被擒,成了药人傀儡。其间之事毫无印象,直到刚刚吸入半颗别离珠碎末,再见到流沙刀势,才醒转过来。
身后脚步声起,打断了兄弟俩的谈话,有人高声招呼:“破云兄。”
回头入眼处,一布衣汉子,背插戟矛、气势豪迈大踏步而来,正是好友王天。凌破云大喜:“王兄,你来晚了。”
王天豪笑道:“晚到总比不到好,若非我放了把火,怕没这么容易解决吧?”
一旁张凯抱着木匣走近:“破云兄弟,岳帅的东西并没被完颜道宗抢走。”
言犹在耳,大变骤生。
王天一动,戟矛接驳一处,飞旋着向二人横割过去。戟势诡异,迅雷不及掩耳,以张凯、凌破云之能也无法避过,眼见要丧命戟下。
却听一声大吼:“休伤我兄弟!”
一人跃出,挡在戟前。戟矛透背而出,中戟之人正是凌破风。
凌破云出刀。
王天拔戟,将凌破风踢向张凯。
眨眼间凌破云与王天交手数招,双方以快对快,生死瞬息间。
刀和长戟重击,王天借势飞退,长戟斜挥,勾走了张凯手中的木匣。
王天举起木匣,仰天大笑。
“我见过你,完颜宗弼次子,干狼侦骑统领完颜极天!”张凯死死盯着他。千狼侦骑为金朝最神秘的情报机构,人数只一千。大宋数度粮草被烧、将领遇刺,均是干狼侦骑所为,极少有人见过千狼侦骑真面目。张凯却与他在郾城交手过。
“传闻完颜宗弼二子为争夺继位,势同水火,原来是真的。”凌破云已全然明白,“王天就是完颜极天,大金第一使戟高手。初次见你,你在刺杀完颜道宗,之后提供的目标也都是完颜道宗心腹。你消息灵便,因为你是干狼侦骑统领。”
“一切都结束了。”完颜极天冷笑,“今夜你们都将死去。”
火把下,张家庄众村民怒骂:“杀了大言不惭的金狗!”
凌破云心沉下去,铁浮屠原来是完颜极天带来的,难怪完颜道宗一听就脸色突变。凌破云转头望向兄长,凌破风身受重伤,却咧嘴而笑,与自己重逢,让他对—切都毫不在乎。
“螳臂当车!”完颜极天长啸着退入竹林。
仿佛呼应这啸声,四野隆隆,飞雪再度飘扬。
雪野中黑色怪物缓缓围拢。
魔物终临!
“超百骑的铁浮屠!”谁也想不到会有如此多的沙场魔兽出现在张家庄,看来金人对《兵书战策》是势在必得。
“你和破风兄走吧!”张凯劝道,在铁浮屠这种重甲骑兵组成的绞肉机前,个人勇武毫无作用。
“张兄不走?”
张凯笑笑,取过灯笼照在自家门楣处,蒙咙烛光下是“忠孝持家”四个大字。
“这是我家,决不容别人践踏,铁浮屠虽厉害,可我张家庄人也不是泥塑的。”
凌氏兄弟对视一笑,道:“我们是武者。义之所当,虽千万人不惧,百折不挠,临大节不可夺。”
张凯不再劝,伸掌在兄弟俩肩上一拍。
“岳夫人怎么办?”凌破云皱眉道,“还有那匣子。”
“数日前我便送走了岳夫人,屋里是张显将军的夫人,也是岳帅的堂妹。”张凯道,“那匣子……”他的话未完,便被隆隆巨响淹没。
大地震颤,积雪崩决。铁浮屠越来越近,厚重沉闷的肃杀之气汹涌,雪光掩映下,铠甲寒光弥漫。
他们对面是一片红色烛光。
凌破云、凌破风、张凯三人站在烛光前。身后众人,须发已白,皱纹满面,手握锄头、镰刀、扁担或锈迹斑斑的长枪,一声不吭。
朔风中,飘火若血。映在众人眼中,燃起无穷战意。有歌声不知起处,由微而宏,充盈四野……
持长缨,捣黄龙,蹯破贺兰山;百战死,声名扬,碧血化干将。屹屹岳家军!
凌破云终于明白了张凯那句张家庄人不是泥塑的意思。
完颜极天皱眉,山野村人为何会唱岳家军军歌?从收买完颜道宗的手下侦知行踪、获取秦桧的默许暗帮,到知会凌破云复仇,一切尽在掌握。完颜极天带了百余铁浮屠,潜入张家庄,要将这些心腹大患一举歼灭。他早打听过,张家庄不过百余人家,青壮年大都从军,剩些老弱妇孺在家。眼见大功将成,绝对不能让这些村夫挡了去路。
铁浮屠加速,冲锋,马蹄犁起片片泥花,大地由白转黑。
只余半箭之距,完颜极天心如浸雪。
红光下,军歌雄壮,竞无人动弹,静若人俑。
在铁浮屠排山倒海的冲击前如此镇定的,绝非常人。
疑问如心中电闪。
一切已不能改变。
黝黑铁流与如血火野冲撞一处,发出山崩地裂的怒吼。
天地间,只余红与黑……
半月后,黄龙府。
完颜宗弼打开干狼侦骑加急军件:完颜道宗、完颜极天二将军闻岳飞夫人携《兵书战策》隐于张家庄,遂往。不意庄内有岳家军钩镰枪旧部,血战竞夜,二将军战死,铁浮屠折损大半,终灭敌,夺得《兵书战策》小匣。千狼侦骑奏于皇统元年十二月。
完颜宗弼呆坐许久,才打开木匣。匣内有一雪白书卷,他拿起看了又看,突然狂笑起来,直笑得老泪纵流、翻倒在地。
门外侍从听见动静,飞跑进来,眼前一幕让他惊呆,从不显老的四太子须发雪染,白得刺眼。地上同样雪白的书卷处,是一首浓墨如山的词,笔意洒脱雄奇: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前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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