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痴人梦
燕歌
文/燕歌 图/桀桀
引子
冬夜,无星无月,雪迷津渡。
万里江山静默在纷扬的大雪下,如迷如梦。大雪盖住了天,盖住了地,亦盖住了这片曾经无比辉煌的落日马场。
夕阳下的落日马场,在江湖人的印象中,可用两个字来形容:雄浑。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它在全国设立了三十六处分场,据说有落日的地方,就有落日马场的骏马在奔驰;有落日的地方,就有落日马场的马帮在往来。而它那面黑底上绣着白色骏马的大旗,更是插遍了大江南北。
可如今,它仿佛是一场梦,来去无踪,让你在不知不觉间进入,又在蒙咙迷离间退出。
落日马场几乎是在一夜间消失于江湖。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焚毁了落日马场的总部落日山庄。奇怪的是,山庄里所有的人都被大火吞没,没有一个逃出来。火烧得太猛,以致好像所有人的尸体都被完全焚化,连焦骨都没留下。
所以,关于落日马场的事情,日后就成了传说。
夜色深沉,雪下得更密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踏着乱琼碎玉,来到了落日马场。
废弃的落日马场,即使这般光景,犹在努力显示它曾经有过的荣耀。至少,那塌去大半边的大门前兀自矗立的数十根系马石,仍可使人看出它以前的辉煌。
来人身穿白衣,头戴白色竹笠,脸上蒙着白布,以遮风雪。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大门,映着雪光,那对眼睛如同星星一般闪亮。
白衣人走进大门,满目残垣断壁,焦黑的木柱七倒八歪,只有一间石头屋子仍旧立着,也是破败不堪,房顶在风中吱吱作响,随时都会塌倒似的。白衣人走进石屋,却见其中有一个汉子,粗手大脚,倚着一担柴,正在呵手跺脚,显然受不得这寒冷。
见有人来,那汉子道:“客官,要买柴么?可生一堆火。”
白衣人冷眼一扫,道:“你为何不生火?”
那汉子道:“小人是卖柴的,宁可冷些,也要多挣些铜钱,奉养老娘。”
白衣人道:“你怎知我今夜会来?”
那汉子道:“小入夜夜在此,只要有人来就卖他柴,哪里知道谁会来。”
白衣人见他不像说谎,便问了价钱,取出半分银子,将柴买了。
那汉子道了谢,提着扁担自去。
不一会儿,一堆火生了起来,为这寒冬雪夜增添了一丝暖意。
由于落日马场处于出入关的必经之路,因此,即使在这大雪之夜,来的人也不止白衣人一个。
火光引来了另外几人,一个是虬须环眼的大汉,身子如同铁打一般,这么冷的天,他居然敞着怀。
还有一人书生打扮,手拿折扇,开合之间,那扇子上只写着两个字,一面是“死”,一面是“生”。
最后一人竟是个女子,虽已徐娘半老,仍旧风韵不衰,配上一身极为得体的束腰长裙,当真如同风摆青荷,眩人眼目。她的一身衣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如此大的雪,却没有被浸湿。
几人看样子都是老江湖,见多识广,虽然没见过面,却也彼此闻名。那白衣人名叫柳慕白,河东人士,用的是软剑;虬须人叫铁肩,河北大名人;书生姓孔名林,外号叫做生死扇;那妇人姓凤名珠珠,江湖上都叫她九尾凤凰。
这四人在江湖中不正不邪,由于互不相识,所以谈不上恩仇爱恨,大家都是出门在外,又逢寒天大雪,旅途苦寂,正好在一起坐一坐,谈谈江湖上的事。
铁肩解开背上的包袱,取出一个羊皮袋子,晃了晃,苦笑道:“这几日喝得太猛,只剩不到一斤酒了,如此长夜,怎么消遣?”
另几人也都没有带酒在身上,看来只好干谈了。孔林大皱眉头:“天气苦寒,酒可抗寒,又能添兴致,只可惜……”
便在这时,忽听风雪中有人唱歌——
飞雪连天不肯体,万里江山万里愁。渔樵商旅行路苦,公子王孙拥紫裘。
几人抬眼望去,只见远处一人挑着担子,唱着歌儿走来。走得近了,才看清楚来人约摸三十岁,穿一身补丁露絮的破棉衣,脚下居然是一双草鞋,担着两个木桶,直向火边走来。
凤珠珠虽是女子,却最爱搭讪,扬声道:“那个汉子,你做什么?”
那汉子走到火边,放下挑担,伸手向火,道:“这位大姐,我是前村的张沽酒,特地挑酒来卖的。”
孔林冷笑道:“酒是好酒,还是毒酒?”
张沽酒愣了愣:“好汉这话差了,我虽是村汉,可专做你们江湖人生意,每天来这落日马场两遭,但凡有好汉在此歇脚,我都能卖出酒去。你若不信,我可以先尝。”
他说着自去开了酒桶,用瓢舀了些,灌进嘴里。
柳慕白笑道:“你不,必如此,我等江湖人,小心些总有道理。这两桶都是酒么?”
张沽酒道:“一桶是酒,一桶是肉。酒是六贯足钱一桶,肉么,七贯钱就卖。”
铁肩豪笑道:“你这汉子,倒会开口。镇店里的酒,这么一桶只卖四贯钱,你却多要一半。”
张沽酒道:“好汉若嫌贵,尽可不要,又不是小人强卖的。”
柳慕白笑笑,取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这个给你,连酒带肉,够不够?”
张沽酒堆下笑脸:“够了够了,还有余的,我找给你。”
柳慕白道:“那倒不必,只是要借你的家什一用。”
张沽酒连声道:“行,尽管用。”
说着,他将酒桶搬过来,取来四个大瓢,几双筷子,又从另一个桶里取出肉来,是几只肥鸡、五六斤黄牛肉,切得整齐,用油纸包着。
铁肩提过酒桶来,往瓢里一倾,喝了一口,咂咂嘴:“还不错,像是老酒的滋味,没怎么兑水。”
孔林摆摆手:“你走吧,等天明来拿你的家什。”
张沽酒笑道:“几位好汉,眼下夜深,风雪又紧,可不可以让小人在这里挤一挤,烤烤火,等雪停我再走。”
铁肩道:“你若不想走也行,但得充当酒保,为我们倒酒。如何?”
张沽酒道:“行,行啊。”
三人向柳慕白称了谢,便开始吃喝起来。
张沽酒倒了一回酒,自己也吃了半瓢,见这几个江湖人倒也和蔼,胆子也大了些,笑道:“几位好汉以前听说过这落日马场么?”
铁肩灌了两斤酒,意气正酣,大声道:“如何没听说过!只是我那时年少,未曾到过塞外,这回是特意绕了点道,来看看落日马场。”
孔林与凤珠珠齐道:“不错,我也是专门绕道来看落日马场的。”
柳慕白叹息一声,道:“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自古繁华,有几回不是终成灰土。”
孔林道:“可这落日马场的破败,据说其中还有一段惊世骇俗的故事。”
凤珠珠道:“不错,我听说过这段故事。”
孔林道:“可是江湖传言甚多,而且这其中的故事也是众说纷纭,至今尚无定论。今夜左右也是无事,咱们不如都来说上一说,看谁讲得更有道理。”
凤珠珠第一个赞成:“好啊好啊,我先讲。”
铁肩笑道:“好,这里只你一个女子,按理也要先让你讲的。”
凤珠珠“哼”了一声:“那是自然,看你倒也识些道理。”
孔林道:“休要拌嘴,趁着酒肴尚丰,赶紧讲。一会儿如果酒喝光了,那便无趣得多。”
凤珠珠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开了:“相传落日山庄焚毁的那一天,也正是这样的一个冬夜,大雪纷飞,如迷如梦。”
她的声音非常柔媚,却又带着一丝沧桑的感觉,是不是女人一到了这个年纪,便不自觉地感染上一种哀伤之气呢?
跳动的火舌,依稀映出了当年的画栋雕梁、红墙碧瓦……
第一个故事
一声长嘶,那匹红如火炭的大宛骏马双蹄腾空,马上骑士扬起嵌满珠玉的马鞭,“啪”地一甩,如同爆竹脆响,听得人精神一振。
等那骏马前蹄一落,发出金石之音,原来蹄铁竟是黄金打造,耀眼生花。
门前的十八名守卫一齐拱手:“二公子大喜,我等在此恭贺。”
马上骑士哈哈大笑:“每人赏十两黄金、一坛上等好酒。”
守卫们齐道:“多谢公子……”
那骑士大笑数声,骏马迎着初升的日光飞驰而去,身后跟着三十六骑快马、十几辆大车。
原来今日是落日马场二公子独孤修文的大婚之日,女方是距此三十里外的百寿庄庄主霍天星的独女霍小荷,此时吉时将至.独孤修文正要前去接亲。他披红挂彩,车上带的是三十六人抬的大轿,前去接他的妻子过门。
车马腾起的烟尘未落,侧门转出一人,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呆呆发愣。
一个时辰之后,独孤修文跨马而行,春风得意。在他身边,便是那顶三十六人抬的大轿。同来的三十六人已将所骑好马送给了百寿庄,此时抬了轿子回归落日山庄。
那顶大轿极是显眼,几乎像是一座小楼,四周挂满了彩绸彩缎,里面坐的便是新娘子霍小荷。
在轿子之后,是八十一人的乐师队伍,此时正鼓足精神吹奏,声闻十里。
回到落日山庄时,老远便听到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一队舞狮正在上下翻飞地卖力表演。落日山庄附近的村镇,男女老少几乎齐至,比过年还要热闹。
此时在山庄外迎接的,正是独孤修文的兄长独孤修德,见二弟归来,急忙上前握住他手:“终于到了,父亲在内等候多时了。自打你走后,他就没止住过笑声。哈哈!”兄弟二人执手大笑。
大轿到了门前,喜娘将新娘子背下,射了绣箭,迈了火盆,这才由独孤修文手执红绸,拉进了大门,穿过数层院子,直到大厅。
厅上早已布置得金碧辉煌,喜气洋洋。落日山庄的庄主独孤方正坐在太师椅上,一张国字脸带着微笑。
谁都知道,独孤方自执掌落日马场以来,几乎从来没人见他笑过,如今看来,他对这桩婚事极为满意。
这也在情理之中,方圆五百里的人都知道,百寿庄也是武林名门,庄主霍天星剑法高绝,更兼一身绕指柔的独门内功,江湖罕有。霍小荷早年丧母,是有名的美女,又是才女,不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女红针织也极为拿手,又得传了霍家三十六路“彩蝶飞”剑法,可以说是万中无一,此等贤媳,独孤方自无不满之处。
一对新人拜过天地、高堂,交拜之后,喜娘与、r环将霍小姐送入洞房,而厅上和院落之中则是大开喜筵,前来道贺的朋友及宾客坐满了二百余桌,一时间肉山酒海,热闹非常。单这一天,落日山庄也不知喝干了多少坛美酒,吃光了多少头牛羊。
这场酒直喝到了掌灯才罢,宾客陆续散去,落日山庄恢复了平静,此时的独孤修文已是大醉不醒,由数人架着,抬回了洞房。这下可苦了霍小姐,她盖头未掀,不能见人,新郎又醉成这样,看来只能戴着盖头坐一夜了。
此时天气突然变了,朔风渐起,虽不凛冽,却很是寒冷,不多时,纷纷扬扬的大雪便落了下来。
山庄内已打过二更,万籁俱寂,一切都沉沉入睡了,只有庄内的风灯还在亮着,发出昏黄的光辉,映着纷扬的雪花。
便在这时,雪中突然出现了数道人影,约摸有三四十人,个个手执利刃,黑巾蒙面。看他们的脚步与身法,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这些蒙面人并未像一般打家劫舍者一样翻墙而入,而是径直到了大门前。若在平时,无论昼夜,落日山庄门前总有十八名大汉守卫,可今夜那些守卫者却不知去了哪里,门前竟无一人。
一个蒙面人将利刃伸进门缝,内力到处,大腿粗细的门闩被斩断,然后大门被轻轻推开,数十人闪身而入。
这些人像是熟门熟路,一进大门便分头行动,潜入每一间屋子,屋内的守卫、仆人、家客全睡得像死猪,这些人摸到床头,一刀一个,直杀得人头乱滚,血溅四壁。
杀完了第一进院子,又摸到第二进,如此不到一个时辰,前面四层院子已被杀得干干净净,二百余人稀里糊涂地进了鬼门关。
最后一进院子便是独孤方与儿子们居住的,一众蒙面人摸到门前,稍稍休息片刻,然后依法炮制,一人斩断门闩,准备蹑足而入。
可他刚刚推开门,就发出一声闷哼,身子向后倒下。众人一惊,齐看时,见那同伴咽喉处钉了一截梅花枝,早已毙命。
只听院子里有人冷冷地遒:“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敢到落日山庄来杀人?”声音不大,却透着无比的威严。
众蒙面人看去,只见大雪纷飞中,当院立了一人,身形魁梧,紫袍金带,正是独孤方。他挡在门前,威风凛凛。
便在今日,独孤方也喝得有些醉了,可他内力深厚,不到初更时便将酒意驱除,方才正躺睡间,忽觉有些异样。往常的落日山庄一到这个时候,总会有些响动,或是有人起夜,或是有人更值,晚晚如此,可今夜却是不同,大雪之中的落日山庄静得如同坟场。
于是他便留了神,凝神细听之下,果然听到前面院子里有踏雪的吱吱声,独孤方是何等人,刹那间便已听出,来人至少有三十人,而且个个都是好手。自己庄里虽然也是好手众多,却没有同时当值过,因此不用问,来的定是贼人。
故此他才当院而立,眼见门闩被断,大门刚开一道缝时,他便掷出花枝,取了一人性命。
蒙面人见了独孤方,并不惊慌,一齐闯进院子,四下里将他围住,手中的利刃尚滴着血,映着雪光,极是慑人。
独孤方眼光一扫,心下一痛,道:“你们能来到这里,肯定已杀了几百人。”
其中一个像是首脑的蒙面人冷笑道:“下一个便是你。”他的声音极其低哑,像是刻意而为。
独孤方道:“落日山庄树大招风,平日树敌不少,你们杀人,我也不怪罪,可是尔等特选今日前来,在下却容不得你们。”
那人道:“我们也容不得你!”
说着那人向前一抢步,手中一柄长剑吞吐闪烁,如活的长蛇一般刺了过来。
他这一出手,余人齐动,四下里如同波翻浪滚,无穷无尽的攻势向着独孤方杀来。这些蒙面人似有演练过,出手间配合得极为默契,长短兵器相配,软硬兵器联合,铺成了一张巨网,将独孤方困于核心。
独孤方不愧是江湖顶尖高手,面对如此多的劲敌,犹自如闲庭信步,他使开家传绝学,脚下倒踩七星步,掌上阴阳五行手,在人丛间穿来插去。
他的阴阳五行手乃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绝技,双手一阴一阳,又可互换,每根手指都如钢钩,只要有兵器落入他手心,不是被夺,便是断为两截。可今晚他连出二十余招,却没有夺下一件兵器。
众人早就闻知阴阳五行手的大名,今日看来,名不副实,正自心喜之时,突然听到独孤方一阵冷笑,开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两头蛇吴宝。你将链子枪换成了软剑,以为我瞧不出来么?”
那使软剑的人心下大惊,他正使出一招“灵蛇吐信”,听独孤方一叫,手中劲力一泄,软剑从中疲了下去,灵蛇变成死蛇。
独孤方口内不停:“天机星萧道成,怎么不带扇子来,却用上了判官笔,难道死了想做判官?一字剑丁林,你用的虽是武当剑法,可剑招转换之间,还是在画一字啊。”
他一边打一边说,随口便叫出了十余人的名字,众人这才心头大惊。原来他并非夺不下对手兵器,而是想要从敌人的招式中瞧出他们的身份来历
众人既是蒙面而来,自然怕被认出了,现在j虫孤方一口叫破,所有人都明白,是拼命的时候了。今日如果杀不了独孤方,即便逃了,日后也要一辈子被落日山庄追杀,
因此众人纷纷由腰间取出拿手兵器,猛力相攻,这下威力何止大了一倍众人心想,你独孤方这么做,分明是要我们与你拼命,你又有什么好处!
可他们尚未明白,独孤方何等聪明,他既然敢叫破诸人身份,自有成竹在胸。方才的一轮招式只不过是试探而已,眼下见众人猛攻而来,他的身法步法陡然间加快。
只听“叮叮当当”、“哎呀”之声不绝,短短十招之间,已有三柄剑从中折断,两把钩断为四截,还有三人口喷鲜血,倒栽出去,眼见活不了了。
众人见有同伴死伤,无不红了眼睛,不要命地上前猛攻,独孤方仍旧面色不变,可下手也越发狠辣。
便在此时,旁边屋子跳出一人,高声叫道:“父亲勿忧,孩儿来了!”说着手执长剑进入战圈,正是落日山庄的大少爷独孤修德。
独孤修德跃到父亲身边,手起几剑,划伤了两人的大腿,口中叫道:“你等贼人好不要脸,偏趁着今日前来捣乱,有种就将真面目露出来!”
为首那人冷笑道:“你父子死到临头,还吹什么大气。”
独孤方突然道:“吕晚,你敢不敢告诉我,谁是内奸?”
独孤修德身子一震,叫道:“他是吕晚?”要知道,吕晚是当今剑术名家,与自己的弟弟独孤修文是好友,想不到他居然也在其中。
吕晚并不否认自己身份,只是哈哈一笑:“告诉你也无妨,落日山庄中的内奸,便是你的好儿子,今夜做新郎的。他要我们来杀了你父子.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山庄之主。”
独孤方一阵冷笑:“你想以此来乱我心神么?”
他自然不信,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独孤修文虽然好强,与兄长的脾气有点不相投,可并没有这样的野心,吕晚这样说,定是要乱他的方寸。
独孤方不上当,可独孤修德却不然了,听了这话,不禁大叫一声:“此话当真?”
独孤方厉声断喝:“休听他胡说!”
可是已经晚了,独孤修德心神略分之时,那柄软剑蛇行而来,刺上了他的大腿,立时便开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独孤修德一个踉跄,险些坐倒,旁人见有这等便宜,如何不捡?立时有两柄鬼头刀、一根熟铜棍当头落下。独孤方见儿子势危,急忙身子一晃,挡在儿子身前,大袖一卷,那两刀一棍已被他夺了下来。
就是这刹那间,前后左右无数兵器递到,大家都是高手,瞧准了这是最好的机会,哪能放过,于是一齐攻到。
独孤方大喝一声:“你先走,为父一人便可料理了这帮贼子……”
说着独孤方一手抓住独孤修德的腰带,运劲于臂,便要将他甩上房顶。
可就在此时,独孤方猛觉得胁下一阵剌痛,如同锥心一般,手上劲力立时泄了,低头一瞧,一柄长剑已刺入他的腰眼。
而使剑的不是别人,正是独孤修德。
此时的独孤修德与方才判若两人,一张脸狰狞可怖,咬牙切齿,眼睛里充满了狠毒。
原来真正的内奸,便是自己的长子。
独孤方心神剧震之下,哪里还能抵挡周围的攻击,立时有数把刀剑刺入了他的身子,最狠的是一柄斩马刀,砍入他的锁骨,差点将他半个膀子斩了下来。
一时间,独孤方已变成一个血人。
虽是如此,独孤修德仍是心存畏惧,一剑得手后立时纵开,攻来的人也纷纷退下,生怕独孤方临死反击,谁都知道,那时的独孤方才是最恐怖的。
众人如潮水般退下,只留独孤方一人颤巍巍地站在原地,他身上插满了刀剑,血流不止,将身边的白雪浸透了大片。
突然间,独孤方哈哈大笑,笑得无比疯狂,众人缓缓退开,圈子越来越大,一边退一边凝神戒备。
独孤方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你等不及了么?”
大家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独孤修德咬了咬牙:“不错,你一直没喜欢过我,我知道,你是想将家业传给修文。可你明明知道,我为落日山庄拼命流血的时候,二弟在干什么,他只不过每天飞鹰走马,他根本就是一个废物……”
独孤方道:“所以,你要杀了他,还有我……”
独孤修德道:“不错,我的心机、我的能力,哪一点都不在你之下,落日马场在我手上,一定会更加壮大,我做李世民,你去做李渊吧。”
独孤方一阵苦笑:“李世民绝对不会杀他的父亲。”说着他突然一纵身,向独孤修德冲去,独孤修德见父亲一脸血污,大张着怒目,明知他重伤将死,却也不敢当面动手,急忙跃开。独孤方冲出人群,奔向自己的卧室。
众人一愣,不知他要去做什么,独孤修德猛地想起,大叫道:“快拦住他,快杀了他,他要烧了整个山庄!”
原来独孤方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自己在庄内埋有无数飞雷火药,如果有一天大敌来袭,落日山庄无法相抗,也绝对不能将这片基业白白让给他人,到时候他会启动机关,将飞雷火药尽数引爆,与敌人同归于尽。
眼下父亲的意图,正是如此。
独孤修德也知道机关在父亲房里,可究竟是何种机关,如何启动,父亲却是没说。只是这许多年来,父亲足不出庄,所有的事都是独孤修德在办,就算偶尔出庄,也吩咐严锁房门,不许人进,而自己从不在外过夜,天黑必回,看来他是怕有人无意中触动机关,那可不得了。
如今父亲垂死,想必要启动机关,毁了落日山庄。自己苦心算计一场,背了弑父的恶名,绝对不能让山庄毁去,独孤修德因此急红了眼,在后紧追而来。
独孤方已奔入卧室,众人尾随而入,呜呜声不绝,数不清的暗器打向他背心。独孤方连中十余枚暗器,却仍旧奔行如风,他冲进卧房,向床头扑去,伸手去扳床头的一盏壁灯。
那灯钉在墙上,样式古朴,擦得锃亮,独孤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去扳那灯脚。
便在此时,独孤修德已跃到他身后,红着眼睛,手中长剑一挥。
血花四溅,一只手臂飞上半空,随后又是剑光一闪,独孤方的人头落到地上,那双眼睛仍旧睁得老大。
独孤修德呆立原地,一脸的疯狂神色,使得周围众人一个个不寒而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突然一脚,将父亲的头颅踢飞,大笑起来,夜色中听来,如同鬼哭。
他笑完了,这才一挥长剑:“去杀了我弟弟,每人一万两黄金。”
众人似也不愿意在此多留,一哄而出。
出门时,独孤修德看了一眼父亲屋内的沙满,此时正是四更时分。
众人到了洞房门口,前面的人抬腿踢开了门,正准备冲进去,突然听到脚下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不一会儿,整个庄子的地面下都响起了这般声音。
大家都看着独孤修德,却见他也呆立在原地,不明所以。便在此时,突然从四下里冒出白烟来,那烟气中满是剌鼻的火药味。
不好,火药多半被引燃了。
众人齐叫一声,纷纷四下奔选,有的上房,有的上树,可是落日山庄实在太大了,没等他们逃出去,地下的飞雷火药爆炸,立时如同天崩地裂一般,整个地面上的石板、房屋、亭台被炸得粉碎,所有人都被碎石飞雷打成了肉泥。
巨响之后,便是熊熊大火,原来火药通到了每间房屋的柱子下,这一烧起来,落日山庄便成了一片火海。
于是,独孤父子间的情义、仇恨、信任、背叛,都埋在了熊熊烈焰之中,再大的雪也盖不住这场烧天大火,这场火直烧到天光大亮,等周围村镇的人们赶来救火时,却见只剩下了一片残垣断壁……
凤珠珠讲完了,她喝下一大口酒,目光慢慢地从茫茫的大雪中收回来,仿佛意犹未尽。
那张沽酒问道:“这位大姐,方才你讲过的,那位大公子已经阻止了他父亲引爆飞雷的举动,可为什么还是烧了起来?”
凤珠珠笑道:“姜还是老的辣呢,后人猜想,那个机关不是普通机关,独孤方必须要在每晚四更前,将之扳动一次,然后再复回原位,地下的飞雷火药才不会被引燃,这也就是他从不在外过夜的原因。”
张沽酒笑了:“动了没事,不动反而有事,果然是老狐狸,他那儿子见他去扳机关,以为老子是想启动它,大家同归于尽,所以拼了命阻止,没想到还是着了老狐狸的道儿。”
柳慕白不愿将人想得那么黑暗,便道:“也许独孤方的意思并非是要同归于尽,他是真的要去扳那机关,内心确实想将山庄交给长子呢?”
凤珠珠道:“这一点,恐怕只有独孤方自己心里清楚了。”
孔林道:“可我听说的,并非如此。而且凤姑娘所说,尚有疑点,为何落日山庄一毁,百寿庄也从此没落,再没听到过霍天星的消息。他的妾室说他思女心切,不久病死,却终无人见。因此你所说的,多半不是实情。”
凤珠珠道:“那你就讲讲你知道的。”
孔林点头,摇了摇扇子,慢条斯理地讲道:“其实这个故事的开始,并非在落日山庄,而是百寿庄。”
凤珠珠道:“此话怎讲?”
孔林道:“听我讲完之后,你们就明白了……”
第二个故事
迎亲前一夜,百寿庄。
那夜的百寿庄已然挂起了红灯彩缎,布置得非常华丽,只等独孤公子前来迎亲了。而此时在百寿庄的一个秘室内,却有着不同的气氛。
室内只燃着一盏昏灯,光线极暗,只能照出每个人依稀的身形面貌。庄主霍天星坐在主位上,两边排了数十把大椅,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一人,脸色沉郁,一言不发。
很久没有人讲话了,大家像是木雕泥塑的一般。
便在此时,“吱”的一声,门开了,又有一人闪了进来,走到霍天星身前,低声说:“事情办好了。”
霍天星道:“药已下到酒里了么?”
那人道:“全下好了。这次落日山庄的藏酒远远不够,他们从外地酒庄运来了十余车好酒,小人已暗中将药下入了每一坛酒里。”
霍天星摇摇手,那人躬身而退。
等房门关好,霍天星这才低沉着嗓音道:“大家听到了,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明晚诸位大开杀戒了。”
右首一人道:“请恕我斗胆问一句,在酒中下药这般低劣的手段,能瞒得过独孤方么?”
另一人道:“对啊,如果山庄中有人不喝酒,岂不麻烦?”
还有一人道:“就算他们都喝酒,难道你就可以肯定,没人给酒试毒么?”
霍天星双手压了压,道:“大家的顾虑,霍某早考虑在内了。此等大事,我岂会马虎?实话对你们讲,这次在酒中下的毒非同寻常,是我花了重金从南海一处岛国买来的,落日山庄虽然势大,可从不做海上买卖,所以不会知晓。这种毒药非是一种,而是两种或三种合用才有效力,并且都不是毒药,而属蒙汗药一类,银针试不出来。这几种药,酒中下了一种,另外的菜品里还有,就算他不喝酒,只要吃菜,也会发作。”
一人道:“太好了,不知几时会发作?”
霍天星道:“一般到了子时就会开始发作,一旦发作起来,人会睡得如同死狗一般,任你打雷闪电,也不会醒来。这样的效力,三个时辰才会退去,足够诸位下手了。”
众人听了,都相顾大喜,赞道:“若真如此,杀人比宰狗还容易。”
霍天星一拍椅子扶手:“成败在于明日,只要大事一成,霍某言出必行,接掌落日山庄之后,那三十六处分场,每人一处,决不食言。”
众人一齐站起,拱手道:“在下必当全力以赴。”
第二天一大早,阳光初升不久,霍天星坐在大堂正中,看着独孤修文给自己磕头,脸上喜笑颜开。不多时,喜娘背了霍小荷出来,直入轿中,几套鼓乐班子开始大吹大擂,独孤修文上了马,三十六人抬的花轿开始回返落日山庄。
一晃已是夜间,霍天星吩咐家人早早将大门关了,然后来到那下药之人的房里,那人算是他的心腹,一见他来,急忙起身相迎,但尚未言语一声,霍天星陡然一指,点到那人死穴上。
那人一声没吭便断了气。霍天星冷然一笑:“你知道得太多,我岂能留你性命?”说着将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走出房门,来到密室。
那三十六人早已准备妥当,只等一到子时,便可行动。
霍天星取出一张地图来,铺于桌上,上面标着落日山庄的每一间屋子,他要众人记在心头,吩咐道:“等进了山庄,你们要从第一进院子开始,杀掉每一个人,千万不可错过一间屋子。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咱们的事便可能泄露,独孤方敌人虽多,可生死之交也不少。”
众人点头,霍天星又道:“我女儿并不知此事,你们下手时,可千万不要伤了她。就算要动手,将她打晕便好。”
众人纷纷道:“这个我们明白,小姐若没了,霍老前辈如何接手落日山庄?”
过不多久,已是子时,众人出了百寿庄,只见天降大雪,不禁喜道:“如此大雪,正利于隐蔽身形,可见天助我也。”
众人一路来到落日山庄,果见庄前无一人守卫,知道山庄中的人尽已被药倒,心头暗喜,便破开大门,进了院子。
孔林喝了一大口酒,道:“之后的事,凤姑娘讲得清楚,与我听到的也没什么差别,霍天星一直隐身于人群之中,从不上前抢攻,因此独孤方并未认出他,只是到了独孤修德跳出来相助父亲时,却又不同了。”
凤珠珠道:“怎么个不同?”
孔林道:“莫急,且听我讲……”
独孤修德大叫一声:“父亲勿忧,孩儿来了。”他手执长剑跳到父亲身边,“唰唰”几剑斩伤了两人,之后便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众人明白,独孤修德中的麻药已经发作。由于今天他既主内,又主外,忙个不停,因此酒吃得少,菜也没怎么动,中毒不深,直到运起真力时才发作出来。
独孤方一惊:“我儿,怎样?”
独孤修德道:“好像中了毒,不,不是毒,是蒙汗药……”
独孤方怒道:“好贼子,怪不得如此容易便来到此间。”说着他掌上发力,一连击毙数人,然后一把扯起儿子,拉到自己身后。
可是他已被围困住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而且都是好手,独孤方杀敌容易,护子却难,眨眼之间独孤修德已连中数剑,鲜血淋漓。
独孤修德知道今日自己势难脱身,更有可能连累父亲,猛地大叫一声:“爹爹,不要放走一个……”
然后他提剑前冲,向一人刺去,那人用的是长枪,比剑长了数尺,见他刺来,更不闪避,举手一枪刺中他前心。独孤修德居然不理会,身子直撞上去,枪尖从前心捅到后背,直透出来。
那人一枪得手,方要大呼,却被独孤修德穿枪而上,一剑刺进嘴里,剑尖从后脑透出,二人同归于尽。
独孤方惨呼一声,手上加力,数招之间又击毙七八人,而他身上也中了一刀。
正在此时,霍小荷突然跳了出来,将外面的大红喜装脱去,手持长剑喝道:“无耻贼子,纳命来……”
独孤方道:“这里用不着你,快去护着修文。”
霍小荷道:“爹爹若有不测,我与修文又岂能独生?”说着杀入战团。
可她的武功如何敌得过这些好手,霍天星见她杀来,倏地欺上前去,霍小荷举手一招“回风细柳”刺他小腹,霍天星对这套剑法实在太熟悉,右手已经沉在腹前,二指一夹,将剑夹在指间,运力一夺,剑已出手,紧接着左手探出,扣住霍小荷的脉门,然后手指连弹,点了她四处穴道。
独孤方见状大怒,便要来抢人,众人合力死命挡住。此时有人趁着独孤方离开洞房大门的当口,冲进洞房,将独孤修文架了过来。
一见儿子儿媳尽入敌手,独孤方大喝一声:“且慢!”
众人都停手不斗,只是将他围在中心。
独孤方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霍天星自然不能讲话,边上的吕晚呵呵一笑:“我们要什么?我们什么都要。包括你的老命。”
独孤方道:“好,落日山庄加上我的命,换他们的命。”
吕晚道:“成交,不过我们怎知你会信守承诺?”
独孤方冷笑:“你想怎样?”
吕晚道:“老前辈武功盖世,我们将人一放,便无法制住你,如今之计,只好请老前辈先自明心迹。”
独孤方道:“怎么自明心迹?”
吕晚道:“老前辈先自断双腕,我便放人,决不食言。”
独孤方哈哈大笑:“我又怎知你会不会信守承诺?”
吕晚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眼下你已无从选择。”说着一摆手,其中一人剑尖一晃,已顶在独孤修文的咽喉上。
独孤修文仍旧大醉不醒。
吕晚仍不放心,道:“我数到五,老前辈若不自断双腕,我便将霍小荷全身衣服扒光,抬着她去镇上游街,好好丢一下你们落日山庄的脸,一……”
独孤方目光尽赤:“你好狠……”
吕晚道:“二……三……”
说着他的手慢慢抬起,去撕霍小荷的衣服。
这当然是假的,霍天星在这里,谁敢对霍小荷不敬?这只是做给独孤方看的,因此霍天星也未阻拦。
独孤方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他单足一顿,脚下一柄单刀跳了起来,独孤方右手抄住,刀光一闪,一只左手已落在地上,血花点点,开于白雪之上。
紧接着他将刀一抛,右手凑上刀锋,齐腕而断。
两只断手落地,独孤方居然连眼皮都没眨。
好硬气的汉子。
众人瞧着,心下无不佩服。
吕晚一见他上当,哈哈大笑,随后一使眼色,两人双剑齐举,同时刺入独孤修文的咽喉与前心。独孤修文当场毙命。
独孤方见状狂吼一声,如临死的狮子一样。
吕晚笑道:“对不起,我骗了你。若你们父子活下一个,我们岂能安心……”
他的话来说完,独孤方已冲了过来,露着白森森骨头的手腕如一支判官笔一样点了过来。吕晚当然不会硬碰,他暗想过不了一刻,独孤方便会血流不止而死,于是侧身闪出老远。
独孤方逼退吕晚,身子已经冲出重围,向自己卧室奔去,吕晚叫道:“不要让他有工夫包扎,缠住他……”
众人在后猛追,独孤方后背连中数枚暗器,仍旧冲入了卧室,伸出断臂去扳墙上的灯脚。霍天星看得真切,已顾不得暴露身份,叫道:“不可让他扳动机关……”
自从落日山庄与百寿庄定亲后,霍天星与独孤方走动更多,他听独孤方谈起过,落日山庄内设有机关,如果有一天敌人大举来袭,落日山庄无法抵挡的话,也决不会将这片基业留给敌人。至于机关在何处,霍天星只知道在独孤方房内,却不知是什么样的。
眼下已然明白,那个灯便是机关,怎能让他扳动?
吕晚举手一挥,独孤方手臂断落,再一剑,人头落地。
此时,恰恰正是四更。
之后的事不用多说了,众人还未出得院子,地下的飞雷火药便引燃了,整个庄子成了一片火海,所有人都葬身于此。连同被点了穴道的霍小荷。
孔林讲完,凤珠珠道:“原来百寿庄之所以没落,是因为霍天星早已死在那一役中了。”
孔林道:“正是,看来我听说的,才是实情。”
铁肩豪笑道:“哪里哪里,据我所知,此事还有些隐晦之处。”
孔林一愣:“隐晦之处?”
铁肩道:“试想,独孤方虽只两个儿子,可生死之交众多,而且他与京城的诸葛长青、华阴的封不平都是八拜之交,就算他死了,霍天星想得到落日马场也不是那么容易。”
凤珠珠道:“有他女儿在啊。”
铁肩道:“一个刚过门夫家便遭灭门的媳妇儿,不用说也是扫把星,那两个八拜之交会眼睁睁地将富可敌国的基业交在她手上?”
孔林不说话了,铁肩接着说:“况且在酒菜中下毒,如此大事,你以为一个百寿庄的外人能轻易做到?”
孔林道:“如此说来,此事还有隐情?”
铁肩道:“正是,且听我道来。”他灌了口酒,“其实这个故事的开始,既不在落日山庄,也不在百寿庄,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
第三个故事
冬夜,夜色深沉。
霍小荷由丫环提着灯,踏着碎步来到前厅,给父亲道晚安。霍天星望着女儿,不禁有些伤感,他明白,自己养了十七年的女儿,就要到她出阁的时候了,以后再想看到她夜夜来为自己道晚安,已是不能。
百寿庄家教很严,霍小荷每日早晚两次来给父亲请安,十几年未曾间断。
父女二人又讲了一会儿话,霍小荷返回绣楼,霍天星自去睡了。
可一到绣楼,霍小荷便突然像换了一个人,那清纯无邪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轻佻与淫狎。
她吩咐丫环关好了门,然后嘻嘻一笑,换过一双牛皮小靴,将宽大的衣服脱去,穿起紧身的小袄,外罩紫袍,将窗子轻轻打开,听了听四下无人,便飞身下了绣楼,那丫环立时将窗子关好。
霍小荷跃出外墙,全力施展轻功,不多时来到一片梅林,此时梅花开得正艳,她刚到梅林前,只见林中黑影一闪,一人立在面前。
两个人对视一眼,霍小荷娇哼一声,扑进那人怀里,二人进了梅林。
此时月光如水,照得梅林中一片明亮,二人相偎片刻,分了开来,月光照在那男子脸上,居然是独孤修文的好友吕晚。
霍小荷轻声问道:“你都安排好了么?”
吕晚淫笑道:“你交代的事,我岂有不用心的?早就安排好了。我已知会过独孤修文,那几日我将出远门,不能赴宴,外人不会怀疑我。”
霍小荷似乎有点不放心:“你找的人都可靠吗?要知道,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
吕晚阴阴地一笑:“这个你尽可放心。这些人都有把柄在我手上,只有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干,不然他们就会身败名裂。更何况此事一成,他们也有天大的好处。”
霍小荷轻抚他的脸:“那我就放心了。记住,到时候可不要留一个活口。”
此时明月如水,梅林寂寂,环境清幽恬淡,可谁会想到,在如此雅致的梅林之中,二人说的竟是一个血腥无比的阴谋。
吕晚亲了霍小荷一口,道:“我只是担心,当晚能否顺利得手。”
霍小荷冷冷地一笑:“包你顺利,到时候我会把蒙汗药下到不同的酒菜里,他们不会怀疑我的丫环。你记着,这药是我秘密从海上岛国买来的,到了子时才会发作,药力最沉之时是三更前后,你可在此时下手。”
吕晚道:“落日山庄我经常去,每个房间都记得清楚,到时候不会漏过一个,你放心好了!”
霍小荷突然叹息一声:“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吕晚道:“何事?”
霍小荷道:“我听父亲讲过,落日山庄的地下满是飞雷火药,设有机关,独孤方曾经对父亲说,落日山庄如果有一天落入敌人手里,他就会引燃飞雷,将落日山庄化为一片火海,决不留给敌人。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机关在哪里。”
吕晚皱了皱眉:“这倒也是,如果真有机关,我们就不能给独孤方启动机关的机会。”
霍小荷道:“这个我想好了,只是没有把握。”
吕晚道:“你怎么想的?”
霍小荷道:“你们杀进去以后,如果独孤方也被麻翻,那便好说;如果他没中毒,你便冲进洞房来,我会将独孤修文制住,有了他在手里,独孤方便好对付了。我很清楚,独孤方对他这个儿子,视如眼珠子一般呢。”
吕晚哈哈一笑:“还是你有办法,就这么办。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心事。”
霍小荷道:“什么事?”
吕晚道:“就算我们杀了独孤一家,夺了山庄,可独孤方那几个结拜兄弟也不是省油灯,他们会将山庄交给你么?”
霍小荷妩媚地一笑:“他们可以不交给我,却不能不交给另一个人。”
吕晚道:“谁啊?你父亲么?”
霍小荷“呸”了一声,指指自己肚子:“这个人。”
吕晚张大了嘴巴:“你有了?”
霍小荷得意地一笑,摸着他的脸:“是你的。”
吕晚一阵狂喜:“这么说,你是想……”
霍小荷道:“不错,就算他们不将山庄交给我,我还是落日山庄的少夫人,过两个月我将怀孕的事一讲,独孤家有后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吕晚哈哈大笑:“妙计妙计,好一招李代桃僵。这回落日山庄可要姓吕了……”
霍小荷捂住他的嘴:“悄声,休要被人听去。”
吕晚搂紧了她:“怕什么,谁敢听我们讲话,我便杀了谁……”
二人低声计议,不时地发出几声淫笑来。
转眼已到了大婚之日,霍小荷被抬至落日山庄,进了洞房,心头暗自盘算,等洞房内只剩她与丫环时,霍小荷打开自己的妆奁,取出药来,吩咐了丫环,让她去下药。
那丫环自小受她的教导,十分机灵狡猾,嘴巴又乖巧,手脚麻利,干这等事简直是轻车熟路。她转到厨房,只见二十几位大师傅正飞锅走铲,这些人见了她,嬉笑一番,还让她尝了几口刚出锅的菜点。丫环趁人不注意,将药粉在各种菜上都撒了些。
没有人怀疑这个长得清纯甜美又是新娘子带来的小丫头。
到了夜深之时,霍小荷看着醉卧在床、不省人事的独孤修文,心头冷笑:这倒也好,省了老娘一番手脚。
眼看到了二更,吕晚等人杀进庄来,一路杀到了洞房外,才被独孤方拦住。
霍小荷在洞房里瞧着,只见吕晚等人只杀了独孤修德,却收拾不了独孤方,不由暗自着急,这才拿起长剑,跳出洞房,向吕晚攻去。
吕晚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轻而易举地将她擒住,又命人进洞房,将大醉的独孤修文架了出来。
铁肩夹了一片牛肉放在嘴里,咽下去才道:“这之后的事,与孔兄讲的差不多,只是没有霍天星的事,吕晚逼着独孤方自断双腕,然后又杀了独孤修文,独孤方去扳机关,吕晚也杀了他,却未能阻止飞雷火药的引发,大家一块儿死,倒也算轰轰烈烈。哈哈!”
凤珠珠道:“那么百寿庄的事呢?”
铁肩道:“霍天星只这么一个女儿,霍小荷死了以后,他思女心切,总在女儿房里取出女儿的遗物以慰伤情,可不久他就发现了秘密,原来霍小荷竟然偷偷地服食过安胎之药。虽只是些药末,可霍天星的庄子既然被称为百寿庄,对于药理是极为精通的,他识出此药,心头已然有些疑惑,因那、r环已葬身于落日山庄,他便秘密拷问伺候女儿的婆子,那婆子也不知实情,霍天星又逼问女儿的身体情况,婆子只说小姐好像几个月没有来红了。
霍天星如遭雷击,他心目中的霍小荷是个极守妇道的女孩子,却不知何时与人私通,居然身怀有孕了!这巨大的反差彻底击垮了霍天星,他从此一病不起,几月后便去世了。”
凤珠珠道:“如此说来,霍天星非但不是主谋,反而被蒙在鼓里。”
铁肩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操心劳力地将儿女养大,却是这般下场,白发人送黑发人。”
此时酒已喝下一半多,肉也吃得七七八八了,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铁肩看看柳慕白:“柳兄,你听说的情形,是不是也与我们的稍有不同啊?”
柳慕白笑笑:“岂止是稍有不同,简直大相径庭。”
孔林一皱眉:“难道此事还有另外的说法?”
柳慕白道:“按诸位所说,夺取山庄的主谋,或许是独孤修德,或许是霍天星,还或许是霍小荷,可我听说的,却是另一番状况。”
几人同声道:“快讲来听听。”
柳慕白慢慢喝了口酒,道:“诸位看官,且不要急,听我慢慢道来,这个故事的开始,也是在百寿庄的密室内,可人数却少得多,只有两个人……”
第四个故事
密室中灯光昏暗,寂静无声。
霍天星与一人对面而坐,那人黑巾蒙面,看不到脸孔,且他们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只听那蒙面人道:“这个忙,你一定得帮我。多少年来,只有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霍天星道:“这我知道,可你为何要弄得如此神秘?”
蒙面人道:“你我虽是生死之交,可并无外人知道,而且我们在外人面前,还表现出面和心不和的样子,初时你问过我为何这样做,我没有答,现在我告诉你。我这么做,大有深意。”
霍天星道:“你讲吧。”
蒙面人道:“我要毁了落日山庄!”
霍天星悚然一惊,道:“你说什么?”
蒙面人道:“我要毁了落日山庄!”
霍天星道:“这却为何?”
蒙面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霍天星缓缓点头:“如此,我明白了,你要我怎么做?”
蒙面人道:“这些年来,落日山庄树敌不少,其中有垂涎山庄钱财的,有想杀人报仇的,我经过几个月的统计,已大致将这些人弄清楚了。”说着他取出一张纸递过去,“这是名单。”
霍天星接过:“你的意思是,把这些人都找来?”
蒙面人道:“不错,你把他们都暗中联络到你旗下,然后趁着独孤修文与你女儿结亲的日子,夜袭山庄,你可以暗中在酒菜中下药,然后攻进去,将所有人斩尽杀绝。”
霍天星皱眉道:“好是好,只不过……”
蒙面人道:“放心,你可以用落日马场三十六处分场作为酬金,巨大的财富和刻骨的仇恨,他们不会不应。”
霍天星道:“只是这样一来,我女儿与修文……”
蒙面人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只要记住,那天你千万不能去,而且无论落日山庄出了什么事,都不要理会……你干脆诈死埋名,永远退出江湖好了。”
霍天星点头:“此计甚好,可那些人都是硬手,只怕不会如此轻易罢休。”
蒙面人笑道:“无妨,到时候我会在山庄等他们,一切尽在掌握。”
二人商议定了,蒙面人离开了百寿庄。
之后的半个月,霍天星派人飞马奔往各地,请来了名单上的三十六人。这些人都按霍天星的要求暗中前来,无人觉察。
柳慕白又向火里添了几根木柴,道:“以后的情形,就如孔兄所讲,这三十多人商议定了,便去夜袭落日山庄。只不过他们杀的人并非几百,而只有四十多人,直到他们遇到了独孤方。”
等到独孤方叫破了他们的名字后,这些人惊怒之下猛力攻击。而此时,有人眺进洞房去捉独孤修文与霍小荷,却发现洞房居然是空的。不但洞房是空的,而且独孤修德也没有出现。
整个山庄里,好像只剩下了独孤方一个人。
在数十人的猛攻下,独孤方身受重伤,却也亲手击毙了二十来人。此时天到四更,地下的机关发动,整座山庄都变成了火海,独孤方与来袭的人全部葬身其中。
柳慕白的故事很短,却大出众人意料。凤珠珠道:“可是……那个蒙面人呢?他怎么没有露面?”
柳慕白淡然一笑:“其实他早就露面了。”
凤珠珠道:“他是谁?吕晚么?”
柳慕白道:“不是吕晚,是独孤方本人。”
这话更是奇峰突起,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好半天,铁肩才道:“你是说,独孤方本人毁了自己的山庄?”
柳慕白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孔林冷笑:“他脑袋坏掉了?还是得了失心疯?”
柳慕白道:“都不是,他清醒得很,不但清醒,而且算得上老奸巨猾。”
凤珠珠笑道:“自己毁自己产业,而且还送了命的人,算什么老奸巨猾?我倒要听听。”
柳慕白道:“其实独孤方与霍天星是生死之交,可外人并不知道,这也是独孤方的后手。事实上在几个月前,独孤方就已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了。他清楚自己在江湖中的敌人远比朋友要多,担心自己一死,这些人会大举而来,将落日山庄斩尽杀绝。他的朋友们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保护儿子一辈子。所以,他想出了这个主意。”
铁肩道:“在自己没死以前,将那些本事大的敌人一网打尽!”
柳慕白点头:“正是这样。那天婚礼刚一结束,他的亲人们便化了装,随着宾客离开了落日山庄。继续留在山庄内的,则是他从死牢里买来的死囚,灌醉了之后塞进屋子里冒充家人,用来蒙骗敌人。”
凤珠珠道:“据说落日山庄里财宝无数,岂不都被这场火烧掉了?”
柳慕白一笑:“独孤方既然有了这计划,又怎会不事先准备?事实上,落日马场所有的珍宝银钱,都已被秘密运到了别的地方,所有三十六处分场,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孔林道:“既然如此,为何独孤修德兄弟从此消失于江湖?”
柳慕白道:“独孤方早已替他们做了安排。他清楚,以这兄弟二人的武功才能,绝对担不起落日马场的担子,索性让他们隐姓埋名,退出江湖,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去了。连同那位霍天星,也与他们一起归隐。对于时刻处于风口浪尖的落日马场来说,这样的结局,无疑是最好的。”
孔林道:“这话不错,既灭了仇家,又全身而退,从此不在江湖中担惊受怕,独孤方确是人杰,为后人想出了最好的退路。”
铁肩道:“正是,若独孤修德兄弟继续经营落日马场,下场应该不会如此美妙。”
说到此,众人皆佩服独孤方的精明。
铁肩将剩下的酒分于四瓢内,道:“我四人所听所闻,可能均非真相,但也正因如此,江湖才这般多彩。各位,来!为了这多彩的江湖,干一瓢!”
众人大笑,举起瓢来,一饮而尽。
此时酒肴既尽,杯筷狼藉,众人养足了精神,见雪也小得多了,柳慕白起身对张沽酒道:“你收拾家什,回去吧。”
张沽酒依言挑起担子回村。
等他走了,这四人突然齐齐地离开几步,暗自戒备。
铁肩大声笑道:“酒喝完了,该干正事啦!”
孔林冷然道:“你也是为了宝库而来么?”
铁肩道:“不为它,谁在这等天气来这狗屁地方!”
凤珠珠抽出一条毒龙鞭,悠然道:“我看不如先找到宝库,然后大家再拼生死。”
柳慕白道:“不错,万一没有宝库,或是宝库已空,大家不成了傻子?”
铁肩道:“说得是。”
说着,他突然一转身,铁掌向孔林打去。孔林似是早有准备,铁扇一展,切他手腕,长笑道:“早知道你会如此。”
铁肩道:“别绕圈子了,打完了再找,岂不清静。”
凤珠珠与柳慕白对视一眼,齐齐加入战团,三个人竟然一齐围攻铁肩,铁肩大笑:“挑软柿子捏么?”他掌力一引,将孔林的扇子引向柳慕白的长剑,然后伸手一抓,竟然将毒龙鞭握在手中。
柳慕白瞧出便宜,长剑回刺凤珠珠,凤珠珠飞身而起,出脚向他踢去。
四个人打成一团。
真相
张沽酒来到村口处,看到一间茅屋还亮着灯,便推门而入,里面正坐了一人,是卖柴的那汉子。
见张沽酒来了,卖柴汉子一笑:“张大哥,今夜又卖尽了酒肉?”
张沽酒从放肉的桶里取出一把铜壶、—包牛肉来,放到桌上,笑道:“卖了别人,也不能亏了自己。我卖酒肉,你冬天卖柴,夏天卖茶,咱哥儿俩的生意,全靠了这落日马场。”
卖柴汉子拿出两个杯子,满上了酒,道:“那句诗怎么说来的?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张沽酒道:“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来,干啊……”
二人举杯正要喝,突然都停下了手,同时望了一眼窗外,齐道:“今夜大雪,那鬼魂定是要来……”
张沽酒道:“依我看,定是烧死在山庄里的冤魂。”
卖柴汉子道:“不错,咱哥儿俩虽然无名无财,可活得平安喜乐,远比那些高车驷马却不得好死的人强得多呢……”
张沽酒笑道:“不错不错,喝酒喝酒……”
二人举杯欲饮,突然“扑”的一声,从窗外掷进一件物事,落于桌上,是一个纸包,沉甸甸的。
卖柴汉子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块五两重的金块,而纸上写有字迹。张沽酒道:“又是那个神秘人吧,上次他要咱们散布谣言,说落日马场有宝贝,这次又要说什么?”
卖柴汉子看了一遍,皱了皱眉:“上面说光是什么宝库的传言,已经难以吸引更多的人来。以后咱们要说,落日马场有武功秘谱,上载绝世武功。”
张沽酒一拍桌子:“不错。这么一说,来的人肯定很多,先祝贺咱哥儿俩多多发财。”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此时已至四更,落日马场那堆尚未烧尽的火烬边上倒着四个人,都受了重伤,爬也爬不动了。
铁肩吐了一口气:“生死扇,你的这一扇还真厉害,老子内脏都像烂了一样。”
孔林一边笑一边吐血:“彼此彼此,你那一掌也不含糊……”
柳慕白与凤珠珠受的都是外伤,也不轻。
雪已经停了,不知何时慢慢升起了一层晨雾,众人突然发现,晨雾中慢慢走来了一道人影,走到面前才看清楚,来人是个女子,脸上蒙着一层轻纱,透过轻纱,依稀可以看到,那张脸很是恐怖,像被烧过一样。
铁肩苦笑道:“咱们四个拼得激烈,人家来捡现成的便宜了,嘿嘿。”
那女子却不动手,只是问道:“江湖中人怎么都如此糊涂?落日马场哪里有什么宝库。”
铁肩道:“那么多的传言,哪怕没有无数财宝,黄金三箱总是有的吧?你笑我们糊涂,自己还不是来找宝库的?”
那女子冷笑一声:“你怎知我是来找宝库的?”
孔林道:“那你来做什么?”
女子道:“我只是来看看,尤其是这样的雪夜,我更要来的。”
凤珠珠问道:“这一片荒凉的残垣断壁,有什么好看的?”
女子道:“你们所讲的故事,均有所缺失,我这儿也有个落日马场衰落的缘由,你们听不听?”
众人齐齐一惊,暗想此人原来早就来了,不知躲在哪里。照此看来,此人武功当远在他们之上。
凤珠珠道:“那你倒说说看。”
孔林怒道:“都快要死了,还有闲心听故事么?”
柳慕白叹息道:“既然要死了,听一听又何妨?只怕她讲的,也是道听途说。”
那女子看着四周荒凉的雪景,缓缓道:“十七年了,十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大雪纷飞,如迷如梦。”
霍小荷蒙着大红盖头,坐在床头,听着前院传来的喧哗呼闹之声,心头甜甜的。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此时正被众人围在中间,不住地劝酒,想到此,她又不禁担心起来,他可别喝坏了身子。
便在此时,门一开,独孤家的内院管事进来,郑重地给了她一样东西,霍小荷低头一看,是两把钥匙,便问:“哪里来的?”
那妇人道:“二夫人,方才老爷把我叫了去,嘱咐奴婢把这钥匙给您。老爷说虽理应敬茶后再给比较妥当,但是咱们武林人士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您进了独孤家的门,就是这府邸的女主子了。”
霍小荷明白,独孤方自夫人死后,一直没有续弦,独孤修德也没有妻子,整个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听说落日山庄的规矩一向是女主内、男主外,因为女人长于守家,男人长于创业,看来果然如此,于是便吩咐丫环用红绳将钥匙串起,挂在脖子上。
一晃快到掌灯时分,门一开,几个丫环婆子架着独孤修文走进来,霍小荷不可以掀起盖头,急问:“怎么回事?”
一个丫环笑道:“没事,新郎喝醉了。”
霍小荷忙站起来:“快把夫君扶到床上休息。”
等安顿好了独孤修文,丫环婆子们纷纷走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妇二人,一个静坐床头,心如鹿撞;一个烂醉如泥,呼呼大睡。
就这样一直坐到了接近子时,霍小荷将红烛吹灭,倚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院子里突然一阵纷乱,有兵器击撞之声、人的惨叫声传来。霍小荷立时醒了,侧耳一听,便明白院内有人拼杀,看样子乃是生死相搏。
不好,有敌人来袭。
霍小荷的武功自是不低,此时顾不得盖头在脸上,一把扯落,从墙上摘下长剑,便要跃出,但她刚要跳出门,却想起床上的丈夫独孤修文大醉不醒,自己一去,他无人保护,万一敌人伤他,怎生是好?
她犹豫了一下,来到床头,低声呼叫了两声,见独孤修文慢慢张开双眼,霍小荷心内一宽,道:“相公,有敌人来……”
话未说完,她猛然觉得胁下一麻,手足俱软,已被点中了穴道,手中长剑落在床上。
再看独孤修文一跃而起,身手利落,目中寒光四射,哪像一个醉酒人的样子,不禁大是迷惑:“相公,你点住我做什么?”
独孤修文顺手又点了她哑穴,将剑尖顶在她咽喉:“委屈你这新娘子了,等我了结了外面再来收拾你。”
霍小荷听不懂他的话,一脸困惑。
独孤修文撤剑:“要不是你我大婚,我哪里有机会插手院落防务?如此良机,我已经准备了五年之久。”
霍小荷心头大叫:你……只是已经叫不出声来。
独孤修文发出一阵低沉如夜枭般的笑声,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毒:“一出生,我就被我哥哥压着,所有的事都是他出头,所有的事都是他主持,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我一成亲,父亲必定会赶我出家门,目的自是不让我与哥哥争夺庄主之位。哼哼,我倒要让他看一看,究竟谁才是落日山庄最有才能的少庄主,谁才真正配做落日马场的主人!我一早便在酒菜中下了药,只我服了解药,所以没有醉倒。我父亲纵然内功盖世,也撑不了多久了。”
此时外面传来几声惨叫,独孤修文听了一笑:“我哥哥完了,接下来就是我父亲……他不是个好啃的骨头,我得去帮帮忙了。”
说完他提起长剑,便要向霍小荷咽喉刺去,但剑到中途,却又停下了,他冷笑一声:“便是你,也是父亲逼着我娶的,我连爱人的自由都没有。为什么我要为了他与你父亲的交情,就牺牲自己真爱的女人!”
他五指如风,又点了霍小荷几处穴道,嘴里说:“杀了他们,落日山庄就是我的,我就可以明媒正娶我的爱人。你们都说白仙儿是魔女,为什么武林讲究正道、魔道!我就是真爱仙儿,我一定要让她比今天的你风光千百倍!”
霍小荷心头如同针刺一般,她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世家公子,居然有着如此阴暗的内心,他不仅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的父亲、兄长。
独孤修文执剑跳了出去,大叫一声,前去帮父亲,却被吕晚拦下,假意打了几招,便被擒住。
之后按照计划,吕晚逼着独孤方自断双腕,等看到两只血淋淋的断手落地之后,独孤修文突然大笑起来,与吕晚击掌。
独孤方见此情景,如天雷击身一般,目光尽赤:“你……你这个逆子!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
独孤修文点头:“不错,正是我。你看这件事做得干净么?”
独孤方怒道:“你弑父杀兄,江湖人也容不得你。”
独孤修文一笑:“我怎会干这等悖逆人伦之事啊?你与我大哥,还有我妻子,明明是死于落日山庄的仇家之手,多亏了吕晚,还有这许多义重于生的好朋友,我才逃过一劫,并且将今夜前来的仇家尽数歼灭。过了今晚,我独孤修文的大名便会轰传江湖,落日山庄的声威也会更上一层楼。当然,为了答谢这些好友,我会给他们每人一处分场。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独孤方越听越气,已说不出话来。
独孤修文道:“你看,我的能力不在我大哥之下吧?”
独孤方冷笑:“你永远也比不上你大哥,他为了保护你,死于刀剑之下,你却如此心肠,还想有好下场么!”
独孤修文道:“如果世上真有天理报应,我倒想看一看。”
独孤方道:“你会看到的。”
说完他猛地前冲,断臂如剑,刺向独孤修文。独孤修文自不肯硬接,他想过不了片刻,父亲便会血流不止而亡,于是一闪身,侧过一边,独孤方则冲出人群,奔向卧室。
独孤修文知道他要去开启机关,喝令吕晚阻止,吕晚身法极快,在独孤方未扳动机关前,将他杀死于室内。
独孤修文仰天大笑,可他的笑声未绝,地下机关已然开启,飞雷火药一齐引发,整座落日山庄变成了一片火海,所有人都葬身其中。
可是偏偏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便是被点了穴道的霍小荷。
独孤修文也许是忘记了,也许真的不知道,霍小荷不光得了“彩蝶飞”剑法真传,还学了父亲的独门内功,这种内功既称为“绕指柔”,自然专为对付点穴之用。不到片刻工夫,霍小荷就冲开了穴道,她此时已是心伤欲死,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便是嫁给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
霍小荷决定离开,在丈夫没来杀自己之前。
飞雷火药炸响的时候,霍小荷尚未离开山庄,她刚刚跃上外墙,便被一团火焰吞没,幸好没被飞雷炸到,不然她也会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霍小荷身上的衣服全被烧着,脸也被烧坏了,幸好地上的雪已经不浅,她在雪地上翻滚着,终于压灭了全身火焰。
回头看去,只见整个山庄如同地狱般烧着,没有人活下来。
霍小荷独自一人向风雪深处走去,她的容貌毁了,丈夫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她暗中回到了百寿庄,躲起来不见任何人,霍天星怕独孤方的好友来问责,严令家人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只说霍小荷也死在了火场中。可见爱女变成如此模样,知道霍小荷这一生,永远不会再有幸福了,他只有一女,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霍小荷身上,眼见她落得如此下场,霍天星不禁性情大变,从此整日不理世事,以酒浇愁,狂喝滥饮,如此不过三个月,便一病不起,撒手而去。
霍小荷将仆人遣散,卖了庄子,独自在山中隐居下来,直到几个月以后,她想起一个女人,独孤修文真正的爱人。
霍小荷知道,这个女人定在离山庄不远处,等着独孤修文去娶她,于是她开始寻找,果然,她在几十里外的深山里,找到了这个女人,白仙儿。
令霍小荷意想不到的是,此时的白仙儿已经怀胎十月,将要分娩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正是自己丈夫的骨肉。她一直在这里痴痴地等着她的情郎,深山中不通消息,她竟然不知道落日山庄已经毁了。
霍小荷本来是想杀了白仙儿的,可看到她这个样子,暂且压住了一腔怒火。霍小荷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更没有提起独孤修文的死,她怕白仙儿禁受不住,损了肚子里的孩子。
两个女人在一起,过了几天奇怪的日子。她们很少说话,却又像是有无数话要说。
在白仙几分娩的那个夜里,霍小荷守护着她,眼见孩子就要出生了,白仙儿却忽然大出血,直到最后一刻,白仙儿都一直呼唤着她的情人,她还盼望着独孤修文来接她。
红尘千万里,多少痴儿女。
几许痴人梦,尽在不言中……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鸡鸣,那女子抬头看去,不知何时雪已停了,东方现出鱼白,长夜即将过去,新的一天很快便要来了。
那女子看看躺着的四人:“江湖痴人,我便带你们见见那被无数人惦念的宝库吧。”
说着她带着众人走进一间石屋,将墙角的一堆碎石移开,扫去了地面上的浮土,露出一大块铜板,板上有两个孔眼。然后她取出两把钥匙,插进孔眼中,同时一转,“咔咔”几声连响,铜板开了,露出一个洞口。
四个人看到,这女子手上的皮肤枯焦干裂,仿佛烧过一样,四人暗自琢磨:难道她就是死里逃生的霍小荷?
那女子道:“你们都下来看一看吧。”
因为有宝库在眼前,四个人都拼尽全力站起,走进地洞。那女子打亮火折子,点起了墙壁上的一盏油灯。
果然是一个宝库,里面放满了大小箱子,众人眼睛里都放出了光,可以看出,这里的财宝价值连城。
那女子身形转动,眨眼间已将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
每个箱子里都堆满了宝石、黄金、美玉、明珠,四人望着面前的珠宝黄金,眼睛瞪得极大,也不知是谁开的头,不顾一身伤,纵身向财宝扑去,只有柳慕白没有动。
那三人跌倒在珠宝堆中,大笑大叫,手捧着珠玉宝石,不住地往衣服里塞。可是片刻之间,他们的全身开始发黑,最后惨笑几声,向后便倒,再也不动了。
柳慕白惊道:“这金银……有毒?”
女子淡然一笑:“不错,所有碰了珠宝的人,都会死。你们想要财宝,就拿命来换吧!”
柳慕白突然大笑,笑声转戾,犹如尖锐的哭声一般:“这金银有什么好的,我柳慕白视之如粪土,汝等又非是食不果腹,为什么总痴心地贪图这些东西!活该你们既啊!哈哈哈哈!”
柳慕白一边狂笑,—边慢慢后退,谁知那女子猛然回头,死盯着柳慕白:“你也有痴念,你怎么不死?”
“在下并不是贪图金银之人。”柳慕白暗中运气,发现内力依旧不能提上几分,逃跑无望。
女子又道:“可笑可笑,我告诉你,这宝库里只有一堆涂了毒药的石头,但灯盏里有独孤家的至宝——痴人香,可使人产生幻觉,如果没有独门解药,心里想什么,眼睛里就会看到什么。你看到了金银,还妄图狡辩!贪嗔痴,都该死!”
柳慕白联想刚才看到的画面,内心悚然:“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这些?难道,难道你就是那个没死的霍……”
那女子发出尖锐的笑声:“要死的人,问得太多,要进拔舌地狱的。你们这些人,总是不珍惜身边所有,总是有更大的野心、更大的贪欲,我要杀光你们!你们就当此生,做了个痴人梦吧!哈哈哈!”
女子最后狂笑一声,抽出腰上软剑向柳慕白刺去,剑尖如同彩蝶纷飞,炫目至极。
柳慕白自是识货的,大叫一声:“彩蝶飞剑法!”他努力奔出地洞,在雪地里仓皇奔逃,却如何能拖着一身重伤逃脱,最后还是被一剑穿心。在剑尖剌破衣衫陷入肌理的瞬间,他回过头来,见那女子的面纱被风吹起,一张人皮面具飘落下来,面具之下露出的眉目如画,端的是位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
这个女子,居然长着一张与白仙儿极为相似的脸庞。
怎么回事,在霍小荷的故事里,白仙儿不是已经死了么?难道事实并非如此,白仙儿并没有死?
柳慕白瞳孔瞬间紧缩如针尖,又随着死亡慢慢散开,一双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初阳已升,女子一袭白衣沾着点点鲜血,犹如傲雪红梅悄然绽放。她缓步投西,走出十余里路,进了一片树林,林子里有两座并排的坟墓,一座f艮旧了,另一座则不太旧。那女子跪倒在雪中,喃喃地道:“两位娘亲,又有几个贪心的人死了,你们很开心吧,我知道,这世上贪心的人杀不完,可是你们的一生,都是被贪心之人毁灭,因此,每杀一个贪婪之徒,你们就多得到一点安慰……”
说完了,那女子起身,缓缓走出林去。
雪地里,淡淡地飘着一阵似有似无的小曲儿。
妹儿哟,哥儿哟,那些个贪哟,那些个痴哟!
且看你身边已有如花美眷,且看你背后已有亲朋挚友!
别贪人家的家财万贯,别痴人家的美人丽质!
那些个贪哟,那些个痴哟!
活了一场,痴人梦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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