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香火·拳士
八刀红茶
壹
2013年3月15日,是我毕业后的第九个月、我失业后的第六个月。我像老鼠一样躲藏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内,拉上厚厚的窗帘,让狭小的空间二十四小时都处于黑暗状态,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我内心的惶恐。
制造一个绝对幽闭的环境麻痹自己,使我和整个社会脱离关系。
其实,我始终无法和这个社会契合。当我的同事们在讨论房子、车子、女子的时候,我正手捧一本小说想着或许有一天能成为名副其实的作家;当我的同事们喝着啤酒大侃老板风流情史、私人八卦的时候,我正手捧一本小说想像着或许有一天会写出绝世好看的小说。
我活在孤独的梦里,可也在乎现实。我曾经试图加入同事们的聊天,努力装作是一个合格的社会人,可仍旧对他们的话题极其陌生。没有梦想,没有热血,没有发自肺腑像烈酒一样炽热的正义。他们对我的作家梦嗤之以鼻,他们麻木却务实。
我很快意识到我和我的同事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我无意去探讨这两种生活孰优孰劣、谁对谁错,执拗的性格让我很难做出违心的改变,于是我更加自闭。
我孤僻、木讷的性格很快让同事们感到厌恶,群居生物总会对排斥群居的个体产生敌意。这种敌意不关乎他们的内心情感,而是经过几亿年进化后,由进化之神写入人类基因里的设定,近乎条件反射。
在嘲讽、挤对与白眼中,我黯然离开了那家仅仅工作了三个月的公司,告别那些陌生的同事们。
我决定放开手脚,鼓起勇气去追逐我的梦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作家!
我租了一间二十平米的出租房,买下了一台已经用过三年的二手电脑和十箱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在这个老鼠出没、蛛网四伏的狭小空间里,我开启了梦的征程。
我要成为一名作家,名副其实的作家,写出绝世小说的作家。
贰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六个月不见天日地潜伏在狭小的出租屋内,我的嘴巴里始终残留着红烧牛肉方便面的味道,不分昼夜地蹲坐在电脑前,绞尽脑汁地进行着透支写作。
并非没有进展,我终于出版了一部自己都已经忘记名字,内容也改得乱七八糟的小说。还有零零碎碎、狗屁不通的小短篇开始在《今古传奇·武侠版》上发表,收获着稀稀拉拉的褒奖和洪水滔天的批评。赚着微薄的稿费,过着苟且的生活,在追梦的路上,我已经忘记了阳光的味道。
境况一直很糟糕。我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糟糕下去,在死水一潭的生活中逐渐被淹没。直到一个离奇的电话,像一枚深水炸弹将我的生活炸出滔天巨浪。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2013年3月15日下午3点33分。我的红烧牛肉面摆在电脑桌上,泡了八成熟,我正在找筷子,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喂,是八刀红茶吗?那篇《香火·杀人诛心》是不是你写的?”
我拿起手机,一个粗鲁的声音,没有任何客套性的寒暄直奔主题。我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这样直接的谈话实在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你……你是?”
我惶恐地组织着措辞,在尴尬的停顿后依然只是说出了这毫无新意的两个字。
“我喜欢看《今古传奇·武侠版》,我是你的读者,我叫白有德,八极门掌门。”
我十分诧异,诧异里带着狂喜。
作为一个差劲的九流写手,在这样一段糟糕的日子里突然接到一个热心读者的电话,这真是相当鼓舞人心。而这个读者,竟然还是什么八极门掌门!
熟读武侠的我当然知道掌门是什么——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上独掌一方势力的强者!
我是一个执拗的人,即便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我也依然相信这片大地上确实有一个江湖存在。只是庙堂太远,江湖太险,这些离奇的地方总是与我这样的普通人无缘。因为太过平凡,即使强者走过身边,鲁钝的我也无法察觉。
但是,就在现在,一个自称八极门掌门的江湖强者拨打了我的电话!
“当然……当然是我写的,”我坐在缺了一条腿的板凳上来了精神,因为过于激动,踢掉了一只拖鞋还不自知,声音有些飘飘然,“那个……写得不是太好啊,作为一名新人写手,与前辈们相比实在是有很大差距……”
我努力装出谦逊的态度,内心里却期盼掌门大人再说出一堆赞美之词。被这个社会不断否定的人,内心深处总会把他人的认同看得更为重要。
没有赞誉,掌门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起来:“狗屎!写得像狗屎一样!《武侠版》现在只能拿到你这样的九流写手的稿了吗?”
“……”
我沉默,因为实在不知道他出离的愤怒因何而起。
“你竟然敢写我们八极拳?你竟然把我们八极拳写得这么弱!你竟然写八极拳打不过太极拳,要靠唐门暗器取胜!”
他继续在电话里咆哮着,在令人胆战心惊的沉默中,我终于听明白了他愤怒的原因。我的读者——八极门掌门大人认为我笔下的八极拳太弱了。
“只……只是一篇小说而已。”我小心翼翼地辩解。
“而已?”他略带沙哑的嗓子猛然提高了音调,像是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你知不知道《今古传奇·武侠版》的另一个名字?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
我心惊胆战地摇头,继续诚惶诚恐、极带诚意地道:“不知道。”
“你以为《今古传奇·武侠版》只是一本连载三流武侠小说的普通刊物吗?傻B!”掌门大人在一连串的反问之后,没有给我一秒钟的回答时间,果断对我下了评语。
我被他隔着电话骂得瞠目结舌,火气憋在心里却一点儿也发不出来,我尽量表现出一个作者应有的涵养,努力使语气听起来心平气和。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低声下气地在电话中向八极门掌门大人道歉,期望得到掌门大人的宽恕。
“告诉我你的地址,我要和你见一面,讲一讲八极门、八极拳的故事。”
“可以不见面吗?”我试探着发问,对于这位脾气暴躁的掌门大人,我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那你就是我八极门三干弟子共同的仇人,我会遍撒英雄帖,请江湖朋友人肉出你的地址,然后……”
我的脑中马上涌起无限遐想:漆黑的夜晚,八极门高手身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钻入我的出租屋内,对着敲打键盘的我手起刀落……
我知道这些江湖强者们将门派声望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宝贵,我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写了一篇不该写的文章。怀着深深的歉疚,我把居住地址告诉了那位素不相识的八极门掌门。
叁
我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三天后,一个雨夜。窗外电闪雷鸣,密集的雨敲打着房檐,遗漏的雨滴从龟裂的房顶上渗下,滴滴答答地落在脸盆里,水纹层层荡漾,正如我此刻焦灼的内心。
我开着那台二手电脑,像往常一样正在构思我“伟大”小说的“伟大”情节。“大背头”显示器的超强辐射让我憔悴的脸上带着几分油腻的潮红,一个月未曾换洗的T恤附着汗渍黏在背上,散发出特有的酸臭味,衣服正面格瓦拉的伟大脑门儿上沾着几滴方便面的酱料。火腿肠的包装袋、空烟盒、烟灰、尘土堆积在我脚下,每一次抬脚都能带出一片稀里哗啦的响动。
六个月前,我在这里开始梦想;六个月后,我在这里逐渐把自己埋葬。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写不出一个字来,曾经引以为傲的无穷灵感,在我被编辑大人们枪毙掉几篇废稿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雪白的word文档挂在电脑屏幕上,空无一字。在这个烦躁阴暗的雨夜,我思考着缥缈的未来。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声音粗暴、杂乱,没有一丝礼数。我以为是肥胖的房东大姐在这样一个烦闷的雨夜来催要房租,顺便看一下我的窘境,以寻些廉价优越感打发无聊的时光。
谁也不想被当成庸人的笑料。
我默默关掉电脑显示器,让狭小的房间彻底融入黑暗中。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试图不发出一点声响。我想房东大姐在无趣的一顿乱砸之后,会扯着震天动地的嗓子边骂边迈着地动山摇的步子失望而去,可是没有。
手机铃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刺耳的铃声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尖叫,来电显示:白有德。那位八极门掌门!
我惶恐地握着手机,下意识把手指挪向关机键,想起三天前八极门掌门大人那阴森含蓄的威胁,我胆战心惊地按向接听键。
“你……你好。”我有些底气不足地问候掌门大人。
“八刀红茶吗?我,白有德,八极门掌门。我到你家门口了,快点开门。别藏了,我他妈知道你在家呢,我都听见你手机响了。《两只蝴蝶》对吧,亏你还是文艺小青年,这种超市歌曲都拿来当铃声,有点品位好不好!《今古传奇·武侠版》现在只能招到你这种品味低俗的九流写手了吗?难怪读者都在骂你垃圾,吾亦深有同感也。”
电话里传来掌门大人白有德铿锵有力、简单粗暴的吐槽,短短几句话否定了我的文学价值后,又再次对我的品位进行了残酷的打击,同时show了一句半文半白的感慨,显示了自己卓越的文学素养。
他终究还是来了,八极门掌门大人。
我半是惶恐,半是激动,亦步亦趋、颤巍巍地挪到门口开了门。三个男人出现在我家门口,一人在前,两人在后。
当先那人个子不高,干瘪瘦巴的小身板儿,窗外夜雨细密,他身上却是滴水不沾。两个精壮的爷们儿跟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样的寸头,眼睛炯炯有神,太阳穴高高鼓出,手臂青筋暴起,虽是乡下人的打扮,全身上下却散发肴武者的精神劲儿。我知道,这是两个高手。
俩人手里一人拎着一把雨伞,伞身湿漉漉的。我暗赞一声霸气,掌门火人威武,出门在外,随从们鞍前马后地服侍,贴心周到,兼有保镖作用,这种派头我是一辈子都混不上的。
我抬眼继续打量掌门大人,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三七分头,头发乌黑油亮,不知道抹了什么玩意儿,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香油味儿。他小鼻子小眼儿带着一股贼兮兮的机灵劲儿,脚下穿着一双阿迪王的运动鞋,下身穿着已经掉了色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牛仔裤,上身是双星的红色上衣,他挺着胸脯刻意突出胸口上双星的logo,还自认为感觉不错地来了个外扎腰,完全一副暴发户的派头。
此时,他正低头摆弄着手里那款白色iPhone5,左手食指在屏幕上来回画着,动作幅度刻意扩大,凸显了他手指上那枚黄澄澄的大金戒指。手机屏幕停留在微信页面上,清一色的小姑娘头像,似乎正在用“摇一摇”搜索附近的女生。
不经意问,我领略到掌门大人不平凡的品位。我有些失望,我无数次幻想过一派掌门的威武雄姿,如今一位活生生的掌门出现在我面前,却是……如此猥琐。
我提醒自己大隐于市,高人多藏于市井,切不可以貌取人。
“掌门大人光临敝舍,蓬筚生辉,欢迎欢迎。”我挤出一个艰涩的微笑,带着浓浓的敬畏,小心地客套着。
掌门大人对我的热情不以为意,嘬嘬牙、撇撇嘴,露出一颗大金牙,原本应该金光闪闪、夺人双目的金牙,被一片贴在牙花子上的韭菜叶挡住了大半光辉。
他没等我邀请,自己就进了屋,两个精壮的跟班紧随其后。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内瞬间显得拥挤不堪。掌门大人看着满屋狼藉,嘴角带着轻蔑。我太熟悉这个表情了,三年里,我一直被人如此轻蔑着。
“作家就住这种地方吗?”掌门大人白有德握着他的iPhone5,开始在我的房间里指点江山。
“作家就吃这种东西吗?”掌门大人指着方便面包装袋问。
“作家就抽这种烟吗?”掌门大人指着桌上七块钱一盒的白将军烟问。
“作家都这么不讲卫生吗?”掌门大人指着我邋里邋遢的衣服问。
我讨厌被人否定,我讨厌被人轻视,怒火在心中升腾。
“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一个下九流的写手!他妈的天天被退稿天天被读者骂得要死的下九流写手!住在哪里,吃什么饭,抽什么烟,过什么样的生活是我的选择,掌门大人您无权过问!”
我愤怒的咆哮并没让眼前这个猥琐的掌门大人有任何恐惧,他龇着那个被韭菜叶覆盖的大金牙笑眯眯地看着我,眼里却带着奸商们特有的贼劲儿。
“年轻人有血性总是好的。”他背着手绕着我转了一圈,像在挑选货物一样,我想这大概就是掌门的架子吧。
“我喜欢你的脾气,喜欢你的文笔。”掌门大人继续围着我一边转圈,一边侃侃而谈,“受够了吧?穷够了吧?让人埋汰够了吧?不想当下九流扑街写手天天被人骂了吧?”他突然停下小方步,脑袋凑到我面前,喋喋不休地将一串儿反问句扔了出来。
我有些头晕,不是因为他盛气凌人的气势,而是那股子从他嘴里发出的直扑面门的大蒜味儿。
我犹豫着,轻轻点了点头。这种日子,我确实受够了。
“好办。”掌门大人“啪”地打了一个响指。
“我要让你当作家,上九流作家,畅销作家!”他兴奋地拍着我肩膀,轻而易举地许下诺言。他大手一挥,颇有领袖的架势,话不多,却轻易地点中了我的死穴。
作家,上九流作家,畅销作家。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掌门大人,想不明白这位江湖高人——天天厮杀搏命的一门之主,怎么还能管得着文艺小青年的事儿?
“听我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掌门大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大包大揽。他用上了《列宁在十月》里的台词,这让我对他更加崇拜起来,掌门大入学识渊博、文武双全,连前苏联电影都有研究,或许,他真的会帮我实现当初的梦想吧。
这一刻,我完全忽视了他拿着手机玩微信搜妹子的猥琐模样,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再次光芒万丈。
“走,我请你吃饭,下大馆子吃大餐,顺便讲讲八极拳的故事,讲讲上九流作家的故事。”
他一脚踢掉我桌上的半碗方便面,出腿凌厉至极,又在裤兜里一阵摸索,掏出一包皱巴巴的软包中华,抽出两根同样皱巴巴的烟,一根甩给我,一根自己叼在了嘴里。
我讨好地帮掌门大人点上烟,喷云吐雾中,我随着他走出这间狭窄闭塞的房间。
肆
我再次领略到掌门大人的“慷慨”。
所谓大馆子,就是我家楼下左拐第三条街道最西头那闾不足九平方的兰州拉面馆;所谓大餐,不过就是四碗兰州拉面,每碗多加了五块钱的牛肉,另有两盘小菜,一荤一素,打死卖糖的蒜爆羊肉和打死卖醋的老醋花生,外加两箱啤酒。
雨夜,小店冷清,空荡荡的店里回响着掌门大人豪迈的笑声。
掌门大人似乎对自己置办的这桌大餐很是满意,酒菜上齐,四碗拉面腾腾地冒着热气,氤氲中模糊了他那张暴发户般的脸。他和他的两个随从也不谦让,拿起筷子端起碗,撇开大腿各自松了松腰带,摆起庄稼汉子吃壮饭的架势,一阵风卷残云,嘴里呜噜呜噜的声音让我依稀记起童年家乡的午后,尖酸刻薄的邻居大婶提着满满一桶泔水蹒跚地走向猪圈……
我在掌门大人身上闻到了些许的乡间后土之气,可是掺杂在他混搭般的行头中,隐藏在他刺眼的大金戒指和iPhone5后,显得不伦不类。
三声闷响,三个空空的大白碗顿在桌上,三个爷们儿整齐地打了三个饱嗝,掌门大人拿了根牙签儿,剔着一嘴大黄牙,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
他酷酷地打了个响指,身边的高个儿闷声不响蹲下身子,打开脚下一箱啤酒,提了四瓶递给身边的矮个儿两瓶。矮个儿接过啤酒,双手四个手指头握住瓶颈,两个大拇指轻轻往上一掀,“啵、啵”两声轻响,瓶盖弹飞了出去。啤酒“嘶嘶”冒着凉气儿,而我张嘴哈着热气儿。
我见过很多开啤酒的方式,普通青年用起子,文艺青年拿筷子,二逼青年牙口好,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法子。两手指头一顶,轻巧潇洒。
“八极拳的十字巧劲儿还入得大作家法眼吧。”掌门大人白有德看惯了这种雕虫小技,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风轻云淡地向我介绍,“鄙门劣徒白啸犬,三岁入门站桩,九岁学拳,十六岁悟拳意,今年二十略有小成,资质鲁钝,惭愧惭隗。”他说着鲁钝,脸上却尽是炫技后的得意。
我脸上带着浓浓的艳羡,竖起大拇指往前一伸,谄笑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出少年啊,出少年!”
矮个儿白啸犬被我奉承得咧嘴直乐,搓着后脑勺一脸不好意思,闷声道:“八爷的《香火·杀人诛心》我看过。咱是粗人,自幼刀尖上搏命、拳头里谋生,文绉绉的东西咱看不出门道,可您写骚娘儿们小香扇那段,绝!真绝!看得俺心里那个瘙痒,当天就问德哥要了银子,订了机票去了东莞,哈哈哈……”
白啸犬朝我伸了伸大拇指,一张麻子脸上带着淫笑。
我不知道这个莽人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只好“嘿嘿”干笑应付几声。他却把一瓶啤酒往我跟前一推,自己端起一瓶仰脖喝了个干净,酒意上涌的麻子脸上泛起一丝潮红。他“啪”地把瓶子摔在桌上,隔着桌子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哐哐”地拍着我的膀子,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
“八爷,德哥能看得上你,是你家祖坟冒青烟,祖宗十八代积德修来的福分。跟着德哥混,有肉吃,有酒喝,有妞睡,有钱花……我白啸犬原本是咱白家村的穷汉子一条,全靠德哥赏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一直跟着小师叔,哪里会有今天这般风光……”
这莽汉正侃得兴起,掌门大人一声轻咳,硬生生咳断了他的话头,白啸犬一个激灵,猛地闭上了嘴巴。
“一瓶猫尿就喝昏了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往外抖搂,真他妈混蛋玩意儿。”掌门大人白有德咧嘴大骂,露出嘴里那颗明晃晃的大金牙,甩手就是一巴掌抽在这莽汉脸上。一声脆响,白啸犬不躲不闪,硬扛了这一巴掌,闷声不响地低下了头。
“话多了,德哥赏你这巴掌不亏。”高个儿冷眼坐在旁边,不成不淡地甩了一句。
话是从高个儿嘴里说出来的,带着数九寒天冰坨子的冷硬劲儿,我诧异地再次把目光落到这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身上。
这是一张黝黑深沉的脸庞,刀削斧刻般的脸上棱角分明,深深的抬头纹印在宽大的额头上,聚神的双眼里带着令人畏惧的冷漠,紧锁的双眉中带着疏散不掉的愁闷。
那高个儿也在看我,四目交接的一瞬间,我在他身上找到了白啸犬没有的气质——一个拳士的自傲与孤独。他是一个人,也是一个世界,与白有德和白啸犬的俗气缠身不同,他一直专注在自己的世界中,却又不得不逼迫自己走出来,混杂在格格不入的人群中。
或许,那抹消不掉的愁闷就是来源于此吧,我在心底暗自想着。
“白啸鹰,鄙门三百年不世出的武神,鲁西南三干练家子打不翻的霸王,当今武林能进前十的天才。三十岁以下无敌手,出道八年不输一拳,这些年我白家村八极门风风雨雨,一张脸面可全靠这条爷儿们撑住了!”
掌门大人白有德捻着牙签剔着嘴里一口闪耀的大黄牙,满篇的赞誉之词从带着肉腥味儿的嘴里喷出来,眉飞色舞。从始至终,这个叫白啸鹰的爷们儿板着一张石头般的冷脸不发一言,无喜无嗔,似乎白有德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磐石之心。我在心里念叨着。
“德哥敬你,我也敬你。”白啸鹰终于开口说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二句话,语气生硬,面无表情。
他俯下山一样的身子,从桌子底下提上两瓶啤酒,摆上桌面,左右俩手抓住瓶盖,手腕向下一压,轻轻一拧,两个瓶盖滑落进他布满老茧的掌心。两瓶啤酒无声打开,像他低调的为人一样。他开瓶的方式之低调,少了白啸犬有心炫技的花哨,更为朴实无华。
我张着嘴,再次目瞪口呆,我知道这两下身手,没有取巧的手段,是实打实的功夫,这炉火纯青的功力比起矮胖的白啸犬来又要高上几段。
白啸鹰把一瓶啤酒推到我面前,拿起自己的那瓶跟我轻轻一碰,仰脖对嘴喝下了大半。我惶恐不安地跟着他的节奏捧起自己的啤酒,同样喝下大半,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打心底喜欢这条汉子。
“八极门的沉坠劲,没十年打磨,到不了这火候,还入得大作家法眼吧。”掌门大人白有德依然带着那股子炫耀劲儿,慢悠悠的腔调摆足了一门之主的架子。
“入得、入得、入得。”我已经无暇顾及掌门大人暴发户般的姿态,忙不迭地回答着,点头如捣蒜,迷醉的眼里尽是小人物对大豪杰的仰慕。
掌门大人满意地轻哼一声,听声辨味,我知道他对我“识相”的表现还算满意。可我无意讨他欢心。
“我八极门能捧出两个能打的拳士,自然也能捧出一个能写的作家。”他靠着身边乌黑的墙壁,打了个饱嗝,喷出满嘴酒气,醉脸醺醺中洋洋自得地夸夸其谈,“酒喝了,饭吃了,该见的人也见了,这事儿也该说说了。”
我知道,正题终于来了。
伍
“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湖动荡和为贵。”掌门大人牛逼哄哄地展示着他自认卓绝的文采,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粉红色的名片递到我跟前,“鄙人贱名不足挂齿,区区姓白,白吃白喝之白,贱名有德,有容乃大之有,德艺双馨之德,末学后进,忝居八极门掌门之职,位尊而才卑,统率一方豪杰,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敢不滥竽充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而后已啊。”
他摇头晃脑地一通之乎者也,蹩脚的成语古词被他串在一起,带着莫名的喜感。我强忍着笑意,装出一脸郑重的样子,双手接过那粉红色的名片。
在昏暗的灯光下,名片上那长长的前缀和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让我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山东省菏泽市牛头镇瘸巴沟子乡白家村白氏八极掌门人,白氏八极研究会会长,白家村白氏八极武术学校校长,鲁西南武术研究会会长,全宇宙第一八极拳拳士,伟大的思想家、战略家、武术家,优秀共青团员,曾获“三好学生”、“学习标兵”等荣誉称号,江湖人称“铁拳打四方,玉面小白郎”白有德。
我屏住呼吸,一口气读完名片上的介绍,终于明白掌门大人的来历,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尖叫起来。
“瘸巴沟子乡白家村白氏八极掌门人?”白家村儿的八极掌门?
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声势显赫的掌门大人完全是一块注水猪肉,他所谓的白氏八极拳或许在八极拳史上都是一个无法查验的微小旁支,亦或许这本来就是几个农民在闲来无事时组起的野路子门派。
终究不是什么高人啊,无力的失落感浮上心头。我不是一个擅长隐藏心事的人,失望的样子溢于言表。掌门大人似乎明显感到了自己被轻视,他敏感的虚荣心被我无意间表露出的情绪所刺痛,掌门大人开始愤怒。
“你这个瞎了狗眼的东西,看不起我们白氏八极拳?”他拍桌而怒,指着我大骂。
“你以为我们鲁西南白家村的八极拳就不是八极拳了?你这个瞎狗眼的小白痴!”他继续骂,“我‘开门八极’传世六百年,打大清康熙年间在巍巍太行月山古寺里传出,至河北沧县孟村镇吴家得拳谱授门徒,开枝散叶几百年,八极拳士遍天下。先有吴、强、李、霍、季、丁、马七大姓八极,再有印、宿、白、怀等三百小姓八极,我瘸巴沟子乡白家村白氏八极从前是山沟沟里的小姓不假,可那是从前。东方红,太阳升,白家出了个白有德,一切都他妈的不一样了!”
掌门大人白有德怒吼一声,声震云霄!
“‘开门八极’传世六百年,我白氏八极在这小山小村里也有五百年的历史,自家先祖白照庵武夫转世,白母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遂产先祖!先祖生而能语,一岁能握刀枪,两岁闻鸡起舞,三岁离家投奔河北沧县吴氏八极,十年苦熬,练得一身八极神功,十三岁打遍天下八干拳士无敌手,名震江湖!奈何我家先祖看破红尘,功成身退,甘心隐居白家村,五百年光阴,我白家拳士不出白家村一步,不用白氏八极一招!星移斗转,少年子弟江湖老,五百年沉寂,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久到江湖已经忘记白家拳土,久到江湖已经忘记白氏八极……”
掌门大人摇头叹息,拿起手中的啤酒猛灌一口,一脸惆怅,深浅不一的皱纹堆满额头。一瞬间,我发现这个虚荣的人带着真诚的悲伤,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下一刻,他再次换上了那张暴发户的面孔。
“我们是白家村里长起来的穷汉子,我是,他们也是,”掌门大人伸出戴着金戒指的手指,指指自己胸口,再点点身边的两个兄弟,“白家村穷,九几年还通不上电话见不着电灯,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本分农家,碰上旱涝大灾,全村男女老少都得端着白碗出门要饭。全村三百六十一口人,都是穷生穷养穷惯了的老穷鬼!可我他妈的过够了这种日子,我给自己说,要赚钱!要赚钱!要赚钱!我,白有德,要过上有钱人的日子!
“白家村世世练拳,代代练拳,家家练拳,人人练拳,有白氏八极,有白家拳士,就有赚钱的路子!我不信白氏八极比那七大姓差到哪里。他们的八极有六大开,我白氏八极也有六大开;他们的八极有八大招,我白氏八极也有八大招,都是巍巍太行月山古寺里癞和尚传下来的玩意儿,我不信谁比谁能差到哪儿去!我白家人要致富,我白氏八极要扬名,就得拿这七大姓开刀。我白有德这么想了,也这么干了,还他妈干成了!”
掌门大人白有德说着辛酸往事,一脸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激情四溢,他大手一挥,重重地拍着桌子,喝道:“拿出来,给大作家开开眼界!”
他这话说得毫无征兆,我诧异地看向一边的矮胖子白啸犬。白啸犬被掌门大人吼得打了一个激灵,站起来解下随身背着的包袱,一层一层的包袱布被打开,六面鲜红的锦旗一张张平铺在脚下黑兮兮的平地上。
一样的标语,只是落款不同。
技不如人,败于白氏八极。 强氏八极赠上二零零三年六月
技不如人,败于白氏八极。 李氏八极赠上二零零四年五月
技不如人,败于白氏八极。 霍氏八极赠上二零零五年七月
技不如人,败于白氏八极。 季氏八极赠上二零零六年三月
技不如人,败于白氏八极。 丁氏八极赠上二零零九年一月
技不如人,败于白氏八极。 马氏八极赠上二零一一年一月
我愣愣地看着高高在上端坐一边的掌门大人,再看着满地鲜红的锦旗,锦旗上金光闪闪的大字刺痛了我的眼眸。
“全……全是你们打赢的?”我咽下一口唾沫,清了清有些堵塞的喉咙,结结巴巴地问。
“当然,攘外必先安内嘛!”掌门大人对我震惊的表情很是满意,心情大好,悠然道出一句近百年来威震华夏的战略方针,“我白氏八极要想在江湖上站得稳,叫得响,就得先打趴八极七大家,入了八极大姓,这江湖上自然有我白家村一席之地。这些年,我带着他们东征西讨,一场场硬仗打下来,咱白氏八极终于成了叫得响的招牌!有名就有钱赚,咱白氏八极打得好,钱也赚得多!”
我傻乎乎地看着慷慨激昂的掌门大人,听他晒着自家的生意经。 “架不能白打,汗不能白流。这些年,咱白氏八极踢馆,每到一处都带着自家电视台的朋友,打一场赢一场,赢一场录一场,做成娱乐节目在电视台播。零三年咱去安徽找强家八极踢馆,坐绿皮子火车,自己掏钱,一场录播我给了电视台一万块钱,请他们让咱上电视。到一一年咱去甘肃兰州马氏八极踢馆,坐带翅儿的飞机,电视台掏钱,一场直播给我一百万,他请咱上电视,为啥?咱打得好,打得赢,打得漂亮,老百姓爱看,家乡父老抬举!知道一场收视率多少不?破五!”
掌门大人冲我比划着五个手指头,嘴唇哆嗦着,激动难耐,再次爆了句粗口:“比他妈‘中国好声音’收视率都高!”
我不是傻子,听着他那一通不着调的瞎吹,满脸疑惑:“这……这么高的收视率,我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过呢?”
“你看电视吗?你看新闻吗?”掌门大人一脸不屑地看着我,“像你这种死宅男,天天对着一台看毛片都会卡的破电脑,怎么会关心这种国家大事!”
我再次遭到了掌门大人无情的打击,他连带着将自己的踢馆行为上升到国家大事的高度。看着他极度自信的脸,我已经无法分清他所说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可锦旗就在脚下,落款写得清清楚楚。
“这算得了什么,这年月百八十万算钱吗?不算!”掌门大人大手一挥,气势豪迈,“靠着这些年东征西讨,咱白氏八极威名远扬,圈内识货的爷们儿一听咱白家拳士,那是大拇指一伸就夸一声牛!白氏八极出了名,啸鹰、啸犬也出了名,咱索性就在牛头镇瘸巴沟子乡自家村里圈了地,建了全宇宙第一座白氏八极武术学校!我当校长,啸鹰啸犬当VIP教练,一年学费两万,小学初中结合,六三学制,一个学生上九年就是十八万。今年宣传做得好,招生三百,那就是五千四百万。咱可不是只收钱不干活,咱合同上说得清楚,九年,必然培养出一个名副其实的白家拳士!现在考个大学多没前途,死学十几年也不见得能找个好工作,在咱这儿学上一身功夫,出门儿谁都不怕!当真是妙!妙!妙!”
掌门大人拍着巴掌连说了三声妙,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继续口沫横飞:“单开学校还不够,咱得把整盘棋走活,学校还挑了一百个孩子组了武术表演团,成天儿地上电视,这晚会、那活动应接不暇,越演越出名,现在都出国表演啦。就上月,我们刚去了索马里进行慰问演出,还参观了‘黑鹰’坠落纪念馆,那几架‘黑鹰’还在馆子里搁着呢,这可是伟大的索马里人民和美帝国主义战斗的伟大见证。哦,对了,咱还跟索马里海盗协会会长合了影。”
他拿出一张照片,黑乎乎的图像上隐隐能看到掌门大人张开双手,在拥抱什么,我揉揉眼睛,试图看得清楚点儿,可那照片上除了他自己,什么人也没有。
“这个,掌门大人,照片儿上好像就你自己啊。”我小心翼翼地指着照片提出质疑。
他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痛惜:“这是天黑拍的!索马里的弟兄一个个天黑就隐形,你能看见个屁!”
我恍然大悟,轻蔑变为仰慕,鄙夷变为崇拜,在这个胜者为王、成功学大师遍地开讲座的世界上,我也不能免俗,我已经完全拜服在掌门大人的丰功伟绩之下。
可我还剩下最后一个疑问:“你说八极七大姓,可……可这里却只有六面锦旗啊。”我指着地上,再次认真地重新数了一遍,确实只有六面。
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花猫,掌门大人白有德一声怪叫,跳着脚站了起来,大声嚷嚷着:“是老吴家不要脸!是河北沧县孟村镇吴家不要那张老脸!今年一月,我们去河北沧县踢馆,面对电视台的镜头两家说得清清楚楚,以武会友,输了献锦旗,赢了赚脸面,江湖汉子一诺千金,所有事儿都摆在了明面儿上。我们家啸犬出马,三拳卸了他吴氏八极掌门吴菩萨一条臂膀,那老东西打不过,一张臭嘴却比王八壳还硬,非说我白家拳士耍诈。电视直播,拳便是拳,脚便是脚,输了便是输了,老东西却死不认账,不要脸,真他妈不要脸!”
我听掌门大人骂得气急败坏,吼得义正词严,正义少年的一颗正义之心也被唤醒,我张着嘴正想和掌门大人一起声讨这不要脸的吴氏八极时,一个阴冷却又带着嘲讽的声音从饭馆儿门口传来。
“是啊,不要脸,真他妈不要脸!牛头镇瘸巴沟子乡白家村的白有德可真是不要脸。白有德,我找了你三个月,你躲了三个月,今天终于让我堵上了!河北沧县吴氏八极的爷们儿来找你索命啦!”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响彻狭小的面馆。掌门大人脸对着门口,现出一丝惶恐。
我惊讶地回头。
雨夜,长街,两人,一伞,一长枪,悠然而来。
陆
长街空荡,夜雨细密,那人骂着白有德,脚下大步迈出,眨眼进了店里。借着灯光,我终于看清了来人。
他高大的身子像巨塔一样立在那里,黑色的破旧皮鞋上带着雨水洗刷不掉的泥泞,黑色西裤湿漉漉的,两个裤腿都挽到了膝盖处,露出毛茸茸的腿毛。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T恤,油渍斑斑,似乎已经多日未洗,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一双豹眼怒视着白有德。他手中提着一杆九尺长枪,枪身似是混铁精钢打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枪头为镏金虎头,虎口吞刃,他把大枪斜杵在地上,枪头红缨齐刷刷垂了下去,遮住了枪尖的点点寒星。
我瞧着他的装束,知道这又是一个江湖爷们儿。
我有些兴奋,仅仅一天的时间,我已和这个曾经神秘莫测的江湖扯上了如此多的纠缠。
江湖很远,如今就在眼前。暗夜,小店,自有武夫来。
来人缓缓低下愤怒的头颅,用斜立在地上的长枪枪尖指着白有德,带着悲愤的语气哽咽道:“爹,您睁大眼睛瞧清楚了认明白了,那天比武,是不是就这三个人?带头儿的是不是这白有德?出手耍诈卸了您膀子,把您害成这样的是不是那矮子?”
他枪尖来回点着白有德和白啸犬,咬牙切齿一句一句地问着,他微微俯下身子,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身后竟然背着一个老头儿。
那老头儿一副本分农村人的装束,不大的身躯趴在男人宽厚的背上,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他须发皆白,干瘪的老脸上全无血色,一双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满是痛苦。我的目光落在老人的肩头,却见他左手袖管空空荡荡,外衣上带着几块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竟然没了左手!
那老头听男人唤他,艰难地抬起头,迷糊的眼睛看了看白有德,再瞧瞧白啸犬,艰涩地点点头,闷闷地轻哼了两声,再次趴到男人的后背上。我不知道这老人得了什么怪病,似乎没了一条臂膀,整个人都萎顿了。意识到江湖比斗竟是这般惨烈,我心里微微有些不忍。
白有德已从起先的惊恐中恢复过来,看着男人背上萎靡不振的老头儿,哈哈大笑。白啸鹰、白啸犬两个汉子各自起身,站在他的身边,像两尊煞神护着白有德这位老爷。白有德抬着二郎腿,握着啤酒杯,一副有恃无恐的德行。
“吴菩萨,河北沧县孟村镇吴家的老脸可都让你丢尽啦。你技不如人,打不过咱老白家还不认输,废了一条臂膀还不服气,搬出你儿子来丢人现眼,疯狗一样撵着咱屁股乱追,非要让我出手把你们老吴家拳士都打成残废,拆了你们祖宗牌位当柴烧才肯服输?”
我听到他喊出吴菩萨的名号,猛然醒悟,眼前这位颓废的老人,竟然就是八极七大家里名头最响的河北沧县孟村镇吴氏八极的掌门。
男人依然低着头,铁塔般的身子动也不动,带着寒星的枪尖依然那般指着白有德,深沉的声音好似无波的井水,冷中带着不动金刚的威严。
“老吴家的玩意儿肯定不是天下第一,这我承认。我不是来求名的,也不是来求利的,我只是来讨个公道。”男人背着老头,一字一句地说,“世道变了,这江湖也变了。老吴家人傻,跟不上这世道,玩不转那花哨的生意经,什么上电视、开学校,咱都不会。乡下人家就知道守好祖宗的产业,练好祖宗留下来的玩意儿,种好那几亩地,打好那几手拳。老吴家不想和人争什么,也不想和人抢什么,就想着本本分分过日子,不坠了祖宗威名。
“咱本分,可不代表阿猫、阿狗就能骑在咱老吴家头上拉屎。”他突然抬头,一双豹眼里带着无穷的杀意,“河北沧县孟村镇吴家扬名江湖六百年,从没怕过谁。老吴家门里走出来的汉子,不惹事儿,可也不怕事儿。你们耍诈废了我爹,我就替我爹找回这个场子。今天你们躲不掉了,外面地儿大,出来招呼吧。”
他撂下最后一句话,提着那杆大枪,一步一步出了面馆的门,再转身,铁塔似的身子站在了面馆门外。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灰乎乎的尼龙袋子,上面依稀写着“农富化肥”几个字。他展开那袋子,放在地上铺平了,再俯下身子把老头放在那袋子上,扶着老头慢慢坐稳了。
“爹,您先歇着,看我揍完这几个畜生就带您回家。您少了条膀子,打不了拳,也未尝不是好事,以后您再也不用和人打拳了,省下多少闲心。江湖上虽少了您吴菩萨这号人物,可您还是我爹,等您伤好了,俺带您吃羊肠子喝散酒,让您后半辈子舒舒服服地过清闲日子……”男人蹲在吴菩萨跟前,唠唠叨叨地说着,吴菩萨迷迷糊糊地听着,父子间的闲话为寂冷的长夜添上了一丝温馨。
男人起身,虎目含泪,长枪倒提在手。
“我叫吴洛神,我来拿走我们老吴家丢下的脸面。”
月夜之下,武夫吴洛神虎啸。
柒
牛头镇瘸巴沟子乡白家村白氏八极掌门大人白有德屁股死死地贴在凳子上,没动。
“打废了老吴家的野种,钱有,名有,要啥给啥。”
掌门大人端起酒杯和我轻轻一碰,斜着小眼儿哼哼唧唧地甩了一句,一副指点江山的德行。
白啸犬迈步要往外蹿,身后一只大手摁在他肩头,我往他身后看,是白啸鹰,那个磐石般的汉子。
“回去,你打不过。”白啸鹰一声低喝,手往后缩,将矮胖的白啸犬扔到了身后,他冷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白家啸字辈儿就咱两个亲兄弟,你作歹也好,作恶也罢,我总得应承着咱爹当初的嘱托,看着你,护着你。回去,这人是来要你命的。”
白啸犬涨红了脸,闷声闷气地坐了下去,看着白啸鹰一步步走出店外。
两个八极门里冒了尖儿的拳士,两个太平盛世里偏偏要漂泊江湖的武夫,两个铁骨铮铮偏偏又各有牵挂的爷们儿,偏偏在这上不了台面的面馆门口对上了面。
吴洛神原本单手提枪,看着白啸鹰走出店外,站在自己面前,他大枪往前一甩,换了双手,脚下不丁不八的小散步一站,一副可攻可守的架势。
白啸鹰站在五步外,看着吴洛神双手,微微皱眉道:“‘前手如管,后手如锁’,‘后手着腰,前手中平’,这是六合大枪的路子?”
吴洛神微微冷笑,回道:“对家子好眼力,‘八极拳,吴钟传;枪中王,庆云县;庄科村,树教范。’都是我老吴家祖上传下来的玩意儿,算不上邪门歪道。”
我不是江湖中人,只是一个扑街的九流写手,听不懂什么六合大枪,什么枪中王。我疑惑地看看掌门大人。掌门大人似乎对我的孤陋寡闻很是不屑,一边向我解释着,一边顺便敲打我一番:“你不是写八极拳吗,写八极拳还不懂八极?”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闷头听他继续解释。
“八极拳最先是巍巍太行月山古寺里癞和尚传出来的玩意儿。癞和尚云游四方之时,收河北沧县他们老吴家先祖吴钟为徒,授以八极绝学,后又有一自称癞和尚徒弟、名‘癖’的和尚奉师命再访吴钟授以六合大枪之术。吴钟是八极宗师不假,更以枪术闻名,以‘枪中王’立名于庆云县庄科村。吴洛神说这六合大枪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玩意儿,那倒也没有瞎说。”
掌门大人一通说教,我恍然大悟。看着吴洛神手中那杆长枪,想着吴家数百年的传承,我心中一阵澎湃,眼前又是一个百年大族里呕心沥血养出来的拳士。
白啸鹰看着吴洛神,那张石头般的脸上依然愁眉紧锁,一边摇头叹道:“麻烦,麻烦。你会大枪,我却不会。你用枪,我用拳,你先请吧。”
吴洛神一声冷笑:“你空手吃亏,便让你占些便宜。”
两人对话古里古怪,白啸鹰明明说着吃亏,却又主动让出先机。我实在看不明白,脸上又带出几分疑惑。
“八爷,这枪为长,拳为短,短先攻长,必露破绽。这事儿,鹰哥是占了便宜的。”白啸犬坐在我对面,细细给我解释着。
掌门大人白有德点点头,冲我道:“大作家,这些话你可记清楚了,过些日子你写书,可得把我白氏八极的英姿写个明明白白。”
我突然想起掌门大人此行的目的,听他露出话头,隐隐猜到几分,点头应了下来。
店外,吴洛神已经出手。
吴洛神前手一松,后手一探,长枪递出,快如闪电,枪身乱颤,红缨子乱飘,枪尖化为几道重影,正是一招“凤凰点头”,朝着白啸鹰全身罩去。眼看这架势就是“中平四枪势”!
六合大枪:一合梨花摆头、二合凤点头、三合白蛇弄风、四合铁扫帚、五合拨草寻蛇。“六合一截,二进,三拦,四缠,五拿,六直”。
吴洛神出手随性,走的却正是六合之路,足见他在枪道中浸淫颇深,下足了苦功夫。“中平四枪势”是长枪三大势之一,又名“四夷宾伏势”,号称枪中之正,诸势之首,而又变化无穷,枪中诸法皆从此出,故有“中平枪,枪中王”之说。
白啸鹰见长枪来势奇诡,也不硬扛,闪身退步避到一侧。“中平枪势”变招无滞。吴洛神手腕一抖,枪杆子外翻横着向白啸鹰抽去,正是这六合大枪第四合的套路,“先有封枪,后有拿,云龙缠杆,黑虎入山,鲤鱼跌脊,闪赚使花枪,灵猫扑鼠”。
白啸鹰应变奇快,高大的身躯往后一仰,猛然翻了个跟头,向后退去。吴洛神一枪拿不住,手腕再翻,止住横抽之势,枪杆子往后一缩,低喝一声,攒了寸劲,递出中平扎枪,去如箭,来如线,朝着白啸鹰手、肋、腹三处扎去!
“八爷,吴家这野种儿心里带火,出枪不稳,我大哥他机会来啦。”白啸犬伸着脖子看着外面,一张大嘴喜滋滋直乐,满脸麻子都挤在一起,好似有天大的热闹一般。
白啸鹰见大枪来势奇怪,再侧身,却听吴洛神一声大喝:“中!”
就见那大枪扎入白啸鹰身侧,三尺长的枪身穿到了白啸鹰身后!
刺中了?
枪尖在月光下散出点点寒星,那一缕红缨遮盖着枪尖,红乎乎一片,看不出是血迹还是本身的赤红。
我惊呼一声,刚想起身向外冲去,却被白啸犬一把按在了椅子上。
“急什么,好戏才刚开演。”掌门大人拿着根牙签慢悠悠地剔着牙缝里的牛肉丝儿,小眼睛瞥着屋外。
白啸鹰动了,脚下震步,身子向前,身侧插入肉中的长枪被他一带,发出“哧拉”的怪响,一道血柱从伤口里喷出,溅落到地下。
他往前走,血喷在身后,吴洛神神色一变,知道不妙,翻腕、缩手、收枪。白啸鹰借力使力,那铁枪还在身侧伤口里插着,脚下震步再踏,人已经到了吴洛神身前。
白啸鹰再震步,起势,步落招成,打招如闪电,左手单肘外推,带着缠丝劲儿的内力硬顶,吴洛神迫不得已弃了大枪,双手横架挡了这一肘。白啸鹰拳往下翻,带了沉坠劲往他私处打去。吴洛神低下身子再挡,却被虚晃了一下,白啸鹰招不用老,已然变式,看他胸前门户大开,左右两个冲拳狠狠砸在吴洛神胸口,正是六大开里猛虎硬爬山的套路,被他用得干净利索。
吴洛神胸口连中两拳,一声怪叫,被胸口那两道强劲带着,硬生生地摔了出去,连喷两口血沫子,颓然趴在了地上。
高手比斗,招招夺命,电光石火间,胜负已分。
看着店外吴洛神的惨状,白啸犬拍着桌子哈哈直乐,吼道:“吴家的野种儿,咱老白家的‘六大开’滋味儿不错吧。‘阎王三点手,猛虎硬爬山’,都说你们老吴家六合大枪独步江湖,今天让鹰哥用‘六大开’破了你六合大枪,我看你老吴家以后还拿什么玩意儿吹牛!
“说,献不献锦旗,认不认输,服不服咱老白家的玩意儿!”白啸犬一拍桌子,猛灌一口啤酒,麻子脸上带了几分威势。
“不服!”吴洛神趴在地上,满口鲜血,尽力挺着身子,抬着头,声嘶力竭地吼着,“你们耍诈废了我爹,再打一百次老子都不服!”
他两声吼完,牵动了伤势,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整身衣服都染满了血渍。
白啸犬狞笑一声,脚下一震,猛然站起,三步跨出面馆,飞身奔出屋外,眨眼到了吴洛神跟前。
“不服,就再废你们老吴家一条爷们儿!”
他一句话说完,右手探出,抓住吴洛神左手,右脚踩住吴洛神肩头,“咔嚓”一声响动,硬生生地撕下他一条臂膀。
那臂膀上连着血肉,一撕一裂,鲜血喷涌,吴洛神眨眼成了血人,哀号着在地上翻滚起来。
我没想到白啸犬如此暴戾,三言两语之间便废了这铁塔一般的汉子,心中的怒火在升腾,瞬间又被恐惧遮盖,想到这屠夫一般的人物就在眼前,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扑街写手哪里有什么实力去抗衡,愤怒变为无奈,声讨变为沉默。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掌门大人白有德“嘿嘿”一笑道:“江湖恩怨,历来就是如此,大作家眼不见为净就是了。”说是眼不见为净,可一切就是这样真真儿地发生在眼前。
我无可奈何,吞尽三杯苦酒。
门外,白啸犬把手中断臂一扔,狠狠一脚踩在重伤的吴洛神身上,骂道:“废你一条膀子,我看你还拿什么练拳,还拿什么耍枪。乖乖抬着你那废物老爹回家,找个婆娘生个带把儿的崽子,二十年后再找你家白爷报仇吧!”
白啸犬满面得意地转身回屋,走过白啸鹰身边,却听白啸鹰一声叹息,这个磐石般的汉子身上扎着那杆长枪,满脸苦色。
“你不该这样做的。”像是责备一个顽劣的孩子,白啸鹰轻声细语地说着。
“废他一条膀子,免得他以后再来生事,这种疯狗不打断他那一副牙口,指不定哪天还得出来咬人。”白啸犬毫不在意白啸鹰的责备,晃悠悠走过白啸鹰身边,回到屋里,豪饮一杯酒,满面春风。
白啸鹰依然站在那里,左手握着枪杆,慢慢向外抽着,直将那长枪抽离体外,伤口处的血汩汩喷着,他也受了伤。
那长枪在月夜下依然闪着寒芒,通体乌黑,竟然不沾一丝血迹,吴家世,代相传的宝贝在这乱糟糟的世上,不沾一丝污秽。
他走到吴洛神跟前,把那长枪轻轻放在吴洛神身边,解下自己的外衣,包裹在吴洛神断臂处的伤口上,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我能看出,他的眼里带着愧疚。
“走吧,别想报仇啦,带着你爹回家,过几年好日子。”他轻声细雨地说着,一边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一沓红乎乎的钞票,放在吴洛神身边。
“走吧,拿着这些钱,这是老白家欠你的。走吧,回家别和人比拳啦,安安心心过日子。这江湖全变了,你这种人混不起的,混不起的。”
他突然多了很多话,絮絮叨叨地说着,吴洛神就那般躺着,抬头望天,不发一言,暗淡的眼眸里尽是绝望。
白啸鹰又叹一口气,石头般的脸上带着难以言状的表情,有些悲伤,有些失落,有些迷茫,有些愤恨。
他在吴洛神身边愣了很久,直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再叹一口气,缓缓转身离开。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像是失了心神一样,他明明是个胜者,却比败者还要狼狈。
身后,吴洛神突然坐起身子,惨白的脸上带着嘲讽,用仅有的一条手臂抓起那沓钞票,奋力扔上夜空。钞票四散中,夹杂着吴洛神揪心的话语。
“白家欠我们的,不是这个,是脸面!是老吴家六百年来几十条汉子挣出来的脸面!我不信,这天底下,没人能降得住白家村出来的三个畜生!”
吴洛神拄着铁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依然穿着那身血衣,断臂被他叼在嘴里。他背起依旧迷迷糊糊的老头,留下两声怒吼,一个人,一条枪,消失在这雨夜中……
捌
一场大胜,酣畅淋漓,雨水冲刷不掉的血迹在污浊的地上蜿蜒流动,失败者的鲜血总是滴落在最黑暗的一角,无人关注。
店内,灯火通明。
“三百年不世出的武神,鲁西南三干练家子打不翻的霸王,三十岁以下无敌手,出道八年不输一拳,哈哈!啸鹰,你就是咱老白家的宝贝!有你,咱老白家威名不坠;有你,咱老白家金银不愁;有你,就有咱白家拳士的饭碗子!你是天生的武夫,更是天生的爷们儿!
“这杯酒,我白有德敬你!”掌门大人高举酒杯,当着我这外人搜肠刮肚地满口说着赞誉之词,肉麻地夸着自家手下白啸鹰。
两个杯子轻轻一碰,白有德仰脖灌下一杯啤酒,又是一阵豪爽大笑。白啸鹰看着桌上的酒杯没动,石头般的脸上还是那样落寞,他一双虎目看着店外雨水里那摊暗红的血,摇头,再摇头。
“作孽,作孽啊……”他低声念叨着,我依稀听得清楚。
“德哥,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这架啥时候能打到头儿啊?这些年,我废掉的好汉子一条又一条,都是苦熬十几年才练出一身真功夫的爷们儿,都是有家有室、平日里咬牙熬日子的穷百姓,就因为这一拳一脚一场架打成了废人。每天晚上,我一闭上眼睛,全是这些爷们儿躺在地上哭爹喊娘地号叫,明明是点到为止的比武会友,咋到了咱老白家出手,非得比出个缺胳膊少腿儿、非死即伤才算输赢呢?作孽啊,德哥,作孽啊,打够了,我真的打够了……”
两行浊泪从白啸鹰眼中流下,他哭得悲怆,掌门大人白有德却笑得冷硬。
“点到为止?比武会友?少他妈装傻了,咱打拳可是要上电视的!这年月播正经新闻的都开始穿吊带秀大腿了,你打拳的文绉绉比画两下谁看?不打个血肉横飞缺胳膊断腿儿,那观众爱看吗?那收视率有保障吗?那拿的钱能多吗?
“这架什么时候打到头儿?我告诉你,没头!赚钱这种事儿,哪有到头的时候!你打一场,赢一场,电视台播一场,那票子便哗哗地来一场!我白有德可从来不嫌钱多!再说这些年,我白有德可让你白下过半分力,白打过一场架?拳拳都有你的好处,场场都有你的钱分,钱你都收了,就少在我这儿立牌坊装什么贞洁!”
掌门大人白有德一串连珠炮似的反问,加拍桌子蹦脚儿地大骂,一通组合技噼里啪啦甩出来,直说得白啸鹰摇头叹气,再也不发一言。
这个石头般刚硬的汉子,终究还是低下了同样刚硬的头。他像孤傲的蛇王被坚硬的竹竿抽打在七寸之上,一身傲气眨眼散尽。
掌门大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攻心之词,雄赳赳气昂昂地高挺着脊梁,一双聚神的小眼儿终于瞄在了我身上。
“大作家,该说你了。”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轻轻抿了口杯中的酒。
此时此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就像羊圈里的羔羊,被屠夫尖利的屠刀点中。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我什么。
“八刀红茶,我要让你写本书。”掌门大人收起了脸上亲切的笑容,一瞬间变得异常严肃,他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对我直呼其名,显得分外郑重,“一本关于牛头镇瘸巴沟子乡白家村白氏八极的书!我家白氏八极打到今天,名利已有,可还不够,我要让你写出一本畅销书,让全世界都知道牛头镇瘸巴沟子乡白家村!让全世界都知道白氏八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白有德!”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掩藏已久的来意。
白有德很兴奋,眼里带着野兽般的欲望,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战战兢兢下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以为我在犹豫,大手一拍油腻的桌子,步步紧逼。
“我答应过,要让你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作家!上九流作家!畅销作家!你写书,我花钱,我来捧你!一本书,给你一个数!”白有德伸出一个手指头,嚣张地在我眼巴前儿晃了晃。
“一万?”我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下。
“一百万!”
他是掌门,更是一个绝好的说客,两句话便像两记重拳狠狠轰开了我并不牢固的心理防线。
名副其实的作家!上九流作家!畅销作家!一百万!
短短十九个字,全都是我想要的。
一顿饭吃下来,我已经知道白有德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光明磊落,更不是什么江湖高人、一方豪杰。他的所作所为很简单,也很粗暴,一切的一切,只为名利。
可我还是动心了。
在现实与坚持之间,我彷徨而又轻易地选择了前者,我受够了窝在二十平米出租屋内的日子,我受够了处处遭人白眼的感觉。
“这……这书……怎么写?”
“题目、大纲,我都替你拟好了,就按我拟的写。”
提到所谓的大纲,掌门大人脸上重新散发出自豪的荣光,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上衣,从胳肢窝里掏出一叠厚厚的草稿纸,纸上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狗爬般的字迹。
“就按这个写!”
他又重新强调一遍,这才放心地把那提纲交到我手里。
《白氏八极掌门人的成功人生之东方红,太阳升,白家出了个白有德》
一岁习武,两岁成才,三岁打遍天下无敌手,白有德的天才童年;
不想当掌门的拳士不是好拳士,白有德的掌门之路;
为国争光,一个打遍七大洲四大洋未尝败绩的中国拳士——白有德……
我细看着这荒诞离奇的大纲,看得出来,白有德的字很烂,写得却很用心,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清清楚楚。
“怎么样?按这大纲写,能不能写出来?”
我沉默地看着那沓厚厚的草稿纸,不发一言。白有德把脑袋凑到我跟前,紧张而又忐忑地追问着,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点头应下来,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很在乎这件事。
“大作家,我就知道你行!”白有德哈哈大笑地拍着我肩膀,小细胳膊出奇的有力。
“一个月后,我去你家找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书是我的,钱是你的,就这么定了。”他大手一挥,也不问我,就把截稿日期定了下来。
我嘴里含着一口苦酒,麻木地点头应下。
“家里事儿多,今晚就得赶回去,我就不在这儿叨扰大作家的文思了。
“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你我兄弟蛇鼠一窝,相见恨晚,他日江湖再见,必当狼狈为奸把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掌门大人站起身,端起酒来和我喝下最后一杯,说了一句半文半白、狗屁不通的告别词,结了饭钱,迈着大步离去。
白啸犬紧跟着他的步子走出店外,白啸鹰跟在两人身后,留下一个落寞而又孤寂的背影。
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和白啸鹰一样,掉进了白有德的欲望陷阱里,无法抽身。
店外,雨依然下着,吴洛神断臂中流下的那片血迹在雨水里奔涌回旋,那抹鲜艳的红色刺痛了我浑浊的双眼。
玖
2013年4月15日。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我像一具枯朽的僵尸趴在那台同样枯朽的电脑跟前,根据那份扯淡至极的大纲编造着掌门大人白有德的丰功伟绩,从他三岁称霸白家村开始,到四十岁称霸全宇宙为止,三十万字,整整三十万字。
我用妥协解释理想,我用麻木替代热血,打上全篇最后一个句号的一刹那,我突然理解了曾经的同事们。不在于品格,不在于勇气,仅仅是生存,在物欲的世界中选择物欲,或许并不是那样可耻吧,我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白有德说今天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日子。网络时代,明明轻点两下电脑鼠标就能把电子稿传送过去的事情,他偏偏要劳师动众再跑一趟。他似乎很看重这件事情,仔细想想倒也可以理解。成功人士嘛,总爱把自己那点儿破事抖搂出来给全世界看,以彰显自己的天纵奇才,同时获取多数人的羡慕与崇拜。
时间14:20。
我少有地拉开厚厚的窗帘,让窗外的阳光照进这狭小的房间里,阳光的味道让腐朽的我有些迷醉。
敲门声适时响起,我有些激动。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与百万富翁的距离只剩一门之隔。
我开门,白有德那张熟悉的小脸出现在门外,我一愣,他是白有德,却又不像。
依然是那副小面孔,小鼻子、小眼儿、小身板儿,土里土气的打扮却比之前低调了不少。一双黑色平底布鞋上沾了一些尘土,下身穿着一件破旧却又笔挺得体的黑色西裤,上身是一件灰色短袖衬衫,外加一个平平整整的小寸头,格外精神利落。
没有了阿迪王的运动鞋,没有了那个永远不离手的iPhone5,更没有了抹上“香油”的小分头和刺瞎我双眼的大金戒指,一切彰显着这个暴发户低俗品位的零碎儿突然都不见了。
他冲我微微一笑,一脸谦和,张嘴露出一口白牙,那颗金光闪闪的大金牙竟然也不见了。
“掌门大人,您……您这是破产了还是……”我惦记着他许诺过的重金,看他如此低调,忍不住问。
“您是作家八刀红茶吧。”他看着我,笑眯眯地说着,话里话外格外客气,还带着一丝生分,似乎初次见面一般。
我呆滞地点点头,不知道白有德要耍什么花样。
“我叫白有行,是牛头镇瘸巴沟子乡白家村的一个糙汉子、小武夫。白有德是家兄,我们是同父同母的双胞胎兄弟,我听说今天他要到你这儿来收稿,我就是来找他的。”
双胞胎?我又是一阵诧异。
白有行客客气气解释着,和和气气赔着一张笑脸,他说自己是糙汉子、小武夫,言谈举止却没有半分缺了礼数的地方。他和白有德有着一张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又有着完全相反的气质。
他不卑不亢,不谄媚,不浮夸,明明一身乡土气的打扮,却偏偏怀着谦谦君子之风,温和淡雅。
“掌门大人……掌门大人还没来,要不您进来等等?”我开口招呼着。
我想不明白,他们既然是亲兄弟,同住一个白家村,却又何必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到我家来见面,如此大费周章,想来该是掌门大人的安排,我不敢怠慢。
“那就叨扰大作家了。”白有行倒随性,冲我一抱拳,微微一笑,径直进了屋子。
我刚想关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也跟着白有行进了屋子,那人少了一条胳膊,提着一杆铁枪,竟是被白啸犬扯断一条胳膊的吴洛神!
“大作家,又见面了。”
这汉子没了一条胳膊,手里提着大枪没法行礼,点点头勉强挤出点笑意,他一张黝黑的脸上帝着几分疲惫,似乎赶了远路而来。
我对他印象不错,对于那日在面馆门前的一场酣战至今记忆犹新,我敬他是条汉子,也冲他一笑,把他让进了屋里。
狭小的房间内多了两个爷们儿,顿显拥挤,我把吴洛神让到床边坐下,把仅有的一个椅子让给了白有行,给两人各沏了杯热茶,自己索性在地上铺了张报纸,席地而坐。
我不知道白有行的来意,眼巴巴地瞅着他,东拉西扯一番什么“舟车劳顿,天气不错,哈哈哈”之类的屁话,他微微一笑,应付两句,直接说出了来意。
“大作家,你不用忐忑,我那哥哥,这几年他自封为白氏八极的掌门之后便一直躲着我。算起来,我们兄弟已经五六年没见过面了。这次来,我就是想见见他,办两件事:一是带老白家三个孽种回家,二是为老吴家讨个公道。老白家几百年的清白不能污在他白有德手里,老吴家几百年打出来的名头也不能折在他白有德手里。该算的账总要算的,该清的债总要清的。
“一个拳士,打拳便是本分;一个商人,赚钱也是本分;可一个商人做起了拳士,还用上了商场倾轧里的下三滥勾当,那就该管教管教了。”
白有行就那般平平淡淡地说着,好像说的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白有德,而仅仅是个无关痛痒的阿猫阿狗。他的眼里有些许哀伤,那份哀伤似曾相识,我猛然想起白啸鹰,那个石头样的汉子自始至终也带着这样的眼神。他就是那般静静地坐着,轻轻地说着,我却明显感受到了他那刺人的怒意。他像一座寒潭,无波的水下满是汹涌,无浪的水间透尽寒澈。
一瞬间,我突然有些羞愧,想到与白有德的这笔买卖,我似乎也已经成了他的帮凶之一。
白有行那双如炬的目光扫在我身上,让我顿觉难堪,我扭扭身子,试图找个舒服点儿的坐姿,他却又笑了。
“你是作家,我是拳士,你走文道一途,我过武道一路,说是殊途,却也同归,最终都落在“道”这一字上。大作家,人世诱惑几多,切莫让俗心遮了道心啊。”
闻弦歌知雅意,白有行轻轻地说着,却像一个巴掌狠狠抽在了我脸上,我一阵面红耳赤,慢慢地低下了头。
他与白有德实在不同,不盛气凌人,可句句话都说在人心坎儿上。
“前些日子,我听村里的乡亲说,白有德发达啦,在济南府里找了作家要写书立传。我不知道我那哥哥让你写些什么,他初中都没毕业,想来也都是些不着调的荒唐言。我自幼与他一起长大,他的事我也是知道些的,作家你要想听,那我便给你说说。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白家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白家出了这种混账,这脸面还要来何用呢?”
他征询似的看我一眼,温润的脸上带着去不掉的谦和。他说得明白,我听得清楚,我当然知道白有德要我写的都是胡话,可为了他许诺过的重金,我便昧着良心装成了聋子、瞎子。
“白家大哥,有话您就说吧。”又是一阵愧疚涌上心头,我轻轻叹了口气道。
拾
“事儿不大,都是乡下人家的小事儿,可为了白家的清誉,我总归还是要说一说的,叨扰了大作家真是抱歉。”他还没开讲,反倒又向我道了一声歉,这个男人,处处透着那古朴的歉意。
“白家村是个小地方,白氏八极也是个小拳派,白家村练拳的不多,村里的拳士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到了我这代便仅剩我这一家啦,独门独户,凋敝得厉害。这年月,遍地都是赚钱的机会,人人都想着奔营生发大财,练武这种苦差事也就越来越少人做了。八极拳更是出了名的慢拳,碰上那开窍慢的,更是熬人,你十年苦功练下来,或许还只是打了个底子,窥了窥门径,离那登堂入窒的水平还差了老远,所以,这练拳的是越来越少啦。我勉强在村里找了两个资质不错的孩子,没指望他们练出多大的名堂,就想着找对人,能把我老白家的玩意儿传下去,不至于在我手里断了趟儿。这俩孩子一个叫啸鹰,一个叫啸犬,后来被有德花钱拐了去,跟着有德东奔西走惹下不少孽债,听说江湖朋友恨他们兄弟下手狠辣,送了诨号‘自家鹰犬’,真是我白家天大的‘福分’啊。”
白有行说到这里略一停顿,一声冷笑,“福分”二字咬得格外重,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恍然大悟,白啸鹰、白啸犬兄弟俩,竟然是他的徒弟!
白啸鹰、白啸犬的人品暂且不论,那拳脚功夫却是实打实的厉害,白啸鹰与吴洛神一战我是亲眼见过的,个把照面打飞吴洛神,绝无取巧耍诈的小手段。如此厉害的徒弟却有着这样一位看似文弱谦和的师父,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点点头,听他继续说着。
“白有德是我的亲哥哥,他自幼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学不了白家的玩意儿。家父想让他好好学文化,考个好前途,他却不思上进,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交了一群狐朋狗友不学无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败家子儿。九四年的时候他因盗窃进过大牢,判了三年。我本想他知错能改,谁知他出狱之后竟然变得更混蛋了!
“他出去打过几年工,却没攒下过一分钱。2000年回村,跟我说什么现在世道变了,学武的越来越吃香,他要我出山跟他一起经营白氏八极,他话里话外尽是生意经,满嘴铜臭我实在不喜,白家的玩意儿不值钱,可也不能让他随便作践了。我没答应,他却自称是白氏八极掌门,花钱拐走了我那两个徒弟,带着他们全国乱跑,四处踢人家馆子、砸人家招牌,出手便伤人。老白家数百年里出了名的忠厚老实,到如今这些年却成了江湖上人人唾弃的匪帮!这些我不愿多说,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练武之人重在修身养性,哪有他这样的做法……”白有行长叹一声,再也说不下去,脸上尽是苦涩。
“他白有德成了名、赚了钱,还在白家村旁边圈了地盖了所学校来坑蒙拐骗,可他一直没回过白家村。他心里有鬼,不敢见我。我想着任由他去吧,江湖高人不知有多少,他这般闹法,总有栽跟头的一天,可谁知道他却越做越离谱了!要不是吴家兄弟去白家村找我说理,我还不知道他竟然办出了这等混账的事情!”白有行一脸愤怒,大手往桌上一拍,杯中茶水溅出些许,他又冲我歉然一笑,自己掏出纸来,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他一身正气,为人又处处谦和,他与白有德明明是亲兄弟,性情秉性却是截然相反,实在是大出我的意料。
“吴家兄弟,家兄做的事实在下作,我本不想细说的,可我斟酌再三,总要让作家明白这些是是非非。白家的爷们儿,顶天立地,错了便是错了,更不是拌舌头的小人,我说这些绝对没别的心思。”他眼睛看着吴洛神,话说得坦荡,他怕揭了吴洛神的伤疤、落了老吴家的面子,短短一句话把吴洛神照顾得十分周到。
“有行大哥,老吴家的事儿全靠您来主持公道了,我吴洛神学艺不精,自家的事情做不了了断,我保不住老吴家六百年来几十条汉子拼死拼活攒出来的脸面,还在乎这些小节做什么。”
吴洛神断了一条臂膀,左袖子空空荡荡,可我在他身上却找不到丝毫失落的情绪。这个为家门祸事奔走而受尽折辱的汉子脸上依然带着不屈的坚毅,他背负着家族几百年的渊源,爷们儿一样坚定地前行。
世事浮沉,总有些人站在喧嚣世界的一隅,安然而待。他与白有行一样,在大时代中逆风而生,处处守着旧时候江湖人的道义。
“是啊,都是天塌下来不折腰的汉子,耍这些花枪做什么呢?是我小人了。”他自嘲一笑,冲着吴洛神露出些歉意。
“白家人犯下的浑事儿,说出来丢人,可我还是明说了!”他转头看我,一脸坦荡,“家兄白有德今年一月带着啸鹰和啸犬去河北沧县找吴菩萨吴老爷子比斗,是耍了手段用了奸计的!”
他看着我,朗声说着,眼神澄澈,手却微微抖着。
白家人认了白家的罪,磊落!
他手依然在颤抖,可话还在说:“我白家拳士立世几百年,从没做过这等下作事儿,可偏偏就让家兄白有德做了!他约好与吴老爷子比拳,前一天却借着吴老爷子好酒的由头请老爷子吃饭,就在那顿饭里,他给老爷子下了药,使了手段。上个月吴家兄弟大闹白家村,站在村口骂我们老白家不仁不义,我被他骂得发火,出门跟他理论,我起先还不信家兄能做出这种事来,便随着他去看了吴老爷子的伤势。
“老爷子昏迷不醒,内伤外伤皆有,全身肌肉萎缩。那外伤是让啸犬打的,他气力不到,一记只伤了筋骨,那内伤却是毒,是从四川唐门买来的番木鳖。番木鳖又叫马钱子,下的剂量小,人没死,可也废了,更别提什么比斗,轻易便让我徒弟啸犬得了手。洛神兄弟那些日子刚盘了辆二手车在外面跑出租,整日里在外奔营生,就这样一时照顾不到。吴老爷子本是八极一派顶尖儿的拳士,浸淫此道几十载,花甲之年已知天命,隐有成为一派宗师的兆头,却被我那劣徒……
“他们把事做到这一步,我只能出山啦……”
白有行眼里含着泪水,再也说不下去,哽咽不语,良久一声叹息,竟是发自肺腑的悲伤。他悲叹一代拳士吴菩萨就这般退出江湖,他悲叹自家拳士在滚滚红尘中迷了本心,他悲叹时代大潮中的老江湖们迷了去路……
两滴眼泪滑出眼眶,一个古朴拳士的荣耀与光辉尽化在这两滴眼泪中。
我想着电脑中已经完稿的《白有德自传》,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脸上火辣辣的,好像那些话语尽打在了我脸上。
“他们来了,该算账啦。”
白有行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我跟着他一起听着门外,却什么也没听见。
“就在楼下,三个人,一个不少。”
白有行睁开眼,澄澈的眼中带着怒其不争的怒火,他猛然一跺脚,起身打开窗户,翻身轻飘飘地跳了下去……
拾壹
白有行从二楼高高跃下,像一只飞鸟。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蓝天像被洗过一样,阳光照在大地上,很暖很干净。 他轻轻地落在地上,背着手弹落衣间的尘土,堵住急匆匆而来的白有德,白啸鹰、白啸犬跟在白有德身后,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白有德还是那身国产货的打扮,大戒指和大金牙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泽。
白有行和白有德面对面站着,相隔十步,一样的面孔,不一样的气度,一个顺潮而走、锱铢必较的现世小人,一个白家村里自守三分地的拳士,同是江湖中人,却又不在同一个江湖。
他们面对面站着,又相隔千里。
“哥,几年不见了,不,现在我该叫你掌门大人了吧。”白有行看着白有德,一声问候。
没有兄弟相亲的感人画面,白有德扭曲着面孔退到白啸鹰、白啸犬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
“白……白老二,你……你怎么在这里?”白有德见鬼一般地号叫,没了掌门大人应有的威严。
“哥,外头风大雨大,你漂泊这些年也累啦,我带你回家,回白家村吧。”白有行一字一句地说着,悲伤的眼里带着一丝希冀。
白有行再进,白有德再退,他缩着脖子探着脑袋,鼠眼里尽是怨毒。
“回什么白家村,那种穷地方,我白有德既然出来了,就一辈子也不回去!白老二,我知道你爱装圣人,你清心寡欲享不了人世间的富贵,你盼着人人都跟你一样!没门,我现在有钱了,城里的房子我随便买,城里的馆子我随便下,城里的娘们儿我随便泡,我白有德赚下的家产,你白老二十辈子也比不上。你就是一个坏了脑子、会几招拳脚把式的穷汉子,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吆五喝六!”
白有德扯着嗓子大骂,身子缩在白啸鹰、白啸犬身后,脑袋倔强地伸着,他声音很大,极尽恶毒之词,他试图维护那份暴发户的威严,却只有语言攻击这一个法子。
他很无力。
白有行的眼睛迅速暗淡,眼中的希冀逐渐褪去,像黑暗的夜空中陨落的流星,光明在黑暗中迅速消亡。
“好,你不回家,我不逼你,你今天给洛神兄弟磕头赔罪,明天写下百张金字大帖,一个月内给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头面人物递上大帖,就写我老白家技不如人,德不如人,彻头彻尾输给了河北沧县吴氏八极的当家吴菩萨吴老爷子,从此我白氏八极退出江湖,江湖上再也没有白家拳土!”
这个仗义磊落的汉子,这个古朴的拳士,他总觉得亏欠别人太多,终究还是要逼白有德退出这个江湖。
听到吴洛神的名字,白有德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顺着白有行的眼睛抬头往上看。窗边儿上,吴洛神直挺挺地站着,冷冰冰地看着楼下的白有德,像看一具行尸走肉。
“哈……”白有德一阵干笑,脸色狰狞,破口大骂,“我明白啦,白老二,你是胳膊肘往外拐,今天来给外人出头啦,不是我白有德下三滥,是你,是你他妈的吃里爬外!”
“哥,是你不讲道义,使诈。”白有行淡淡地看着白有德,轻声细语地说着。
“放屁!我白有德从来顶天立地!”白有德强自辩着。
“番木鳖,又叫马钱子。”八个字,依然轻声细语,却又力如雷霆。
白有德面如土色,又往后退了几步。
“啸鹰、啸犬,杀……杀了他,他都知道啦!”白有德身子往后退着,手往前指着,惶惶如丧家之犬。
白啸犬一张麻子脸紧绷着,迈步就要上前,白啸鹰横着膀子将他挡在身后。
“回去。”
石头般冷硬的腔调,愁眉不展的面孔,一个月未见,白啸鹰依然没变。
白啸鹰不看身后的白啸犬,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白有行跟前。
“师父,咱师徒俩要见真章啦。”白啸鹰惨然一笑,跪在白有行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再起身,双拳横在身前。
“啸鹰,你是我最好的徒弟,你是白家村上下三代最有天赋的拳士。你自小跟我学拳,我素来知道你的秉性,毒不是你下的,人不是你打的,你清白。你跟我回去,好生练拳,曰后白家的门面还得靠你撑着。”白有行看着白啸鹰,面上尽是慈父般的关爱,他惋惜又关切,他失望又有希望。
“师父,我也不清白啦。”依然是那样的凄惨一笑,白啸鹰脸上那愁苦的模样更深了几分。他叹了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十年前,我爹得了食道癌,那时候我家一穷二白,住院化疗的钱都是德哥出的,我欠他的钱,更欠他的情。我没钱还债,空有一身手艺,只能跟着德哥打架,替德哥出头。钱花了,可我爹还是死了。我爹死前嘱托我,好生看着啸犬,自家啸字辈就我们两个亲兄弟,他犯再大的错总得有我这当哥哥的扛着。您今天来,带了火气,肯定是要废了他俩的。可这俩人,我于情于理都是要保的。这场架,我拼着性命不要,也是要打的。
“师父,您把我打趴下,踩着我身子过去,我白啸鹰就不欠他们什么啦,后面的事儿我也不管啦。”
白啸鹰像顽石一样矗在那里,横在白有行跟前。两个人,一样的古朴,一样的傲气,一样的谦卑。
同样是白家门里出来的拳士,一对师徒,却被这世道逼成了对手。
“为道义,却误了道义。那我就把你那乱七八糟的道义打碎,带着你老老实实跟我回白家村做人!”白有行平静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怒色,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怒。是哀其不幸,更是怒其不争。
“我今天先是为老吴家出头,再是为老白家清理门户,打你,我用老吴家的玩意儿。河北沧县吴氏八极传世几百年,绝艺向不外传,仅有一手八极小架是入门必学打基础的套路,我就用这八极小架,破你拿手的六大开!
“洛神兄弟,当着你们老吴家,我白有行献丑了。
“小架练慢劲儿,慢劲儿里藏雷劲儿,啸鹰,你可留神了。”
白有行四句话说得光明磊落,方方面面又照顾得周全,他为老吴家主持公道,特地舍了自家拳法,用了吴家小架,他怕白啸鹰不熟此拳,又特地做了提点。
他端端正正做人,堂堂正正做事,他想让每个人都变好,他想把每件事都做全,可总是事与愿违。
逆潮中的汉子,总是独木难支。
白有行站在那里,两仪顶肘,半步双撞,起手八极小架开门式。
白啸鹰大喝一声,脚下震步,顶点即发,身如弹簧般向白有行撞去,身前门户大开,全靠肩膀一点力,出手便是迎门三不顾,下了死力的架势!
白有行侧步,闪身,双手慢出,揽了白啸鹰身子一甩,竟是软劲儿,借了白啸鹰的力道,一招狮子张口将白啸鹰甩了出去。
白啸鹰一招落空,前冲了两步才收住力道,一招之间,高下立判。他气势弱了三分,猛然一声大吼,提了气,再震步,双拳向白有行胸口猛击。白有行出掌轻拍,招如闪电,正是轻轻巧巧间加了雷劲儿。那劲力扎入,白啸鹰双拳打在他双掌上,犹如打到一块硬石,只觉得双臂一震,疼痛难忍,猛然缩了回去,两只胳膊“咔咔”乱响,骨头好似要散架一般。
白有行轻出两招,一慢一快,正是八极小架精髓,一静如处子,一动如炸雷!
“啸鹰,让开吧,再打可就伤人了。”白有行轻轻说着,好言劝着,看着眼前这个最好的弟子,眼中尽是怜悯。
“都到这步了,哪里还能停下来!”白啸鹰咬着牙,还是那般不屈的模样,他硬扛着满身疼痛,再震步!借冲力向前,脚下再变横力,翻身顶肘,向白有行侧身打去。
白有行后滑步移位,单肘夹往白啸鹰的单肘,一招闭地肘封了他变化,再一带消了他的力道。白啸鹰身上气力全无,变招已晚,眼睁睁看着白有行双手打在胸口。他大喝一声,任由那蓄了力道的合子手拍在自己身上,脚下立地生根,一招重拳挟着风势打向白有行前胸,那拳出得极快,眼看要砸到白有行身上,却猛然收住力道,竟然是轻轻一抹!
仅仅是轻轻一抹!
白有行的合子手加了暗劲,实打实落在白啸鹰身上,白啸鹰生吃了那一下暗劲早已不支,他脚下不动,身子软绵绵跌了下去,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石头般的脸上一片惨白。
“师父……我……我打到你啦……”白啸鹰跪在地上,呼吸粗重,艰难一笑,尽是释然。
“啸鹰,你这不要命的打法,本该打我一拳,为何收了那力道?”
白有行眼眶湿润,颤声问道。
“你……你这合子手,也没出全力啊,师父,你……你若出了全力,我……怕是早死啦……
“这……这招是我……生受的……这些年为了挣钱,我打残了这么多汉子……我……我有罪啊……
“你……你是我师父啊,我……我怎么能打你,可……为了……为了道义,我不能不打,可……可我没力啦,打不动啦,该做的我都做啦,我不欠他们什么了,师父……你带我回白家村吧……我……我想回家……
“我……我早就打够啦,我想……回家……”
白啸鹰跪在地上,双拳勉力支着地面,山一样的身子跪在白有行脚下,断断续续的低声呢喃里带着说不出的轻快,十年深藏在心底的话语,终于在这一刻吐出。
一行浊泪无声流下,十年委屈,十年悲苦,尽在其中。
“打发完他们,我带你回家。”白有行轻轻地说着,轻快地迈出脚步。
拾贰
白啸犬直挺挺地跪在白啸鹰身后,这个狠毒卑劣的男人此时此刻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噤若寒蝉,面如土色。
“师……师父,我错了,你饶过我吧,我……我跟你回白家村……我……我再也不惹祸了……”
白啸犬乞求得那样卑微,与那夜在饭馆门外嚣张跋扈的他判若两人。他仗势欺人又随势而转,像随风的柳絮,没有方向,只为利动。
白有行冷漠地看着这个弟子,没有对白啸鹰的怜惜,平静的脸上带着果决。
他俯身,猛然出手,快若闪电,细小干瘪的左手抓住白啸犬左臂,发力,“咔嚓咔嚓”的碎响中,一条臂膀软塌塌地垂了下来,白啸犬捂着那臂膀无助地哭喊着,声音撕肝裂肺。
“你废他人一条臂膀,我废你一条臂膀,你左臂骨头尽碎,这条胳膊是没用了。你莫怪我,江湖人、江湖事,素来恩怨分明,今日你若有心悔改,那便跟我回白家村,若没这心思,在外漂泊也别提是我白家村的残废!”
白有行甩下一句狠话,听似决绝,可话里还是透着盼他悔改之意,他寥寥几句话点到即止,再也不看白啸犬一眼。
白有德再次暴露在白有行面前,两人相隔几步,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我是你哥哥!白有行,我他妈是你哥哥!你想怎么样!你敢怎么样!”白有德跳脚吼着,试图让这个古朴的拳士想起些血脉之情。
“可你坏了规矩,哥哥。”白有行眼里透着冷恨。
“你为了赚钱,比拳耍诈,毁了老白家几百年的清白,堕了老吴家几百年的威名,这些,你总是要还的。世道变了,可江湖还在,道义还在。”
白有行慢漫地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轻轻点出些许粉末。
“这剂量,和你给吴老爷子下的一样吧。”白有行扬扬手,冲着白有德说。
“这……这是?这是马钱子!你他妈要给我喂毒,白有行,你个畜生!”
白有德突然明白了什么,抬脚向后跳了一步,惊声尖叫起来。他惶恐地看着四周,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向着二楼窗口处的我奋力扬着:“作家……作家你救救我,这些钱都是你的,都是你的,你快点报警,救救我,这些……这些……这些都是你的!”
他把银行卡扔向半空,他把金戒指、手机扔向窗口。我看着那些东西在空中翻滚,再跌落在地上,我无动于衷,只是看着。
我知道,我终于做了一个男人应有的选择。
白有行掐着白有德的嘴巴,把手中的白色粉末尽皆灌进他口中。
一样的剂量,一样的后半生瘫痪。
“洛神兄弟,老白家欠你的都还清了,剩下老白家的残疾,我可带走了。”
白有行抬头冲着吴洛神一拱手,搀起白啸鹰,扶起白啸犬,背着白有德,蹒跚离开。
我不知道白有行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还是错,江湖人做事,总带着让人难以理解的粗暴。看着窗下满地狼藉,我闻到了江湖的味道,像荒原中的杂草,顽强而有生命力。
尾声
吴洛神对着白有行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直到白有行的背影完全消失。我在他眼中已经看不到恨意,只有钦佩。
“白家拳士,威名不欺。”他注视良久,留下一句话,悄然告辞。
吴洛神没了一条胳膊,再也不能开车,我问他以后的营生,他淡然一笑,说总有吃饭的地方。
我信他,野草般的江湖汉子,总能活下去。
就在那天下午,我重新打开电脑,删掉了那份白有德的自传,写下一个新的题目——《香火·拳士》。
(完)
(责任编辑:空气 邮箱:kongqi11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