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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山庄·空参
东离
东离
一个每天对着镜子自觉十八岁,然后大把耗费伪青春的姑娘。
也曾矫情无比,也曾天真非常,最后相当曼妙地把自己熬成一枚不怎么曼妙的哑炮。
依旧坚信世上大都是事与愿违,越想怎样,越不怎样,于是索性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永昭二十八年。
这一年的四月初九,宫里把太常寺的太史令陆有科推到菜市口斩首。
监斩官是新上任的太史令简易。他望着一方泼墨似的天,估摸着到了正午,抹了把脸上的雨珠,抖着手丢出一支令。一口明晃晃的白刀应声落下,“咔嚓”一声,眼前的陆有科成了断头鬼。一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滚落在铜盆中,一对血红的眼睛暴睁着,露出疑问与不甘。简易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就已瑟瑟生出了一脊的汗,下一刻几乎就要呕出来。
这一招杀鸡儆猴,他怎么不怕?
东城口那张皇榜上说,陆有科在宫中掌的是星历天时,却太不中用,卜错了日子,误了军机,才判他的刑。帝京的老百姓不知他是贻误了哪道军机,小道消息说他于年下观星算得这一年风调雨顺,应是个丰年。皇帝听了高兴,只当世道太平,祭了天后把朝政交由左丞萧如,便带着皇后、妃嫔到了昌合行宫,听听曲、洗洗澡,一呆便是足足三个月。
直到圣驾回銮,半道上天降淫雨,下了十日,济河、鹭水先后溃堤,淹没了一大块版图。地方上为了垒堤,沙袋很快用尽。不知道哪位无能县令想出的缺德法子,把成堆的无名尸骨混着黄沙塞进袋里垒起来,用以固堤,以至于冲出的水全是滚滚血色,不免让百姓心寒。
这时,又传来一个说法,说这一场雨还招惹了济河里的蛟龙,白角黑身,困浅在兀山脚下三天三夜,咆哮不止,甚至一口吞掉了一个路过的三岁小孩。虽然只是传说,却有鼻子有眼,连小孩穿的衣服颜色也众口一词地说是黄色。
黄色,天家之色。
这连番异象闹得人心惶惶,很快便传到宫里。皇帝方纵乐三月,不知保养,到这个节骨眼上,怒火烧心,病了。病到了什么地步,民间茫然,却不能瞒到严丝合缝,仍从元城那厚厚的红墙边透出一丝风来:貌似不是微恙这么简单,乃是一个极大的症候。
深夜,元城内每一处,都有雨打在琉璃瓦与白石阶上的声音,那种淅淅沥沥的响声跟倒豆子似的,扰人一夜清梦。
太医院里,院使洛谦正在灯前提笔发愣,方笺上已滴染了两团墨,他也写不下一个字,副院使何中成在一旁急得淌汗,不免催促道:“大人,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了,您倒是写啊!”
洛谦掖袖搁下笔,叹气:“这方,难开呐,别说你我的身家性命,只怕这太医院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全在这笔上,你瞧那陆大人……”他站起来,拍一拍何大人的肩,走到窗前,“老弟,那是你我的前车之鉴啊。”
何中成愈发冷汗涔涔,左右一顾,上前细声道:“圣上的龙体这些年下来也掏得差不多了,断不能乱用虎狼之药。这一阵子,我开的方子药性都较为温和,就是不大见效,病情总是反反复复的。昨儿个夜里圣上把服下的药全给吐了,你看,这……”他急得直拍袖子,“皇后娘娘可是发了大怒了,一大早就把伺候圣上进药的小太监拖出去乱棍打死了。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洛谦勉力静了静,心绪仍被窗外的雨声搅得不能安宁。他顾虑再三,摸了一把花须,终道:“你去把那支参取来,我这就到凤栖宫禀告皇后娘娘。”
何中成不明就里:“呀,参?都不知用了多少了。”
洛谦摇摇头:“古紫参。”
何中成不由倒退两步:“洛兄,这……”
洛谦闭了闭眼,嘴角一阵抽搐,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眼下朝廷内忧外患,外头天灾不断,朝政皆由萧大人把持,瑾妃又是他的表妹,她生的淮阳王下个月就满七岁了,中宫无子啊……可怜了你我这班人,真是一步错,满盘皆输。罢了,这一遭早来晚来,早晚要来……”忽地他耳边一动,朝门外大叱一声,“谁?”
长门“吱呀”一声,冒出一个尖尖的脑袋,原来是煎药的小公公小顺子。
洛谦眉头一皱:“你不去值夜,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做什么?”
小顺子打了个干儿,规规矩矩地答道:“何太医白日里吩咐了,给沁安宫瑾主子开的安神药里头,那远志的分量怕是不够,让我记得再来取二钱放进去,不想扰了两位大人。”
何太医正是副院使何大人的次郎,听到他又出了纰漏,何中成赧颜道:“这个素麒,做事总是虎头蛇尾,我看是大器难成。”
洛谦目送小顺子低眉顺眼地退出去,皱了皱眉,收敛话锋转而叹道:“素麒资质极好,又得你的调教,是该好好再历练历练,将来这太医院也是年轻人的天下。老弟啊,我们这些老家伙该退了。这回若能安然过去,我打算告老还乡,乡下还有几亩薄田,只是不知这场灾后,还剩下多少。”
何中成摇了摇头:“真就坏到了这步田地?”
“天灾人祸,刻不容缓,你我各自行事吧。”洛谦肃穆地摇摇头,留下一脸惊骇的副院使和一笺空方,长袖一挥,跨出了太医院。
洛谦望一望天,黄天苍老,如他一般。这雨像蛰伏许久的天蚕吐出的一捆捆丝线,连绵不断。
天真是变了。
变了。
城中西隅,有一座四方大院,门上的长匾朱漆剥落,在滂沱的雨中只能依稀辨认出三个描金的字:“赋剑门”。
若不是这三个字,谁也认不出这普通家宅似的屋子里,会藏着一个武林宗派,而这个武林中的末流门派,在这个凄惶的雨夜里也不平静。
内室,门主吴清长穿着一身夜行衣,痴望着石桌上的一排暗器,流星锤、铁蒺藜、飞爪、掷箭。他扶额暗叹,一阵阵不安缠上心间,蓦然地,一尺长绫轻软地搭上了他的肩头。吴清长一凉,猛地伸手攥住,才发现是一截空落落的女人袖子,带着木兰花的淡淡馨香。
他心安了一大截,用力握了握那截袖子,温声道:“巍儿睡了?”
女人把外衫披到他身上,婉转地叹息了一声:“折腾了半夜,总算睡稳了些。”
吴清长的眉拧得更深了几分。那自幼瘫痪又.兼痫症的独子,多年病痛拖下来,气息越来越微弱。他每每想到此处,总有无限苦恼如排山倒海般迫近胸口,压得他不能喘息。吴清长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些亮堂堂透着寒光的物事,拍了拍膝,霍地站起来:“过了丑时了,我也该动身了。”
女人捡起从他肩上滑下的外衫,仍放心不下:“光凭一个算不上得宠的小太监,消息可准么?”
吴清长把袖箭盒子绑在腕上,打了一个死结。他用力过猛,腕上红痕立现,也不以为意,说:“顺公公在太医院里有些年头了,咱们私下也供了他不少,八九不离十吧。”
女人一手把乌金剑一折,那剑就软软地攀上了吴清长的腰间,她泫然欲泣:“我从来就帮不上你什么,好不容易生了的巍儿,又是那个样子……我,我真是对不住你。”
吴清长本就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打断她:“妙意!”
换来一室静默。
吴清长终究不忍,揽过微微战栗的妻子孙妙意,看着这个与他同甘共苦了二十年的女人。岁月真是苛待了她,还不到四十的年纪,本就平凡普通的脸上已有细细的皱纹落地生根,连那双年轻时清水般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和灵动,流淌着涩涩的泪。目至她左边一截空荡荡的袖子,吴清长唇边撇出一抹苦笑:“要不是我逼着你碰那些毒物,你的手也不会……”
妙意踌躇了片刻,无奈道:“你我夫妻多年费尽诸般努力,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巍儿能在我们身边再多留几年?”
吴清长咬咬牙:“我就是瞎了眼,被江其琛那无耻小人骗了!让我去暗算于夜,说事后定将一夜莲赠我一瓣好救巍儿。谁知寻了这些年,任谁也没见过这样东西,什么武林盟主,我呸!”他愤然啐了一口,手一挥,妙意小退了几步,扶桌站定后才小声地提醒道:“清长,他也死了。”
吴清长来回踱步。想到那日他特意去了一趟青州,在城中最热闹的霁月楼的包间里,他已是焦头烂额,却仍极力赔笑。江其琛喝至微醺,眼神里仍有得意的笑意,全然不知收敛,道:“一夜莲那样的名药,传得神乎其神,我看此物只应天上有,原本就不是个定数。既然找不到了,你又得罪了风雪山庄,只怕我也保不了你。”
吴清长连着三杯酒下肚,背上却是止不住的寒意:“盟主,这可是您让在下去办的事,贱内为了配药染上毒物,只得断臂保命;小儿又备受病痛折磨,至今不得痊愈,我赋剑门素来唯您马首是瞻,如今您怎能推诿得一干二净?”
江其琛一怔,昂首大笑三声:“我让你去?你有何证据,又有何人作证?我堂堂武林盟主,怎能让你去做这般阴损之事?那于夜之妻为护药丧命,江湖上传得满城风雨。于夜为人素来果决狠辣,虽说如今下落不明,但现在风雪山庄的二当家‘望云骓’小东方先生,只消假手一查,你也难逃一死。届时莫说你妻儿,就是整个赋剑门也不过是个‘灭剑门’。自然,你非要同于庄主说是与我合谋,可他妻子人死不能复生,定然也不会轻饶了你。而你栽赃武林盟主是个什么下场……吴门主,你不如好好思虑思虑,与我纠缠还不如保命要紧。”说罢他便摇摇晃晃地起身,“听说‘五彩月’的班子不久前就下青州了,这一回只怕又有一场好戏听了。”
吴清长听着他笑如狼噪阔步而去,手中的杯盏已经捏得碎如灰粉,这种人,自有天来收他!
不曾想不出半月,就听得江其琛被仇家刺死在戏台下,还是一桩桃色仇,果真报应不爽,可眼下他依然愤不能收:“活该!被一个戏子一翎子戳死了!徒有其表的东西!真是一段笑话!可……”他定下神,想到前几日白袍道人上府里作客时带来的消息,喉头一动,陷入沉思。妙意亦不由一个寒战,转身又抓住他的手,没想到两个人的手是一样的透凉,像个结在一起的冰坨子,直往地上坠,“就是想不到风雪山庄的那一位命那么硬,没有一夜莲还能活下来!他到底是知道了那道‘七烟瘴’的毒,是咱们下的。”
他说这番话时双眉紧锁,攥牢的手掌像是打了一个死结,灰白的指甲一根一根深深嵌进妙意的皮肉里,她却仿佛不知疼痛,只说:“于夜是死是活尚未可知,寻仇之事更不过是白袍道人的捕风捉影罢了,不也有人说亲眼见于夜上了芥尘峰,却再没下来的?”
吴清长这才如梦初醒,又微微松开手:“言之有理,可咱们祖师爷本就与他祖上交恶,若这一回他当真要来,以他的脾气定不会放过我们一家。我想过了,若这一遭得了那根参子,巍儿的病兴许有些指望,大不了,我们回乡下去。”
妙意心里不安:“可那参当真有这样的奇效?入元城盗宝,可是杀头的大罪!”
吴清长不由直一直身子,笃定地说:“那参据说是高丽国主进贡的,二十年来一直供在咸元殿的佛母明王像前。早午晚三班侍卫轮值不说,又设了一道九龙连凤双盘锁,那可是连班门高手也极难下手的机关。这样重重把守,必是宝物,不到万不得已断不会取出来。眼下,这是唯一的机会。”
“看来皇帝……”
“皇帝?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了!”
妙意见他急火攻心,不敢再提,只好上前宽慰道:“若是回乡也好,可这一门的弟子,你作何打算?”
吴清长含愧摇摇头:“我真是愧对师祖,赋剑门传到我手里竟日渐式微,勉强才在江湖上立住了脚。唉,留给雾年吧,他那毛毛糙糙的性子改一改,我看还算中用。他是大弟子,几个师弟也听他的话,将来……将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妙意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用剩下的手拿起丈夫的手贴在自己的鬓边:“你瞧,鬓发又乱了,明早还得你给我梳头。”
一扇清漆门被莽撞地顶开,帘子一掀,正是大弟子雾年。他捧着一封信,面如土色地冲进来:“师父!师娘!”
吴清长气不打一处来:“刚说到你,你的毛病又犯了,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雾年急得满头大汗:“师父,刚刚来了个人,说是……”他余光里见到师娘对他使了个眼色,吞了口唾沫,改口道,“说是师伯修了封信来,问师父什么时候去他那里……赏梅……对,赏梅。”
吴清长收了收袖口:“胡闹!眼看就春未了,还赏什么梅!”却并没有接过信,大阔步迈出了房门,一脸正色嘱咐道,“师父得出趟门,照顾好你师娘和巍师弟。”
雾年揩了揩脸上的雨珠,唯唯诺诺地应了。
吴清长头也不回地撞进了雨里,妙意又不由自主追了两步,可他很快就不见了。
雾年瞧师父走远了,才把信交到独自立在雨中的师娘手上,眼里满是急色:“师娘,这是风雪山庄的二当家差人送来的,说是下个月十五约师父上瑟兰山。师娘,咱们什么时候惹上了风雪山庄?这、这可如何是好?”
就见师娘一个踉跄,已经昏厥过去。
成元殿内,更漏滴碎了这一瞬间的静谧。何中成伫立在佛母明王像前,把手中一柄小小的八角玲珑双环匙捏了又捏,直到手心出了密密层层的潮汗,如心底百转干回的浪潮,自幽冥谷底妄生而出。
何中成的心仍是七上八下地不稳,实在不知这一遭是福是祸。若是安然稳度,便是柳暗花明,可眼下却容不得一分一毫的闪失。他觉得洛谦此举委实冒进。
他忽地想到那句“菩萨畏因,凡人畏果”,于是撩衣跪下,朝佛像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才颤颤巍巍伸出手。一阵微风吹过,烛火忽明忽灭,面前双盘锁上的九龙连凤异常狰狞,仿佛刚刚完成一场天地交媾,却为人所扰。
何中成把那只已泛出铜绿的钥匙插入凤眼锁孔,在一声轻微的响动后,九龙驱去,凤尾上挑,二十年不曾开启的锁应声而落,里头一个狭小的夹层“咔嗒”一声弹出,一只乌紫的长方扁盒重见天日,尚未打开,瞬间殿内已有一阵异香流动。
何中成端着盒子,在一班铁面侍卫的护送下,穿过长夜中灌着冽风刺雨的回廊。侍卫手中烁光精明的矛尖整齐划一地前行,明明有这许多人,他却觉得这偌大元城内死一般的寂静。想必太医院请出这只盒子的消息已传遍宫中,原本犄角旮旯里永不停歇的噌切私语,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连皇帝豢养的那些终日流连御花园的明鸟,也回巢无声。
何中成只觉自己正在风暴的阵眼中,风波起伏只在咫尺,步步惊心。哪怕把盒子托付于煎药的老太监手中的那一刻,他依然难以平静。
药间的门重重落锁,何中成与同守门口的洛谦对视一眼。洛谦脸上受了掌括后的指痕匍匐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在风雨交加中更显得触目惊心,想必凤栖宫这一遭他走得也是险象环生。侍卫统领上前问他二位为何不一同进去煎药,又呼来两个侍卫替他们遮雨,可洛谦无力地摆摆手,众人只是陷入更深的沉默里。
药间里,温火上的炉子溢着浓香。煎药太监已是风烛残年,鬓根像是浮着一层掸不尽的灰尘,手指颤抖,眼睛也不大好了。他持着一柄蒲扇坐在炉边,自言自语道:“这人呐,就是不能多,一多就乱了药息。”
不想这话却吓得早已伏于梁上的吴清长脸上一阵青白,虽说有了内应,摸清了来路,却没入告诉他药间竟如此闷热,三番两次险些落汗。他又等了一个时辰,夜行衣已湿得贴在背上,奇痒难忍,实在耐不住往下觑了一眼,发现那老太监微晃着身子俨然打起盹来。这才敢勾起拳头揩了揩额上的汗。
再艰难的光景,吴清长始终是一宗之主,他从未觉得自己这般狼狈过,但这房内的药气里总带着一股熟悉的土腥味,又让他不得不想起巍儿,他可怜的儿,每逢喂药总是进一半吐一半,倒不是调皮——他常年不起,喉咙也越养越细,他咽不下啊……吴清长想到这里直欲动手,忽地耳朵一尖,只听药间的小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有什么东西闷声落地,继而药罐被掀开。吴清长惊觉有异,再抬眼,地下已多了一团黑影。
有人捷足先登?
他正要拔剑,仔细看那身形竟是故人。吴清长略微放心,自梁上轻跃下来落在药炉边上。他看了一眼地上横尸的老太监,甫张口:“顺公公,候了你多时了……”
不料门外一阵异动,那黑衣人听到后脸色瞬时生变,惊骇地大叫:“来人呐,刺客,有刺客!”
阉人的声音总是尖长刺耳的,吴清长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出,眼看那人身手敏捷地脱窗而去,他吓得直顿足。可这一趟怎能白来,他不甘心,使出一招“海底捞月”。
吴清长被满室的药香冲得耳鸣,指尖烧烫,如在热火中炙烤一般,痛痒难当,也只能忍着。
一捞,没有,再捞,仍然没有。
炉上的,竟是一个空罐子!
太监!没根性的东西!收了他那白花花的银子,也不知是不是一早就调了包!
不容多想,侍卫已如潮水般拥入,小小的药间顿时金戈锃亮,他几乎无路可逃,只得一提息自撞脱的窗户一跃而出。
夜间的元城彻底乱了,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仓皇的瘦影在高高的宫墙上上下翻飞。吴清长紧紧攥着拳头,听到耳边此起彼伏的叫嚣声,只想来时的路已是回不去了。可脚下一滑,他在被淫雨浇得发油的瓦间打了两个滚,眼前一寸寒光闪过,“嗖”,一支箭擦过他肩头的衣料,细微的裂帛声让他心头一震。他识得这倒钩箭,箭头是精铁制的,坚硬无比,后面连着乌金铁线,若是射在身上,往后轻松一拉便留下一个血窟窿。他曾见过守城的金甲队用它来凌虐战俘,几个来回,头壳便扎得像棵血莲蓬。吴清长真是追悔莫及,又束手无策,只是一味地逃跑。
一路狂奔之际,吴清长顺势踢飞了许多瓦砾,朝那片保持着齐整队列的侍卫掷去。侍卫却不为所动,依然穷追不舍。四门的旌旗被风雨飘摇的夜晚浸润成了玄色,在寒风中凛冽作响。队伍离他越来越近,一股恐瞑感潮压而下,吴清长心知恶战难免,猛然一回头,那片精光几乎刺中他的双目。他向后一退,一掌击出,另一手一盘,终于将腰间乌金剑弹出,一划便削去了首列一名侍卫的半边头颅。
绛红溅地,那些人却连瞳孔也未曾收缩一下,如同一队挂线的铠甲木偶般,挺直地向他逼近。
侍卫统领一拾手,后排的弩手忙上前。统领大喝一声:“放!”
吴清长望了一眼身后一丈远的宫门,中间却像是隔着一河弱水。风雨迷离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柄玉色的骨梳,隐隐透明,像一块上好的碧玉,轻轻地向他招徕。他将真气提到了极致,护住要害,企图倒飞而去——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弩箭如雨点般射下,密密麻麻,织成一张阴沉的大网,又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张开它骇人的双翼,直直向他扑去……
眼见着大批侍卫追索吴清长而去,那团黑影才从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他看了一眼跌坐在雨中失态大哭的何中成和失魂落魄的洛谦,阴笑一声,终于退出太医所的大门,一路冒着雨直往元城东南奔去。这条路,才是他真正的好前程。
他把身上外层的黑衣剥落,随手丢进了深井里,片刻也不敢再耽误,只到沁安宫的墙根外才定下。候了半盏茶工夫,听到宫门开启,一盏半旧的纸灯笼如一簇冥火飘忽而至。他一抬头,一个身形尚算挺拔的老太监已立在眼前。
他打了个干:“恭喜主子,恭喜老爹,事儿成了。”
老太监面上像铸了铁,声音却又尖又扬:“真成了?小顺子,你可别唬你老爹。”
小顺子见他不信,猫着身凑上去,定定答道:“儿子有几个胆子也不敢骗老爹,是儿子亲手把参焚进了火堆里,此刻只怕早已化成一撮焦炭了。只可惜了,那参倒是个宝贝的模样,生得像个紫色的小人儿,精瘦精瘦的。这会儿四门的侍卫都去追那倒霉门主了,只当东西被他毁了,没人知道是咱们宫里人做的。”
“咱们宫?说得倒顺溜,主子可没说这就把你从太医院里捞出来呢。”老太监牵着嘴角不阴不阳地笑了笑,“事成了便好,你替咱们主子,替咱们的小王爷立了大功了,回头想想要个什么赏。”
小顺子起先听老太监的话,心里一沉,只当前程又没了保靠。直到这时才放心,直起身子,抹了抹额角上的一串雨珠子,赔笑道:“替主子和老爹办事那是儿子分内的事,哪敢要什么赏赐。”
老太监低头“噢”了一声:“当真不要?”他提起灯笼,照着小顺子那张笑不应心的脸,“别在那儿卖乖,那门主救子心切,这些年,年里年下地供了你不少吧?”他见小顺子要辩驳,又推手扬声道,“哎,乖儿子,你可别急,一码事归一码事,落了你口袋的就是你的,谁又能让你掏出来?况且这桩事做得倒是密实,连主子也说了,得给你个大大的赏。”
小顺子一听,再不掩喜色地凑上去:“那儿子斗胆,敢问爹爹是个什么赏?”
下一刻,他望着直入自己腹部的尖刀和喷薄而出的血浆,只听老太监阴阴地笑道:“主子说你既然喜欢她身旁的芬儿,就把她也打发到阴曹地府里,赐你们在底下对食儿,做对鬼夫妻去吧。你收着的那些银票物件,回头爹爹烧给你!”
老太监望着横在地上的那张带着惊异和不甘的脸,尖锐地骇笑三声,朝后抬抬手:“还不抬走?”
沉重的玄色大口袋在宫巷里拖曳出一条长而幽然的红痕,两名洒扫官娥只抱着笤帚唯唯诺诺低着头上前清扫。老太监双目微瞑,伸手一挡,又是异腔怪调地“哎”了一声:“扫什么,不过是一只死老鼠,这么大的雨,明儿一早就什么也没了。
“明儿一早,可就什么都好了。”老太监轻轻地嗅了一下这雨中的空气,似乎嗅出了不久的将来沁安宫里花木扶疏的气象,满意地笑了。
赋剑门内,雾年在堂上来回踱步,心里躁动得如万蚁挠心。师父没有回来,师娘也没有醒,掌心里的战书已叫他攥得滚烫。今夜的雨声在他听来格外不同,风里带着不息的呜咽。他恍惚了好几回,总以为是巍师弟又自梦魇里醒来,不住地哭闹,又像是巷子尽头有个女人在哭泣,却全只是幻听。
门一撞,一地暗红色的雨和着泥点洒入室内,一个玄色摇晃的身影像一头失魂落魄的野兽撞了进来。
雾年心下一惊,半晌才捧着信奔上去:“师父,比武、比武,怎么办?”
吴清长松懈如一摊软泥,胸腔里的气只够发出一串呓语:“比、比、比什么武,快,给巍儿,吃、吃……”
语未完,他长气一舒,头一歪,趴在门槛上,死了。
雾年不敢惊动师娘,也不敢哭,捂着嘴一看,师父的双眼失神地圆睁着,嘴角的血浆早已凝固多时,背上插着几支长短不一的箭,手上一大串新近的水泡,仿佛还死死攥着什么。
他上去死命掰开……
竟然是三根参须。
雾年小心翼翼地捧过参须。这师父拿命换来的玩意儿,一时狂悲之中,他也不知该往哪儿放。
门外忽明忽灭的灯火倏然落地,被齐整扑来的脚步践踏,彻底失去了光华。
这时,半里外的东门钟楼,“哐当、哐当”,一下两下的钝声敲得每个人神志昏聩。
完了,皇上……驾崩了。
他老人家,永远也等不着那盅药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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