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大盟主
文 李雪夜
其壹:排骨
老柳坐在炕上,喝着小烧酒,就着花生米,偶尔哼上两句小曲,觉得生活挺不错的。
柳夫人从窗子外面经过时,冲他喊了一嗓子:“你还在这里坐着干啥?再晚连猪毛都抢不着了。”
“你急个啥。”老柳哼唧着,喝了一小口,“我一早就和王屠说了,让他给我挑好的排骨留半扇。”
“钱先付啦?”柳夫人问。
“先付?我是啥身份,从他那儿定点排骨,还用先付钱?”老柳不屑地一笑,又是一口小酒。
“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明天我妈来了吃不上排骨,你老小子给我等着。”柳夫人冷冷一笑,头也不回地去了。
老柳打了个哆嗦,然后极爷们儿地自言自语:“哕哕唆唆个啥,娘们儿!”
把酒杯一放,老柳下了炕,穿好他那双白底快靴,从墙边钩子上摘下他那件英雄大氅,仔细地套在身上,又从另一个钩子上取下他那有着描金鞘的宝刀挂在腰间,然后迈开大步出了家门,向着集市方向而去。他并不是怕柳夫人拿他如何,他堂堂一位大侠客,区区一个女人能奈他何?
已至午时,他带着刀挺着胸走在县里最宽的街上,过路的行人不论认不认识他,都投来了敬佩的目光。朝廷明令禁止百姓携带武器,能挎着这么大一把刀上街的,肯定不是一般人物。
“站住!”老柳正得意地走着,有人蓦地大吼一声,却是两个捕快走了过来,一个挺着胸,一个弯着腰。老柳觉得他们挺像前几天戏班子演的那出《屠龙记》里的玄冥二老,那两个老东西就是这般,一个挺胸,一个弯腰。
老柳费劲地在脑子里想着一个好词儿,那是县里最有学问的伍秀才教他的,好像是什么“前倨后恭”,不过,他又想起不是那么有学问的王秀才说过,那句成语是用来形容态度转变,而不是用来描述动作的。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两个捕快已经到了跟前,挺胸的那个晃了晃下巴:“腰上挂的什么东西?”
“刀啊。”老柳笑着说。以他的身份,原不必对这种小角色如此恭敬,但他平时总愿意在心里提醒自己:做人得低调。
“刀?”弯腰的那个一瞪眼,“朝廷明令禁止百姓携带武器,你还敢带这么大一口刀出来,真是不要命了!说,认打认罚?”
“误会。”老柳赔着笑,“二位不是县衙上的捕快吧?”
“你怎么知道?”挺胸的那个一惊,弯腰的那个也一惊。
“县衙里的捕快没有不认得我的。”老柳笑着说,然后突然大喝一声,“哪里来的?穿着捕快制服,四处恫吓守法县民,该当何罪?”
两人脸色陡然一变,“锵啷啷”地从腰间抽出佩刀,然而没等他们将扬起的刀落下,老柳就已经出手了。那把能将火热的阳光反射为清冷寒光的宝刀,自漆黑的描金鞘中不安分地飞掠而出,在刀鞘口留下微不可察的刮痕,将苍茫虚空瞬间斩破,如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
两声微响中,假捕快手里的刀立时成了两截,两人的身子一动不动,表情如木雕泥塑。老柳缓缓收刀,那寒光渐渐被黑鞘掩藏,随着完全入鞘后的一声“咔嗒”,两个假捕快一齐应声而倒。
“柳盟主,怎么和衙门的人动上手啦?”路过的挑夫惊讶地问了一声。
“假的。”老柳应了一声,“好死不死,撞上了我。帮我到衙门那边喊一声,叫张捕头带人过来,把这两个不要命的家伙弄走。这年头,胆子大的贼可真不少,捕快是好冒充的么?”
“不行啊,柳盟主。”挑夫一个劲摇头,“王财主家要的菜,急用,晚了不给钱。你还是找别人吧。”
老柳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英雄虎目环视四周,路人纷纷避让。一位老妇瞪了他一眼:“自己做的梦自己解,自己搞破的鞋自己修!大家都这么忙,谁管你捉贼拿赃的破事!”
老柳急忙笑着点头,生怕惹怒了老妇一般哈着腰目送她远去,低头看了看这两个假货,忍不住骂自己:你个老东西!内劲使这么足干什么?现在还得自己动手……
这两个假货真不是一般的沉,要不是老柳这能耐、这身板,还真扛不动他们。喘着粗气喊着劳动号子,老柳一肩膀一个,扛着两个家伙直奔衙门,好不容易走到县衙,抬头一看,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老柳把这两个家伙扔在地上,两人中了老柳的刀气内劲,昏得那叫一个死,扎一刀也不见得会醒,何况扔来摔去这等程度。老柳骂了一句,上前拍打大门,拍了半天,跑来一个开门的,张嘴就骂:“你娘娘的,这是哪个不长眼……哟,这不是柳大盟主吗?”
“老边……”老柳喘了口气,“怎么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不办公了?”
“你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老边笑了笑,“这大下午快天黑的,谁还在衙门里盯着啊,老爷中午陪前来视察的知府大人喝场面酒,喝大了还睡着呢,下边的差人哪有那么傻,这样还在衙门里守着?”
“行、行。”老柳一摆手,“街上抓了两个假捕快,我给你们送过来了。人在这儿,我走了。”
“你不能走啊。”老边急了,“我一个县丞,不管这种事的。老爷睡着呢。”
“那就等他睡醒了再说。”
“那这两人就放这儿?”
“你意思是我得给你扛进去怎么着?”
“好,谢谢老哥。来,老哥,我给你开门……”
“你个老油条!”
老柳气呼呼地把两个假货从地上拾起,再一肩膀一个地扛进了县衙,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老柳想找个搭把手的人也不成,累得他两步一个踉跄。
“我说老柳,你这么一个大侠客,扛两个人就累成这样,是不是昨儿晚上跑哪儿作孽去了?”老边嘻皮笑脸地走在旁边,“我听说凡是功夫高手,都是单手能举百八十斤的主儿。”
“那是卖大力丸耍大幡的。”老柳没好气地说,“放哪儿?怏说!”
“就这儿就这儿。”老边小跑几步,打开一扇小门,“临时抓来的小偷、无赖啥的,都先关这小屋里,等老爷审过才下狱,扔这里吧。”
老柳没力气再多说什么,走到门口肩膀左一歪右一歪,把两个假货卸了下去,晃了两晃,靠在门边好一阵喘。
老了,真的老了……老柳心想,摇了摇头,把裤腰带紧了紧,看着老边把小门锁好后,打了个招呼就出了县衙,回头看看刚被老边关上的大门,不由得叹口气。这帮捕快啊,人浮于事,天天上午来下午歇的。也是,老爷天天公干喝酒,中午喝下午醉的,谁来管他们?
老柳摇头晃脑离了衙门,想想今天干了这么漂亮一活儿,不由得心花怒放。潇洒地走了几步,老柳突然觉得不对:不对呀,我出来这是干什么来了?对了,去集市,去集市!
刹那间,大街上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无数人只觉有一阵风掠过自己身边,隐约见到什么影子,等转头看时,却什么也没有,只见街上扬起一阵微尘。
老柳在街上急速狂奔,绕过一个个挡路之人,跃过一堆堆碍事之物,如疾风,似闪电,将一身轻功使了个足,冲入西集之中,如泥鳅入水,左拧右转,片刻工夫便来到王屠夫的肉案子前。
“小王,排骨。”老柳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柳盟主……”王屠不好意思地笑了,那肥肉满布的脸一颤一颤的,“您来得也太晚了,我给您留了半个时辰,最后实在是不成了……您别瞪眼,不信您问去,整个集上,我这份是最后一个卖出去的……”
“一点剩儿也没有?”老柳瞪着大眼珠子急头白脸地问。
“没了,都没了,您要是早来一会儿,就一会儿,还能有剩儿。”王屠胆怯地低着头,“我本来以为您是不要了的……这都快收摊儿了,我就卖了……”
老柳觉得眼前一黑,夫人那句“你老小子给我等着”,现在成了要他老命的魔咒,他欲哭无泪,欲诉无声。
沿着市集挨家肉铺问了一遍,都没戏,老柳有一种末日将临的恐惧,这时从市集的那一边狂奔而来一人,到了老柳面前,急得脸红脖子粗地叫着:“柳盟主,原来您在这儿啊,快、快跟我来,出大事了!”
还有什么事能比排骨没了大?老柳心如死灰,任那人连拉带拽。
其贰:武林大事
平安县武林盟议事斋位于西北边上,左边是一个私塾,常有小学童趁先生不在时拿笔墨纸砚上蹿下跳地打架,所以议事斋左半边门脸上多是墨迹,不过有位大侠认为这不错,充分说明平安县武林中人文武结合,武能提笔安天下,文能上马定乾坤。
大家一听,这好诗啊这!于是找县里最有学问的伍秀才代笔写了这么一副对子贴在大门两边。
后来县里不那么有学问的王秀才过来看后,差点没笑得背过气去,只说写反了,弄成了文不成、武不就的意思。但是大家一致认为,连最有学问的伍秀才都没说这有问题,王秀才得瑟个屁!什么写反了,全是扯淡。
而议事斋的右边是青阁……
其实青阁的本名叫青楼,不过大侠们嫌这名字太直白,于是说改叫青阁得了。老鸨本来是不干的,但大侠们找来了伍秀才,伍秀才说本来都说楼阁楼阁,可见楼就是阁,阁就是楼,一样的。老鸨也觉伍秀才说得有理,就改了。
不过后来大侠们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妓院和私塾相隔如此之近,只怕对孩子们影响不好,于是为此到县里闹了好久。
县太爷当时刚喝完酒,正在回忆初恋,听了后泪流满面:“你们他娘的找知府说去,老爷今天要等如花……”
于是大家就都没了音,因为人人都知道这青阁的老板是知府的侄子。后来有一位大侠说,有青阁在,才显出咱们平安县武林盟的重要,你想啊,要是没有武林盟,那私塾和青阁不就接壤了?武林盟可保护着孩童们呢。
不过老柳是一直对这两边的讨厌买卖感到万分不耐烦的,也动了好几次搬家的心思,但无奈没人支持,所以也就作罢,只是每次到这里来议事,都觉得有点不大高兴。
这次被人生拉硬拽着过来,老柳却没啥别的表示,因为他的心情还沉溺于失去那半扇排骨的哀伤之中。
“盟主,咱们可不能这么坐等!”
直到有人猛一拍桌子大吼出这么一句,老柳才从悲伤中清醒过来,抬头茫然四顾:“啥啥,咋啦?”
“盟主的意思是,这事算啥,咱们这么着急着慌的,却是咋啦?别忘了,咱们可有盟主他老人家在呢!”向来号称盟内小军师的老朱一眼就看出老柳心不在腔子里,急忙出来替他打圆场。
“对,没错!”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一哄而起,每个人脸上都笑得花般灿烂。
老柳老脸一红,急忙挺身而出:“有我老柳在,啥事解决不了?”
“就是,咱们盟主那是什么人?一把描金刀打遍平安县十里八村……”
“可对方是绣凤门和虎行门啊。”突然有一位大侠极不自信地说了一句,然后所有人就都沉默了下来,一齐看着老柳。
老柳陡然一惊,暗想:绣凤门?那不是以暗器之王的名号称霸北武林的大派吗?虎行门?那不是近几年兴起,实力直逼绣凤门的北武林第二大派吗?怎么和他们扯上了?
他望着老朱,眼里投去的是求助的光芒,老朱心领神会地一点头,冲大伙说:“各位,绣凤门是厉害,虎行门是威风,咱们这平安县武林盟虽小,可咱们盟主本事不小啊!当初咱们选盟主时,他老人家可是力战过你们众位的,手底下功夫如何,你们还不清楚?放心好了,没事!”
老柳脸拉得老长,这老朱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现在根本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这架势,也只能等散了会单独问老朱。
于是老柳硬着头皮打了一番包票后,让大家都各回各家各顾各娃去,然后所有人就都安心地散了。
“到底什么事?”老柳关上了门,屋里就只剩下了他和老朱两人。
老朱瞪着他:“我说盟主,您刚才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我脑子里光想排骨了……”
“啥?”老朱好一阵惊慌,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老柳说错了。
老柳被他的表情吓得老脸通红,忙掩饰:“我新想了一招排山倒海芙蓉断骨刀,许多地方不通,一直解不开。”
“您可真是武痴啊!”老朱感叹一声,“议事之时您还想着武学上的事儿,真令人佩服。是这么回事,咱们得到消息,绣凤门和虎行门的掌门各自带了二十多号高手,在县里客栈住了下来,看样子,恐怕是要动手啊。”
“这还了得?”老柳吓了一跳,“这种光天化日下目无王法的事儿,县太爷还能看得过去?”
“可不是!”老朱一点头,“所以他才让咱们来办这事儿,说江湖人的事,江湖人自己解决比较好,最好不要劳动官府,不然事情就大了。”
“啥?”老柳眼睛都直了。
绣凤门能成为北武林翘楚,自然是因为暗器功夫了得,但还有个原因——现今坐镇北方的大将军卫守成,和绣凤门掌门卫守勋是亲兄弟,北方一片所有州府县镇,莫不是受大将军保护,哪个敢惹大将军不高兴?所以官府也是暗中支持绣凤门,自然少有人敢与其争锋。
而虎行门也不是好惹的主儿,那掌门人沈敖不是别人,正是卫大将军发妻的亲弟弟,一向惧内的卫大将军,在其妻面前向来是抱着恭敬不如从命的态度,所以沈敖自然能将门派做大。
然后就是老公的亲弟弟和老婆的亲弟弟之间的二弟战争了,这些年来,北武林里没别的事,就是他们两个斗来斗去,那叫一个腥风血雨江湖飘,大官小官望风逃。
确实得逃,要知道卫大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帝的大舅哥,这皇亲国戚的,可是哪个官儿也惹不起的。
俗话说打狗得看主人,人家后面的主人拥兵几十万,别说上报天子告御状了,哪个惹了他,他来个“忽闻匪情,为安定地方计,率军围剿”,呼啦一下子过来,地方官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不能啊!”老柳想了想后,摇起了头,“我刚从衙门那边回来,边县丞说老爷喝多了正睡着,怎么这么会儿工夫就……”
“不能啊!”老朱也摇起了头,“这事儿就是边县丞交代下来办的啊。您去衙门,边县丞没和您说这事儿?”
“没说。”老柳皱了皱眉,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种倒霉差事,老边要是当面和自己说,自己一定推个干净,老边也没法把这事硬扣在他这大盟主头上,但派人通知盟里的人,可就不一样了,那就等于是已经把担子撂到了武林盟肩上,他老柳再想回过头把担子卸下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个精鬼!老柳在心里暗暗骂着。自己若是再去找老边,一准儿找不到人。这担子卸不下,他就只能自己担着。
老朱见老柳陷入了沉思,便见机溜了,等老柳发现时,老朱早没了影子,偌大个议事斋里,就只剩下平安县武林盟大盟主一个,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摇头叹了口气。当这个没毛鸟似的盟主有啥意思?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屁颠屁颠地和这个决斗和那个动手,抢了这个位子?
老柳伸出两个手指头,出神地看着。现在手上有两件闹心的事了,一件是排骨,另一件是两大派的决斗。他忍不住想骂娘,北边地方大了去了,有的是大镇甸、小县城,怎么就偏偏选了平安县?老柳忍不住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干了什么缺德事,才让这辈子遇上这种麻烦。
怎么办?怎么办?他开始在屋子里转圈,一直转一直转,也没想出什么主意。猛然间发现自己的眼睛突然恍惚了,看不清东西,不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是忧虑成疾,要不久于人世,正要虎躯一震,突然抬头发现,原来是天快黑了。
“拼了!”老柳一咬牙。
其叁:彼间客栈里
走在灯火辉煌的街头,突然袭来一阵寒流,闷头走路的老柳打了个哆嗦。抬眼看看,街道的两边是灯火通明的店铺。
这一条大街上,左边是一排酒楼,右边是一排客栈。要说这两边生意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强调食宿两大主业中的食,一个强调宿,但实际上酒楼里有客房,客栈大堂就是饭馆。两边因为食宿不同炉、一山不能容二虎、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官府等等真理,而互相看不顺眼,都强调自己才是这条街的主人,所以常常唱对台戏。
绣凤门的人,住在县内最大的客栈——彼间客栈二楼,因为他们入住的关系,客栈直接关上了门,不再做普通客人的生意,为的是向北武林最大的门派表达自己的敬意。
这关门里可有不小的学问,一来是讨好了绣凤门的卫守勋,二来是让被回绝的住客自觉地给自己当起了宣传员,使彼间客栈名声更响。
不过这门挡得了别人,可挡不了老柳,本镇的武林盟大盟主,自然有资格见这北武林的龙头。老柳拍开了彼间客栈的门,被小二引着来到前堂坐下等着。小二上楼去通报,半晌后下来的却是一个皱着眉头的汉子,抱着口刀,直眉愣眼地打量起老柳来。
“这位兄弟,幸会。”老柳站起身来,躬着腰抱了抱拳。这叫低姿态。
“你是这个县的……什么武林盟主?”那汉子瞪了瞪眼。
“正是。”老柳“嘿嘿”笑着,“本县下边十里八村外加两个镇子,练家子不少,您知道,这练武的人一多,朝廷自然就要咱们成立自律的组织,总得建个什么盟的,您见笑了。”
“哪里。”汉子口不对心地说着,“找我们门主大人有什么事?”
“听说卫门主大驾光临,咱身为本县武林盟主,不来见见,怕是不合礼数。”老柳脸上赔着笑。
“好了,心意领了。你回去吧,这就算是拜过门主了。”汉子随意地挥了挥手,那架势像足了打发要饭花子的阔少爷。
老柳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心里起伏难平,但自知自己地位蹦着高也达不到和卫守勋平等的程度,所以也就只好赔笑:“其实,也不光是来见卫门主的,是有那么一点事……想跟卫门主说说。”
“什么事?”汉子极不耐烦地瞪着老柳。
“绣凤门这次到平安县来,是要和虎行门找个地方聊天呢,还是要找个地方比比谁是老大呢?”老柳笑着问。
“这你管得着吗?”汉子的脸色变了,“你一个小小破县城的武林盟主,什么身份?我们卫门主又是什么身份?这些你是不懂还是装不懂?快走快走,别说你,就是你们县太爷问这事,我们门主说不见也就不见!”
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然后这汉子就转过身,看样子是要上楼了。老柳急了,一个箭步跟上去,伸手搭他的肩,没想到这汉子反应有点激烈,一个闪身,“唰”地一下就把刀抽了出来:“怎么着,老家伙想动手?”
店小二吓得“妈呀”一声就不知钻到什么地方不见了,老柳也急忙摆手:“不是,您可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您看,我也是受官府之托过来说和的,您好歹得让我见卫门主一面,也让我回去能有个交代不是?”
“交代个屁!”那汉子瞪着眼睛。老柳发现这人刀拿得并不是很稳,看起来功夫比一般人也强不了多少,似乎这家伙除了会瞪眼睛之外,不会别的,不由猜测起此人在绣凤门内到底是坐板凳的还是在板凳后面立正的。
“快滚,我们门主可没空跟你这种土包子……”
没等这家伙说完,老柳突然向前一步,伸手按在这汉子右手手腕上。汉子一惊,用力挣了两下没管用。老柳手上微一用力,汉子“啊”地叫了一声,刀就“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兄弟,给我找个能说了算的人来。”老柳脸上带着乡村人的淳朴,笑容灿烂若满园关不住的春色,“别硬装高人在这里唬我,懂了没?”
腕子上的剧痛比什么温言细语都好使,汉子在这个时候立刻就变得不汉子了,龇牙咧嘴也就算了,还一个劲地喊疼。这越发让老柳认为,他顶多是个绣凤门内的小喽啰。绣凤门里的高手他不敢得罪,可小喽啰不在话下。
“那啥,柳盟主啊,您松松手,容我上去给您禀报一声行不?”汉子态度转变得十分痛快。
“快去快回,我还有别的事。”老柳在这小喽口罗面前也潇洒了一把,手一推,汉子连退出好几步去,慌里慌张地跑上了楼。
老柳心里挺是滋味的。这事今后说了出去,也是自己在绣凤门堂堂的门主面前来了个下马威嘛,日后盟里议事时,崇敬的眼光少不了又会多上一些。
没多久那汉子又跑了回来,站在楼梯上没敢下来,一招手:“上来!”语气明显不大友善,想来是得到了门主的支持。老柳觉得心里有点忐忑:这家伙是不是跑上去和卫守勋告恶状了?不成,得赶紧上去,别的话不说,先解释一下。
二楼一间大屋里,四十多岁的卫守勋坐在上首桌子边儿上,微微低着头,一双大眼说不上是无神还是故作高深地睁着,目光在老柳身上游移,看得老柳一个劲儿地发毛。
“门主,就是他!”被老柳收拾过的汉子凑了过去,在卫守勋耳边说着,语气中带着愤怒和委屈。老柳真有点佩服他,要是换成自己,可不能把这两种感情揉一块儿传达给别人。
屋里两边站着八个人,一个个或是冷眼凝视,或是虎目圆睁地看着老柳,总之没有一个好眼色。老柳急忙作了个四方揖:“各位,小可是本县武林盟的盟主,当然是上不了台面的,这次过来,是特意拜见卫门主的。”
他一边说,一边冲着卫守勋鞠了个躬——虽然在年纪上,老柳至少比卫守勋大七八岁,但江湖上年纪比浮云还浮云,尊老爱幼这种事向来与武林中人无关。
“你想见我?”卫守勋开口,一点也不哕唆。
看人家这话说的。老柳在心里暗赞,多开门见山!多简练!老柳,你也不能丢了脸,别多哕唆没用的事,直奔正题得了。
“卫门主带这么多大侠过来,不是要和虎行门动手吧?”老柳直奔主题,“如果是这样,还请卫门主行个方便,另选处地方。这是本县县太爷的意思。”
“你想管闲事?”卫守勋仍是一点也不哕唆。
“不是管闲事。”老柳慌张地解释,“实在是县太爷……”
“你不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您是堂堂绣凤门的卫……”
“你找死。”
卫守勋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挥手,霎时间,房内左右两边八个人一起动了手,十六只手次第扬起落下,八种不同的暗器一起飞射出来。飞镖、针、铁蒺藜、钢弹子……一时间纷纷扬扬,仿佛北方的大雪天。
这是要试探我的斤两吧?老柳一边想着,一边动了起来。没错,一定是如此,卫门主是想探探我到底有多大本事,不然的话这八个人一起出手,我哪还有瞎想闲篇的工夫?早变成一个刺猬趴在这儿了。
暗器看起来纷纷扬扬,实际上力道都不强,力道不强,这速度自然也就不够,那这暗器也就没啥可怕的了。老柳拔刀、闪身、挥刀、闪避,暗器“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扎了一墙,老柳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失礼了。”老柳从容不迫地收刀,原地站好,冲着卫守勋抱了抱拳,顺势低头看了看脚下,心里一个劲儿埋怨:老柳啊,你可真是老了,和刚才两脚站的地方,差了一寸多啊!唉,这人可丢大发了。
一寸的距离,在高手的眼里看来,应该就像从镇东到镇西那么远。窘迫感让他拾不起头来。
“你叫啥?”好半天之后,卫守勋才问。
“小可姓柳。”老柳惶恐地回话。
“你,好!”卫守勋突然站了起来,老柳吓得退了一步,卫守勋和他的几名部下一起退了两步,因为卫守勋身届是椅子,所以他就跌坐回了椅子里。老柳一急,上前想扶,卫守勋的部下们又退了两步。有人后背撞在墙上,有人撞上桌角,疼也不说疼,只龇牙咧嘴。
“我明天一早就走。”卫守勋坐在椅子上,没再站起来,“你可以走了吧?”
“真的?”老柳好一阵惊喜,没想到自己没多费半个唾沫星子,就办成了这件事。他有点奇怪,但又似乎明白了,卫守勋这是感动于他的胆量——这么两手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到这里来劝卫守勋另选吉地,这种胆量老柳自己也觉得应该被佩服。
他连着作了好几个揖,见所有人都沉着脸一言不发,就自觉无趣地说了告辞,一边告辞,一边感谢,然后退了出来。直到出了彼间客栈,他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
是不是应该也到虎行门那里拜会一下呢?一定要的,不然将来肯定被人误会,说我看重了绣凤门,却看轻了虎行门。
老柳硬着头皮,向对面有名的酒店——此间酒店走去。
其肆:此间酒店内
虎行门的掌门沈傲是一个近三百斤重的大胖子,脸大、鼻子大、嘴大、耳朵大,就是眼睛不大。酒店里普通的椅子他根本坐不了,所以直接坐在了床上。多亏是镇里最大的酒店,着实是有好床,不然还真承受不了他那一身的“雄壮”。
他就这么半躺在床上,小眼睛盯着老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脸上神情淡漠得很。老柳觉得他这种眼神,比柳夫人发怒时狰狞的目光厉害得多,身上多少出了点冷汗。
他的六名部下在两边静静地站着,一个个眼神都很淡漠,老柳觉得他们不是在看一个活人,而是在看一具尸体。老柳突然想到,虎行门赖以成名的就是刀,自己却带着把刀来,说让他们赶快走人,别在这儿动手,不是挑衅是什么?这汗出得就更多了。
“打不打架的,我想说啊,那个……”沈傲开了口,声音与外貌不大相配,有点嫩,但这却令他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邪劲儿,让站在他面前的老柳更觉得胆怯,“刚才你也说过了,我想说啊,这……这吧,我琢磨着,就是……我也不绕什么圈子了,就是说现在这个决斗的事吧,现在选到了这个地方,就是说,现在我们两个门派吧,你也知道,是吧,那个……”
沈傲一开口,就说个没完,老柳急忙认真地聆听,但遗憾的是他用了吃奶的劲儿,却仍然没能弄明白沈傲要表达的是什么。
“总之吧,就是……这、这问题说起来,决斗是肯定有一场决斗,这是不能回避的,而且……我想说的是,我们两个门派,有一个很重要的事,就是要有一场决斗,这是肯定的。那个……也就是说呢,决斗……当然我不是要……这个怎么说呢?我琢磨……地方是不能换的……”
听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后,老柳终于听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话,他擦了把汗,心想:这位沈掌门可真是高深莫测啊,我可得学着点,将来盟里再开大会,我只要用沈掌门这套说话的技巧,保管那帮小子哑口无言。
越这么想,老柳越觉得沈傲真是个高人,难怪短短时间内就可建立起虎行门这种响当当的大门派,佩服之心油然而生。
“沈掌门,容在下插一句。”老柳壮着胆子打断了沈傲的话,沈傲的眉毛微微一皱,他的六名部下眉毛也跟着一皱。
老柳又冒汗了,急忙拱手:“其实在下想说的是,在下已经和绣凤门的卫门主谈过这事儿了,卫门主已经答应,天亮就离开。”
沈傲看着老柳,看得老柳心里发毛,又不知再说什么好。半晌,沈傲突然一怔:“他说……他是和你……我的意思是他亲口和你,你明白吧?”
“没错,是他亲口对我说,会在天亮前离开。所以……所以这场决斗实际上已经打不起来了,我想在下身为本地武林盟主,这种事,还是要过来通知沈掌门一声,不然,怕是有些失礼了。”老柳斗胆打断了沈傲的话,因为他实在是急着回家向柳夫人复命,一起研究关于明天的排骨大餐改换成什么餐的问题。而且沈傲左一个亲口、右一个和你的,听得老柳很是别扭。
沉默,很久的沉默,老柳流着汗,等待着结果。终于,沈傲轻轻拍了拍床,多少有些恼怒地说:“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就是……那么说,是你让绣凤门离开,然后,我是说,你这么一说,然后就是……绣凤门就说离开了?”
“是的。”老柳硬着头皮回答。
又是沉默。 “我想说的,就是……那个,那太放肆了。”沈傲非常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过了很长时间,他的表情才突然转成愤怒,用力一拍床。
“锵、锵、锵、锵、锵、锵”,他的六个部下抽出腰畔的刀,动作并不整齐,也没有规律,六把刀出鞘就响了六声,间隔也并不均匀。 这才是高手的风范啊!老柳在惊恐之余忍不住心中暗赞,像我们这种乡下的武师,才老是追求什么齐整,回去真得和盟里的人说一说,真正的高手,必须要有这种杂乱的风范才对呀。
“各位,这是要干吗?”老柳赔着笑脸问。
“我们也不想难为你一个小小的乡下武师。”离沈傲左边最近的一个人皱着眉,“但你真是太放肆了。你知道我们和绣凤门斗了多少年吗?就凭你一个人,一把刀……”
“说那么多干个球!”沈傲右边最近的一个一瞪眼,左手抄起旁边小桌上果盘里的苹果,“呼”地朝老柳扔了过去,“干了他再说!”
苹果?老柳一怔,心想:这是要干啥呢?要和我动手,怎么先扔苹果呢?我明白了,这是要考验我的功夫啊!是了,六位高手一起出手,却没半点杀气,那当然不是想对付我了。
“锵啷”一声,钢刀出鞘,带着呜咽的风声,如同一道光闪耀了一下,又如同另一道光闪耀了一下,然后如同无数道光依次闪耀了一下。老柳长刀平伸,稳得仿佛那刀不是拿在他的手里,而是固定在墙上。
刀刃向右,侧面向上,没了皮的苹果在刀头处立着,苹果皮在刀身中央处堆着。老柳脸有点红,因为紧张的关系,他最后几刀没使好,后半截苹果皮与前边的断开了。在这些使刀的行家面前,老柳觉得自己把死去多年的师父的脸都丢光了。
老柳不动,其他人也不动。所有人都盯着老柳刀上的苹果和苹果皮,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老柳惭愧地低着头,不敢正视这些使刀行家的眼神。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沈傲出奇地没有啰唆,“你请回。”
老柳手一抖,苹果和苹果皮都掉在了地上,老脸一红,急忙低头鞠躬,于是就没看到那六位高手手里的刀差点掉在地上的这一幕。
“多谢沈掌门!”
出了此间酒店,老柳踉跄了几步。这哪里是普通的一夜!老柳暗想,这是多少风雨、多少光荣的一夜!县太爷的交代——完成了!县武林盟主的义务——尽到了!难办的大事——办成了!老柳有点想哭,因为其间多少惊慌、多少羞愧,是外人能理解的么?
摇晃着回到家里,老柳和衣倒在了床上,昏沉沉地睡着了。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外衣挂在衣架上,刀也挂在了墙上。他感动了:多好的老婆啊!每次都是收拾归收拾,恩爱归恩爱。
太阳高挂,老柳急忙穿衣下地,四下里寻找老婆的踪影,遍寻不到。他有点心慌:人呢?
不久,柳夫人迈着大步进了院,手里挎着个大篮子,篮子里是小半扇新鲜的排骨。老柳怔怔地站在门口,柳夫人从他身旁经过,拾起头,四目相对之时,一眼幽怨、一眼恼怒、一眼宽容……两人谁也没说什么。老柳没问排骨哪儿来的,柳夫人也没问老柳昨天干什么去了,多少年的默契!
中午,岳母大人来了,老柳卖着十二万分的孝心伺候着,也算是对昨天办事不力的补偿。
下午的时候,武林盟的人来找,老柳跟着来人一起匆匆奔向议事斋。未到门口,就见前方人山人海,大家一看到老柳,全体用力拍掌。县太爷在边县丞的陪伴下,站在议事斋门口,冲着老柳竖起了大拇指。县里最有学问的伍秀才站在县太爷身旁,一个劲儿地冲老柳点头微笑。
青楼里的女子、私塾里的童子,都挤在人群里,向老柳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周围声音乱成一团,老柳能听清叫好声,能听清县太爷在表彰他。他木然地笑着,想起了昨夜的事,心中多少有点惭愧。
盟里的大小侠客簇拥着他和县太爷,脸上都是得意的笑容,仿佛他们刚打了一场胜仗一样。老柳不知道自己昨夜的举动是否该得到这样的表彰,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议事斋里多了一块匾,上面写着“侠骨丹心”,落款是县太爷的名字。
当天晚上柳夫人请了个郎中到自己家里,郎中走时在门口对她说:“没事,柳盟主是昨夜出汗受了风,今日没及时就医,体虚发热,风寒罢了。吃完这几副药,也就没事了。”
其伍:国家有难
太平的日子总是显得特别短暂,但太平里透着一些不太平的那种日子,却是那么漫长。
老柳病好后,过了大半个月的悠闲生活,每天喝茶散步,喝酒聊天,自在得很。
关于老柳以一人之力令北武林两大门派退离平安县的事,经盟里人在酒楼、饭馆、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大肆宣扬之后,已经慢慢演化成为了一个传说。
老柳行走于大街上时,人们眼光中的敬畏明显多了不少,过去不拿武林盟主当回事,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大爷大娘们再见他时,也是点头微笑,搞得老柳高兴是高兴,可总觉得生活好像变了,老不自在的。
老柳突然发现自己出名了,然后感觉出名真不是个好事。他开始注意到,当人们将他的英雄事迹说得没了趣味时,他的家庭琐事就成了人们的饭后谈资。大半个月的悠闲之后,他就过上了水里煮火里烧的日子。
柳夫人哪天哪夜吼柳盟主了,柳盟主哪天哪曰穿件什么衣服了,传说城东的寡妇林二嫂突然间发了财是因为和柳盟主有什么来往了……
有的没的一股脑儿全冒了出来,老柳走在大街上,感觉流言自四面八方的门缝里、窗缝里、眼缝里、嘴缝里飘忽而来,比暗器还难防。
他为此老烦心了,开始认真地想把这盟主职务辞了。
这天他把平安县武林盟的人全召集了起来,坐在武林盟议事斋里,打算一口气把自己要辞职、请大家另选高明的事说出来,然后一甩袖子走人。但大家安静下来后,他刚开口说了“诸位”两个字儿,边县丞就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门。
“哎呀我的柳大盟主啊,快随我走!”
“干什么?老边,你没见我们这儿正要开会么?”
“什么鸟会!一帮子练武的瞎起哄,又有什么正经事!快跟我走,天大的事,天大的事!”
“什么事?”老柳在侠客们大眼瞪小眼之下,被老边拉出了议事斋。
“盟主,还等你不等?”屋里有人扯着嗓子问。
“等得饿死的县里不管埋!”老边扯着嗓子回了一句。两人跑出老远后,老柳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大侠们三个一帮两个一伙地直奔青楼……不是,是青阁而去了。
“这帮龟孙子,这么多年不想搬家,我看就是图上那儿方便。”老柳哼唧着,“老边,到底什么事?”
“大事!”老边一边擦汗一边说,“总之,到了衙门你就知道了。”
猜测中,老柳被老边拉着一路匆匆而行。街上大小眼睛们瞪直了盯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片刻工夫里,有关边县丞和柳盟主的种种秘事就传遍了平安县,成为人们热议的时事。
县衙门前没有衙役捕快,而是站了一大队盔明甲亮的大兵。老柳看着兵哥哥们一身精良的装备,好一阵纳闷:知府大人的护卫队,怕也没有这么威武的铠甲、这么精致的腰刀吧?
进了县衙大堂,老柳抬头一看,县太爷正恭敬地站在一边,而原本应该由他来坐的位子上,却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将军。将军的盔比外面的兵哥哥更明,甲自然也更亮,脸上显着威严。
“大将军,柳盟主带到了。”老边一进大堂,就急着躬下身子,像是看到地上有一块黄金一样。
“大将军?”老柳心里“噔”地一下。他突然发现这位威严的将军长得和卫守勋似乎有点像。不对,不是有点像,而是很有点像,莫非这就是名震北地的大将军卫守成?想到这里,老柳汗如雨下,脖子不由自主地软了。
“你就是平安县武林盟的柳盟主?”大将军开了口,声音虽然不如长相那么威严,可一想到此人是能主掌北方一众州府县镇中万千百姓生死的大官,任何人都会觉得这声音由里到外都透着威严。
“正、正、正是!”老柳不由自主地结巴了。
会不会是因为绣凤门和虎行门决斗的那件事?不能啊,我没得罪两方的门主啊?
“我听说,二十多天前,你凭着一个人、一把刀,就吓退了北武林两大门派的高手,有没有这回事?”大将军问。
“将军明鉴!”老柳擦了把汗,知道横竖都是死,伸脖缩脖都是一刀,干脆显得汉子一点儿,也不算跌了平安县武林人的面子,“小人只是据理直言,卫门主和沈掌门都是深明大义的人,知道难为小地方的人不仗义,所以才卖给小人一个面子。”
“你知道我是谁吧?”大将军问。
“如果小人猜得不错,当是卫守成卫大将军。”老柳抱拳拱手,一揖到地。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麻烦的?”
“不敢!”
老柳嘴上硬气,心里虚。想起相伴多年的夫人,想起盟里那些狐朋狗友,想起这边朗朗的书声,那边妩媚的哼声,老柳心里暗自流泪。此刻的他在心里把老边八辈祖宗都问候了遍,开始问候八辈以上的。
这个老东西!怪不得他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那是怕我中途跑了,他不好交代!多少年的交情,多少次的仗义帮忙,在他心里值几个钱?就这么把老子卖了!
流泪,暗自流泪,老柳也只能在心里悲苦地自怨自艾。是,自己长刀一拔,虎吼一声,总也能拼个你死我活,杀出一条逃生的血路。可还有夫人,还有亲族,自己一个人跑了痛快,只怕一家人都要悬头于城门之上。
大英雄是个什么东西?不是个东西,老柳苦笑着。大英雄,必得是绝情绝欲的圣人,不娶老婆不生儿子,无爹无娘无亲朋好友,才能活得那般洒脱、那般快活,想行侠便行侠,想除恶便除恶。
他老柳不是大英雄,只是个小县城里的小盟主,干不出一怒之下杀出重围、漂泊江湖快意人生的事儿。
“你们全都退下。”大将军看着老柳,半天后挥了挥手,县太爷像得了特赦似的,鞠着躬退出大堂。老边留给老柳一个满怀歉意的眼神,也跟了出去。
四下无人,大将军看了看左右,冲老柳勾了勾手。老柳抱着必死的决心大步向前,一直来到将军近前。
“你猜对了,我就是卫守成。”大将军点了点头,“但你也猜错了,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而是想请你帮忙。”
“什么?”这可出乎老柳的意料,“大将军,您别拿乡野小民开玩笑。”
“我拿你开玩笑干什么。”大将军一皱眉,“不瞒你说,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亲戚向我推荐的你。这两个小子是出于报复心,还是真想帮我的忙,不得而知,但思量来去,他们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北地当无人能解,除了你。”
“我?”
“对。”大将军一点头,“你一人一刀,吓退两大门派。除了你,还有谁能胜任?”
“可我并没……”
“我知道你是个低调的人。”大将军一摆手,没让老柳再说下去,“不低调,不至于甘心居于小小北地县城,当个鸟毛的县武林盟主。但现在不是低调的时候了,国家有难。”
一句话让侠骨丹心的大侠虎躯一震。
国家有难,简单四字,却如洪钟之声、大吕之音,在老柳心中久久回荡。听闻这四字,任何个人利益得失都被柳盟主抛在一边,他仿佛听到了号角召唤的战士,神情激动,手握成拳在胸前虚空一捶。
“大将军,什么情况?”
其陆:英雄传奇
“北国这些年来,一直觊觎我天朝广博之土地、富饶之矿藏、俊秀之山河、柔弱之娇娘。”大将军坐在县太爷的椅子上,仰天感慨,“然而百年间,我天朝昔日余威不散,北国狼子,却不敢轻易来犯。”
“百年前,北国狼子也曾兴兵来犯我天朝。”老柳忍不住接了下去,“一战之后,元气大伤,自此再不敢轻易犯我。”
“是啊。”大将军表示同意,“百年前将领立下的功勋,你说要是到了我这里戛然而止,青史上会不会多我一笔?”
“可惜只能是败笔。”老柳垂头叹气。
“不错。”大将军一点头,“明人不说暗话,我相信有你这般功夫的高手,脑袋瓜里装的必不是浆糊汤。我不是爱惜名誉的人,北地这些当官的如何骂我,我也知道。”
“哪能呢。”老柳赔笑。
大将军一挥手:“不必哄我,人可以无智无勇,但不能无自知之明。我这些年屹立北地,坐拥数十万大军,能在朝中不倒,靠的并不是皇亲的关系,而是自知之明。北国大王爷前几日在郊外设宴,席间大吹其府内高手如何了得,我自然不能认输,只笑他必不是我国武人的对手。老东西立刻向我邀战,要来场比试,看看两国武林高手孰强孰弱。表面看来,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比武,但实际,却有试探我国实力的意思。”
“明白了。”老柳一点头,“若我泱泱大国,却无能对付他们的高手……”
“就说明我国和平日子过久了,战刀已锈。”大将军说,“到时,他们就有胆子起兵来犯。”
“可是……”老柳犯了难。他堂堂一个侠客,为国捐躯了都没啥说的,正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然而他自知有心无力,不过是小小一个县城武林的盟主,哪敢起这胆子,和北国第一高手比试?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输;不是怕输了丢自己的人,而是怕输了害国害民。
“决战就在三日之后。”大将军瞪着他,“军中战士,精的是战场厮杀,集体配合,论起这种比武,不及你们武林中人。此时再到中原武林中寻找有名的高手,已然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在北地找人。我想来想去,也只好找那两个不成器的,但他们都说平安县中有大高手在。”
“我?”老柳迟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对,你。”大将军点头微笑,“如果你不答应,我必成千古罪人。而你……”他眯起眼睛,盯着老柳看,那架势颇似老猫打量咸鱼,琢磨从何处下口;又似刽子手打量别人脖子,思索自哪里下刀。
老柳觉得自己脖子后直冒凉风,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老柳只是乡野粗把式……”
“你这是谦虚还是怕死?”
“不是怕死!”
“那就是谦虚。”大将军一拍桌子,“这种时候,容不得谦虚!”
“不是谦虚,实在是……”
“那就是怕死!”
“不是怕死!”
“那就别再谦虚。”大将军长身而起,“来人!”
“有!”县令和大将军的兵一起跑了上来。大将军一指老柳,对着下面的人,道:“你,带上你那一队人,由县令引领,到柳盟主家里去,好生照顾保护,别让柳盟主在外为家人担心!”
“得令!”部下一抱拳,瞪着县令看。县令一鞠躬,一脸英勇地一挥手:“跟我来!”转眼工夫就带着一队人跑了出去。
老柳看着大门的方向,眨巴眨巴眼睛,知道自己这次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他连跟夫人告别的时间也没有,就这么随着大将军的人马,一路向边城赶去。赶路用了将近两天的时间,到了边城,大将军又用一天的时间设宴招待老柳。
坐在宴席中,想着明天就要和北国高手拼命,老柳一口酒也喝不进,一口菜也吃不下去。
“大侠为国为民,我敬您一杯。”不知是谁端杯立于席前,老柳不胜惶恐,不敢直视其面目,唯有双手高举酒杯还礼,一口饮尽。
“这位是绘金门梁掌门。”大将军在旁介绍。
绘金门,昔日曾为北武林翘楚,自绣凤门与虎行门出世,方沦为第三大帮派,但仍是北武林中响当当的门派。
老柳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大人物,眼见他们一个个流水过坎般次第在自己席前流转,汗水早打湿了一身衣衫。他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喝了多少,只记得惶恐、惶恐,还礼、还礼。
“好,明日纵使血溅沙场,老柳我这一辈子也值了。”想到自己一介乡野武夫,竟受过北武林所有大派之主敬酒,老柳觉得风光如此,一生何求?
午宴间,老柳带着三分惶恐、三分兴奋、三分热血沸腾,喝倒了北武林七大派中的三位掌门、一位楼主、一位帮主。未至夜来,柳英雄独战五大高手,一人屹立不倒,五人卧床不起的传言,便已散满边城大街小巷。
一时间,老柳成了传奇。
人们争相转述着他一人一刀力敌五大高手的故事,个个讲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眼见到。及至最后,最初将老柳喝倒了五大高手这事传出来的人,也怀疑自己亲眼所见有假,深信必是老柳于某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五人激战,将五人放倒,而自己却因眼花脑笨未能得见,转而拍着胸脯对那些将信将疑者道:“我可是亲眼见的!还能有假?柳英雄刀出如闪电一般,瞬息之间,五大高手已倒了一地!”
然后这传奇就又开始了下一轮的翻新。天亮之前,老柳已然成了刀仙附体,刀神转世,刀星下凡。
老柳开始认真地琢磨,自己是不是真的喝多失忆了?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掐了自己一把,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
其柒:比武
旗帜迎风而舞,“呼啦啦啦”地响。
没有云,云都被风给吹走了。抬头看时,天上只有太阳,一跳一跳地闪着光。
比武的大台设在护城河之外。三丈见方的台子,高有一丈,离得远的看得清楚,挤得近的只能看到台子。
老柳站在台子这边,北国王府的那位高手站在那边。目光对峙,在外人看来极是激烈,但在老柳,却没感觉到什么碰撞的火花,只因离得太远了,连对方的面目都看不大清楚,更不用说什么目光了。
“大王爷,一会儿输了,可别赖账。”大将军端坐城头,侧过头,对坐在自己旁边的北国王爷一笑。
“大将军,一会儿输了,可别赖账。”大王爷也侧过头,改了个称呼,把话又还了回去。
大王爷低头看了看两人中间的桌子,他这边一个盘子里,十锭黄金。那边大将军的盘子里,空无一物。
大王爷一皱眉。
号角响起,鼓声震天,台下的天朝百姓和北国牧民们一起跟着呐喊。老柳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只是觉得鼓声震得自己胸口“咚”一下、“咚”一下的,脑袋里有“嗡嗡吱吱”的声音响起,身上有点冒虚汗,觉得太阳有点太凉,天色有点太亮。
“开始!”随着一个壮汉在城墙上的大吼,一切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老柳耳边只剩下了风声。
那么柔和的风声……
风声中,有道人影飘忽而来,如同鬼魅,老柳猛然一惊,想也不想右手就移到了刀上,劲风起时,火花绽放,“叮叮当当”,音乐声起。
两把刀在空中撞击、交错、纠缠,仿佛干柴烈火、金风玉露,谁也不肯轻易放过谁,彼此痴缠着,谁也别想躲了出去。
老柳感觉到火星子撞在脸上,有点疼,这才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这一清醒,反而立时落了下风,手里的刀一通忙乱,数次从被砍翻的危机中将老柳救了出来。
脚步凌乱,退、再退,什么章法都被老柳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勉强应付,刀出得越来越乱,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蓦然间压力一缓,人影远去,刀光低沉。北国高手长刀斜指地面,一脸严肃地看着老柳,眼神中满是敬畏之色。
老柳诧异:这是干啥?
“不愧是高手。”对方一抱拳,“武士斗力,武师斗技,宗师斗力、斗技,亦斗心计。阁下使得好心计!”
什么?老柳茫然得很。
“只是在下也非等闲之辈。”对方长刀微举,“阁下身为天朝北武林盟主,却故作惊慌状,以图令在下大意入套,未免有些瞧不起人吧?你我就抛开心计,堂堂正正斗力斗技,如何?”
老柳深吸了一口气,紧张略略被压了下去。还好,没丢人,我这边慌乱,他却以为我是故意,幸甚!只是这北武林盟主却是怎么一说?
“阁下,在下只是一时谎乱,却并非用什么心计。”老柳实话实说。对方的刀法强得很,对这样的高手,诚实是必要的尊敬。
对方笑了,不置可否,长刀一斜:“请!”
寒光便是刀影,起落翻转便是闪电,刀身相击便若雷声。两个使刀的人仿佛是两位云端上的雷神,各自掌握着一道惊雷,与对方互相轰击。
风起,身动,光芒有若月之晦明。
紧张随着刀法展开慢慢消解。老柳脑海中再无鸣声,整个世界也不再光芒耀眼。沉稳地呼吸,灵巧地移动,准确地攻防,老柳整个身心全然沉入了搏击之中,仿佛棋手醉心于棋盘,便忘了身外天地。
北国高手确实是高手,长刀如勾魂索,步法如鬼魅行,招招均令老柳从心眼里往外涌着佩服。然而不论其招法如何变化,老柳始终兵来将挡,刀来刀往中,不让对方占上一丝半点的便宜。
“好武功!”对方大喝着,刀招更疾,如箭之离弦,鸟之冲天。
然而火星与撞击声却更少了。
倏合倏分,劲风息,雷光灭。如在云端上的二人,各自静立不动,目光在空中纠缠,似是在交锋,又似在对酌。
“还打吗?”老柳微笑。
“再有两三招的工夫,我就可以摸清你的节奏。”对方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不会再有两三招了。”老柳叹了口气,“我已摸清了你的节奏。”
“我一出手,就是必死之局。”对方一边摇头,一边缓步向前。
这步子里,也含着他武功的节奏。老柳眯着眼,手腕轻轻抖动,抖动出另一种节奏——不被对方破,却可破对方的节奏。
一刀之距时,对方站住,声音极低:“此战胜,王爷将赏我美女五人、黄金百两;此战败,王爷赏我家人黄金百两。你呢?”
“无。”老柳自豪地说。在这一刻,他感觉到的是对方品格的卑微。我是为万民,并不是为自己,我是为国家抛洒热血,而不是为美女黄金。
对方怔住,抬头看看城头,低头看看老柳:“美女三人,黄金六十两。你若让我一招,事后这两样,必然亲自奉上。”
“什么?”老柳的面色变了。
这是公然的行贿,也是对老柳人格的侮辱。老柳是为国为民、仗义出手的大侠,老柳追求的是保家卫国的荣耀,老柳看重的是身为天朝武人的尊严。
三个美女,六十两黄金,老柳会出卖自己的国家吗?
雷光闪。
“是我许得少了吗?”对方惊愕地看着老柳,“还是说,你在骗我,你胜后的赏赐,远比这更多?”
“我没有赏赐。”老柳的刀缓缓插回鞘里,“我不是那种被美色与黄金的鞭子抽打着、应声而动的狗。”
“你……”对方的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你……”
他想说什么?没人知道了,他就这么半伸着手,半张着嘴,半举着刀。老柳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背影如此寂寞,身形如此挺拔。
风起,人落。
刀和人轰然砸在台上的一刹那,台下人声雷动。欢呼着的是天朝的百姓,摇头叹息的是北国的牧民。
在那高高的城头之上,大将军面含笑容,看着北国王爷:“大王爷,美女百名、黄金万两、良马干匹,愿赌服输。大王爷要是舍不得那几两打发那位高手家属的金子,本将军可以替您出。”
“你一开始就没带抚恤金出来,莫非早知我府上高手必不是你们北武林盟主的对手?”
“不,只是我的人若是死了,根本用不着抚恤金而已。”大将军一笑,那份骄傲可不是假的!
“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人是奴,而我的人是侠。活着的时候不费一文,死后一文不值——侠,没有奴那么值钱。”
其捌:转变
某年某月某日起,平安县武林盟议事斋里又多了一块匾,上书“侠之大者”四个金字,落款是“镇北将军卫守成”。这块匾本来和县太爷赠的“侠骨丹心”挂在一起,但县太爷说自己那四个字从内涵到外形、从寓意到结构,都无法与这块相比,所以在县太爷的强烈建议之下,卫将军的匾被挂到了议事斋大门上,而县太爷的那块匾则摘了下来,送进了后堂。
老柳看着这四个大字,想起自己那一刀后众人的欢呼,那一日后大将军的称赞,只觉人生已无他求。
柳夫人对这一切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老柳也没敢和她吹什么牛。回到家里,仍如从前一样,帮老婆打水做饭,扫地抹桌。
“以后别到处得瑟。”柳夫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唠叨,语气挺温柔的,“再像那天似的,整一帮大兵过来把我看在屋子里,我就把你咔嚓了。”
老柳打了个哆嗦。
但随后的日子,就让老柳感觉不是那么顺心了。
他现在完全不敢出门,因为只要一出门,必有一帮入围上来。这帮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要请老柳为他们说句话,给他们当什么名言回家挂墙上去。老柳是完全不知应该说啥好的,所以干脆就不出门了。
然而更闹心的事还在后面。
老柳成了县里的大人物,这事情一下子少了,也一下子多了。从前理也不理他的商会,没事就找他去给新开的店剪彩,老柳心想反正人家管饭吃,去就去吧,可没想到后来就出了事。
这些新开的店,经营起来,全是奸商嘴脸,只顾赚钱,在坑害顾客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最后终于博得了一片臭骂。
这本来与老柳没有什么关系,可老柳还是跟着挨了骂。人们都说,要不是老柳给这些店剪彩,他们才不会这么相信这些店,也就不会受了他们的害。说起来,是老柳骗了大家,老柳应该向大家道歉,应该赔偿大家的损失。这事让老柳很纳闷,揪掉好几把头发也没能理解得了。
柳夫人对此没有任何表态,倒弄得老柳不好意思起来,最后忍不住找了个机会,一边帮夫人洗衣服一边说:“我真没收他们钱。我就是觉得人家请咱,这是有面子的事,就过去捧个场而已……”
“砰”、“啪”!
柳夫人的回应是把衣服往盆里用力一摔,溅了老柳一身的水,然后快步走了出去,打开大门,对着大街双手叉腰喊:“都他妈给老娘听着!我家老柳没收过任何人的钱!今后也不会再掺和哪个龟孙子邀请的狗屁剪彩!都给老娘歇了吧!谁他娘的再嚼舌头,我就拿把剪子给他来个痛快的!知道怎么痛快不?自己回家蹲墙角琢磨去!”
自那以后,敢公开议论老柳的人少了,不过背后骂老柳的人更多了,私下说柳夫人是母老虎、泼妇的人也越来越多。
老柳是真不明白,自己明明干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怎么混来混去就混成了混蛋呢?
就在老柳郁闷的时候,大将军卫守成再次找到了他,老柳在激动之余,第一句话就是:“大将军,要是还让我办什么事,您放心,我一定办好,千万别再派兵过去帮我看家了……”
卫守成笑了:“全由你,不过还真是有大事找你。老柳啊,你是好样的!是咱们天朝人的骄傲!你知道吗,因为上次你不畏强敌,杀了北国大王爷帐下的第一高手,使得大王爷挑唆北国大狼主进犯我天朝之心全消,你救了多少百姓的命!救了多少将士的命!”
老柳立刻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高大。他热泪盈眶,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那些百姓和将士的欢颜。县里人对他的种种猜疑和侮辱,他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可现在仍是不妙。”卫守成的表情变得更严肃。
“怎么?”老柳紧张了起来,国家的荣辱、百姓的安危,多少思量涌上心间。
“大王爷是死了心,可二王爷不这么想。”卫守成的叹息仿佛能穿越大漠边城,听起来震撼耳膜外加心灵,“而在北国,二王爷在狼主面前,比大王爷更有威信,而二王爷又是个主战派。这次他派了一个高手来,以为大王爷捞回面子为由,再次向咱们挑战。你明白,他那意思,就是想用一场胜利,来刺激大狼主同意出兵。”
“您的意思,还是让我……”老柳有点激动了。他现在没有紧张和犹豫,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丢脸。他迫切地想接下迎战的任务,因为他需要用再一次救万民于水火,来化解眼前名声臭大街的窘境。
“对!”卫守成点了点头,“全靠你了。”
“大将军放心!”老柳异常激动,有种想哭的冲动。
其玖:谁是大盟主
这天天气不是很好。这云吧,说黑也不黑,说白也不白,铅灰铅灰地盖在上头,像个大锅盖,好像准备扣住被关在里面的生灵,往死里焖。
所以很多人的心情都不大好,这其中就包括老柳的对手。这位人高马大,手使重刀的汉子,很不耐烦地来回挥着刀,瞪眼盯着老柳。
这也不怪他。北国的汉子,喜欢的是直来直去,上阵就全力挥刀,刀头见血,这才叫痛快。而老柳从开始到现在,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连刀也不拔,好像个死木头桩子似的,让人怎么也痛快不起来。
“你再不出刀,我就直接劈了!”汉子耐不住性子,用重刀指了指老柳。一阵挺强的风吹过,汉子的手臂纹丝不动,刀像被百十道线固定在空中一样。
老柳不动,打死也不动。不但不动,连眼睛都闭了起来,真像是在等死。
“他这是干什么?”看台上,北国大王爷脸上写满了“纳闷”两个字。
“怎么,心虚了?”卫守成脸上写的是“得意”两个字,“知道什么叫高手吗?高手,就是将别的高手当成草芥看待。”
“你们天朝的话可真难懂,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不重要,生出这意思的事实更重要。”卫守成乐了,因为他看到北国大王爷派上来的那个汉子动了。
动得莽撞、动得毛躁、动得没有一点战略战术。
老柳的眼睛睁开了,没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寒光四射或精光四射又或其他什么四射。他只是平静地睁开了眼,仿佛一觉醒来,觉得自己应该打开双目看看天色如何了。
刀与鞘的磨擦声响过了一次,只有一次。有人看到老柳面前有光闪了一下,多数人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你和他好像斗了很久。”大汉缓缓地放下手臂,重刀垂到了地上,刀尖缓缓地扎进了脚下的木板中。
“行千里路与赶一里的脚,是有区别的。”老柳笑了笑,笑容显示出他的谦逊,“千里路不急,可以慢慢走。赶脚就不同了,急得很,越快越好,慢一点,就全完了。”
“我是应当自豪的了?”汉子叹了口气。
“也许是吧。”老柳也跟着叹气。
汉子笑着,向后退了两步,很尊敬地说:“别溅您身上。”
“客气了。”老柳退了六步,到了擂台边缘。
汉子笑着转过身:“其实只要一个转身就可以了,你我都啰唆了。”
“是啊。人有时候,自己就把自己陷进圈子里了。不智,不智啊!”老柳点了点头。
然后,台下的观众们就惊呼起来,因为北国汉子的血像雨点一样洒向他们。天朝的观众纷纷退避,北国的牧民中有一小部分站在原地,抬头闭眼以自己的身子接那血。
老柳走下擂台后,身子一晃,差点栽倒。他慢慢坐在台阶上,运了半天的气。武功讲的是内力、巧劲……这句话在他心里翻腾。他苦笑了一声。
这一刀,需要集中多久、多少的内力,才能在那一刻使出那样的巧劲儿!
这一晚的庆功会,老柳没有参加。
这一晚之后,平安县武林盟的老柳又成了英雄,街上再没有不利于他的传言。为此,他感到非常欣慰。
这一晚之后,老柳的头发白了一半。有人说老柳这是在练一种极厉害的神功,但柳夫人知道,老柳是突然老了。
这一晚之后,卫守成宣布,将力荐老柳担任下一任武林盟主。不是平安县的,而是天朝全国的。
老柳知道这消息后,哆嗦了一下。
很快,另一场比武就开始了。这次不是面对北国的蛮敌,而是江南有名的剑客,名震天下的武林盟盟主花孝轩。
老柳极力推辞,对卫守成说了好些自己能力不及的话,但卫守成只是笑。这场比武势在必行。
“必须有这么一场比武。”卫守成说,“不然的话,全国的侠客不会服你。”
“可我……我真没那个能力当盟主啊!”老柳有些急了,“而且我也不想……”
“我的眼光不会错的。”卫守成哈哈笑着,“老柳啊,想想之前,你一个人一把刀,吓退了两大门派,杀了北国两位高手。你救平安县于水火,救天朝万民于水火,你是真正的高手啊。你应当当这个盟主,如果你不当,就是天朝人瞎了眼。”
“我只是个乡下把式。”老柳诚恳地请求,“前边的事,是两位门主抬举我,不和我一般见识。后面的事……你看见我这一头白发了,那一刀使得是威风,可却是以我功力倒退几年为代价换来的呀!”
“谦虚,太谦虚了!”卫守成笑着,拍了拍老柳的肩膀。如果换在过去,这一定会让老柳受宠若惊,但现在,老柳提不起任何兴趣。
“比武的事,是我亲自安排的。花孝轩人都来了,如果你不应战,我的脸就等于直接摔在了地上。镇守边关的大将,脸都没了,还守得住什么?再说,有能力的人站不上高位,北国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天朝政体腐败,会不兴举兵之心吗?”卫守成站起身,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老柳哆嗦。
比武安排在一个好日子。黄历上写了,宜婚嫁。宜婚嫁的日子就是好日子,老百姓都知道。在这样一个理当大红铺地、大红盖天的日子里,比武无疑是红上加红的好事。
“给脸不要的事不能干。”柳夫人在这天早上,向老柳作出了指示,“但超出咱能力的事,也不能干。上去,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不行就认输。咱为国为民出过力尽过心了,自己人之间争名夺利的事,不挂念。和尚说了,不执著。”
老柳破天荒地在众人面前抱了柳夫人一下,他是真心感激自己的老婆。有了这番话,就算输了比武,自己受到平安县所有人嘲笑,也没关系。他还有个家,有个不看轻他的老婆。
擂台仍是老柳杀掉两名北国高手的那个擂台。边城的老百姓赶大早挤到擂台前,等着看老柳的风采。平安县里所有的大侠们,都在前一天晚上在最好的位置打起了地铺,所以边城的老百姓来得再早,也没能抢上好位置。
平安县的私塾先生率着一众学子赶来了,他们高举着一幅幅字画,喊着口号。那字画写了什么,画了什么,台上的老柳一概看不清,但能听到他们喊的口号:“武林盟主,非柳莫属!”
青阁的姑娘们也来了,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挥起香风道道,举着一面极大的旗子,上面写着“祝柳大盟主旗开得胜,为平安县争光”。
老柳笑了。不论如何,这是家乡人。虽然之前两次比武他们都没来,但这次来了。来了就好,晚到总比不到强。
老柳哭了。老柳知道自己的本事,之前的光荣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并不代表自己有能力当全国武林的大盟主。这次是必败无疑的了,而家乡人却全来了。
比武开始时,穿着一身锦缎华服,四十出头的武林盟主花孝轩,先捧着剑向老柳鞠了个躬。在老柳看来,他这是在表示一定会干掉自己,提前给自己鞠躬默哀。老柳很悲观地想:如果我真死在比武场上,乡亲们失望透顶,不给我收尸可咋办?
据说,花孝轩的剑法是很了得的。他曾在酒后与人打赌,用剑将一只蚊子分解成为头、胸、腹、足、翅几个部分,赌一百两银子。
结果花孝轩离开酒楼时,肩膀上就多了个大袋子,那袋子里的东西挺沉,花孝轩走一步,它晃一下,进而就“叮当”地响几声。
据说,花孝轩的轻功也是很了得的。他曾饭后与人打赌,让对方先跑一炷香的工夫,然后他再施展轻功去追。
结果他跑出去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追上了那人。有人说他是作弊抄了近道,他没否认,只是带大家去看了看那条近道。
那是一座大湖,湖上没船,也没有桥。
据说,大家都看了他的鞋底,是湿的。他当时摇头叹气,说算我输了吧,吃得太多了,漂不起来,都湿到鞋里面去了。你们是不知道,我现在可踩着个湿鞋垫呢。
那一场,按他的强烈要求,算他输了。但输的人比赢的人光荣多了。
此刻,这位传奇人物已经拔出剑来,对准了老柳。老柳哆嗦了一下,慢慢地拔出刀。
柳夫人说了,这是自己人之间争名夺利的事。
其拾:英雄神话
“柳大侠,请。”花孝轩慢慢地拔出了剑,剑尖遥指老柳,吞吐不定。老柳觉得,这是花孝轩在故意示弱。
“花盟主,请。”老柳也拔出了刀来,这是表示尊重。
老柳的刀很稳,停在空中如同泰山一样不动一分。他觉得自己稳得没有变化、稳得发死、发呆、不灵动。你看人家大盟主的剑,左这么一晃,右这么一晃,像风里的柳条,你知道哪一枝是要抽在你脸上的?
老柳的脸上写的是紧张,花孝轩脸上则是轻松自如。花孝轩始终是笑着的,那笑容灿烂得很,好像一个正要与孩子嬉闹的大人。
“献丑了!”老柳决定先出手了。他没想过要得胜,只是想输得不那么惨,而每一个练武的都知道,要让外行看起来觉得你行,猛攻是个不二的法门。老柳很惭愧,自己竟然用上了这种骗人的伎俩。
他的身子从右向后再向左旋转,刀随身而动,在急速的旋转中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光弧,如果从擂台上空看的话,会觉得那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圆环。
刀停,老柳的身子还在原位,仿佛他并没有旋转,而只是将刀横挥了一下而已。
风响,当老柳的身子定住后,那破空的声音才向四周传出。
“佩服!”花孝轩抱拳,退后,然后一个踉跄。他最终没有倒下,而是半蹲在擂台上,艰难地呼吸着。他那把极精致的长剑跌落在擂台上,没能像无数英雄的武器一样,在主人倒下时,仍坚强地插在地上保持着自己的倔强。
没有欢呼,没有尖叫,人群突然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老柳愣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这一刀……这一刀明明没……可为什么……
花孝轩强站起来,但又一个踉跄。立刻有人跃上擂台,扶住了他,那是他的门人弟子。他微笑着摇头,冲老柳抱拳:“没想到,当世第一人,竟然一直隐居在北方……能让花某见识到真正的高强武功,今日虽败,却也值了。”
直到花孝轩退下擂台,老柳也没缓过神来,但不久之后,潮水般的掌声把他从失神状态中呼唤了回来。他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似乎是一件天大的事。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自己是清醒的。
许是我受了伤,许是我受了伤后昏迷了,许是我昏迷后做了个梦……
老柳清醒过来,是在五天后。那时,武林盟主就任大典已经举行完毕,热闹的酒宴已散场,平安县武林盟议事斋外的牌子已换完,来恭喜的各地大侠们也已离去。老柳坐在议事斋里,突然觉得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觉得此时其实是他准备去见绣凤门门主和虎行门掌门之前的那一刻。
可当他走出议事斋,见到县里乡亲们敬仰的目光时;当他回过头,看到议事斋上那块写着“总盟主议事堂”的牌子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成了武林盟主。
关于老柳的传奇,正式开始。老柳成了大江南北、街头巷尾、酒肆茶楼中被人们议论的对象,关于他的生平、武功、事迹,一切都成了传奇,在人们口耳间相传。
他的故事很快被演绎出了许多种版本,随便哪一个提出来,都比原盟主花孝轩的那两则要精彩几倍。尤其是他大胜花孝轩那一战,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当时曾天象大变,连天地都为老柳变色。他不再只是一个高手,他是一个传说,是一个活着的武神,是无数少侠们一提起来就激动不已的存在。
老柳从此更不敢出门了,因为一出门,外面的人就全躲着他。并不是他有多可怕,而是他的地位太高了,高到令普通人自惭形秽。
老柳很痛苦,他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人间烟火,已经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走在街上,没有人向他打招呼,甚至没人敢看他。
他来到盟里,没有一个老伙伴来找他聊天,与他交流平安县武术界的大事小情,也没人找他下场练两手。昔日的伙伴们都恭敬地离他远远的,在老朱的带领下形成了一个没有他的新圈子。
他到衙门去找老边,老边见着他就鞠躬行礼,没等他说话就飞跑去通知县太爷,然后县太爷就一步一拱手地来见他,一口一个“下官”。
高处不胜寒,老柳想起了这么一句话。县里最有学问的伍秀才说过,这是用来说山上温度的,但不那么有学问的王秀才说,这是由地理上的道理推及人身,讲人的地位与境界的。过去老柳认为王秀才说得很没道理,因为人地位越高,就越是幸福,自然与“寒”没什么关系,可现在他明白了。
“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弄的。”柳夫人现在也开始叹气了,“怎么就……怎么就能打败那么大一个盟主呢?”
“我也不懂。”老柳跟着叹气,“我……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柳真的不出门了,于是柳夫人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但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大约半个月后,大将军卫守成列队于老柳家门前,亲自进了老柳的屋,见面就拱手问好。
这在别人眼里,是多高的荣耀!是多高的地位才能得到的荣耀!
在过去的老柳眼里,也是如此,但现在老柳却只有一声长叹。
“大将军这次来,有什么事?”老柳问。
“柳盟主,”卫守成说话之前先笑,“呵呵”地笑了好久,拍着老柳的手臂拉家常,“日子过得还好?盟里的事务还不算忙吧?”老柳点着头、点着头。他不能说半个不字,不能当面抽卫守成的脸,虽然他已经是武林盟主了。
“有这么个事,还得劳烦你啊。”卫守成意识到套近乎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后,终于进入了正题,“北国大王爷上两次输得太惨了,这次……”
“他们还不死心?”老柳皱起了眉。他有点愤怒:这些个北国的野蛮子怎么这么讨厌,已经死了两个人,还不死心?
“是啊。”卫守成笑了,“这次是他们的狼主动了怒,说两名顶尖武士,就这么折在了中土,北国人的颜面何存?这次他们请出了一位隐居的高手,也是之前那两位武士的师父,誓要挽回颜面。”
“我就不懂这些人了,一两个人武功高低的比试,怎么就能决定两国是否刀兵相见?”老柳说出自己的不解。
“这次不同。”卫守成低声说,“无关刀兵,只是一个面子问题。面子啊,这东西不光咱们在乎,那些北国的野蛮子也一样在乎。他们已经没了夺天下的心,有的只是维护自己最后尊严的一点儿可怜愿望。如果我们不满足他们……恐怕他们就真的会被激怒,到时不论是否是我们的对手,他们都会对我们发起猛攻,他们为的,就是这。”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自己的脸。
“那大将军的意思……”
“我说了,还得劳烦你。”卫守成的表情十分严肃——容不得别人反驳的那种严肃,“比武时卖个破绽,来个不丢面子的败北,让北国人这口气平复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故意输?”老柳的脸有点发红。他觉得对一个武人最大的轻蔑,就是不全力以赴地与其交手。
“老柳,我知道你的名声正旺,让你丢这么个脸,实在是难为你。但你要知道,你这脸是为我天朝百姓丢的,是为我镇守边关的数十万儿郎丢的。你的一张脸,换来的是他们的命。”卫守成的表情仍是严肃的,“如果战事一起,数十万儿郎将不得不与北国人战场厮杀,以血换血,以命换命。想想吧,你一个人的脸面重要,还是数十万兵将的性命重要?你一念之间,就是战与不战、死与不死的分别!”
说着,卫守成站了起来,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老柳,似乎是在说:别让我鄙视你。
老柳低着头,看着地面,看着自己的鞋。他听到自己说:“我明白了,大将军但请放心。”
其拾壹:宜远游
这一天天气极好。蓝天蓝得好像是用颜色涂成的布,太阳挂得不高也不低。气温不冷也不热,偶尔有点凉风,是个挺适合郊游的日子。
黄历上也写着:宜远游。
老柳觉得这一点有些不吉利。远游,说好听了是出去玩,说得不好听点,就是走,就是离开,就是背井离乡。在这样一个宜远游的日子里与北国最厉害的高手比武,他觉得……
他没有什么明确的“觉得”,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个不谨慎,也许就真的要去远游了——永远也回不了家的远游。
还是那个设在边城的擂台,还是那群摇旗呐喊支持他的人,不同的只是对手。但老柳没有什么感觉,当那个赤膊秃顶、露出钢铁般肌肉的老者,手提弯刀站在他面前,用鹰爪一样锐利的目光看着他时,他的心平静得如同万年不波的古井水。
“来啦?”他微微点头,脸上带着一点点的笑,仿佛在欢迎一个大驾光临的贵客。
对手有点迟疑,半晌后也点了点头:“来了。”
城上,北国大王爷微皱着眉,看起来很是紧张。
“放松。”卫守成“呵呵”笑着,“你不是说过,这是你们北国第一高手吗?”
“可你却没告诉我,这个姓柳的已经成了你们中土武林的总盟主。”大王爷有点心虚,擦了一把汗,“昨天晚上,我才从下民口中打听到他的事。你太狡猾了。”
“你是认为,你们的第一高手,一定打不过我们的第一高手吗?”卫守成微笑着。
“麻里花是真正的勇士,是草原上的狼王,是天空中的雄鹰!”大王爷提高了声音,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那不就得了。”卫守成笑着说,“不过是黄金十万两、美女五百人、骏马三干匹而已,你输不起吗?”
“谁输谁赢,可还是未知之数。”
“输了也不打紧嘛。”卫守成打量着大王爷身边的木箱,那里面放着百锭黄金,每锭一斤,“至少可以省下用来打赏那位麻里花的这箱金子。不过看样子,这箱子能装上千两黄金,你这次下了血本,为的应该是面子。为了面子的人是可怕的,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这让我有点担心。不如我让老柳输给麻里花算了。”
大王爷看了看卫守成,这位大将军仍和前两次一样,没准备任何打赏或是抚恤武师的金银财宝。大王爷叹了口气,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些中土的“侠”。他们为一位贵族卖命,为什么不要一分钱的回报呢?这得是多愚蠢的头脑才能生出这样的精神!
麻里花的目光只集中在一个地方,那就是对手的眼。突然之间他有点惧怕,因为他从对手的眼中什么也读不到。如同你望向一面镜子时,除了你自己外,什么也看不到一样。
对手仿佛没有心,所以眼睛也不会流露出心声。你望着它,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惊慌与恐惧,疑惑与迷惘。麻里花知道自己遇上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对手,遇上了传说中才存在的绝世高人。
面对这样超越凡尘的存在,麻里花心存敬意。
武人对另一个武人的敬意,就是全力以赴。
战鼓声响起,牵动中土与北国两方人民心弦的最大一战,终于在边城的小小擂台上展开。
事后,北国的牧民们这样评价这一战:这是一场争夺狼群之主的公狼之战。为了胜利,两头狼都用尽了~切手段,不惜毁掉自己的牙与爪、皮与肉,不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最终更强的那只狼胜了,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登上了宝座。
这场比武中,北国第一勇士麻里花瞎了右眼,身上共计十三处刀伤。
事后,中土的百姓是这样评价这一战的:丢人!太丢人了!堂堂一位武林盟主,竟然连一个北国的蛮子都打不过!愣是被砍断了半条腿,废了一条手臂!不是说他曾光靠刀气就伤了前武林盟主吗?不是说他曾一招出手就大败数位武林名宿吗?不是说他曾大吼一声震死了九天上的飞鸟吗?不是说他能令风云变色吗?不是说他……
人们发现老柳根本不是传说中的老柳。其实这并不是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他败了。
古人云:胜者王侯败者贼。胜败是检验~切的唯一真理,只要你赢了,给大家争了脸,那么就算之前你吹过牛、扯过淡、睡过别人的老婆也统统可以无视。你是英雄,英雄的污点不是污点,是特点。
但如果你败了,哪怕之前你干过买菜时别人多找你一文钱你没还这样的事,都会被揪出来大加批判——看吧,这人就是道德败坏。道德败坏的人当然得失败。
这一切的评价,老柳都无所谓了。他只想静静地在家里呆着,今后再不问什么江湖事。侠客们也不来找他了,大家知道他尽力了,知道他其实很可怜。但这又算什么?他之前也风光过了。他听说老朱时常跟大侠们聊:该!他何德何能就当了武林总盟主?你看他一当上盟主,连咱们的议事斋都给占了!你看他当上了武林盟主,给过咱们什么好处?你看他当上了武林盟主,就再不上咱们家里串门了!
柳夫人没说什么,除了老柳被抬回来那天,她擦了一把眼泪外,一切一如往常。她还是有事没事地骂老柳,还是家里家外地忙活计。有天老柳无限神伤地躺在椅子上发呆时,柳夫人狠狠数落了他一顿:“你还是个爷们儿不?少了半条腿算什么,找县里王木匠做个假腿!我就不信你一个常年练武的人,装上假腿会走得比老百姓差?右手筋断了算什么?顶多不用它干力气活了!你看县里的刘小四,从小两条胳膊都没了,人家用脚丫子吃饭穿衣照样行!”
老柳对夫人,永远是充满感激的。
是啊,这算什么?管别人怎么说我,反正我是为这个国家、为这些乡亲们出过力了,我要的是什么?数十万将士和百姓的平安!我得到了!我还难过什么?
之后,老柳打了半条假腿装上,然后开始学用左手拿筷子。
但他不再练武了。
可事情没完。某天,数百兵丁包围了老柳家。带头的兵长冲进来,二话不说就将老柳拿下。老柳愣住,甚至都忘了反抗。柳夫人冲到最前面,大声吼着:“凭什么抓我家老柳?”
“凭什么?”兵长冷笑一声,“我们查获了北国探子带给他的信!证据确凿,他有通敌卖国之嫌!”
“胡扯!”老柳怒了,别的事他可以认,这种事他决不会认。他不是卖国贼,他是为国家、为人民付出了半条腿和一条胳膊的英雄,“我要见卫大将军!”
“就是大将军派我们来的!”兵长冷笑。
老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入了狱,被关在县衙门,由卫守成的兵看押着,准备第二天由县太爷来审他。
老柳坐在那间破屋里,突然想起当初自己曾捉过两个假冒官差的人,当时那俩人就是被他丢在这里的。老柳想笑,因为抓人的英雄最后竟然住进了关贼的地方;老柳想哭,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从大盟主变成了阶下囚。
天黑后,有人走了进来。老柳以为是县太爷或老边,但结果发现是县里最有学问的伍秀才。
“你怎么来了?”老柳问。
伍秀才笑,然后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用脚踩死了几只试图接近他新鞋的虫子后,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挺冤的?”
“你都知道?”老柳激动起来了,“伍秀才,你知道我和这什么信没关系,对不对?你是有学问的人,我爹当年就说过,有学问的人前知五百年,后知八百载,你一定明白,我是清白的,对不对?谁私通北国都有可能,但我没可能啊!我这腿、我这手臂,是被谁伤的?北国啊!”
“这不重要。”伍秀才笑了,“你知道什么重要吗?”
老柳茫然。
“你看,你是知道我的学问的,对不对?”伍秀才一边笑,一边说,“可问题是你只是个粗人,我有没有真学问,你是不明白的。你只是跟着大家一起这么认为。你们为什么认为我比王秀才更有学问呢?那是因为县太爷尊敬我,边县丞又常说他要以我为师,而且我家有二十几个仆人、三十多间屋子,我穿的永远是最昂贵的丝绸,吃的永远是最名贵的山珍,县里几乎所有的贵人和书生,都是我的朋友,我放一个屁出来,他们也会说那是香的。这些,都是王秀才所没有的,对不对?”
老柳愣愣地听,还是茫然。
其拾贰:远游吧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位居高处的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伍秀才说,“比如我。其实我的学问糟得很,但问题是,我是卫守成的远房表弟。伍秀才说土豆是长在树上的,所有人都会站出来骂伍秀才是猪,可卫守成的远房表弟说土豆是长在树上的,就会先有一群读书人站出来用无数子日诗云为他证实。除了王秀才,没人会出来煞风景,因为他们知道,那么做没有意义,只会沦落成‘没学问’。现在你明白了吗?”
老柳没说话。
“你以为当武林盟主是靠武功吗?”伍秀才接着说,“道理是相通的。武功高的人,往往在下层,因为你们这些武痴,把心思全用在了真功夫上,却不知这世界是人的世界,想在人的世界里混得开,要琢磨的是人,而不是功夫。”
老柳明白了许多事,但还有许多事不明白。
“你明明没动过手,却有好几名高手承认一招被你打败。”伍秀才开始说这些老柳仍不明白的事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那时你与我一样,成了某人的人。于是就有无数个武林中人站了出来,说老柳你真是天下武功第一高啊!你、我,在那时是一样的。”
“为什么?可这是为什么?”老柳有点激动了。他仍是不解,他想不通。
“为了钱啊。”伍秀才笑了,“三场比武,从头到尾,都与国家命运、人民安危无关,那只是两个贵族间的赌局而已。”
“我不懂……”老柳摇着头。只是赌局?我拼了性命,原来并不是为国为民,而只是帮一个人赢了两场赌局?
他忍不住想起第一位北国高手的话。美女、黄金,你赢了能得到多少?
可他最后又为什么要我输?
“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卫守成这次要你输吧?”伍秀才的确是琢磨人的人,老柳没有问出口,他就知道老柳想知道什么,“其实很简单。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把你捧成神,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天下第一高手——高到不能再高的高手。于是,即使你面对的对手是北国第一高手,全天下的人也认为你一定会赢。而这时,卫守成设了个更大的赌局,一赔十的赌局。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所有参加这个赌局的,都押你赢。你现在全明白了吧?”
老柳懂了。
和北国大王爷的赌局,不过是表面文章,卫守成真正的目的,是私开的这个大赌局。他要赢的不是北国的大王爷,而是全天下押宝于他老柳的人。
“卫守成这次输给北国大王爷黄金十万两、美女五百人、骏马三干匹。”伍秀才笑着说,“可和他从天下人口袋里得到的金子相比,这些简直不值一提。”
“他要灭我的口吗?”老柳问,“可你没和我讲这些之前,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以为,花孝轩为什么甘心丢人输给你?”伍秀才还是笑,“那些人都是懂得琢磨人的人,所以他们不论如何,也不会因为听了卫守成一番话,就冲动地、不要好处地出来和什么人生死相斗。你以为,你是被卫守勋和沈傲推举给卫守成的?错了,你是被老朱推举给卫守成的,至于后来两大门派到平安县来,也是受卫守成的安排,来验你的成色。老朱也是懂琢磨人的人啊!这么一手,他就成了平安县武林盟主了。而花孝轩,他知道这样一来不必自己出面冒险帮卫守成赚钱,却又能卖给卫守成一个面子,而且武林盟主这个位子,卫守成将来是一定会还的。你看,现在我表哥不就这么做了吗?我说了这么多,你能明白我想让你干什么吗?”
“放弃武林盟主的位子吗?”老柳笑了,笑容很苦。他想起老朱与自己之间的故事,想起两人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开别人玩笑,想起老朱曾在天凉时关心地提醒自己多加件衣裳……
“我早就不想要了。不,应该说,我一开始就不想要。”
“很好。”伍秀才点了点头,“你放心,你为我表哥付出了这么多,他多少也要感谢你。你只要放弃武林盟主的位子,信就是不存在的东西。如果你执迷不悟,什么样的信都有可能出现。”
老柳看着自己的右臂和左腿怔怔出神。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什么?
“别觉得不公平。”伍秀才叹了口气,拍拍老柳的肩膀,“你只是个小百姓,能当一回武林盟主,能因此闻名天下,被后世记住,已经很风光了。说穿了,在我表哥面前,你不比一只蚂蚁更值钱,他没有通过杀你来取回盟主之位,已经算是开恩了。别想没用的事,致天下武人的让位信函我已经替你写好了,你只要点个头,答应以后不声张,就可以带着一千两黄金回家。”
老柳木然地站了起来,缓缓点了点头。伍秀才笑了:“聪明人!”
聪明吗?我不聪明。老柳木然地想着,一步步走出了那个小牢房。
“还得加一句。”伍秀才追上来,“别留在这里了,对你、对大家,都不好。你知道,平安县的武林盟,你已经不能呆了。走吧,走远点,到一个别人不认识你的地方去,用这些黄金把自己变成一个土财主,不也挺好?”
老柳只是木然地向外走。夜色已浓重,寒风一阵一阵地在地面与空中奔跑而过,昔日里身手敏捷的老柳一瘸一拐地走着。有节奏的“咚、啪、咚、啪”声伴随着他的步子响起,“咚”是木头假腿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啪”是穿着布鞋的脚底撞在地面上的声音。
身后,是一辆由十名士兵护卫着的小木头车子。车上有一箱金子,一箱能让老柳安度余生的金子。老柳无数次想过,愤怒地一挥手,大骂一声,让这些士兵拉着金子滚,但他一想到自己的手和腿,一想到柳夫人,豪情就平息了。
他蹒跚而行,任车轮的“吱呀”声与脚步的“咚啪”声奏成一种诡异的音乐。
最后,他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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