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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剑焚枪录(卷二)
赖尔
文 【赖尔】 图 【九遥】
前情提要
朝廷官兵带着圣谕“太平约”来到岐山,隋家枪拒不肯签。官兵统领赵翰一怒之下屠杀隋家枪满门,只有姜恒和云曦逃了出来。两个孩子好不容易被一家医馆收留治伤,却又被卷入了七魄堂和云霄古楼的恩怨……
除夕之夜,落雪纷飞。家家户户挂上了红艳艳的灯笼,照亮了这冬夜的天幕。屋内温暖的烛光,将一个个欢笑团聚的身影映在纸窗上:就在小城的干家万户都在欢欢喜喜过火年的时候,在镇郊的小河边,四道人影却站在落雪中,默默垂酋,望着河岸边的那个小土包。
小云曦蹲下身,用短短的小手为那坟包添上一捧雪。直到现任,她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那个和蔼可亲的大夫会忽然变成了骇人索命的厉鬼,她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一切都与那个妖媚的女子有关,与那个名为“云霄古楼”的江湖门派有关。
正如那七魄堂的女子料想中那样,在她离开之后不久,官乓、捕快和邻里街坊们纷纷赶来、可他们看见的,却是浓烟滚滚、灰烬漫天、医馆烧成一片火海的景象?
原来,当看见姜恒刺死大夫,贺千秋担心姜恒会受牵连,便命阿灼把尸体背走,并一把火将医馆烧了、之后,这四个人便来到镇郑,找了处人迹罕至的角落,想让大夫人土为安。他们甚至不知道医者的姓名,也就无从立碑,只能徒手刨了一个坑,将大夫草草地埋了。
无声飞雪,覆在医者的安眠之地,也落在姜恒的鬓角上,远远一看,竟似乎两鬓斑白。只见少年取下背上的银枪,持枪而立,望向贺千秋,沉声道:“你我皆知,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你欠我们一个解释。我知晓云霄古楼是江湖上的大派,以铸造之术而闻名天下。先前听你提起‘太平约’三个字,难不成云霄古楼也接到了‘太平令’?”
“不错。”贺千秋轻叹一声,缓缓道,“朝廷说是‘太平约’,但哪里有半分可以商量的余地,‘太平令’这说法确实更恰当些。这诏令一出,江湖上便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我云霄古楼亦难例外。派中各持意见,相争不下……”
“你所说的百里刑,难不成是你云霄古楼的人?”姜恒皱眉道。
面对少年大胆的推测,贺千秋微讶,他思忖片刻,终是颔首道:“实不相瞒,百里刑的确是我云霄古楼的堂主,以他为首,派中不少人对太平约颇为不满……”
“这么说来,便是他主战,你主和。”姜恒冷笑一声,“你身为云霄古楼的少东家,对太平约一事自然是有极大的发言权。那百里刑见说不动你,便暗中买通了七魄堂,以隐梦散制造你残杀百姓的假象,为的便是让你百口莫辩,令云霄古楼与太平约一刀两断。哈,好一个少东家,竟是想将自家的门派拱手送人吗?”
见少年的态度咄咄逼人,贺千秋身后的阿灼截口怒道:“喂,这是我云霄古楼的家务事,哪轮得到你小子妄加评论?”
“无妨。”贺千秋抬手,阻止了阿灼的斥责。他望向面露不屑之色的姜恒,扫过他手中的银枪,又望了望少年身侧的女娃娃,垂了眼,缓声道,“听闻中原第一枪的隋家枪,因违抗太平约,被剿灭在岐山。未想到还有后人脱险,实是万幸。”
“怎么?你想告密吗?”姜恒剑眉紧蹙,“唰”的一声,手中长枪已指向贺千秋的面门。
“不敢。”贺千秋不闪不避,淡然道,“隋家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实在令人敬佩。只是,江湖各派争斗不休,便如你今日亲眼所见,武者仗着身手过人,或是持有毒物兵器,便能草菅人命,将他人性命视为草芥。这样弱肉强食的江湖,又岂是你我想要的天地?太平约虽有激进之处,可我却相信,经过这一番肃清,十年后,百年后,江湖将大隐隐于市,而武学将成为强身健体的法门,而不再是恃强凌弱的杀招!”
“哼!”姜恒不屑地冷哼,他用手中银枪指向贺千秋腰间佩剑,冷笑道,“若不是仗着兵刃之利,你早已身首异处。什么太平约,莫不是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面对少年带有敌意的质问,贺千秋解下腰间佩剑,淡然道:“若有一日,天下止武,我又何须携带兵刃呢?剑本无过,武学亦本无咎,错在学武之人、持剑之人。若太平约施行数年,天下长治久安,就算人有作恶之心,但无武学兵刃,或许便不致铸成大错……”
“够了!一派胡言!”姜恒粗暴地打断贺千秋的话,恨恨地道,“若是有心伤人,哪怕一块碎石都能置人于死地,关武学兵刃什么事?我只知道,我隋家枪武魂不散,枪在人在,枪断人亡!”
说到最后,久病未愈的姜恒,气息不稳,息乱微喘。贺千秋见他面露愤懑之色,再不多言,只是垂下眼,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柔声道:“这里有一些碎银,你先拿去看病……”
“谁稀罕你的臭钱!”姜恒手一挥,拍开贺千秋向他递来的钱袋,只见这位初历人间变故的少年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说罢,姜恒牵了小云曦,头也不回地离开河畔。小云曦跟着他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了脚步,转头望向那曾救她两次的年轻武者,用软软的童音问道:“你那个毒,能解吗?”
幼小的女娃娃说不出什么关怀的话语,也不理解什么高深的江湖恩怨,但这一句稚气的询问,就已显露了她的关切。望着女孩那亮晶晶的双眼,贺千秋扬起唇角,微微一笑,竟是冲那小姑娘抱拳作了一揖:“多谢关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贺某命不该绝,或许终有一日,你我能有缘相见。”
小云曦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轻轻道了一句“再会”,便随着姜恒的步伐,走向那漫天飘雪的冬夜,直至再也望不见了。
那一年的除夕,姜恒、贺千秋,还有稚嫩的云曦,在那个漫溢药香的医馆中初遇,在那个宛若修罗地狱的屋里共历生死,在那个雪羽纷纷的雪夜不欢而散。此时的他们,还不明白对方将在自己未来的生命里扮演怎样的角色。他们不知道,他们会几经患难、生死相托,他们会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他们会以命相搏、至死方休……
那时的他们,单纯地以为,他们只是素不相识的匆匆过客,在那潺潺流淌的冰冷河边分道扬镳,踏上两条截然相反的江湖血路。
或许是苍天怜见,又或是少年顽强的意志战胜了病魔,自医馆一别后没过几日,姜恒的烧便渐渐退了。带着幼女的他,本想在小城里找一份卖苦力的活计,赚几个铜板换口饭吃,可那时正值新年,莫说是寻常铺子,就是道边的小摊都不开张,遑论找一份差事了。好在城镇不似荒野山岭,仔细搜寻总能找到些残羹冷炙,聊以果腹。入了夜,二人就蜷缩在民宅间的暗巷里,姜恒将云曦搂在怀中,依偎着取暖。
日头一点点地暗淡下去,灯烛却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再过十几日便是元宵佳节,有些百姓家早早地买了花灯,或是绘着粉黛佳人的六角宫灯,或是莲瓣儿层层叠叠的荷花灯,挂在屋外檐角,在风中轻轻摇曳。小云曦双手搂着膝盖,缩着身子,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着迷地望着巷外那五颜六色的花灯,眼里是说不出的欢喜和憧憬。
瞧见她欣羡的目光,姜恒心头一紧,他忽然直起身,道:“走,咱们出去转转!”
小云曦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点头。姜恒牵了她,走出暗巷,踏在冬夜的街上。两侧的民居旁,参差不齐地挂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灯笼,灯里烛光曳曳,暖黄色的光芒映在街面的落雪上,似是将雪地也映得暖了。云曦抬起头,伸出小手,一盏盏地数过那莲花型的灯。走着走着,她忽然瞧见一家窗前挂了盏兔儿灯,白白的耳朵,红彤彤的眼睛,说不出的可爱。这下子,她彻底走不动道儿了,就这么停在那家窗外,痴痴地望着那小兔灯。
走在她身侧的姜恒迈出一步,却觉那紧握着自己的小手,突然丢了开去。他忙回头去看,只见云曦站在原地,仰头望向那窗下的兔儿灯,那双大眼睛里水光盈盈,—双眼红得快如那兔儿灯一样。
少年心头猛然一窒。他忽忆起,在岐山上的每个正月十五,他娘都会买一盏兔儿灯送给云曦。顽劣的他,有时会故意将花灯的耳朵揪下一只,看那小丫头气呼呼泪滚滚的样子。最后,不会武的云曦总能使出杀手锏,就是找他娘告状,说他欺负她……
昔时旧事浮上心头,让姜恒也停下了步子。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这么站在别人家的窗前,痴痴望着别人家的花灯。
过了许久,那户人家的女主人端着盆洗脚水正待往窗外泼,一推窗,便看见两个衣衫单薄、灰头土脸的孩子站在自家窗前,一动也不动。那大婶一愣,将水盆放在—边,回身进屋从笼屉里掏了个热腾腾的馒头,这才回到窗口,将馒头抛了出来,正砸向年幼的云曦。随后她又“啪”的一声,从内部闩上了窗。
云曦慌忙伸手去接,未想到却被馒头烫了手,一个哆嗦,白嫩嫩的馒头滚在了雪地上,沾了尘土。连雪都吃的小云曦,怎会介意这点污迹,连擦也不擦掸也不掸,当下就掰成两半,向姜恒递去。
岂料姜恒却是别开了睑,冷冷道:“要吃你吃,我姜恒怎么能吃嗟来之食!”
“什么叫做‘接来之食’?”云曦疑惑地眨了眨眼,困惑地道,“可是我刚刚没有接到呀。”
“蠢丫头,嗟来之食就是拿我们当乞丐!”高傲的少年伸手叩上女娃的额头,不忿地道。
小云曦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忽地粲然一笑,又将手里的半个馒头硬是塞了过去,笑道:“好吧,就算云曦吃的是嗟来之食,可是馒头到了我手里,就是云曦的了。我再把它转送给恒哥,就不是嗟来之食,而是我送给恒哥的礼物了,对不对?”
明明是漏洞百出的逻辑,可姜恒偏偏就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捏着那半个馒头,少年怔怔地站在那里,垂首看着身侧的女娃双手捧着白馒头,好似那是什么珍宝一般,一口一口地、专注地啃下去,将冻得红红的睑颊撑得鼓鼓的。
没来由地,少年心尖一暖,将那个被他称为“嗟来之食”、被女娃视作礼物的半个馒头,缓缓塞进了嘴里。这再平常不过的馒头.却在唇齿之间留下了微甜的味道。
那一夜,两个孩童缩在暗巷里,通过狭窄细长的墙壁空隙,凝望着对面民居的红灯笼。一点温暖的烛光,一抹鲜艳的正红,彼此相握的五指,相互偎依的热度,便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待到云曦忍不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姜恒却仍是望着那暗夜中的一丝光明,静静地聆听着他与身侧的女娃娃,两颗心跃动的声音。
然而,翌日清晨,姜恒却是怎么唤也唤不醒云曦。他抚上女娃的额头,只觉热得惊人。他慌忙搂住云曦,半抱半扛地将人带出暗巷,可此时天蒙蒙亮,别说是人,路上连一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姜恒急得满头大汗,一路向药铺狂奔,正奔出街口,就跟人撞了个满怀。
心急如焚的姜恒甚至来不及去看对方的模样,只是再度抱起云曦。就在他拔足欲奔的时候,一只大手摁住了他的肩头,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啊”。
又急又怒的少年,回首就是一脚,想逃离那人的桎梏。可他这一回头,却是惊得愣住。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灰棉袄,衣着甚是平常,可面上却戴了一个又黑又红的面具,在这无人的晨间,诡异极了。
只见那鬼面人冲姜恒作了一揖,又指向他怀里的云曦,随即蹲下身,在雪地上用手指写下“诊病”二字。
对方面目虽是诡奇,但此时姜恒顾不上别的,只想着给云曦治病,于是他急道:“你会瞧病?”
那鬼面客“啊”了一声,先是摇了摇头,又在雪地上写下“随我来”三个字。未了,他突然直起身,解下自己的外衫,双手将那灰棉袄披在少年的肩头,裹住姜恒怀里的女娃,还帮他把棉袄掖了掖。
温暖的热度瞬间笼罩在肩头,包住了少年瘦削的身躯,将他与怀中的云曦熨得暖了。姜恒怔怔地望着那诡异的鬼面具,看那人仅剩下一件中衣,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突然间,少年眼眶一热,他忙别过身去,咬住了下唇。
“请带路。”平复了片刻,再回首之时,少年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冷静地陈述。
那鬼面客倒是不以为意,他点点头,小声“啊”了一声,然后领着少年走向两条街外的药铺。
经大夫诊断,云曦没什么大碍,只是奔波劳累,加上最近又受了风寒,这才发了高烧。随后,大夫开了方子,写了几味驱寒补气的药,要云曦每日服下。一直握紧云曦不曾放手的姜恒,刚想问大夫能否让他做工抵债,却见身旁的鬼面客从袖筒里掏出碎银,递给了大夫,还躬身揖了一礼。然后,那鬼面客又从药铺的学徒手里接过包好的药材,他拍了拍姜恒的肩膀,“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
眼见那人戴着鬼面,虽是帮了自己,但姜恒也不曾放下过戒心。然而,他虽有心拒绝,却不能不顾虑到云曦目前的状况,总要找个地方让云曦歇息、为她煎药治病。思忖片刻,姜恒随那鬼面客走出药铺外,忽又出声唤住对方:“多谢你相助。”少年戒备地盯着那看不出表情的鬼面,沉声道,“但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帮我们?”
那鬼面客静静地站在雪地上,任由冷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他没有写字,亦没有“啊”地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透过那张鬼面具,默默地凝望着少年。
姜恒心中疑虑更深,他戒备地将云曦紧搂在怀里,向后退去一步,冷冷地道:“摘下你的面具。”
那鬼面人沉默良久,然后,他缓缓地抬起手,揭开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那是一张可怖至极的面容,脸上、鼻上、眉上、唇上,皆有狰狞的刀痕,纵横交错,惨不忍睹:
那双深沉的眼,静静地凝视着姜恒,半晌后,他又重新戴上了鬼面,蹲下身,用手指在雪地上书写:她像我死去的女儿。
原来这人担心的是云曦。这个理由,倒让姜恒接受了。先前他还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再加上这人以鬼面示人,莫不是故意掩饰身份?可眼下看见那张从未见过的可怕面容,少年倒是微微放下了戒心。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多谢”,便随着鬼面人走向对方的居所。
鬼面人的家位于城东,是一座不大的小院。只见院中长着一棵梨树,似是有些年头了。院角还支了根扁担,上面摆满了或完好或做了一半的花灯。鬼面人推开房门,拍拍床榻,示意姜恒将云曦放下。随后,他忙不迭地走进厨房,翻出个药罐,生了火,为云曦煎起药来。
这一熬就熬了一个多时辰。鬼面人将滚烫的药汤,倒人碗中,裹着抹布端上了桌。姜恒独手扶起昏昏沉沉的云曦,就再也无法为她端碗喂药。见状,那鬼面人端起药碗,拿了一柄瓷勺,舀了一勺药汁,小心地吹了吹,这才将药勺凑至云曦唇边,喂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
云曦是被那苦口的汤药熏醒的,她微微睁开迷蒙的眼,正对上那一张鬼面,登时吓了她一大跳,惊叫出声。听她尖叫,鬼面人手一抖,汤勺落在地上。见小女孩惊骇的表情,他倒是手足无措地起身,忙转过脸去背对云曦,不愿再吓到她。见此情景,姜恒忙解释了两句,而云曦在听说是这鬼面人带她看了大夫后,也自觉不妥,赶忙软声道谢:“鬼面叔叔,多谢你!”小女孩有些愧疚地解释,“抱歉,我刚刚是没有想到,不是故意嫌你丑,对不起……”
听女娃这么说,鬼面人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他“啊”了一声,指了指门外,随即做了一个“关门”的手势。然后,也不管两个小孩有没有领悟,他径直走出院落,跑了出去。
不多时,当姜恒让云曦靠墙坐着、端着药碗让她喝完一碗苦药之后,那鬼面人又推门而入,气喘吁吁的,手里还抓着一根糖葫芦。他快步走到床边,将糖葫芦递给云曦,“啊、啊”的两声,似乎是在催促她快吃。
云曦一愣,她怔怔地接过那红艳艳的糖葫芦,在鬼面人的催促下,轻轻地咬上一口。
顿时,甜味儿弥散在唇齿之间,沁人心田。
忽然间,女娃的眼眶里聚集了盈盈水汽,眼泪就这么滚落下来,滴在了糖葫芦上。
自爹惨死、隋家枪灭门,恒哥带着她逃脱又为护她而自断一手之后,在那冰天雪地的岐山上,步步艰难,她不曾哭过。当恒哥重病倒下,她背着比自己高壮的少年,一点一点地挪向城镇,她也不曾哭过。然而,此时此刻,在一个素不相识的鬼面人面前,一件棉衣、一碗汤药、一根糖葫芦,却让女娃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那鬼面人倒像是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随后蹲在了爱笑的女娃面前,“啊”了一声。
云曦伸手抹去眼泪,冲那鬼面人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你,哑叔叔。好甜的。”
那鬼面人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一声不吭。而坐在床沿的姜恒,则轻轻唤了一声“云曦”,向她伸出那仅剩的左手。
蒙眬泪眼之中,云曦瞧见姜恒向她递来的五指,听话的她将抓着糖葫芦棍子的小手塞进少年的掌中,又带着浓浓的鼻音重复了一句:“好甜。”
第三章 诛心
八年后。
月上梢头,树影在地,夜风轻拂,虫鸣声声。在这一片静谧的初更之时,位于城东的一户人家的院落中,却传来窸窣的声音。那声响,像是有人用小石子敲打着窗框,床榻上的少女闻声而起,她迅速拿出藏在枕头下的短衫长裤,极快地穿上这身武者劲装,将头发简单地一束,然后便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院中,一树梨花开得正盛。清风起,雪白的花瓣便如雪纷飞。在那零落的梨花之下,立着一个高瘦的青年。蒙咙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映出他挺得笔直的脊背,只见他负手而立,左手背在身后,右边的袖口却是空荡荡的,在清风中微微地晃动着。此时的他,背对着少女门扉,正抬眼望着枝头弦月和那飘零似雪的落花,若有所思。
“恒哥。”
少女轻唤一声,将那青年的思绪从多年前的往事之中唤回。青年回过身,只见他眉峰如剑,深邃如墨的双眼扫过她,微微颔首。
二人相视,不着一言,少女拎起院中木架上挂着的一盏花灯,足踏树干借力一跃,便随着青年纵身跃过墙头,落在院外的街道上,向城郊一路疾行。
这两人,便是姜恒和隋云曦。八年前,当时还在幼年的二人,在隆冬之季,饥寒交迫,露宿街头。小云曦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姜恒又是个断手的残废,别说是做工,便是抱住了云曦就腾不出第二只手来:在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楚境地之下,是城里做花灯的师傅雪中送炭,帮助了他们。他不但给云曦买衣买药,还让两个孩童在自家住下了。
后来,当云曦痊愈之后,姜恒曾想带着她告辞离开,却被那个戴着鬼面的哑巴汉子拦下了:被他们称为“哑叔”的花灯师傅,以笔墨为言,在纸上写下了“吾痛失爱女,如今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你们便当可怜我,在这里住下吧”的字句。见哑叔“说”得情真意切,对他们又是极好,两个孩童最终留在了这樊阳小城,一晃眼便是八年。
这些年来,哑叔待他们视如己出,关怀备至,简直将姜恒和云曦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哑叔性了子平和,又读书识字,闲时便教两个孩子念些诗文,忙时便让二人帮着扎灯摆摊。每年元宵和七夕,便是一家三口最为繁忙之时,云曦也学着扎灯绘灯,而姜恒则一肩挑担,随着哑叔走街串巷,卖起了灯笼来。
对两个孩子来说,哑叔什么都好,只是有一点极为坚持,那便是坚决不让他二人习武。当年云曦痊愈之后,姜恒便带着年幼的她在院中练起隋家枪的招式,哑叔见了,向来和蔼温柔的他,忽然张口“啊”了一声,大声喝止二人,即便是隔着一张鬼面,两个孩童也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从没见过哑叔发那么大的火,小云曦被他吓了一眺,手里的木枪都掉下地来。
事后,姜恒也曾问哑叔为什么对习武如此反感。那时,正在桌前绘制花灯图样的哑叔,扯过一张毛边纸,写下了一行字——
“学武,不是害人,便是害己:”
墨迹深深,力透纸背。
从那之后,姜恒与云曦便不在院中练武,而是每天入夜之后,趁哑叔熟睡之时,偷偷溜出屋,去人迹罕至的城郊练习隋家枪法。
“隋家枪本有祖训,传男不传女……”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望着年仅八岁的女童,沉声道,“可是我如今只剩单手,许多枪法招式已无法使出,就算能使,招式套路也有变更,与枪谱上大不相同。爹与掌门师伯至死捍卫隋家枪,拒签太平约,就是不愿隋家枪就此失传。如今情势所逼,隋家枪若想留存,只能传授于身为女子的你。相信师祖泉下有知,亦能体谅。云曦,现在只有你能将隋家枪原原本本地继承下去。你,不要怪我。”
说完这句话,姜恒轻叱一声,踏出马步,“喝”的一声,单手送枪,摆了一个起招式。
云曦有模有样地迈开步子,下盘却是不稳,被姜恒一棍子敲在小腿上,登时跌倒在地。这一棍敲得又麻又痛,云曦半晌站不起来。见她摔在地上,姜恒不但不去搀扶,反而厉声喝道:“起来!再战!”
自岐山剧变、二入夜奔而逃,这些日子,姜恒一直护着云曦,不愿让她受到一点伤害,而此时,他却一改常态,下手又狠又重,严厉异常。这样的反差,让小云曦的眼里聚集上了一层水汽。透过迷蒙的双眼,她看见面前的恒哥,双眉紧缩,露出了与平日不符的严肃神情。
那一刻,透过被泪水扭曲的视野,年幼的云曦隐隐约约地觉得,在她学枪的背后,有太多沉重的不开心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面前的恒哥的肩膀上,压得那个喜欢取笑她、喜欢骂她“蠢丫头”、喜欢恶整她的恒哥,变成了这个双肩微沉、持枪而立的严厉的恒哥。
年幼的女娃娃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再然后,她学着恒哥的样子,大声地喝了一声“哈”,再度蹲起了马步。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八年来,无论晴雨,他们每晚都要来这城郊,练上两个时辰的枪法。
渐渐地,姜恒开始习惯了左手持枪,并能单手运上气劲,使出“青松覆雪”一类刚猛凌厉的招式来。而云曦的基本功也日渐扎实,并能背下隋家枪的全部招式套路。
每一招,每一式,每送出一枪,云曦就会想起在岐山上的日子,想起她藏在树上偷看演武堂,想起恒哥捉弄她、威胁她要将她偷学之事告诉爹爹……那时的她,总是气不平,总是怪袒训、怪爹爹为何不能教她武功。可时至今日,当她如愿以偿地习武练枪,她却后悔了……
“莫走神!”
伴随一声斥责,风声过耳,银枪映月,直击而来。隋云曦慌忙侧身,瞬间将手中长枪横起,格挡下对手的招式。只听“咣”的一声脆响,兵刃相接,直震得云曦虎口发麻。但她并不因此退却,闪身就地一滚,长枪荡过地面,直击对方下盘。
“变得好!”
姜恒赞了一句,同时单手运起长枪,以枪尾向地面掼去,气劲激荡,击起尘土纷飞。视线被沙石所迷,云曦侧身欲避,手上动作却因此而滞了一滞。
趁这破绽,姜恒飞起一脚,将云曦手中兵刃踹飞了出去。同时他旋身回刺,枪尾正卡在倒地的云曦喉头。
招停,气止。姜恒收回枪,将之负在身后,随即伸出手拉起云曦。
触及那长了茧子的左掌,云曦借力起身,一边道:“不算不算,恒哥你搞偷袭,太诈了。”
“什么偷袭?”姜恒不悦地眯起眼,低声斥责道,“武场之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说我偷袭,难不成你觉得敌人要杀你时,还会先跟你作揖招呼不成?再者,赵瀚武功高强,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凭我二人的功夫,就算以二敌一也只是送死,若要复仇,也唯有偷袭一途。”
听得这句,云曦垂下眼,再不言语了。正如恒哥所说,他们习武,一为继承隋家枪,可更重要的是为复仇,为死去的爹爹、姜师叔、姜叔母,还有岐山隋家枪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报仇雪恨。
见云曦不搭话,姜恒也知自己说重了。他拍了拍云曦肩头,岔开了话题,缓声道:“方才想什么糊涂心思呢?练着练着便失了章法,气劲全无。”
脚边的泥地上,花灯里烛火轻曳,将那灯纸上的一朵兰花映得似在摇曳生姿。云曦垂眼望着那星点的火光,又抬眼望向身侧高瘦的青年,看着他早已脱了稚气、与记忆中大不相同的坚毅面容,缓声道:“恒哥,我想起了演武堂……”
“……”这一次,换姜恒无言了。
相握的双手,五指骤然收紧。青年挺直脊背,默然地望向枝头明月。月明星稀,月光洒在这偏僻的旷野上,好似在地上铺上了一层银霜。乍一看,宛若落雪,一如多年前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
“如今,我不必躲在树上偷看演武堂。”只听云曦轻声说下去,“可现在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为什么那时那么想要学武呢?我好后悔,早知如此,我宁愿一辈子不碰长枪……”
云曦的声音越说越低,显是忆起了岐山上的岁月,忆起了少时笑闹、师兄弟们吵吵嚷嚷的情形。姜恒忽然拉住她,将她扯到地上坐下,二人肩并着肩,就如幼年时偎依在一起、在寒冬暗巷中看着街上的红灯笼的时候一样。肩头传来彼此的温度,在同一天失去了家园的二人,就靠着这一点温暖,相互扶持着度过那些最为艰难的日子。
“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事已至此,已是不能回头。”姜恒缓缓道,“什么假设,什么如果,统统都是无聊的问题。我从不曾后悔什么,我只恨当日年少无力保护爹娘,我只恨赵瀚和孙培元,只恨天杀的太平约。云曦,如今你已是隋家枪最后的希望,早已容不得你后悔,你我只有将枪法练好,才对得起岐山上下。”
“嗯……”云曦闷声应道。
沉默片刻,她忽侧过身,双手摁上姜恒的肩头,用力捏了两把,道:“小时侯我就一直觉得,恒哥你的肩膀总是好沉。现在我长大了,终于明白你肩上的是怎样的责任。不过,恒哥,你别成天只想着练武报仇,偶尔也将担子放一放。你还有我,还有哑叔。那些责任,我会帮你一起扛!而且我们还要孝敬哑叔,不能只把命耗在报仇上啊!”
听得云曦的劝解,姜恒微微扬起厝角,他反手拍上搁在自己肩上的小手,道:“好了好了,别捏了。你说的我都明白,我恩怨分明,哑叔的这份恩情,咱们是必要还的。”
“嗯!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快回家吧,莫让哑叔发现咱们练武,惹他不高兴。”
说罢,云曦便起身,走向先前被姜恒踢远的长枪,她刚待弯腰捡起,忽听远处传来阵阵足音,像是有人狂奔而至,足音间隐约还夹杂着刀剑相击之声。听到声响,姜恒眉头一皱,忙吹熄了脚边的灯笼,拉过云曦,两人趴在田地的沟壑中,屏息凝神,望向足音传来的方向。
不多时,只见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疾奔而来。在他身后,除了一队高举火把、身着官服的捕快,还有六名身着蓝衫的江湖人士。他们手持长剑,发冠高束,衣着打扮甚是雷同。云曦一眼望去,只觉那些剑客的模样竟是似曾相识。
奔在最前的汉子,步履已是蹒跚,他一手护住心脉,一手提剑狂奔,显是受了重伤。眼看他一个踉跄,追赶他的六名江湖剑客齐齐提气纵身,跃过那队官差,追至受伤的汉子身侧,将他包围在正中。
“叛徒百里刑,还不束手就擒!”
为首的那名剑客暴喝一声,凌空一跃,一个跟头翻到受伤的汉子身前,然后旋身回转,剑指对方。
见已退无可退,那浴血的汉子停下脚步,竟是昂首大笑,笑声震天:“哈哈哈哈!叛徒?尔等听从那小畜生的命令,背信弃义,视我云霄古楼百年血债于不顾,究竟谁才是叛徒!”
听得“云霄古楼”四个字,云曦终于忆起,这些江湖人的衣着打扮,就与当日医馆里所见的阿灼一模一样,难怪如此眼熟。而这百里刑的名字,她亦是听过的,正是当日收买了七魄堂的妖女,想要陷害贺千秋的那个人。
只见那云霄古楼的弟子闻言愤然道:“还在满口胡言!当日你抗命不遵,若不是少主仁慈宽厚,早就治了你的罪,哪里容得你一再放肆!谁料到你竟不知悔改,勾结苍天,意图反叛。这一次,就算少主不治你,太平盟也容不下你!”
“太平盟?”百里刑冷笑道,“尔等既甘做朝廷鹰犬,就莫再自称云霄古楼的弟子!先师在上,没有你们这般软骨头的徒儿!”
六名云霄古楼的弟子当下横起长剑,摆起六合剑阵。只见为首那人虚步点地,长剑于月下铿鸣不绝,一人一剑,却呈十方幻影,急速向百里刑刺去。以隋云曦的武功修为,已是看不清那弟子的剑招。而那百里刑却是提剑回击,直指一道虚影,眼看双剑便要相击,霎时间,百里刑袖口银光一闪,小巧的强弩滑出袖口,一支短箭破空而出:
剑光止,剑气停。那十方幻影般的疾疾剑光瞬间消散。云曦定睛一看,只见那阵中一人额前没入一支短箭。下一刻,那人再无声息,直直地向后倒去。
“师兄!”另五名门人急道。见师兄霎时毙命,五人再不敢怠慢,一拥而上,齐齐向百里刑攻去。
百里刑虽有强弩在手,可他先前便身受重伤,眼下又是以一敌五,哪里还能守住?当下吃了一剑,他身形虚晃,看似跌向一旁,实则拇指轻动,扣动机关,又是一支短箭,向北面的云霄古楼弟子击去!
眼看箭矢便要扎进那弟子胸膛,忽听“铿”的一声,那箭矢竟被一把长刀拦住,只见一名身着戎装的军人,收回长刀,厉声喝了一句:“退!”
五名云霄古楼的弟子一齐向后退去。气息已乱的百里刑,寻得喘息之机,忙挑了个方向夺路而逃。可就在这时,只见那军人抬起右手,沉声道:“放箭!”
顿时,箭矢纷飞,齐齐向百里刑飞去!
原来,在云霄古楼弟子与百里刑混战之时,那一队官兵早巳排开阵势,将百里刑包围在其中,并从背后的箭袋中掏出弓箭,就等长官一声令下。
眼见那百里刑就要乱箭穿心而死,云曦忽觉按在自己肩上、护住自己的大掌,猛地收紧了五指。吃痛的她偏头望向身侧的姜恒,却见青年眉头紧蹙,一双眼牢牢地锁定着那发号施令的军人,面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顺着他的视线,云曦也向那军士望去,却怎么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她压低声音,小声地问:“恒哥,怎么了?”
姜恒未答话,只是狠狠地瞪着那军官。当年岐山一夜,云曦年幼,又是忽遭惊变,很多人、很多事她早已记不清。可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名军官,正是当年追随赵瀚,于后山林间寻得他二人的一名下属。他就是从这人的腰间夺过长刀,自断一掌。时隔八年,当日之景仍是历历在目。那天在场的军士,每一张脸,每一笔血债,他都暗暗记下。这八年来,每个日日夜夜,姜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记下每个仇人的面目,终有一天,他要一一手刃仇敌,报杀亲断掌之仇!
收回摁住云曦的手,姜恒摸上背后的长枪,紧紧握住枪柄。此时在他的眼中,早已没有百里刑的生死,只剩下那名发令的军官。
一轮飞箭之下,百里刑身中数箭,肩上、背上血流如注。他强撑着一口气,以手中长剑撑住自己的身躯,不愿在官兵面前倒下。眼看那军官再度抬手,官兵们弯弓搭箭,第二波的攻击就要发动,就在这时,忽听远方传来一阵喑哑的笛声。
那笛声忽远忽近,不似寻常笛曲,不但极是喑哑,而且歌不成歌,调不成调。在这更深露重的夤夜之中,显得格外诡异。伴随笛声,地上的草丛里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突然,兵士中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队伍中一阵骚乱,不时传来阵阵惨呼:“蛇!有毒蛇!”
月光之下,只见衰草拂动,沙沙作响。一条条有着斑斓花纹的长蛇在草丛中游走,并不时地吐出分叉的信子,齐齐向那队官兵游去。
官兵们忙挥刀斩蛇,可蛇群却像是有灵性一样,丝毫不畏,一条条地缠上兵士的大腿,在他们身上、背上游走。
笛声忽高了一个音调。登时,群蛇张开了下颚,带着毒液的尖牙齐齐向官兵的脖颈上咬去。
眼看众人就要葬身蛇口,忽然,那笛声又是一变,哑声延绵。刹那间,群蛇都止住了动作。上百条的毒蛇,就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命令一样,尖牙险险地擦在官兵们的颈边,却不曾当真一口咬下。
“何方高人,不妨现身相见!”
军官提起一口气,朗声喝道。只听旷野上传来朗朗笑声:“哈,小爷我的名号,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报给你们这群狗腿子的?”
众人当下循声望去。只见明月下,在一株嶙峋古木上立着两道人影。稍矮些的那个,身负一个竹篓,手执一支竹笛,凑至唇边,正奏出奇异曲调。那百条长蛇,应该是受他指引。
在吹笛人的身侧,身形偏高的那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持一根长竹竿。宽宽的斗笠檐儿遮去了他大半的面目,可却遮不住他唇角挑起的讥诮的弧度。只听他朗声笑道:“识相的,就速速退兵,留下百里刑!否则,我的这位好友发起狠来,吹错了调儿,可别怪那些不长腿的小友大开杀戒了!”
这赤裸裸的威胁,听得那军官面色一变。他沉默片刻,忽抬手冲蓑衣客和吹笛人的方向拱了拱拳头:“素闻苍天之内,奇人高手众多,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在下就此告辞。”
说着,军官转而望向自个儿的下属,沉声道:“放下武器,撤退。”
听得他的号令,官兵们放下了手中的刀剑。而那百条长蛇,则在笛音的引导下从敌人的身上退去,匍匐在草丛中,昂起倒三角的尖脑袋,警戒地看着官兵,时不时地吐着信子。最终,官兵们齐齐退走,而那五名云霄古楼的剑客,亦抬了自家师兄的尸身,一同离去。
不多时,旷野上便只剩下百里刑一人撑剑而立。而那蓑衣客和吹笛人则纵身从古木上跃下,走到百里刑的身侧。蓑衣客右手疾点,封住百里刑数处大穴。百里刑调息片刻,平稳了呼吸,方才冲二人抱了抱拳:“多谢二位出手相救,敢问尊姓大名。”
“小爷我姓何,单名一个‘人’字,你们常说来者何人,这个何人便是小爷我了。”那蓑衣客笑道,又拍了拍身侧吹笛人的肩膀道,“这位啊,大家都管他叫蔡小蛇。”
蔡小蛇未说话,只是放下唇边的笛子,微一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而没了笛声指引,地上的群蛇也渐渐游走,只剩下一尾金环蛇,顺着蔡小蛇的裤腿爬了上来,自顾自地滑进了他背后的竹篓中。
“原来是水鬼与蛇王,久仰。”百里刑再度抱拳,“今日百里刑留得性命,全赖二位,大罪不言谢,请受在下一拜。”
那蓑衣客,人称“水鬼”何人,忙伸出手截住百里刑跪拜的动作,连声道:“莫要客气。既然百里兄你加入‘苍天’,咱们便是一家的兄弟。苍天在上,天下武者自当相互扶持,共渡这太平劫。”
听了“太平”二字,百里刑咬牙,恨声道:“什么天下太平,我看是天下大乱才对!我万没想到,云霄古楼数百年的基业,竞断送在这一纸诏令和那小畜生的手中!姓贺的小子,将我云霄古楼的百年积怨置之不理,竟要签下那太平约,加了那什么劳什子的太平盟!我提出异议,他便诬陷我,说我勾结邪派,曾试图杀他。师门出此败类,终有一天,我要手刃贺千秋,为师尊清理门户!”
藏身在沟渠中的隋云曦,听百里刑说要杀贺千秋,当下就藏不住了,不顾姜恒的反对拉扯,猛地直起身,指向百里刑道:“你说谎!当日你买通了七魄堂的妖人,不但伤了贺大哥,害死了大夫,还要嫁祸给贺大哥,诬陷他残害百姓,当时我也在场!”
万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个小姑娘,何人和百里刑都是一惊。百里刑蹙起双眉,厉声道:“哪里来的小鬼,胡说些什么!”
他话音未落,便见眼前闪过—道黑影。一个独手的残废青年,单手执枪,,守在了小姑娘身前,正冷眼望他:“宁死不从太平约,不与官府同流合污,你也算是有武者风骨。只是为达目的,不惜牵连无辜百姓,还将罪责推得一千二净,看来你也只是个无胆小人罢了!”
百里刑闻言大怒,出剑就要与姜恒相拼。岂料何人手里长竿一甩,拦在二人之间,笑道:“呦,小子,你是使枪的,便让我来会一会你!”
说罢,何人手腕一翻,手中长竿一挑,绕上姜恒的银枪,别开了他的枪尖。姜恒提气运功,单掌一沉,硬生生地震开了对手的纠缠。
“呦,底子倒挺扎实!”
何人笑赞一句,随即向后退去一步,身形掠起,好似大鹏展翅一般向后飞纵,与此同时,他出手如电,一根竹竿在转瞬间点至姜恒脑门。
“阳白!”
何人喝道,同时竹竿已点至姜恒额前眉上的阳白穴。姜恒挑枪去挡,但出手却是慢了一拍,而何人的下一招又至。
“中府!”
听得这声,姜恒想也不想,横枪去拦,可仍是慢了一步,被何人拍中了左胸中府穴。只见何人身形又变,他侧身一闪,手中竹竿疾刺姜恒下腹。
“外陵!”
连被何人戏弄两次,姜恒双眉紧蹙,心下已有计较。面对何人迫近的招式,这一次,姜恒却不闪不避、不拦不挡,他竟是向前冲了过去,以肉身迎上何人的攻击,在吃下这一击的同时,左掌长枪猛地一震,红缨拂过,银枪直冲何人左眼!
何人慌忙向后退去,他收了攻势,就着月光将姜恒上下打量了一遍,惊道:“呦呦呦,你小子,够狠的啊!隋家枪虽是以刚猛凌厉著称,但是也没这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啊,你这么不要命的打法,是从哪儿学来的?”姜恒也收枪而立,敛眉疑道:“你认得隋家枪?”
“好说好说,我是不太懂啦,但是苍天里有位老学究,武功不太高,却是对江湖武术痴迷异常,我只读过一些他的书卷。”何人笑答,可随即他又敛了笑容,冲姜恒抱拳道,“听闻八年前隋家枪因拒签太平约,誓死抵抗,上上下下被官府屠尽。这位小兄弟,看来你是隋家枪的后人,失敬了。”
“哼,什么中原第一枪,不过小帮小派,论武功修为,只是我云霄古楼九牛一毛。”先前被这青年斥一声“无胆小人”,百里刑余怒未消,当下冷哼道。
听他这句,姜恒横枪再起。眼看两人又要动手,何人连忙拦在中间,劝道:“喂喂,我说,咱们都是受那太平约所苦的倒霉蛋子,能不能放下刀枪,好好说话?”
说着,何人转而望向姜恒,道:“小兄弟,百里兄的话虽不中听,但却也不是夸海口。平心而论,江湖帮派成千上万,你隋家枪虽是长于枪技,但论武功典籍与帮派实力,不过是三流水平,否则也不会只有区区数十弟子,被朝廷轻易剿灭了。不过,正是你隋家枪之亡,激起了江湖千万武者的血性,也让我们武者认识到,各自为战,只会被逐个击破,所以‘苍天’才应运而生。”
“何谓苍天?”云曦疑道。
何人正色道:“苍天是近年来兴起的武者联盟,为的就是对付太平约。你们也知道,与朝廷签下太平约的帮派被誉为名门正派,同属太平盟。而那些拒签太平约的,则被视作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像我们这些江湖散客,平时自在惯了,不想受什么约什么盟的拘束。还有小蛇,他常年与毒蛇为伍,被送了个‘蛇王’的名头,早已被朝廷排出了正道之列……”
“在这乱世之中,你们已明白,单凭一己之力,实在是混不下去。”姜恒插口道,“所以,你们这些江湖散人,建立了一个武者联盟,名为‘苍天’,相助相持,共同对付朝廷的剿杀。而像百里刑这样拒签太平约、不惜叛派而逃的,只有投靠‘苍天’,才能躲过官兵和门派的追杀。”
“不错。”何人点了点头,笑道,“小兄弟,既然你为隋家枪后人,身受太平约之苦,不妨加入我们‘苍天’,不但可保二位性命,还可拜师学艺,习得上乘武功,不知你可有兴趣?”
姜恒将枪杆往地上一掇,断然拒绝道:“不必,我姜恒生于岐山,长于岐山,生是隋家枪的弟子,死是隋家枪的鬼魂。今生今世,只有一位师父,断无投师另拜的可能!”
“好小子,倒是有志气。”何人笑道。
立于一侧的隋云曦却是一直在思索,她望了望唇角上扬的何人,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蔡小蛇,以及怒容满面的百里刑,这位年方十六的姑娘忽疑道:“何前辈,据你所言,苍天为不愿签太平约的武者提供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处,确为武者之幸。可是你又怎么判断,这前来投靠的人,是不是好人呢?比如他……”云曦指向百里刑道,“他下毒重伤了贺大哥,还买通七魄堂,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眼下他却又骗你们说是贺大哥诬陷他,他根本就是在说谎。这样的人,你们也要帮?”
“小鬼你胡说些什么?我云霄古楼的事情,何时轮到你这小姑娘插嘴?”百里刑怒道,“贺千秋那小畜生背信弃义,视我云霄古楼百年积怨于不顾,我是想要他的命没错,可从没下毒!更没买通什么七魄堂!”
见二人各执一词,何人打了圆场,道:“百里兄,先别动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妨细说。”
百里刑深吸一口气,似是稍稍压下了怒意,方才继续道:“我云霄古楼本是冲霄剑派的一支,数十年前,冲霄剑派名动江湖,一为剑技惊人,二是铸剑之术天下无双。彼时,冲霄剑派人多势众,论实力,是江湖上一流的门派。但其掌门鸿蒙道人,平生亲传弟子唯有三人。大师兄沈华庭,根骨极佳,得鸿蒙道人剑术真传,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极富盛名;二师兄郑理,凡事过目不忘,对铸造之术甚是痴迷,一心想锻造出如干将莫邪般的神兵利器;三师弟贺凌霄,虽在剑术和铸造上不如两位师兄那般出众,但为人谦和,擅长音律,竟将剑术与音律结合在一起,创出一柄奇剑,外表如古琴,可其中暗藏青锋宝剑,取名‘琴心剑魄’。
“当时,冲霄剑派的镇派之宝——冲霄剑,亦是鸿蒙道人亲手所铸之宝剑,竟自门派藏兵楼内失窃。鸿蒙道人曾言明,三名弟子各有千秋,各有所长,谁能取回失窃的冲霄剑,谁便是下一任的冲霄剑派掌门人。于是,三名弟子各自施展浑身解数,在江湖上搜寻冲霄剑的下落,却始终遍寻不得。二师兄郑理为夺掌门之位,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打算依照冲霄剑之形制,仿制一把赝品。可不知怎的,无论他怎么锻造,那赝品始终会出岔子。郑理以铸剑为痴,情急之中,竟想到效仿古人,丧心病狂地以活人祭剑。事后,那赝品虽是铸成,亦与真品别无二致,可郑理以人祭剑的事亦是东窗事发。鸿蒙道人盛怒之下,将那赝品抛下山崖,并将郑理逐出门派。郑理被逐出冲霄剑派后,自立一派,取名‘不破阁’。‘不破阁’不但铸剑,还钻研暗器与机关,为求最大杀伤力,兵刃上往往淬毒,现已是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邪派。
“在郑理被逐出门派的数年之后,有一日,鸿蒙道人出派云游,沈华庭忽邀贺凌霄切磋。同门切磋,本该点到为止,可沈华庭却是招招紧逼,甚至重伤了贺凌霄。见师兄使出杀招,为保性命,贺凌霄只得从琴心剑魄中拔出青锋剑,正欲抵挡,可令他万万没料到的是,那古琴之中藏着的,竟是冲霄剑。沈华庭见状,以‘贺凌霄监守自盗、意图掌门之位’为由,当着众多门人的面,挑断了贺凌霄的手筋脚筋,还一剑穿胸将他砍作了一个没用的废人。
“数日后,鸿蒙道人回到门派,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原来,冲霄剑从未失窃,这只是鸿蒙道人试探三位弟子的手段。郑理首先耐不住,试图弄虚作假。而沈华庭在遍寻不得冲霄剑后,为夺掌门之位,竟想诬陷贺凌霄,除之而后快。他在山崖下,寻得当日郑理铸造之赝品,再偷偷藏入贺凌霄的琴心剑魄之中,故意逼他当众使剑。门人有目共睹,沈华庭自然便可将这‘监守自盗之徒’就地正法。
“然而,沈华庭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冲霄剑其实一直在鸿蒙道人的手中。盛怒之下,鸿蒙道人砍下了沈华庭一只手臂,将他逐出冲霄剑派。至于贺凌霄,由于平日待人和善,积下不少善缘,虽是一剑穿胸、险些丧命,但在一位门徒的帮助下,偷偷逃出了门派。事后鸿蒙道人寻到这位爱徒,却无法治愈他的伤势,道人虽将冲霄剑派掌门之位传给了他,但终其一生,贺凌霄只能坐在轮椅上,成为一个断手断脚的残废。
“在鸿蒙道人过世之后,沈华庭也自立门派,取名‘冲霄剑阁’。他虽断了一臂,但剑术着实了得,加之冲霄剑的名头,惹得不少江湖客心生向往,投入他的剑阁门下。见不少江湖人误解两派关联,贺凌霄又无力与沈华庭相争,于是只有将昔日冲霄剑派改名为‘云霄古楼’。贺凌霄身为我云霄古楼的师祖,临终时曾对其传人言:‘吾愧对师父,是吾学艺不精,守不住冲霄剑的名头,便是入了地府,也无颜见他老人家面目。’之后,师祖含恨而终。
“自此,凡我云霄古楼的门人,都立下了重誓,与沈华庭及其冲霄剑阁之仇不共戴天。可令我们万没想到的是,当朝廷颁布了‘太平约’的诏令,那冲霄剑阁竟是第一个签下太平约的,并成了太平盟的领军门派。我云霄古楼既与冲霄剑阁有近百年的积怨,势如水火,怎能加入太平盟,与之同流合污?可谁曾想,我派少主贺千秋,亦是师祖贺凌霄的嫡孙,竟不表明立场,反而劝说门派弟子加入太平盟。我呸,什么顾全大局,全是些没血没皮的废话!那姓贺的小畜生,就是一无胆小儿!
“好在门派里还有些血性汉子,大伙儿拒不签署太平约,也劝贺千秋莫要忘我云霄古楼的百年血仇。贺千秋见说不动我们,竟谎称我暗算于他,并陷害他残害百姓!我呸,这等弥天大谎,他也能撒得出来?我看他半点不似师祖,如此恶毒,倒像是沈华庭那龟儿子的野种!”
越说越是激愤,百里刑重重地向地上唾了一口浓痰。
云曦见状,忍不住为贺千秋打抱不平:“是你胡说,贺大哥没有撒谎,当日之事,我们都亲眼见着了!”
然后,云曦便将八年前于医馆中的所见所闻,一一对众人说了,说到贺千秋是如何中了淬毒的铁蒺藜,而那七魄堂的妖女又是怎么用隐梦散将大夫变为修罗恶鬼,还要官兵百姓目睹贺千秋残杀百姓,彻底断了他加入太平盟的念头:“贺大哥并未骗人,你若不信,大夫的墓就在这樊阳城郊,当日是我们亲手将他埋在这里的!”
听她说完,百里刑也是愣了。他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忽抬起右手,举起三指,对天起誓道:“我百里刑对天发誓,从未勾结过什么七魄堂,你所说的事,我确实毫不知情。这么说来,是有人故意离间我和贺千秋,让我云霄古楼内部失和。不行,这件事我非告诉少主不可……”
说到这里,百里刑不自觉地将“小畜生”换成了“少主”。他转而望向何人与蔡小蛇,拱手道:“何兄,蔡兄,恕我有要事在身,眼下不能前去苍天。待我查明此事,必将登门拜访!”
言毕,百里刑也不管身受重伤,当下转身欲奔。一直沉默少言的蔡小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百里刑,哑声道:“这里是蛇胆灵药,有聚气保命的功效。你既心意已决,我们也不便强留,自己保重。”
“大恩不言谢,告辞。”百里刑冲蔡小蛇一揖,掏出一颗药丸吃了,随即提气奔出。
当百里刑走远,东方天际亦已泛起了鱼肚白。见晨曦微露,云曦惊叫一声,忙拉了姜恒的袖子,急道:“恒哥,咱们快回去吧,若让哑叔发现,少不得要被他念叨了。”
姜恒点头“嗯”了一声,亦冲何人与蔡小蛇道了一句“告辞”,随即便牵了云曦,向城中赶去。
“喂,小兄弟!”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姜恒回首,只见何人冲他挥了挥手,笑道,“若有一天遇上什么麻烦,便来丹石镇找我们。只要你们在镇中桥上西首第三根石柱上,挂一盏白灯笼,届时自会有苍天中人带你们与我接头。”
姜恒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当姜恒与云曦二人赶至城东小院时,隔壁家的公鸡刚打第一声鸣。见哑叔还未起床,两人忙各自回屋,装作睡了一宿。
就在云曦爬上床榻迷迷糊糊地想着或许还能小睡一会儿的时候,在先前发生过混战的城郊,那名曾经参与岐山一役的军官,又回到了这里。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盏被两人落下的花灯。
他将花灯紧攥在掌上,凝望着绘面上的图案字样,这名国字脸、浓眉大眼的军爷,皱眉瞅了半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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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云曦和姜恒出门哥武竟然又目睹一场因太平约而起的争斗,也了解了反抗太平约的“苍天”。而他们丢下的花灯,却无意阿泄露了事关他们生死的信患,朝廷鹰犬循迹而至,与鬼面人似是相识,寻陪伴云曦和羹恒八年的鬼面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