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刃与花·竹焱
璃砂
文\璃砂 图\佚名
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
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山海经》
竹花,又名竹黄、竹茧、赤团子、竹赤斑菌、竹参、竹三七,血三七等。 多生于衰败或即将衰败的竹林中,竹子开花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属于竹子结籽繁殖的一个过程。我国民间将竹花作为药用,治疗虚寒胃疼,风湿性关节炎、坐骨神经痛、跌打掘伤和筋骨酸痛等。
那一年,围绕墨竹村的竹海开花了。
这是菁焱第一次看到竹林开花。青翠的竹枝抽出花蕊,从一枝一株,到漫山遍野:风过雨落,狭长的花瓣与竹叶相混,层层飘落。
群花烂漫,村中的老人们却不安得很,聚在村头遥望叹息。
“竹花不祥。”
菁焱听后不解。老人们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训诫,繁花极盛之后,大难必然将至。
其实原因并没那么玄乎。
“竹林开花后,就会大片大片枯死。”怀蔚师父告诉他,“墨竹村祖祖辈辈都以做竹制器皿为生。竹海枯死,生活必然会非常艰难:”
那我们当竹匠的岂不是得饿肚子,菁焱皱了皱眉。
师父笑了,摸摸他头顶说道:“古书上说,‘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世间没有什么会真的逝去,竹海亦如此,终会再生。”
菁焱总觉得,师父对任何事情的态度都淡然得无趣。听说他年轻时是王都名噪一时的工师,受陈王赏识。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回乡隐居,每天研究怎么用竹子给村人搭楼建物,心甘情愿做个竹匠,还手把手地带出了如自己这般的一批小学徒。
菁焱可不想这样终此一生。前几日大雨,菁焱在林海看竹花时,救了一个迷路的年轻商人。商人感激之余,向他询问了可供大型商队通行的山间路径,说好等雨停了就让商队来进货。商人还对菁焱说男子汉就应该闯荡四海、纵横八方,并答应要带菁焱出山,看繁华世间,看十里长安。
菁焱没敢跟师父说这件事。但他寻思,既然竹林都开花了,以后大抵没那么多活儿可干,也许师父会答应呢?
在菁焱焦急忐忑地等待中,那个年轻商人来了。但菁焱几乎认不出他。
商人骑着黑色的战马而来,肩披战甲,手持长栈,身后是浩荡军队,旌旗万千。
菁焱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直到他日睹村人被驱赶至广场,师父被强行按着跪倒在地,商人手中明晃晃的利刃浅剌帅父的脖颈。
“你要干什么?”菁焱向黑马上的商人冲过去,却被他身边的护卫一拳打倒在沙土里。
对方几乎没看他一眼,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师父:“郑怀蔚,你真以为陈国朝廷如庭院,容你想走就走?还是你觉得这片竹海排楼就能藏得住你?”
郑怀蔚抬起头,血从刃口滑落,浸湿衣领:“竹林如同螳臂,断然挡不住陛下的铁骑。但在民生疲敝之时仍然连年征战,郑某却不敢苟同。既然屡谏无用,但求退隐终老。”
“哼!你以为,没有你那点改造武器战车的奇技淫巧,王家之师就会止步不前了吗?”
“不敢。天地之大,郑某渺如蝼蚁,但求忠于己事,独善其身。”
“蝼蚁尚且偷生。”年轻的陈王秦渊冷笑,“再给你一次选择,你归顺于我,我便饶这一村人性命。”
“可郑某已立誓,终此一生,不再制作杀人之器。”
菁焱的手心已浸满汗水,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那个陈王的怒气。
陈王继续冷笑:“郑怀蔚,你已知晓王师武器的机巧,我又怎知你不会投敌?”
郑怀蔚垂目:“也罢。逃离王都时郑某已有觉悟,迟早需给陛下一个交代。只是村中老小尽是无辜,望陛下开恩。”
在陈王秦渊回答前,他已断然向颈边刀戟俯身,刃划咽喉,血喷涌而出,溅上黑甲,溅上翠竹。
村人们爆发出哭喊。菁焱挣开士兵,爬过去,紧紧抱住师父已无生气的身体。
陈王秦渊怔然看着倒地之人,又对上了菁焱犹如绝望困兽般的眼睛。
“……你是那天带路的孩子。我答应过你,你可随我出征。”
回答秦渊的,是无声的恨意。
秦渊默然,许久,抬头远望。
“怀蔚,你错了。本王此行并非为擒你而来,何况不论你协助与否,远征之事已为离弦之箭,断无折返。”他转头向身后大军下令,“焚林,全军迸发!”
那一夜,菁焱看到了真正盛开的竹花。
火屑浩荡升空,与星空冉冉相接。妖娆艳丽的焰之花,在枝叶间流曳旋舞,所过之处苍翠成灰。
——竹花不祥。
菁焱终于相信了先祖们的遗训。漫山遍野的灿烂,终刽艺为焦土。
火势灭后,群山间本为林木遮蔽的天堑隘道显露出来,陈国与姜国之间的最终屏障由此卸去。两国多年的对峙走到终点,迎来了生死之战。
两个月后,秦渊的黑火之军胜了。
陈王秦渊没有停下,他越过姜境直逼越国。麾下的黑火之军所向披靡,辎重的车辙后留下一片枯城与尸野。
战火就这样蔓延,周边小国悉数被吞没。秦渊部队的黑火点燃了神州,点燃了这个时代。
浩然烟尘淹没了许多细枝末节。比如本被囚禁在墨竹村等候发落的竹工村民们,竟然神出鬼没地逃走了。秦渊于攻城中得知这个消息,军师提醒他斩草除根。
“罢了。一群竹工而已,如何作难?”秦渊回答,并未下令追袭。
十年之后,秦渊的军队终于一路攻到了滨城:拿下这座城后,陈的国土就真正从内陆延伸到了东海。
而这一战也相当艰苦。滨城的建筑坚固稳实,易于对抗沿海的台风。一路势如破竹的黑火军队,在这易守难攻的高墙之下竟有些力不从心。
直到秦渊亲率精锐围城,滨城弹尽粮绝,黑火军才在一个料峭清晨攻破了城门。
王师鱼贯而入。然而出入意料的是,城中既无反抗之声,也无臣服之势。浓雾之后一片寂静。
搜城的兵士回来禀报,整座城竟然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连牲畜都不知所终。
怎么回事?难道这些天来,王师只是在与幽灵作战?
秦渊环视空城。从主城到民宅,从城墙到高塔,似乎近几年都重新修缮改建过,它们的设计非常奇特,一节一节连环而上,似从地底拔生而出,高峻却坚固,以柔韧之姿在狂风中屹立不倒。
整座城简直就像一片竹海。
忽然之间,墨竹村骤绽的竹花浮现在陈工秦渊的脑海。
秦渊立即下令军士严查民宅地板,果然发现每户都藏着通往地下的隧道,于是他命军士进人搜查。
没过多久,万千个隧道洞口中同时传出水涛声。海水自洞中漫上来,地道成为了吞噬人命的成涩之井。
秦渊心道不妙,下令紧急收兵出城。待黑火军返兵冲至城门口时,才发现门外驻军已然全灭,城门被封。
秦渊攀上城墙,看到整座滨城被黑压压的敌军层层围绕。
……不,并非全是敌军,还有手执日常刀具的滨城平民。
策马立于他们之首的,并非王公贵胄或骁勇将领,而是一个身修如竹的普通青年。
“墨竹村的竹匠,菁焱。”对方报上了名字,抬头与秦渊对视,眼神与十年前无异。
秦渊仰头大笑:“小小竹匠……将此城改造成竹林之态,上如韧枝抗风抵雨,下如连根四通八窍,既能逃生又能诱敌,果然是妙!当年念在怀蔚以死抵罪没斩草除根,不想竟是给了你们十年的机会来报仇!”
青年却摇摇头。
“不,这不是复仇,而是师父的计划,我们这些学徒只是执行者罢了。滨城的改良设计,不过是当年墨竹村逃生隧道的再现。”
秦渊怔了片刻,大吼:“你是说,郑怀蔚从一开始就背叛了本王,意欲置本王于非命?尔等卑下竹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待本王将你们一党凌迟戮尸!”
“陛下没机会这么做了。”菁焱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您远征至此,大概尚未得到消息——陈国都已被义军攻破。您的补给线已被切断,援军也被阻隔,如今的黑火军只是强弩之末了。”
海风呼啸而至,淹没了秦渊的怒吼。菁焱不再言语,策马转身。
“滨城距陈国千里,是陛下走得太远,马蹄踏出的淌血之路太长。置陛下于非命的,是陛下自己。”
当晚,秦渊点燃了滨城。
陈王将此生攻下的最后一城,化作了自己的陪葬。
菁焱立于远山,看着自己亲手建起的竹林之城一寸寸化为灰土。火势凶残,却艳丽如花,焰尘与天河相接,宛若十年前一切开始的那个夜晚。
他的身后传来呜咽声。一对滨城的年迈夫妇自营地携手走来,老泪纵横:“菁焱首领,滨城没了……我们该去往何处呢?”
菁焱握住他们的手。
“滨城很快会重建,我保证。”他望向远处升腾的火星,淡淡地说,“世间没有什么会真的逝去。竹花不祥,但古书云,‘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完)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