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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雪记
文 扶兰 图 九遥
卷八 月不长圆花易落
依依脉脉两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
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
——吴融
八 群狼环伺
宋域沉以有穷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拜访了乌朗赛音图。
乌朗赛音图也只当他是有穷,将那格尔揪出来,当着他的面结结实实地抽了三十鞭子。
厅中众人一个个低头屏息,不敢稍有动静。
抽完之后,女奴要给那格尔敷药,乌朗赛音图挥手示意她暂且退下,转向宋域沉道:“听说你的医术不错,手中也有不少灵药。”
在乌朗赛音图的印象中,那些有名的道士几乎都通晓医术,无尽道人当年便有擅长用药之名,身为无尽道人弟子的有穷应该也不例外。
宋域沉还没有回答,那格尔已经眺了起来:“不必——”
宋域沉截断了他后面的话:“的确不必。术业有专攻,若论外伤,还是将军府中的大夫和药物更为灵验一些。”蒙古大夫治外伤的手段确实赫赫有名,这是众所周知的,用不着他来以德报怨。
乌朗赛音图看着他们,头痛不已,到底还是招来女奴给那格尔上了药,然后喝令其他人都退下去,准备和两个儿子好好地谈一谈。
那格尔不能坐,也不肯继续趴在榻上,于是昂着头笔直地站在那儿。宋域沉看他一眼,仍旧好整以暇地坐着,不紧不慢地说起自己的来意。
乌朗赛音图沉吟一会才答道:“这座道观你可以建。不过,我恐怕不能照看太长时间,所以,很多事情你都得和那格尔商量。”
宋域沉一怔,乌朗赛音图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由得仔细审视起乌朗赛音图的面孔来。生老病死,都可以从这张脸上看出个大概。宋域沉这才发现,乌朗赛音图其实已经老了,虽然看上去精神很不错,但整个人已经透出那种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反常的旺盛生机。
乌朗赛音图忽然道:“我这一族的男子,以善战而闻名于草原,却从来没有人活过六十岁,我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
那格尔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转头朝着宋域沉凶狠地低声吼道:“你不是号称修炼长生术吗?怎么一碰上真阵仗就没法子了?”
宋域沉反驳道:“我又不是神仙。”
他若真修得长生术,第一个要救的也应该是无尽道人,只是这时心中未免有些异样,似乎突然间压了一块石头。他无法不意识到,即便乌朗赛音图将他视为那格尔的磨刀石,也仍然是他幼年时最重要的荫庇,是昭文依存的另一根支柱。
乌朗赛音图没给他们继续吵下去的机会,紧接着说道:“在草原上,每一位族长死去,都会招来其他部落的窥伺,除非他的儿子们能够守住自己的这片草原。”
宋域沉默不作声。广宏子曾经为他讲解过蒙古制度以及入关之后的演变。蒙古各部虽然已经入关二十年,诸多方面却仍然坚守着蒙古旧制,各地的统兵大将俨然便是草原上的大族长,划地为治,代代相传,不许他人染指。即使是蒙古王廷,也不能像汉制王廷那样,对地方郡县指挥自如。兵力越雄厚的大将,王廷对他就越是优容。即使是汉人大将,也是父子相继,俨然藩镇,不容王廷侵夺自家的兵权与地盘。
相应的,这些统兵大将之间的明争暗斗,王廷也不会出面阻止。胜利者会将夺得的土地财产与户口上缴一半给王廷,以便取得王廷的默许。而失败者的命运,则无人关注。
乌朗赛音图统领三个万人队,其中一队是蒙古军,一队是由中原汉人、契丹、女真各族组成的探马赤军,一队是被称为新附军的前宋降兵。三个万人队多是久战精锐之兵,而宣州将军镇抚江浙西路,江东繁华富庶,又有流言说乌朗赛音图得了宣王的养女,也得了宣王府的宝藏。宣州将军府既有重兵,又掌大权,还有无数财富宝藏,不知多少人为此眼红。
宋域沉知道广宏子为他详细解释这一切的良苦用心,他始终不能真正切割开宣州将军府的一切,所以了解得越仔细越全面越好。
但直到今日之前,广宏子所说的这些,他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他也没有想到,原来整个宣州将军府都处在群狼环伺的危险中,若是没有足够的力量,迟早会被狼群吞噬。
看似风光的那格尔,其实与幼年时的自己并无真正的区别,只因这本是一个猛兽的世界。
乌朗赛音图又道:“那格尔还年轻,他需要一只有力的臂膀来扶持;摩合罗,你的根基还浅,也需要扶持。只有你们合作,在我死后,宣州才不会被其他人夺走。”
那格尔怒道:“我用不着指望他!”
宋域沉答得漫不经心:“宣州在谁手上,与我何干?”
乌朗赛音图淡淡地道:“你母亲不想也不能离开宣州。”
就像赵子昂只能呆在大都做他的学士一样,由宣王府教养过的昭文县主,也只能呆在宣州,安安分分地做她的昭文夫人。
宋域沉明白这一点,但仍坚持说道:“不论是谁来做这个宣州将军,相信他都不会贸然去为难家母。更何况,”他看看那格尔,嘴角浮起讥讽的笑意,“这位未来的宣州将军,或许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不能保证家母的安全。”
乌朗赛音图道:“没有了猎物,狼群就不会互相争抢厮杀了。”
宋域沉只怔了一瞬便哑然失笑,乌朗赛音图居然将他自己比作猎物!
那格尔显然也怔住了。
乌朗赛音图却又说道:“你们都已长大成人,草原上的野狼和高山上的苍鹰,追捕的并不是同样的猎物,为什么不能互相扶持?”
那格尔看向宋域沉,满脸不屑:“仙寿观就那么几个道士,再有本领又如何?”
他想,那些道士如何抵得过他手中的百战精兵?
宋域沉似笑非笑地道:“是极是极,的确不如何。”回头他便去将那格尔的亲兵队给废了,且看如何。
乌朗赛音图很是头疼,决定还是将他们两人分开来劝说。于是,那格尔被喝令退下。
乌朗赛音图重新转向宋域沉:“摩合罗,你不必有意激怒那格尔。不论现在还是将来,你都会需要宣州将军府的扶持。你并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很多牵挂。”
宋域沉默然不语。
他曾经在心中臆想了很多次,再次面对乌朗赛音图时,自己要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乌朗赛音图震惊诧异又遗憾失落,让那格尔气急眼红,让其余所有人都敬畏退伏。但是乌朗赛音图如此自然地面对他的再次出现,反倒让他预想过的种种手段都派不上用场了。
厅中只有他们两人了。宋域沉提出,不但要建一座道观,还要将昭文接到观中去居住。
乌朗赛音图同意让昭文出府休养,但那座道观不能由宋域沉自行修建,而是要由宣州将军府出资并征发民夫修建,度牒观产全都由将军府安排妥当,并以有穷的名号上报集贤院备案,节制宣州境内的所有道观。
宋域沉紧抿着嘴。乌朗赛音图知道他不乐意,沉着脸道:“摩合罗,不论你换几个名字、几个身份,也没有人会忘记,你是我的儿子!”
宋域沉低垂着眼帘,不肯回应。
乌朗赛音图并不放过他,步步紧逼:“无尽道人认定你是他前生的转世,你自己或许也这样认为。不过,不论你的前生与后世是什么人,这一世,你是我的儿子!”
宋域沉心中遥远得几乎已经忘却的委屈与愤怒刹那间涌了上来,他脱口说道:“我还以为,我不过是你丢进狼群里自生自灭的狼崽子!”
乌朗赛音图道:“养儿子就得像养狼崽一样!”
强壮的活下来,病弱的被淘汰。只有这样,这个狼群才能够在草原上生存下去。山中野兽,十之八九,也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宋域沉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他心中堵着的那口气,却令他无法让步。
而且,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活下去的办法。
在江南大大小小的城镇里,曾经有过卑田院,有过济慈院,有过漏泽园,有过医堂和药堂。无法谋生的老弱妇孺、寻不到出路的乞丐流民、注定客死他乡的游子……这些在猛兽的世界里都要被抛弃的人,却能够在这慈悲的怜悯之中,借着繁华的余晖生存下去。
正因为知道那另一种活法,所以才对这样的残酷更加不能释怀。
两人对视许久,却没有一个人肯先退一步。
终究还是宋域沉说道:“那么,你也不能指望,我会像儿子对待父亲那样对待将军。”
乌朗赛音图哈哈一笑:“我当你是儿子就成!”笑声未落,话题又是一转,“那格尔的儿子已经六岁了,摩合罗,你带着淮扬盐帮的那个姑娘回来,是打算成亲了吧?也是时侯了。”
宋域沉淡然答道:“这是我的事。”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失态了,简直就是在和乌朗赛音图赌气。难怪乌朗赛音图信心满满地说,无论如何,自己总是他的儿子。 但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选择、他的道路,乌朗赛音图也不例外。
九 还君明珠
为了修建宋域沉要求的这座道观,宣州将军府不但征调了大批石材木料以及江浙西路百余名工匠,就连历年积蓄也投入不少。负责调度安排各类物资的,是久违的辛夫子——宋域沉幼年时的算学先生。
宋域沉从昭文那里得知,因为辛夫子和他掌管的账房日渐重要,乌朗赛音图赐给辛夫子一名蒙古女奴,已经替他生了一儿一女。
宋域沉很不恭敬地想,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辛夫子对他的态度平和了许多?
辛夫子似是看出了他的腹诽,淡然说道:“有穷道长,昔日苏武牧羊十九年,卧冰饮雪,志节不改,仍难免为胡妇生子,何况我等俗人?”
宋域沉微微怔了一怔,神情不觉凝定下来。
辛夫子这番话以苏武自比,是否在暗示,即使低头屈膝,他也不会改了心志?
辛夫子这话一说,他身边那个小小少年立时脸色微变,低垂下眼帘。宋域沉眼角余光瞥见他捏紧了拳头,随即放开,几个呼吸之间,如此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显见心神不宁,又不肯让人发现。
宋域沉心中轻叹了一声。
这个少年,想必便是辛夫子的儿子了。据说辛夫子这个儿子,颇有算学天分,很早便跟在辛夫子身边打下手了,今天也不例外地跟了过来。而辛夫子的女儿,也自幼便被他以闺秀之学训诫教养,听说完全看不出那个蒙古女奴的影子。可是,混种之子在如今这样的情势之下,总是要面对很多有意或无意的风言风语甚至明刀暗箭,就像幼年时的宋域沉一样。即便是辛夫子自己,也会在无意中刺中儿子心里的梗节,让他又一次意识到,他终究是胡妇之子。
沉吟之间,宋域沉不觉喟叹道:“披发左狂,是为夷狄——”
那个少年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但是辛夫子也叹了一声,紧接着宋域沉的话说了下去:“衣冠礼仪,是为华夏——小公子,当年是辛某心思狭隘了。”他抚着自家儿子的头顶,“大郎,这句话你也要记住了。”
辛大郎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一脸严肃地重重点头。
宋域沉暗自叹息,他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他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不畏风雨,并且能够庇护昭文及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但愿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中,如辛大郎这样的孩童也能够幸免于难。
即使有宣州将军府全力操办,一座能够让宋域沉满意的道观要建起来,也还是需要时曰的。金城之被赋予重任,要将这座占地三十余亩、规模并不大的道观修建得浑然天成、固若金汤,外带藏锋蕴秀、蓄气养生。金城之被这样的重任砸得头晕目眩、诚惶诚恐,不免要全力以赴,不但自己吃住都在工地上,两名暗卫也被他当成信使,频频派回莫干山,替他向专司建造的天工堂以及教他阵法的三叔父请教种种问题。他白天督工,夜晚还得挑灯苦读,将今日所见所闻,与强行背诵记忆下来的诸多鬼谷秘册,以及宋域沉不知从哪儿弄来给他读的各派典籍相互映照,从中寻找出最适合这个道观的路径与阵法.再用笔蘸着清水在石板上反复演练,以备来日施工。
那些工匠看向金城之的目光,从最初的疑虑渐渐变得敬畏起来。
得道高人就是得道高人,哪怕年纪再轻,也不是寻常人能够相比的。
金城之此时只觉得万分辛苦,恨不能每日多出十二个时辰来。更让他痛苦的是,宋域沉经常会突然冒出一些新的要求,比如说,观星台的石梯可以是三十二级,暗含佛家三十二相之意也不错,不一定非得限定三十三级以代表三十三天;又比如说,昭文所居的佛堂,不必特意与道观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道观清幽,很适宜让昭文经常闲步养生;再比如说,那片小小的银杏林,还是不要圈进佛堂里了,留给道观中的药堂比较合适……
一个个计划不停地提出又不停地推翻重来,金城之几乎暴跳如雷。
可是每次他向宋域沉诉苦时,宋域沉都会笑吟吟地表示,他绝对相信鬼谷嫡系弟子的能力和潜力,以及金城之的天资和担当,这个重任非金城之莫属。
金城之只好一边咬着牙继续埋头苦干,一边暗自发誓,他再也不要担当第二回这样的重任了!
宋域沉住在宣州城旧有的一个名为三清观的小道观中,每日上午去查看正在修建的新道观,下午则在三清观附近的长春堂里坐堂诊病一个时辰,再到将军府中看望昭文,对外则说是将军府从外地请来为昭文夫人治病养身的方外高人——虽然曾经见过昭文的人,暗地里都在猜测宋域沉的真正身份,但至少没有一个人胆敢公开质疑,更没有人胆敢提起十余年前坠崖而死的将军府小公子。
有些事情,人人都知道,但没有人敢说出来。
长春堂附近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叶明珠就住在那儿,买了两名仆妇照看,深居简出,宋域沉会在离开将军府返回三清观时顺道看望她一下,那个时候,暮色渐浓,行人稀少,比较方便掩入耳目。
他不怕得罪盐帮,但是在弄清楚扬州那边现在的形势之前,最好还是让叶明珠隐藏起来。
叶明珠常常会显得焦虑而忧愁,心神恍惚,若有所思。
宋域沉觉得,也许她是在担心名义上闭门清修的外祖父和母亲会遭遇什么不测,然而内心深处,又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现在回想起来,叶明珠对他讲述从扬州城逃出来的前因后果时,神情之间颇有犹豫踌躇之处。
她似乎隐瞒了某些事情。
宋域沉知道,人人都有不想对外人言的秘密。仔细论起来,叶明珠与他其实只有幼年时的那点相识之情,某些事可能又关乎盐帮的机密,不肯对他明言,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原来所想的,要让叶明珠陪在母亲身边的安排,他却犹豫了。
倏忽已到六月末,昭文生辰将至,宋域沉一心想要为她寻一件可心的寿礼,早早便开始准备,寻到一尊尺许高的白玉莲花观音,派人专程送往普陀山,请了观音道院的住持开光加持,正好赶在昭文生辰前送回来。
叶明珠闲居无事,精心编了三十六根络子做寿礼。宋域沉一打开盒子便忍不住想笑,同时不免想起幼年时叶明珠送给他的祈福络子,心中不觉软了下来。
罢了,能够优容,就暂且优容下去吧。
昭文笑道:“难为她这番心思了,我只当她这样的姑娘不懂女红呢。”
宋域沉忍着笑意说道:“叶家姐姐的确不懂女红,只会编络子。”
昭文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心中却有隐约的忧虑。
阿沉对那个叶姑娘的确很好。只是,那个姑娘毕竟名义上还是淮扬盐帮的帮主夫人,而且正在被盐帮追拿。
再说了,阿沉现在是仙寿观的观主有穷。虽说上头没有师父管束,想还俗就还俗,可看样子阿沉似乎做道士做得很开心啊。
以叶明珠的身份,并不适宜出现在将军府中,因此寿筵当晚,她仍是独居小院。
夜静筵散,宋域沉经过那座小院,忽然觉得,这样冷清孤寂的一个院落,倒与母亲所住的小院有几分相似。他心念一动,不觉对那小院格外关注起来。
他耳力敏锐,此时夜深人静,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两名仆妇的呼吸,叶明珠的房间里却寂静无声。宋域沉正想感慨叶明珠的功力大有长进,心中却突地一跳,转过头与鹰奴对视一眼。
叶明珠不在房中!
宋域沉立时沉下了脸。
乌朗赛音图的秘营,在宣州也算得上是耳目通灵,盐帮若真的找上门来,应该是瞒不过秘营的;而且叶明珠自己也非易与之辈,稍有异常,她必会呼救,惊动宋域沉留在三清观的仆役侍卫前来援手。
更何况,叶明珠手中还有宋域沉留给她防身用的迷香和淬了毒的手弩,院墙上与墙根处缠绕的野蒺藜丛中,又放养了几窝毒蝎,若有人不经过院门,想要越墙而入的话,很难逃过这些被训练得格外敏感易怒的蝎子的毒钩。
这样的安排不能说不周到,但是谁也防不了叶明珠自己跑出去!
幸好他为了防备叶明珠被人掳走,还留了一手,连叶明珠也没有告诉,以免她知道此事后会露出破绽。
宋域沉召唤了一只乌鸦。
自从在江陵仙游观中召来鸦群,帮助他顺利脱险之后,宋域沉便对这处处可见的不祥之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至一地,他总要仔细观察调教当地的鸦群,慢慢发现,其实这不祥之鸟,比其他任何鸟儿都更聪明,难怪女真人将它们奉为神鸟,也难怪它们总是能够及时发现种种不祥之事。
所以,每到一地,宋域沉都会挑出几只特别聪明或是特别乐意与他亲近的乌鸦,好好地驯养一番,给它们起名字、投食、聊天,有时还会召到手上来逗弄一番。
叶明珠的那个小院后头,有一株老楝树,树上栖了一窝乌鸦。宋域沉在安排这个小院时,便看上了其中一只小巧机灵、刚刚成年的乌鸦,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叶,驯养三天,让它记住叶明珠,然后再训练它关注叶明珠的行踪。
那只名叫小叶的乌鸦被吵醒之后,嘎嘎抱怨了好一会儿才振翅飞来,在宋域沉手掌上摇头摆尾地摩挲一阵,吞了一粒食丸,这才打起精神,引着宋域沉向城东方向行去,最后落在一家杂货铺的后院院墙上。
宋域沉又喂了它一粒食丸,放它离去,自己则跃上院墙,阴沉着脸,打量着那个尚有灯光的房间。
那个房间里,’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一人正是叶明珠,另一人是个年轻男子。两人似乎起了争执,情绪激动,但也没忘了压低声音。
宋域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昭文和鹰奴每次问他是否喜欢叶明珠时,他都毫不犹豫地摇头,但是他一直认为,他和叶明珠之间有着十分亲密的关系,除了叶明珠的外祖父和母亲,自己应该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然而现在他感到了被背叛的愤怒。
察觉到宋域沉的心绪不太稳,鹰奴伸手在他肘下一托,带着他飘落在院中,悄无声息地站到了窗外。
叶明珠正在怒斥费家父子的狼子野心以及那位史师兄的为虎作伥,如果有人胆敢加害老帮主和她母亲,她必定要十倍报还!
那位史师兄则极力为自己和费昆仑辩解,不过倒没怎么提起作为主谋的费正义,只向叶明珠反复诉说,费帮主没有恶意,而且已经控制住扬州那边的局势,只要叶明珠回去,必然可以澄清罪名,光明正大地成为淮扬盐帮的帮主夫人。前段时间的追拿令,是几个对老帮主不满的长老和堂主趁着费帮主被迷香放倒之际擅自发出的,费帮主一醒来便将傅老帮主和傅慈姑从费堂主那里救了出来,送到清净地方好生安养。这些日子,费帮主因为刚刚接任,被帮务缠住脱不开身,所以不能亲自来宣州迎接,还请叶师妹千万不要怪罪。
听到此处,宋域沉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同时意识到,那位新任帮主费昆仑对叶明珠的态度很可推敲,而叶明珠的反应也颇为可疑。
证实了原先隐约的猜疑,宋域沉心中不无失落的同时,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原来如此!
房内两人反复争执,宋域沉觉得再听不到什么新内容了,于是轻轻地在窗棂上敲了敲。
房里争得正激烈的两人,立刻呆住了。
宋域沉轻声说道:“叶家姐姐,有客人的话,为什么不请到家中好生招待呢?”
他说得轻言细语,客气婉转,那位史师兄却不由打了个寒战。
叶明珠则仓皇失措,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宋域沉说完这句话便施施然离去了,想想叶明珠两人此刻的表情与心情,他突然间觉得很轻松。鹰奴也微带笑意,很是为他高兴。
小观主前些时候的心情可不算太好。
宋域沉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因此,第二天清早,那位史师兄迫不及待地前来三清观拜访宋域沉时,却被告知,宋域沉一早便出城监工去了。等到下午,那位史师兄赶往长春堂想要见一见宋域沉,又被拦在门外,说有穷诊病时概不见客。待到宋域沉从长春堂出来,史师兄急急忙忙地上前说话,却被鹰奴挡了开去,喝道:“盐帮的内务盐帮自己处理,休来搅扰!”
史师兄连连受挫,按捺不住,反驳道:“有穷道长早已插手盐帮内务,此时又何必撇清?”
叶明珠当日在喜堂上捏破的迷梦香丸效力惊人,后来费正义一查,便查到了有穷身上。若不是顾忌到有穷如今呆在宣州,宣州将军府对有穷的态度实在太过亲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盐帮只怕早已打上门来。
鹰奴却不以为意地答道:“小观主乐意便插手,不乐意便放手,如此而已。”
史师兄还要纠缠,鹰奴不耐烦地扣住他左肩胛,略一用力,史师兄几乎痛昏,被鹰奴毫不留情地摔了出去。
史师兄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肩骨欲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宋域沉悄无声息地到了他的窗外,让向来自视颇高的史师兄大大吃了一惊,等到回过神来,又觉得有穷不过是轻功过人罢了,威慑他人靠的也不过是无尽道人留给他的那些奇药和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的庇护而已。
但是今日相遇,鹰奴一出手便让他没有还手之力,扣住他的肩胛时,雪山崩塌一样的巨大压力逼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样的恐怖感觉一回想起来便觉得悚然心惊。
意识到这一点,史师兄不敢再直接去找宋域沉,转而去见叶明珠,将鹰奴说的那句话略略做了一点修饰,对叶明珠说,有穷不会一直庇护她,她必须早做决断。
叶明珠本来就因为瞒着宋域沉去见史师兄而心存愧疚,被宋域沉当场揭破之后,更是心虚得不敢去见他。听了史师兄这些话,她踌躇许久,还是决定去向宋域沉解释一下她为何会偷偷地去见史师兄。
叶明珠想在第二天清早去见宋域沉,然而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夜深入静时,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拿着赵安的信物敲门求见宋域沉。
那少年自称姓冷名小泉,宋域沉看他的形容举止、呼吸吐纳,显然是内外兼修,以他的年纪能够修习到这等程度,不知与乔空山的秘药可有关系。
冷小泉正正经经地敲门拜访,是因为赵安告诫过他,不可自恃轻功了得,贸然闯入有穷所居之地。乔空山与韩迎两人教出来的弟子,还不知会在居处安排下什么样的阵仗来对付不速之客。
冷小泉给宋域沉送来一封信。
一拿到手中,宋域沉便知是赵安亲笔。其实他只见过一次赵安的手书,不知为何印象深刻,决不会认错。
赵安的信中详细说明了叶明珠之事的来龙去脉,大体上与叶明珠所说的以及宋域沉派人打听到的没有什么出入,只是多了几件事情:
叶明珠当年被带到盐帮之后,便拜了一位盐帮长老为师,费昆仑是她大师兄,平日对她多有照顾,二人相处甚欢。
叶明珠被掳到芜湖时,费昆仑恰好不在,叶明珠脱险之后,费昆仑的行事风格明显有了变化,以前对盐帮事务不太上心,只专注于修习武功、教授师弟师妹,此后则全力笼络盐帮年轻一辈,史天瑞也就在这个时侯成为了费昆仑的心腹之一。
费正义原本打算自己夺了盐帮帮主之位,但是他在盐帮中其实不如费昆仑更得人心,而也是费昆仑自己坚持娶叶明珠为妻,并且当着盐帮各位长老与堂主舵主的面立誓,日后必定将帮主之位传给自己和叶明珠所生之子。
当日喜堂上,费昆仑离叶明珠太近,迷梦香的效力又太强,费正义事先骗他服下的迷香解药不太管用,但叶明珠并没有挟持加害近在身旁、已被迷倒的费昆仑,而是舍近求远去对付费正义。
而费昆仑刚刚接掌帮务,便将傅老帮主父女以清修之名保护起来,现在费昆仑正在极力说服费正义收回对叶明珠的缉拿令,理由很充足——为了尽快捏合盐帮新旧两派人马,收拢人心,整理帮务,以免外敌窥伺。
在信中,赵安评说费昆仑年纪虽轻,但是为人爽快,处事公正,在盐帮年轻一辈中威望极高。便是年长一辈,大多也承认自家子弟不如他。盐帮之中,虽然不少人对费正义不满,但对费昆仑的印象还不错,如果费昆仑与叶明珠真的成婚,盐帮的内乱或许指日可平。
对照那天夜里听到的叶明珠与史天瑞的对话;宋域沉恍然明白,叶明珠为什么会偷偷溜出去见史天瑞了。
在叶明珠心中,费正义可恶可恨,但费昆仑是值得信任的,他派来的信使自然不能不去相见——哪怕冒着开罪宋域沉的风险。
将赵安的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注意到落款日期,宋域沉忽而问道:“你到宣州多久了?”
“五日。”冷小泉脱口而出后,立刻意识到宋域沉问这句话的真正用意,赶紧解释道,“赵师妹说,一定要等到费昆仑的使者见过叶姑娘,而观主又发现这件事情之后,才能将信交给观主。”
宋域沉微微一怔。
他明白赵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叮嘱。赵安不希望她的信会影响甚至左右自己的判断。
这样体贴入微的尊重,宋域沉能够理解。疏不间亲,在赵安和其他许多人看来,叶明珠与他的确关系亲密,即使赵安算是他的表姐,也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赵安一定要等到宋域沉亲自发现叶明珠不曾言明的某些关键,才将这封信交给他。
宋域沉的确能够明白赵安为什么会这样做,然而明白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莫名的郁闷。
停了一停,宋域沉才收起信,转向冷小泉道:“姑苏赵府的好意,有穷铭记在心,将来必当报之。”
冷小泉直愣愣地答道:“赵师妹说,你记得她的人情就好。”
赵安的意思是,这是“她”送给宋域沉的人情,而非姑苏赵府。
宋域沉心下诧异,忽而想到广宏子对他讲过的姑苏赵府如今的情形。迁居南荒之后,家主赵鹏为了广结善缘,纳了好几位土著贵女,各宅夫人及其子女之间的争斗,往往与南荒各土邦之间的争斗连成一体,能够从中脱颖而出的,都非寻常之辈。
赵府本宅在南荒的大邦吕宋,赵安的生母便是吕宋土王之女。姑苏赵府向来子嗣艰难,即使是女儿,也十分看重,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之便,赵安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赵鹏的亲自教养。只是其他各宅虎视眈眈,从未放松过对赵安与她年仅七岁的同母幼弟赵宁的窥伺。若非赵安自幼聪敏机灵、善察人意、善动人心,颇得赵鹏看重,又甚合东海公主心意,与东海弟子来往密切,只怕她连这大小姐的位置都难以坐稳,更不用说被派回江东主持赵府产业了。
看起来长袖善舞,所到之处风生水起的赵安,其实与宋域沉的处境是这般相似。
他选择了逃离宣州将军府,而她选择了留在姑苏赵府。
但他们都不能不想方设法地飞快成长起来,同时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盟友,好让自己在与诸多兄弟姐妹的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宋域沉在恍惚之间觉得,他与赵安相识未久,寥寥数面而已,但奇怪的是,他能够轻易理解赵安的所思所想,明白她的所作所为。
就像赵安能够明了他的所思所为一样。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让他的心境变得平静愉悦,隐隐约约之间,被背叛的愤怒似乎也变得淡薄了许多。
所以,当再次见到叶明珠时,宋域沉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听她讲述来意。
叶明珠的解释半遮半露,大意是说,费昆仑对她没有恶意,但是费昆仑也有很多难处,因此,她为了外祖父与母亲的安全,还是决定回到扬州去,帮助费昆仑安抚盐帮。
叶明珠觉得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宋域沉冒着开罪盐帮的风险帮了她,她却动摇退缩,枉费了宋域沉这一番好意。
她不会忘记,每次见到宋域沉时心中生出的那种身不由己的欣喜,仿佛在海上突然遇见缥缈仙山,在荒野中突然看见百花盛开。
那是太过熟悉亲近的费昆仑从来没有给过她的感受。
然而,在她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一次,你应该选择那个最爱护你的人,选择接受而不是给予。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再辛苦劳累地追逐在另一个人身后了。
她知道费正义不怀好意,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会处境艰难,可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费昆仑对她的心意,就像她坚信宋域沉总能够在危难之际帮助她。
宋域沉默然注视着她,良久,缓缓说道:“费家父子各有主见,各有一班人马,争持不下,你会变成他们角力的砝码。傅老帮主的分量,恐怕还是抵不过费正义拉拢的外援。”
叶明珠抬起头,轻声答道:“盐帮百年经营,根深叶茂,不会轻易便被外来人夺了基业,哪怕费家父子大权在握,也需要以厚待我来招揽人心。”
一如镇守宣州的乌朗赛音图厚待昭文。
宋域沉忽而说道:“叶家姐姐,我认你为义姐可好?”
隐在暗处的鹰奴听得分明,不觉暗自皱眉。他不太明白,小观主为何对这位叶姑娘如此温和容让,似乎叶明珠总能踩中小观主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不忍也不愿拒绝。
叶明珠怔了一怔,明白了宋域沉的用意,不觉心绪翻涌,几欲落泪,终究还是微笑摇头:“多谢你了小七。真有危急之事,我必会向你求援,不过那个大泥沼,你还是不要陷进去了。”
她不愿太过牵累宋域沉。
更重要的是,不见可欲,则心不乱。她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可再牵绊不清,徒增伤感。
宋域沉看着面前神情严肃、郑重其事的叶明珠,对视许久,终究还是一笑:“好。”
有无名分,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义姐义弟一说,倒是他着相了。
他们之间一直有着某种奇特的牵绊,以至于让宋域沉暗暗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牵绊网罗在尘世之中,屡屡想要挣脱,又生出不舍之心,徘徊犹豫,不能决断。
现在终于尘埃落定。
宋域沉觉得惆怅失落,却又有着莫名的安宁与平静。
十 淮扬盐帮
宋域沉不会让盐帮如此轻易便将叶明珠接回扬州去,通过那位吃了苦头、长了记性的史师兄传话,必得费正义或是费昆仑亲自带着至少四位盐帮长老前来宣州迎接,这边才肯放人送亲。
扬州那边,费氏父子意见不合,费昆仑既要应付费正义及其部属,又要安抚傅老帮主的旧部,一时之间无法脱身。而且他以为,待到盐帮内部都整合完了,再让叶明珠回扬州比较安全,因此他很有耐心地与宋域沉互派信使,同时也没忘了让史师兄对叶明珠解释他的这番用意。
赵安的消息,与宋域沉手下打听来的消息,隔一段时间便会送到宋域沉手中,让他得知,费昆仑的确正在成功地收拢盐帮人心。
虽然未曾谋面,宋域沉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新任帮主的确有些手段和门道。
费正义则一直不曾答复宋域沉的要求。
宋域沉也不心急,稳坐钓鱼台,他近日在忙另—件大事。
决定在宣州建一座道观奉养昭文以来,宋域沉便派人在江东各地搜罗十岁左右的孩童,打算亲自教导成才,以便于护卫无尽观。
因着江东时局动荡,纷争不断,流离无依、全家被掠卖为奴的平民为数不少,按照宋域沉的吩咐,派出去的人只买与家人一起发卖的孩童,并送往宋域沉幼年时养虎驯蜂的那个庄园里。
那个庄园已经拨至新道观名下,宋域沉从宣州城中移居于此,以便教导这些孩童;他们的家人则送往乌朗赛音图拨给道观的那五个村落居住,或是务农,或是在修建新道观的工地上做活。而被宋域沉点检之后,认为不宜习武的孩童也被送往工地,每日跟随修建道观的工匠做活学艺——再怎么资质低下,做个小工也还是绰绰有余,何况有些孩童天生便适宜学习这修建之术。
金城之因此又有了新的任务,烦恼不堪,但是宋域沉以“教学相长”为名,强行压着他每日里抽出时间亲自去教其中十几个资质最佳的孩童。
买回来的孩童宋域沉留下了四十七人,又从那五个村庄里选出了三十四名孩童—起教导。
八十一名孩童,依其资质不同,被分为九队,七队男童,两队女童,每队人数不等,各配一到两名年长的侍卫看顾监管,分别习练弓马骑射、长短兵器、拳脚与暗器等,每日又有一个时辰专习书算医膳等日用之术。宋域沉在每一队中挑出一个未必最聪颖,但一定会将他的要求尽力做到的孩童,赐姓命名,亲自教授,每个动作务求准确无误,再由这九人各去教授每队余下的那些孩童。宋域沉只在每日清晨检查一遍,赏优罚劣。
鹰奴去看过几回。让他困惑又惊诧的是,宋域沉教给那些孩童的,都是一些极其简单的动作,然而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那些孩童便似乎有了脱胎换骨的迹象。例如学暗器的那一队女童,已经可以将柳叶镖、梅花钉、流星梭都使得初初有个样子了。
鹰奴转过头来问道:“这样训练下来,不出三年,便能以一当十了。如此妙法—一”
宋域沉轻叹一声,接着鹰奴的话道:“名为‘永字八法’。”
看似干变万化的各家武技和无数招式,被当年那位明先生拆解归纳为一些基本的技能或者动作,这些被拆解开来、化繁为简的动作招式,被明先生称为“永字八法”——每一个字,都是由永字八法的基本笔画构成,八法既熟,这世间所有字符,都可以写得;每一套武技,都是由基本的动作组成,将这些基本的动作练到熟极而流,便可以化简为繁,以简驭繁:
只是,“永字八法”提炼出来不久,明先生便坐化了,来不及将这样美妙的设想检验完善;而无尽道人的尝试又并不成功,毕竟知易行难,“因材施教”一词尽人皆知,但又有几人能够从万千人群中辨认出资质最合适的那些孩童,选择与他们的心性骨格最相宜的招式套路,拆分成简单的动作,再为每个孩童安排最合理的修炼方法与进程?诸多颇为关键的细节其实并不在明先生的札记里,而是在他的头脑中。因此这“永字八法”一直搁置在那儿,直至宋域沉重新捡拾起来。
听完宋域沉简要的解释,鹰奴不免感慨:“果然是奇思妙想!”只不过他很快又生出新的疑问,“如此教导弟子,成才固然极快,恐怕未免失之粗放,难成大器。”
宋域沉失笑:“我何时说过这些人是我的弟子?不过是侍奉的道童与婢女罢了,将来成龙成虎,还未可知。”
他现在正当青春年少,只觉前路如日光初升,很难想到弟子这样长远的后继之事,不过是为正在兴建的道观训练人手而已:
当然,眼看着这些孩童从一张张白纸,渐变为初见凤骨笔力的画卷,还是很令人愉悦的,
鹰奴忽而皱了皱眉,宋域沉也扬眉望向庄园外:
不过片刻,侍卫来报,有人强行闯过第一道关卡,在第二道关卡前停下,要求拜见有穷。
宋域沉打开递上来的拜帖。
稍稍有些令他意外,这居然是费正义亲自前来拜访!
闯第一道关,是为显示实力;停在第二道关卡前,是为了表明善意与尊重。宋域沉大概明白了费正义的用意,想了一想,让鹰奴到关卡前去迎接。
费正义显然知道鹰奴的身份地位,对于鹰奴亲自来迎接,表现得很是满意甚至欣喜。
宋费二人分宾主坐下,斟茶的侍童退下后,正厅里只剩他们两人——鹰奴现在总是藏身于暗处,以免让人觉得小观主处处离不开他,不能独当一面。
费正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观主。当年匆匆一面,他从未想过,乔空山那个年幼的弟子这么快便能够与他平起平坐。
宋域沉也在打量费正义。当年淮扬制置使李庭芝的部将众多,宋亡之际,或战死、或殉难、或降元、或遁世,如费正义这般带着一大批旧部投身盐帮,如今还篡夺了盐帮大权的,的确罕见。
如此人物,怎么突然对一个后起之辈表现得这般谦逊了?
费正义放下茶盏,双手扶膝,注视着宋域沉时,恍然如林间猛虎跃跃欲起,宋域沉微微眯起眼,轻抚着椅上扶手,心下沉吟。
费正义缓缓说道:“费某接到观主的信后,十分不解,有穷观主何以要如此为难盐帮?”
宋域沉答得淡然:“盐帮与我全无干系,在下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给故人一个未来的保障而已。”
费正义紧皱眉头:“这也正是费某不解之处。无论乔道长还是无尽道长,似乎都与傅老帮主没有深交,何况傅老帮主还欠了乔道长不少人情。有穷道长何以对叶姑娘如此另眼相看,为此不惜开罪盐帮?”他原以为有穷对叶明珠别有用心,暗生情愫,今日一见,便知不是这么回事,这就更让他困惑了。
宋域沉答道:“先师洞察天机,自然有所指示。不过天机不可泄露,有穷唯有顺应天命,不敢贸然声张。”
他可没有说谎。在冥冥之中,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对叶明珠如此温和容让,希望叶明珠此生能够平安喜乐,的确是因为有种难以言说的前因前缘,牵动着他做出这种种努力。
费正义则暗骂了一声。有穷这话,根本什么也没说清楚,然而却堵得人无从质问,毕竟无尽道人声名在外,谁也不敢说那个神神叨叨的老道究竟有没有洞察天机。
宋域沉却反问道:“原以为费堂主此来是兴师问罪,不想堂主如此客气,倒是让有穷心中不解……”
费正义心中郁闷。宋域沉的相貌与幼时相差不大,是以数年前他看过江陵仙游观与芜湖老君观发出的悬赏令上的画像后,便知这正是他当年曾见过一回的乔空山的宝贝徒弟。只是此后又隔数年,沉寂无声,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小小少年,直至突然冒出个无尽道人的传人有穷,暗助叶明珠摆了他一道,一查之下,才知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居然变成了无尽道人的徒弟。
一路追查下去,有穷身后渐渐显露的庞大阴影令他悚然心惊。
无怪乎有穷胆敢毫无顾忌地插手盐帮帮务,又将叶明珠扣在宣州,传信要盐帮帮主与长老亲自来接。
他必须在有穷成长为无尽道人那样威慑整个道门的庞然大物之前有所作为。
费正义稳住心神,重整气势,正色说道:“有穷观主,请问你究竟意欲何为?”
宋域沉微笑:“费将军在盐帮中苦心经营二十年,现在终于占据了半壁江山,虽无帮主之名,却有帮主之实。令公子执掌大权,还可以传给子孙,请问将军又意欲何为?”
费正义额上青筋暴起,却又咬牙忍了下来。有穷既然和抱朴观那个耳目通天的广宏老道是莫逆之交,那知晓自己的身份来历并不足为奇;而即使有穷的身世复杂,又与宣州将军府关系密切,现在当面揭破,其实已经说明他不会公然宣扬此事。
费正义吐出一口长气,略略向后靠在椅背上,从容答道:“观主既知天机,自然也能知晓费某的苦心何在。不过如今只有堂主再无将军,观主还请慎言。”
费正义答得含糊,宋域沉凝神不语。
派往扬州的探子送来了费正义、他的旧部以及费昆仑的画像和资料。费正义当年在淮扬制置使李庭芝麾下时,性情沉稳,平曰行事并不显山露水,但每逢大战,必是留守本营策应前线之人。因此,在盐帮夺权之事上,费正义表现得如此急迫激进,很是令人不解,反衬之下,向有宽厚之名的费昆仑稍退几步,便可以轻易收拢人心了。这怎么看都像是费正义有意为之,目的便是替费昆仑铺路架桥,即使是亲生父子,大权当前,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也极其罕见。而且令宋域沉心生疑虑的是,费昆仑的画像似乎总令他感到有些违和之处,他觉得自己最好亲眼看一看这个人。
宋域沉审视费正义好一会儿才道:“费堂主深谋远虑,当然无需他人多事。不过,为长远计,堂主想来知晓应该如何对待傅氏旧部。令郎当日在喜堂之上的誓言,不但盐帮中人会铭记在心,在下也将拭目以待。”
当日费昆仑在喜堂之上当众立誓,将来定将帮主之位传给他和叶明珠所生之子,若能守誓,费氏才算是真正在盐帮中立稳足跟。不论费正义图谋的是什么大业,也得先立稳了足跟再说。
费正义坦然答道:“既已立誓,自当守之。”
宋域沉微微一笑。这个誓言,费正义其实也是乐见其成吧?不过是要借费昆仑之口说出来而已。他旋即说道:“他日费帮主明悟之后,必会感谢堂主用心良苦。”
在这个至为关键的问题上达成共识,厅中气氛立时缓和下来,不再剑拔弩张。
闲谈几句,宋域沉忽而问道:“听说当年追随堂主人盐帮的淮扬军将士共计三百余人,二十年后,尚有二百三十余人,不知其中共有几人如堂主这般,与盐帮旧人结成儿女亲家?”
费正义没有去追究宋域沉为何会知晓此等秘事,心中略一盘点:“大约二三十人吧。”
盐帮旧部固然往往不太乐意与外来者联姻,而淮扬军旧部虽然投身盐帮,但许多人私下里还是很瞧不上这些江湖草莽,也不太乐意与盐帮旧部来往密切,更热衷于联络旧日同僚手足,儿女婚事自然也有明显的偏向。费正义本心其实也不愿意让费昆仑迎娶叶明珠,总认为草莽之后不足以匹配费昆仑,只是费昆仑坚持如此,而叶明珠背后又有了有穷这个强援,费正义才勉强改了主意。
宋域沉倾身向前:“令郎与叶姑娘的婚事,难道不曾让堂主有所感悟?”
费正义憷然心惊。
宋域沉又道:“盐帮旧部、淮扬军将士以及其他各部投入盐帮的将士,并非蒙汉之别,原无切齿之恨,长远大计面前,细枝末节何必计较?堂主若能强令双方联姻,不必到三代后,盐帮上下便将浑然一体。有联姻所生的年轻一代做支撑,费氏一脉才能够长远立足。”他笑一笑,“当然了,堂主身份所限,令郎又新任帮主根基未稳,或许尚不能令行禁止。若堂主有意,有穷愿助一臂之力。”
费正义不无疑虑地看着他:“观主大才,居然可以左右盐帮内务!”
儿女婚姻之事,便是盐帮帮主也没有强行做主一说。
宋域沉只微笑道:“事关重大,还须费帮主与诸位长老亲自商量。堂主可以带个口信过去,只说‘淬盐丹’三字即可。”
费正义毕竟是外来者,难以知晓盐帮真正隐秘之事,但见宋域沉郑重其事,心知这“淬盐丹”必定对盐帮关系重大,仅从丹名来看,便足以引动盐帮之心。既然已经确认宋域沉不过是为了确保叶明珠未来的地位,对自己所图大事又心存善意乐见其成,费正义也不多言,当下应诺,他会尽快返回扬州,督促费昆仑与诸位长老来宣州一行。
十一 无尽观
新道观上梁前两日,费昆仑与四位盐帮长老抵达宣州,拜访宋域沉。
宋域沉仍是在正厅门前相迎,盐帮几位长老颇为不满,以费昆仑的身份,有穷即使是一派之尊,也应该打开中门亲自出迎。
宋域沉扫视众人一遍,目光落在费昆仑身上,微笑道:“帮主远道而来,有穷未能远迎,还请见谅。”
费昆仑抱拳谦谢:“观主客气。有劳观主数次搭救内子,费某这里先行谢过了。”
在见到宋域沉之前,他和其他盐帮中人一样,都以为有穷对叶明珠如此厚待是别有用意,及至今日相见,方才觉得,有穷此人恐怕不会有如此世俗之念,打量他时,更多的是审度而非敌视。
谁家男儿,娶妻时不曾被岳家刁难几回?
所以费昆仑坦然面对着宋域沉的反复打量。几位长老虽然心中不满,但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也忍了下来,不曾抱怨。
侍童奉茶后退了下去。众人寒暄几句,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瞿长老将话题转向了费昆仑与叶明珠的婚事,宋域沉摆摆手道:“我乃方外之人,这些凡俗之事,有贵帮操办即可。”
他选择放手,并不意味着就会毫无芥蒂、欢欢喜喜地操办这桩婚事。
瞿长老脸上僵了一僵。不提婚事,那就只能谈淬盐丹了。
提及此事,宋域沉慢慢解释道:“当年先师与傅老帮主的师父以平辈论交,曾经就淬盐之法指点过傅老帮主一二。不过先师乃方外之人,向来不看重这些俗务,因此一直不曾对我提起,这一回若不是要与贵帮打交道,须得查阅本门典藏,还真不知道这一点渊源。”
这点渊源的确是书奴翻阅典藏,查明有关盐帮的事务时翻找出来,不久前才送到宋域沉手中的。
淮扬盐帮制盐之术,一为晒盐,一为煮盐。晒盐须待晴好之日,若遇阴雨便会延误成盐时间;煮盐需费大量木材,而盐场附近的树木早已被砍伐殆尽,因此盐帮不得不从远处运送木材,耗资不少。
无尽道人当年在海滨起炉炼丹时,偶然炼出了一种丹药。将其点人海水中,无论是晒盐还是煮盐,都能够将成盐时间缩短一半以上,因此无尽道人将这丹药命名为“淬盐丹”。当时正在海滨历练的傅老帮主师徒深知这淬盐丹的厉害,于是与无尽道人订立契约,三十年之内,任由盐帮用这淬盐丹牟利,盐帮每年须向葛岭抱朴观供奉黄金百两——无尽道人将这百两黄金存在广宏子处,以备他下榻杭州时的花销;三十年后,另订契约,约若不成,无尽道人不会收回丹方,但是可以将丹方出售给其他人。
若论淬盐丹之利,每年黄金百两委实太过少了。只是这丹方用料繁琐,工序复杂,不是无尽道人这等炼丹制药的行家,炼制极其不易,故而无尽道人不为己甚,只收了百两黄金便将丹方给了盐帮。盐帮丹方在手,自己一时无法炼制,又不敢将丹方交给丹鼎派的道士,唯恐万一泄露,被他人得去这淬盐之利,于是先秘密收藏着,打算等到盐帮自己的炼丹师学成之后再行炼制。
此后世事变易,乾坤倒转,盐帮基业费尽辛苦才得以保全,一时之间顾不上这淬盐丹,直至局势初平,才将淬盐丹的炼制重新捡起来。只是盐帮自己的炼丹师终究人数太少,修为不够,这淬盐丹数量始终有限,所用不多,因而外人不知罢了。
无尽道人有个好习惯,他知道自己不耐烦操心这些俗务,忘性很大,所以凡事都喜欢用纸笔记下来,留个白纸黑字的凭据,然后交由书奴打理。仙寿观的藏书阁中,保存着不少无尽道人弄回来的文书单据,大半已无用武之地,但偶尔翻出一样得用的来,比如与盐帮的这个契约,便足以让对方憋屈了。
宋域沉不待几位脸色颇差的长老有所反应,紧接着说道:“先师当年留’下了为期三十年的契约,似乎三年前便已到期。”
说完之后,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瞿长老等人。
瞿长老一颗老心几乎提了起来:“观主的意思是—一”
宋域沉笑一笑:“费堂主想必已经与各位长老商量过了,瞿长老又何必明知故问?有各位长老出面,想来无论盐帮旧部,还是淮扬军旧部,都会遵从费帮主之令,世世通婚,永结同好。为表庆贺,我愿以淬盐丹的改良丹方为叶姑娘陪嫁,使其传之子孙,壮大盐帮基业。”
瞿长老错愕之下本能地重复了一句:“改良丹方——”他曾经负责此事,自然知道无尽道人原本的丹方有多令人烦恼痛苦。
宋域沉道:“原本的三十七道工序,可以简化为二十三道。”
淬盐丹是当年无尽道人偶然炼出,随手便给了盐帮,不曾经过锤炼精简,是以繁琐不堪。宋域沉一拿到这丹方便着手炼制,反复试验,最终简化为十六道工序,不过考虑到盐帮炼丹师的手法很难与他相比,推演之后,又将工序定为二十三道。
二十三这个数字,让瞿长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心中迅速推算着,如果淬盐丹能够大量炼制,制盐速度加快一半以上,随之将带来多少收入,越算越是心情激荡,满脸红光。
宋域沉微笑着向后一靠:“当然,我们需要重新立契。”
白纸黑字,才能传之久远。
这份新的契约由费昆仑亲笔书写,在场六人签名,金城之被拉来做了中人,文契中约定:丹方是叶明珠的陪嫁,只可传给叶明珠的子嗣,这一点将由宋域沉监管,如若违约,宋域沉或他的弟子有权收回丹方并售给他人;而盐帮以丹方淬盐牟利,只要交给叶明珠什一之利,宋域沉也不会加以干涉。
契约之中根本没有提到强令联姻之事,然而叶明珠手握丹方与什一之利,只要她在一日,便能够强力推动盐帮旧部与淮扬军旧部的联姻。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份费正义已经提前签好字的密约,由金城之和宋域沉做中人,费昆仑做保人,费正义代表淮扬军旧部,四位长老代表盐帮旧部,在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约定此后三十年内,淮扬军旧部嫁女娶媳必得盐帮旧部之家,盐帮旧部也不得无故拒绝联姻,违者将被逐出盐帮;联姻子女,将会优先获得淬盐之权与淬盐之利。
齐之以刑,导之以德,慑之以势,诱之以利。
如此数管齐下,想来盐帮不能不遵诺守约。
费昆仑等人在宣州城中另有下榻之处,此事既毕,便告辞离去。
临别之际,宋域沉送了费昆仑和四位长老每人一样称手的兵器。费昆仑一接过送给他的那柄短剑,脸色便变了一变。
宋域沉似是不经意地道:“这是前朝理宗皇帝赐给淮扬制置使李庭芝的一柄佩剑,名为‘德彰’,李帅得剑之日曾经说过,欲以此剑,传之子孙,唯愿李氏一族,永彰令德。今日赠给费帮主,也算是物得其主。”
费昆仑握剑的手不觉颤抖了一下,随之将短剑收入怀中,郑重地抱拳致谢:“多谢观主赠剑,费某定不负此剑之名!”
待到费昆仑一行离去,鹰奴才问道:“小观主,你已经确定了?”
宋域沉微微叹了一声:“我只能确定费昆仑的确是将门之后,也的确与费正义并无血缘之亲。不过能够确定这两条,其实已经可以推断出,费昆仑是谁人之子,才能让费正义如此不遗余力地一路扶持。”
是的,宋域沉确信,费昆仑是李庭芝之子。
费正义如此煞费苦心,将李庭芝的儿子改名换姓扶上盐帮帮主之位,还想方设法要传之久远,其用心也就可想而知了。
唐末之际,统率数十万大军转战万里的冲天大将军黄巢,可不就是盐枭出身?
所以,宋域沉才将那柄费了不少工夫搜罗来的德彰剑送给了费昆仑。
而费昆仑收剑之际的致谢之语,其实已经默认了宋域沉的暗示,并且隐晦地宣示了自己的志向。
这样沉得住气,倒让宋域沉和鹰奴都另眼相看了。
两日之后,新道观上梁,诸位宾客来贺,其中自然有费昆仑等人。
新道观名为“无尽观”。
瞿长老颇有些不太赞同,当着诸多宾客的面,拈着长须对宋域沉说:“有穷贤侄,这‘无尽观’之名,似是犯了令师的道号。”
宋域沉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与叶明珠以平辈论交,并不等于要供奉盐帮这些长老。仙寿观观主也是一派之尊,当年无尽道人所过之处,没有几个人当真敢与他称兄道弟。瞿长老这声“贤侄”,倒真是托大了。
宋域沉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答道:“岁月无尽,人生有穷,唯有仙寿恒昌。有了仙寿观,自然有无尽观,将来或许还会有一座有穷观。”他略略转过视线看向那位瞿长老,“道俗有别,游鱼不明飞鸟之意,瞿长老有此疑问,并不为过。”
他没有明白地说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已经很给瞿长老面子了。
旁边有人失笑,瞿长老脸上涨红,费昆仑等人也觉得有些尴尬。
宋域沉似笑非笑地看着瞿长老。这个外人居然想要站到他头上来发号施令,指手画脚。就算是乌朗赛音图,凡事也得和他商量着办,你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瞿长老果然不敢再在众多宾客面前大模大样地自充长辈了、
不过宋域沉这位借了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的势、从天而降的宣州道教统领,不止让一个人看不顺眼。趋附者固然有之,明嘲暗讽的却也不在少数。
宋域沉轻描淡写地将这些人全都挡了回去。
忙了一整天,直到晚间,无尽观中总算清净下来。金城之踌躇满志地请宋域沉一起登上观星台。
这观星台背山临江,上天下地,一览无余,登台一望,只觉月白风清,浩瀚夜空高远深邃,江面渔火与星光相映生辉,胸中郁闷之气立时一扫而空。
金城之兴奋地道:“我今日才知‘大功告成’一词的真义!”
宋域沉微笑道:“且试过护观阵法的效力再说这话也不迟。”
白天里他有意以言语狠狠刺了邪几拨宾客一番,料来一定会有人咽不下这口气来找麻烦,正好可以给金城之找点儿事情做。
金城之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嘿,我还真怕没人来给我试阵呢!”
宋域沉笑而不语。
金城之这种人,放手让他去做,反倒可以开辟出一方天地来,拘在鬼谷那一隅之地,的确是浪费了,难怪鬼谷选了他送出来。
宋域沉先行回去休息,留下金城之独自在观星台上得意。
鹰奴仍然走在宋域沉身边,默然行了一阵,忽而说道:“小观主,其实你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鹰奴说得很肯定。
宋域沉笑了起来:“鹰奴,你也不喜欢总呆在这方寸之地。”
但是宋域沉仍然甘愿在这儿盘桓下去,鹰奴也甘愿默然守在他身边。
在世为人,想要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总要舍弃另一些东西。宋域沉现在已经慢慢开始明白这个道理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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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父亲年长,母亲憔悴,未出世的孩子必然先天不足。宋城沉为了让昭文腹中胎儿平安出生,竭尽全力寻找药王方梅山。谁知他在找到药王以前,却获知了另一个足以令天下震动的消息。
那些虚拟的武侠世界
侠客游——赖尔
想必喜欢武侠小说的读者们,都曾经梦想过能够来一个“魂穿”,进入小说中的武侠世界,设身处地体验一把仗剑天下、快意江湖。而武侠RPG,则将这种梦想变为了现实。
从1996年河洛出品的《金庸群侠传》,玩家以“徐小侠”的身份体验了一把“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快意旅程。到1999年至2005年的那段单机RPG繁盛时期,金庸、古龙、黄易、温瑞安等大师的作品一一被搬上了电脑屏幕。玩家时而化身为令狐冲耍一招破剑式,时而化身为江小鱼坑蒙拐骗样样齐全,时而化身为铁手进出六扇门惩奸除恶,这样畅游神州,以一当干,何其快哉!
然而,随着网络的兴起和盗版的泛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单机游戏在短短的数年里,就从鼎盛期走入了倾颓末路。特别是在大陆地区,仍在研发单机RPG的游戏公司,扳指一算,似乎也只剩下开发《仙剑奇侠传》系列的北京软星以及开发《古剑奇谭》系列的上海烛龙。
一部《仙剑奇侠传五·前传》,蜀山派长老谢沧行看似放荡不羁没个正形,却在干钧一发之刻,以兵解之力加固锁妖塔封印,以他短暂却辉煌的一生谱写了“剑者,心之刃也”的侠客神话,引来无数玩家为之神伤垂泪。
一部《古剑奇谭》,主角曾是开朗、调皮却又不失认真的孩子韩云溪,最终却化为结局时解开封印、煞气人体的百里屠苏,角色心路之变化,随着故事的进展一一写尽。许多细节,贯穿于剧情之中,却将人物刻画得淋漓尽致,有血有肉。最初百里屠苏鲜与人交谈,却将海东青阿翔极为看重,这便刻画出了他的孤独与寂寞。而后随着旅程渐渐展开,朋友之间的相处如流水一般,情义日益渐深,曾被方兰生戏称“木头脸”的百里屠苏,说话态度和语气都渐渐有所转变。这样细致的人物刻画,让玩家也随之感受到了主角情感上的变化,体会到了这知己之交,情义深重。
单机式微。时下流行的网络游戏中,既有锄强扶弱的侠士,也有悬壶济世的药师,有为人和善的方士,也有三观不正、神经兮兮、仗着等级高、武功高、装备好,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的魔头。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网游中还真有种“身在江湖”的味儿:惩恶扬善的江湖,魔高一尺的江湖,杀人被杀的江湖……
可单机游戏却不一样,它更像是让武侠迷为之沉醉的小说作品,起承转合,百转干折。江湖客身居其中,玩家则随着剧情看尽世事风景.体会百味人生。待到尘埃落定,曲终人散,掩卷长叹,不由唏嘘感慨。玩家虽是局外之人,却早已体味个中悲喜。
如今,《古剑奇谭2》的宣传动画已然公布,四个主角的形象设定引来玩家的热烈探讨。在游戏未上市之前,自然无法评断这一部作品的优劣,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
所有仍在坚持开发单机游戏的厂商,都是玩家们心目中的侠客。
坚持最初的梦想,哪怕道路坎坷,哪怕历程艰辛,但却从未放弃。这样的坚持,已是“侠”之道义。
Tips:
赖尔,新作《斩罪歌》系列第一篇《斩罪歌·降财神》刊载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7月上。
属于画手的武侠梦
——AKYO
说起武侠类的网游,接触最早的应该就是“剑侠情缘网络版叁”了。其实现在优质的武侠游戏并不在少数,像《天下贰》、《九阴真经》、《天龙八部》等都是现下比较经典而且玩家众多的网络游戏。也许因为我是画手的缘故,挑选游戏的时候我更注重画面效果,所以当我第一次进入《剑网三》的武侠世界时,着实被里面的风景惊艳到了。
当然了,一款游戏光靠华丽的特效和优美的风景是不足以长久留住玩家的。《剑网三》的画面不仅仅满足了我对于武侠世界的憧憬,它同时也将诗词、歌舞、酒文化、茶艺、音乐等多种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元素融人到游戏中,呈现在玩家眼前的就是一个较为完善的武侠世界。
当下的网游世界里,单论武侠这个类型中,就有着很多以经典武侠名著或者当下火爆的武侠小说为蓝本的武侠游戏,而《剑网三》则是其中内涵架构最为完备的一个。它没有绝对的主线剧情,它是一个在发展变化的世界。它不仅仅是一个武侠故事、一本秘笈、一场门派斗争,而是在久远的大唐中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将要发生的一切。
在接触《剑网三》之前,我所画的都还是偏日系的一些东西。虽然也是古风较多,但在主题上却是倾向魔幻类。我个人创作可能还是受环境影响比较多,起初曰式魔幻的画风也是因为当时接触那种类型的动漫比较多,但自从玩《剑网三》以后,接触到了武侠的世界,我的兴趣渐渐被其中感人的剧情小故事、万花花海和巴陵竹林的风景、人物衣摆的线条吸引。我渐渐地感觉只是看着玩着并不能满足自己,作为一个画手,我更想自己画出来,我要描绘出自己的武侠世界。由此,我的画风就开始往中国式武侠风的方向靠拢了。
在不打游戏的闲暇时间,我就会在微博上看看各大画手们的《剑网三》同人图,感觉这对自己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玩《剑网三》两年,看同人图也看了两年,在这两年里不仅仅是自己的画风有了转变,在绘画技巧上也有了不小的进步。其实这点和作者圈有些异曲同工,画手虽然需要不断的画来提高熟练度,但是参考别人的画风、学习别人的长处也是非常有必要的。画手和作家都需要形成自己的标志性风格,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需要闭门造车。
不得不说,在开始绘制剑三同人图之后,对画《武侠版》的插画时有了更多的心得,对于武侠小说所要求的画面理解也更加深刻。
在当今的网游市场中,幻想、魔法、格斗、养成游戏大行其道,武侠游戏占有的比例并不大。但武侠游戏,绝对不会消失。
谁年少时不曾有过武侠梦?我想如段誉一般凌波微步飘忽千里,我想如郭靖一般挽弓射雕,我想如小李探花一般飞刀问情……在《剑网三》的世界里,快意恩仇、剑破虚空、枪战八方、横扫六合,这是武侠梦,在虚拟世界的寄托。
Tips:
而我,只要心中的武侠梦还在,便不会停下画笔。AKYO,画手,李亮大作《墓法墓天》系列专用画手。
给最爱的武林群侠传
——任语桥
说起最爱玩的武侠类游戏,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风靡了一个年代的仙剑系列,也不是现在如日中天人人都要渣一把的《剑网三》,而是一款算得上古老的单机游戏《武林群侠传》。
之所以对它情结最深,是因为它几乎满足了小时候的我对于武侠这个世界的所有想象。
游戏讲的是一个江湖小虾米一步一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故事,它跟大多数武侠游戏不一样的是,在游戏里,主角只是个旁观者,即使到了最后需要主角去完成一个艰难的任务来拯救武林,但他也只是这整幅浩大武林图卷中一个画面而已。
养成式的游戏类型给予了玩家最大的自由度。在规定的时间里,你可以选择为了目标勤奋练功,可以选择出去四处游玩散漫度日,还可以选择拜访友人长袖善舞。在时间的流逝中,你会渐渐认识很多不同的人,看到很多不同的风景,经历一些阴谋与风波,然后终有一日,你会成长为全新的模样,也许是穷困潦倒的乞丐,也许是力挽狂澜的英雄,也许是心狠手辣的魔教教主。
江湖也许就该是这样,地球不会缺了谁就不会转动,世界不会没了谁就会崩塌。在游戏里,即使到了最后需要你去拯救武林,但若你没有完成那些任务,设定里也会有其他人做到这件事,然后你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步入其他的人生轨迹。你可能扬名立万也可能寂寂无闻;可能美女环伺也可能孤老一生;可能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精通,也可能日日只沉浸于柴米油盐酱醋茶。正因如此,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
我们要看的不是主角光环如何聚集一人身,过一把现实不如意只能在虚拟世界里发泄的YY瘾,我们要感受的是那每一个人物的行为背后深藏的人性,是通过主角的眼睛便能真实的体会这另一个自成规则有风土人情有恩怨有感动的平行世界。
好的武侠小说应该也是这样,主角是让读者充分感受这宏大江湖的一条指引线,通过主角的经历我们能领略这个世界的博大精美,感受这个世界人物的喜怒哀乐。让一切都活起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物都自称故事,这样才会让人一读再读,每看一遍都会有新的体验与惊喜。所以我们爱看盛颜的《三京画本》系列,我们跟随主角从大漠去江南,看罢黑山白水再领略东京之梦华;也爱看小椴的《长安古意》系列,从抡着大锤的屠大姑到盲女商裳儿,每一个人物都那么真实动人。
在游戏里每一个人物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从名门弟子到魔教妖女,形象丰满到让你在现实社会中都能找到影子,只看你能不能去发现;每一个城镇都有与之相关的风土人情,从客栈里的菜肴做法讲解到街边药铺里的中药知识,只看你能不能去感受;甚至连每一个路人,都会在与你一次邂逅后发展一段更深远的友谊,只看你能不能遇见——这些都是细节。这些看似琐碎的东西决定了这个世界的发展是否成熟,决定了它能传输给看客的能量将会有多巨大。显然,《武林群侠传》在这一点是成功的,因此它即使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与宣传,依旧被玩家们口耳相传着,永成经典。
Tips:
任语桥,A90季军,《逝川流光》作者,最近潜心创作《顾嫣燃》中。
2013年暑假即将上档的武侠游戏:
《剑侠情缘网络版三》资料片“安史之乱”即将开测
《古剑奇谭2》、《古剑奇谭 online》暑期同步上档
《新仙剑奇侠传》内测五月开启
《笑傲江湖》三测五月开启
何时公测,大家一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