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昙花盗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4期 >
本文总字数:8474
图 小棲
文 夜传杯
玲珑阁,三丈高,豪聚九州珠与宝,美人对此朱颜凋,天下英雄尽折腰。
这童谣说的是保定城中的玲珑阁。
金癸铘是玲珑阁的老板,二十年前虎啸山林,一双“无劫手”下血债累累,也造就了他的赫赫威名。而立之年他痛改前非,金盆洗手后更名为金满贯,组建玲珑阁,倒卖起古玩,凭借以前闯江湖结交到的关系,生意倒也做得顺风顺水、日进斗金,羡煞旁人。
玲珑阁中收藏历代奇珍古玩,名贵之处,不言而喻。
金满贯闯过江湖,自然晓得那帮梁上君子的手段,是以玲珑阁前围地为阵,阁楼中遍布机关,等闲宵小之辈可能连门都未摸到就被围困在阵法中哭爹喊娘。
玲珑阁名扬天下十几载,不仅古玩卖得多,也为六扇门捉了不少江洋大盗,是故寻常毛贼还真对玲珑阁退避三舍。
可偏有人不知死活地要来一试身手,还嚣张到提前写盗贴前来告知。
大红烫金帖子此刻在金满贯的手上,红纸金字煞是喜气,但帖内狂草如飞,言辞狂傲:闻君玲珑阁雅致,今夜子时,吾欲顶上游,共明月一轮,把玩玉书,不亦乐乎。
落款是飞凤。
江湖有言:“南游鸾,北飞凤。”南游鸾柳莺歌,北飞凤苏明夷,两大女飞贼南北齐名,各有所长,一身顺手牵羊的功夫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连“盗圣”拓跋尘见了两人的作案手法后,都自叹长江后浪推前浪。
金满贯是刀光剑影中打滚过来的人,自然不会被一张小小的帖子吓唬到,只是江湖上将“北飞凤”苏明夷传得神乎其神,宣称九州虽辽远,无物不可取,隐然是盗寇之冠。江湖传闻不可全信,但也非空穴来风,这让金满贯心下颇为惴惴。
金满贯天性谨慎,宁信其有,勿信其无。为求防患于未然,他当即铺纸磨墨写下拜山帖,携厚礼、带着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去拜访保定城六扇门的总捕头方子正。
铁面雪刀方子正,成名三十载,向来以铁面无情为著,被逮捕到的罪犯宁愿咬舌自尽也不愿落入他手里。他一身功夫已达“重楼飞血、叱气成雷”之境,刀技更是罕逢对手,倘若他肯出手相助,想必能让那女飞贼知难而退。
方子正看在一斛珍珠的面子上,当场拂袖正身,一脸正气地对着金满贯表示:除暴安良是六扇门捕快的职责所在。
金满贯似还不放心,飞鸽传书传唤来昔年一位江湖好友,玉真观的观主余观海。那老道手持一柄拂尘,内劲到处,能把拂尘当梨花枪般舞动,挡者披靡,一身内力委实惊世骇俗。
有这么两个帮手,金满贯的心终于稍微安定下来了。
可午时未过,管家急冲冲跑进大厅,满脸大汗,边递上一张帖子,边直喘粗气道:“老爷,大门外悬着这帖子。” 金满贯翻帖一看,不由一怔,痴呆半晌,转头对方子正和余观海苦笑道:“这回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 方子正接过帖子,一目十行粗粗扫看,发现内容与飞凤那帖子大同小异,但盗窃时间是在子夜之后,落款是游鸾。方子正将帖子随手丢在案上,鼻孔哼出一声:“胡吹大气!” 余观海捋须沉吟,叹道:“庙上几多土木偶,江湖都是名利船。那‘北飞凤’苏明夷一身千术青出于蓝,传闻这‘南游鸾’柳莺歌一直心有怨言,自认技艺超群,苏明夷仅望其项背,是以苏明夷想做的事,她屡屡抢在前头,想做得比苏明夷更好,好压下她一头。” 方子正一拍腰间刀柄,冷笑道:“正好,捉贼捉一双,叫她俩试试方爷宝刀的锋锐。”
唯恐两大女飞贼易容之后混入府中,金满贯听从方子正的建议,当即加强全府戒备,布置人手,埋伏暗桩,安装机关,等待夜晚的到来。
夜。
月光如雪,一地清辉。
满院寂寂,万籁无声。
贼行有言:“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
今夜月华如霜,风声全无,正是行窃大忌,苏明夷会来吗?
金满贯、方子正与余观海三人在大厅里,
厅中红烛高照,三入围桌而坐,桌上放着一个木匣子。
匣中藏着玉书,此物是天下第一雕刻师米雕龙的得意之作,巴掌大的玉板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五千字的《道德经》真言。传闻米雕龙雕刻此物时,心神煎熬,最后心力交瘁下,竟呕血数升,只好罢手,后因河梁蝗灾,才勉力完成此物,并变卖换得赈灾银两,河梁两地百姓受其恩泽才勉强苟全性命。此物被金满贯获得后,一直秘而不宣,不想因一次醉酒,在席上跟知府大人露了白,传出了风声,引得天下注目,大概因此被那女飞贼惦记上了。
烛泪无声地垂下,在三国时期的青瓷卧羊型烛台上摊出一堆。
窗外月华依旧明洁如雪。
厅内摆放的波斯长鸣钟,钟摆不紧不慢地摇晃着,传出滴水般的嘀嗒声。
方子正游目四顾,观赏厅内各式珍宝;余观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纹丝不动地端坐着;金满贯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匣子,唯恐稍不留神就会不翼而飞。
夜渐深渐冷,埋伏在大厅之外的诸多暗桩早已冷露湿衣,但无人退缩,均静候命令。
远处隐隐传来更夫的敲梆声,传达声由远及近,“咚——咚咚”,伴着一声悠长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厅中三人对望一眼。方子正在公门多年,因办案缘故,常需日伏夜行,所以对时辰的交替较为敏感,惑然道:“已三更了?”
金满贯忧心忡忡道:“对方来了!”
余观海讶然道:“在何处?”
金满贯手斜指木架上的波斯长鸣钟,长针指着一个钟面左上的符号,介绍道:“此乃西洋航运购来的波斯长鸣钟,能精准计算出时辰。看钟面,此时才是亥时,更夫却已打了子时的更。料来对方已将更夫打昏,化身顶替,提前打更,混淆视听,想让我们降低防御之心吧。”
方子正双眉一挑,呵呵笑道:“好贼子,让爷会一会你!”推窗跃出,循声追去。那更夫发音脆亮,方子正听声定位,在屋顶上不消几个提纵已到更夫身后,那更夫兀自高着嗓门一声声喊出去,浑不知背后的杀机一触即发。
方子正屏息静气,脚底丝毫不停,一个“银鲤翻波”悄然纵身到更夫身后,肩头半倾,抖手间顺势拔出腰间那柄特制的绣春刀。
刀长两尺六,镔铁打造,重六斤,饮惯恶人血,是方子正的成名武器。此时绣春刀横搁在更夫的脖颈上,只需往回一拉,刀下亡魂就多一条了。
更夫僵硬着头颅,用眼角斜望半截露过肩的刀刃,浑身抖如三秋之叶。
方子正左手迅疾如箭,连点对方“云门”、“中府”、“髀关”三个穴位,更夫顿时动弹不得,眼里满是惊惧,懦懦哀求道:“捕头大人,小的下次不敢了。”
方子正一把扯过更夫,伸手向他的鬓角与耳朵的夹角处——这世间再精致的易容术,也无非是人皮面具一张。
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巨盗恶寇折在方子正的铁掌下,可现在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方子正的手指仔细地摩挲着更夫的鬓角、耳郭部分,发现毫无易容的痕迹。月色溶溶,方子正肉眼可见更夫脸上沁出的汗,这是真的脸皮,假的面皮是冷冰冰,不透气的——这是一张朴素的脸,是一张在底层挣扎着生的百姓的脸,一张货真价实的百姓脸。
方子正怒喝道:“你是何人?”
更夫慌不择言:“小的错了,不该提前打更。”
方子正混迹公门多年,破案百宗,擅长从一堆线索中抽丝破茧,选出有用的信息。此时一听更夫的话,顿时明了,定是那女飞贼威胁更夫,让他提前打更。她知此计会被人识破,诈人追来,而她早已身在他处伺机行事。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在方子正的公门生涯里,饶是巨盗狂寇,闻其名无不遁逃,他何曾受到这等戏耍,当下怒火中烧,横掌如切,砍中更夫后颈,击昏在地。紧接着他双臂鹰张,跃上屋顶连换身法想快速赶回大厅。
方子正抬望眼.遥见金满贯所在处,火光熊熊.照亮半个府邸。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方子正纵身追敌远去时,有家丁快步奔来,喘着粗气向金满贯禀告,说府邸中多出走水,话音方落,府邸中应景地腾起一簇簇火焰,火势如龙,冲天而起,四下蔓延。
金满贯心忧他处藏物,抱紧木匣一下子奔到厅外院中去观望。
余观海喝道:“此乃敌人调虎离山之计,金掌柜赶紧让下人救火,切记不可离开贫道半步,以免有所闪失。”他如影随形地跟在金满贯身后,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着,手按拂尘,一脸安然,似成竹在胸,可随时出手拦御危机。
对余观海之言,金满贯颔首应诺,见火势非烧着机要处,才不慌不忙对下人叮嘱道:“取水灭火。”玲珑阁中藏有历朝字画古籍,而历来收藏者最怕祝融光顾,是以院中多处备有水缸,缸缸满水。
大厅之外的房舍之间,猛听众人步履杂沓声、众人抬着水桶时齐喊的口号声、泼水声、火焰被灭的哧哧声,空气中传来一阵阵木材被烧焦的味道。
却因救火的缘故,明岗暗桩全撤离,各式机关均关闭,整个埋伏都被撤空,成了花架子。
——拔去针刺的刺猬,还是刺猬吗?
余观海沉吟道:“苏明夷这一手耍得漂亮,如此一来,府邸内外防御全失,如此良机,只怕她要出手了。金掌柜看牢木匣,赶紧与贫道退守厅内,让家丁在厅外巡视,只需熬过子夜,那苏明夷不能如约取物,折了天大的面子,自然无颜再来。”
金满贯听罢暗暗点头,心下暗慨:如此局面,观海兄还能从容分析,娓娓道出这一番话来,拟定一个可进可退的计划,真不愧是玉真观观主,难怪连八皇子都拜在他门下学艺。当下他抱紧怀中木匣就要跟随余观海退到大厅里。适才来禀告的家丁大抵是服侍惯了,伸手便要帮金满贯拿匣子。
如此贵重之物,岂可假他人之手。金满贯皱眉正要喝止,不想耳畔徒闻一声清叱,余观海拂尘一抖,雪白的拂尘丝绦迎面劈向那家丁。
事发突然,金满贯转而要开口喝止余观海,不料那家丁滴溜溜一转,身如凤舞,华丽而大气,三尺丝绦径直劈往虚空之处,余观海一招失手,后续招数一时间无法施展开来。
金满贯赶紧撤身后退,呼喊家丁围拢成圈,将打斗的两入围在人群中间。
那家丁双脚轻旋,衣摆飞扬间,身法益发清隽,蓦地启唇一啸,声如凤鸣,雄浑的声响扰得余观海气息一窒,动作缓了—缓。
一缓就足够了。
那家丁蓦地双袖飞舞,折腰如蝶,踏出行云流水的舞步,曼妙的舞姿里步步暗藏凶机,逼得余观海霎时束手束脚,勉力抵御,龟缩一隅。
四下里众家丁手持火把,围拢过来,照得前院亮堂无比,两道黑影在人圈中舞动着,奈何投鼠忌器,金满贯没发号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瞧余观海要陷入僵局,他却当机立断做出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动作:甩手将他赖以成名的拂尘狠狠地抛出,砸向家丁。突如其来的一招,差点让那家丁原本筹谋好的步伐一乱。
余观海趁机蹂身直上,一双手翻飞如天风急雨,动至深沉处,竟幻化出层涛叠浪般的光影来,那家丁“咦”了一声,甚是惊讶,差点被余观海双手扫中,好在他临危不惧,向后轻巧巧地挪了一步,这一步如絮如雪,轻盈得不着痕迹,却将杀招尽数避开。
余观海长气一吐,起手一推,手势幽雅,如清晨踏露去折一枝兰花,观者均觉赏心悦目,只有几个眼界较高的人才看清余观海那清幽动作下暗藏的汹涌杀机。
那家丁识得厉害,不敢直撄其锋,施展精妙的步伐,尽力地挪移闪避着。
余观海与家丁一个攻如崩云裂石,一个守如铁桶金汤,明明是生死之斗,偏生动作清雅如仙,你来我往间,宛似在月上跳舞一般。两人间你来我往,斗得好生热闹。
两人斗至酣处,身法带动的风吹得火把上的火势倾斜,几欲熄灭。
此时,捕头方子正正好从屋檐上赶回,目睹此景,明白自己真的中了调虎离山计,眸中杀机益发炽烈,“当”的一声,长刀出匣,刀光冷,刀光寒,仿佛汲取九天寒月的光华,一刀既出,光照百步。
打斗中的家丁猛地清眸一亮,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扑哧”一笑:“嘿,原来是你这厮。”
方子正的刀凌空悍然劈下—一刀锋薄锐如绝世红颜的命运!
刀风凌厉,虽未近身却已感到这一刀之威,余观海动作稍微一缓。趁此良机,那家丁清炯炯的凤眸一冷,身法骤然一紧,一招江湖闲散的“细胸巧翻云”竞使得曼妙空灵,避去余观海的攻势,再用一招江湖寻常可见的“倒插柳”,蓦地硬生生后撤三尺,紧接着身子拔起,螓首不转,却好似背后长眼一般,双脚准确地蹬在身后围拢过来家丁们的肩膀上,借力一跃,如鸢升起,翻身上屋檐。这一番动作在转瞬之间完成,端得干净利落。
方子正一刀劈空,刀劲再不散去,只怕要反噬自身,好个方子正,当机立断一招“海底捞月”,右腕一抖,刀柄轻巧地兜了半个圈,绣春刀脱手飙射向檐上的家丁。
余观海见此,得到启发,双手一展,蹿进家丁群中,在家丁的惊呼中,钢刀接二连三地被他抛向屋檐上。
那家丁毫无惧色,眼见利刀射来,上半身柔若无骨一般向后一折,“嘭”的一声巨响,屋檐被刀劲射穿出一个洞,家丁头下脚上顺势落入洞里,霎时破窗声响,觑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屋檐上踏月远去,远远传来一把溪绕方壶、秋水漱金的声音:“金满贯,你请来的看家狗虽厉害,但东西还是被我拿到手了。嘿嘿,不亏我走这一趟,明夷就此远去,诸位勿送。”
屋檐上那些落脚不稳的家丁,滚葫芦一般滚下来,跌得哀声痛叫。
苏明夷临走留言如霹雳一般震醒众人。
方子正快步赶到金满贯身边,眼神炯炯,意要金满贯开匣验证此事。
余观海气喘吁吁,但一双眼却也明如霜雪,牢盯着金满贯的手上的匣子。
金满贯也颇为惊讶,苏明夷从来至走,尚未近身自己三尺之内,说匣中玉书被盗,这么天方夜谭的话他是不信的。
匣子外层有字符锁,扭转了三圈字符,核对上正确的字符后,匣盖“啪”的一声忽然弹开。
众人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眼睛如鱼胶黏住一般集中在金满贯的匣子上。
——匣中果真空空无物。
“咔嚓”声响中,上好梨花木制成的匣子在金满贯“无劫手”的催化下,碎成几块木渣。
方子正脸色尴尬夹以愤怒,吃公门饭多年,居然在小小的阴沟里翻了船,可谓颜面扫地,传出去只怕要折损威名了。
余观海一脸平静,唯独一双眼珠骨碌碌地转动,不知在思索什么对策。
忽然,方子正以掌拍额做自省状:“那贼子逃去的方向是东城门,此时没有手令,是万万出不了城的,本捕头亲自带队去守,给那娘儿们来个瓮中捉鳖,”说着还偷偷用眼角瞟一下金满贯,看看他是什么反应,见他一脸死灰,没看着自己,当即更大声道,“金掌柜莫愁,本捕头这就去。”言罢,红着一张老脸,施展身法急匆匆远去,连佩刀也不打算拾回了。
金满贯谙熟人情世故,自然知道方子正这番作为是何意,此趟他方子正白拿自己好处,又没帮到手,徒留无益又尴尬不已,所以借故离开。
余观海倒是以道家清虚之言,劝金满贯看开黄白之物。余观海似也自觉没帮上忙,拱手要告辞。
金满贯知他是自惭保护不及,于心有愧才要辞退。对方不贪分毫,自己一封书函,就应声而至,比方子正这等名利之徒,顿时显得高风亮节起来,百般劝说要留他一宿。
金满贯当下令下人摆酒,痛失宝物,失落之下,只能痛饮烈酒。
余观海陪坐不久,三杯五盏落肚,便推说不胜酒力,告辞去睡。
一群侍侯的下人,一整夜只听见阁楼里的金满贯醉后的狂呼痛喊声。
羲和挥鞭,一天风尘散,露出蟹青色的天宇。
金满贯趴在桌上醒来,双眼炯亮如鹰眼,哪有丝毫醉意。但见他悄然起身,避开门外侍侯着的家丁,一路躲假山、潜桥底、隐朱柱、闭月门,在自家地上搞得和一个人室偷窃的毛贼一般。
躲开明哨暗桩后,金满贯顺利到了玲珑阁,用贴身葳牢的钥匙开门,进门后再用钥匙关闭一楼埋伏用的机关。金满贯轻车熟路地转动一盆树桩盆景,机栝嘀嗒声响中,一楼的吊棚上现出一个宽约三尺的四方形空格,抬眼望去,可见二楼的吊棚也在同样的位子上出现一个距离大小相似的四方形空格。
金满贯从自身腰带里取出一股金丝绳,两端的绳头各系一个银钩。金满贯双臂潜运内力,抖手间双钩如箭直射三楼,稳稳的将两个银钩扣上二楼顶棚上的两个铁环里。
那金丝颇短,两端扣上三楼后,在一楼只余半尺垂在楼顶,金满贯双手套上鹿皮手套,搬过一张扶手处满是铁荆棘的椅子,然后一脚踩在椅面上,一个旱地拔葱,身形朝上一跃,双手精准地扣上垂在二楼楼底木板处那半尺金丝。
金丝陷入手套里,若非手套皮质坚韧,单靠人掌扯动,早被割破血肉了。
金满贯先是一个深呼吸,再凌空施展千斤坠,身形下坠间,把金丝扯得磨着木板发出吱吱的声响。金丝被拉得延长了好几尺,金满贯的脚都快撑到地面上了。
猛地金满贯松开一只手,单靠一只手扣着金丝,金丝受力减少,急剧收缩,趁此时刻,金满贯吐气轻身,壮硕的身躯在金丝绳神奇的弹力上,弹射而起,横穿四丈,一举从一楼楼板的四方形洞口弹到三楼的地板上。
金满贯壮硕的身子甫现三楼,赶紧旋身卸劲,凌空转移方位,万一不按常规失足落到二楼,那可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二楼的机关是请唐门年轻一辈的天才唐缺制造的,号称九天十地灭神杀佛无人可入,其中凶险,笔墨难诉。
便是金满贯知晓躲避的法子,也不敢在二楼逗留,每次都依靠金丝上三楼。三楼是玲珑阁所有珍贵之物的所在。能多年来万无一失,全因二楼的机关的保护。
金满贯兴冲冲地横移三楼上一个放满古籍的书架,再一拉卷绳,将墙上那一幅怀素的草书挂帖卷起,这番动作后,三楼上的夹层地板上移开一片木板,露出一个尺宽的四方形格子,内中有一个檀木盒。
金满贯隐忍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发作一阵长笑。只因他筹划了一场好戏,不仅保全了宝物,还让飞贼铩羽而归。
金满贯接到“北飞凤”苏明夷的帖子后,自然害怕,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万一跟对方卯上了,以后玲珑阁就不得安宁了,还怎么开门做生意。是以他想出一个法子,利用江湖上关于“南游鸾,北飞凤”的传闻,炮制多一个帖子,署名为南游鸾,以混淆苏明夷的视听。
然后金满贯再邀请来两位助拳的,这两个人也不是平白无故请来的。年初,金满贯在知府的酒席上喝高了,走漏风声,道出玉书在自己手上,引得知府蠢蠢欲动,屡屡寻茬要拿自己开刀。
方子正是知府的人,他亲眼目睹玉书丢失,自然会在知府面前如实说出。纵然知府有所怀疑想借机以办案为由来清查玲珑阁,也要掂量他顶上乌纱帽的轻重——因为金满贯请来的另一个人余观海,因精通道学,名动八方,上达天听之后,被聘为八皇子的师傅。有如此人物为自己作证,哪怕借上几个豹子胆给知府,知府也不敢在自己头上动土。
当然,苏明夷临走时说宝物被取,可视为无稽之谈,无非是逞强之语。
因为,他根本没在匣子中放入宝物。
哪怕苏明夷不言不语地遁地而逃,他也会装作惊慌失措,说木匣中玉书被盗,把一切罪名赖在她身上。
金满贯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要苏明夷相信宝物被柳莺歌偷了、要苏明夷吃定盗宝这个哑巴亏、要方子正相信宝物被苏明夷盗走、要余观海为自己作证、还要让知府放弃对自己下手。此后只需金满贯妥善保管好宝物,再暗中找个机会将它高价出手,便能不动声色的了绝后患。
此计短浅,不算高深,金满贯却满襟豪情,他信奉上兵伐谋之道,能不动手,张张嘴就把几个人耍得团团转,而且还对自己做的事深信不疑,这样的三寸之舌,不遑多让苏仪张衡等先贤了吧。
金满贯满怀激动地取出木匣,上好的紫檀木细腻无比,拿在手上如同抚在情人的肌肤上,他要开匣再次欣赏这雕工精美的玉书。
匣盖轻易翻开,五寸长的木匣内,没有玉书,却有一封纸信。
金满贯猛地背脊一冷,一股彻骨的恐惧化作寒意流窜四肢百骸,眼角也忍不住抽搐起来。他颤抖着手,打开帖子,一看之下,吓得连手上轻如鸿羽的信都掉下了。
这封信,赫然是自己模仿“南游鸾”柳莺歌写出的那封信,只是文末原本的空白处多了几句拗口别扭的句子。
“君上果真是好人,替吾下帖,早知君上如此体贴,吾就不扮余观海那糟老头了。吾已对月赏宝,多谢款待。嗯,酒很辣,不好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算计人的同时,别人也在算计他。“余观海”——“南游鸾”柳莺歌趁敬酒之时,施展成名绝技“游鸾手”将金满贯贴身之物收罗一空,还用泥模印下钥匙模样,再妙手将东西放回对方身上,然后借醉酒推辞休息,快速制出钥匙,登上玲珑阁,按照义兄唐缺教导的方法,破解诸多机关,成功取走玉书,留下墨迹,旋即飘然而去。
此时,玲珑阁外百鸟啁啾,音色清脆悦耳。玲珑阁中满室珠光宝气.更衬托的金满贯如丧考妣的神情,便纵有彩笔千支,也描绘不出他那颓败之相。
(完)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