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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雪记④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0期 > 文,扶兰 图,九遥
卷四
自是神仙自是师
不须远远远寻师,自是神仙自是师。
真净真清真至理,至微至妙至真师。
——马钰
山路崎岖
仙游观被疯狂的鸦群袭击之事,在江陵府传得沸沸扬扬。当场死亡者其实并不多,只是几乎人人带伤。而仙游观附近的鸦群常年食腐,爪牙均带有尸毒,因此受伤之人也都中了尸毒,药石难医,终日呻吟,痛苦不堪,每天都有受不住的人死去。
当日陪在重楼子身边的江陵将军,也与重楼子一般中了尸毒,两人一边延医请药,一边咬牙切齿地撒网搜拿宋域沉。侥幸未死的乔槐被扣在囚室之中严刑拷打,一为泄愤,二为追问宋域沉及乔空山的一切事宜。
乔槐于六年前被乔空山收服,之后一直在万州守宅院,对常年不到万州的乔空山委实所知不多,对宋域沉更是茫然无知,根本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内情来,因此被拷打得生不如死。
一片喧嚣混乱之中,忽然有了流言:仙游观以人炼丹,有伤天和,所以引来鸦群天罚,证据便是深谷中的累累白骨以及每年敬奉到大都去的长生仙丹。
重楼子与江陵将军立刻沿着这流言的来处一路追了下去。
尚未追个水落石出,新的流言又出来了:忽必烈想长生不老,所以四处搜罗汉人的童男童女炼长生丹,除了仙游观,别的地方也有重楼子这样的走卒,老天看不过眼,这才降下这道天罚。
这道流言,便如一点火星落到了遍地干柴之上,江陵府的气氛陡然间分外紧张起来。路上行人不敢再对仙游观一事公然说三道四,私下里的传言却越演越烈。从长生丹一路演化到了族灭江南汉人的阴谋,人心惶惶。江陵城中的富商大户,仓皇之中开始囤粮积柴,却又引发了新的恐慌。
江陵将军断定这一则新流言是出自汉人叛贼之手,借了仙游观一事,煽风点火,妄图发动新的叛乱。
追查的重点,立时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报复那个逃走的、很可能是罪魁祸首的乔家少年,当然比不上防范即将来临的叛乱重要。
然而又一则流言传到了江陵将军的耳中:重楼子为了洗清自己,将以人炼丹之事全推到了蒙古大汗身上,真是其心可诛。须知早在宋亡之前二三十年,重楼子便立起了那尊承露金人,开始修长生术炼长生丹了,仙游观的鸦群,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多。那些乌鸦,可都是冤魂所化。
江陵将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转头来看重楼子,也越看越不顺眼。他可是清楚得很,每年炼出的长生丹,只有一半送到了大都,自己分了十颗,余下的可全都在重楼子手里!
这么一想,江陵将军回头便吩咐手下将仙游观好好地抄查了一番,果然搜出了历年积存的不少长生丹,重楼子搜罗的无数珍宝,自然也被一道抄走。重楼子气得吐血,当晚便分别送了两封信出去,一封到大都,一封到湖广行省达鲁花赤府上(注:达鲁花赤为蒙古帝国官名,为所在地方、军队和官衙的最大监治长官),状告江陵将军肆意妄为,抢走他留来配药的下品长生丹,还毁了无数灵药。
宋域沉窝在江陵府最大的药店济慈堂的药库之中,懒洋洋地听着街市上的动静,盘算着下一次该放些什么流言出去。
他从仙游观中逃出时,精疲力竭,难以远行,但还是勉强支撑着寻了一处溪流,将全身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血腥味,偷了山村人家的一套衣服换上,将囚衣中的金丝抽出来以备盘缠之用。就地掩埋了那身染血的囚衣之后,索性躲到了江陵城里,循着药味,找到这座规模巨大、轻易不许人走动的药库,躲在梁上,每日选用各色药材,既挡饥渴,又能尽快回复元气。如此蛰伏三日,方才缓过气来。仔细筹谋之后,削竹为针,在深夜里悄悄寻了几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说书艺人、货郎小贩,放倒他们,以竹针刺其穴,趁着他们半梦半醒、神思恍惚、心志软弱之际,在他们耳边低声说出了第一则流言。
这等暗示之术,放在这些性喜说三道四的人身上,再合适不过。果然,不到一日,流言便飞遍了江陵城。
待到第一则流言正盛之际,第二则流言悄然又生。
宋域沉得心应手地安排着这一切。他是第一次如此精心算计地操纵人心,却仿佛已经做过无数遍一样驾轻就熟,知道应该怎样编造流言,知道选择什么样的人来散布流言,知道这流言何时该起,何时该止;何处该轻,何处该重;何事应清楚明白,何事应含糊矛盾。
那些在睡梦中将耳边的暗示之语当成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乐在其中地四处宣扬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话其实是有人灌输到他们脑中的。
所以,江陵将军府与仙游观的追查,永远也无法找到真正的源头。
江陵将军抄查仙游观的消息传开来时,宋域沉终究还是按捺住自己的报复之心,趁夜离开了江陵。
他的年纪还小,将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收拾这些人。
现在他要回家了。
江陵码头泊满了东来西往的船只,宋域沉寻了一艘巨大的三层楼船——这等大船只能顺流而下,不能走峡江——悄悄攀了上去,带着干粮清水,从通气孔潜入满载蜀锦的二楼货舱之中。蜀锦贵重,因此用木架层层错开放置,通风通气,宋域沉躲在木架之间,倒也不算难受。
他决心不再在人前露面,这样的话,无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都无法再施加于他。
第二天,这艘船又在底层货舱之中装满了蜀地清酒。听船工谈论,这艘船是要去往金陵的,倒也方便。
直至第三天,货物均已装齐,方才起锚开船。
整个白天,宋域沉都静静地躲在货舱之中,深夜时才出来活动,洗浴更衣,务必洁净,以免让时时前来通气孔前察看蜀锦的押送伙计察觉异味。好在夏衣单薄,被他用内力一蒸,加之江风劲吹,个把时辰便已干透。至于干粮清水,都从相邻的其他船只上窃取,以免伙房发现异常。而遇上邻船中有药材时,也会顺手取几样磨成细粉来以备防身之用。
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寂静货舱之中,宋域沉呆了整整半个月。
他打算在船泊芜湖的晚上,悄悄溜上码头,这是离宣州最近的一个大码头。
感谢韩迎和乔空山对舆地之学的重视,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应该在何处下船,应该如何从芜湖回到宣州。
从船上人的说话声中,宋域沉听出,芜湖已到了,立时振奋起来。
暮色渐起,窗外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船行渐缓,想是将要泊岸了。
船身忽地一震,剧烈地摇晃起来。
能够将三层楼船撞得这般摇晃,来船不是太大就是太快……宋域沉忽而生出不妙的预感来。
河道上码头上都有人在高声大叫:“漕帮捕人,各船勿动!”
宋域沉绷紧了心弦,将缠在腰带中、用油纸层层裹好的十几包药粉,仔细回想了一下,确认自己不会摸错任何一包,稍稍安心。
他贴在通气孔下听了良久,大概弄清楚了,原来漕帮是在搜拿一伙拍花的拐子。料想这些拐子必是绑了漕帮中重要人物的子女,所以才摆出这样大的阵仗来。
漕帮帮众,多是依靠长江与运河为生的船工漕夫、货栈伙计,总计不下百万,手握水运要害,好勇斗狠。来往客船货船以及江上讨生活的渔民,少有人胆敢开罪漕帮。若不是漕帮各大分坛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过,更未能选出一个能够力压群雄的总帮主出来,这百万帮众,绝难变成百万大军,否则少不得要被蒙古人视为大敌、动手铲除了。
乔空山向来瞧不起那些江湖草莽,却对漕帮大加赞赏,能够这样维持着不上不下、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漕帮的幕后主持者们,委实聪明得很,可比那蹦达得太高、貌似一块铁板的淮扬盐帮安稳多了。
乔空山难得关心这些事情,所以他这番精辟的评点,让宋域沉记得分外清楚。
甲板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叫道:“打开舱门!”
宋域沉心头一沉。他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跑,只怕后患无穷。
舱门上的铁锁已经开始当啷作响。
不多时,舱门打开,两名漕帮帮众与两名伙计小心地走进来,借着暮色,一座座木架搜过去。
片刻之后,伙计惊呼着抱了一个昏睡不醒的少年出来,指天画地,发誓说谁也不知道这少年是哪儿来的。领头的那名堂主打量一下宋域沉秀美的面孔,又嗅了嗅他嘴里的药味,断定这少年必定是被拐子迷晕了藏在这货舱里的。船上一定有拐子的同伙,才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个人进来。
船上众人立时叫起屈来,有人寻了冷水来要泼醒了宋域沉问个清楚,也好洗清自己。
冷水泼下,宋域沉果然慢慢醒转,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只说自己是跟着家中老仆从泾县到芜湖寻亲的,半道上在一个路边茶摊喝了一碗茶之后就不醒人事了。
什么也没问出来,那堂主难免失望,又觉得面前这衣衫普通的少年,应该是哪个没落世家的子弟,教养虽好,可惜穷了,所以才只带了一名老仆出来投亲,言行之间怯懦文弱,畏畏缩缩,一看便底气不足,榨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这么一想,不免更是失望。当下也懒得派人送他去寻亲,将他扔在码头上由他自生自灭去了。
只是宋域沉才刚慢腾腾地转过街口,一名惊魂初定、总算回过神来的伙计失声大叫起来:“我想起来了,那小哥儿是江陵将军府和仙游观要抓的人!”
这也是宋域沉思虑不周之处。这艘船是从江陵出来的,他的通缉令贴满江陵,船上伙计日日看着,加之耳边天天听到那些耸人听闻的流言,自然对他印象深刻。他若是中途换一艘船,就算被发现,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认出来。
漕帮消息灵通,那名堂主多少也听过一些仙游观之事,通缉那个名叫乔七的少年的赏金,丰厚得让人眼红。一想到这么一大笔赏金居然就在自己眼底下被放走了,那堂主懊恼得破口大骂,一边招呼手下,先去捉拿那个少年。
只是哪里还看得见那个少年的踪影?
故人重逢
宋域沉早在伙计大叫之时,便已贴着墙根钻入了一条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双足在两面墙上急瞪,身子随之蹿了上去,勾住房檐,翻身伏到了屋顶上,静静听着码头上嘈杂的人声。听得出来,有关他的消息正被传往整个芜湖分坛,一张天罗地网,也随之慢慢张开。
宋域沉并不焦急。
从仙游观的漫天飞鸦、满地血腥之中逃出来,又在寂静幽暗的货舱中独自呆了半个月之后,他的心境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
耐心地等到后半夜,人声渐渐安静下来,宋域沉方才缓缓舒展身体,仔细嗅着风中的气息。
他打算还是找一个药库暂时栖身。
蹿房越脊,攀树翻墙,黑暗里出没的野猫,夜空中盘旋的蝙蝠,都做了他的前哨后卫,不多时,已经靠近了那条药香浓郁的短巷。短巷这头,是一座规模不小的道观,另一头便是通往江边码头的水道。
宋域沉从道观后院的高墙上经过时,忽而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
他立刻伏在墙头,将身子隐在墙边老树的阴影里。
安静下来之后,宋域沉很快发现,除了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夜风中又多了几种丹药之味,以及烈火之气。
这些气息其实并不强烈,在夜风中时隐时现,就连宋域沉,若不是仙游观中的炼丹大殿留给他的可怕记忆,他也不会下意识地注意到这些暗藏杀机、诡异阴森的气息。
而当他意识到这些气息意味着什么事情之后,一股怒气立时横生胸中,
短刀留在了货舱之中,他身上只有腰带中缠着的药包,以及鞋帮里塞着的金丝。
沉吟一会,宋域沉循着气息来处,寻到了地底秘殿的通风口,却是在后院西北角一座凉亭镂空的石底座下,罩着尺许见方的细格铁栅。
宋域沉将药包一一打开,背了风仔细配合调制,折了一根长竹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浸湿,推到铁栅上,小心抹平,堵住了通气孔,等了一会,确定夜风中已经不再飘出方才那些气息,也就是说,只有这一个通气孔,这才将湿衣稍稍推开,露出一小格铁栅,再折一根芦管,将配好的药粉轻轻吹入了通气孔中。
细如徽尘的药粉,被他以内力持续不断地送人地底秘殿之中。
只有这一个通气孔的话,这地下秘殿,规模应该不会太大。这些药粉,料来还是够用的。
最先送进去的是药性最轻的“醉春风”。吹面不寒杨柳风,悄然潜入肺腑之中,让人无法看到那风中的陷阱,心神渐迷,动作渐缓。
稍停一停,待“醉春风”在人体内发散开来,又吹入了药性稍强的“百花错”。
百花缤纷,错乱人眼,也错乱人心。
心中稍有不忿不平,彼此之间稍有嫌隙,都会被放大百倍干倍,平日里的一丝怨念,此时却会被药性激发成一场厮杀。
而宋域沉紧接着又吹入了药性凶猛的“杜鹃血”。
杜鹃啼血,不死不休。
宋域沉换了一根芦管,探入通气孔中,倾听着秘殿内隐约可闻的嘶吼与扭打之声,直至声音渐渐低下去,方才送入最后一道药粉:梦魂绕。
力竭之人,被药力抚慰,恍然入睡,一梦不醒。
秘殿中渐无声息。
宋域沉收拾了湿衣与竹竿,靠在石底座上,仰望星空,无声地长呼了一口气。
他没有办法救出那些被抓来炼丹的童子,但是至少能让这些炼丹道士给他们陪葬。
临走之时,宋域沉忽而想到,也许他可以在这道观之中再探查一番,看看是否有尚未送入秘殿之中的童子。
绕了一圈下来,果然让他找到了一个密室。
其实那个地下密室,藏得甚是隐秘,只是宋域沉一进那间厢房,便嗅到了隐隐的脂粉香。用竹针扎昏了睡在房中的道士之后,顺手抽出道士枕下的短刀,循着香味,小心地打开柜门,移开衣物,在底板上轻轻敲了一敲,细听回音,确定密室正在柜下,俯身附耳,仔细辨认密室中的呼吸之声,隐约有女童啜泣啼哭,却无人呵斥,料想应该没有看守之人。
摸索片刻,找到木闩,轻轻扳转之后掀开盖板,露出洞口,昏黄的灯光立时透了出来。
踏着木梯下了密室,在阴影之中停下了脚步。
密室并不大,靠墙有张木榻,木榻上用布带捆着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
宋域沉皱着眉咬了咬牙。
果然,这个道观,除了用男童炼丹,还用女童作炉鼎。
其中有一对孪生姐妹,显然是富家出身,锦衣绣带,脂红粉白,紧紧挨在一起,闭着眼轻轻哭泣着,虽然面色苍白,仍是娇美得像一枝并蒂莲。另一个女孩蜷在边上,沉睡未醒。
居然在这个地方睡得这么熟……而且看上去还有几分眼熟……
宋域沉轻轻走过去,伸手在那对孪生姐妹后颈一按,让她们昏睡过去,这才转过头来检查另一个女孩。
是中了迷药,不过是很普通的蒙汗药,一杯冷水便可解掉。
当然,在宋域沉手中,一枚竹针,也能让她很快清醒过来。
那女孩睁开眼,满脸震惊,却很镇定地没有失声大叫,而是反复打量着宋域沉,忽然笑了起来:“小七,你还真是我的福将救星!”
宋域沉此时也已认出她来,可不正是那个淮扬盐帮帮主的外孙女叶明珠!
虽然五年不见,但是他对自己当初被叶明珠母女祸水东引一事,可一直记得清楚。此后又在一处住了三个月,日日相见,刻意讨好笼络他的叶明珠,算是他幼年唯一的玩伴,倒还真没有那么容易淡忘。
尤其是,叶明珠的相貌变化并不太大。
宋域沉抿了抿嘴,答道:“明珠姐姐,你的运气真好。”
一边快手快脚地割断布条。
叶明珠苦笑道:“我的运气如果真的好,就不会被抓到这儿来了。”
宋域沉道:“傅帮主被人暗害了?”所以才保不住自己的外孙女?
叶明珠叹了口气:“傅帮主好好地坐在宝座上。只可惜,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宋域沉忍不住笑道:“我师父还说淮扬盐帮是一块铁板来着。”
他不太喜欢淮扬盐帮当初派来接叶明珠母女的那些人,外表客气,实则趾高气扬,所以,盐帮内讧,他还挺幸灾乐祸。
叶明珠站起身,看看榻上的那对孪生姐妹:“她们怎么办?”
宋域沉思索了一下:“今天漕帮在到处搜拿拍花拐子,是不是你外祖父托他们在找你?”如果是的话,这两个女孩倒是可以叫漕帮的人来带走。
叶明珠冷笑:“漕帮只怕是觉得,我还算奇货可居吧。”
傅帮主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女,叶明珠的分量,还真是够重的。
既然漕帮靠不住,他们还要不要冒险将这两个娇弱的富家女带出去?
在淮扬盐帮中呆了五年的叶明珠,其实并不太想为了救两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而将自己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也不想因此而连累宋域沉。对于这个小小少年,她一直有着隐隐的歉疚。
但是宋域沉阴着脸,坚持要将这两姐妹带走。
叶明珠不知道原因,但识相地没有反对。
孪生姐妹被拍醒,但是蒙上了她们的眼睛,封了她们的哑穴以免她们惊叫。似乎这家道观掳人时也是仔细挑选过的,不但讲究容貌,也讲究心性,姐妹俩胆小却不愚笨,在最初的惊恐之后,很快明白过来有人在救自己,柔顺地听从了叶明珠的指挥,被就近带到了隔壁的柴房。宋域沉用竹针捅开了门锁,在柴堆最里面架出一个小小空间来,将两姐妹藏进去,放了一点儿干粮与清水,外面遮严实了。叶明珠小声安慰她们,天亮之后,会找人来救她们走,现在千万不要出声。
重新锁上门,宋域沉与叶明珠沿着墙根溜到后门边,捅开门锁,趁着黎明前的寂静与黑暗,穿过三条街道,一直到了城门边上,方才爬到一个房檐上躲起来。
坐下来之后,叶明珠悄声笑道:“小七,你又救了我一次。要不要让我外祖父再欠你师父一个人情?”
宋域沉转过头看她一眼:“我要走了。”
叶明珠一怔。宋域沉年纪虽然比她小,但是不知不觉之间,她似乎已经将这小小少年看成是可以信赖依托的长者一般了。
现在陡然间要失去这可以让她安心的依托……
宋域沉道:“你最好让漕帮送你回扬州。”
让漕帮护送,不过是让傅帮主欠个人情罢了。找盐帮的暗哨,却说不定会再一次被人蒙骗拐卖。
这个道理,叶明珠还是懂的。
宋域沉又道:“那对姐妹,你也让漕帮悄悄救出来送回她们家里去吧,想必她们家里不会吝惜酬金。至于我的事,不要张扬。这个人情,你就记到我师父身上好了。”
他留下那柄短刀给叶明珠防身,随即越过屋脊,几个起伏之后,消失在微微的晨光之中。
叶明珠咬着嘴唇不作声。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不应强求宋域沉送她回扬州,但是心中难免要觉得失落与惆怅。
回到扬州之后,叶明珠才明白,宋域沉为什么不肯与她同行。
宋域沉的通缉令,沿着长江一路发到了扬州,据说那是宋域沉原本打算去投亲的地方,所以格外受到江陵将军府与仙游观的关照。而芜湖老君观秘殿中的那桩奇案,虽然不曾张扬出去,但是那座道观背后的靠山已经将它与仙游观的鸦群天罚之事以及宋域沉联系到了一起,道上的暗赏花红,高得让人心惊胆战。
叶明珠不免为宋域沉担忧,傅帮主却笑道,乔空山,哦,也许还要加上韩迎,这两个人岂是好得罪的?且放心看着便是。只看眼下还没有人发现那乔七的踪影,便知道名帅必有高徒,不必担心。
无尽道人
自五年前开始,昭文县主每年总有大半年的时间住在开元寺中,诵经礼佛,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韩迎当年所说的五年之期,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宋域沉仍然不见踪影,也没有消息。昭文心中焦急,诵经的时间越来越长,往律直至深夜。
眼看中秋将至,宣州将军府派人来请她回府过节,昭文推托不过,一直拖到了十四日夜里,明天无论如何也要下山了。
山中露重风凉,侍女进来为正在观音像前诵经的昭文加衣,带进来一股夜露之气。
昭文诵完一段经文,捏着佛珠,默然望着炉中香雾出神时,后背忽然被人抱住,她—惊之下几乎失声叫起来,但立刻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说道:“阿沉,你回来了?”
宋域沉一声不吭地伏在她的背上。
昭文心中生出巨大的喜悦,冲击得她一阵阵地眩晕,良久才镇定下来,转过身,将宋域沉抱入自己怀中,摩挲着他的头颈与后背,哽咽不能言语。
太多的欢喜,一瞬间充满身心,所以,当观音像诡异地睁开眼时,宋域沉完全没有察觉,直至那尊观音像突然飞扑下来,劲风袭面,宋域沉才蓦地惊醒。将昭文使劲往旁边一推,当头抓下的大手尚未触及他后颈衣领,他已经向侧旁蹿了出去,左足在地上一蹬,拧转身形,扬手便是一包药粉掷了出去。
药粉一出手,他便知道不好了,那假扮观音的人,只一挥掌,汹涌而来的内力便将药粉尽数反扑了回来。他虽然及时屏住了呼吸,昭文却被放倒了,他本能地想要扭头去看一下,只是这短短一瞬的分心,已经令他失了先机,那人的身形快得如同鬼魅,倏进倏退之间,已在宋域沉胸前轻轻拍了一掌。掌力刹那间透人全身,宋域沉只觉胸口如被重锤猛击,全身经络震荡,内息乱涌,痛得眼前发黑。
那人毫不迟疑地又给他补了两掌。
昏迷过去之前,宋域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绝对强大的力量,是可以无视他的种种小手段的。
迷蒙中醒来,没有急着睁开眼,而是先仔细感受了一番自己身体内的情形。
受了重击之后的内息在遇上受伤凝滞的脉络节点时,便如同撞上礁石的水流,冲激出一个个紊乱的漩涡来,三股性质不同的气流,此时也会搅成一团乱麻,流淌许久才慢慢恢复,却又立刻在下一个凝滞之处重新搅乱。
他清醒之际,细微的呼吸改变之处,已经引来关注。
“醒来了?果然如我所料,不会等到明天早上。”
那个有些苍老、但是清朗如山间清风月下劲松的声音里,微微带着笑意。只听这声音,便可以让不少人在心中勾勒出一幅世外高人的模样了。
宋域沉睁开眼,慢慢坐起。
灯光幽暗,木榻对面的云床上,盘坐着一个须发皆白、面相清癯的老道,笑容可掬,甚是亲切慈和。
宋域沉撇撇嘴。
见识过了仙游观中那个仙风道骨的重楼子之后,他还真对这些世外高人少了敬畏之心。
果然,那老道紧接着说道:“昭文县主醒来之后,会忘记你去看她的事情。我派了人在暗中看护,决不会有事。”
宋域沉闭紧了嘴不说话。他当然明白“看护”一词的真正涵义。
那老道随手将一枚丹药投入身旁几案上的那杯清水内,略一摇晃,丹药很快化开。
宋域沉听从他的示意,默默接过来,尝一尝,喝了下去。
清凉的药力流遍全身,气息凝滞之处带来的隐隐绞痛,被一一抚平。
老道:“我号为‘无尽’。你若入我门中,当号为‘有穷’。”
“无尽”这个道号,让宋域沉立时联想到了“长生”二字,忍不住道:“原来无尽道长是想收我作弟子,不是想用我来炼长生丹。”
无尽道长呵呵一笑:“重楼子这个自以为聪明的笨蛋,真是暴殄天物,落个天罚,也算是咎由自取。长生大道,岂是这么容易窥探门径?”
宋域沉:“这么说无尽道长已经初窥门径了?”
无尽道人拈须微笑,大是得意:“若非如此,怎能看破你来历?”
“来历”二字,大有深意。宋域沉不觉怔了一怔。
无尽道人话题忽而一转,说起了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的一段往事。
黄庭坚号“山谷道人”,中进士后,二十六岁任黄州知州,梦入小村,见一老妇人在门外香案上供芹菜面,不觉取而食之,醒后口有余香。次日又梦之,深觉奇怪,醒后依路寻至老妇人家中,问知其女于二十六年前病逝,生前喜食芹菜面,故每至忌辰,便以芹菜面祭奠。其女生前,奉佛茹素,喜读书,二十六岁不嫁而逝。入其室,书柜密锁,老妇不知钥匙何处。黄庭坚记起钥匙所藏之处后,打开书柜,翻检文卷,发现他历年考试时所写之文,早在其中,由此恍然明了前生今世。
老妇孤身一人,黄庭坚认之为母,并迎回府衙奉养。
这段往事,宋域沉并未听过,但此时无尽道人缓缓说来,竟有似曾相识之感,而且令他很快想到了苏东坡所作的《僧圆泽传》:蜀僧圆泽,与居士李源为挚友。圆泽在寂灭前已知投生之处,约李源到时相见。初生婴儿,见李源时一笑;十二年后,于杭州西湖天竺寺外,为李源吹奏牧笛一曲,从此缘尽,不复相见。
无尽道人自然也提到了圆泽僧。
说了几个或有名或无名的同类故事之后,无尽道人略停一停,看向宋域沉,目光份外慈爱:“小公子生有夙慧,无师自通驭兽之术,宣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道我搜尽天下此类人物,又怎么会错过小公子这样显眼的一个?只可惜迟了一步。我虽不相信你坠崖而死之事,但也无处追踪,只能时时留意。仙游观鸦群袭人之事,外人看来,只道是天罚,老道我又怎么不知,这必定是韩迎或者是他弟子的手段。江陵的通缉令上,你的相貌,可是与昭文县主相像得很,年纪也正对得上。再想想韩迎曾经到过宣州,将你秘密带走,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毕竟良材美质,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遇到,决不可轻易放过。既然知道你的出身来历,知道你已到芜湖,要在昭文县主处守株待兔,也就容易得很了。”
无尽道人说得十分恳切真诚,宋域沉却只怀疑地打量着他:“道长,轮回转世之说,原是佛家教义,天下众生皆有前生后世。偶尔遇上一个孟婆汤少喝了几口的,用不着这样大张旗鼓满天下去找吧?”
无尽道人被噎了一下,随即又满脸堆笑了,显然被噎得很欢喜:“小公子很有见识,不过,”话锋一转,细细开导起来,“凡俗之人,即便有前生后世,也不过是随波逐流、懵懂无知。你看那原上野草,岁岁枯荣,河上鲜花,年年开谢,看似繁华热闹,又何尝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然而悟得长生之道者,便大不相同。蜀僧圆泽识得来生去处,便能与旧友相见;山谷道人记得前世文章,今生功名,便从此中出。”
宋域沉恍然若有所悟:“金丹多毒,炉鼎害道,内视导引之术只能延年不能长生,道长这是想以佛法证长生道?”
他随口说来,却没有意识到,这些话,不应是他这样的年纪能够说得出来的。
这番话一说,无尽道人立时双目放光:“山谷道人与蜀僧圆泽依托于佛法,于转世之时,保住灵识未泯。听说藏地僧人之中亦有活佛转世、灵识不灭一说。可见佛法修到高深处,确有效应。我年少时,曾经识得一位有大智慧大神通的修道之人,苦于病痛,因此中年以后便专心于长生术,也曾说过金丹多毒、炉鼎害道这样的话,打算另辟蹊径,以佛法证长生道。当日我年纪尚轻,见识不够,不免说了些不太恭敬的非难之语,那位修道之人,给了一句很简短的回答。”
他停了下来,看向宋域沉。
宋域沉有些恍惚地接了下去:“佛法道法,万法归一。”
无尽道人现在是兴奋得满脸放光了:“正是如此。不过那位,唔,明先生,后来又以为,不可限于佛法道藏,这世间至善至恶,至情至性,大智大勇,大拙大巧,皆可人道,修至穷尽处,便可翻出一番新局面来。”
宋域沉有些明白了:“所以道长号为无尽,并且想要收一个号为‘有穷’的弟子。”
无尽道人正色说道:“我有弟子无数,但‘有穷’之号,只能给一个人,就如同后世,有穷的弟子之中,‘无尽’之号,也只能留给我。”
宋域沉吃惊地道:“道长不会想说,我便是那记不起前世约定的蜀僧圆泽,道长便是那守约来寻旧友的居士李源吧?”
无尽道人呵呵笑道:“小公子这样想,也不为过。”
宋域沉默然。
前生后世之说,对于尚且年少、甚至于年幼的他来说,如此缥缈恍惚。
他看看信心十足的无尽道人,忍不住想要再噎一下对方:“道长难道就不想一想,或许会认错人?
无尽道人:“韩迎的驭兽之术,是经过明先生改良的,其中最重要的改良便是无声之声,成为韩氏驭兽之术的不二法宝。当日你在仙游观中,操控鸦群时,用的便是这无声之声吧?若不然,肯定早已被重楼子发现。这无声之声,韩迎可是用了十五年才得以参透练熟,至于他的弟子,还没听说过有入学成。你到韩迎身边,不过五年吧?”
宋域沉默不作声。他当然不会说,其实他在韩迎身边只呆了不到半年,后来全是自己照着那本秘录修习的。不然无尽道人更要言之凿凿地说他是某人转世了。
无尽道人又道:“山谷道人生来便聪慧过人,诗书画号称‘三绝’,知晓他来处之后,东坡先生曾经感叹:书到今生读已迟。言外之意,那些天资杰出之人,往往是有前生福慧的庇佑,只不过他们自己大多与世人一样无知无觉而已。小公子难道就没有觉得,很多东西,你学起来都要比其他人快得太多,容易得太多?”
宋域沉心中一动,抬起眼来看着无尽道人。
无尽道人显然察觉到了他心中的动摇,郑重其事地道:“明先生当年,因为先天不足,未能得享高寿,我有幸追随先生十年,待他殁后又守墓十年。十年学道,十年悟道,直至今日,颇有所得,小公子若有心,不妨与我共同参会,以证大道。”
无尽道人说得客气,但是宋域沉很清楚,自己乐意也得留下来,不乐意也得留下来。
更何况,他心中有许多疑惑,也有许多好奇。
他想了一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韩师父那儿,还要请道长送一封信过去,以免韩师担忧。”
就让无尽道人以为他是韩迎的弟子好了,只要韩迎得了信,乔空山自然会知道。
任何时候,都要留一点儿底牌在手中。
现在,乔空山就是他的底牌。
能够让宋域沉答应留下来,无尽道人满意之极,当下慨然应允送信之事。
当然,他决定只送“平安”二字到昭文县主之处,等着韩迎找到昭文县主,自然知道宋域沉平安无事。
他不想和韩迎翻脸,但也决不想让韩迎拿到信后,追踪送信人、找上门来。
岁月无尽,人生有穷
无尽道人所居之处,是一座深山道观,四顾无人,只有一条青石小径,弯弯曲曲地从山外延伸进来,深谷高岭上长满了大江南北随处可见的松树,林间其他草木与鸟兽也都是江南常见的种类,所以一时之间宋域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哪儿,只估摸着应该离宣州不会太远,或许是在黄山或是莫干山余脉,又或者是武夷山中。
道观名为仙寿,古朴简陋,貌不惊人,但是宋域沉很快便知道,观后的山腹之中,隐藏着十二条通道,每条通道后都别有天地。仙寿观中的道士共计三十六名,都是无尽道人的一代与二代门人,称无尽为“观主”,与山腹中出入的无尽弟子,互不相干。十二条通道代表十二名弟子,称无尽为“师父”。那日捕拿宋域沉的弟子,号为“鹰奴”,取其如鹰搏兔之意,另外十一人,分别号为丹奴、药奴、针奴、书奴、画奴、琴奴、棋奴、蛟奴、虎奴、影奴、暗奴。
宋域沉不免讥讽无尽道人居然以“奴”字为弟子命名。
无尽道人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奴,已是人,而非刍狗。”
宋域沉立时无语。
鹰、蛟、虎三奴专司为无尽道人奔走四方,带回那些疑为灵识未灭的转世之人;影奴与暗奴都是暗卫,专精于易容刺杀之术;丹奴、药奴与针奴专司医药;琴、棋、书、画四人专司典藏。
至于无尽道人历年来搜罗的所谓灵识未灭的转世之人,却不知是隐藏在他的弟子之中,还是隐藏在他的门人之中。
宋域沉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这个疑问,无尽道人也毫不迟疑地给了解释:“当然都留在他们原本生活的地方。须知这养人,就如同养花,极是讲究水土气候,换个地方,不说能否养得好,只怕还会生出不可知的变化。”
所以他每找到一个感兴趣的人,都会安排人手,在暗中仔细观察,自己也会每隔一两年便去巡视一番,看看这转世之人的周围,究竟有哪些东西,是他灵识未曾尽泯的关键。在往后的岁月中,又有哪些东西,能够触发他们前生的记忆与能力。
宋域沉呆了一呆:“既然如此,为什么唯独将我带回来?”
无尽道人:“宣州那地儿太小,养不下你。”
宋域沉无话可说。他可是早在五年前便从宣州逃了出来,现在自然说不出应该将他送回去的话。
他转而问道:“道长如此汲汲于转世之说,是否想护住灵识不灭、以便于夺舍重生?”
夺舍之事,向来被视为邪恶之道,他这话问得,分明不怀好意。
无尽道人却不以为忤:“别人的旧衣服,偶尔应应急也还罢了,怎么能够穿一世?”
说着他袍袖一拂,袖风所过之处,庭中粉白嫣红的木芙蓉,坠花纷纷。
“凡世之入,便如这落花,当秋而凋,来年即便再发,亦非今年之花。但若是能够护住灵识不灭,这花谢花开,也不过是换一件衣服罢了。”他向着宋域沉微笑,“人人皆可一世为庄周,一世为蝴蝶。不过,唯有庄周知晓自己曾为蝴蝶,唯有庄周所化之蝶知晓自己曾为庄周,知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宋域沉嗤笑:“有心长生,不如干脆去求仙,绕这个弯子做什么?”
无尽道人叹道:“仙道无凭证,仙途无边涯,人生却不满百,只恐尚未入门,寿元已尽,前功尽弃。反倒是这转世之说,略略有些影儿,可以勉力一试。”
宋域沉再一次无话可说。
无尽道人捧着茶杯微笑。
选了个黄道吉日,无尽道人郑重其事地在仙寿观全体门人的面前以及十二弟子的面前,让宋域沉分别行了两次拜师礼,但是宋域沉坚持称他为“无尽师父”。
无尽有些不满意,不过转念觉得自己能和韩迎在称呼上平起平坐也不错,等以后日子长了,宋域沉应该会自动改掉称呼的。
宋域沉扳回一局,还没来得及高兴,随之而来的沉重课业,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无尽道人的典藏之中,诗书礼乐、医卜星相、舆地兵法、机关武技等等,似乎无所不包,这样一个巨大的宝库蓦然间敞开在宋域沉面前,简直让他看花了眼。随手抽了几本,略翻一翻,便只留下一本让他心念暗动的导引养气之书,其他的暂且都扔了回去。
无尽道人见他选了这本,立时满面笑容,笑得让他怵然一惊,暗自后悔,却已迟了一步。
无尽道人笑眯眯地道:“这是明先生的手札。”
说着刷刷刷一连抽出十本,都放入了他怀中。
无尽道人似乎想将那位明先生所有的学识本领,全都灌入宋域沉头脑中去,也不管宋域沉的年纪与精力,能否吃得消这样高深繁重的课业。
更要命的是,其中不少札记,连无尽自己都未曾悟透,却要强逼着宋域沉囫囵吞枣地背下来,还要体会参悟,写下心得,与他一同探讨。
当然,所有心得,也得完全仿照札记上那手清刚飘逸的字体来写。
药奴负责为宋域沉调理身体,然后每天向无尽道人禀报。
宋域沉的这具身体,虽然年少,但是柔韧有力,灵活矫健,内息圆转,流动欢畅,无尽道人赞叹不已,以为深合自然之道,必能长生久视。随即又说道:“明先生曾说,他生而多病,或许是因为他的母族与父族世世通婚,血统太近之故。他游历各地,曾经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形。反倒是混种之子,往往不但身体强健,相貌出众,而且心智杰出。有穷便是一个明例啊。”
宋域沉很讨厌别人说起他的血统问题,脸色微变,绷着脸不回答。
无尽道人笑道:“有穷可真是着相了。不过一具皮囊而已,至要紧是好用,由谁制成,又有何关系?待到花谢之时,自然要脱去旧皮囊,换上新皮囊。”
宋域沉闷闷地道:“子非鱼,安知鱼之烦恼?”
无尽道人哈哈大笑。
也许是因为那位明先生为病痛所苦之故,他留下的札记之中,最多的还是医经、养生经以及对各家武学的评点及改进设想。
他反复写道,除了养生术,药物与武技运用得当,都可以让身体变得更轻灵敏捷、臻于完美。
料来明先生很希望能够有一个足够强健灵活的身体,将这些设想一一尝试,所以这些札记中的语气格外热切。
宋域沉最感兴趣的,还是经明先生之手评点并改进过的各家武技,这是乔空山和韩迎都不曾教过他的东西。
看似干变万化的各家武技,被缕分条析,归纳成深合兵法的简洁原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要熟知人的身体。须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有它克敌制胜的功用及相应的招式。同样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只有熟知人体的奥妙,才能够立足于不败之地,避开致命的伤害,发挥出自己的最大力量,攻击对方的要害之处。跟随乔空山五年、仔细检查过无数活人与死尸的宋域沉,对此深有同感。
避实击虚,以无刃入有间——所有的招式,都有破绽,人身的力量,不可能均匀分布到每一个部位。不擅解牛者,入刀之处,总在筋骨坚韧、血肉紧密之处,事倍功半,牛未解而刃已卷。擅解牛者,入刀之处,总在筋骨空隙间,沿着肌肉条理,顺势而为,故十九年而其刃如新。
对于这一条,宋域沉暂且保留自己的疑问。他还记得,被飚奴袭击时,面对那样强大的力量,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更不要说去察觉对方的虚实。所以,他觉得“避实就虚”的前提是:双方力量没有太大悬殊。须知疱丁解牛时,可也是先将那头牛给宰杀之后才游刃有余的。
然而翻过一页,接下来的解说让宋域沉恍然若有所悟。
养气之法,可以使人的灵识变得更为灵敏,更容易察觉到对手的恶意与杀机所向之处,先一步提防,以逸待劳。
虚空之中的气流,会在对手出招之际发生变化,便如同鱼儿推动水流一样。经过锤炼的灵识与身体,能够及时察觉到这种细微的变化,感受到身体上强弱不同的压力,从而发现对手的虚实,正如水中之人,可以通过水流给予身体的压力轻重不同,知道正在接近的是大船还是游鱼。
或许对手最弱之处,也远超过自己的力量,但是天地圆浑,破之只需一斧;飞流急瀑,穿透只需一箭;干钧之力,化解只需一点。
宋域沉思索了许久,才转向下一条。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人身是强健的,习武之人,体魄尤佳,因此寻常伤势,并不能影响到战局,很多时侯,反而会激发对手的血性与蛮勇之气。但人身也是脆弱的,失血太多会全身僵冷以至于昏死(宋域沉在心中补充:某几个地方只要划开一个小小口子便可以让这人流血至死,乔空山在好几个不长眼犯到他们头上的恶贼身上试过这一招,十分灵验);从关节筋脉处人手,可以轻轻松松地卸掉对手的劲道甚至于手足,使对手力不从心、痛不欲生,再强的斗志也抵不过身体不听使唤。
以简驭繁,熟能生巧——看似干变万化的各家武技、无数招式,都可以被拆解归纳为一些基本的技能或者说动作。这些被拆解开来、化繁为简的动作招式,被明先生称之为“永字八法”。每一个字,都是由永字八法的基本笔画构成,八法既熟,这世间所有字符,都可以写得;每一套武技,都是由基本的动作组成,将这些基本的动作练到熟极而流,便可以化简为繁,以简驭繁。
譬如暗器一道。十三个暗器名家,三百余种暗器发射的方法与招式,在札记中被总结为三项基本技能:眼力准确,能够迅速判断对手的动向、测定距离与风速;心算速度快,能够在眼看的同时算定出手的力度与方位;手上稳当,能够将心算的结果一丝不差地发挥出来。如果有人能将这最基本最重要的三项技能练熟,任何暗器,到了手上,都可以很快熟悉并发挥自如,而不需要在每一样暗器之上都花去大把时间。
君子善假于物——天时、地利、人和、器良,任何一个因素,都可以成为克敌制胜的关键。所以习武者应如为将者一般,知天文地理,知人心多变,欲善其事必利其器。因此各家兵器与暗器,都在札记中被一一评点,分析其各自的优劣之处,如伺改进,以及如何更好地配合人的身体来运用。
敌分为十,我专为一——对手太强太多的时候,要想方设法诱使对方分兵分力,由强变弱;我则合十为一,由弱转强,如此则攻守易势。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两军对阵,固然如此;两人对阵,同样如此。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所有规则,都是用来打破的。
宋域沉觉得,仿照这样的法子,他完全可以无视那“十年练剑,五年练刀”之类的说法,以比寻常短得太多的时间,培养出足可横行一方的众多人手来。
无怪乎仙寿观似乎底气十足。
无尽道人心满意足地看着宋域沉将这些札记仔细读来,为宋域沉找来一切他所需的人与物来试验这些札记之中的种种猜想;或者是让唯一知晓宋域沉身世来历的鹰奴,带着他出去历练,在他自己或是他人身上逐一验证这些设想。
深山岁月,平静无波,一日恍若一年,一年恍若一日,等到宋域沉将那位明先生的所有札记堪堪过完一遍时,已是四年之后。
无尽道人仿佛完成了心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整个人一下子衰颓下来。
宋域沉通晓医理,自然看得出,无尽道人已是灯尽油枯,时日无多。
当着仙寿观诸门人的面,将观主之位交给宋域沉之后,无尽道人带着宋域沉退入了密室之中。
十二名弟子都被召了回来,无尽命他们在宋域沉面前立誓,从此以后,奉有穷为主。宋域沉也在无尽面前立誓,从此以后,将与十二弟子一起,共求大道,一如无尽在生之时。
无尽道人再无牵挂,缓缓闭上眼,喃喃念道:“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不过一件旧衣服而已,舍去便舍去吧。”
说完之后,不再言语。
众人等了良久,宋域沉起身上前,试他鼻息,探他脉搏,均已无动静。
无尽道人生前有话,尸身焚毁,骨灰撒人流水,不留分毫。
十二弟子,各自散去,仙寿观门人亦自有每日功课,只留下宋域沉,在抛撒骨灰之处,结庐而居。
归乡
无尽道人走得洒脱轻快。宋域沉也知道,死生之事,于他们而言,本就不应太过执著,花开勿喜,花落勿悲。
然而他依然觉得孤寂。
整个白天,陪伴他的只有无尽道人留下的札记。
这些札记之中,往往于正文间夹杂着用梵文写的注解,不少不宜宣之于众的东西,都藏在这些梵文注解里。
从注解里,宋域沉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对于那些所谓转世之人,无尽道人其实并不只是潜藏在暗处观察而已。为了追究其中奥妙,无尽道人用了很多手段,而其中他以为最有效的,是让人陷入将死未死的绝境之中,当此之时,这濒死之入神智恍惚,心魂离散,若去若留,半明半灭,往往会看见许多似真似幻的景象,这其中或有前生,或有后世。无尽道人趁此机会搜魂追问,颇有所得。
不过,无尽道人是在反复试验、弄死了六个人之后,才掌控好其中分寸,饶是如此,多年前他还是失手将一个体质较弱的所谓转世之人给溺死在水中了。
提及此事,他十分遗憾,因为这一个人,是莫干山鬼谷金家的嫡系子弟金昌之。
金家为世代相传的阴阳大师,据称传承自鬼谷子,擅御万物,能窥天机,也因此代代男子皆不能长寿,其中往往有体弱多病者,故而尤为重视子弟传承。
鬼谷金家千年传承,固然很不好惹,然而正因为金家的千年传承,他家的子弟也分外让无尽道人动心。冥思苦想了十天,无尽终究还是忍不住出了手。
但这一次,他失败了。同时因为要收拾场面、不留后患,耽误了时间,让韩迎带走了宋域沉。无尽的遗憾,倒有一半是来自于此。
想一想仙寿观中的那些道士,以及山中深藏的十二弟子,似乎没有一个是真正良善之辈。会收罗这样一些门人弟子的无尽道人,有着这样视众生如刍狗的手段性情,似乎也并不让人意外。
读着这些札记,宋域沉不免又生出种种遗憾。
这几年里,无尽道人一直在急切地将那位明先生留下的札记灌入他脑中去,融会贯通,身体力行,到得后来,已经没有时间与他探讨无尽本人的心得了。
宋域沉觉得,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也会找到一个酷似无尽的少年,将无尽留下的札记,一一灌注到那个少年的脑中,就像无尽所做的一样。
但是他一定要记得,自己的心得,也要及时留给那个少年体会。
到了夜里,鹰奴会悄悄潜入草庐中守候。
宋域沉打坐完毕之后,经常会和鹰奴聊聊天。
鹰奴虽然不善言辞,不喜多话,但是被宋域沉问得多了,还是说了不少有关无尽道人以及他自己的事情。
鹰奴是无尽道人三十年前带回来一手教养长大,在十二弟子之中,最为年长,也最受倚重。
宋域沉每次见他与人动手时的情形,都会暗自猜测,不知道让他与乔空山造就出来的那个陆青对阵一次,会不会分外精彩。
这样一个有本事纵横天下的人,却甘愿蛰伏在这深山之中,听从无尽道人一次次差遣,不畏生死之险,仿佛最忠实的猎犬,哦,应该说是猎鹰。
宋域沉有时忍不住要想,或许这鹰奴的前生,本来就是无尽道人豢养的一头猎鹰。
猎鹰也好,猎犬也罢,总是需要一个能够让它大展身手的主人。
所以,没有了无尽,鹰奴便自然而然地跟随在宋域沉的身边。
相较于其他那些心思难测的弟子,宋域沉也更信任更倚重这个将他带到无尽道人面前的人。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
年关将近,即便是深山中也可以感受到这种热闹的气氛。
在外游历的弟子们陆续归来,宋域沉却无法再安心留在仙寿观中。
诸事暂毕,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无从按捺。宋域沉只带了鹰奴,悄然离开了仙寿观。
仙寿观位于武夷山中,距离宣州尚隔千里,中间群山阻隔,山路曲折盘旋,行走不易。饶是宋域沉二人脚程极快,也足足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抵达宣州。其时已是腊月二十九,风雪黄昏,行人稀少。昭文县主被接回了宣州将军府中,开元寺的那个小小院落里寂无人踪。
宋域沉一直等到深夜,方才悄然潜入宣州城,由鹰奴陪同,找到那名负责在暗中照看昭文的无尽门人,询问近来情形。
那门人对外的身份是个坐堂郎中,自号应回春,几年来,在宣州当地颇有名声,因此曾经被召入将军府中为昭文看过几次病。据他说来,昭文近年多病,大半是因为抑郁成疾,心病难医。说到此处应郎中若有所悟地看看面前这位新主人,宋域沉的相貌酷似昭文,年纪与当年失踪的那位小公子恰恰也对得上,又这般关心昭文的安康……应郎中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个中奥妙,紧接着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想来昭文县主如果见到想见的人,心疾一去,自然诸病全消。”
如此轻易地被猜出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宋域沉心头一跳,垂下眼帘,略一凝思,抬起眼来向鹰奴示意,那应郎中还在暗自得意,冷不防被鹰奴卡住下颌,身不由己地张了嘴,一颗药丸弹了进来,下颌一合,药丸滚人食道。
宋域沉淡然说道:“应郎中,你说太多话了。这只是一个警告,不要乱说,自然无事。我离开宣州时,会给你一年份的解药。”
无尽道人留给他的人,都是很不错的,所以他不想轻易放弃,但是也不得不想办法将这些有本事有手段的门人,尽快捏在手里。
他不是无尽,能够用数十年时间,慢慢地收拢人心。
于是药物便成了最快捷的手段。
应郎中冷汗涔涔地伏地请罪。送走宋域沉两人,回头来立刻给自己诊脉配药,折腾许久,也未能缓解丹田内的隐隐作痛,只得暂且收了这份心,老老实实地仍旧做他的坐堂郎中。
且说宋域沉趁了夜色潜入宣州将军府,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鹰奴留在院外望风,他寻到昭文的住处,却见灯光未灭,诵经声隐约可闻,心中不觉一酸,贴近窗扉,轻轻叫了一声:“姆妈。”
诵经声顿了一顿,昭文正在数着念珠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以为那是夜风中的幻听。这样的幻听,出现过无数次之后,她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幻。转头想要问陪在一旁、昏昏欲睡的嬷嬷是否听见这一声“姆妈”,窗户已经打开,一线劲风自她耳畔掠过,嬷嬷立时软倒在薄团上。
窗户重新关上时,宋域沉已经伏到昭文的膝上。
第二天,小院中的侍女与嬷嬷惊异地发现,一夜之间,昭文县主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
除夕之夜,将军府照旧办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年饭,宣州城内城外,甚至于军营之中,爆竹声响个不停—一乌朗赛音图与他的部属在江东呆了将近二十年,不知不觉间便入乡随俗了。
乌朗赛音图也惊讶地发现了昭文的突然改变。
他略一想便明白了个中缘故:“摩合罗回来了?怎的不让他一同过来?”
很长时间里,他都以为摩合罗已经死在那悬崖之下,但是四年前江陵府的通辑令与出现在芜湖的那个少年,终于让他明白,摩合罗只是飞走了而已。
昭文并不意外乌朗赛音图能够猜到这一点。
她轻声答道:“阿沉只是回来看一看我,这个时候他已经走了。”
摩合罗早已经消失,现在只有阿沉。
昭文随即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不会让他回来。”
那格尔羽翼已成,大夫人威权依旧。将军府中新出生的两名小公子,先后夭折,即使乌朗赛音图很清楚其中原因,也决不会为了两个侍妾生的贱子与他的正妻为难。蒙古旧俗,子以母贵,贱奴所生之子往往视同仆役,甚至卖为奴隶。
即使是昭文,也没有办法庇护自己的儿子。
只有在宣州之外,阿沉才是安全的。
乌朗赛音图毫不迟疑地答道:“这样也好。我会封锁消息,待到阿沉娶妻成家,再将他的那一份部属和财物送给他。”
四年前江陵府与芜湖的消息,让乌朗赛音图很清楚,摩合罗已经不是将军府可以束缚得住的了。而现在,戒备森严的将军府,也挡不住摩合罗自由来去的脚步。
这个儿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可以万里翱翔的苍鹰。
那格尔也已经长大,正在成为新的狼王。
汉人有句话: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这两个注定相争的儿子,的确不应该放在一起养。所以,昭文不让摩合罗重新出现在宣州、出现在将军府,乌朗赛音图很是赞成。
而且,只要昭文和他还在这儿,摩合罗就永远也不会真正离开。
乌朗赛音图下意识地没有去想,如果昭文不在了,摩合罗会不会一去不复返。
他以为,他的儿子,永远都应该是他的儿子。哪怕远在天边,也会是他养出来的雄鹰,会为他叼来种种猎物。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墨书白邮箱:[email protected])
成为“有穷”的宋域沉,回到宣州,暗中照顾身体病弱的母亲。刚刚过了一段稳定的生活,意外再生:昔年无尽道长意外害死鬼谷金家之传人,而今报应来到有穷身上,宋域沉再度被擒,身陷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