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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士,死国可矣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4期 >
本文总字数:24209
那条膏鱼死在了池塘里。
这条正值壮年的青鱼全身的鳞片剥落,血从它的腮边眼中不停地溢出,今它失去了生命的身体整个漂浮在一团粉红色的水液中。被复国军的“青鱼传信”大法催逼,它在疾速的回游中,不仅燃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更挣裂了全身的筋骨。
可是,它毕竟已经到了。
到了它的目的地、出生地,到了那个人能见到它的地方。
一双手,将它自水中捞起。它背上的竹筒被解下来,一张短短的纸条,被倒了出来,轻轻展开:尸王有险,傅山雄率四大贼王已至海天会。
拿着鱼和纸条的人愣了一下,双手微微地发抖了。然后他猛地一抛,就将那条鱼、那截竹筒和那张纸条都扔回到了池塘里。
三样东西,材质各异,分量不同。可是一出手,却如三块石头,竟然以几乎同样的速度极快地向下坠去。
“噗!”最大、最沉的青鱼入水,发出了令人意外的微弱的入水声。
鱼与竹筒、纸条,一起向池底沉去。
原本能将死鱼轻轻托起的池水,这时忽然变得对它们没有一点影响。三件物事笔直地沉入水中,像三锭铁丸,落到池底的沙床上。
1
渐行渐远的“水鸢号”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巨灵船上,傅山雄回过头来。
“罗会长,你的这条船也许就救了整个大臧。来日我在朝中为海天会请功,咱们就是在京城再会了。”
他那么严肃,罗英却只能微微一笑。
“区区小事,傅将军不必放在心上。只望将来天下安定,四海升平,让我们这些买卖人多一口饭吃。”
“罗会长胸怀天下,文武双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傅山雄目光灼灼,忽而正:色道,“所以罗会长若想在朝中谋个闲职,不妨明言,傅某一定可以为你办到。”
他忽然说得这么正式,一旁的刘大通、唐霆不由面面相觑。
罗英愣了‘愣,哑然失笑。
“傅将军说笑了。罗某本是山野之人,真要进了朝堂,恐怕贻笑大方。只有这江湖里的锱铢必较,才是我的一世功业。”
没了蔡紫冠他们插科打诨,这一朝一野的两大强人说着说着,便不觉锋芒相对起来。及至惊觉,不由都有些尴尬。
“不知傅将军打算在天光湖留多久?”刘大通连忙赔笑道,“海天湖胜景十八处,我们着人为将军导游,包将军不虚此行。”
“京中杂务繁多,傅某不便久留。”傅山雄沉声道,“劳烦罗会长这就送我上岸。”
“蔡紫冠他们可能尚需朝廷的支援,将军即日回京也是好的!”罗英爽快答应,一脸诚恳地微笑道,“我这就移船就岸,安排人把将军的马匹备好。”
就在这时,水面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喝:“罗英你给我出来!傅将军给你藏哪啦?”
有一条乌篷蚂蚱船正从天光湖的北码头方向,疾驰而来。
乌青色的船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细长的船体如同一支划破平静水面的巨箭。小船的船尾上,站着一个铁塔一般的大汉。
在清冷的湖风中,大汉精赤着上身,双手把着双橹,一扳一放,小小的船木便飞快地向巨灵船而来。
船头上昂然站着一个人。他披着一领黑锦的长袍,一脚蹬着船,露出里面的一身水青色劲装。长袍的两袖垂在身侧,随风摇摆,他一手叉腰,一手夹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烟杆。
那张微染风尘的脸上,一双又细又长的眉毛斜斜飞起,下面是一双满含风情的丹凤眼。
“他”……居然是一个岁数并不很轻了的女人。
那丹凤眼一扫,便看见了巨灵船上的罗英。
“罗英!”那女人问罪又像开玩笑似的叫道,“这回的事情,你做得不对吧!”她的声音并不清脆,哑哑的,却如一杯烈酒,令人饮下之后,耳朵都发起烧来。
傅山雄眉头一皱,低声问道:“她是谁?”
罗英看上去有点哭笑不得:“赵家渔号,赵老大。”
傅山雄一愣,这从昨日起,便不断被人提及的名字—一
“居然是个女人?”
“是……”罗英叹息道,“天光湖上一枝莲,她可不就是个女人。”
“罗英,我都来了,你不快点迎接我,在那嘀咕什么呢?”
下面的赵老大又嚷嚷起来。罗英倍感头疼,只好拱手道:“赵老大忽然驾临,有什么指教?”
“来条绳子!”赵老大一点不给他面子,大叫道,“有什么话,你让我上船说!”
罗英与傅山雄对视一眼,微微苦笑,只好吩咐人放下一条绳梯。
赵老大把烟杆咬在口中,弃船而上,几下便攀上了巨灵号。
在船舷上稍稍一蹲,她才一跃而下,黑袍的两袖向外一张,英姿飒爽。
“罗英!”赵老大随便拱了拱手,眼睛却已经转向了傅山雄,“这位就是傅将军吗?”
傅山雄“哼”了一声,不愿与这没规矩的女人多言,稍稍转过身子。
罗英只好微笑道:“你大驾光临,又有什么事?”
“请你们吃鱼啊!”赵老大眼角一挑,悠悠然地地抽了口烟,“昨天让袁天刚请你们,想来想去,觉得不够隆重,所以今天我自己来!难得的一条‘飞霞金’,难得傅将军来天光湖,你们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赵老大,傅将军日理万机,可不是为了面子而吃饭的人。”
“那他也得吃饭不是?”赵老大冷笑道,“飞霞金可遇而不可求,天王老子想吃,也未必吃得着!现在送到嘴边都不吃——遭天谴呢。”
这句话大逆不道,傅山雄终于回过头来。
“这位赵……老板,本将军正要回京,盛意难全,抱歉。”
“回京?”赵老大“嘿嘿”地笑了起来,“回京你不得上岸?上岸你不得坐船?上我的船!我送你上岸!”
“赵老大……”罗英还想说什么,赵老大却已经瞪起了眼。
“怎么啦,罗会长?我请傅将军,你一个劲儿地推搪什么?就许你海天会巴结当官的,我们赵记就没这个命是么?”
这话说得罗英都没法接,只能苦笑。
“我时间仓促,上岸就走,没时间吃饭,赵老板的心意心领了。”
“没时间?幸好我早有准备。”赵老大得意洋洋地抬起她尖尖的下巴,“我把飞霞金带来了。上我的船,一边吃鱼,一边上路。鱼吃完,包你上岸!”
罗英与傅山雄都是一楞。
“我早就料到傅将军贵人事忙,可能顾不上到家里吃,就把飞霞金带来了!”赵老大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青烟,淡然道,“飞霞金离不了天光水,我就一直把它养在船下。这回两不耽误,傅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她向船下打个手势,乌篷船上那赤膊大汉马上在船尾一俯身,从水里拉起了一只直径数尺的竹笼。竹笼半泡在水中,金光一闪,一尾怪鱼猛地沉入笼底。
“赵老板……”
“傅将军干军万马都不怕,却被我一个女人家吓住了么?”赵老大抬起脚来,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才一掀眼皮,笑道,“我吃不了你。”
她泼辣得令傅山雄也哑口无言了,眼见那女人热辣辣地望来,又不服输,又不想输,只好一咬牙:“我倒要看看,这飞霞金能有多么美味”
“就怕你吃了这尾鱼,就舍不得离开天光湖啦。”赵老大哈哈笑着,把烟杆往腰里一别,引着傅山雄自绳梯爬下。
罗英看着他们两人下船,松了一口气,但看看茫茫湖水,却又觉得有点不放心。
“赵老大,你少请了一个人吧!”他忽然笑道,“昨天的帖子上,你写的可是两个人的名字。”
“你不够意思,不请你了行不行?”赵老大叉腰一立,一点不给海天会会长面子,“亏我以往还把你当好人。闹了半天有什么好事,你就知道独吞!”
海天会和赵记在天光湖上并存几十年,真真假假,没少了恩怨。赵老大半是娇憨,半是生气,一串连珠炮似的呵斥骂得刘大通等人都偷笑起来。
“老三,开船!”赵老大回身下令。
那黑大汉答应一声,推橹欲行。可是小船上人影一晃,却已经多了个罗英。
“干什么这样小气。”罗英微笑道,“飞霞金的美味,我罗英这等老饕岂会错过?”
“别来别来!不招待不招待!”赵老大赶他。
罗英却已经在小船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傅将军,沾你的光能吃着飞霞金,已经是幸运;还能吃着赵老大的手艺,我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啊。”
堂堂一会之长,忽然在赵老大面前耍起赖来,巨灵船上的刘大通、唐霆登时哄笑起来。
傅山雄这才明白,昨晚他们说到赵老大时的幸灾乐祸,其所指,也许并非“赵老大”,而是他们的会长。
“也好。”傅山雄慢慢道,“赵老板,请开船,”
2
“欺乃”一声,小小的乌篷船载了傅山雄、罗英,离开了巨灵号。
那黑大汉的船性好得惊人,乌篷船在水面上如同一尾巨鱼,虽然极快地向前,但却平稳得像是切过冷油的热刀。
船头上的罗英手端一杯清酒,酒面纹丝不颤。
赵老大既做了在船上鱼宴的打算,自然也备好了酒水。青瓷壶装的梅子酒挂在船舷外,浸在湖水里冰着。赵老大牵着一根小绳把它提出来,罗英不禁哑然失笑。
“你把什么都沉在湖里,你这船下边是个杂货铺么?”
“喝不喝你?废话那么多。”
他们仍是坐在船头,赵老大拿出酒具,给傅山雄、罗英一一斟酒。罗英倒坐在船头上,傅山雄端然坐在船舱的入口处。
两人中间夹着的赵老大,点燃红泥小炉,又拿出了一套特制的刀具。
竹片削成的刀子长短不一,共计九把,整齐地别在一片帆布缝成的刀袋中。
“飞霞金的肉香极清极雅,因此最易为外物所污。不能用铁器碰它,只有老竹子制成的竹器,才不伤其味。”
傅山雄虽然金鼎玉食,却也觉得新鲜。
赵老大用竹刀蘸了湖水,将那飞霞金洗剥干净。
她一个女人蹲在船边的时候,瘦削的肩背也拉紧得像是一把美丽的刀。她的十指纤白如雪,在澄清微碧的湖水中,扬起片片血痕,竞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妩媚。
“想不到,赵老板竟是女人。”傅山雄坐在船篷下,看她忙碌,微笑道,“昨天刚一听说,还以为是个赳赳男儿。”
“赵记的生意,当家人不管是男是女,都只叫赵老大。”赵老大抽空瞪了船头一眼,“不过傅将军有这样的误会.一定是罗英又说我坏话了吧?说得我欺行霸市,唯利是图?哼,也不看看,天光湖上最大的奸商是谁!”
“是我,是我!”罗英大笑道,“飞霞金只有你会做,只要一会儿分我一块,今天你就是说我丧尽天良、十恶不赦,我也全都听着。”
那收拾完的飞霞金鱼约有一尺半长,细细的一条。赵老大又在舱中取出一叠洗净晾干的荷叶,仔细地抹了粗盐,将鱼包了九层,架在泥炉上烤了起来。
“再晚几天,荷叶就全落了,到时候,即使有鱼也吃不好了。”
“这……这又是做什么?”傅山雄看她手起手落,不由眼花缭乱。
“飞霞金一旦死去,接火则干,触水则酸。最好的烹制办法,便是用荷叶包了蒸烤。荷叶的水汽能保持其本身的鲜嫩,香气则能去掉其最后的一点腥味。”
“那怎么调味?”
“不用调味。或者说,只要有点盐味就可以了。”赵老大把鱼架好,这才松了口气。又在湖里净了净手,摸出烟袋锅来。
“九叶飞霞金,这是天光湖上独一无二的美食。傅将军,你真是贵人,飞霞金十年一现,就让你赶上了。”
她这么说,就傅山雄不由得对这道菜越来越感兴趣:“我在京城里怎么没有听说过它?”
“飞霞金是天光湖中金柳子鱼的变种。雌鱼长成十年,腹下会变成朱色。但七天后便又会褪色,变回普通的金柳子。”罗英看赵老大忙着填烟锅,便微笑道,“这鱼娇贵得邪性,离了天光湖的活水,一个时辰便死,三个时辰便烂。天光湖与京城相隔千里,就是大罗神仙也没法把鱼送到。”
“天材地宝,有的东西皇帝也享受不着。”赵老大歪着嘴角,一边点着烟锅,一边含含糊糊地笑道。
“不过是一条鱼而已。”傅山雄沉下脸,慢慢地道,“世人在吃食上费心太多,岂不糊涂?”
“飞霞金,我年轻时吃过一回,确实不俗。”罗英轻轻晃着杯中美酒,微笑道,“将军这道理虽然不错,但也得有本事在吃了这鱼之后,再说一遍!”
渐进正午的天光湖,粼粼波光,渐渐有些刺目。
天光湖大得仿佛没有边际,巨灵船渐渐已经小得看不见了,而湖岸却仍然丝毫不见。湖风吹来,天穹广阔,小小一艘篷船,仿佛湖面上的一片柳叶。
赵老大披着黑袍,一手扶着烟杆,一手慢慢地翻着鱼。
飞霞金最外面包裹的一层荷叶逐渐由绿转黄,边缘亮起一圈火边儿。
罗英静静地看着她。眼前渐渐浮现的是年轻时,和师父一起在赵记鱼号第一次吃到飞霞金时的情形。
那时也是她在主持烤鱼,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年轻得像是荷花的嫩蕊。只不过那时,她还不是赵记的大老板,而是那时“赵老大”的三女儿而已。
——白云苍狗,如今,上一辈都已经过世,而他们这一代……
“菜包子呢?”赵老大烤着鱼,忽然开口打断了罗英的回忆,“昨儿听说他也回来了,怎么刚才没见?”
“他啊……”罗英不动声色地望了傅山雄一眼,笑道,“他临时有事,一早就走了。”
“呵,哭包子也能‘有事’了。”赵老大不屑道,“我听说那小子这两年在江湖上挺有名气,也给你长了不少脸。你得意了?看来这天下是真没有什么人了。”
“也不能这么说呀。”罗英笑道,“未必成天让你给逗哭了的,走出去也受人欺负。菜包子的本事如同锥处囊中,总要崭露头角的。”
“菜包子”、“哭包子”,傅山雄听他们说话,隐隐猜到所指之人,不由有些尴尬:“你们说的是……蔡……”
“正是蔡紫冠。”罗英毫不怜惜地将他的猜测坐实,“傅将军见谅,如今他虽然已是名震一方的人物,但对我们来说,他还是只是当初那爱哭的小鬼而已。”
赵老大微笑着看一眼罗英。
这时的她与罗英虽然并不说话,但却有着令人一望可知的默契。
“原来赵老板也与蔡紫冠相熟?”
“还好还好。”赵老大笑道,“蔡紫冠刚到海天会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两次。小小的孩儿,弄一弄就哭了。谁知道这两年也能长成个人了。”
“那时他很怕你啊。”罗英笑道。
“不过,那小子从小就鬼,倒是真的。”赵老大叹道,“我还记得那一次你师父要退位,你们五大弟子争夺会长之位,一时难以定夺。最后居然是他出了一道题目,难走了那四人。”
傅山雄登时大感兴趣:“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题目?”
“瓜子。”赵老大笑道。
“瓜子?”傅山雄完全摸不着头脑,去看罗英时,却见那人端着一杯酒正笑得不阴不阳。
“老会长卸任那天,邀请了天光湖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为其见证。我爹也在受邀之列,带我去了现场。可是那时候,老会长仍然未能决定他的继任者到底是谁。”赵老大叼着烟杆,漫不经心似的说。干练和慵懒,奇妙地在她身上结合了起来。
“卸任仪式上,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起哄,建议五大弟子当众比武,胜者为王。老会长左右为难,五大弟子跃跃欲试。可是就在这时,蔡紫冠却抓了一把瓜子、一杯茶,来到了众人面前。
“众人惊奇之际,蔡紫冠在茶杯里丢人两粒瓜子,说:‘海天会统领天下商号,会长又不是山大王,能打只在其次,头脑灵活、能带着大家赚钱才是真本事。几位叔伯,你们谁能把这两粒瓜子,不用手指、筷子摁着,就让它们触到杯底?”’
傅山雄听到这样的题目,一瞬间不由也想了想。
“那茶杯里有满满的水,瓜子却是瘪子,颤巍巍地浮在水面上。蔡紫冠一手把茶杯平举,看着五大候选人叫板。他说的话有道理,而更重要的是,他当着那么多会中兄弟、江湖朋友的面儿给几个大人出题,又有谁真的能咽下这口气?”
“把水喝了,瓜子不就触到了杯底了?”傅山雄道。
“‘不能用有形有质的东西来按压’和‘不能令茶水流出’这两个条件,其实已是大家默认了的,否则,堂堂海天会的帮主之选不就成了笑话了么?”罗英笑道。
傅山雄一时默然,也想不出办法。
“当场,五大弟子陆续动手尝试。梅师兄指力过人,就在那杯子上方运指凝成二尺气箭,去捅那两粒瓜子。可是瓜子太轻,指力稍一触及,它们马上滑向一旁。杨师兄连出十余指,终于掌握不住分寸,没能把瓜子摁下去,反倒把茶杯给捅漏了。
“换一个杯子,高师兄擅长‘搬山咒’,咒法所指,目标都如泰山压顶,重若干钧。可是那两粒瓜子实在太小了。他的泰山咒每次使开,不仅加重了瓜子,也不可避免地加重了茶水、茶杯,甚至蔡紫冠的右手。蔡紫冠单手举杯,腕骨被压得嘎吱作响,也不松手直至茶杯杯底碎裂——于是曲师兄也失败了。
“大家这才明白,这项考验瞧来简单,实则异常艰难。薛师兄擅长的是熔金之术,左思右想,长叹一声,甚至不做尝试,便放弃了。最后只剩了扈师弟,才终于勉强完成这一任务。”
傅山雄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跟随诸位候选人,设想了种种对策,可是全都无用。这时听到有人居然能完成挑战,不由都是惊讶。
“扈师弟练的是碧水神功。他运起自己十成的功力,把整个茶杯的水都转成了一个大漩涡。漩涡的水壁,高出茶杯杯沿半尺有余,偏偏凝而不散,像朵大茶花似的,好看极了。茶杯的杯底几乎全干了,那两粒瓜子,就在瓷面上叮叮当当地眺。”
“好!”傅山雄赞道,“好手段!”
“手段是好手段,可惜扈师弟完成之后,自己都要累得脱力了。水液本来就流动无方,他强行将这一小杯水控制得分毫不差,实际上比断河逆流更加艰难。在场众人全都被他的本领折服,一时掌声四起。”
“可是最后,却是罗会长接掌了海天会?”
“没错。”赵老大瞟了一眼罗英,冷笑道,“这个人是最后出场的。第四杯茶交到他的手里,罗英发了会呆,从旁边桌上拿起茶壶将杯中水加得快要溢出来。然后才把茶杯一转,就将杯子倒着拍上桌子。他的手势太快,茶杯里的水还来不及泄出来,杯缘就已经嵌入桌面,杯底朝天,茶水涓滴未洒。
“大家全都呆了。茶杯颠倒,瓜子一瞬间就变成了沉在杯口,它们本身轻于茶水,自然会向上浮起,最终触到杯底。大家千想万算,却无一人能想到最后这瓜子竟不是‘沉’到杯底,而是‘浮’到杯底了。”
这难题的解决方法竟如此简单。
傅山雄虽是在听故事,却也惊呆了:“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赵老大笑道,“虽是儿戏,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胜负。老会长选了罗英继任,他的师兄弟颜面尽失,也陆续退出了海天会。”
3
过去的故事,令人心驰神往。
傅山雄笑道:“罗会长年轻时的风采,当令人浮一大白!”他果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罗英苦笑着,向他扬了扬杯,也喝了一口。
“可是我却从那时就开始怀疑了。”赵老大忽然把脸一沉,“你和蔡紫冠关系那么好。然后又是他出题,你获胜,这样的好事未免太巧了。”
罗英微笑着,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并且,前两个月海天湖上一场鏖战,你的四位师兄是不是回来了?”
“他们觉得不甘心。”罗英终于开口,道,“他们始终觉得,我和蔡紫冠当年是提前串通,骗了他们。”
“那么你们是否串通了呢?”
“总之那次之后,我成了海天会的会长。”罗英微笑道,“而海天会在我的统领下,也确实成了天下第一大的商会。”
赵老大看着他,愣了一会,叹了口气。
“说起蔡紫冠,我倒很好奇罗会长如何与他相交莫逆?”傅山雄忽然道,“这个人城府深沉,与别人都是不冷不热,为什么对罗会长你却如此亲近呢?”
“这……还是不说了吧?”罗英犹豫了一下,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爽快!”赵老大悠悠吐出一口青烟,“这么多年了,始终就是个不痛不快的人。”她的话一下子刺痛了罗英的心。
那是蔡紫冠的隐私,他本来不应该说出去。
可是眼前这两人,一个算是蔡紫冠的老相识,一个并非江湖中人,也许跟他们说说,蔡紫冠不介意。
他又看了看赵老大。
女人若无其事,不紧不慢地抽着烟。
——看样子,离那鱼熟,还有一段时间啊。
“我第一次见到蔡紫冠,是在十年前。”罗英重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十年前,我奉了师父的命令,到外地办事,途经一个叫做长富乡的地方时,忽然就感应到了强烈的神通之力。”
那一次,那强烈的术法、神通的气息,令罗英在数十里之外一阵寒战。
那强烈的,带着黑暗气息的灵力,令他心中不安。罗英稍一犹豫,终于还是临时折返,施展自己的“赤马形”疾速赶去。
赶到了一个遍地血污与残尸的地狱。
那原本应该是极富庶的村子,已空无一人。房屋上、围墙上,到处都是突兀出现的人形窟洞。窟洞的边缘平整得没有一丝裂纹,只有一个小孩奔跑的样子、凝立的样子、跳跃的样子,被压缩成一幅幅剪影,凌乱地镂刻在各个方向、各个位置。
那情形,诡异得令人恶心。
也有明显残缺不全的尸体触目惊心地倒在自己的血里。湿热的风好像浸透了人血,夹着挥之不去的腥臭之气,在人形窿洞间穿来穿去。
罗英那时虽已神通初成,却也被这处处透着古怪的现场弄得毛骨悚然。
他大着胆子,在村中寻找幸存者。找了好久,才终于循着低低的哭声,在一所破败的大宅中找到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
孩子大约十多岁,赤身露体地在院子里哭。他身上满是黑灰,瘦瘦的肩膀随着每一次抽噎而耸动。
罗英开始时还以为那孩子是吓坏了,心中一软,刚想上去安慰他,却已经感应到了那孩子身上,那残留的恐怖灵力。
“是你?”罗英大吃一惊,“村子里的人,都是你杀死的?”
那孩子原本蹲在屋檐下哭着。忽然听到人声,猛地抬起头来,等到听见罗英说话,刚刚亮起的眼睛顿时又暗淡了下去。
他瑟缩了一下,拼命摇头。可是其实,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认了。
“好恶毒的娃娃!”
除恶惩凶,并不论凶徒岁数大小。这孩子身上的力量如此可怕,而行事又如此恶毒,让罗英不得不小心应付。
罗英当下以足顿地,轻轻发出一道气箭,存心要试试这孩子的本事。
气箭在地下激射而至。小孩莫明其妙地看着地上激起的那道土线,越来越近——然后,“啊”的一声大叫,被炸得向后飞出,撞破了房门,摔进了屋子里。
罗英没想到他看着吓人,却居然完全不会反抗。
“人真是你杀死的?”
罗英追着那孩子进了屋,眼见那孩子摔得头都破了,不由有些心软。那小孩爬起来,看了看被自己撞得一片狼藉的屋子却又哭起来。
“叔叔,真的是我害死村里人的吗?”小孩抽噎着说,“我真的是一个扫把星吗?害死了蔡姨不够,还害死了村里人……”
这样的问题,罗英都没有办法回答。
“叔叔,你是好人吗?”
罗英愣了愣,对这个问题终于只能说:“是。”
“叔叔,我可能做了坏事。”小孩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蔡姨不让我生气,可是我生气了。我可能害死了很多人,我应该给他们偿命……可是,叔叔你能不能就这样杀死我,而不要把我给埋了?”
他的话颠三倒四,罗英这才发现,这一切似乎别有隐情。于是耐下心来,仔细询问这孩子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孩子在母亲死后,才在棺中出生,是命格大凶的“棺材仔”。多少年来受尽白眼,只与自己的蔡姓姨妈相依为命。近来他们村中童男接二连三地死去,村人都说是被这孩子克死,因此竟在昨夜将他生生活埋。
小孩被吓疯了。绝望之中,竟获得了奇怪的神通。不仅自地下逃脱,更在整个村子中哭着找蔡姨,将所有碰到他、“侵占”他空间的人、墙、树、兽,全都“吃”掉了相应的部分。
“叔叔……我做了错事……”小孩这时已经恢复了神智,哭得都喘不上气,“我清醒过来以后,村子就已经变成这样了,蔡姨也不见了。你杀了我以后,再去找找她好不好……她是好人……”
——如果这孩子真是穷凶极恶的人,他怎么会死到临头还关心别人?
“好啊,我杀了你就去找她。”罗英冷笑道,“可是我杀人是很疼的,你怕不怕疼?”
“我……我不怕!”小孩勉强止住抽噎,一本正经,“但是你别把我埋起来好不好……我怕黑……”
虽然他还只是个孩子,但他是真的想死了。
罗英静静听着,脸还冷着,心却已经软了。不能杀这个孩子,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孩子那强横霸道的法术,像极了传说中能够消灭一切空间的“破字”。真的放任不管,还不知道他又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跟我走好不好?”罗英忽然问,“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你蔡姨。”
小孩却抽搭着,猛摇头。
“不走?”
“蔡姨说,男子汉得敢作敢当。”
“这个蔡姨倒是把你教得好。”罗英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轻轻一掌,砍在小孩的头上,“你已经死了。”
“……啊?”
“那个害死好多人的孩子,刚才已经被我一掌砍死了。可是你还活着,你是谁?”
小孩眨巴藿眼睛,没明白怎么回事。
“现在的你,是一个全新的你。”罗英解释道。
这样一个仪式,虽然看来儿戏,但对这样一板一眼的孩子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
“好好珍惜这样重活一次的机会——上一生,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是棺材仔。”
“那么,全新的你叫蔡紫冠。”
“原来蔡紫冠这名字,竟是这般来历。”傅山雄长出一口气,“一个棺材仔竟去做了盗墓贼,这也是宿命了。”
“他跟了我以后,性格变了很多。”罗英长叹道,“越来越机灵,越来越开朗——至少是在表面上。”
“这小子居然还会那么厉害的神通?”赵老大瞧着颇不服气,“我还以为他只会钻到地下跑呢……当初作弄他的时候,又不见他发威。”
“不把他逼到极处,他使不出来的。”罗英笑道。
赵老大忽然抽了抽鼻子:“得了!烤好了!”她飞快地将手中竹筷一转,把飞霞金挑离火炉。
最外面的两层莲叶都已经被烧焦了。赵老大将备好的三片新鲜荷叶摆好,伸手一撕,将已烧得星火纷飞、斑驳洞穿的里面几层莲叶一起剥落。
最后一层莲叶,已经熟成了暗青色,紧紧地包裹着飞霞金。
赵老大竹刀一起,已将它连着荷叶切成了三段,分盛在鲜荷叶中,分别递给罗英与傅山雄。
一股奇香,登时蒸腾而起。
“区区手艺,不成敬意。傅将军请用。”
剥开最后一层莲叶,飞霞金熟透的鱼肉展现出来。
雪白的鱼肉上一抹朱色飞霞已化成颤动的软膏,凝在肉里,隐隐透明。
傅山雄以竹筷挑了一块,送入口中,还未咀嚼,已是脸色一变,倒吸一口冷气。那淡淡的香味层层叠叠,从舌尖到喉下,竟是无穷无尽,变化不停:“好妙的香味!”
“飞霞金的滋味,有个雅称,叫做‘五光十色’。”
傅山雄瞪着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却仿佛都已经消失了:天光湖、乌篷船、罗英、赵老大,全都遥不可及。而在他的视野里,却好像真的有一道道闪电在眼前不停划过——那是对飞霞金每一次匪夷所思的咀嚼。
“好……好一个五光十色!”
赵老大这时却并不说话了,一口鱼肉一口酒,慢慢地吃着。
罗英更是小心翼翼地品尝。
飞霞金不过一尺多长,分成三份后,每人所得鱼肉不过二两左右。三人虽然吃得珍惜万分,却仍是转眼便已告罄。
罗英长长地吁了口气,笑道:“怎么样,傅将军?赵老大的这一条飞霞金,不枉你走这一趟吧!”
“人间美味,名不虚传。傅某幸甚。”
“罗会长呢?”赵老大斜过眼睛,看罗英一眼。
“能再吃到这样的美味,此生无憾。”
“那就好了。”赵老大坐在他们中间,左看看,右看看,道,“那你们就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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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雄愣了一下。
他仔细看了看赵老大。这个看上去洒脱爽快的女子,坐在他和罗英的中间,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竹刀,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赵老大,你开什么玩笑?”罗英在船头上笑道,“傅将军生气起来,有你的苦头吃。”
“你呢?”赵老大冷冷地问,“你若死在这里,会生气么?”
“好端端的,我为什么会死?”罗英笑容不变,道,“你会杀我么?你真的觉得你能杀得了我么?”
他和傅山雄都是世间绝顶高手,两人并肩作战恐怕天下间都难有对手。赵老大居然同时向他们两人挑衅,实在是不智至极。
“是啊,你的‘武化三灵’之术,傅将军的‘旗门’,都是一等一的厉害。我固然是惹不起的。”赵老大微笑道,“所以若想要对付你们,首先就要封住你们二位的神通。”
她居然也知道自己的神通底细,傅山雄不由打醒了精神。
“你封得住么?”
“封得住。”赵老大笑道,“用飞霞金就封得住!”
罗英一愣,翻手一招,想要招出自己的燕灵,却果然未能成功。
“你在鱼里下毒?”
“那太糟蹋东西了。”赵老大微笑道,“飞霞金本身就是剧毒。它是如此美味,以至于一旦人腹,你的身体便会调集一切的灵力、元气去感受它、消化它。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你们根本没有余力使用自己的神通。”
傅山雄大怒,将肩一抖,大吼一声,可是“旗门”中空荡荡的,只令他一阵眩晕。
“人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已是极难的事情;想要控制自己的灵力,就更是艰难。飞霞金食毕,普通人会周身舒泰,恹恹欲睡;而身具法术、神通的高手,却必有一时三刻用不了神通,任人宰割。”
罗英回顾自己当初食用飞霞金,果然是吃完之后,便美美地睡了一觉。
“可是,你也吃了!”
“我没有吃。”赵老大举起自己脚边的酒杯,微微向湖边一倾,“啪嗒、啪嗒”几声,一块块鱼肉便被倒进湖中。 .
“每一口,我都吐到了酒杯里。只不过你们被美味吸引,看不出我的小动作而已。”
话说到这一步,她虽然还在笑着,但显然再也不是在开玩笑了。
罗英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挺身想要站起来,却猛地滑倒在了船头上。
“你——也是复国军的人?”
赵老大手里把玩着竹刀,微微笑道:“猜对了。”
“那么,那条走脱了的青鱼是给你送的信。”罗英斜倚船头,一臂挂在船舷上,才勉强没有再向下滑。
虽然落了下风,他却也并不如何慌张:“老郑放出了两条鱼,百里清截住一条,剩下的那条原来就是给你赵老大送信。”
“你非要跟着来,是因为你早已猜到了?”
“你来得太巧,我只是盼着不是你。”
罗英语气之中,尽是惋惜。赵老大看了他一眼,在船舷上磕磕烟锅才站起身来,将烟杆又别到腰后。
“是我又怎么样呢?”她骤然一挥手,一直在手里的那柄竹刀便已飞出,虽然又钝又轻,却“噔”的一声,扎进了罗英耳边的船舷里,入木三分。
“现在你的命在我的手里。你还有资格跟我多说什么?”
罗英神色一凛,挣扎了一下,却爬不起身。
“据说复国军一向在各州里都安插有统领一方的大将。看来你就是端州的负责人?”傅山雄在赵老大的身后道,“可是复国六姓里,好像没有姓赵的。”
“六姓最大,可是不在六姓之中,也未必不能心系家国。”赵老大回过身,看着那权倾一时的名将。
竹刀的刀袋被她捡起来,她又抽出另一枚竹刀,在手指间滴溜溜旋转几圈。
“九大尸王,是我们夺回九州江山的奇兵,谁想动它们,我们就先杀他。傅山雄,你踏入天光湖那一刻起,就别想活着离开。”
“这样的话,本将军倒也听说了很多次了。”傅山雄冷笑着,深吸一口气,一双铁拳紧紧握起——可是这样握着握着,他的身子却不觉歪倒了。他连忙去扶住船篷,“吱”的一声,手一滑,他就那么挣扎着,硬绷着身体,也滑倒在了船底。
“这……这是你的神通?”罗英挣扎着问道,“你也有了神通?”
他们身下的船板、头顶上的乌篷,甚至是他们自己的手脚、衣物,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变得光滑无比,竟令他们连好好地坐着、站着都无法做到。
“神通所及,滑不留手,是名‘无根水’!”赵老大看看罗英,看看傅山雄,冷笑道,“力由地起。我要你们这两个大高手,不仅没有神通,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名扬天下的镇国将军、海天会长,你们现在与砧板上的两块肉,又有什么区别?”
她指间转动着的竹刀忽然停住。紧接着,那一尺多长的竹片便猛地飞出,刺入了傅山雄的脖子。
傅山雄闪了一下。他想侧头让开那一击,可是一个颈部的动作,却带得他整个人都滑了一下。也因此,那颈部的闪避也变得迟钝了许多。虽然勉强避过了咽喉要害,却给竹刀在颈窝上狠狠地扎了进去。
竹刀插入,边缘上迅速溢出鲜血。傅山雄眼角微一抽搐,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你怕我?”傅山雄想把那竹刀拔下来,但掌心打滑,连试两次,竟然使不上力。便只是提起右手,在自己的胸膛上重重一点,“要杀我,你得在这里下刀。”
赵老大脸色一变,才向他迈出一步,却又忽然笑了.、
“傅将军想要诱我近战?看来博将军是真的动弹不得了。”她冷笑着,刀袋中剩下的七把竹刀登时连珠掷出。
忽然间,乌篷船颠簸了一下,赵老大手势失准,最后的三把竹刀全都钉上了船篷。而其余四把则左一右三,钉上了傅山雄护住头脸的双臂。
赵老大猛地回过头来。
“你非得让我杀你?”她怒气冲冲地向罗英喝道。
刚才就在那一瞬间,罗英在船头上做鬼,才令她的竹刀未能全数命中。
“原来虽然神通用不了,但千斤坠我还有三四成的功力。”罗英瘫在船头,微笑道,“没办法,我但有一线生机,也不能让你杀害傅将军。”
“因为你忠君爱国?”
“因为我……不愿惹事。”罗英犹豫一下,道,“文茹,以傅将军今时今日的地位,你杀了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赵记也完了。”
罗英忽然叫出了她的名字,赵老大也愣了愣。
“是不是海天会也就完了?”一愣之后,她却忽然又露出了讥诮的神情,“你怕国之栋梁死在你的地头上,会连累了你?”
——什么时候,他们从要好的兄妹,变成了明争暗斗的对手?
“不,我是为你……”
“不必再说了!”赵老大猛地打断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要做什么,根本轮不到你管!”
她来到船舷边,伸手在外面一捞,从水里拽出一条铁链。
“‘你……又把什么坠在外面啦?”
赵老大冷笑一声,将铁链一提,金光闪烁,已从水里淋淋漓漓地拽起了一柄长达七尺、两翅如锯的凤翅锐。
她一个女人,竟用这样沉重的外门兵刃。
“傅山雄,你杀死那么多复国义士,我今天就让你血债血偿!”
凤翅锐又长又重,尖端和两翅都锋利如刀,在这小小的乌篷船上,对着两个无法动弹的人,无疑已是绝对优势。
傅山雄身上扎着五把竹刀,深深地吸了口气。他那铁铸一般的肩膀,仿佛又宽厚了一些,可是却仍然无法帮他扭转这样的形势。
赵老大双手握住镗柄,正要向傅山雄刺出,却忽然又回过头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船的船尾已经向上高高翘起,而船头却沉得几乎要进水了。
——那是罗英的千斤坠。
因为劲力垂直向下,甚至不受“无根水”的影响。
“罗英,你是和我较上劲了?”
“在天光湖上杀人,当然应该从我罗英身上下手!”
5
“轰!”
罗英解开千斤坠,小船的船尾猛地砸了下来。拍起的水花,堆雪砌玉,宛如两堵白墙,在舷外高高立起。
“那我就成全你!”漫天的水珠中,赵老大大喝一声,箭步向前。
她的丹凤眼全然张开,双手擎起凤翅锐,带起一轮金光猛地向罗英当头砸去。
罗英一臂挂在船舷上,右臂一扬,宽大的袖子在手腕上连缠数匝,“噔”的一声,竟以血肉之躯硬接下了那雷霆般的一击。
“吱”的一声,罗英身下打滑,被这一镗自上而下的巨力一挤,侧身贴上了船舷。凤翅镋顺着他的手臂滑下,凤翅重重钉上船头。
“嗯,气功也没锁死!”罗英大笑道,“飞霞金的功效,没有那么强!”
水墙瓦解,一大片一大片的湖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小船剧烈震荡,赵老大却站得稳如泰山。她双臂一缩,凤翅镋在她的手中猛地一转,一收,再放,如毒蛇吐信,又向罗英当胸刺到。
溅上凤翅镋的水珠被它不停地击碎、震开,镋的正锋雪白森然,凤翅亮如闪电。
——什么时候,他们竟然要生死相搏?
“来得好!”
血光飞溅,罗英竞又以右臂抵住了金镋的凤翅。
凤翅的锯齿锋芒极快,专破外家的横练功夫,登时撕裂了罗英的衣袖,锯得他皮开肉绽。
可那一击所传来的力量,却还是笔直地注入了罗英的身体,令他在滑溜溜的船板上,猛地向后上方一滑,一下子便飞出了船头,高高地向天光湖里坠下。
“文茹,多谢你送我这一程!”罗英在空中哈哈大笑,身子一拧,已调整了入水的姿势。
——他是天光湖中的一条龙,一旦入水,便又是无人能敌的好汉!
“哧一一”他的入水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响。
罗英,像石头一样沉入水中。
他奋力挥手蹬脚,可是多么奇怪,那些原本结实厚重的湖水,在他的身边,却全都轻飘飘地“滑”走了。
“无根水”的神通竟然连水也不放过。
“这是你自己找死。”赵老大站在船头,慢慢地说道。
然后她却好像忽然愣了一下,“扑通”一声,竟也提着金锐眺下水去。
赵老大下了水,傅山雄人在船上,也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瞬间,如果赵老大不是去追击罗英,而继续向他出手,他该如何应对?老实说,傅山雄也并不知道。
甚至,因为他不是江湖中人,也并没有什么刀枪不入的气功,恐怕连凤翅锐的那两击都挡不下来。
他躺在船舱中,面向船篷,耸动肩膀,再三催动旗门。可是除了两臂、颈下传来的阵阵刺痛之外,他的身体一点反应也没有。
乌篷船在水中荡漾,傅山雄看不到水中的情形,心中焦躁。
“船家!”他忽然想到了那在船尾划船的黑大汉,“赵老大雇你花了多少钱,你把本将军救出天光湖,我给你三倍的价钱!”
头顶上的船篷黑洞洞的,傅山雄看不到船尾的情形,乌篷船似乎已经没有在行进了。是那黑大汉吓坏了停了橹,还是他已经跳水逃走了?
“或者你想做官?满朝的官职,随你挑选……”
“嘎嘣——”
傅山雄躺在那,忽然听到了脚下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声。
那是……船头?
乌篷船似乎震了震,崩裂之声不绝传来,傅山雄的身下骤然传来一阵湿凉,凉意越来越大。
他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那是水。
冰冷的湖水从船底源源灌入,被神通“无根水”所影响的乌篷船,榫头、钉子逐一脱落,一条条弯曲的船板逐一弹开,好端端的一个船头忽然间裂成了勉强连缀的几十片。
湖水汩汩涌入,渐渐漫过傅山雄的臀和背。
而船头慢慢地下沉,傅山雄惊觉自己已控制不住地向船头越来越深的积水里滑去。
傅山雄奋力挣扎。可是“无根水”无孔不入的效果,已令他既坐不起,又游不动,像颗秤砣一般坠在船底。虽然勉强扬起头,但是眼看着他就要被船内的积水淹没了。
另一边,罗英落入水中,几乎是笔直地向下沉去。
他虽然已经极力大张开手脚,但却仍然无法稍微减缓自己下沉的速度。他的水性完全失去了效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距离水面越来越远。
入水之前,他确已憋住了一口气。可是如果还无法改变“踩不到水”的窘境,那么当这一口气耗完,他恐怕就得活生生地溺死在湖底了。
斜上方水流震动,赵老大已提着那那柄杀气腾腾的凤翅金锐,青鱼一般分水而来!
这女人竟然要赶尽杀绝,罗英的心中不由一阵气苦。
他纵横天下二十余年,这一次竟是他生平最凶险、最绝望的情形。想到自己竟被一条鱼,一个莫明其妙的“无根水”神通,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弄得山穷水尽,他在沮丧之余,不由越发恼火。
赵老大水性奇绝,眨眼之间,已抢在罗英之前游到了他脚下。
沉重的凤翅镋在水中搅起一道漩涡,自下而上地向罗英剌去!
罗英两眼圆睁,紧紧盯着那不住逼近的镋锋——
他猛然将身一缩!
那已是他调集全部潜力所能做出的动作。“咕”的一声,巨大的镋头带着巨大的喧嚣声,紧紧贴着他的后颈穿了过去。
镜头卷起水泡,沸腾一般将罗英整个包住了。罗英头晕目眩,却就在这一瞬间,忽然发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之处。
为什么赵老大要下水来追杀他?
一一明明片刻之间,他就可以活活溺死。
为什么赵老大非要潜到他身下,才向他出手?
一一明明居高临下、与他相平时,攻势都更有威力。
罗英在一层层向上冲起的水泡中望向赵老大。那女子凤眼圆睁,显然对眼下的追杀极为认真。
忽然之间,罗英已经发现了那神通“无根水”的破绽所在!
他在水中勉力一扭,已调整了姿势,头下脚上地向下沉去。滑不留手的神通作用在他身上,本来就令他如石块一般沉重,这时一转之后,其下沉之势,竟仿佛又快了几分。
一瞬间,他已经又超过了赵老大,向湖底沉去。
赵老大奋力挥镋,猛地向他一砸,却已落了个空。
罗英胸口沉重,飞快地沉了下去。
赵老大大怒,脱手一掷,那沉重的凤翅锐便追着罗英投了过去。
可是,罗英下沉之速,竞比金镋的追速慢不了几分。凤翅锐虽然来势汹汹,可是却在罗英身后一尺处,再也无法逼近。
泥沙翻起,罗英已经沉到了湖底。
他下沉的势头忽然一慢,在这一瞬间,他已猛地一扭身,变成了头上脚下,双脚落在了一片湖礁之上。
凤翅镋刚好刺到他的眼前。
罗英一伸手,已在镜头之后握住了镋把,轻轻耍了个花,便将它正握在手里。
在他上方,赵老大浮在水中,直勾勾地望下来,又气又恨。
冰冷的湖水终于漫过了傅山雄的全身。
水面拂动着他的下颌,一点一点地漫到他的下唇。红泥小炉洒出的炉灰,在水面上浮了厚厚一层,灰白黏腻,令人作呕。
傅山雄勉强仰着头,呼吸艰难。
颈下的竹刀被水浮起,随着水波的荡漾,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血肉。
——这见鬼的神通,敌我区分竟然如此鲜明!
傅山雄紧紧地握着拳,明明可以开山碎石的铁拳,这时却全无用力之地。他紧张地听着湖里的声音,自从罗英坠湖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了,都没有动静。
水漫过他的嘴唇,傅山雄猛地呛了一下。忽然之间,他也发现了这件事的异常之处。
赵老大追杀罗英,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说明罗英一直还活着。
而罗英还活着,则说明他已经解开了那“无根水”神通的控制。
——那神通有破绽?
傅山雄两眉一扬,忽然振奋起来。
那破绽是什么?
——为什么赵老大会去追杀罗英?
——为什么她在追杀罗英的时候,船上的无根水神通效果反而越来越强了?
傅山雄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疏忽了一个人。
一瞬间,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湖水终于灌进他的口中,傅山雄拼尽全力,用力一仰头,吹尽口中的积水,大喝道:“摇光在我手中!”
一句话说完,整个人又已用力过猛,以致整个滑人了水中。
他吐气吹水,又一声大喝,几乎已将体内的一口气全都耗尽。跌入水中后,两耳轰鸣,一瞬间便已经憋得眼冒金星。
可是忽然间,一只手已经探到他的脑后,不滑不溜,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用力向上一拉,“哗啦”一声,便将他拽出了水面。
头顶上的乌篷向下一推,傅山雄已见着青天!
那只手粗鲁地将他扔到干燥的船板上,傅山雄咳嗽两声,这才喘过气来。这时他已胜算在握,于是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
傅山雄现在已在船尾,在他面前,那摇橹的黑大个正血灌瞳仁地站在那里。
“你说摇光公主在你手里?”黑大个的眼神凶狠,声音却微微发抖,“你在胡说!”
6
罗英手提凤翅镋,艰难地站在湖底。
虽然无法使用神通,但是他身上的功夫至少还剩下三四成,只要能动,对付赵老大就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现在的问题却是,他只要上浮数尺,那“无根水”滑不留手的神通就会重新作用在他的身上,令凤翅锐脱手。
试验几次之后,罗英不敢上浮,赵老大也不敢下潜。
两个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在水里面面相觑。
赵老大在他的头顶上方,缓缓地逡巡。她也是天光湖长大,水性奇佳,下水时又比罗英更有准备,储气充分,因此竟然连换气都不用,就那么虎视眈眈地守着罗英。
罗英胸口沉重,已经憋气憋到了极限。
他狠狠地望向水面,十丈之上,水面上乌篷船的船底隐约可见。
傅山雄,你还没有发现这神通的破绽么?
那个破绽,傅山雄已经发现了。
他冷冷地看着那黑大个,虽然水淋淋地喘息未定,可是他却知道,自己已经从猎物,变回了捕猎者。
黑大个魁伟强壮,可是看着傅山雄的时候,眼神却如羔羊。
“你……你说摇光公主在你的手里?”
“原来会‘无根水’神通的人,不是赵老大,而是你。”傅山雄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笑道,“难得你这样粗壮的汉子,却有那么一个不痛快的神通术。”
那黑大个看着他,拳头握得嘣嘣直响,脸上却闪过一丝羞愧。
“我就奇怪,赵老大为什么要对罗英穷追猛打。想来是你的神通术所能覆盖的范围实在有限,所以她才怕罗英逃出生天,卷土重来。可是罗英应该还是没死,那么你的神通就一定已经对他失效了——此处距离湖底不过十数丈的距离,这么算算,你的神通能力所及,一定不会超出这个范围。”
黑大个眼神闪烁,强辩道:“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傅山雄微微一笑,“可是你们这次的狙杀,无疑已经失败了!”
“还没有!”
“赵老大杀不了罗英。罗英那么厉害,一开始杀不了他,赵老大就一定会死在他的手上。”
“罗英用不了神通……”
“罗英杀了赵老大之后,一定就会回来再杀了你。他是水中蛟龙,一旦恢复神通,一旦摆脱你滑溜溜的神通,天光湖上,你就插翅难飞。”
“……我不怕他!”那黑大个咬牙吼道,“我的‘无根水’不怕他!”
“你们已经死定了。”傅山雄忍住笑意,“你的命、赵老大的命、摇光公主的命,今天全完了。你现在唯一还能做的,就是趁罗英杀回来之前,先杀了我——能用我傅山雄一命抵你们的三条贱命,也许你还是赚了!”
那黑大个子握着一支船橹,死死地瞪着他。“摇光公主在你手里?”
“本将军日落之前不回去,她就会被我的手下处死。”
黑大个子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你……你撒谎!摇光公主,她好好的!有商大人他们保护,谁也别想动她一根头发!”
“是啊,商大人,复国六姓。”傅山雄大笑道,“哈哈,哈哈。他们要是能保护摇光,我又怎么能抓住她?”
他好像实在忍不住了,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要是没抓她,我又怎么能知道九大尸王的位置?它们是你们这些叛军最后的杀手锏,除了摇光,又有谁知道它们到底埋在哪里?”他阴森森地说出了那黑大个最担心的事,“我让人一根一根地折断她的手指。她还是个小姑娘,对不对?她很漂亮,对不对?她疼得又哭又喊,昏过去好多次。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是镇国将军,她是叛军领袖,我拷打她、折磨她,天经地义。”
黑大个子愣在那里,脸色惨白。
“你们完了,九大尸王已经暴露,摇光公主也即将死去。前茉朝的血脉即将断绝,你们努力了二百年的复国梦,终究只是一场梦而已。”
黑大个子后退了一步,真的信了。
“我……你……我杀了你!”
“没错,这就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傅山雄森然道,“本将军一死,也许你们的商大人率领残部还能多撑几天。不过我的手下却会在今天落日之后,就将摇光公主杀死……不,在那之前,他们应该还会再折磨她一番的。”
傅山雄饶有深意地、恶毒地看着黑大个:“摇光……她很漂亮,不是吗?”
黑大个子无疑听懂了他所暗示的那残忍的可能性。那铁塔一般的身子忽然发起抖来,他看着傅山雄,眼中已经满是热泪:“你……你们不能这样,她是公主……”
“我能这样。”傅山雄淡淡地说,“除非,你现在跪下来求我。”
“扑通”一声,那大个子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傅山雄的面前。
傅山雄看着黑大个子,脸上虽然不喜不怒,但心里却得意非常。
刚才自己在即将被湖水淹没的一瞬间,终于想出了“‘无根水’距离有限”的破绽,进而推断出那神通真正的主人是谁,其实并不难。
反而是能在想到黑大个子的同时,也推知其人的弱点,才更令他自得。 -赵老大不会“无根水”,只以凤翅镋与罗英肉搏,显然是完全不会法术神通的;而会法术神通的人,却一直藏身在船后,傅山雄在这想到这一点的同时,就已经注意到,那黑大个子虽然威猛壮硕,却必然是个“除了神通以外,远远不及赵老大”的人。身体健全,神通难缠,那么,便只有性格或智力有问题了。而无论他具体是哪种,语言对他来说,都可能是比刀枪剑戟更强的武器。
“你放了摇光公主!”黑大个子直通通地说。
“你姓什么?”傅山雄却不慌不忙。
“姓劳!”
“哦,原来就是六姓之中的‘弱水’劳家。”傅山雄冷笑道,“据说你们这一姓,虽然精通以水为载体的法术、神通,但人才却最为凋零。摇光公主把你派来天光湖,坐镇水路对付罗英,真是勉为其难。”
“劳家即使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誓死守护摇光公主!”
“那你就守守看啊。”傅山雄冷笑道,“她现在被我藏在哪,你知道么?她今晚就会被杀死,你能救她么?复国军什么都做不了,何况你这六姓之中最没用的傻大个。”
黑大个子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他,眼白被黝黑的脸色一衬,白得发蓝:“我放了你,你放了摇光公主!”
“本将军从来不受别人要挟。”傅山雄微微摇头,“将军百战死,我死在你的手上,也算为国尽忠。可惜摇光公主……她便宜了我的手下。”
黑大个子全身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快要崩溃:“你……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绝对不会放她的,不过我可以让她死得像个壮士——而不是女人。”傅山雄冷笑道,“条件是你要死——你现在就要死。”
黑大个子一愣。
“今天的狙杀,你们已经失败了。一时三刻,罗英杀得了赵老大,也就能杀了’你。你这条命,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换得摇光公主的一点尊严。”
黑大个子凝固的眼珠终于转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
“换不换,随便你。”傅山雄微笑着,甚至不去看他,而是望向了更远的天边。
7
黑大个跪在那里,心里一片混乱。
“对了,还有赵老大。”傅山雄忽然又道,“她和罗会长似乎很有感情,也许罗英不会杀她——不过如果你不死,我就一定不会放过她。”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逼我?”
“因为你惹怒了我。”傅山雄森然道,“你让本将军很狼狈!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让你活着。”
黑大个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中有怒气,有狠绝,却没有杀气。
——那么,只差最后一点推力。
“你可以救那两个女人,只看你愿不愿意牺牲自己。”
黑大个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傅山雄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
“好,我死!”黑大个大喝一声.一挺身站了起来。
赵老大刚才射空的竹刀中,有一把先前已自船篷上脱落,这时正漂在他的脚边。黑大个子一把将它捞起,手腕一翻,刀尖已抵在自己的胸口上。
“傅山雄,你说话算话!”
“只要你死。”
黑大个子左手握刀,右手在刀柄上猛力一拍,“噗”的一声,一尺多长的竹刀已齐根没入他的胸膛。
铁块一般的肌肉,毕竟仍是血肉。
黑大个子踉跄了一下,挣扎道:“傅山雄,你说话算话!”
傅山雄不言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那莽撞的大汉。忽然间,他的身体仿佛一轻,那原本微妙的滑溜溜的感觉消失了。
黑大个子挣扎着向船边走了一步,正在失去生机的身体向前一扑,就往天光湖中落去。
可是才能自由行动的傅山雄,却猛地站起身来,一步抢上,扶住了黑大个子。
黑大个子看着他,弥留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露出一点欣慰。傅山雄面无表情,扶着他,轻轻将他放到船尾的高处,小心地让他的血不直接流入湖中。
然后他才在只余数尺见方的干燥船板上随意坐下,将身上的竹刀一一拔下。
湖面一片平静,水下的赵老大与罗英的死斗,仍然没有一个胜负。
“罗英,你要是死在今天,也许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傅山雄在这时,反而真的微笑了。黑大个子已死,“无根水”神通已破,可是罗英他们人在水中,未必知道。
只要罗英有所顾忌,在水中对战就会大大地吃亏。
想到那气度非凡的心腹大患有可能因此而被除去,傅山雄不由反而在心里暗暗地为赵老大加油了。
“轰!”
正在傅山雄出神之际,湖面上却猛然炸开了一道水柱。
水柱高达数丈,骤然自水下蹿起,又细又长,顶端上却不见水液的平滑,而是峥嵘狰狞,分出两柱横伸如角,两绺垂下如须,隐隐然形似龙首。
“白龙形?”傅山雄大吃一惊。
罗英的神通是以武通神,在三十岁头上,将一身的武艺化出三道灵形。傅山雄此前曾见识过他以“黑燕形”衔起整艘巨灵船。想不到这一回,这一刻,竟又给他看到了罗英攻势最强的“白龙形”。
水龙的顶端,紧紧地咬着一个人。水龙升到最高处,冲力耗尽,轰然落下。而那个人则又向上飞起数尺,才翻滚着重重落下。
那人自然正是赵老大。
水珠从半空中如同一阵豪雨,喧哗落下,罗英慢慢地浮出水面。游到赵老大的身边,挟着她,回到了乌篷船边。
他将赵老大甩上船去,自己才艰难地翻了上来。
“罗会长!”傅山雄连忙伸出手扶他一把,“你的神通已经恢复了?”
“几乎死在湖里。”罗英剧烈喘息,“幸好,幸好飞霞金分量不大,我在水底所幸以全部力量加速消化,神通恢复的速度才比预想的快了些。”
“赵老大死了?”
“没有。对了,‘无根水’的神通是那个老三的……”
罗英说到一半,已看见了黑大个的尸体,“原来他已经输给傅将军了。”
“我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杀死他。”
正在说话,赵老大却已经悠悠醒来。看见罗英,看见傅山雄,已是苦笑一声,又看到黑大个子的尸体,愣了好一会才缓缓地笑出声来。
“果然,不该来挑战你们两个的。”她笑着,长叹着,“如果没有飞霞金就好了,如果我们没有贪功就好了。”
按照老郑的密信所指,他们本来应该去拦截蔡紫冠那一行威胁尸王的盗墓者。但刚好得到的飞霞金,却令他们有了更大的野心,来挑战罗傅两大高手。
“凭他一个不痛不痒的神通,你们就敢来送死,实在太不明智。”傅山雄冷冷地道。
“神通……”赵老大冷笑道,“神通不在于多少,不在于威力,而看是否用得恰当,是否心态坚决。”
她看了看黑大个子的尸体。
“他是自杀的……你骗了他了,对不对?你用我威胁他了,对不对?他一向是个过于耿直、过于善良的人。如果他再冷酷一些,这一次死的本来一定是你们。”
傅山雄冷笑着,没有说话。
“为什么你会加入复国军?”罗英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赵家与前茉朝毫无瓜葛,以前你也从没有这种志向……”
“因为他是我的丈夫。”赵老大伏在黑大个的尸体旁边,轻轻地握着死者渐渐僵硬的手。
罗英被整个儿地惊呆了:“他……他……”
他与赵老大相识二十多年。两个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整个天光湖上都在传说着他们的缘分。甚至连罗英自己,在心底里也不知不觉有了那样的希望。
可是现在,赵老大居然已经有了丈夫。
“什……什么时候?”
“你渐渐只忙海天会,我渐渐只忙赵记的时候。”赵老大苦笑道,“他的身份特殊,我不能和他公开成亲,只有私下里过日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既然想要复国,我这做妻子的,自然要与他并肩作战。”
她温柔地望着丈夫那憨厚的脸。
那时她刚刚执掌赵记,事务繁多,心力交瘁。这个人来赵记鱼号潜伏,又笨又直,很快就给她发现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喜欢上了这笨拙、懦弱,连神通也那么没用的人。甚至偷偷地嫁给他,成了见不得光的夫妻。
“只恨我没有神通,只恨天不佑我们,我没有话说。”赵老大说着,自黑大个子的身上拔下竹刀,回手就往自己的心口捅去。可是罗英在她身旁,却及时一抓,握住了她的手腕。
“何必呢。”罗英低声道,“王图霸业,真的值得你们这样视死如归么?”
“英哥,你还是不懂。”赵老大微笑着说,“我现在死,是为了王图霸业么?”
罗英愣在那里。
那久违的一声“英哥”,令他的心在一瞬间裂成了千片万片。在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多么喜欢这个倔强的女人。
——如果当年在和她最熟稔时候,能够再进一步……
——如果这些年能够在武学与海天会之外多分出一点心来……
——今天的结果,是否会有改变?
他痴痴地望着赵老大,却忽然发现赵老大的眼神变了。
赵老大的视线越过罗英的肩膀,猛然间她的眼睛瞪大,眼神间充满了恐惧。
“小、……小心!”
罗英一愣,猛一回头,便看到了“旗门”!
傅山雄的“旗门”!
——旗门开,鬼神来。
——旗门开,血如海!
一声令人头痛欲裂的金属刮磨的巨响。
一片强烈的白光猛地吞没了罗英、赵老大、黑大个子的尸体、半截乌篷船,以及延伸出去的长长的一片湖水。
白光消逝,刚才还存在于那些地方的人、船、水,全都消失不见。
原本平坦的湖面上,蓦然出现了一道突兀的犁沟。片刻的静止后,两边的湖水才猛然涌入重新撞在一起。只余不过三成的船尾,一下子翻倒在水中。
傅山雄摔入水里,一手抠着漂浮的船尾,整个人浸在水中。他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像罗英一样,他也一直在加速消化飞霞金,直到刚才,终于让他攒够了使用一次旗门的灵力。
强用旗门,令他精疲力竭,头痛欲裂,可是望着那已经没有了罗英的茫茫湖水以及一定会有帆影漂来的漠漠长天——
傅山雄却还是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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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设定系列介绍密报,水无常形 夺帅,各显神通壮士,死国可矣 水僵,三清共斗 天字三号房攻防战 后记人百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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