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第一章 猪肉进门贼捉贼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4745
文 阿荧 图 桀桀
【杀手日记】壹
辛午年十一月初五 雪后初晴
一场小雪后,这个庄子的腊梅开始含苞了,真美,再过一个月这里会变成一片香雪海。
那个时候也该年了吧?会很喜庆的——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开始杀人了。
一个计划杀人的人是不应该把计划杀人这回事说出来,也不应该记日记的,但是我忍不崔。
妈妈,我在这里,等了足够久了,但直到那场喜事的唢呐吹响,你才终于让我出手。所以请原谅我,实在激动得忍不住写点什么。
我当然会把这本日记藏好,不过,即使有人发现,也猜不出来我是谁吧?
——你发现这本日记了?你在看吗?你,就是正在看我日记的你!戏台的帷幕已经掀开,马上就要发生血案了,我就是凶手,你能猜出我是谁吗?
……谁会知道我是谁?
朱三斤坐在一个箱子里。
他的前后左右、头上、屁股下都是结实的箱板。这些板子都是很雅致的青檀木,围出来的空间也很宽敞,箱子里甚至还有把软缎垫子的酸枝红木椅。
这处境实在不能算不舒服,但对一个小偷来说,真的没什么可抱怨的。
为了盗取皇甫将军的大裤衩和林美人的宠物蛇,朱三斤呆过更让常人匪夷所思的藏身之处。
不过,当你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忽然变成了一个陷阱,大概也就会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个箱子更糟糕的地方了。
机簧转动,箱子盖掀了起来,箱外的人“咦”了一声。
朱三斤仍没有抬头,但心中已飞快地转着念头:不管箱外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吃惊,趁他失神的瞬间,朱三斤应该猛地跳起来一头撞断他无辜的鼻子,两脚蹬上他可怜的肚子,借力弹出后面可爱的窗子,奋勇扎进外头宽广的林子,然后有多远就逃多远……
但朱三斤放弃了。
因为:首先,朱三斤是个小偷,一个有自尊的小偷工作时不应该使用暴力的手段;其次,他能感觉到箱外这人的内力有多强,肌肉和神经反应又有多敏捷。他简直可以断定自己如果敢跳起来,恐怕刚刚跃离箱子两寸,脊梁骨就会被这人的掌力打得寸寸碎裂。
这个时候朱三斤忽然知道箱外的人是谁了。
这个人,是一个很美、很有钱、据说脾气和武功都很好,名字却很土的男人,姓杜,名子安,外号“美郎君”。很不幸,他就是这里的庄主,也就是朱三斤正打主意的财产的主人。
所以朱三斤既不敢动,又不好不动,只得苦笑一下,慢慢把头抬了起来。
他这头一抬,杜子安“啊”了一声。
朱三斤已赔笑道:“杜庄主想必看小的长得这么丑,所以吃惊?其实小的是庄主的福星。”
柱子安诧异道:“此话怎讲?”
朱三斤苦笑道:“若没有小的这三斤猪肉上门来,又怎么能有庄主的肚子安!”
杜子安掩口失声道:“朱三斤?你是‘小怪盗’朱三斤!”
朱三斤奇道:“庄主亲自设计这个陷阱捉拿小的,难道还不知道小的是谁?”一边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忽拍大腿道,“娘的,明明这么娘娘腔的动作,给你做来为什么还是这么好看?”
杜子安哭笑不得。
一个年近不惑的美男子给一个丑陋的少年坐在箱子里拍大腿称赞好看,无论如何都是很难笑得出来的。
杜子安忽又现出心事重重的神色,道:“杜某设此陷阱,实是为另一个人,不想误困朱少侠,此事……唉!”
一声叹息,颇有美人颦眉捧心、柔肠百转之意。
朱三斤此次原为杜子安祖传的紫金刀而来,听他言下之意还有另一个小偷要闯到这里,立马紧张得“肉”肠百转、五脏乱跳,失声道:“还有谁要来偷你的刀?竟敢跟我抢!妈的倒误了老子!”顿足不已。
杜子安不由失笑,又冷下脸道:“朱少侠若也是为我杜家祖传宝刀而来,恕杜某不送——鄙庄恐将有麻烦发生,少侠勿再犯险到此,免遭误伤。”
朱三斤最不怕的就是麻烦,最忍不住的就是好奇,当下笑道:“小的只是个偷儿,庄主实在不必这么关怀,请告诉小的是谁敢跟我抢饭,不然庄主就算打死小的也不肯走的。”
杜子安道:“真的?”
朱三斤道:“真的。”
杜子安扬袖。
下一刻朱三斤已经像兔子一样蹿到窗外去,又诚惶诚恐地探一个脑袋进来道:“小的只是说说而已,庄主不是真的忍心跟小的动手吧?”
杜子安忍不住“扑哧”一笑,轻移玉步到窗前,双手扶在窗棂上,美目深情凝注窗外:“你看,这就是我梅庄的梅林。”
一阵清风吹过,朱三斤凭双手平吊在窗外,身子贴住楼墙,似一片叶子轻轻起伏。梅林就自他脚下直延伸至月影蒙陇处,铁枝寒蕊,如仙似幻,一片香雪海。这就是“江湖十景”之一的梅庄梅林。
朱三斤静静道:“听庄主口气,这林子好像有些不妥?”
杜子安叹了口气,走向书桌,拿出了一把精致的黄铜钥匙,打开了桌上的红木匣子,又摸出一把碧玉钥匙,打开红木匣子里的一只翠玉盒子。
朱三斤的贼眼估来,这两只锁俱是不凡。前者应该是神仙居干宝阁的手艺,后者却只有前辈“锁神”才做得出来,用来锁皇帝的玉玺都配得上。不知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宝物?他不由耸然动容,盘腿在窗台上坐定了,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杜子安郑重地从里面捧出来的,是一个盆景,一个木偶盆景。
木头托座上削出两株梅树,看起来制作粗糙、刀痕宛然,但细节却很到位:不仅缀了满枝梅花,甚至连地上几片落花都精心地粘制出来。而花间有两个人。一个是女子模样,斜坐于树上,偏脸望天,状甚幽怨;一个是男子模样,双手抱树,热切地抬头看着她。
这场景本该是美的,可那种痴情出现在木偶的脸上,给人一种妖异的不舒服感。
杜子安道:“少侠好像很惊讶?”
朱三斤张嘴叫道:“惊讶!就这东西,随便哪个当铺的朝奉最多只肯给两个铜钱,庄主把它藏在价值二十万两的盒子里干吗?”
“小怪盗”的贼眼估价,说两个铜钱,就是两个铜钱;说二十万两,就是二十万两,最精明的老太婆都比不上他的铁口直断。
杜子安没有质疑朱三斤的估价,只是深深端详手中盆景,眼光很复杂。他说:“这东西,本来不在这匣子里,而在杜某的书桌上。”
朱三斤道:“庄主品味真独特,小的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书桌上摆这种东西。”
杜子安道:“没有人会在自己书桌上摆这种东西,杜某也不会。”
朱三斤道:“难道这东西不是杜庄主摆的?”
社子安道:“不是。”
朱三斤道:“那是谁摆的?”
杜子安道:“没有人知道。”
朱三斤道:“没有人知道?”
杜子安的眼神迷茫起来:“那晚杜某坐在这书桌前出神,无意中眼神在桌面上扫过,突然就看到它摆在桌角,好像是一直就在那里的样子。但杜某又分明知道,自己的书桌上绝没有这种东西……似乎在杜某坐下来之前都没有这种东西。后来问了打扫丫头,甚至向夫人旁敲侧击,结果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它是怎么出现的。”
朱三斤道:“庄主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问,要旁敲侧击呢?”
杜子安道:“你再看看这人偶的脸!”
朱三斤沉默了。
的确,先前说它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其实用词还太轻了,那木头的脸上描画出来的表情不是人间所有:不管是女子的幽怨,还是男子的狂热,都太深刻、太肆无忌惮了。任何感情,浓烈到这种程度都是叫人不安的,简直好像是什么幽冥地狱里闯出来的偏执妖灵所为,除了一种执念以外,再无所求、无所欲,像扑不灭的火焰……它出现就是为了毁灭!
这毁灭的雕像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梅庄庄主的书桌上的?难道真是幽冥信使所为?它要传达的,又是什么信息?
杜子安大概是怕家里人不安,所以不敢声张,还把它深深地锁起来吧,但这事又跟他设陷阱捉人有什么关系?
“少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没有新出什么怪侠,行事前后投木偶为记的?”杜子安问。
他的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譬如一代传奇盗帅楚留香,行事前会先投一张带着淡淡郁金香味的拜帖;又如“盗侠”容佩风的师兄绿蜻蜒,在苦主家总会留下一只草编绿蜻蜒为记。
难道江湖上又出了什么“木偶侠”?
朱三斤只说了阴个字:“我不知道。”
小怪盗朱三斤说他不知道,那就是眼下的盗界绝对没有这样的人物。杜子安原来担心有人想偷他的紫金刀,所以在书楼设下陷阱,没想到正中朱三斤。如今朱三斤否决了这人是小偷的可能,难道放这雕像的人另有什么诡秘的目的?
朱三斤忽然道:“杜庄主为什么不怀疑我呢?”
杜子安叹道:“少侠出道以来,奇思妙想震动江湖,可从来没有敢做不敢认过,杜某信得过少侠……”他眼睛忽然一亮,抓着朱三斤双肩道,“不如少侠留下来助杜某一臂之力吧!”
“呃?”
“少侠是贼中翘楚。而这神秘人无论如何总是贼子,少侠提起他来必然也会胜任愉快,不如就住在鄙庄细细勘查……其实小儿最近带回来的一个朋友很可疑,他叫小刀,还是个孩子就已经在塞北马贼中杀出不小的名头……杜某希望少侠帮忙保护杜某的家人,尤其是杜某新纳的小妾。”
“呃?”
“那贼人竟然能在我眼皮底下偷放东西,不晓得有何目的,也不晓得是何方神圣,说不定就是我梅庄中人也未可知,少侠不要打草惊蛇,最好换一个身份在杜某庄中暗暗埋伏——不过少侠长相……那个太独特了一点。”
这句话未免太委婉地伤人自尊了!
朱三斤愤然看了杜子安一眼,抬手从耳后一撕,竟将整张丑脸皮撕了下来,露出一张虽不算端庄俊朗、倒也还滚圆可爱的脸。杜子安吃了一惊:“哦!原来少侠不是那么丑的。”
朱三斤把那张丑脸拿在手中晃着,得意洋洋道:“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的脸模,我用它抛头露面被官府通缉,官府就可以帮我去寻找我的兄长,是不是很好?可现在我要替出名美貌的杜庄主做事,怎么也不好意思太丑——咦,我什么时候答应替你做事的?”
杜子安一直在好奇地研究他的面具,此时拾起美眸嫣然一笑,也不说话,右手拈起腰间白玉双鱼佩,指尖轻划,便划断了用七股金线捻成的丝绦,徐徐将玉佩递予朱三斤扶在窗台上的手。
朱三斤知他有内力贯于玉佩内,哪敢硬接,口中笑道:“庄主这份礼太重了。”便欲撒手,以壁虎功横游。他此时姿势虽不便接招,要逃走却是再方便不过。
岂知杜子安手中玉佩微妙一晃,几招剑意点向虚空,朱三斤顿觉自己若是再动,就等于把死穴送上去给他点,骇然反移,心中念道:只知杜家刀法是重刀刀法,怎的这种轻灵剑意也能使得这般好?
杜子安已手成兰花,修长玉指便如三根晶莹宝剑,剑气吞吐,朱三斤便好似被三个一流剑手逼住身前,只有吸腹上蹿,右手按在窗台上借力,一时挪不开,杜子安玉佩已向他手上按去。
朱三斤闭眼暗叫:完了!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听“簌簌”几声,好像自己骨头已经磨碎成粉落下去。惴惴然眯起一条缝看,陡然就把两只眼睛睁圆了:那双鱼玉佩徐徐向他手背移动,鱼唇方接近手背一寸,便“簌簌”化作粉末落下,然后是鱼头、鱼身、鱼尾……不知道是杜子安弄鬼的,还要以为朱三斤手上围了一寸厚的断金蚀玉护体神功!
这是什么鬼内功?
杜子安神色不动,从容地以两指将玉佩尽化作粉末,指尖继续向前,轻轻点上朱三斤手背,道:“少侠闯进我庄子,困在我的书楼,逃又逃不走,打又打不赢,难免要随和一点。”
朱三斤只觉得手背麻酥酥的,呆了半晌,猛然翻个白眼道:“为什么我要送上门给你欺负?”
杜子安嫣然笑道:“只因为你叫猪三斤,我叫肚子安。”
第二章 青天白日鬼打鬼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9095
【杀手日记】贰
辛午年十二月二十九 多云转晴
下了这么多的雪,终于晴了,我不喜欢雪。
我喜欢的是梅花,尤其是开得像雪一样美丽的梅花,但是我不喜欢雪,它太冷了。
我喜欢温暖,喜欢梅花在正午的阳光中开放。如果妈妈您还能在这样的梅花和阳光中向我微笑……我简直是,死了都可以。
现在,梅花已经开始谢了,它最茂盛的时候就开始谢了。
我要开始杀人了,是为你而杀。
妈妈,你会对我笑吗?
朱三斤就这样留了下来,顶着别人的名字。
杜子安说,他的朋友,襄阳的一个刀棍教头李代正好病逝,膝下遗一子名叫李申。矢三斤便冒充这李申,在大过年的风雪夜里假作来梅庄报丧顺便讨口饭吃,杜子顺理成章地把他留了下来。
可怜朱三斤一向自诩是个“自由、正直、有尊严的贼”,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食客——也就是变相的下人。梅庄拜年送礼的客人多,下人工作重,朱三斤难免时时叹苦,不知何时才能解决这个木偶疑案,得脱苦海,也只得打起精神勘查形势。
根据做贼守则第一条:作案必先踩点,踩点必先踩人。虽然朱三斤在动手偷紫金刀之前已把庄中人事摸过一遍,不过现在看来,还得重新温习一下:
一号人物庄主夫人卫芷汀,水镜谷谷主长女。这个梅庄就是靠她的嫁妆银子建起来的,所以她在庄中地位难免高一点,有时比杜子安还高一点。不过为人是出了名的端庄贤德。
二号人物庄主杜子安,美貌驯良,但决不笨,武功也不低。奇的是,半辈子从没拈过花惹过草的人,前阵子却忽然纳了个小妾。
三号人物庄主小妾雪奴,原天香阁头牌花魁,据说既美且辣。不久前忽然被杜子安金屋藏娇,举城艳羡。
四号人物大少爷杜天龙,少年英豪。一直在外游历行侠,年下归家,还带了个朋友回来,就是五号人物:十岁杀人、叱咤关外绿林的少年小刀。
六号人物大小姐杜天虹,天之娇女。虽然武功不行,却实在是整个梅庄中最叫朱三斤头大的人物。
此外还有婢仆张妈、王妈、安叔、顺叔、文竹、紫竹、来保、瑞保……为什么一个庄子里要这么多人?简直每一个角落都有人在走动。
是什么高手偷偷摸进这里放了个木偶,还是庄里的哪一个人做了这件事,竟然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不管是谁,这是为了什么?
朱三斤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对着太阳仰面倒在雪地上。
忽有人一脚踢在他臀部肉厚的地方,玉足尖尖,踢得人很有几分疼痛。朱三斤“嗷”了一声,翻过身,继续晒太阳。
那人干脆一脚跺在他屁股上,娇嗔道:“李申,你懒得生虫啦,雪地上都能睡?”
朱三斤懒懒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紫竹姐姐,我在晒书呢。”
这紫竹脸蛋圆圆,容貌姣好,是杜天虹的贴身侍女,出了名的“惹不得”,当下瞪圆了两眼就叫道:“什么书?哪有书?你哄我不认识书啊?”
朱三斤尚未回答,只听一声冷哼:“他以为他腹中有诗书可晒吗?到我爹藏书楼上看看,才知道念没念过书!”说着一脚踢来。
这来的正是大小姐杜天虹,总有她老爹三分真传,一脚不知轻重,竟运足全力飞起,便是豪猪屁股也要被踢爆的。
朱三斤吓得魂飞魄散,才不信自己有能耐只离一寸就可保住自己的屁股,“骨碌碌”滚出丈许才敢停住,满身泥雪也顾不得了,苦笑道:“大小姐,谁敢在美郎君杜庄主面前炫耀诗书?算小的说错了话,大小姐饶过小的贱臀可好?”
他这话也不算纯属拍马。杜子安本是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也没卖过一本藏书,娶了卫芷汀之后建了梅园,把祖上藏书全搬进书楼里。见过的懂行的人说,里面多是孤本。
杜天虹听朱三斤说得有趣,“呵呵”笑弯了腰,那放肆的笑容在阳光下明艳不可方物,把朱三斤一时都看得呆了。紫竹叉腰骂道:“丑八怪,盯着小姐做什么?抠出你的眼珠子来!”
朱三斤不由摸脸苦笑,暗道:我这样还算丑八怪,那要用“那张脸”来见人,还不把你们苦胆吓破?正思量着,杜天虹忽笑吟吟地蹦过来,也不避嫌,亮晶晶的明眸贴在他脸面前问:“唉,你身手很好,是不是来抓贼的?”
朱三斤大惊失色:“抓……抓贼?”
“是啊!爹这几天在书楼神秘兮兮的,还说有病,都不让那些叔叔伯伯来庄里拜年赏梅了,会不会是因为有贼人要来踢庄啊?然后你就来了,是不是来帮忙的?你是不是那个小丑八怪猪三斤?”
朱三斤瞠目结舌:“我哪……为、为什么是朱三斤,就不能是哪个大侠?”
“哪个大侠长得你这猪样?出名人物里面就那个小丑八怪最丑了,你就是他吧?喂,是吧是吧?”
朱三斤瞪着她看了好久,忽然捧腹大笑起来!
自接手这奇怪的木偶案,他总是心神不宁,不祥的预感萦之不去,情绪压抑得似低沉的乌云,不知该如何着手。忽然被这刁蛮少女一搅,竟然无意间被叫破真身,大感荒诞之下哈哈大笑,整个身心都为之一快!
杜天虹娇艳的脸蛋给他笑得忽青忽白,顿足正要喝骂,紫竹贴在她耳边低低道:“小姐,刀少爷来了。,”
这话一出,杜天虹突然从一个刁蛮的小姐,变成娇羞的少女。
朱三斤不由得也引颈眺望,雪压的小径里走出来一个人。
十岁就杀人、叱咤关外绿林的少年小刀,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一身短打青衫,身形瘦削得几乎有些纤弱,鼻子柔和得过于秀气,嘴唇抿得似一条线。刘海的乱影里,那双眼睛却又黑又深,明亮得像把刀。
有这双眼睛在,他的面容也不显得太秀气,身形也不显得太单薄。有这双眼睛在,他整个人就是一把挺拔坚韧、雪亮逼人的刀。
少年小刀!
但小刀的眼腈看的并不是杜天虹,而是雪径的尽头。
雪径没人梅林花影里,有一道素白的影子袅袅徜徉。
这就是传说中的雪奴了?果然远远一抹身影便含着风情月恨、雨意云愁。
她似乎在赏花,却从梅林深处又走出个丫头,像是在寻人,一看到她,大喜迎上去,说了些话,朱三斤他们也听不真切。只见两人一道走开,方向竟是卫芷汀所住的暖阁。
卫芷汀不是不肯见雪奴吗,怎么又遣丫头来寻她?
朱三斤的目光难免在她的身影上停留得久了一点。
而小刀的目光也是追着她。
杜天虹的脸涨红了,紫竹低道:“又是那个狐狸精……可那不是夫人的丫头文竹吗?找她做什么?”
杜天虹心里烦躁起来,猛推了紫竹一把,也说不出什么话,就狂奔向小刀。
小刀微愕停下脚步:“虹小姐,有什么事吗?”
杜天虹满心的话堵在胸口,一个字也倒不出来,憋了半天,怒冲冲说出口的却是:“我哥都叫我虹儿,你为什么不叫?”
朱三斤站在原地微微摇头,喃喃道:“我的大小姐,这话是该这么大声说出来的吗?你既大声说出来了,耳朵为什么又要红得这么可爱?”
他这话本是没人听见的,但小刀的目光向他掠过来,奇异地一闪。
朱三斤心中叫苦,知道自己刚才唇动腹诽,引来小刀注视。自己真气牵引下,自然肌肉收紧,轻重缓急处瞒不过高手,小刀自然已经怀疑他的武功修为远不是什么“李申”该有的水准了。正思量补救方法,小刀已收回目光,淡淡看着杜天虹:“小姐是什么身份,在下一介马贼怎敢高攀。”
杜天虹小皮靴狠狠跺地:“你这是看不起我!我配不上你吗?来来我们打一场看看!”就去拉小刀的手。
小刀一闪退后,不卑不亢躬身谢罪,也不看她,就这么笔挺肩背走开,身影没进雪白梅林里。
朱三斤看得大奇:杜天虹这样的艳色当前,这个少年竟能丝毫不动,难道定力修为竟已直逼得道高僧?正想着,小刀的目光又向他扫过来,这次特意挑他的破绽和死穴看。
朱三斤心叫来得正好,抖擞精神,硬是控制住肌肉的自然反应,死撑出武林低手的模样,就把那些破绽死穴都露给他看,还要摆出一副茫然和无知的无辜表情。小刀目光扫了他两遍,露出放松之色,这才走了。朱三斤大松一口气,腿差点没抖起来,须知武功练到他这级别,憋尿不撒可以,挨蚊叮虫咬不动手抓也容易,唯独明知破绽露于人前却不能作肌肉反应,就像要一个大姑娘脱了裤子逛马路一样艰难,怎能不辛苦得冷汗涔涔!
那边杜天虹又叫起来:“喂,你到底是不是捉贼的?”
朱三斤赶紧摆手:“不不不,小的真的不是!”差点要指天发誓。
杜天虹“哼”了声,一跺脚:“回头再收拾你!”转身对紫竹道,“走,陪我去林子里折枝梅花。”
紫竹圆溜溜的眼睛转啊转:“小姐是想折梅花呢,还是去折人的?”
杜天虹脸一红,啐了一口道:“死丫头,你要不要陪?不陪滚回去!”
紫竹呵呵笑道:“陪!怎么不陪?不然小姐没折着人,倒被人折了,小丫头我怎么去跟夫人交代呢?”
这丫头的玩笑也开得过了,杜天虹粉脸涨红,大大啐了一口,竟不再理她,径自施展轻身功夫飞人林中。
她的轻功是学自其母的水镜心法,倒还有些样子,转眼便已不见。紫竹哪敢真的放她孤身一人,急叫着“小姐”赶了上去。
她们二人走开,朱三斤才得清净,不觉又沉思着躺回雪地上。
能躺着为什么要坐着?“人的力气是很宝贵的,能节省时一定要节省”,一个他很尊敬的人曾经这样对他说。这是他活这么大听到过最有道理的话。
所以他躺了下去,哪怕身下是雪地。
雪当然很冷,但是冷并不可怕。“寒冷”和“疼痛”一样,能让人的脑袋保持清醒,而一个清醒的脑袋有时比一身好武功还要有用。当然,如果冷到麻木、痛到麻木,那又不行了。“麻木”对朱三斤来说比剑痴的剑、刀狂的刀还要可怕。
一缕九阳真气静静运转全身,保住必要的温暖。朱三斤不要麻木,他要思考。
那妖异的木偶明显不是随便哪里都能买得到的,应该是有人亲手雕出来,就是为了放在杜子安的书桌上的。可这是为了什么?
梅树上有一个幽怨的女子,梅树下有一个深情的男子……那女子是谁,男子是谁,梅树又是哪里的梅树?
梅庄有一大片梅林,不算房前屋后零星的,光那整片林子中就足有几千株寒梅。这些梅树中,是不是有哪一株曾经承载过一个女子的幽怨、一个男子的深情?
那个男子是不是杜子安?
杜子安虽美名动江湖,却守身如玉,从未听说与哪个女子有私情,何况若有梅树相见的旧事,他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还要对着木偶苦思冥想?
这木偶,真是为杜子安来的吗?
如果是,恐怕不是为情,就是为仇。
既然不是杜子安前情作孽,那么难道是仇?
可是,杜子安简直是江湖上最不会结仇的人!
譬如说,曾经杜子安不叫“美郎君”,而是“紫玉金刀”这种大路货的外号。但自从声名渐起后,江湖上的朋友开始叫他“美郎君”。这本也没什么,可问题是这外号已经有主了,它的主也是个很秀气、很美丽、连名字都很雅致温婉的人,叫谢雨梅。
“夺外号之恨”,这个后果可大可小。对于有的人来说,连脑袋都是身外之物,丢了掉了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可是对于谢雨梅来说,这外号就像自己的祖坟,是绝对不能给人扒走的。
于是谢雨梅就挽起袖子找上了杜子安,据说当时他面如冠玉的俏脸上,神情非常难看,就像之前为了一句秽语就浴血屠净黑风寨八十九口人时一样难看。
秀致的谢雨梅,脾气和出手决不秀致。
而杜子安见到谢雨梅时,温和笑容仍然不曾稍有更改,还是那样诚恳谦柔地把他让进屋内,房门一关,又经过了很长时间、长得几乎可以发生任何事的时间,谢雨梅双目微红地出门来,忽然双手一揖到地,道:“小弟这条命今后便是兄台的,外号这种俗事再勿论。”说话时脸色很镇静,但据好事者说他的指甲都在微微颤抖。
此后谢雨梅再没有用过“美郎君”三个字,竟就在杜子安原来的外号“紫玉金刀”中取了一个字,自称“玉郎君”,并一直与杜子安情同手足。不过后来又为了什么事不知所终,连杜子安的婚事都没赶上参加……这是后话,重点是杜子安连谢雨梅这样孤僻自恋的男人都能折服,朱三斤简直想象不出来他还能得罪什么人,以至于要被人用这种变态的方式来寻仇。
如果不是为情、仇,难道是单纯的表白?什么样的女人会用这种方式向杜子安表白?还会不会有下文?
朱三斤正在浮想联翩,忽然听到一声尖叫——不,是惨叫。
这叫声惨到这种地步,让人觉得她正在被人割脖子……她会不会真的正在被人割脖子?
朱三斤已经拔身飞起,直扑过去。
惨叫声来自梅林深处。
这里梅林已经走到尽头,再过去就是高高的庄园粉墙,高大的梅树投下冷冷的阴影,几乎是这整个庄园中最冷清的角落。
一个人瘫在那里,脸色像死人一样。
她是杜大小姐杜天虹。
杜天虹出了什么事?
朱三斤赶到时,还有两个人也赶到了。他们是小刀和紫竹。
小刀的目光犀利地剜在朱三斤身上,朱三斤知道自己苦心掩藏的身手终于不小心曝光,但却顾不得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一株靠着墙的老梅树,花开得正盛,地上还有几朵落红。
花间有两个人。
死人。
朱三斤认得他们。一个是刺绣丫头,叫小妹,背倚树干坐在树上,斜首望天,神l青幽怨。一个是马房小厮,叫瑞保,站在地上抱着树干仰头看她,神情热切。
他们的表情很生动,但已经失去了生命。在明艳梅花中,整个场景看起来都很不真实。所谓“如梦如幻”,如果可以用来形容死人的话,那就是在这里。
这不正是那怪异木偶展示的景象?
两个怪异的木偶,竟然变成了两个死人!
朱三斤和小刀忽然都跃步向前,同时伸手去碰这两个死人。
“碰”的意思,就是轻轻地碰一下。
这一下就能试出死人的温度,尸体的确还是温暖的,虽然也快凉了。从尸体的温度,可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
小刀说:“他们死在我进梅林之后?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梅林中根本没有人!”
没有人,难道是鬼在杀人?
朱三斤信得过小刀的判断,不过他的陈述有点问题。
当时梅林中不止有这两个死人,还有一个小刀、一个紫竹和一个杜天蚵。
朱三斤问紫竹:“你们三个人不是在一起的?”
紫竹嘴唇哆嗦:“当,当时我们在那边找刀少爷,小姐忽然叫我走开,她自己蹑手蹑脚往这里走。我、我、我就走开,结果听到一声惨叫——”
杜天虹“哇”地抱着额头哭:“我看见他的衣角,还以为是你!”她这话是向小刀说的。
那么,当时小刀感觉到杜天虹和紫竹进林子找他,特意躲起来,结果杜天虹找啊找啊,瞥见梅树下死人的衣角以为是小刀,所以把紫竹支开,自己摸过来想吓一吓小刀,谁知一跳出来,发现面前竟然是两个死人,这才尖叫瘫倒的吧。
当时三个人都不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作案时间,不过杜天虹和紫竹若是要动手杀人,恐怕逃不过小刀的耳朵。小刀既然说他在梅林中没听到动静,那么只有三种可能:一、杜天虹或者紫竹其实是武功神鬼莫测的高手;二、小刀说没听到动静,是撒了谎;三、动手的是另一个武功近乎鬼魅的高手。
但朱三斤忽然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两个人的死亡时间可能更早。
一个正常的人在这样的冬天呆在雪地里,体温会偏低一点,他突然死亡后要冷却到现在这个温度,当然只需要小刀推测的时间。但如果这两个人当时体温是滚烫的呢?
他们是怎么到这里的?如果是偷偷在这里幽会,那么心情难免会激动,血液流动得难免要快一点,体温就难免高一点。这样一来,他们的死亡时间就应该早一些。
但最早也早不过紫竹开始踢朱三斤屁股的时候。那时候小刀还没有进梅林,凶手会是那时动的手吗?
小刀忽然拔地飞起,点上庄墙向外看:外面一片茫茫雪原,一个脚印都没有。小刀飞掠出去,身形眨眼间变成一个小黑点,就在雪原上掠了一圈,回来时皱着眉。
雪原上一个可疑脚印都没有。
朱三斤扒着庄墙四下远望,已经下了这个判断:不管凶手是谁,他一定不是从墙外逃跑的。
如果有谁从这雪原上逃跑,而在朱三斤目力范围之内可以不留下一个足迹,那就不是人,是神。
如果是人,他一定是穿过梅林逃跑的。
穿过梅林有两个方向,有一个方向必定会被朱三斤看到,虽然他曾经闭过眼睛,但可以打包票刚刚连一丝可疑的风都没刮过去。
那么凶手是向另一个方向跑的?那是杜子安书楼的方向。
正在这时,从那个方向走过来一个人。
是杜子安。他微蹙着眉头,问:“出了什么事?”忽然看见梅树和那两具尸体,“啊”了一声,和朱三斤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代表的是“原来如此”的恐惧。
那诡异的木偶,竟然预示着这么恐怖的死亡!
朱三斤问杜子安:“你从哪里来?”
杜子安道:“藏书楼。”
朱三斤道:“三刻钟前到现在有没有人过去?”
杜子安道:“没有。我一直望着窗外,只有老仆安叔来过。他是来打扫书楼的。”
小刀立刻疑惑地看着朱三斤。既然凶手不可能从墙外和书楼前逃走,他当然要怀疑这凶手是穿出梅林、从朱三斤眼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而朱三斤却没有说出来。
朱三斤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所以他只能苦笑。
三条路都没有可疑人物,梅林中的小刀甚至没有听到杀人的动静,难道真是鬼在作案?
这个时候死者的表情忽然变了,幽怨和深情的脸蛋都开始抽搐,变得诡异可怖,朱三斤等人心中均知这是尸体开始尸僵、肌肉收缩的自然反应,但仍不由得心悸。
杜天虹低呼一声,几乎昏过去,可眼睛还瞪得大大地看着尸体。
这位大小姐是不是越害怕就越要看?很多人不是都有这样的毛病?
杜予安好像这时候才发觉杜天虹的存在,皱眉吩咐紫竹:“扶小姐F去,这里的事一个字都不准提,你叫安叔过来,说有事处理。”
可怜紫竹,脚都软了,勉强哆哆嗦嗦地扶着杜天虹走开,杜天虹犹回头呆看。
这对恐怖的死人好像有一种妖异的魔力,让人没有办法把眼睛从上面移开。
杜子安开始研究瑞保的死因,指尖抚着他胸口喃喃道:“心脉震断。是一击之下,心脉震断……”
瞬间死亡。那么瑞保的表情就是他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他当时看见了什么事,要这样深情热切?
小妹当时跟他在—起吗?又为什么这么幽怨?
他们当时就是以这样的姿势相处吗?还是死后被凶手摆布成这个样子?
朱三斤的眼睛紧盯着小妹。
他不是色鬼。就算色鬼也不会对一个小丫头的尸体太感兴趣。但是朱三斤的眼睛亮了。
他发现小妹左手的袖子有点奇怪。这袖子是冬袍的袖子,所以难免有点长、有点肥,垂下来难免会把手遮住一点。但小妹的手臂整条垂挂下来,肯定是要露出两根手指尖的。
但袖口中没有手指。
朱三斤轻轻跃起落在树权上,轻轻撩起了她的袖子。
他看见一只很可爱的女孩子的手,手上有两根手指。
——只有两根。她的食指、中指、无名指竟已不见了,自然不能从袖口中露出来。
朱三斤又撩起她右边的袖子,这只手是完好的。
可是左手呢?每个人的左手上都应该有五根指头,可另外三根到哪里去了?
小刀和杜子安的脸开始发白。
小刀又飞掠出去,在林中寻找。
朱三斤还是直直地盯着小妹的袖子。
袖子上什么都没有,连血迹都没有。
不管是活生生断下手指,还是在尸僵之前断下,总要有血溅出来。但是小妹的断指处虽然骨肉模糊,却一点血渍都没有溅出来。
凶手是不是在断指前,先点了她手上的穴道止血?
凶手是不是很害怕看见血?
小妹的断指处很不平滑,恐怕凶手不是用利器,竟是用手生生把它掰扯下来的。
什么样的人,可以这样扯下一个女孩的手指?
杜子安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很难看。他盯着瑞保的脸颊。
瑞保的脸颊,好像太鼓了一点。
朱三斤的脸色也变了。他跳下树来,用手去扳瑞保的牙关。但是尸僵下的肌肉收缩是很有力的,轻易扳不开。
难怪说“只有死人才能守密”,死人的牙关根本咬得比任何活物都紧。
朱二斤看了杜子安一眼,杜子安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朱二斤一咬牙,手上用力,生生把瑞保的腮帮捏碎!
“咔嗒”一声,血肉模糊,已经死去的肌肉、青筋、骨骼碎作一团,里面有三根白生生的东西。
——三根白生生的手指!
朱二斤俯下身,开始呕吐。好容易快吐完了,用手去抹嘴时,看见手上沾着的东西,就吐得更凶。
而小刀和杜子安,只是铁青着脸站在那里。
朱三斤不知道怎么有人可以把呕吐忍回去。须知吐出来虽然不雅,可是若把这些脏东西硬憋在喉咙里,岂不是更恶心?
他好不容易吐了个痛快,抹着泪花对杜子安道:“走。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但是有人插了进来。
是小刀。
小刀说:“杜庄主,在下想借一步跟你谈件事。”他的表情很严肃。
朱三斤迷惘地看看小刀,又看看杜子安。杜子安迷惘地看看他,又看看小刀,终于点头道:“李申,你先走吧。我跟刀少侠谈谈。”
于是朱三斤只好走了。他去的是藏书楼。他虽然没有黄铜碧玉的钥匙,但是好歹也还能再得开那红木翠玉的匣子。
朱三斤经常笑称自己十根手指,就是总管全天下的钥匙。
他打开了玉匣。
玉匣中是那木偶。
朱三斤轻轻掀起了女子的衣袖,里面木头刻的手掌,缺了三根手指。
那么男子呢?木偶男子的嘴唇微张,里面好像的确有白生生的东西,可是倒不出来。难道也要捏碎他的腮帮吗?
朱三斤取下木偶男子的衣服,原来这个偶人的上身和下身并非一块木头,而是用螺纹旋在一起的。朱三斤便小心地把它旋开,发现上身里面是个空洞,直达头颅。侧过来,倒一倒,“嗒、嗒、嗒”,轻轻落下三根很细小的东西。
那是玉石刻的三根手指。
朱三斤呆呆坐在窗前,凝思了片刻,猛然从窗子里掠了出去。
第三章 左右为难花欺花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4075
【杀手日记】叁
辛午年正月初二阴
过年前后总是这么阴惨惨的天气,很讨厌。
而且年也过完了,那些事都忙过了,我又要闲下来了。
我很讨厌在这么令讨厌的天气里闲着,总要做一点事情。
所以,真高兴游戏已经开场了,让我有必要杀一次人。这次可以设计得更复杂一点吧?这样我可以忙一点。
喂,你又在看我的日记吗?有人在看我的日记吗?
猜不出我是谁吧?需不需要提示呢?嗯,先给你一个字谜好了:
又舒两手试梅妆。
猜得出来吗?
我不相信有人猜得出来。
雪奴跟在文竹后面步入南院暖阁。
她本是天香楼当家花魁,习惯了彩袖殷勤捧绣钟、血色罗裙醉颜红的生活,眼角眉梢不知倾了多少公子王孙的家当,最是名声在外的。
而杜子安夫人卫芷汀,本是水镜谷大小姐,武艺修为固不输男儿,闺阁教训却也是一步都不错的,她哪里看得惯雪奴这种人?从开头就反对她进门。可因杜子安虽负美貌之名,做人真是规行矩步,婚后这二十年来不要说纳妾,连略出轨的事都不曾沾过边,所以卫芷汀只当他中年迷乱,规劝两句便好了。不料杜子安竟然鬼迷心窍铁了心,发了从未有过的脾气,硬是把这个雪奴接进门来。卫芷汀气得捶胸顿足,差点没把他们都轰出去——这整个梅庄根本就是她的嫁妆银子置下来的——总算是涵养好忍住了,随雪奴暂居在客房,也不肯相见。如今大过年的,不知怎么想通了,叫随侍丫头文竹唤她来自己住的暖阁见礼。
雪奴步进门来,倒也不敢造次,就盈盈福了一礼,开口厮见过,退到一边。
卫芷汀拿眼看她:虽卸了妖娆脂环,奈何骨子里的妖娆卸不去,柳眉蹙了三分轻愁,凤眼流着七分艳丽;唇薄桃花、肩削昭君,最要命的是那把纤腰拿素带一掐,袅娜欲折,直是个去国怀乡的苏妲已。
卫芷汀立时就显出不欢喜的神色来,倒也不便发作,虚问了个好,道:“你来了一阵子,我这里事忙,也没照应上。爷这几晚都是你帮忙照顾?”
雪奴低着头,答了一声:“是。”
卫芷汀就道:“论理呢,这事也不必我说。你也知道我们老爷身体虽还行,总不是铁打的。年下事情又多。你若是耐不住寂寞呢,夜长日短,不如跟夏妈学些女红针黹、纳补勾描的,好歹是件正经事情。”
雪奴的脸一点点红起来,道:“你说的这些,我本就懂的。”
卫芷汀的脸一沉。
一旁夏妈忙喝道:“没规矩的丫头!欺着夫人仁善,怎么就你呀我呀的起来!”
——小妾在正室面前,地位只不过是丫头,不能“你我”相称。
雪奴咬着唇,明亮的眼光把卫芷汀一剜,又垂下头去,也不说话。
卫芷汀冷冷道:“夏妈,把那些布料针线拿来,送与雪奴姑娘——再添两件喜气点的衣裳,大过年的,又是新进门,替谁穿孝呢?”
雪奴眼圈忽有些红起来,也不说话。
卫芷汀难免又教训一番闺阁礼数,正要遣她回去,杜子安进门来,也没料到雪奴会在这里,怔足“哦”了一声。卫芷汀奇道:“你来做什么?脸色怎么不大好呢?”
杜子安略一踌躇,便附耳悄声把梅林里的怪事对卫芷汀说了,当然略过神秘木偶一节,只说死因莫名,安张叔已张罗着把尸身收棺了。卫芷汀却需制着婢仆,叫他们别慌乱。
卫芷汀呆了呆,忽问文竹道:“你是在哪儿请来雪奴姑娘的?”
文竹屈膝回道:“回夫人,婢子先去了北院梨香阁,人说雪奴姑娘林子里赏花去了,婶子便去林子里寻着雪奴姑娘,传夫人的话请过来的。”
卫芷汀点点头,似有了主意,扬声向雪奴道:“妹妹,这天寒地冻的,年下又不太平,你不如收拾东西搬来暧阁跟我住着,也好有个照应。夏妈,那些先放那儿,且去帮雪奴姑娘收拾东西……要是一时收拾不过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先丢那边吧,反正要缺什么正经家常物色,这边都是有的。”
雪奴低下头去,只见一个尖尖下巴,也不说话。夏妈清脆应一声,催着她就走了。杜子安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卫芷汀瞄他一眼,慢慢道:“你可是嫌我不够贤惠呢?”
杜子安连连摇手,胡乱说了两句,毕竟坐不住,寻个由头就走了。
卫芷汀看着他的背影,冷冷向文竹道:“看见了吗?好个英雄救美。”
文竹生得还算温润,人品却木讷,听得这样说,也只有含含糊糊应一声。卫芷汀素来喜她不搬弄口舌是非,今天不知怎么却心里有些不满起来,怔了半天,忽狠狠地把手中茶盏往地下摔去!
人影一闪,文竹已屈膝俯地,手掌贴在地面,手心端端正正接着那茶盏,缓缓举过头顶奉在卫芷汀面前,低声道:“夫人息怒,保重身体。”
卫芷汀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两行眼泪慢慢滑了下来。
杜子安找到朱三斤时,朱三斤正在他的书楼里。
拆下来的木偶散了一桌,而朱三斤本人正在贼头贼脑地敲打他书楼各处角落,嘴里喃喃道:“那把紫金刀能藏在哪儿呢……”
他竟又做起本行生意来!
杜子安不满道:“少侠好清闲!”
朱三斤头也不回,懒懒道:“我要是不清闲,那该做什么呢?”
杜子安这样好脾气都含怒起来:“杜某不是请少侠查这血案,还有保护杜某小女、小妾……”
朱三斤淡道:“令夫人找令小妾训话,要小的怎么保护呢?”
杜子安一愣,俊脸微红:“你也看见了?”
朱三斤暗叹一声,他要不是刚刚暗地里摸去看过了,怎么能看见堂堂杜庄主左右为难的窝囊相?说来也怪,外面都传说卫夫人端庄贤淑,怎么对付起小妾来一点都不含糊?
杜子安似已觉察到他心意,赶紧道:“内子其实……已经很大度了。你看,如果换成是内子在戏园子纳了个面首回来,杜某不一定有这样的胸襟坐下来跟他说话,还要帮他收拾东西!”
朱三斤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半晌只说出一句:“庄主的脾气真好!”
杜子安诺诺连声,全盘收下。
朱三斤给他搞得也没脾气起来,心道:人家后宫里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干我什么事,要我不好过什么?呸呸呸!于是也就丢开不提指着桌上木偶笑道:“你看这木偶做得原来这样精致,衣服下面零件一个都不缺,我小怪盗第一次走眼,合该多加它一百零三两银子。”
杜子安暗忖:就算这木偶做得有些诲淫诲盗,何至于就加一百零三两银子这么多?因仔细端详,看见那男子木偶上腔的空洞,又看见朱三斤倒出来的三根玉石手指,“咦”了一声,不由得要拿起来细看。朱三斤冷喝道:“你想死吗?”
杜子安一呆:“这个有毒?”
朱三斤点头。
刚才他若是莽撞地一手捏碎木偶的脸颊看里面有没有东西,已经被那三根尖锐的玉指扎破指尖,代杜子安去见阎王了。
杜子安呆在那里,犹似不相信的样子,道:“你确定这三根手指有毒?”
朱三斤点头道:“是唐门的‘情丝’,中者九日毙命。”
杜子安颤声道:“这真是……情丝?”
朱三斤怒道:“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又叹道,“也不怪你不知道。这东西确实稀少。我要不是前些年曾偷进唐门做了件不伶俐的事,闻过它的气味,也不能断定。”说着闲闲在窗台上抓起一把雪,指端运力捏实了,压腕一弹,直弹向梅梢一只雪雀。
那雀儿闻得风声,振翅欲飞,却是方张开翅膀,胁下已被雪球击中,只觉一麻,一声叫都没有就跌下地来。朱三斤这一弹竟迅疾如斯!
他拍拍手:“杜庄主,尊夫人那只茶盏,可比小的这只雪球还摔得有力啊。”
杜子安一惊回神,拱手道:“内子自幼习水镜心法,腕力或者强些,不值少侠一哂。”
朱三斤闲闲道:“那位文竹姐姐一只手就能保住令夫人这样掷出的茶盏,身手也是吓人啊。”
杜子安惭愧摇手:“这些婢仆自幼受内子教导,又习过杜某几手陋技,行事难免爱亮些噱头,称得上什么身手?”
朱三斤跳了起来:“什么噱头,你庄子里的人个个都是好手!这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两个人,还有这种心计弄来唐门的情丝布陷阱,血案是好破的?不行不行,我要加价!要是这种案子我都有命破了,你非得把你祖传紫金刀给我瞅瞅。”
杜子安吃惊道:“少侠——”
朱三斤一手揽住他的肩:“何况庄主还有事瞒着小的呢。”
“什么?”
“雪奴姑娘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Ⅱ阿。”
杜子安忽然口吃起来:“雪奴她……结交广泛,习过些雕虫小技,也是有的……”
他终于承认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雪奴,其实也是个练家子。
若梅林中的凶手是在紫竹踢朱三斤屁股时动的手,那时雪奴不正在林中?
而且朱三斤总觉得凶手应该是个女人:一片香雪海中,一个幽怨的女子倚枝而坐,一个动情的男子抱树张望,这种死法实在是美丽,就连那三根折断的手指,都带着某种诡秘的妖艳。不管是何寓意,恐怕是男人都想不出来的。
朱三斤自己就想不出来。
卫芷汀要让雪奴住在自己身边,说不定也是怀疑上了她,想方便监视。
杜子安也明知雪奴有嫌疑,一心维护,但又不敢和夫人正面杠上。朱三斤在这种夹缝里查案,该有多艰难?
他贼眉鼠眼地笑道:“庄主,小的要是不但破了案,还能保全雪奴姑娘,庄主怎么想?”
他这样说,是有把握雪奴不是凶手呢,还是说即使雪奴是凶手,也能维护她?杜子安呢,是不是即使雪奴是凶手,他也想维护她?
朱三斤又飞快道:“就这么定了!我要是能保住她,庄主也不用送我刀,就拿它把祖传刀法使一遍给小的开开眼怎么样?”
杜子安张大美眸看着他,忽然热泪盈眶,举手道:“君子一言——”
朱三斤赶紧拍上:“快马一鞭!”
双掌既击,两人都微笑。
那个时候,朱三斤并不知道杜子安笑的和他笑的事情并不一样。
他只是悄悄对杜子安说了最后一句话:“庄主,您现在不用担心您的刀了。小的觉得您庄子里再死几个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第四章 颠情倒意刀受刀
《今古传奇·武侠版月末版》2013003期 >
本文总字数:7959
【杀手日记】肆
辛午年正月初四,小雪
我住在这个庄子里这么久了,越来越不喜欢它。
它太大,里面的人太多,人心中的秘密也太杂了。
雪真美啊,像死亡一样,遮盖了一切,把一切的纷杂肮脏,都粉饰成美丽画面。
而我厌恶血,它会弄脏伤口,弄脏我精心准备的画面。
更糟糕的是,我的衣服如果被血弄脏,就再也洗不去。
所以我杀人的时候,总是尽可能不要见血。
其实不是为了杀人啊,妈妈把我送进梅庄的目的,是为了爱。
绝望的爱,像恨一样会咬人。
你知道这样的咬有多痛吗……
今天的提示是:
春江水暖两足知。
杜天龙走在梅林中,心情有点紧张。
他紧张的时候,就不会在乎自己的双眉有多俊逸、鼻梁有多挺拔、唇角一个优美的弧度又有多迷人。他紧张的时候,就算有丫头偷偷看他,他也顾不上脸红。但他的双眸,还是亮得像一把剑。
他要找到他带回来的那个人,传达一个重要的讯息。
这个乱七八糟的年已过完。梅花和着细雪纷纷落了一地,梅林中凄清的笛声忽然停了,杜天龙本是循着它走的,便茫然停步。
梅林小径上袅袅走来一个人,斜撑一把西湖绢纸伞,衣裙明媚如蓝天,身段袅袅如春风中的柳枝。
杜天龙身子微微一侧,踌躇着要不要开口称呼,可又该怎么称呼这个特殊的女人?他简直有点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把年纪上做这种事情,让儿女如何自处?
反应更激烈的是杜天虹,一听到“雪奴”两个字都要掩耳大叫,压根不想提这个人、这件事。小刀昨天不小心犯了忌讳,这大小姐又哭又闹,把过年剪好的窗花都给撕了,搞得人人难堪。
但雪奴的表情却很沉着,沉着里又带着锐利,那神态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看我的,但我不在乎。可你们谁要敢动我一个指头,我也不会让你们好看。
她就带着这种神态盈盈向杜天龙福了一福,唤了声:“大少爷!”
杜天龙局促地支吾了一声,避到一旁让她过去,眼神却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东西:她的颊边有两抹未褪尽的红晕,眼角还带着一点泪痕,鬓发有些乱了,唇角却噙着一抹古怪的笑容。
杜天龙暗吃一惊,正不知要如何,笛声又响起来,他松了一口气。
这是小刀的笛曲,他就是来找小刀的。
但在举步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对雪奴轻轻说了一句话:“小心点,这几天……恐怕不太平。”
雪奴嫣然一笑:“多谢。”
梅花一朵朵和着雪花飘落,落上凝冰的河面,在笛音中哀婉地沉默。
笛音之哀,仿佛就是为了让人沉默。
小刀的刘海还是那么乱,沾了绒绒的碎雪,发影中的一双眼睛 那么黑,那么深——并且因为湿润的关系,看起来比往常更黑更深。
他的眼睛是湿的,瘦削的双颊上还有两条泪痕。
小刀哭了。
杜天龙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他的双肩道:“小兄弟,你怎么了?”
小刀微微一惊,掉开眼睛去,似乎不愿意接触他的目光,低头喃喃道:“我……我还从没在别人家过过年。”
杜天龙笑了起来,唇角那俊朗的笑容扬起,好看得叫人心跳:“我说了,我是你的大哥,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每个年我们都可以一起过——今年这些事乱了点,以后一定更开心。你还在生虹丫头的气?她为那件事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你看,她托我送什么东西来给你赔礼?”
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把弯弯的刀,长不过半臂,宽只有九分,刀鞘、刀柄俱是纯银打就,光芒已在岁月中磨去,暗沉沉静在那里,缠枝穿心的花纹不动声色,淡抹全身。
杜天龙向小刀扬了扬眉毛,拇指一弹,“嚓”,吞口弹簧弹开,刀身跳出两寸,一股逼人的绿意便扑面而来!
小刀耸然动容,举手接过,“唰”地抽出,却是一把小小的弯刀,绿如春水,亮如玄冰,秀丽得似美人的眉毛!
杜天龙得意地道:“不错吧?这把刀名叫‘绿眉’,传说是一代铸剑大师为爱人所铸,虽然妩媚了些,却是把好刀!我前阵子就听说它流落在神仙阁大老板手上,好容易弄了来,结果虹丫头一见就嚷嚷着要抢,闹了半天,可是帮你抢的!昨天闹了你一场,她又不好意思见你,转托我送来,你说虹丫头对你怎么样?”
小刀吃了一惊,目光抬起来:“大哥说什么?”
杜天龙叹了口气,揽过他的肩膀道:“虹丫头对你有意思!”
小刀的手像被蛰到似的颤了一下,脸热乎乎地烧了起来,只管把刀没头没脑往杜天龙手里塞:“我不要。我不敢高攀。”
杜天龙一呆,笑道:“小兄弟,你就算还生虹丫头的气,也不要落你大哥面子啊。大哥好不容易要来的刀,你都不肯接受吗?”
小刀垂着头,低低道:“你又不是专替我要的。”
杜天龙叫起屈来:“谁说不是?我一听说有这把刀,就觉得最配我小兄弟使,拼死拼活去弄了来,本以为还能替自己妹子赔不是呢。结果我的小兄弟看不上,那还是丢了好了。”装模作样就要丢。
小刀急忙一把抓过,脸又涨红了,却低声道:“我收了这刀,可是,对虹小姐……我要是……要是不能对她好,你还认我做小兄弟吗?”
杜天龙心中叹气,他本就比小刀高许多,此时只能看到他头顶,只得蹲下来托腮看小刀的脸,纷飞细雪中呵着热气,认认真真又叫一声:“小兄弟!”
小刀应一声:“什么?”
杜天龙认真道:“小兄弟,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我误会你是女孩子,你跟我差点动起手来?你还记得我们后来认了兄弟,一起应对阴山九煞围攻,你替我挡了一刀,我才活到现在?你还记得我们怎么一起杀鞑子、饮烈酒.黄河边上痛骂当朝奸贼,泰山顶上纵论天下英雄?”
他问一句,小刀应一声,最后杜天龙拍上小刀的肩道:“小兄弟,你我是过命的交情。虹丫头这边呢,你能对她好就对她好,要实在不能喜欢她,大哥也不怪你,你还是我最好的兄弟。”
小刀双眼闪闪发光,展颜微笑,接过刀道:“好。我就收了大哥的心意,也回报你一份礼。”
杜天龙见小刀笑了,也欢喜道:“什么礼?”
小刀道:“你不是一直不知道我姓什么吗?其实我姓梅,不过……嘻嘻,梅小刀,是不是不好听?你还是叫我小兄弟好了。”
杜天龙不知自己心中为何这样欢喜,扶着小刀的肩大笑:“好,小兄弟,你就是我的小兄弟,我永远是你的大哥!”忽又闪过一丝疑云,吞吞吐吐道.“小兄弟,你,是不是那个……”
“嗯?”
“你不喜欢虹丫头,是不是因为……喜欢别人?”
小刀目光一闪:“大哥为什么这么问?”
杜天龙道:“刚刚我看见雪奴姑娘走过去,好像……唉,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唉!你刚到我家,一见雪奴姑娘,不是就呆了一下?还向我问了雪奴姑娘的许多事。如果你对雪奴姑娘有好感……”
小刀忽然大笑起来。清朗朗的笑声撞着冰天雪地,撞着一片香雪海。
小刀猛然弹身跃起,如燕般轻灵闪动,手腕一翻,“噌”,绿眉出鞘!顿时寒梅玉蕊,尽被灼灼绿光所映,这碧绿的刀光以大欢喜的梵天姿态舞动天地。“唰”!绿眉下击,整个冰面蓦地生出一道长长裂痕,妩媚如美女的眉。小刀翻身落地,刘海拂动,眼角眉梢还带着一丝笑意。“嚓”地把绿眉还鞘。
远处,朱三斤睡在梅枝上叹了口气。
杜天虹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她不管了,什么大过年的触霉头也不管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实在超过了她的理解。为什么啊?先是最温柔的爹爹硬是娶了一个狐狸精过门,害得最有风度的娘亲动不动就指桑骂槐、指鸡骂狗的。然后居然有丫头小厮死在那么好看的梅树上。还有她最喜欢的男孩子捎话过来说他们是不可能的,而最宠她的大哥竟然劝她尊重人家的决定!
为什么啊?是她在发疯还是所有人都在发疯?
紫竹咬咬唇,推推她道:“小姐,小姐,你知道刀少爷为什么这么绝情?”
杜天虹红着双眼道:“他看不起我!爹娘不准我像大哥一样出去历练,他嫌我什么都不懂!”
紫竹摇摇头:“他不跟小姐好,是因为也给狐狸精迷住啦。”
杜天虹猛地坐起来:“什么?”
紫竹坐到她身边,咬着耳朵叽哩咕噜地,把所有小道大道消息添油加醋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大意是说刀少爷如何经常在雪奴楼边打转,一见她就如何两眼发直,还有人目睹他们两个衣衫不整离开一个地方,都说的有鼻子有眼,有多人作证,婢仆圈中言之凿凿的。只有大少爷鬼迷心窍,一口咬定刀少爷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大小姐而已。
“总之……”紫竹总结道,“刀少爷是配不上大小姐的,但是那狐狸精也太可恶。”
杜天虹道:“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紫竹看看窗外没人,神秘兮兮叫杜天虹把耳朵凑过来,道:“我早帮小姐想好了!现这个宝贝在这里,小姐请上眼——瞧!”
紫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把杜天虹吓了一跳,用手指捏起来看时,却是个不圆不扁不方的东西,又是布又是纸,又是缝又是粘的一张外皮,捏起来软兮兮的,里面不知塞着什么物事,圆滚滚、黏乎乎、粉渣渣……杜天虹不肯再细察下去,便厌恶地丢回紫竹掌心:“怪恶心的,是什么?”
紫竹叫屈道:“小姐别小看它,这可是宝符!都说狐狸精是有法术的,前些日子壶山钟道士来拜年,紫竹就偷偷跟他求了这个符,小姐拿红烛烧了,包管那狐狸精没好日子过!”
杜天虹听了颇觉新鲜,本是闲着无聊,果然就张罗着找红烛、打火石,还有烧纸的石钵子。主仆两个把门掩了,兴奋地烧符。谁知这东西不好烧,拿烛火试了几次没点着,等好容易着了,“唰”的一声,火苗忽蹿起半尺高,差点把紫竹的手给燎着了。紫竹吓得把它一把扔回钵里,火便又熄了,随之冒出一股激难闻的气味,可怜主仆两个又是打喷嚏又是开窗,却只听“阿——嚏”一声,有人不远不近地也打了个喷嚏。
朱三斤踩着新落的薄雪,本自老老实实地在走路,不远不近看见杜天虹闺阁的门打开了,有怪怪的味道传出来,立刻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可怜他鼻子灵,一遇到刺激气味就要打嚏流涕,当下决定绕路走。可忽然鼻子抽动,暗叫了声“不好”。
他闻到了硫磺和很古怪的植物味道。
难道杜天虹有麻烦了?朱三斤立刻就要赶过去,不过又及时停住了。
杜天虹闺门打开,那个出名的惹不得丫头紫竹双手叉腰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可以让人断定:杜天虹一点麻烦都没有,而且正打算找别人的麻烦。
紫竹怒目看向朱三斤:“你,喂,就是你!你给我过来!”
朱三斤左右看看:这小母夜叉针对的是不是其他什么倒霉猪头?
他失望了。
紫竹走过来,一把揪起他的耳朵,径直往房里拖:“就是你!刚刚是不是在门口偷听?是不是被烟熏到了?跑了那么远才敢把喷嚏打出来,以为我们听不到?贼头鼠脑,叫小姐剥了你的皮!”
朱三斤的脸垮得很彻底。他做了一辈子贼,从没试过这么冤枉的!
被扯着耳朵进了杜天虹闺房,他看见杜大小姐正臭着一张脸对着烧得一塌糊涂的石钵子骂:“贼道士,敢拿假符骗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道观!”
朱三斤听了心下稍安,知道这把火不是冲他来的,可是一想到天下还有“殃及池鱼”四个字,脸色又苦了下来。
“贼道士”做事,殃及真正的贼,就好像壁虎偷食殃及老虎一样,真是太岂有此理的事情。
紫竹向杜天虹道:“小姐,小姐,就是这猪头在偷听,给我逮回来了!”
朱三斤嘴角一龇,心道:完了,这回要杀要剐只能随她们了。
杜天虹把朱三斤从头到脚一打量,嘴角却轻轻扬了起来。
她的笑容忽然绽放,就好像明媚的阳光破开乌云。
朱三斤看得目瞪口呆,忽然发现自己有多么的贱。这个时候就算这房间着了火,他都舍不得走的。
杜天虹向他勾勾手指头,他就乖乖地凑了过去。
杜天虹笑道:“看你还有点小聪明,帮我去整个人怎么样?”
朱三斤就傻傻地点了点头!
紫竹拍手道:“还是小姐聪明。符不管用,硬整也要整死那个狐狸精!”
朱三斤猛然醒觉,才发现自己搅进了什么烂事里!面对两个女孩子兴奋的目光,他干咳一声苦笑道:“可不可以告诉小的……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紫竹用一贯轻快的语气把事情交代一遍。她说得轻闲,朱三斤的脸却变得越来越难看,难看得像个被打烂的猪头。
他一直在这个庄子里调查血案谜团,还以为自己的手段心思已经缜密得滴水不漏,谁知道眼皮底下差点发生新的血案!
设若这张符有问题,塞的不是硫磺、干豆和陈年艾草而是七步断肠草,杜天虹这样明媚的少女已然变成了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死尸,神仙老子都救不活了!
那天在梅林中,他看到小刀和雪奴在河边抹着眼泪又哭又笑说了些话,不过,还没听清什么,雪奴就走开了。然后杜天龙过来,他被那柄神奇的刀所吸引,留下来看了小刀持绿眉那惊世绝艳的一舞,却没有跟踪雪奴。
现在想起来,如果雪奴走出梅林后就这样失踪,他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当然,也可能雪奴自有杜子安跟踪照顾,但这样一来卫芷汀、杜天虹,甚至所有其他丫头仆人都成了照管不到的死角。
朱三斤本来以为自己目光如炬,只要盯着他认为该盯的人,就不会有问题,现在才知道这想法错得有多离谱。
这么大盼庄子,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计较。他怎么可能一眼扫过去,就能掌握每个人的动向?
要保证血案不再发生,也许最保险的办法是把所有人都集中在一个房间里,谁也不许动……那会不会被人集体投毒呢?
杜天虹抬手手打了朱三斤一掌:“喂,你什么表情啊?是不是想不出主意来?你怎么这么没用啊你?”
朱三斤苦笑道:“大小姐,小的觉得在这种非常时候,还是您的安全比较重要,实在不适合再胡闹……”
“胡闹?你说我胡闹?”杜天虹大怒,嗓门一下子就尖了起来。
朱三斤强忍住伸手捂耳朵的冲动,他忽然发现不管多么可爱的女孩子,尖叫声都不是那么可爱的。
杜天虹继续道:“我要破案,你居然说我在胡闹?”
“破案……”朱三斤以为自己在耳鸣。
“是啊。”杜天虹道,“谁都知道这件命案一定是庄里的人做的,而且一定是那个狐狸精做的,我就是要剥下她的假皮来!”
朱三斤呆呆道:“那大小姐您——打算怎么剥她假皮呢?”
杜天虹的眼神开始尴尬地游动:“总有办法的吧……譬如让她摔一跤,说不定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兵器掉出来;或者泼她一身水,说不定她怀里放着什么魔教的密信,会被打湿;又或者晚上去偷听,也许她说梦话呢——喂,你笑什么?还不快帮我想!”
“是、是、是。”朱三斤只好一口气接下去,“拿雄黄酒浇她,说不定她会溶化呢?召死人的鬼魂来问话,说不定他们会指证她呢?”
“就是这样!”杜天虹猛一击掌,兴奋大叫。
“什、什么样?”朱三斤傻了,他刚刚一顿胡诌里有什么样吗?
“鬼啊!”杜天虹兴奋得搂着紫竹的脖子大叫,“我们用鬼啊!”
紫竹的脸变青了,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已经快被掐死了:“小、小姐——”
“就是这样!”杜天虹转身又抓起朱三斤的手摇晃,“你去装鬼吓她啊,她以为自己杀过的人还魂了,肯定吓得半死,我们就知道她是凶手了!”
朱三斤开始翻白眼了:“大小姐,只要是人看到鬼一般都会吓得半死吧?而如果她真是冷血凶手,又怎么会这么轻易被吓坏?装出普通的半死状态您分得出来吗?”
杜天虹涨红了脸结巴道:“人、人总会心虚的吧?又或者她假装不怕才是凶手……假装的是凶手……啊,总之吓一吓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总之这位大小姐是无论如何都要整一次雪奴了。
朱三斤张开嘴巴,叹一口气。他知道女孩子一旦开始语无伦次,一旦开始“总之”,任何道理就都已经没有用了,男人的嘴巴只剩下叹气一种功能。
这个时候,无论她提出什么荒唐要求,男人最好都直接点头。
杜天虹已经开始命令紫竹动手把朱三斤打扮成鬼。
这个时候朱三斤犯了个错误,他来了一句:“不行!”
杜天虹面色转寒,道:“你敢说不行?!”扬手一个巴掌打来。
女孩子要打你巴掌时,你最好让她打。须知女孩子的心总是比较软的,力气又小,你这巴掌小小疼在脸上,她说不定会重重疼在心上,何况“巴掌”这两个字虽然生猛了一点,可毕竟是拿玉手爱抚你的脸,这样一来你和她的关系就立刻上升到肌肤之亲的级别了,实在是赚到。
杜大小姐的心虽然硬了一点,出手虽然重了一点,朱三斤的厚脸皮也不一定熬不过,但他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他不但没硬着头颅像个英雄好汉一样地挨这记打,反而把脖子一缩,手一伸,硬生生一记拳头挡在杜天虹掌前。
杜天虹何曾料到一个庄垦的食客挨她打时竟敢抵抗,玉掌收不住势,“啪”,打在朱三斤骨亭肉匀的上好拳头上,当下“哎哟”一声,甩着手抽冷气。
紫竹叫道:“好啊,你竟敢跟小姐动手!”回身就自帐上拿下一柄鞘镶银凤的宝剑,递与杜天虹道,“小姐,劈烂他的猪头!”
这丫头旁的没有,煽风点火、递剑杀人的本事端是登峰造极。
杜天虹一手接过,果然想也不想就抽剑要劈,朱三斤吓得赶紧转手。
杜天虹的宝剑还没抽出一半,眼前一花,朱三斤按着剑鞘就把它又按回去了。她再抽,朱三斤再按。 小怪盗朱三斤非要让一柄宝剑套上剑鞘,就好像非要让一个大姑娘脱下肚兜一样,虽然困难了一点,但也不是没有办法的,至少杜天虹对付不了。
所以杜天虹就不抽宝剑了,直接抡着剑鞘往朱三斤脑袋上砸。她使起棍来倒是比使剑还利索些。
朱三斤“啊呀啊呀”叫着连连翻滚,身形似极笨拙,但每次都无险不险地避过。双手虚握成拳,也不真打,只是满空乱舞得人眼花。
杜天虹不打了,气喘吁吁拄着剑站定,叫道:“不打了,猪头你站好!”
朱三斤看她香汗淋漓,心中大是不忍,果然老老实实站好。
杜天虹道:“你不要动!”
朱三斤也就老老实实地不动。
于是杜天虹举起剑,扶住朱三斤的肩膀,拍了拍,这才抡圆了狠狠一记砸下去!
朱三斤几曾见过这么无赖的人?他吃惊得忘了躲,饶是皮粗肉厚,也被她一记结结实实打得半身酥麻。又不敢运真力抵挡,怕把这位大小姐虎口震裂,只得闷头咧嘴叫痛,杜天虹倒笑了:“猪头,你刚才不三不四的拳法,又不是猴拳,又不是熊拳,到底叫什么?”
朱三斤苦笑道:“小的既然是猪头,使的自然是猪拳了。”
杜天虹嘴角一扬,又板下脸问:“你到底帮不帮我装鬼?”
朱三斤道:“小的笨,小的真不会装鬼,小的只会装猪。”便弯腰向地,努着鼻子哼哼唧唧叫一阵,摇晃着往门口走,果然有七分猪像。
杜天虹本恼着要打,见他这样,撑不住又笑了,便向他屁股虚踢一脚:“滚吧!”自回头跟紫竹计较:伙房的来保和马房的来安,到底哪一个更像死了的瑞保,装起鬼来更像些。
朱三斤撅着屁股往门外冲,却被一声“回来”叫住了。回头看,紫竹似笑非笑道:“这件事敢漏出一个字,仔细你的皮!”
朱三斤唯唯答应,心中忽一动:小姐还没说什么,丫头抢着警告什么?紫竹好像对这件事特别关心?
她为什么一定要保证雪奴被整?她有没有可能是凶手?
——她会怕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