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临渊,生杀器(下)
文/三月初七
前情提要
封州城被天心宗大军围困九个月,江南游侠谢泽前来帮助田大将军脱困。他于乱军中杀死天心宗第一悍将大威德明王巫天威,并且带来暗器大师李惟七设计的终极兵器“器”的部分图纸。然而不动明王的出现使得战局再次扭转。前来帮助田将军守城的江湖十二家重要人员唐弃、柳天熙先后身亡,顿时使得整个事件变得迷雾重重……
第三章 是非
还是那阴沉晦暗的杂货铺小屋,中央的大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紧挨着那矮胖的唐弃,满面恐惧之色,身材高瘦,正是方才差点要了谢泽性命的柳天熙。
回到二楼,谢泽叹息一声,点头道:“是他。真想不到,莫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田狩疆面色铁青,喝问道:“你们是在哪找到柳天熙的尸体的?”
何引初躬身答道: “在冰窖。”
谢泽一愣:“什么?冰窖?”
何引初看了谢泽一眼,道:“是的。今早负责取冰的老黄打开冰窖时发现这具尸体,但他只当是有封州城居民误入冰窖冻死了,又怕被责看守不力之罪,便没有报告,只把这尸体拖到外面,准备白天找时间拖到焚尸场烧掉。好在刚才我们的巡逻兵丁发现,才认出这尸体是太初道柳天熙。”
谢泽忽然觉得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了。他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何引初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报告道:“我们仔细审问过老黄和当时在周围的兵丁,他们确定这件事老黄没有说谎。我猜那凶手定是昨日杀了柳护法后把他藏在冰窖里。他以为这冰窖不到夏天是不会动用的,只要在冰窖里冻上几天再把尸体取出,我们便判断不出这死者的死亡时间了。他却不知将军您即使在隆冬也有每日用冰块的习惯,所以今日便被人发现了。”
田狩疆转头看向谢泽: “你刚才认过了,那尸体就是柳天熙?你好像刚才告诉我说,你方才被柳天熙袭击?”
何引初已悄无声息地移到楼梯口,加上站在窗口的田狩疆,这座房子的两个出口已被这封州城两大将军各自堵住。
谢泽勉强一笑,正要讲话,何引初突然又道: “谢少侠虽然游侠江湖,但起居却讲究得很,你身上这股味道虽然不是很香,却很是特别。巧得很,老黄说今天打开冰窖的时候,也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
谢泽目光凌厉一闪,却终究没有开口。发表原创作品,给你提供展现文学才华的舞台,上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
透过高窗看去,人影重重。这短短一刻之间,何引初大概没时司调来太多兵丁,但周围各楼高处怕都埋伏了弓弩手,加上田狩疆之前带来的卫队,若真翻脸动手,此处不异于天罗地网。
田狩疆沉声道:“谢少侠,此事疑点颇多,我们不得不先得罪少侠了。请少侠交出你的宝剑,屈尊去我军营,待我们查清事实后,若谢少侠没有嫌疑,再向少侠赔罪。”
谢泽慢慢开口道: “游侠儿一无所有,只有胸中血、掌中剑,这两样,决不会离身。”
何引初冷笑一声。田狩疆沉声道: “得罪了!”左脚一抬,用力踏下。
轰隆一声。整座小楼轰然倒塌。烟尘弥漫,砖木四溅。
楼上三人猝不及防,一起落下。
最惊愕的反而是始作俑者田狩疆。他用力踏下本是命令楼下卫队准备围捕,不料一脚踏出,竟让整座楼一并塌了。自己又不是不动明王,怎会有这种举手投足天崩地裂的效果?
不及多想,田狩疆急运内力稳住身形,同时双掌凝运内力护住全身,极力在一片混乱中分辨那游侠儿的所在。
何引初却是反应快得多,楼塌之前他已拔出腰间长刀,异变陡生时他临危不乱,一刀朝谢泽的方向砍去。
青光一湾秋水般荡漾,挡在那长刀之前,一阵金铁交鸣,转瞬间不知道交击多少次。何引初只觉得手中一轻,那方才随手拿来的军刀竟是受不住那青色长剑的锋锐,已碎裂得只剩一个刀柄。
但有了声音就等于给田狩疆指示了方向,田狩疆大喝一声,右拳竟是不惧那长剑锋锐,直直击出。
谢泽回剑不及,左掌匆忙间回掌挡住,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涌来,顿时一口鲜血喷出,已是受了内伤。田大将军威震天下果非虚名,若单论内力是远胜谢泽这年轻游侠的了。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谢泽鲜血喷出,却已脚踏实地,心知此番怕是无幸了,单那田狩疆的武功就远胜自己,加上何引初与一干卫士,这回怕是插翅难逃。他刚想跃起奔逃,忽觉脚下一紧,被人抓住了脚踝,正要运功挣脱,忽然心下一动,功力敛起,任由那手将自己拉下。
烟尘散去,伺引初看着空无一人的废墟,已是怒不可遏,面上却仍是毫无表情,喝令道:“把这里彻底搜一遍,一定有暗道,给我找出来。若他拒捕,格杀勿论!”
在黑暗中前行,很容易让人失去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一步,两步……过去了多久?在朝哪走?有没有拐弯?平时用来判断的标准都不存在。
所以谢泽只好直接开口问了: “喂,我们这样会到哪里?”
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甚至发出“嗡嗡”的回音。
前方一个紧张颤抖的声音传来: “会到城门边的旧坊废墟。”
谢泽觉得这声音很熟悉,略一思索,心情登时放松许多: “陆拾?”
前边的声音紧张中带着些稚嫩: “是我。”
临时调来的军士几乎将整块地都挖开了,不一刻便找到了地道入口。
何引初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虽是恨极却也不敢随便下去,只派了数名兵士下去探路,同时调动军队,全城搜捕。
田狩疆也被摆了一道,却不见太多恼怒之色,只饶有兴趣地盯着那断壁残垣,笑道: “财神联盟果然有些门道,我们在这里搜查了这么久,居然没能发现这暗道机关。”
何引初虽然面色不变,但语音中满是尴尬: “将军放心,最晚今夜,我一定能将他们抓回听凭将军发落。”
夜已深了。
城墙的阴影低低地压下,那高达七丈的城墙似乎足以将整座城压在它的阴影之下。
陆拾躺在地上,气喘吁吁。方才一阵拼命奔逃,身上七八处伤口已一起迸裂开来。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比当日在封州城下拼命逃命还要狼狈。
谢泽也没好到哪去,日间本就受了重伤,此刻大大小小的伤口又添了十几处,满身的污泥,像是刚在泥塘里打过滚,单看外表他比陆拾还要狼狈上几倍。
此刻他强打精神贴地倾听片刻,才释然道: “没有人追来,看来暂时甩掉他们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先找个地方藏身才行。”
陆拾喘着粗气道: “我听说,你们不是在城里躲了好几天都没让何将军的手下发现么?怎么现在居然随便一个斥候都能找到你?”
谢泽没好气地回道: “不是找到我,是找到我们。不过即使是我自己也藏不了太久。那柳天熙和唐弃,还有那个莫五,身后各有自己的家族组织,在这封州城内肯定都有自家的秘密据点,藏起来自然容易:那莫明其妙的雷风烈本性就是藏头露尾,所以才能藏得那么好。我孤身一人,又不善于隐藏,所以昨日才干脆现身,唉。”
陆拾勉强爬起身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再这么跑下去,你可能没事,我肯定先累死了。”
谢泽正要说话,突然一惊,然后拉着陆拾躲人角落的阴影里。
一个低矮的身影出现在巷道的入口处,看起来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走到路边蹲下“嘤嘤”地哭起来。
陆拾勉强朝前看去,释然道: “是我邻居家的孩子,石头。大概又被他爹打了.在这哭呢。”
谢泽松了口气,长剑悄无声息地滑回剑鞘。
那孩子身子单薄如纸,距离稍远也可看见他脸上的血迹、
陆拾低声道: “他娘和奶奶都病重不能起床,他爹本来脾气不错的,但近来越发暴躁了,这孩子虽然懂事,但经常被打,大概又是被打了,找没人的地方哭。”
一队巡逻的兵丁路过,朝巷子里看了一眼,看到低声哭泣的小孩,没有进来又继续前行了。
谢泽低声道: “这里不能久留,我们马上离开。”
那孩子一哭起来却是没完没了,似乎眼泪用不尽。陆拾正稍感心焦,突听脚步声起,一个粗重汉子到了这巷子里,一脚便把孩子踢倒在地。
孩子哭泣的声音登时哑了下去,小脸扭曲,满是恐惧,勉强爬起身来。大汉怒喝道:“原来你躲到这儿偷懒来了!没良心的小东西,你想把你爹娘累死饿死么?还不滚回去!”
小孩赶紧踉踉跄跄朝外走去,那大汉在他身后又是一脚: “快点!”小孩摔了个跟头,忙爬起来继续前行。
陆拾看着不忍,就要出来制止,谢泽眼疾手快忙一把拉住他:“你现在出去是逼我们杀他们灭口么?”陆拾一愣,只得坐回。那一大一小两人转眼不见了踪影。
陆拾满脸不忍之色: “老张本来脾气很好。可近来粮食难弄,他又不敢去当兵,平日拼命赚到一点也不够一家人吃,脾气暴躁也难免。”
谢泽道:“所以他难免会希望死一个少一个,那小鬼若是不在便好了。”
陆拾一惊,回头急道:“你怎么能这么想?老张怎会……”一时情急声音便大了些。
谢泽示意他压低声音,陆拾一顿,谢泽接着道:“这样想也不算什么。城围一年,米贵如珠,哪怕我说他的内心深处想自己孩子赶紧死了好易子而食,也不是不可能。最好全家人都死了,他自己靠着力气活下去还是容易的。”
陆拾道: “不可能,老张他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谢泽摇头: “他肯定是不会这么想的,他也不敢这么想。不过在他内心深处未必不会有过这种希望。他刚才打孩子,下手毫不容情,若孩子真就这么受伤死了,他大概也不会拼命去救吧?”
陆拾道: “你……你这么想是不对的。”虽如此说,却显得底气不足,“你怎么把人想得如此的……”
一个柔美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 “阴暗?”
谢泽似乎早巳感应到了身后有人存在,此刻才慢悠悠问道: “我也不想这么想,但世事总是逼着我朝最阴暗的角落去想。阁下是什么人?”
那声音道: “救你们命的人。”
隔着窗子,城墙的阴影仍沉沉压在陆拾的面前,但少年的心此刻却是轻松了许多。因为方才那个少女这样说“就算让何引初找上三年也找不到这里,你们放心歇着吧。”
谢泽抱着长剑斜倚在墙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约十六七岁,男装打扮,一张鹅蛋脸上五官细巧,见谢泽一直盯着自己,不禁有些着恼,骂道:“看什么看?都快死的人了倒有精神。”
谢泽、陆拾二人已经认出,这少女便是前日陆拾在路上救回、受伤冻僵的神秘女子。当日陆拾醒来时这女子已不见了踪影,还顺走了陆拾的外衣,倒害得陆拾自己差点冻死。
谢泽笑道: “姑娘好大的火气。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那少女嗔道: “我的名字跟你什么相干?不告诉你。”
谢泽道: “你不肯说,我们只好自己取名字叫你了。不如叫你……”
少女打断他的话: “你若敢胡说八道,我便把你们赶出去,让何引初乱刀砍了你们。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最后一句却是转向陆拾说的。
这少女突然转向自己,陆拾不由一愣,忙答道: “我叫陆拾。”不过四个字却是期期艾艾。
少女“扑哧”一笑:“六十?你有个哥哥叫伍玖么?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当日你们好歹救过我一命,我名社恩怨分明,今日你们的命我保定了。”
谢泽神色一肃: “原来姑娘是名社中人,谢某倒是失敬了。”
少女面露得意之色,又瞥了陆拾一眼,却见他仍是张口结舌,却不见震惊的神色,显然是不知道名社这两个字的分量,不禁有些失落,却也不能拉着这小孩子自吹自擂。
屋内一时冷场,那少女站起身来道: “你们且安心躲在这里,我出去帮你们看看情况。”
被追杀了半日的两人终于可以稍微松懈下来。谢泽松开怀中抱着的青色长剑,陆拾更是干脆整个人呈大字状躺在地上。
无风无月无星,也听不到一丝声音。夜寂静得可怕,那寂静让人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包容在四周的不是正处于修罗沙场中心的封州城,而是安静和平的世外桃源。
谢泽开口道: “一直没时间问你,你怎么如此神通广大?能找到莫五铢的秘密通道也就罢了,竟然还能在我们三人和满地卫士的眼皮底下不声不响地拆了整栋楼?”
陆拾嘻嘻一笑:“以前我经常去那杂货铺帮佣,莫五叔很喜欢我,一喝醉了就说我面相大富大贵,是王者之相,还说要把他女儿许给我。唉,可惜他失踪多天了,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下落。邻居们都说他可能是上次去当铺的时候被烧死了。他也说过彭师父是寿比南山之相,可见都是胡说。”
谢泽恍然,这少年还不知道莫五铢的死讯。也不奇怪,昨日晚上莫五铢之死只有少数几人得知,那时这少年怕还在伤兵营里睡觉呢。想到这儿,他只觉得一阵侥幸,若这少年知道莫五铢已死且自己嫌疑最大,刚才还肯不肯救自己怕就难说了。
陆拾接着道:“莫五叔很喜欢喝酒,他喝酒之后有时会教我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如何看账本,如何用单手五根手指快速计算大数字。有一次他喝得特别醉,就把这秘道指给我看,还兴奋地说,这秘道修建得鬼斧神工,除非把整个地挖开,否则别想从上面找到。
“我说,这不过是地道位置选得好一点罢了,哪里就称得上鬼斧神工?莫五叔当时便恼了,指着他那屋子的柱子跟我说,这房子的设计绝对称得上鬼斧神工。只要在秘道里启动机关,同时把他指着的那根柱子推倒,整座房子就会垮。本来我是将信将疑,谁会盖房子专门留个机关让它垮呢?今日事情危急,所以姑且一试,没想到居然如此灵验。”
谢泽点头道: “你姑且一试其实是冒着送命的风险,若不成功,你被我们的战斗卷入,怕是性命不保。你相信我是无辜的么?”
陆拾摇头: “我笨得很,在秘道里我听你们说话绕来绕去的,完全听不懂,我只知道他们怀疑你杀了那个柳什么和唐……但为什么会这样我便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你做的。”
谢泽微感诧异,道: “难道你不怕我真是杀人凶手?”
陆拾摇头: “这乱世之中,有多少人没杀过人?昨日我在这封州城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杀了人,杀了多少人。”
谢泽一顿,道: “柳天熙他们都是应邀来帮助封州城的。你可曾想过,若是我杀了他们,我便可能是天心宗的奸细。”
陆拾道:“你是么?”
谢泽一时语塞。
陆拾笑笑,十五岁的少年笑起来竟有一种历经风雨的沧桑感: “其实你是不是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天心宗又如何?有时候我就会想,我跟城外那些人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因为灾难来临的时候,我恰好在城内,他们在城外,于是我们便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是想打进城来吧,我见过那些逃难的饥民。其实我们自己现在就是饥民。他们为什么要打封州城?要冲进来找粮食吃?我们有多少粮食?我们自己都要饿死了,又为什么要死守这里?因为我们不想去四处流浪?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是他们的敌人,但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刚才你说老张的话,我一直在想,其实我没办法彻底不相信你的论断。为什么会这样?城里是这样,城外肯定也是这样。他属于哪边?他哪边都不属于,只是恰巧落在这地狱里了,所以我们只能变成鬼。”
谢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陆拾抬头望着那城墙的阴影“其实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杀人,就会被杀,那能怎么办呢?只好拿起刀了。说起来,这城墙庇护着我们,但我不喜欢这城墙,它太高了,高得让人不敢兴起越过它的念头。我总感觉那阴影会压在我身上,像现在这样,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谢泽沉默半晌,最后只轻轻道:“总之,谢谢你。”
陆拾摇头:“我也并不是专门去救你的。昨日我受了伤,今天被队长特批可以回家休息,不料就发现你去了杂货铺之后大将军的卫士杀气腾腾地包围了那里。我其实很害怕,但碰到了就没办法,谁让你曾经救过我呢。你救过我,那不管你是少侠还是天心宗徒,我只有先救你再说了。我其实想问……昨夜那半截哨塔……是不是你……”
谢泽摇头: “不是。那军医与你很熟?”
陆拾松了一口气,道:“我认识他不久,但他是莫五叔的朋友,也是莫五叔介绍到军营的。”
谢泽忙追问道: “他来封州城多久?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陆拾努力回忆道:“没多久,也就十几天的样子。他跟我说的可多了,那人是个话痨,嘴不闲的,奇闻怪事说过不少。噢,还说要帮我换一张脸。”
谢泽突然哈哈大笑。陆拾奇道: “你怎么了?”
谢泽笑道: “你信不信,我突然想到事情的关键了。”
“他信不信没用,得看大将军信不信你。”语音未落,那神秘的少女再次出现在屋内, “你想到自己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了?”
谢泽苦笑: “若到现在我还想不明白怎么上的当,那我真是要活活笨死了。不过当日这么简单的设讨计都能耍得我团团转,离笨死也差得不远了。”
少女点点头: “我们老大常说,若你能察觉到自己笨,就说明还有救。看来你还不至于笨死。”
谢泽摇摇头: “也快了。说起来这位姑娘上次为何差点横尸街头?名社一向明哲保身,不参与江湖纷争,竟也会惹来这杀身之祸么?”
少女稍一犹豫,旋即触到谢泽那明如皓月的目光,心头一震,道: “这不涉及到我们名社机密,告诉你也无妨。我此番是来跟田狩疆做一笔生意的。生意很顺利,我还顺便帮了他们一个忙。哼,若非本姑娘慧眼,他们打死也找不到那当铺和莫五铢的关系。本来生意已了,但我突然对那田大将军身边的一个人产生了兴趣。你可猜得到是谁?”
谢泽眼睛一亮:“是一个穿着黑色甲胄总是跟在田狩疆身边,却又大部分时候躲在暗处的将官?”
少女一拍手: “不错。我好奇心起,便深夜潜入他的营帐想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不料我学艺未精,还没进帐便被他发现。那人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毫无声息就是一箭射出,差点要了我的命。”
少女语焉不详,谢泽却是暗自心惊。能在名社占据一席之地的少女,一身武功怎么想也不会太低,竟然被那神秘将官一箭重伤。这封州城真是藏龙卧虎啊。
少女恨恨道:“虽然我什么都没看到,但我闻到了。在他的营帐外,我闻到一股北方绝域才有的九茴草的味道,那人一定是来自北方,我猜若非九戎,便是北宁军中人。”
谢泽心一惊,仿佛不经意间被卷入了一场勾连甚广的阴谋之中。少女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忙闭了嘴巴。
谢泽定定心神,转身看向一直听得目瞪口呆的陆拾:“你平日所练的是什么内功?”
陆拾跟谢泽说话就流利得多: “我以前跟彭师父练神龙拳,后来莫五叔曾经教过我一套口诀,说是内功心法,但没告诉我名字。”说着盘膝坐起,双手一上一下放在膝上,便开始运功入定。
谢泽点点头: “这是太初道的入门禅定心法,虽是浅显但正大光明,想来莫五铢是想让你打好底子。你可知你极有天赋……”正说到这,突听脚步声起,一侍女模样的女子进屋,在那神秘少女耳边低语几句。
少女转头看向陆拾: “你可有一个姓彭的女亲戚?”
陆拾骤然弹身而起: “彭师母?她是我的师母,怎么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以为你无牵无挂才有这么大胆子呢。何引初把你那彭师母抓了,现在人困在校场,说限你子时前出去自首,否则以通匪罪名将你师母就地处斩。”
还没听完,陆拾已朝门外奔去,却被谢泽一把拉住。
少女叹气道:“不要这么冲动。你们万万不可露面,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们。你们还是乖乖在这里等到天亮,我把你们藏个十天半月,再安排你们出城。至于那彭师母,田狩疆一向爱惜羽毛,未必会真的处斩她。”
陆拾只觉得心乱如麻: “真的不会么?”
谢泽摇摇头: “不一定。田狩疆虽然爱惜名声,但何引初话已经放出去了,若到时你不出现他又不斩你师母,将来如何取信于士卒?”
少女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这傻子去送死么?你们救过我一命,所以我才救你们一次。你们这次去送死,别指望我名社再帮你们。”
谢泽道: “东躲西藏不是办法,若不能在此还我清白,将来我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少女道: “你如何能得清白?我不信你有什么方法能洗脱你的罪名。”
谢泽笑道: “你刚才也说过了,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田大将军信不信。”
第四章 如图
大军校场,灯笼火把照如白昼。
何引初手按腰刀站在高台上,面前脸色苍白的中年女子已吓得浑身发抖,靠那两个士兵挟持着才能跪在地上。她正是城南龙威武馆彭震的未亡人,陆拾的彭师母。而彭师母嗷嗷待哺的婴儿也被一名甲士抱在一边,却不闻哭声。
在那高台之后,一身黑甲如山挺立着的,正是大将军田狩疆。
更漏声远远传来,何引初转头看向身后的田将军,回身高声道:“谢泽,既然你没胆子出来就别怪我们按军法行事。陆拾,你既曾是我军将士,便该知军法如山,一人投敌全家抄斩,无人可留情。刽子手,准备行刑。”
话音未落,突然青光一闪,自校场西北方的一座塔楼最高处青光斜掠而下。在无数灯笼火炬的映照下,那光越发清冽,虽然只是一道剑光,却似乎将整个校场都映成了湛青色。
所有的甲士在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浸身在一片青蓝色的碧水中,那青色的光似乎变成了有形有质之物,缠绕束缚在所有人的身侧,让人的身子懒懒的,不愿再拿起刀枪,只想在这碧水中暂时歇一歇被血腥浸透了的身心。
青衣剑诀第三式,碧水洗心。
青光一敛,所有人都觉一阵恍惚,仿佛从美梦中醒来。方才那短短一瞬间,竟让人觉得仿佛历经三世。
青光笼罩了整个校场,所有甲士都在那一瞬间失神,这等威力,近乎神迹。可惜这威力只维持了那短短一瞬。
一瞬也就够了,那青色剑光瞬间已越过了整个校场,直直剌向何引初。
青光乍现之时,何引初已默运玄功防备,不料那剑光一来,他的心神竟也一阵恍惚。这江南青衣剑的武功着实邪异,防不胜防。待得心神恢复,那长剑已至眼前。
何引初不惊反喜,长刀一扬飞身迎上。
金铁交鸣,谢泽喷血倒飞而出。何引初本以为会有一番缠斗,不料一招之下竟是大占便宜,心下大喜,方知谢泽方才那一式碧水洗心,其实大耗内力,竟已是强弩之末。
想来也是,何引初从未听说有一种惑心之术或是剑诀能有如此大范围的影响力,他方才必是用了某种邪法之类的特殊法门激发潜力才能有这强力一击,但现在便是他付出代价的时刻。
何引初一招得势,不敢稍懈,飞身追上,又是一刀劈出。
谢泽未曾落地,眼见何引初挥刀逼来,剑光一闪,挡住劈来的一刀,人又借势倒飞。
何引初正得意,眼见那谢泽的身子借自己一击之力,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竟是直朝后方的田狩疆大将军飞去,不由一惊,身子便要落地借力追去,却觉劲风扑来,竟是一支长箭无声无息地迫近己身。
那箭来得甚是刁钻,恰好迎在何引初退落之径,竟是避无可避。
这一箭正是仍潜伏在那哨塔上的陆拾用已被打晕的哨兵的强弓所发。本来以陆拾的微浅功夫,虽然有惊人的天赋,但何引初这等高手速度太快,陆拾万难看清并及时作出反应,只有当何引初与谢泽互拼倒退时,何引初的速度终是慢了下来,陆拾才能趁隙一箭射出。当日在封州城下一箭射中大威德明王,靠的也是这取巧之法。
当日大威德明王神功护体,竞能以肉身硬抗利箭,何引初却没有这个胆量,只得凭空变招,长刀挥出,那长箭被轻松斩落,但何引初也不得不凌空换气,身子直坠,却不及再追杀那谢泽了。
整个校场的甲士此刻才反应过来。此地都是百战精兵,虽慌不乱,却见大部分甲士兵分两路,一批直奔大台,另一批拿起木盾遮住要害,直朝着那一箭来处奔去,其他人纷纷执箭引弓,却顾忌台上还有两位将军,一时不敢乱箭齐发。
谢泽先拼力发出那超出体能极限的一剑,又与何引初互拼重伤,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不管身后的威胁,人剑合一直朝田狩疆射去。
谢泽一剑袭来,台上打得稀里哗啦,直至谢泽突变方向甩开何引初朝自己袭来,田狩疆却始终负手不动,似乎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乐乐文学网,您的电子图书馆www.lelewa.cn)
他不动,他身后的四名卫士和一名黑甲将领便也不动。
长剑骤然顿住。
剑尖在田狩疆面前不到半寸,剑锋荡漾,映得四周火把的火焰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青色。在剑的前端,一张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薄纸,也整个映成了青色。
谢泽的语声在校场内回荡: “财神联盟托谢某送来的图纸,就此送达将军。有人说我杀人,但杀人者一定不会把这图纸交给将军。”
田狩疆看着那剑尖上飘动的图纸,突然扬声道: “统统住手!”
这一声喊得恰是时候。
此时,何引初的长刀已至谢泽身后不及三尺处;冲向哨塔的甲±已经将哨塔砍得摇摇欲坠;重甲士的弓箭也已瞄准了那游侠儿的心脏。
但只这一声号令,仿佛时间凝固了,所有人的动作就此停住。
说前进,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奋勇上前;说停手,即便敌人的刀剑已刺人身体也要回剑归鞘。这便是“猎”字营,令出如山,绝无折扣。
谢泽长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次是赌对了。
田狩疆终究不是笨人。虽然他心思都放在沙场对垒两军战阵的大事上,对这类江湖仇杀的小事不能细心分辨,但终究还是会察觉出一些不对,会有怀疑的。
校场上一片寂静,谢泽长剑一抖归鞘,那薄纸被剑锋一震,如有生命一般朝田狩疆飞去。田狩疆伸手接住,轻轻摩挲纸面不语。
何引初忍不住喝道: “你这天心贼的奸细还有什么可说?”
谢泽冷笑一声: “你说我杀人也就罢了,如何敢说我是天心宗的奸细?前日我在城下拼死一剑刺杀天心叛逆巫天威,万目昭昭,巫天威的头颅还挂在这校场的旗杆上,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此言一出,虽然校场上的甲士训练有素不敢窃窃私语,但气氛已变。显然这些当日亲见谢泽长剑绝地一刺的战士们,对这杀了封州城大敌的游侠儿还是颇有好感的。
何引初见田狩疆仍是默然不语,也不敢随便动手,只得道: “不错,你的确是杀了巫天威,可也马上引来了不动明王。你不觉得那不动明王来得太巧了么?”
谢泽嘿嘿笑道: “你的言外之意是这一切都是布置好的?天心宗为了让区区在下混入城里被你冤枉,居然牺牲了一个明王。你也太看得起谢某了。”
校场鸦雀无声,何引初道:“据我们安插在天心宗的内应回报,天心宗内部其实早已不稳,暗潮汹涌。不动明王领军征战四方,声威日隆,天心宗主天王陈昆吾早已对他起了疑心。四大明王之中,巫天威恰好是陈昆吾的弟子,一向对不动明王心怀芥蒂,此次突然身死,未必不是不动明王趁机铲除异己。否则以你的武功,那日怎会如此顺利?”
谢泽突然转身,目光如电,何引初与他目光一触,竟是觉得眼睛一疼。谢泽朗声道:“何将军您主管‘猎’字营机密情报,这等机密消息自是想要几个有几个,我一介草莽却不知道这么多消息。我只问你,那财神五铢托我们各自带来一张图纸。我的这张已经交给大将军,那身死的唐弃和柳天熙身上的图纸哪去了?”
何引初面色不变: “哼,你杀人就是为了夺取图纸,那图纸自然是被你拿走了。你如今拿出一张给了大将军,怕是自己却已藏起来三张吧。”
谢泽一笑,径自转了话题: “你如何一口咬定是我杀人?”
校场众兵丁本对谢泽的血勇甚是佩服,此刻见他不顾性命爷前来,以为他会提出什么有力证据,不料只见他东拉西扯,竟被何引初逐一驳斥,不禁都甚是失望,只觉这谢泽是奸细的嫌疑越来越大。
何引初也觉得已将绞索套人了谢泽的脖颈,见谢泽问起此事,侃侃而谈道: “一则,那红衣人几次行凶时,除了不一定在城内的雷风烈之外,城内数得上的高手只有你,每次都不知所终。二则,当日唐弃身死之时,你撒谎说你与柳天熙交手受伤。但实际上,柳天熙早在一天前就已经死了。你也亲自认过尸体,可别说那柳天熙是假的。还有,若你心内无鬼,当日为何不肯对大将军解释,要从地道逃跑?”
谢泽颔首:“日间你们气势汹汹,执意把我当杀手,我若不逃,怕已经被你们当场格杀,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我当日并非是心虚,而是去筹划寻找证物。现在我便把你这把戏拆穿。何引初,你说从那红衣人行凶的时间看,只有我一人有时间?”
何引初道:“不错,唐弃、五铢和柳天熙都已经死了。即使你怀疑大将军和我,那五铢和柳天熙死的时候,我和大将军都在商讨军情,不可能出去作案的。”
谢泽道: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那冒充不动明王的红衣人根本是两个人。杀五铢、柳天熙的是一个人,而掷哨塔砸伤兵营后来杀唐弃的,是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是唐弃,他是突发贪念,想要独吞那武器设计图,所以杀了五铢和柳天熙,后来还意图杀我。而你,就是那第二个人!”
何引初道: “你这编排得倒挺巧,也就是说唐弃先杀了人,后来我又杀了唐弃?好,这倒算你说得通。我且问你,你当日为何说谎?”
谢泽哈哈笑道: “这才是你的王牌吧:我本来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幸好老天帮我,让我遇到了当日在伤兵营的陆拾小兄弟,从他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关键,便是你为何要杀死那军医,还有你是如何瞒天过海骗了我和大将军的。
“当日红衣人掷塔砸毁伤兵营,以为他是不动明王的人都认为他是要杀白日死里逃生的陆拾立威,我们不相信那是不动明王,便以为那是他故作姿态好让大家疑神疑鬼。其实都不是,那人砸伤兵营其实是要杀人的,他要杀的,并不是伤兵陆拾,而是那时恰巧在里面的军医。陆兄弟,你且说说,那陆大夫是什么来历,跟你说过什么?”
在全场人静望高台的时候,陆拾已从高台上溜下来,走到台下,此刻谢泽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他。少年登时脸红如炭,期期艾艾道:“那陆大夫是莫五叔的朋友,莫五叔托了几层关系才把他送到营内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财神联盟五铢使是整个事件最初的起源,也是最扑朔迷离的关节。这军医既然跟莫五铢有关,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陆拾续道: “陆大夫跟我说过,莫五叔把他安排进军营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还说他游历过很多地方,他这次帮莫五叔做事之后就会得到很多钱。对了,他还说,他可以帮人换脸。”
“换脸”这个词一出,谢泽朗声大笑: “不错,这便是我为什么上当和你要杀那陆大夫的真相了。你用陆大夫的换脸术在那日的尸体上动了手脚让我错认,为了防止陆大夫戳穿你,所以事先杀人灭口。”
听到“换脸”这两个字的时候,何引初虽面色不变,但心跳如雷,此刻听到谢泽的质问,反而登时冷静下来,暗自长出了一口气“笑话,什么换脸术,从来没有听说过。陆大夫死的时候……”
谢泽打断他的话: “你说你没听说过换脸术?”
何引初道: “自然没有。”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谢泽回身向田狩疆一揖,“田大将军,五铢使身死只因为他知道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想要向将军您揭露,不料事先被人灭口。”
田狩疆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泽道: “此番五铢使托我们几个送图纸来封州城,接着五铢使遇害,大家自然会以为这是因为有人觊觎这号称终极兵器的图纸所为。不错,五铢使最后被唐弃所杀,是因为唐弃要抢夺那图纸。但大家其实忘了一件事,在我们几人都未到达封州城之前,五铢使和财神联盟下属的当铺就遭到袭击,五铢使身负重伤才会不敢露面与我们会合。那这又是谁干的呢?
“当日我在封州城下现身,相信五铢使也看到了,同时柳天熙也现身,五铢使大概以为我们都来到封州城,足以保护他的安全,所以才现身军营准备向大将军说出那个秘密,可惜他没料到还有唐弃。唐弃虽然跟这个大秘密毫不相干,但出身暗器世家的他对这兵器图纸有着强大的执念,所以他先杀了柳天熙,抢走了他的图纸,又找机会杀了五铢使。可惜五铢使心念那个大秘密,以为唐弃是自己人,毫无防备,所以被他一招得手。
“唐弃无意间帮了那真正的黑手一个大忙。更让那人高兴的是,军营门口的骚乱被营内的陆大夫无意看到。当看到请自己前来的五铢使身死,陆大夫肯定是十分惊讶恐惧,结果那黑手看见,终于确定,自己久寻不着的五铢使后手就藏在离自己咫尺之间的军营内。所以晚上他同样扮成不动明王,砸死了陆大夫。可惜,吉人天相,与陆大夫同处一营的这位小兄弟幸运地活了下来,所以才有你今日的败露。
“那陆大夫并非常人,而是鬼医门的唯一传人陆天夫。那么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呢?就是换脸。并不是何副将你用换脸术在尸体上弄鬼,而是你根本就不是何引初将军,你是通过鬼医因门换脸术更换成何将军的样子潜入封州城的奸细。”
校场所有人,连同田狩疆将军均是蓦然一惊。
何引初冷冷道: “人说江南谢泽文武双全,果然不错。你这个故事编得真好。反正陆大夫死无对证,任你随便凭空编排了。”
谢泽道:“你当我没有真凭实据么?我便……”
正说着,突然见天空一阵鸽鸣,一只白鸽盘旋落下,众弓箭手未得将军示意,便任由那鸽子落在谢泽的肩头。谢泽从鸽子腿上取下细筒,捻开信纸一看,笑道:“你以为你的心腹能悄无声息地将那图纸送回天心宗?天下有事能瞒得过财神联盟,有事能瞒得过名社,但没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们联手。你那两张图纸已经尽被截下,稍后便会送来此地。”
何引初道:“你这信口开河以为我会上当么?”虽看起来仍是无比镇静,但连陆拾也已听出他语音中的不安。
谢泽道:“是不是信口开河一会儿便知,接着说那换脸。想来当日五铢使遇到陆天夫,从陆天夫口中得到的信息加上财神联盟的情报,他判断出军营中有位大人物已被人悄悄调换,但他不知道是谁,所以他悄悄把陆天夫带来封州城,同时也借兵器图谱一事召集我们几人来此。不料事情泄密,被天心宗得到风声,他未查出头绪便遭狙杀。陆天夫武功低微更难自保,五铢使无奈之下将他安排在军营内,却也瞒过了你的耳目。你以为五铢使和陆天夫都已经死了,就没人能揭穿你了?陆拾,你且说说,陆天夫告诉你如何分辨那变脸的人。”
陆拾偏着头仔细回忆道: “陆大夫说,换脸是一个痛苦漫长的过程,而且因为在脸上所做工序太多,当换完脸后,便不能再有夸张的表情了。”
众人目光同时集中在何引初面无表情的脸上。
何引初打了个哈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连喜怒不形于色也是罪状么?”
陆拾道:“陆大夫还说,换脸过程中需要在脸上动刀,最后在一处缝合,一般都是在耳后,那地方用鬼医门秘药愈合后,肉眼看不出来,但用刀子划破就可发现,因为那缝合处有物填充,不会流血。”
田狩疆目光炯炯转向何引初的耳后。谢泽笑道: “将军百战沙场,自然不会怕这小小一刀了,如何?”
何引初恨恨道: “好,我便让你看个明白。”说着长刀向上,眼见要刺破耳边,突然转向,直直刺向一边跪着的妇人!
谢泽早有防备,这一刀若是刺向谢泽或是陆拾,必难奏效,谁料他却是刺向那无关的妇人。谢泽一愣之下,青光出鞘,急急挡向那长刀。
何引初长刀骤然转向,寒光一抹,已攻入谢泽空门。谢泽长剑却已不及回防,眼见就要血溅当场!
何引初突然觉得眼前一花。仿佛一瞬间真的来了场“变脸”。
本来站来那里空门大开的谢泽变成了如山般伫立的大将军田狩疆。长刀所向原本是谢泽的脖颈,眼下却变成了田狩疆的拳头。
刀拳相交!
日间何引初与谢泽交手,颇吃了兵器的亏,此次准备万全,带来的长刀虽比不上那青色长剑,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不料刀与那田狩疆的拳头一触,百炼精钢竟如纸片做的一般,瞬间碎裂。
何引初狂吼一声,倒飞而出,倒地不动。早有甲士过去将他擒住。
那日在杂货铺,未曾动手谢泽已被陆拾救走,此次第一次见到田狩疆出手。眼见那假何引初武功和自己在伯仲之间,竟连田狩疆一拳都接不住,不由暗自感叹:“猎”字营名震天下,田狩疆声威日隆,不是没有道理的。
校场众甲士眼见形势几变,最后那何引初暴露身份竟是被大将军一招制敌,不由同时跪倒:“大将军威武。”
两名甲士将那何引初用铁链重重捆绑,田狩疆一步步走下高台,喝问道:“你真是冒名顶替的?你是什么时候混入军营的?引初现在何处?”
假何引初冷笑一声,闭目不答。
田狩疆与何引初多年共事,浴血沙场不知凡几,不仅是绝好搭档,私谊更是深厚。此刻见那人闭目不理,心知真正的何引初怕早已遭了毒手,心下大怒,右掌一举,便要将那人毙于掌下。犹豫良久,他终于放下了手掌,只吩咐将犯人押下,仔细看管。
田狩疆转身看向谢泽,右手仍握着那张薄薄的图纸,似笑非笑:“谢少侠,你说的那截下来的两张图纸还没送来么?”
谢泽尴尬一笑,施礼道:“将军明鉴,那自然是信口开河的了。这鸽子是我跟人借的。”说着把那小纸条递出,却见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却是抄的一首古诗。
田狩疆微微一愣,道: “原来你真是在唬人。我本来也有怀疑,但你说得笃定,却也被你骗过去了。那刀刺耳后可分辨做过变脸术,这个也是骗人的了?”
谢泽笑笑:“将军英明。”
田狩疆叹息一声。
重回夜间曾藏身过的豪宅,谢泽和陆拾二人面面相觑。
不过半夜的工夫,本来富丽堂皇人声鼎沸的大宅,已经空无一人,连桌椅板凳都搬得干干净净。
一个柔美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你们找什么?”
谢泽回身道:“我们回来跟姑娘你道个谢,谁知道你们竟然如此度君子之腹,走得干干净净。难道是怕我们带人来抄你家不成?”
身后正是昨夜救了他们的那名社少女,此刻笑嘻嘻地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名社的宗旨是安全第一,既然你们知道了这个据点,那就不能再用了,跟你们是不是君子倒没关系。”
站在空旷的屋内,三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那少女才道:“其实我也有事要问你。你昨夜说的那番话,真的都是在诈他们?”
谢泽笑道: “这事姑娘你应该最清楚。你们名社不肯帮我们,财神联盟的人又找不到,那番话自然都是诈他。我不过是根据时间推测,他得到那图纸之后,肯定会把它送出城外,所以诈上一诈。至于那刀刺耳后的说法,不过是因为一般人的耳后都是最难受伤的地方,所以趁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吓他而已。”
少女道: “你胆子真大。你已断定他用了换脸术,诈他只用那耳后的说法就行了,何必又要画蛇添足加上拦到图纸的说法?这个诈术太险了,万一他的图纸根本没送出去,岂不当场拆穿,更何况你猜对了也没用,只要图纸没有送到校场,你这话根本没意义。”
谢泽哈哈笑道:“你错了,说拦到图纸才是昨夜我们能成功最大的原因。那假何引初能进入封州城担当如此重任,心智必是坚毅,若直接讲那耳后鉴别的事情,他很可能心存狐疑,万一他要赌上一把,那我们就死定了。说实话,这耳后鉴别的说法漏洞颇多,而且一听便像诈术,若非让他无暇思考,怎会露出破绽?”
少女道: “这跟拦图纸的说法有何关系?”
谢泽道: “如你所说,拦图纸这个说法其实极险,而且即使说对了,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那没什么好处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做呢?假何引初也是多思多虑之人,必会狐疑,若是真事,该如何应付,若是假的,我又为何要做这无用之事?如此他会分神于此事之上,无暇全神思考后来的说法,故才会露出破绽。”
少女点头:“我有点明白了。你比我们老大还狡猾。不过你这就是行险啊,大概有三成的几率能成功便不错了。话说你这小陆拾的演技也不错啊,我居然没发现你也这么会骗人。
陆拾满脸通红:“我没骗人,那是陆大夫跟我说的……”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想不清楚的样子,一副苦恼的模样,脸憋得更红了。
谢泽笑笑: “他没骗人。或者说他以为他没骗人。陆兄弟,那陆天夫没有跟你说过这番话,这番话是我跟你说的。不过我昨天跟你谈话的时候用了点惑心术。”
陆拾一惊:“惑心?”
谢泽摇手: “别这么怕,说是惑心术,其实没有江湖中传得那般神秘。昨日你和我讲述陆天夫的时候,已经太累了,精神有些恍惚。同时我跟你说话的时候反复给你讲陆天夫曾经跟你说过鉴别换脸术的方法。这样在你尽力回忆的时候我反复给你插入我所叙述的情景,越说细节越详细,几次之后,你便以为这段话是你记忆里的情景,于是便以为陆天夫真的告诉过你鉴别的方法。这不过是用语言扰乱你的记忆罢了。你太老实,若非真让你相信这鉴别法是真的,你说出来定无法骗过那假何引初。”
陆拾越听越害怕,抱着头蹲下:“竟然有办法能扰乱我的脑袋?那我之前记得的所经历的事情难道还有假的?”
少女一笑,拍拍陆拾的头: “放心吧,惑心术不过是小道邪法,一时趁你不备奏效也就罢了,不可能影响你太多的。而且他告诉你的事情,你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破绽,比如时间地点不对。而且这邪法会的人不多,你别担心了。”
谢泽斜眼看向少女:“一口一个邪法,但你对这东西懂得倒挺不少。”
少女一笑,不理他,又道:“昨天你说被何引初冤枉认错了尸体,到底是怎么被冤枉的?真是何引初用换脸术更换了尸体面容让你认错?”
谢泽摇摇头: “当然不是。换脸术施行大费周章,加上最少需要半年的时间恢复,哪里来得及。更何况越用这种复杂的方法露馅的机会越大。他用的方法极为简单,简直是骗傻瓜用的,我偏偏还就上当了。”
少女看着仍旧抱头苦思的陆拾,抬头道: “那究竟是什么方法呢?”
谢泽摇头: “当日我找不到五铢使,便在城下现身,之后柳天熙现身找我。其实那时我看到的不是柳天熙,根本就是唐弃。”
少女一愣: “你不认识他们?”
谢泽摇头: “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其实现在也是一样,你以为我是谢泽,也许我就是另外一个人。言归正传,当日唐弃冒充柳天熙出现,先亮了一手太初道藏的绵里针功夫,现在想起来,其实以唐弃的暗器手法也可以做到,但我先人为主,竟是没有怀疑。”
少女稍一思索: “我明白了,你一直以为唐弃是柳天熙。所以当日你在杂货铺,何引初先给你看的所谓唐弃的尸体,其实是柳天熙的。”
谢泽点头:“不错。你看,果然很容易想到关键的,但我当时确实做了笨蛋。后来何引初说发现了柳天熙的尸体,我和田将军一道下来看时,我和田将军都只看到屋里多了一具尸体,自然而然以为相互说的都是同一具尸体,其实田将军看到的是真正的柳天熙的尸体,而我看的是唐弃。而我以为那是柳天熙的尸体,所以我坚持说是他刚才攻击的我,而田狩疆知道柳天熙昨日已死,自然会以为我说谎。”
少女叹息:“果然是好简单的计谋。你们只要不小心多说一句话,或者眼神多转一下,就可能拆穿。偏偏能骗到傻子。”
谢泽被称傻子却也不恼,点头道: “行险到如此地步却丝毫不露破绽,这假何引初果然非等闲之辈,怪不得能以假乱真,连田将军都看不出来。”
少女道: “鬼医的换脸术真的如此神奇,真能做到天衣无缝么?”
谢泽笑道: “你们名社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少女道:“名社做的是情报生意,不是消息生意,不知道有什么奇怪?”
陆拾好奇问道: “情报和消息有何不同?”
少女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看向那少年,一副老夫子的作派“小六十,来,我给你讲。我们名社没财神联盟那么财雄势大,也不像各大江湖势力一般眼线遍天下。要说消息,他们才能得到最多的消息。但我告诉你,那没用,消息多数是垃圾。你看这封州城内,每天能有多少消息?比如今天很多势力都会得到消息,唐弃死了,柳天熙死了,五铢使死了,凶手是天心宗的奸细假何引初,为的是抢一张图纸。这就是消息,可你知道这些有用吗?没用,在这些消息之中分辨出有用的部分来,再推演出可能的发展,那才叫情报。明白么?我们的生意就是帮你们把消息变成情报。”
陆拾听得昏头昏脑,一时答不上话来。谢泽道:“那我问你,你从这封州城的消息里提炼出了什么情报?”
少女一时语塞,旋即道:“情报是要钱的,我怎能随便告诉你。这样吧,只给你个小情报,你们争来争去的图纸怕没那么简单。”
“这谁都知道,除了利欲熏心的唐弃。”谢泽说着突然一伸手,将一样东西塞入少女的腰间,不待少女发问,便道,“这东西算是弥救了我们的报酬,回去好好研究吧。”
少女也不问是什么,点点头,抱拳道:“好,就此告辞了,以后想买情报的时候提我的名字,可以给你们打八折……哦,六折吧。”说到最后却是转眼看到了陆拾,想是想到了他的名字。说着话人已经转身,话一说完人早不见了踪迹。
陆拾看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不觉怅然若失。
谢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终于开始知慕少艾了?”
陆拾脸红如火,喃喃道: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谢泽道:“什么事?”
“她说以后提她的名字可以打六折。可是,她叫什么?”
已成废墟的小杂货铺并没有太多影响这死气沉沉的围城。那毫无生机的路人还是一个个倚在墙角,仿佛没看到突然变成断壁残垣的小楼。
谢泽负手看着那废墟,心内不禁唏嘘。本来游历江南的他接到五铢使求助的消息,就已知道此行必是危机重重,但因一时意气,加上也想了解一下中原战事,所以慷慨成行。却不料这水比之前预想的要深得多,危机更是远超以往。此刻虽然真相大白,但一想到当日在这小楼内遇到的危机,却仍是心有余悸。若当日不是陆拾突然出头,加上小楼的机关,自己绝难脱身,如果假何引初暗中出手,怕是不明不白就死了,还要背上杀人夺宝的污名,真是死了也难翻身。
现在一切真的结束了么?
正思忖间,见陆拾已从邻家的小门内走出,不一刻便来到跟前,道:“彭师母吓坏了,没想到那小宝倒是一点没被吓到,哭都没哭一声。看来这孩子将来不得了。”
谢泽笑笑: “听你说得这么笃定,别人还以为你会看相呢。”
陆拾道: “看相那莫五叔倒是教过我,但他说这个看得准不准不重要,首推要口才好,我是学不会的。不过莫五叔以前给我看相,说我有王者之相什么的,吓得彭师父差点打他,要他莫胡说。”
谢泽转头看看陆拾的脸: “唔,你原来是不是王者之相我是看不出,不过这一刀把你的眉骨斩断,什么相都破了。可惜咯,本来是坐拥江山后官佳丽三干,这下全都没有了。”
陆拾听到后来脸又红了: “别说笑了,我哪有……”突然语声一顿。
谢泽也看到了,一大汉抱着一个布包从前面走过,眼中满是悲戚,眼泪一滴滴落下。
那布包足有一个孩子大小。
陆拾张嘴便要叫住那大汉,却被谢泽一手拉住。
那大汉转过街头不见了踪影。
两人一起闷闷走了很久,陆拾终于开口: “看老张去的方向,是城南荒地的乱葬岗。”
谢泽点点头,不语。
陆拾道: “谢少侠,那天你说的不对?”
谢泽还是点头不语。
陆拾突然停住,转头看向谢泽: “老张既然今天这么哭,为什么那日还要那么凶地打石头?”语声中之前让谢泽惊诧的那种沧桑感终于不见了,只剩下满满的悲戚和惊惶。
谢泽也停住脚步,看看陆拾:“因为这里是地狱。”
陆拾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那日他的凶狠,还有你说他想……还有现在的悲痛,究竟哪个是真的?”
谢泽叹了口气: “或许都是真的。每个人都会有过恶念一闪,或者善念一刹。有人抓住了恶念,有人把握了善念。很多时候,你做的事情连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石头活着的时候,老张大概自己也体会不到,自己可能想要他死。现在他的悲痛里,也未必没有掺着些轻松。但反过来说,或许石头活着的时候,老张也不知道,即使轻松了,却会这么悲痛。”
陆拾摇头: “那究竟事情是怎么样的?”
谢泽道:“世间事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它只是在那里,你怎么看都改变不了它,只能改变你自己的想法而已。”
陆拾默然不语。
不一刻,两人已到了营盘前,执戈甲士远远见到谢泽,立时恭立致敬。
陆拾道: “我请了半天假,现在要回营了。谢少侠,谢谢你。”
谢泽没问他谢什么,只点点头道: “我也该去会会那假何引初了。”
将军府地牢内,何引初颓然倒在冰凉的地上,赤裸的上身满是伤痕。
牢门打开,田狩疆和谢泽一前一后走入牢房。
一黑衣卫士躬身施礼,田狩疆问道: “如何?”
卫士躬身道:“他什么都不肯说,若不是我们看得严,怕已经自杀了。”
田狩疆“哼”了一声: “想死没这么容易。谢少侠,这人肯定是天心宗那帮老家伙洗了脑又精心挑出来的,我们之前抓到过这种家伙,从来没能撬开他们的嘴。这人是你抓的,所以带你看看他还有没有用处。若没用,直接拖出去杀了,祭引初的英魂。”
谢泽道:“这人费偌大心血潜入封州城,必然是负有极重要的使命,将军如果信得过在下,不妨将他交给我,我来试试能不能问出什么。”
田狩疆点头:“好,交给你了。”
地牢里一片寂静。
谢泽在地上盘膝坐下,看着瘫软成一团的何引初,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我还真没试过这样跟一个犯人说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何引初冷哼了一声。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他的嘴里被塞了一个木塞,虽然能够说话却不能闭合,现在是想吐谢泽一口痰也不能。
谢泽摇摇头: “你真的很厉害。我最佩服你应变快、敢赌。从发现柳天熙的尸体到你偷梁换柱,怕不到一刻吧,你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个陷害我的方法,还大胆实施,实在是高明。后来在校场,我诈你多次你一点破绽不露,真是人才。这样的人才在这个乱世,走到哪都是锦衣玉食甚至封侯拜相的灿烂未来,你真想就这样死在这地牢里?”
假何引初索性不做任何反应,谢泽的话语在这空旷的地牢里回响,像唱独角戏。谢泽继续道: “我听说换脸术很疼的,你居然能忍得过来。所以这些笨蛋想用刑让你开口,实在是自不量力。你是这么想的吧?其实你这么聪明,应该想到,我若没有其他手段,怎么会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呢?”
说着,谢泽从革囊里掏出一个蓝绿色的瓷瓶。
何引初一惊,因为他在那瓷瓶上看到一个小小的“唐”字。
谢泽笑道: “你没看错,这是唐门最高等级的吴天瓶。这瓶子里就是唐门最新研制专门用来对付你这种硬骨头的绝毒,叫‘无眠’。
“这毒药是做什么用的呢?你听名字就该知道了。”一边说着,谢泽将那瓶药粉全部倒入了何引初的嘴里。
何引初的经脉已被田狩疆打断,进入牢房时手筋脚筋更全部被挑断,此刻是毫无反抗之力,不由自主便全部咽了下去。
谢泽拍拍手,站起来: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会有唐门的绝毒,估计你也在笑,有什么毒药能问出你心中所想。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来。狱卒,送一桌酒席进来,这几天我就在这里陪咱们何副将军。”
五天过去了。
最高等级的酒席,狱卒已经往里送了七八桌。好在田大将军平日生活豪奢,这些东西却也不难供应。只是卫士们奇怪,里面不用刑不打人没有惨叫声,不知道那谢少侠在搞什么鬼。
他们却不知道,那何引初的境遇比之前他们施之酷刑还要痛苦得多。
连续五天,何引初没有一刻睡着过。
那“无眠”毒如其名,竟是让何引初每日里无论何时,都无法入睡。即使到后来他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脑袋疼得如同被干百个紧箍勒住的猴头,这是难以形容的痛苦,但他仍是无法睡去。
他从来不知道,当一个人睡不着觉的时候是如此辛苦。
跟这比起来,换脸时的剧痛不过是如摔了一跤似的不值一提,刚被抓住时被施以的酷刑更是如同挠痒痒一般儿戏。
更可怕的是,假何引初发现,自己的神志越来越模糊,同时意志在一点点崩溃。
第四天,当假何引初清醒过来时,他几乎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抱着一只岭南春分蟹猛啃。于是坚持了四天的绝食自杀方法就此失败。
在无法入眠的折磨中,当神志消失的时候,生物的本能慢慢占了上风。
那个可恶的谢泽,在这五天里,只问一件事。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什么根本没关系。
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即使知道我的名字他们也查不出什么来。
可不能告诉他。
告诉他也没关系。
没关系也不能告诉他。
于是,在第七天,谢泽终于知道了这个假扮何引初的天心宗徒的名字,于恒。
于是这个假的何引初真的于恒终于在第七天服下了无眠的解药,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时间便越来越短。
五天之后,谢泽知道了于恒变成何引初是在三月前,而他的换脸之术是在去年新年的时候完成的,之后一直观察何引初,所以才能扮演得天衣无缝。
再过三天,谢泽知道了真正的何引初已经于三月前被暗杀。
再过两天,谢泽知道了于恒不属于不动明王,而是直属天心宗主。
再过一天,谢泽将田狩疆请到了地牢。
田狩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区区十几天,那一脸坚毅神色的何引初已然完全变了模样。
田狩疆亲自审问过无数的悍匪、教徒,或是绝域外的武士。他很清楚,当俘虏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的时候,基本上自己已经可以从他的嘴里掏出一切想要的信息。
所以现在他不着急了,只大马金刀地坐下: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谢泽似笑非笑: “我看他现在也没什么能说的了。”
于恒做过换脸术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但他的动作毫无遮掩地表现出谄媚求生的意愿: “我已经都说了,再没别的了。”
田狩疆和谢泽对视一眼,田狩疆站起身来: “既然没东西说了,来人,把他拉出去杀了,祭奠引初。”
于恒大吃一惊,脚不能行,几乎是爬着到了二人身前:“不要,我都说了!你们不能杀我,你们答应我的……”
田狩疆冷笑: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你若有什么重大信息说出来或许可以换你一命,现在,哼!”
眼见两名卫士就要将自己拖出,并非虚言恐吓,于恒突然爆发了一股大力,竞挣脱开了两名卫士的挟持,跌跌撞撞滚到田狩疆身前:“我有!我有大消息要说!”
田狩疆看了一眼谢泽,心下暗叹不知这年轻人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将这本来死忠的天心宗徒变成了这等贪生怕死的模样。心下思考,脸上却仍是一片肃杀之意:“你说。”
于恒语速极快,生怕说得慢一点就被拖出去杀了: “我知道,我知道通过换脸术潜伏的人不止我一个!”
田狩疆怒哼了一声: “你之前分明说过只有你一人。如此不尽不实,现在怕也是谎话连篇。”
于恒忙道:“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封州城内的确只有我一个,另外两人潜伏去了叶渊停身边。”
田狩疆微微“哼”了一声。于恒道:“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我认得他们的脸,你留下我,下次见到叶渊停,我能认出他们来。他们要刺杀叶渊停,不让我找出他们的话……”
田狩疆哈哈大笑,打断了于恒连珠炮般的话语。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田狩疆转身看向谢泽,仍是哈哈大笑: “你听到没?你听到没?他说有人要刺杀叶相!就凭你们,想刺杀叶相?”说着一脚重重踢出,于恒整个人横飞而起,撞在墙上方弹落下来,吐出一口鲜血,在地上微微挣扎。
谢泽也笑道:“叶相修为之深,乃公认天下武道巅峰,江湖上无人不敬服。这群小人改头换面就想刺杀叶相,实在不自量力。”
田狩疆慢慢走到于恒身旁,仰天大笑:“要是不动明王亲自来,我们倒是要小心。喂,你,你别告诉我那鬼鬼祟祟的不动明王自己毁容换面,跑去刺杀咱们相爷啊。”说着又是一脚踢出,于恒再一次一口鲜血喷出。
田狩疆喝道: “来人,把他拉出去砍了。”
眼见要被拉出牢门,于恒拼命大喊道:“冰心诀,他们是练冰心诀的!”
田狩疆一愣,道: “带回来。”
陆拾不解地问谢泽: “冰心诀是什么?”
这是在封州城的城墙上。高高的城墙仍是阴影般笼罩着这小城,而这两人,却站在阴影之上。
自当日不动明王现身敌营,已经又过去了将近一月。天心宗不断增兵,此刻城下精兵已有五十万。封州城内风雨飘摇,城外的天心宗大军却都睡着了一般,一月来竟是没有发起过一次进攻。
今年的天气很邪异,不过初春,却暖如暮夏,比之冬天那冻死了封州城无数贫民的严寒,实在是两重世界。
当日校场一战,谢泽的青衣剑神迹般的威力固然让所有人大开眼界,而陆拾那恰到好处的一箭也让有心人暗自惊叹。事件结束后,少年便被调到了神弩营,负责操作天诛神弩。
谢泽和这少年几次生死之间也建立起了不浅的情谊,也是惊于少年难得的天赋,故亚日无事时便会来找这他,指点他些武功。今日艳阳高照,天心军毫无动静,谢泽无事,正好提到当日于恒交代的内情。
谢泽笑了笑: “这是一门邪功,江湖人提起它来,有一个形容: ‘一呼吸间,天下无敌’。”
陆拾喃喃重复道: “一呼吸间,天下无敌……那是什么意思?”
谢泽道: “你应该知道宁北青城的东君吧?”
陆拾一笑: “世上还有谁不知道剑荡宇内、勋业无双的东君?”
谢泽点头道: “这冰心诀就要从东君说起。昔年东君一人一剑独荡西泽万圣宫,本是我北疆最大威胁的西泽一族就此一蹶不振,而东君的烈阳心剑就此名扬天下。西泽余党三干人跋涉进入死地塔斯沙漠,最终有三十二人得人死城,见到隐居在死地的域外第一武道宗师蒙烙。三十二人求得蒙烙为西泽人复仇后,齐齐拔剑自刎。于是蒙烙破关离开沙漠,以大漠武道至尊的威名,向东君立下战书,要在三月后决一死战。”
陆拾听得入神。谢泽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惜当时正逢东君先与财神联盟交恶,与财神联盟的武财神赵公明决战,虽一剑击杀赵公明,却也重伤在他的雌雄鞭上。接着他又在京中受到内廷高无诺陷阱舍命伏击,伤上加伤,竟是无力应付那北疆宗师的挑战。
“三月后,蒙烙准时入关,一路上杀孽四起,不知多少中原高手不服他嚣张气焰北上挑战。那蒙烙来者不拒,中原近百高手,甚至包括各大豪族的前辈高人,竟无一是他一合之敌,落败即死。一时北疆气焰大盛,中原武林元气大伤。在京中处理完厂卫之乱的东君脱身之后,便单身孤骑直奔宁北青城。
“东君的武功和蒙烙究竟谁高谁低,多少年来北疆中原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以当时东君的状态,即使是最崇拜他的追随者也不会看好他。
“就在东君回到宁北青城的头一日,一个锦衣年轻人找到了蒙烙。那是青王,朝廷封在北疆的世袭亲王,理论上在青城最有权势的人,也是东君在北疆大展拳脚的一个重要障碍。东君前期在宁北青城除了要对付北疆异族,与这青王更是多番争斗,各有损伤。
“不料在这危急时刻,这年轻的亲王却找到了蒙烙,要求代替东君进行那一战。
“据说青王谋略举世罕有其匹,连东君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应付。但他自小多病,从未有人见他施展过武功。此次他却找上北疆武圣,所有人都以为他有什么阴谋要施展。那蒙烙却是毫不在意地接受了他的挑战。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阴谋,没有诡计。决战在一瞬间便结束了。
“无数北疆和中原高手目睹了这场奇异的决战。所有人对这一战都是一个描述:那是一种超出他们描述能力的武功。
“所谓‘一呼吸间,天下无敌’,便是指的青王那神秘的武功。青王上一瞬还是那病怏快的亲王,下一瞬,整个人忽然如上古魔神附体,竟只一指剌出,便轻松突破了蒙烙烈焰般炽热的三十三重气劲。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速度,那劲力,超越了所有人的常识。所有人只能认为那是神迹。
“紧接着,仿佛一瞬间用尽了青王年轻身躯内所有的元气和精力,那年轻的亲王倒地而殁,而且一眨眼间,身体便成了焦黑的枯骨。
“蒙烙长叹一声,返回北疆沙漠,至今未曾再现身中土。
“没有人知道青王是何时习练了那诡异的武功,那武功又有何来历。但所有看到那一瞬间的武人都承认,那一刻,那年轻的亲王绝对是无敌的。无论是东君、蒙烙,或是天心宗主太初道尊,都不会是那一刺的敌手。
“至于冰心诀这个名字,据说是东君提到的。如果说有人知道这神奇武功的来历,那就一定是东君了。可惜他似乎也不愿意提到这武功,后来随着东君离奇身死,这武功就成了江湖上永久的谜。”
陆拾好奇问道: “如果如你所说,这武功无人知道来历,那天心宗的人凭什么就可以练成?若他们能练成这样的功夫,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谢泽点头道:“你质疑得好。那冰心诀仿如昙花一现,但凡事必有来由,江湖中多年来揣测颇多,但若说能有这等邪异功法的,天心宗千年秘传确是最大可能。至于你说天下无敌,却是未必。这种武功天生缺陷太大,就像我们强行使用一些耗费内力巨大的招式,那冰心诀一出威力巨大,但只能持续短短一瞬。别说用武功的人要抱着必死决心,这条件便很难达成,更重要的是这一瞬间未必能达到所预期的目标。那青王未能杀死蒙烙,便是一例。”
陆拾点头:“不过如果真有这种功夫,叶相真是危险了,需要尽快通知他才行。”
谢泽点头道:“田将军已想办法派人突围联络叶相报信了。你也知道叶相重要?”
陆拾点头: “天下谁人不知,神州就是叶相一人撑着。若非叶相调兵遣将,天下早就是天心宗的了。唉,其实天心宗宣传均富贵,听起来却也不错,不过别人又都说天心宗入城必会屠城,一天一个说法,我们也不知该信谁的。”
谢泽笑道:“你这半大孩子想得倒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说正事,你最近感觉功力进境如何?”
陆拾点头道:“我按你说的方法打坐习练,这几天感觉身子明显比以前壮健了,也不容易疲累。而且我看东西看得更远了。”
谢泽微微颔首: “你知道,你的天赋很强,对于速度的预知和方向的感知都是别人梦寐以求的,这天赋能让你在速度和准确度方面轻易达到别人终生难得的成就。在战场上,在杀戮中,你的天赋可以帮你躲过武功高你甚多的敌人的刀剑,可以让你射出让敌人避无可避的利箭。这些你都已经体验过了。但你也要明白,这些终究只是小道。”
“小道?”
谢泽道:“不错,小道。于武道而言,对敌人行动的判断,对动态的观看和解读,乃至在适当时候发出适当的攻击,这些终究只是表象,是小道。你的天赋能帮你在小道达到巅峰,但也可能会阻碍你探寻真正:的大道。那大道便是……”他正说到这,突然语声一变,“那是什么?”
陆拾也看到了。
那一片仿佛连接天地的浊黄色。看似极远,不一刻便已到了近前!
那是洪水。
天心宗连绵数里的营盘,在这滔天的洪水下,不过一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在这天地之威下,人力所做的一切防御都脆弱得如同一个玩笑。
鹿角、木障、火把、箭塔、投石机、攻城车……一切用来防守和进攻、看起来势不可当的器械或是武器,在这横扫一切的狂潮之下,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隔得太远,即使是谢泽也看不清那营盘内的详情,看不清那无数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天心宗徒。
其实不用看清,因为那黄潮瞬间已到了封州城下。
封州城,高七丈,阔一丈半,城门处九道铁闸。这是人力的巅峰,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智慧和勇气的傲世结晶。当年初建这城的天意王曾骄傲地宣称,即使天河干、泰山倾,封州城也不会倒。
但显然,他们错了。
五丈高的洪水咆哮着撞击在封州城墙下,激起层层浊浪。
陆拾一时已傻了眼,只愣愣看着封州城四周。双目可见之处,尽成泽国。
城内一片慌乱,所有人都被这天地之威的巨响所惊呆,不论城民还是士兵,全没头苍蝇一般惊慌乱转。
另一波巨浪袭来,轰然撞击在城墙之上。陆拾只觉得身子一晃,差点就此跌下城墙。
那浊浪之中,隐约可见各种碎裂杂物,营帐、木片、刀剑。而更多的,是随波逐流、不知死活的人体。
大水已经沿着门缝渗入城内,城内积水越来越深。这种情形,封州城便如一个巨大的罐子。等着里面的水涨上来是死,而罐子一旦破了,那死得就更快。只有少数脑子很快并且运气特别好、恰好在城墙边上的人抢先爬上了城墙。
第三波大浪袭来。许是这高大城墙的阻拦激起了洪魔的愤怒,这一波大浪竟足足高过城墙。
谢泽大喝道:“抓住城墙!”在这滔天的巨浪中,声音仍是清晰地传人了陆拾的耳朵。
陆拾什么也顾不上想,只双手紧紧抱住城墙的箭垛。
轰然一声,那巨浪越过城墙,投入封州城怀抱。陆拾只觉得仿佛一块巨石砸在身上,整个身子都要被这一击拍扁,全身骨头似乎都要碎裂了。
在那浊浪之中,陆拾仿佛看见一个人影,那是自己身边执勤的小黄。大浪袭来,没习练过武功的小黄终归难敌天地之威,被卷入了滔滔洪水。洪水浪头狠狠撞在城墙另一侧的箭垛上。小黄的身体跟着巨浪撞击在那箭垛上,四分五裂。转眼间又被巨浪卷走,没留下一丝痕迹。
巨浪来得快去得也快,陆拾颓然松开手,整个瘫软在城墙上。
城内的水已经和城外一样深了。大概是方才内外压力差异之下,那有着九道闸锁、天心宗大军费尽心力一年也没能攻破的城门也已被撞开了吧。
极目望去,除了四面城墙上三三两两惊慌失措的兵士外.再见不到一个活人。
天威难测,天威也是公平的。不过一瞬之间,这座围城内外已被抹平,再也不需要有人费尽力气冲进城,也不需要有人用生命和鲜血去固守了。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这滚滚洪水中。
第五章 叶相
谢泽一脚踢在陆拾胸前: “站起来,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陆拾勉力站起。四周已经没多少活人。大概四座城门已全部被洪魔攻陷,洪水畅通无阻地朝远方奔流而去,巨浪仍不知疲倦地一下下拍打着城墙,脚下的城墙恰好是城门上方,却已是摇摇欲坠。
谢泽指着远处:“这里不能落脚。这城墙很危险,不知道哪段可能会塌。我们得想别的办法。看到那根巨木没有?一会它漂过来肯定会撞在墙上,然后打转沿着城墙漂走,我们便跳到它上面去。”
陆拾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方才那巨浪拍击实在已经让这个少年受了内伤。
谢泽皱皱眉: “我先跳,然后你跳,我接着你。记住,一定要对准。这洪水深有三四丈,下面都是漩涡,若你跳偏了,东君复生也救不了你。”
那根木头不一刻便漂到了近前,果然堪称巨木,足有三四人合抱粗细。眼见轰然一声,那巨木撞在墙上,旋即一个打转,朝另一个方向漂去。谢泽抓紧时机,飞身纵下,轻轻落在巨木之上,朝上喊道:“眺下来!”
那城墙被这巨木一击,更是摇摇欲坠,陆拾一咬牙,也纵身跳下。他轻功未成,但对那巨木漂流方向判断精确,竟是分毫不差地坠向木头。谢泽轻轻伸手一推,陆拾也平安落地。
还未及喘息,陆拾突然抬头,眼见头顶城墙上一个人影晃动,当即举手高声喝道: “你跳下来!我们接着你!”话音未落,那人已凌空跃下。
谢泽故技重施,伸手一推,已将那人放下,突然一愣,却见那人面容娇美,云鬓高绾,朱环玉佩,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
那少女全身湿透,仿佛已经被吓坏了,一落地就抱着一段枝杈浑身发抖。陆拾本想上前安慰两句,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得将自己外衣褪下拔在她的身上,再抬头张望,意欲看看还有无幸存者。
再无人影。
沿着城墙漂流了许久,竞再没看到一个人。想来方才那巨浪滔天的威力实在太大,一般的士兵实难在城头站住身形。
陆拾看着已成汪洋的封州城,只觉心内一阵绞痛,却是流不出眼泪来。
封州城三十七万城民,十二万守军,围城五十万天心军,此刻却只得一片湖泽,已见不到一人。
这样的汪洋,这样的天威,能从这样的巨浪中侥幸逃生的,能有几人?
突见远处一段木头漂来,那木头看起来不及自己这根巨大,但上面影影绰绰,却似还有人。
陆拾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挥舞朝那边呼喊。
谢泽一皱眉,道:“小心。”
陆拾愣道:“小心什……”“么”字还没出口,那小木头已至近旁,那木上的人影凌空而起,巨鹰般扑下,却是一掌直直击向谢泽。
那身影凌空下击之凌厉,劲风之强,竟是不下于当日巫天威一击。
谢泽本欲避其锋芒,但此刻与平时不同,身在浮木之上,若侧身躲避,那人一掌击中木头,怕陆拾和那少女都要被震落洪水,当即只能双掌迎上。
“轰隆”一声有如雷震,双掌相交,谢泽一口鲜血喷出,整根巨木竟是被击沉入水底,旋又浮出。若非陆拾和那少女都紧紧抱住一根枝权,怕这一下就要做了鱼鳖的点心。
那身影却是借着这一击之力,凌空飞起,雄鹰般在天上硬生生转了个弯,又是一掌击下,这一击毫无凭依,但掌力竟是比方才还要强上三分。
谢泽方才一击已吃了暗亏,但此时无法可想,只得出掌迎上,又是一声巨响,整块巨木沉入水底,陆拾着实喝了不少混着泥沙的黄水。
那身影在空中盘旋一周,又是第三次击下,谢泽双手正要接掌,却见那人忽地一个盘旋,画出一道弧线,飞身而起,落回已经漂流在巨木边上的小树之上。
原来那身影之前来势极快,谢泽甚至来不及拔剑相迎,而陆拾也看不清他的来势。但两次盘旋下击,那身影所用心法路线大同小异,陆拾终于觑准机会,自谢泽腰间拔出长剑,趁那人一击而下之时,正正一剑刺出。
那敌人本已看清,巨木上只有谢泽一人是个劲敌,故全心放在谢泽身上,却不料陆拾这一剑刺出竟是妙到毫巅,避无可避,那敌人又有些托大,竟靠身形硬抗长剑,不料一则陆拾也习练了些内功,二则青色长剑乃罕有的神兵,锋锐无匹,竞被一剑刺伤。
谢泽稳住身形,看向对面那敌人,扬声道:“金刚不坏,夜叉飞天,啖焰食业。金刚夜叉明王韦若?”
对面正是天心宗五大明王之一的金刚夜叉明王韦若,他方才一受伤立刻飞退,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听谢泽说话,便也转过身来:“江南青衣剑?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老巫都坏在你手上。不过今天你遇到我算你倒霉,我倒要看看在这滔滔洪水之上,你如何施展那些小伎俩。”说着一声大喝,人已冲天而起。
金刚夜叉明王的武学重在一个“飞”字,他的轻功独辟蹊径,能在天空不借力自由盘旋颇长一段时间,而倚靠这从上而下的冲击力,更将他的攻势威力倍增。
此刻脚下是滔滔洪水,谢泽需护着那少女和陆拾二入,更要兼顾脚下浮木不能倾翻。而韦若却是自由盘旋,只需隔一段时间退回到那小树上稍一借力便可。于谢泽而言,这实在是糟无可糟的对决环境。
若非那韦若自重身份不向那二人出手,怕谢泽三人早已落败身亡了。
韦若第三次换气要落回小树,谢泽已是站立不稳,长剑也几乎要握不住,摇摇欲坠,眼见就要落败,那陆拾突然大吼一声,松开紧紧抱着的树枝,直直跃起,却是跃向那韦若落脚的小树。
那小树不过儿臂般粗细,如何能禁得起一个人?韦若之前能站在上面不沉,全靠他的绝顶轻功。陆拾一落在小树上,登时连人带树沉入水下。
这一下异变太快,韦若身在空中竟是不及阻止,待得落下,那树和人早巳不见了踪影。眼见便要落入水中,韦若强运内力,竟是身子凌空一转,又飞向那巨术。
眼见陆拾舍身毁了韦若的落脚之所,谢泽不及悲痛,韦若已斜掠而来,但这下强行变向,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与之前相差甚远。谢泽精神一振,长剑荡漾,便要将这明王拦在空中,决不让他脚踏巨木。
眼见韦若便要撞上剑尖,却见他屈指一弹,青色长剑一阵长鸣如同龙吟,谢泽几乎把持不住,差点脱手而去。韦若却趁着这一弹反击之力,身子倒飞,已落在那巨木的后端。
这一下看似明王轻易胜过谢泽,韦若却知道此番自己实在是死里逃生。方才那屈指一弹看似简单,实乃是自己集几十年经验方才能有这神来一笔,且内力已竭,若不能顺利踏上巨木,怕就要跌落洪水,随那不要命的少年去了。
脚一踏巨木,登时一口气换了过来,韦若心下一喜,还不及飞起,突然一惊。
他看到一双眸子。
那本来抱着树枝瑟瑟发抖的少女突然抬头,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恐瞑,只有一丝嘲讽。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大威德明王巫天威被谢泽和一个始终未露面的神秘高手合力杀死。事后有人推演,那神秘高手应该是岭南雷风烈。
之后封州城内风风雨雨,那雷风烈始终未曾现身,不仅是封州城内的将军士卒,就连他自己都几乎将这个未曾露面的大敌忘了。
但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号称江湖上新一代第一高手、威名还在谢泽之上的岭南雷风烈。
而这位神秘的高手,或许就是在自己面前微微冷笑的少女。
少女一只柔荑高高举起,四指紧握,只食指指向那正升上天空的骄阳。
韦若不及换气均匀,便飞身而起。
雷风烈又如何?这滔滔洪水之中,你擅长的火药已等于成了废物,看你还有何花样。
爆炸。
就在韦若起身的一瞬间,枯木后端,在阳光越过雷风烈的手指射向的位置,猛烈炸开。巨木后面一段当即旋转着飞起,爆裂处朝上,后面朝下。
韦若起身脚本是向下一踩欲借力飞起的,不料一脚踩下,那木头却自行朝下沉去。韦若一脚之力无处安放,再无法保持平衡,整个人跌入水中,转眼便被浊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谢泽看得目瞪口呆。那少女一指炸裂木头的手法固然邪异,但她对时机的把握、对韦若动作的预测和对那木头受力翻滚的控制力,简直是精准得匪夷所思。要知道这任何一项有一丝偏差,便绝难造成如此效果。这少女的这番判断力决不下于陆拾,而她出手时机之准,则是陆拾难望项背了。
这便是岭南雷风烈么?大名鼎鼎的新一代第一高手,雷风干劫雷风烈,竟然是个女人?!
谢泽正要开口,却见洪水中黑影一闪,当即大喜,飞身而起在那黑影处一拉,却是紧紧抱着小树的陆拾。谢泽大喝一声,将昏迷的陆拾扔在巨木之上,同时脚在那小树上一借力,人也飞回巨木。
原来陆拾拼死抱着小树沉入水中,虽然浮不起来却也没有沉底,仍是跟巨木一起随波逐流,此刻被谢泽及时发现救上,却也不过多喝了几口水而已。
谢泽见陆拾无恙,心头一块大石放下,转身正要与那少女招呼,却惊见那少女已跃上那炸裂的小半块巨木,一言不发,那巨木如有壮汉船桨推动一般,疾驰而去,谢泽忙高声喊道:“且慢走,姑娘可是岭南雷风烈么?”
那女子一言不发,转眼不见了踪影。
谢泽一肚子的疑问就此憋在了心里。从那少女方才露出的一手“引日雷干裂”的功夫来看,她是雷风烈的可能性是九成九了,但她受邀来此封州城,竟是始终不曾露面,两次出手救了自己性命,现在又一言不发地离去,这岭南一脉究竟在搞什么鬼?
陆拾幽幽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这是一座山坡。陆拾站起身来,左右环顾。
这里是封州城军在封州城外的大寨天狗寨。天狗寨傍山而建。滔滔洪水可以淹
没封州城,却终究无力吞噬这巍巍吞曰山。
天威难测,却只有大自然的伟力才能对抗它。
脚下黄浊的洪水仍是滔滔西去,水势却终究小了很多。
身后传来人声,陆拾转身望去,顿觉热泪盈眶。
营盘俨然,甲胄鲜明。陆拾茫然随着谢泽走人大营。
劫后余生。陆拾此刻才体验到莫五叔曾教过他的这个成语的含义。
小张还在,大个也在,虎头不见了,他的弟弟却终究活着到了这里……
接下来的三四天内,洪水终于慢慢退去,只留下满目疮痍。
天河本就是地上之河,一旦决口便是大灾,朝廷本对此河治理甚是重视,特别是封州城这等大城市上游,更是年年加固,本以为固若金汤万无一失,谁知道堤口一开,千里之堤登时崩溃:
今年冬日冰雪充足,堤坝一开,大水势不可当,席卷千里平原。封州城地势本就低洼,水过之处墙倒屋塌,百姓尽成鱼鳖。封州城数十万居民,能逃出生天的不足一成。
洪水肆虐却非只封州城一地,黄浊大水席卷而下,封州周围及下游青、庸、连、引诸郡俱受牵连,受灾者以百万计。文学作品投稿,上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而即使日后洪水退去,这千里泽国粮仓尽毁,而土地淤泥泛滥,今年也难春耕,可想必有大灾荒。
洪水已基本退却,只有地势稍低的地方仍为水泽。已可见大大小小船只漂游其上,打捞财物。或看看还有没有命大到活到现在的人,至于漂浮的尸首,数量实在不多,触目皆是,谁也没空去理了。
吞日山离封州城数里,山上大寨傍山依水,粮草充足,与封州城成犄角之势,也是封州城与外界的门户。“猎”字营三万精锐驻扎此地,恰好逃过此劫。
三日内,当日从封州城中逃生的官兵也陆陆续续聚集在此。那时大水突袭,训练有素的“猎”字营战士终究反应要快上很多,城内本有围城之前从天河上强行收缴的大船,故还有很多将士,包括大将军田狩疆,及时登船,逃出生天。还有部分八字忒旺的如陆拾这般孤身抱着木头小舟逃生的,也慢慢归来。不过加上这些人,吞日山总兵力仍不到五万。
田狩疆此刻站在吞日山上最高处,望着脚下一片黄浊污泥,和远方那残破不堪的封州城,默然不语。
身后甲士躬身施礼,谢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大将军。”
田狩疆并不转身,只看着远处的封州城,叹道:“你游历江湖也有多年,可曾见过如此惨状?”
谢泽摇头: “我此番应约来此封州城,本已预料绝非轻松之事,却没想到竟能经历如此惨事。”
田狩疆道: “斥候回报,天心宗残存军队已进驻封州城,因情况太过混乱,看不出他们还有多少兵力,但肯定比我们要高出很多。”
谢泽问道: “我也看到这战报,不知将军准备如何应付?”
田狩疆低头叹息: “洪水滔滔,封州城又失守,我上不能报朝廷,下不能保黎民,还何谈应付?叶相已经派人送来急信。”
谢泽面色一变: “叶相如何说?”
田狩疆目光抬起,看着升起的骄阳,直到眼睛疼痛:“叶相说,封州城失守非战之罪,让我收集残军,固守吞日山,扼住封州城门户。叶相正调集大军,确认稳妥后将会亲率大军来助我收回封州城。”
谢泽沉默片刻,摇头道: “将军准备如何?”
田狩疆遵“叶相用兵如神,更有节制天下兵马之权,我自然听从调遣了。”
谢泽上前一步: “大将军难道想你的‘猎’字营就此除名么?”
田狩疆叹息不语。
谢泽走上一步,和田狩疆并肩而站,边思索边道:“天下大势风流云转。这封州城之前无论对于朝廷还是天心逆贼来说,都非必争之地,巫天威猛攻封州城,为的是粮草补给,而大将军您固守,为的是保一方平安。所以不论是叶相,还是不动明王,都从未曾将此地放在心上。
“但现在不一样了。不动明王亲自来到封州城,便可看出端倪。前日大水之时,我们遇到了金刚夜叉明王韦若。他本来应该是在青州率军牵制叶相的,却也出现在封州城,这只能说明,天心贼已经将此地当成了必争之地。
“如今黄泛千里,中原门户已经洞开,封州城便是天心贼席卷天下的门户。大将军,虽然之前封州城已失,但如叶相所说,非战之罪。只要您赶在叶相之前,夺回封州城,这便是匡扶社稷的大功啊。”
田狩疆摇摇头: “封州城地势低洼,四面城墙将洪水聚成大漩涡,能逃出的将士十中无一,天心贼虽然也受了洪水之害,但他们地处空旷,受害必轻。此刻他们又占地利,我们这区区数万人马,想收复封州城谈何容易?根据斥候回报,还有叶相的说法,目前叶相大军尽在河东与陈墨文纠缠中,周围数郡更是自顾不暇,我们无兵无马更无援军,这仗如何打得?”
谢泽道: “将军难道胆怯了?洪水滔天将军都不怕。这区区几万天心贼就能让将军束足?还是将军已经吓破胆,只敢跟叶相哭着求庇护了?”
田狩疆面色一变,旋又恢复正常: “你莫激我。为将者,心思平稳、不受激、不冲动乃是第一步的修养。那滔天洪水我怎会不怕?至于要叶相庇护,却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们游侠儿纵剑游江湖,可以一腔热血不顾生死,但为将者不行,我们需要权衡。”
谢泽叹道: “你焉知我孤剑热血不是权衡的结果?难道你以为你珍惜手下士兵,我们便不会珍惜自己的性命么?”
田狩疆稍感兴趣:“哦?”
谢泽目光苍茫辽远: “你看我当日明知不敌,仍冒险孤刺巫天威,为的是什么?我游侠江湖,血汗相伴,便真的是不怕死么?
“七年前,我还是个懵懂少年。以为自己学了一身的武功,靠着手上剑胸中胆,就足以闯出一番我自己的天地。那时游侠少年,谁不慕东君一人一剑威凌天下,谁不想如叶相般铁骨铮铮挥斥方道?于是,我决定出去闯闯。
“哪里最容易闯出名声?当时天下自然只有两处,一是北疆绝域外,二是京城。我便带着剑,独自到了京城。
“那一晚我刚到了京城附近,天就已经彻底黑了。我便宿在京师外一个叫做望京驿的小小驿站。整夜我睡不着觉,一心想着明日进城,扬名立万,人人敬服,锦衣玉食,美女环绕……想想那时的少年真是单纯。
“我便那样睁着眼睛看着夜空,做着空想的美梦。直到……直型一个黑色的影子映入我的眼帘。
“那时阳光慢慢渗出寰宇,我突然看到了那黑色的阴影,那高大的、将天地相接的巨大影子,直直地压下来,压得我的心开始一阵阵疼起来,
“那是京城的城墙,比封州城还要高的巨大城墙,我躺在它的阴影下,居然看不到它的尽头。那城墙高得超出我的所有想象,仿佛那不是一座墙,而是一座山,一座我永远翻不过去的山。那山后是神州的中枢,是天下英豪集聚之所,是名利的猎场。
“但我竟然连进都没有进去,便在阴影下被那高墙吓倒了。少年的我伏地痛哭,因为突然发现自己虚无野心之下的胆怯和渺小。
“我没有进城,只擦干眼泪回了江南。我知道,那时候的京城不属于我。田将军,听起来可笑吧?你能明白我的经历么?能知道为什么我游侠江湖数年来敢如此挥洒热血,用性命去拼搏这江南游侠领袖的虚名么?
“京城不属于那时的少年,但封州城是你的。将军,你真要等叶相来收复这封州城,然后让那城墙的阴影嘲笑你么?”
田狩疆默然不语。他似乎也想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当年在城墙的阴影下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小小士兵。即使他不住暗示自己,这年轻人所说可能不尽不实,这年轻人也许只是在讲故事。但当年那胸怀大志而胆怯的士兵却仍是按捺不住,要从胸中强行挣脱出来。
谢泽喘了一口粗气,仿佛这回忆让他疲惫不堪。他看向田狩疆的眼睛,田狩疆只觉得眼睛一疼,这年轻人的目光竟然比方才的烈日还要炙烈。
谢泽道: “天心宗军立足未稳,封州城城门尽毁,天诛神弩也都被洪水冲走,这正是一举反攻的大好时机。若说风险,天下何等风险比得上日后的后悔?我只知当年东君于敌人重围之中,敢用三干骑兵突袭太古城,杀马饮血,五日血战,不眠不休,终于在西泽大军回援的前一刻进入太古城,才奠定了他在域外无敌的威名。大将军,天下大乱之势已成,你真的甘心就此退出神州猎场,做一个富贵闲人么?”
兵旗猎猎,五万“猎”字营的将士列阵吞日山上。
大劫方过,经历了那样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所有人的眼中都带着一丝悲痛和迷茫。
田狩疆站在高处,背对着封州城,久久不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们的大将军,看向大将军身后残破的封州城。
田狩疆开口,语音低沉: “你们看到了。没错,那就是封州城,是你们用鲜血护佑的封州城。现在,它已经毁了。
“为什么它会毁灭?是洪水?不,是天心宗!他们想要封州城,但封州城有‘猎’字营,有我田狩疆,有三十七万万众一心的百姓,所以他们得不到。巫天威三次围攻封州城,损兵折将,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所以,他们疯了,他们掘开了天河堤坝,水淹封州城。
“封州城里有谁?有你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妻儿,有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师长。现在,他们都死了,都死在这滔滔洪水之中。
“天心宗叛逆起兵以来,所经之地,赤地千里,所有城池村镇,莫不被抢掠屠杀一空。他们是一群疯子。是你们,是你们守护住了封州城,守住了封州城三十七万百姓。
“他们是疯子,但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如此疯狂。天河倒灌,我们的亲人,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守护,一瞬间就此被打破。我们没能最后达成我们的使命,我们没能守住我们的亲人。我田狩疆向天下,向祖宗,向封州城枉死的三十七万百姓和我们的十万弟兄谢罪。”
田狩疆突然转身,对着远处的封州城单膝跪倒。
五万兵士齐齐跪倒,声如雷震。
有泪,但没有人哭。
陆拾站在队伍正中,双手紧握着长刀,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但胸中,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无边的杀气。
田狩疆站起身来: “封州城已成死城,现在那些魔鬼正在城内庆祝他们的胜利。战士们,随我出征,我们夺回封州城,为死难的亲人报仇!”
封州城内,斥候飞马疾来,在不动明王耳边急报。
不动明王面具遮掩下的嘴角沁出一丝冷冷的微笑,挥手斥退斥候,转身看向城下整齐列队的十二万天心宗徒。
“他们来了。”
不动明王的语声出奇的低沉,那略带嘶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足以蛊惑人心的魅惑。
“田妖靠着东君的遗泽,在这封州城顽抗我天军多年。他太狂妄了,封州城得以固守,靠的是东君的坚城,但他疯了,他以为他能抗拒天意,抗拒我天心上神的震怒。
“所以,当我亲来封州城,当他发现自己已无路可走的时候,他竟然疯狂地掘开天河大堤,意图靠那天威来对抗我们这上天庇佑的选民。
“可惜,他终究要明白,我们是上天的信徒,是受到明王庇佑的。天河肆虐,固然我们一些受到考验的教徒返归天国,但那滔滔洪水,却在明王的指引下倒灌封州城。
“这是明王赐给我们的胜利。田妖自取灭亡,我们的大军还将无往不胜,我们将席卷神州,叶渊停也将倒在我们大军之下,天下都会沐浴我神的荣光。
“现在,狂妄的田妖不甘失败,他又来了,带着他的残兵败将。
“我的兄弟们,用我们的刀剑来告诉他。明王庇佑,战无不胜!
“消灭他们,荣光属于你们!”
黄色淤泥布满了封州城下的每一寸土地。陆拾只觉得迈每一步都要耗费平日几倍的精力。
封州城大门洞开,失去了九闸铁门和天诛神弩的封州城,已不是那永不陷落的字内第一坚城了。现在,它不过是一道高高的墙而已。
没有预料中的箭如雨下。滔滔洪水,卷走的不止是封州城的百姓,天心宗的军械怕也荡然无存,再没有足够的箭矢来构成抵挡“猎”字营的第一道防线。
白刃相接。
在这齐脚踝深的淤泥里,战事一开始便陷入了疯狂的混战。
无论是天心宗徒还是“猎”字营,在那场大洪水中都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二的兵力,没有时间休整,只匆匆整合便拉上战场,虽也勉强排成阵势,两军甫一交锋,缺乏磨合训练的阵型登时混乱,不一刻两军便混杂一处,再无力保持阵型,只能以最原始的本能混战。
陆拾麻木地挥着刀。刀锋之下,鲜血飞溅,滴落在黄泥之上,让这染血的土地更加泥泞。泥泞和鲜血又混杂着溅起,粘在铁甲上,太阳一晒,立即干涸。
这是一场野兽般的战争,没有谋略,胸中只有热血;不能退却,失败只有死亡。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着野兽般的精光,那是仇恨、恐惧、悲哀、狂热,还有那听天由命的麻木,这几项奇隆的感情混合在一起,便成了,疯狂。
杀戮,杀死敌人;报仇,为亲报仇;神佑,明王庇佑…”
刀锋所向,一视同仁。无论是百战铁血的“猎”字营甲士,还是无惧死亡的天心宗徒,当被敌人的刀锋砍人身体的时候,都毫无差别地倒下、死亡。
尸体在一具具增多,刀锋已经卷刃。
但没有一人后退。
被那一场洪水激发出血勇的战士,无论身边的人如何死亡,他们的仇恨都支撑着他们,只拼命挥刀,直到死亡。
决不后退!
对面是魔鬼!
必须消灭他们!
封州城是我们的!
这一场厮杀的惨烈,让久经沙场的田狩疆都难以正视。
谢泽满身浴血,长剑青光连闪,不一刻便从战场上杀回后营田狩疆身边:“将军,前方快撑不住了!还不上后备队?”
田狩疆却不急,只道: “看来果然惨烈,你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谢泽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韦若那家伙居然没死,被他偷袭,不过他也不好受。快啊,我们快撑不住了!”
田狩疆苦笑: “你看看身后,哪里还有后备队?战事一开始,我们所有的兵力就已经全部压上去了。”
谢泽猛地抬头,看向那空旷的原野。
田狩疆摇头:“看来的确不是谁都能做东君的。谢少侠啊,这一仗我们已经败了。”
身边新晋副将田信急急禀报道“赶紧鸣金撤兵吧。将军,请您上马先撤。”
田狩疆苦笑:“这种情形怎能撤兵?撤兵就等于亮出后背让他们屠戮。”
谢泽颓然倒在地上,看着山坡下血腥的厮杀: “只要再有一万人,我们一定能赢。他们也是强弩之末了。”
田狩疆点头:“可惜没有了。谢少侠,这一场我们赌输了。周围数郡已无可用之兵,叶相就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调军来救我们。我们这仗输得彻底。”
谢泽不语,田狩疆突然大笑“虽然输得彻底,但输得高兴。咱们虽然败了,但也决不让那天心贼好受。众将,我们已没必要在这做什么指挥了,我们的兄弟在下面,拔出你们的刀。‘猎’字营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逃走的将军。跟我来!”
田狩疆刚一抬脚,谢泽突然跃起,一把拉住这走投无路的将军:“等等,你看!”
陆拾也知道自己就要败了。
虽然身处战场,看不见整个大局。但他的刀锋越来越滞涩,他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他们的战线在一步步后退。
刀锋三卷,挥刀的手已经麻木,身上的伤痕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
看清多少来势也没有用,陆拾已经没有力气躲开袭来的刀枪,现在每次只能勉强避开要害。
要败了。
要死了。
再也没人能救自己。
自己马上就会倒下。
或许是被人一刀斩去头颅,或许是被人一枪刺穿心脏。那一刻自己会拼命抓住那把收割自己生命的凶器吧,让那杀死自己的敌人也无法挣脱,再被自己的同伴砍杀……
自己的尸体会跌落在这泥泞中,或许还会抽搐挣扎,或许会被所有人践踏如尘……
这究竟是为什么?这样的厮杀,这样的仇恨,这样的灾劫,究竟是如何而来,又为何会一路延续下去?
突然,他的手脚慢了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无所见,无所闻,似乎这厮杀的沙场没有任何变化。
但所有人仍是不由自主放慢了动作。
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压力。
仿佛蓝天整个都压低了,沉沉压在所有人的头顶,那近在咫尺的太阳炽热得让所有人从内至外地躁动。
陆拾只觉得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但似乎心底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在喊着。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他们来了!
他不知道,那是杀气,真正的百战精兵浴血奋战凝成的杀气,那让所有人警醒、所有人惊惧的无敌杀气。
大地震动。
田狩疆整个人似乎都愣住了: “居然是他们来了!”
轰隆隆的声音一瞬间震荡了所有人的耳膜。在那方寸之地厮杀浴血,还活着的数万人,无论是训练有素的“猎”字营,还是狂热无惧的天心宗徒,都不禁扭头朝右看去。
一面青色旗帜远远飘扬。
铁骑奔驰。高大如同异兽的铁甲骏马,和马上那浑身青色甲胄、长刀如林的铁血骑士。这泥泞的平原完全无法阻滞那高大骏马的脚步。只一瞬间,那方才还只隐约可见的骑兵已冲入了沙场,如同当日洪水撞击城墙,重重撞在天心宗的后翼。
崩溃。
仿佛一条青龙肆虐在这黄浊的平原。天心宗近五万人组成的坚实阵势就在这区区不过千人骑兵的冲击下,瞬间撕裂。
如同脆弱的瓷器被刀锋撞击,陆拾几乎能听到那代表着毁灭和杀戮的脆裂声。
一瞬间,形势逆转。
“猎”字营战士齐声欢呼,天心宗教徒却瞬间失去了全部勇气,四散奔逃。
因为他们都认出了那天军一般的铁骑。
东君遗泽,铁骑无敌,威震北疆的宁北青城军!
这东君打造,被称作有史以来最恐怖最强大的军队,肆虐北疆,灭西泽,败九戎,让域外异族闻声儿不敢啼,开疆扩土,甚至在东君已死,朝廷束手,无援无助的现在,仍在九戎环视下扼守宁北孤城,在神州子民心内如天军般的神奇军队。
田狩疆愣愣看着那本决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北疆铁骑,只怀疑是否在梦中。
谢泽喃喃道: “叶相竟然请动了青城军?怎么可能,他们怎肯介入中原纷争,又怎可能穿越千里,突然出现在这里?”
田狩疆苦笑: “现在我是服了,叶相还有什么做不到?他甚至已经预料到了我们的出战甚至我们的败退吧。国之柱石,果然只能是叶相。”终章杀器。
满目疮痍。
倒塌的城墙,损毁的城门,满地鲜红血液和浑浊的黄土混合成的泥土。
谢泽靠在城墙上,无聊地看着城下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兵丁: “难得这么一场大难之后,你们还干得如此起劲。”
陆拾面朝城外,道: “叶相即将进城,他们一想到能看到叶相,都激动了吧:”
谢泽也扒住城头朝外看去: “你不激动么?叶相名满天下,勋业无双,名声直追当年东君,之前又请来青城援军救了你们的性命,你不想看看这老英雄么?”
陆拾点头道: “我应该也是想见到他的吧。不过这几天我总党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想不出来,所以心神不宁。”
谢泽颇感兴趣道: “什么事呢?说出来也许就能想到了。”
陆拾挠挠头:“那日我们攻入城里,搜寻之下竟然发现了于恒。”
谢泽感兴趣道:“于恒?假扮何引初的那个天心宗贼人。他居然没死?”
陆拾道:“他应该是当日被关在城里,侥幸未死,被天心宗的人救下了。没想到天心宗大军一溃千里,竟是无暇他顾,结果因为他武功已废手脚无力,又落入了我们手里。当日我看到他,突然就觉得不妥,似乎以前就有过一些事情不妥,但我又想不出来。”
谢泽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于恒说天心宗正筹划刺杀叶相,而且用的是冰心诀这样的邪门功法,我们感到不安也是正常。说起来我一直对一件事很好奇,你说那换脸术固然天衣无缝,但那于恒怎能将何引初扮得毫无破绽,连每日相见的同泽乃至精明如田狩疆都没有发觉?”
陆拾点头:“他用的武功,也是何将军的么?”
谢泽道: “那倒没什么,天心宗的天心道法本就以心为主,只要有心,模仿各家武功个八九不离十也不是难事。哎,你把当日陆天夫跟你说过的话再详细跟我说一遍,不要遗漏。”
陆拾挠挠头: “我都不知道哪些是陆大夫跟我说的,哪些是当日你骗我的了。”
谢泽哈哈大笑。
日落西山,一乘软轿抬着一位老人,进了封州城。
老人已很苍老,须发苍然,目光矍铄闪闪如电,面目却甚是柔和,斜倚在软轿内,竞似行动不便。
田狩疆早率众将在城门口迎接,躬身道: “抚远将军田狩疆率部下恭迎相爷。”
这老人正是当今朝廷的中流砥柱,以一人之力抵抗千万天心贼之乱的勋臣,叶渊停。老人却也不下轿,微微摆手,示意无需多礼,柔声道:“田将军和‘猎’字营诸位苦守封州城一年,又于贼子疯狂决堤之际当机立断,夺回封州城,可称奇功。叶某已飞书入朝,将军奇功,必有厚报。”
田狩疆面无喜色,只躬身道:“多谢叶相美意。只是天心贼子丧心病狂,我封州城百万百姓何辜,田某一思及此,便觉怆然。此番奇祸,也是末将未能善守之故,只觉愧对百姓,实不敢领封赏。”
叶渊停也觉怆然,左手轻拍轿子: “此番虽是苍生大难,但乃天心贼逆天暴行,与将军无关。我们进府再说吧。”
田狩疆点头应是,正要再启程,一青衣武将疾步走上,对叶相浅施一礼:“相爷,您与青城的约定我已完成,就此告辞。”
叶渊停点头: “渊停代中原万民谢过将军了。不过还请将军回去为我带一言,天心之乱祸及天下,归根结底,实与东君青城难脱关系。请将军再三思,若能以慈悲之念,助我消弭这场大乱,实乃功德无量。”
那青衣将军点头表示听到,不发一言,上马,一千铁骑就此扬尘而去。
将军府内,大排筵席,却无人下箸,一片肃杀。
叶渊停坐在首席,身后立着两名侍卫,目光一闪道:“你说的那个于恒,可带来此地?”
田狩疆点头吩咐下去,不一刻,两名卫士拖着重新落入“猎”字营手里的于恒,扔到地上。
田狩疆朝左右看看。方才他已悄悄将于恒所说的情报告诉了叶渊停,虽然不知道这老人做了什么安排,不过他相信此刻老人身边的人肯定都已有了防备。
大水入城,于恒经历生死一劫,被天心宗救回,旋又重被抓获,几番折腾之下,本就狼狈不堪的俘虏已经满脸麻木之色。
田狩疆扬声问道:“于恒,你之前说有人潜入相爷身边,你现在可以指认一番。只要你指得对,我便饶你一条命。”同时目光打量叶相身边的侍卫,却是看不出一人有恐慌害怕的神色。
于恒颤巍巍站起,呆滞的目光慢慢环绕过屋内众人.开口道:“是……”只出口一个字,胸口骤然飙出一股鲜血,轰然倒地。
事起突然,田狩疆大吃一惊。屋内高手环绕,除了自己和谢泽,还有相爷以及相爷带来的诸多高手,在这样的阵容下,那于恒竟然是无声无息地被人灭了口,而自己竟是连敌人从哪里来、用的什么暗器都没看清,这敌人的武功当真深不可测。
叶渊停一愣:“这……”
异变陡生。
站在叶渊停身后一名抱着酒的小厮突然从酒坛中抽出一柄长剑,直直刺向叶渊停的后背。
那酒坛不过半尺高矮,那小厮竟抽出一柄三尺长的细剑,剑光闪烁,叶渊停身后两名侍卫根本不及反应,已被那剑光震开。
原来那刺客并没有潜伏在叶渊停身边,反而一直潜伏在将军府。
剑光之强,田狩疆只觉如烈日刺目。那剑之快,远超他之前所见的任何一人。难道这就是所谓“一呼吸间天下无敌”的冰心诀?
剑光凛冽,却突然一顿。
那剑光就此停顿在叶渊停身后半寸之内,竟如撞上封州城墙一般,再难寸进。
叶渊停头也不回,只开口叱道: “唵!”
那小厮惨呼一声,倒飞而出。
叶渊停身子未动,已将这蓄谋已久的刺客击败。
眼见刺客落败,田狩疆长出一口气。那于恒果然是大吹法螺,什么冰心诀,刺客的武功的确绝顶,若是之前突然出手刺杀自己,怕自己也有危险,但靠这武功去刺杀东君之后第一人的叶相,就只能说是不自量力了。
心下方安,突觉眼前一亮,刺目欲盲,竟是剑光又起。
这剑光却是来自方才那被震飞的侍卫之一。
剑光方起,色如血红,在那一片血光之中竟隐隐带着血腥味。
田狩疆惊见这比方才那刻还要酷烈邪异的一剑,竟是朝自己刺来,虽惊不乱,长刀出鞘。
那剑实在邪异,田狩疆再不敢托大用拳头硬接,长刀迎上,心知这一剑自己未必接得下,同时飞退,只求得一丝喘息。
眼见刀剑相交,那血色剑势突然一转,刺向一边的谢泽。
本来异变陡生,谢泽拔剑便欲冲向首座,却不料那小厮瞬间败亡,这边却是更强的一剑袭向田狩疆。当即青光一闪,转向田狩疆,意图帮他先挡一阵,不料事变突然,那剑光竞朝自己而来。
眼见那剑光闪耀,血色中竟隐隐能听到冤魂哭泣之声。谢泽目光如炬、六感惑心,本是他游剑江湖的一大倚仗,谁料这剑法竟似专为克制自己而出。他听得哭声,心神一荡,竟是瞬间失神。
青红两色剑光一交,红光愈盛,青光却因主人失神而一敛。此消彼长之下,红色剑势更显酷烈,谢泽几乎被一剑刺中,也多亏他及时收敛心神,一躲之下才逃过一劫。
红光更盛,青光几乎难以支撑,谢泽正觉恐慌,突觉压力一消,那红光嘶鸣着转向,朝身后卷去。
红光一定,停在那老人身前。
叶渊停一招击败那小厮刺客,便见谢泽险象环生,当即飞身离座,干钧一发之际引走了那侍卫的红色长剑。
却见叶渊停飞身离座落地,那红色长剑转而攻来,叶渊停左手伸出,拇指食指无名指搓成锥状,正抵在那剑光处。
那邪异的红光竟在那三指半寸之前停住,呜呜作响,仿佛哀鸣。
叶渊停再叱一声:“诃!”
红剑寸寸断裂,那侍卫颓然倒地。
叶渊停神功一出,两名刺客瞬间落败,田狩疆心内暗暗惊惧佩报,正要开口,突听叶渊停一声闷哼,身子飞起,同时鲜血喷出。
地上,方才那“死了”的于恒如闪电般飞起,几乎看不清他的影子,人已经追上了倒飞的叶渊停。
邪身形之快,用闪电都不足以形容,竟似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极限!
田狩疆和谢泽同时想起一人,却来不及惊呼出声。
不动明王!
田狩疆方才急于救人,一时不察竟未发觉,真正的大敌来自身后。那假的何引初他之前也见过,方才见面容没错,却不料竟是叶相一生的大敌不动明王假扮的。
朝廷之叶渊停,正如天心宗之不动明王,这场天心之乱实际上就是这二入的猎场而已。叶渊停想杀不动明王,不动明王自然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杀了这叶渊停。但谁也没料到,那不动明王如此神通广大,竟然亲自出现在将军府,一击得手。
叶渊停的护体神罡本已诸邪难侵,却仍是禁不住不动明王以逸待劳的一招明王印法。这回不仅内息大乱,更被这邪异内力引发了当年的旧伤,当即受了重伤。他不敢回身强攻,借着这一击之力,倒飞而出。
不动明王却是趁势飞身追袭,速度竟比叶渊停还要快上几分。谢泽和田狩疆此刻方才反应过来,急急刀剑齐出追去,却怎及得上那两位绝顶高手的速度。
叶渊停和不动明王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叶渊停却被那不动明王先遣两名高手不要命的刺杀吸引心神,被袭受伤,眼见不动明王再来,心内一阵惶然。
在这一刻,这老人仿佛回到了昔日与东君对垒的一瞬,也如那时一样,脑袋里泛起一种奇妙的情绪。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么?
这一刻,叶渊停落地回身,竭力回击;不动明王追蹑而至,双手结三劫火焰印,一击而下;谢泽和田狩疆一前一后追至,却还离得老远。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血花四溅。
如在夜空中开了一朵无声的烟花,半空中的不动明王双腿齐膝而断!
然后,所有人才听到琴鸣般的一声响。
“铮!”
整座封州城都听到了这一声。
仿佛整座封州城都随着这一声跳动了一下。
陆拾呆呆握住手中的机簧。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
甚至连叶渊停都顿了一顿。
顿这一顿便够了。
人影一闪,不动明王已倒飞而出。
这速度虽然不及之前那种神魔般的速度,但比之谢泽或是田狩疆仍是要快得多。
叶渊停刚要追击,那人影已停住。
顶着于恒或者说何引初的一张脸的不动明王跌坐在地上,鲜血染红了那刚刚粉刷过的石地,左手高高举起,却是抓着无力反抗的江南游侠谢泽。
不动明王怪笑道: “叶老儿你别过来,不然你儿子就没命了。”
儿子?田狩疆大吃一惊。
叶渊停止住脚步:“不动明王,久违了。”
不动明王抓着谢泽,脸上已不再是之前那面无表情的模样,满脸扭曲,不知是在哭还是笑:“好个谢泽!好个谢离尘!不对,叶离尘!这便是李惟七造出的终极武器吧?”
谢泽满脸骄傲之色:“不错,这便是‘器’。李惟七说它能对抗武道至尊,你今天信否?”
不动明王转头看向陆拾,陆拾兀自抱着那机簧。方才他觑准机会射出,不料一击奏效,竟是让那不世枭雄断了腿。
不动明王的武功本与叶渊停差不多,但他所练的不动明王咒法有一项特殊法门,能让他将内力无限集中。一拳击出,一般人拳头上凝聚的功力能有二成已经算是不错了,因为大部分真气都环绕在身体内,要防护,要准备眺起,但不动明王咒可以让他将全身九成九的功力凝聚在攻击所在。
所以方才偷袭,他凝聚了全身功力的拳头轻松突破了叶渊停的护身罡气,而在追击时,他全身功力凝在腿上也让他速度快过叶渊停。
但这砷功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在追上叶渊停、全身功力凝入明王印时,他的真气流转,身体已是毫无防备,却是露出了大大的破绽.
但他的速度太快,没有人能感觉到那破绽,即使被人发现,他也足以在敌人攻击之前,将真气流转回去御敌。
但他没想到,世上有陆拾这样的超强动态目光,有“器”这样的极致神兵。
不动明王点头道:“你找了个合适的使用者,不错。可惜,达器只能用一次吧?从此世上再无绝世武器了。”
谢泽哈哈笑道: “李惟七说过,一击之后杀气已泄,这便不再是绝世武器,只是一件普通暗器了。不过他一击杀了你这魔王,也算毁得其所了:”他被不动明王抓在手里,竟然毫无畏惧,仿佛生怕惹不怒这魔王一般。
不动明王双腿已断,盘膝坐在地上,忽地转头看向叶渊停: “用你儿子的命,换我的命。”
叶渊停冷冷看着这一生的大敌: “你觉得我可能答应么?尘儿莫怕,你—命能换这魔王一命,天下苍生有福。”
不动明王“嘿嘿”一笑,突然右手伸出,如钩般刺入自己双目:“现在用你儿子的命换一个无腿无目的残废,够本了吧?叶渊停,我发誓,离开此地就此找个地方等死,你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出江湖。”
这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田狩疆大惊: “这……”
叶渊停冷冷看着他半晌,道: “果然是枭雄本色。好,你放下我儿子,自己去吧。”
不动明王双目鲜血淋漓,却似感觉不到痛苦一般,闻言将谢泽扔在地上,开口道:“我的名字就是何引初。诸位,告辞。”说着双手按地,飞身而出。
没有叶渊停发话,谁也没有动作,任由他去了。
尾声 下一年再见
叶渊停在封州城停留了三天,便离去了。
那一场足以让天下震动的刺杀已传遍四方,天心宗先在封州城大败,又失去军事上的第一领袖,登时元气大伤,天下平定可期。
天气已渐渐转热。
谢泽,不对,应该叫叶离尘,在那场厮杀中受的伤也已养得差不多了。封州城暂无大事,他即将转回江南,很多事需要他去交代。此番他身为叶相独子的身份曝光,江湖声望却是又高了几分。
城墙外,牵马的叶离尘看着那青衣独立的少年,不禁微笑: “从那日起你就没来找过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送我呢。陆拾,听说你离开军队了?”
那少年陆拾短短几个月已经长高了不少,几乎和叶离尘一样高了,闻言点头道: “大乱将平,封州城预期不会再有战事了。田将军上表要求让我们能卸甲归田,第一批有万人离军,我年纪小,第一批便可以离开了。”
叶离尘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陆拾低头: “我已找了个商队里打杂的活,或许跟他们去西北一趟。”
叶离尘叹息道: “其实以你的资质,可以有更好的路走,不过我看你是有心结。你大概有话要问我的吧?”
陆拾沉默半晌,道: “那不动明王,还有何引初,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离尘点头道:“你可记得,陆天夫跟你说过,他去年曾经在岭南过年?如此就奇怪了,那于恒交代他是去年新年时候做的换睑术。这说明他在说谎。更何况,正如你我所说,那易容术再怎么天衣无缝,又怎能骗过朝夕相处的田狩疆?”
陆拾纳闷道:“所以呢?”
“所以其实何引初从来没有被换过。他从头到尾都是何引初,不是于恒。也就是说,这许多年跟着田狩疆的同,一直都是天心宗的卧底。
“如此就还有个问题,既然他不是中途调换的,为什么会被我们用变脸术诈出来呢?而且五铢使带陆天夫来,这就说明他肯定是做过变脸术的,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现在一切明白了,就是他的确做过变脸术,而且也是由于恒变成何引初,但这个变脸是三年前做的,他不是为了替换何引初,而是为了把自己的容貌变得像某人,方便随时替换。
“何引初的脸,其实就是不动明王的脸。大概不动明王早就设计了要刺杀叶……我父亲,所以派出卧底之前,将他的脸换成了自己脸的模样。
“这一次他几乎成功了,若不是靠你。”
陆拾脸色又是一红,道:“不是靠我,是靠你,还有那个‘器’。你当时是对此产生怀疑,所以才安排我站在大厅,并把那个器给了我?”
叶离尘点头: “总之一切都是运气而已。其实你不是要问这个吧?我当你是兄弟,你有什么想问的,也不用犹疑。”
陆拾沉默片刻,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我便问了。那个‘器’其实一直在你身上?”
叶离尘点头: “李惟七其实是我的忘年交,他制成那武器之后,便已经交给了我。”
陆拾道:“所以,你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图纸不是绝世武器的图纸?”
叶离尘沉默了半晌: “是的。你果然是在怀疑这件事。”
陆拾的声音犹豫:“我很笨。但是这些天我突然一遍遍回想当时的情形,回想你当时做的分析。我突然,突然有一个想法,我不知道……”
叶离尘道:“你怀疑那图纸不是武器设计图,其实是天河的河道图录?”
陆拾沉默不语。
叶离尘点头道:“其实你这个怀疑我也有。为了区区一张图纸,竟然邀约了各大势力的少年才俊同来封州城,这事本身就透着奇怪。若说这是天河的河道图,那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打开天河堤坝,让天河的大水消灭敌人,天心宗想得到,我们没道理想不到,财神联盟更是可以想得到。我不知道财神联盟究竟出于什么考虑,假如他们想要实行开河的计划,肯定也会想到这会让百万百姓受灾。这样大的责任,他们自然不想自己担。”
陆拾点头: “所以他们让你们把图纸送来封州城。这样一旦将来事发追责,天下各大势力就会发现这地图是他们的人送来的,也脱不了干系。”
叶离尘点头: “其实这图纸并非机密,但经我们这么一送,我们就别想再脱离关系了。也许对财神联盟来说,把我们拉下水比这大水更重要。”
陆拾突然失控,喝道: “那究竟是谁干的?是谁掘开天河堤坝的,是天心宗还是我们‘猎’字营?你告诉我!”
叶离尘摇头: “我也不知道。不论是谁干的,一定是极机密的所为,不会留下证据的。但无论如何你要知道,这是荼毒天下的行为,无论谁干的自己都不会承认。我不知道,也查不出来。即使是田狩疆做的,朝廷和我父亲也不会因此责罚他,因为朝廷根本不会承认自己的人如此做过,你明白么?天心宗那边也一样。”
陆拾摇头道: “我……我……”
叶离尘道: “你还想问我,在天河大水之前,我是否知道那图纸是天河水道的图纸吧。”
陆拾抬头,看向这个自己之前无比崇敬的大哥: “你不知道吧?”
叶离尘叹了口气: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但你能相信么?你现在其实在怀疑一切吧。不如你跟我走,我介绍一位名师给你,你会走上一条更辉煌的道路,到时候你再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陆拾苦思半响,突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叶离尘有些意外: “为什么?”
陆拾从怀中摸出那“器”,递给叶离尘:“那日我拿着它,看着那在我眼中如神魔一般的战斗,然后我看到了机会,按下机簧,瞬间改变了战局。
“我感受到了,那就是力量,足以改变他人人生,甚至可以改变天下大势、改变一切的力量。虽然那是假的,是借这机簧而来的。但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了它。然后我很害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害怕这力量。我发现我一击可以杀死明王,也可以杀死你父亲,也可以杀掉任何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要杀了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手,也不知道大家究竟在为何争斗。
“这样软弱的我,我很怕,这样的我或许暂时并不应该去找寻力量。我要先走走看看,认识我自己。
“谢……叶兄,再见吧,有一日或许我们会重逢。”
火光,鲜血,惨叫。
陆拾骤然从梦中惊醒。
杀戮毫无征兆,一瞬间降落在这毫无防备的商队上。
陆拾跳出马车,四周已是火光冲天,货物四散,已看不到一个熟人。
毫不犹豫,陆拾跳下,随手捡起一把长刀,赤足朝山坡外逃去。
一命黑甲骑士高高跃过,没看到这个矮小的少年,手中长刀映着火光,朝前面一名奔逃的商人砍下。
我该逃。
他们没看到我,我能逃走。
这些商人不过是半路搭伴的,跟我没关系。
我该逃。
不要多事。
这是天心宗的逃兵,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该逃。
陆拾一边咒骂自已,一边挥舞着长刀迎在那商人之前。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就这样逃走,骗了天下人也骗不了自己。骑士狞笑,长刀加速,要将这不知死活的小子砍成两段。陆拾刀迎上,却只轻轻一挑,军刀沿着骑士的长刀向里滑去,瞬间切入骑士的腰。
骑士轰然倒地。
陆拾不及回头,突觉背后一阵刺痛,身后一名骑士悄无声息地纵马而至,刀斩在他的背上。
陆拾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骑士狞笑着举刀便要斩下。
破空声起。
骑士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胸前已中了一支羽箭,倒地而殁。
陆拾睁开眼睛,惊觉自己正躺在一辆轰隆隆前行的大车车厢上。
这是哪?
我被人抓走了么?
他们抓人做什么?做苦力么?
不对,如果是被抓了为什么没有被捆起来?
陆拾只觉背后一阵疼痛,这才惊觉自己赤裸着上身,缠着厚厚的绷带。
这是哪?
陆拾抬头看去,忽然一惊。
在那车顶装饰的繁复花纹中,他看到一个小小的篆字: “名”。名?
难道是……
一个清脆如黄鹂的女声从外面传来: “小六十,你醒了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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