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
文/乱清平 图/桀桀
壹
和迁是个矮穷矬,这一点,鉴城的男女老少都知道。
其实乍一看,和迁并不算太矮。他个子中等,在这样一个南地小城里算不得稀奇。然而他总是缩着肩塌着背,猥琐得像只有贼心没贼胆的黄鼠狼,渺小得好像谁跟他擦肩而过,低着头都能数出他头顶的旋儿来。
其实和迁也不穷。说起来,他家的和威镖局在江汉一带,名声倒还是响当当、硬邦邦的,摔在地上能砸出个坑来。然而和迁横过来竖过去都看不出和总镖头独生子的少爷范儿来,上街买菜还要捡捡地上的菜叶,浑身每一处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穷酸味儿。
其实和迁也并不丑。五官没长歪,眉眼还周正,对一个武二代来说,讨媳妇跑江湖都够用了。可是放在和迁身上,他只消站在墙边上搓搓手,朝你笑一笑,接下来几天,你的眼睛就会一直红肿不消,迎风流泪,怎么揉也揉不干净。所以鉴城里有了个充满地方特色的民俗:要是看到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就跺跺脚,说一句“眼睛里进和迁啦”,晦气就不会找上门。据说,百试百灵。
所以,和迁是个矮穷矬,这当真不是贬损他,鉴城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这是句地地道道的大实话。
甚至包括和迁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和迁总觉得,自己打生下来起就是个悲剧。一岁娘跟人跑了,三岁被爹爹的仇家捉去,救回来成了个结巴,五岁老爹揪着他练武,才发现他天生经脉堵塞学不了内家功夫,是半个武学残废。文不成武不就浑浑噩噩到了十好几岁,大哥醉酒比武被人失手杀了,这继承和威镖局响当当、硬邦邦名号的担子,“哐啷”一声砸到了他的头上。
除了悲愤交加、满城逮和迁练武的和老爹,全鉴城都等着看镖局的好戏。为什么?因为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不分出身,无论贵贱,行走坐卧都透着一股懦弱劲儿,嬉笑怒骂,都带着股猥琐味儿,好像他们脑门上天生刻着“一事无成”,胸膛上烙着“愚不可及”,屁股上印着“酒囊饭袋”一样。
因为连和迁他自己都承认,他,就是个矮穷矬。
作为一个矮穷矬,即使相当卑微,和迁也有他的喜好和想望。比如他最喜欢吃南门桥头胡大爷卖的猪下水,每天还总要熬到打烊时分,用剩下最惹人嫌的部分,熬得稀烂、浓得发臭的最后一碗。再比如他在鉴城里最好的兄弟,是打更的老陈头在屋后捡的、七岁了还不会说话的傻儿。而和迁最喜欢做的事呢,就是和陈家傻子一起蹲在菜市口的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
又比如十五年前,和老爹问他将来想做啥,五岁的小结巴舌头打着结,说想每天都能睡到日上三竿。十五年后,和老爹问他想做啥,已将近弱冠的矮穷矬回答说想每天都能睡到日上三竿,还红着脸犹犹豫豫地补充,要是能抱着翠儿一起就更好了。
和老爹以为儿子开了窍,老怀大慰,派人去打听翠儿是哪家的姑娘。一众镖师把鉴城翻了个底朝天,才发现翠儿是豆腐西施李寡妇——家养的那条大黄狗。
和老爹被气得差点咯出一口血,抄起剑鞘追着儿子打。和迁呢,哭也哭了,错也认了,一转头,还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矮穷矬。
练武习文,比得上一碗浓香浓香的猪大肠吗?人情世故,比得上一窝蚂蚁搬家有趣吗?家业钱财,比得上翠儿温顺讨喜吗?
所以,和迁一如既往地矮穷矬着,矮得踏实,穷得心安,矬得自得其乐。直到和靖夷来到家里的那一天。
贰
和靖夷来到和迁家里的那一天,天气很好。那是个暮春的傍晚,酉时刚过,天上没什么云,日头斜挂着,好像钉子没钉牢,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掉下去。所以日光仿佛是白黄白黄,又带着一点羞赧的红。和迁正坐在自家镖局的院子里发呆,想着翠儿的毛在这样的光下会是个什么样子,并且盘算着要不要亲自去看看,顺便蹭一块豆腐西施卖剩下的卤水点豆腐。
这时候院门开了,和靖夷跟着和老爹走了进来。
和靖夷穿着一袭白袍。就是那种让人一看就想到落难公子、罹难少侠、忧郁书生……那样旧旧的白。日光下,泛着些微的黄,这黄与翠儿的一身杂毛不一样,黄得含蓄而潇洒,仿佛将露未露地藏着某些无言的话,“我胸有丘壑”、“我怀才不遇”、“我能成大器”,又或是“快把你女儿嫁给我吧”。
和老爹是必定读出了这些话的,所以他睑上挂着和迁从未见过的慈祥笑容,请和靖夷进门来。可惜和家没有女儿,这白袍的落拓公子便也只能屈就,谦恭地行了一礼,微笑着走进院里来。
和靖夷个头不太高,可身形瘦削,裹在略嫌宽大的白袍下,远看去好似一杆劲节修竹。走近两步便依稀能看到他白袍上几处同色的补丁,整洁而寒酸。然而他举手投足之间却仿佛有龙戏浅滩般的富贵气。和靖夷长得也并不怎么好看。总结来说,不过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眼睛两条腿,却自有种潇洒落拓,笑起来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和迁傻呆呆地看着来人,那蠢样和老爹平日里也看得惯了,如今有了对照,高下立判,和老爹心里便不由得又腾起一股无名火来。
和老爹名讳上敢下当,人如其名,生得一副虎背熊腰的魁梧身板,当下便大步朝儿子走过去,揪着耳朵把和迁鸡崽般拎了起来,往前一推:“傻愣着做什么,叫堂兄!”
和迁朝前踉跄了一步,傻傻地“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叫:“堂兄。”
和靖夷仿若没看到和迁的蠢样一般,风度翩翩地一拱手,笑道:“这位便是堂弟吧。靖夷久居乡里,常闻叔父有一子,如今得见,方知人言非虚。”
和老爹用脚趾也能猜到人言定不是什么好话,便大手一挥,往自己儿子后脑上来了重重的一巴掌,讪笑道:“迁儿,这是靖夷。靖夷他爹是我老家的族兄,我唤一声堂兄的,你便也要唤靖夷一声堂兄。靖夷此后便要住在咱家,你从前怎么待你大哥,如今便要怎么待靖夷。他虽只长你数月,却比你这窝囊小子不知长进多少,你要处处学着靖夷行事。”
和靖夷笑了。这一笑并不如何得意,也不是那种太过谦逊显得虚伪的笑,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他徐徐道:“叔父此言折煞小子,也未免委屈了堂弟。小子远在乡里,便听闻堂弟纯孝敦良。临行之前,家父还嘱我多仿堂弟为人才是。”
和老爹纵是牛皮做的脸,也不由得红了那么一红。自家儿子是鉴城里远近闻名的笑柄,话赶着话,传回老家去,又能有什么好声名。然而这和靖夷却极会说话,“纯孝敦良”四个字安到和迁身上,一时倒也找不出错处,说起来可是好听极了。
和迁在一旁听得分明,却不知老爹族兄的儿子怎么就成了自己堂兄。他倒是知道有位远房族兄要来投靠老爹,浑没放在心上,却不知老家那穷旮旯里,竟能长出这么个标致人物来。
和迁脑子并不蠢笨,只是因为幼时落下了结巴的毛病,又自认矮穷矬集于一身,天生最怕待人接物,越怕便越做不来,以至于一与生人说话便木讷畏缩,倒好像与他那好弟弟陈家傻儿一般蠢笨。他讷讷地听着老爹与这位堂兄说话,眼神仿佛是涣散的,却其实在细细打量和靖夷。这一看,便从和靖夷的眉目里看出几分和家人眼细脸狭的模样来,再一看,仿佛与自己也有几分相似,当真是有血缘的兄弟面相。
和迁便更觉畏缩起来。他缩起手脚.想尽力离这位堂兄远一点,仿佛和靖夷邪旧衫上昏黄的反光,靠近一点就能把他晒化,融成个没有面目、小小的泥人一样。这模样自然又惹来了和老爹的一巴掌:“缩头缩脑的像什么样子,不知礼数!快带你堂哥去厢房!”
“哦……”和迁应了一声,朝和靖夷努了努嘴,便转头往厢房去了,两肩还一高一低,有点驼背。
和老爹看着和迁那怂样儿,便要发作,和靖夷却抢着道:“叔父,靖夷旅途劳顿,便先去住处安置行囊,望叔父见谅。”
和老爹看看这礼数周到的晚辈,又看看自家儿子的背影,胸中竟掬出一把老泪来,哽在心头,…时说不出话,便只得挥了挥手。和靖夷又行了一礼,这才快步跟上和迁,一路无话。
和迁把和靖夷带到了厢房,便立刻退开一步,好像离他近一点就会染上什么瘟疫一般。和靖夷却不介意,又行一礼:“有劳堂弟了。”
“没、没什么。”和迁左右看看,见无人能替他应答,便只好哑着嗓子,结结巴巴地回话,想起老父的怒容,还不忘加一句,“堂、堂哥。”
和靖夷又露出一个微笑:“我常年于乡里耕读,恐怕行止鄙陋粗俗,今后还请堂弟多多照拂。”
鄙陋粗俗?和迁只觉得这位堂兄身上的光芒更加晃眼,便只是讷讷地点头,推开厢房的门,慌张道:“堂、堂兄请、请进,我、我先走了。”
说着,和迁逃也似的扭头就跑,直跑到镖局副厅,才停下步子回头张望。他犹自扶墙喘气,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不知怎么的,心中咚咚作响,竞好像做了贼一般害怕,“嗖”地一下躲在了廊柱后头。
人声渐渐近了,和迁在廊柱后偷瞄,却是和老爹手下的两个镖师,不知名字,却挺眼熟的。那一个短打戴刀的正与另一个袖口扎紧的口沫横飞地说着:“……你可见了那个总镖头的远房侄儿?”
“见了的,当真一表人才。”
“那是,说是耕读传家,有秀才功名的。那气度,跟当年的大少爷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啊。”
“可小少爷……唉,和威镖局这老字号,大概是要砸在那窝囊废手里喽!”
“我说,总镖头这次把这个远房侄儿接来,不会是……”
“那不会。一个秀才,再能干,不会武,怎能扛起一个镖局来。”
“也是,唉,我倒希望……”
那两个镖师渐行渐远了。和迁默默地听着,又默默地从廊柱后走了出来。他走到院中,看了看天,日头早已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弯月牙,咧着嘴冲他直乐。
和迁摸了摸脑袋,回屋睡觉去了。
叁
来了个堂哥也改变不了什么。日子总归是由懒觉、蚂蚁.陈家傻子、翠儿,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猪下水堆砌起来的,无从改变,也不需改变。和迁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几日过后,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往日里和老爹也没少逼着和迁习文练武,只不过和迁实在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仅存的一点可怜天资似乎都用在了躲藏上。久而久之,和老爹便也只能作罢。如今和靖夷一来,和老爹却好像又忽被激起士气卷土重来,押着和迁,叫他天天行走坐卧、起居饮食都与和靖夷一道。
和靖夷卯时起床,和迁便也得卯时起床;和靖夷白日读书,和迁便也得跟着读书;和靖夷晚间扎马,和迁便也得跟着扎马。最可怕的是,和靖夷信佛,一日两餐,过午不食,和迁便也得跟着过午不食。
和迁只觉得十分苦恼。他挨得了打,忍得了骂,受得了嘲讽冷眼,却不知怎么的,每当他想溜号,和靖夷只消微微一笑,他便觉得浑身冷汗如雨,寸步不能挪移。而每与和靖夷多呆一刻,和迁便又会新发掘出一点自己的无用来。
和靖夷胸有丘壑,腹有墨水,于内克己,于外修德。他读书过目不忘,作文文不加点,待人温文有礼,行事礼数周到。短短几天,外到和威镖局的每一个镖师趟子手,内到和家自个儿的佣人,提起和靖夷,没一个不赞一声好的,没一个不上赶着与他多说几句话的。
而和迁呢?
乐意与他一道的只有陈傻子和翠儿,而那两位,还都是用一根肉骨头就能勾走,认食不认人的白眼狼。可越是这样,和迁越是发了疯地怀念他们。几天下来,早眠早起,读书扎马,餐饭按时,作息比平日不知规矩了多少,和迁却迅速地瘦了下来,比平时的窝囊样更多了几分憔悴。
数日后,和老爹把二人叫到了演武场。自打五岁被摸出天生经脉堵塞,不得修习内家功夫以后,演武场便是和迁最害怕的处所,一旦被老爹押进来,便冷汗直流,眼中含泪,比平日更窝囊了十分。
那演武场正中写着巨大的“武”字,龛上香烛供着手拿青龙偃月刀的赤面武圣,两侧墙边排列着两行共计十七种兵刃,和敢当和老爹每每跨立场中,两对刀眉一把虬髯,端的是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
和迁见状,便瑟缩在门前不敢再进。和老爹一耸眉毛,抡起手中大刀,便又要上演父逐子逃、刀背击臀这两出和家老戏来。却听有人在一边忽道:“总镖头既要与子侄传习武艺,小女子便先行告辞了。”
和迁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个姑娘,身段娇小,柳眉杏眼,眉目生得温软精致。她身着一套藕荷色短打,右手执一柄软剑,正朝和老爹拱手施礼,说话与长相一般温软,却仿佛与人遥遥地隔着几层纱幔,温声软语,都是蒙咙的。
和迁识得这姑娘,她姓任,正住在和威镖局对面的独户小院里。这位任姑娘实是江湖上名声不小的女侠,本来似乎是大家闺秀、望族长女,闺名不便给江湖莽汉得知,便只得一个姓,江湖人称“任大小姐”的便是。后来闯出了名声,纵使跑江湖有多少任姓的女子,只要说到任姑娘、任大小姐,便一定是单指她一个。约摸一年前,任大小姐为仇家所伤,寓居鉴城休养,做了和威镖局的对门。和总镖头有意结交朋友,任大小姐来借镖局的演武场练功,便一口答应,还每日专为她辟出两个时辰,旁人不得打搅。
因而和迁常能在镖局里见到任大小姐,却从未说过话。任大小姐生得娇俏,说话温软,亦爱笑,然而却都好像是自然而然的礼貌与习惯,既是招呼,也是隔膜,既是彬彬有礼,亦是拒人千里。每次和迁遇见她,她都会朝和迁笑一笑,直笑得和迁无地自容,落荒而逃。
任大小姐朝和老爹一拱手,转头见了和迁与和靖夷,便又露出那样一个隔膜的微笑。和迁缩起脖子,看起来更是卑微了。
和老爹道:“今日不是教习武艺,只是想看看子侄进益,不必避嫌。任姑娘年纪轻武艺却高,和某却只是痴长年岁,闭目塞听。如果无事,不如留下看看我和家外功,亦与这些小辈指点一二。”
任大小姐年纪轻,在江湖上辈分却不小,她想了想,道:“我亦是武林后进,如何也谈不上指点。只是寓居鉴城一年,素慕和氏武艺,却无缘得见,引为憾事,今日有缘得见,是小女子之幸,还得多谢和总镖头。”说着便静立一侧,站姿娉婷。
“任姑娘客气。”和老爹摆着手,便朝门口道,“靖夷,迁儿,来与任大小姐见礼。”
和迁平日便不敢来演武场,今天又多了个任大小姐旁观,更加想逃。和靖夷却仍是神色如常,拉了瑟瑟发抖的和迁,便不疾不徐地走进门去,与她见礼。
和靖夷未作平日儒生打扮,换了一身月白短打,比平日更添几分精神气。和老爹懒得看和迁,只瞧着和靖夷,一副赞叹神色:“我这侄儿果真一表人才。”
“叔父过誉了。”和靖夷这回行的却是个武人的抱拳礼。
和老爹摇摇头:“我和敢当走江湖这许多年,从不与人客套,是夸是骂,从无虚言。我知贤侄文武双全,读书之余亦随你爹练武。贤侄用什么兵刃?”
和靖夷恭敬道:“叔父贵人多忘事。和家祖传虎势拳法,分家子弟无论从业,皆要从小勤练。只是家父自小甚得大爷爷喜欢,与叔父一道长大,便得大爷爷赐教了一套玉虎刀法。靖夷从小便是练这一拳一刀,只可惜天资愚笨,无有所成。”
“是我记性太差。”和老爹一拍脑袋,“小时候你爹学了玉虎刀,还与我一道过招来着。贤侄也莫怪我,原是你考取了功名,叔父心里头便把你划作了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倒不记得这一茬。如今既然在演武场里,我便不把你当作和秀才,而当作我和家子弟。来,叔父可要考较考较你的武艺,且先打一套虎势拳来看。”
和靖夷并不多作谦虚,一抱拳,便打开了架势。
和迁先天缺陷,只能练外家功夫,自然练过这套和家招牌的虎势拳,也自然打得是一塌糊涂。他亦见过许多和家子弟、镖师趟子手打这套拳,其中打得最好的,要数和迁死去的大哥。大哥的虎势拳法拳如其名,劲道威猛,拳风汹汹,看他打拳,耳边仿若能听见虎啸之声雄踞山林。
和靖夷打这套拳,却不似和迁见过的任何一人。一套本应威猛刚硬如猛虎出山的拳法,在他手下却显得不疾不徐,劲风随拳而转,一招一式,一屈一伸,便见那月白的劲装时而鼓荡随风,时而贴服臂背,皆是十分好看。
月白其实是个挺奇妙的颜色,说青不青,说蓝不蓝,有时像日头未升穹顶的将明未明,有时又似葱翠掩罩下溪流的涓涓潺潺。把这颜色织进布料里去,男子穿嫌娘气,女子穿嫌阴气,仿佛只有工笔的菩萨藕白的丰臂与庄严的褐裟,才能把这轻薄的颜色托起。和迁本以为和靖夷是他见过最适合穿白的人,未想白却不是最适合他的颜色。武人打扮的和靖夷,在行止间又添几分英武,步履好像更稳健,眉眼似乎更朗硬,而这奇妙的月白填色,穿在他身上又分外地合宜,于阳刚的气息中填人了几许隐约的灵动,像轻盈的诡步,像腰肢的扭转,像无声息的肉掌,像猫,像豹……
像虎。
虎势拳应是凶猛的,刚劲的,而不应该是好看的。然而和迁看着这好看的拳,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吊睛白额、雪毛黑纹的大虎。邪大虎腰肢灵动、步伐轻盈,在夜幕中含着一口冰冷又炽热的气息,静静等待着猎物的靠近。月色很美,而月光洒在大虎的身上,仿佛把它的皮毛照成了浅浅的月白,温柔中含着冷冷的凌厉,蓄势待发。
和靖夷一套拳打完收势,气息不乱,静了一下,便道:“献丑了。”
演武场中一时安静,和老爹神色复杂,良久才开口说话,声音竟有点哑:“你未曾学过内家心法?”
和靖夷摇头:“和家家规,外家子弟只准练外家功夫,练也只得练最粗浅的几套拳脚,靖夷不敢僭越。家父得练玉虎刀法,已是蒙本家爷爷厚爱。”
“可惜,可惜。”和老爹目光在儿子与侄儿身上逡巡,连声喟叹。
和迁缩起了脖子,仿佛知道父亲没说出来的话。
和老爹却没在意他,沉吟一下,道:“那你便再练一套玉虎刀与我看看。”
和靖夷应了一声,便要去墙侧的架子上取兵刃,和老爹却从腰间抽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刀,凌空抛给侄儿:“用这把刀。”
和迁默默盯着那刀。那是一把唐制的环首刀,刃硬背韧,光冷气寒。那是和迁大哥也未被准许碰过的、和家祖传的玉琥刀。
和靖夷接过刀,施了一礼。
如何形容和靖夷的玉虎刀呢?其实也不过应了前人的两句诗。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怒如虎,光如玉,如是而已。
那晚上和老爹会说的话只剩下“可惜”,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那晚上任大小姐丢了平日温软却疏远的笑容,一双眼炯炯地凝视着和靖夷。那晚上和迁从家里溜了出去,拐了翠儿,与陈傻子一起蹲着看蚂蚁。
其实那晚上的天气不好,层层的阴云遮了月牙,只有暗沉的一点点天光照亮,压根看不到地上有没有蚂蚁爬过。可是和迁还是看得很开心,开心地拍着陈傻子的肩,揉着翠儿的毛。翠儿的毛有点濡湿,大概是乌沉沉的云里漏出了几许细雨。
肆
和靖夷就这样以一种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方式,在和家安顿了下来。和靖夷事叔父如亲父,和老爹则待侄儿如亲子。虽未打破和家心法不传分家的规矩,和老爹却日日在演武场手把手地为侄儿纠正拳法刀法,又将家传另几套外家功夫尽数传给了他。往日与鉴城里熟人走动往来,和老爹总孤零零一人,晚辈子侄更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如今却总是带上侄儿。
和靖夷知书达礼,又风度翩翩,每每宾主尽欢。与和老爹相熟的人都说,自和家长子死后,便再没见过总镖头这样高兴过了。
和迁却一如既往。自那日演武场后,和老爹便不再逼和迁总跟着和靖夷,他的日子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正道”上,无忧无怖,无喜无怒。初时,和靖夷还时时来与和迁说话走动,但见他总是木讷畏缩,且总是一副怕极了的样子,便也渐渐知情识趣,只在家中碰见的时候,点点头,露出一个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无论镖局还是家里,无论镖师还是佣人,仿佛总有一些人在墙角、在厅侧、在每一处偏狭的地方说一些关于和靖夷,也关于和迁的阴暗发霉的猜测揣度。那些话总是被风吹得细细碎碎,无孔不入地钻进和迁的耳朵里。
和迁却依旧无动于衷。
于是日子便在无动于衷的平静里慢慢又快快地过去了,暮春的深艳凋谢成了热夏的繁阴,又用圆月与苦菊酿成一杯秋色,终而在一阵不怎么凛冽却湿寒入骨的北风里,凝成了初冬的霜花。
和迁畏冷,这将冬未冬难穿衣的时节里,他往往要比旁人穿得更厚一点。而每到这时节,除了热腾腾的猪下水,他迷恋的东西便又多了一样:对影楼的三人酒。
三人酒是对影楼自酿的黄酒里最差的一种,入口粗劣,味冲且白。然而和迁就好这一口,每每冷得难耐了,便在当日的午后去对影楼讨一碗烫酒喝。一碗烫好的三人酒卖五文钱,和迁每次只数出三枚铜钱与掌柜,然后不占座,蹲在门外头慢慢地喝光,一蹲便是一个下午,待到打烊前,再把碗还与店里。对影楼上下早已习惯,懒得跟和迁计较,又看着和老镖头的面子,便由着他。
其实这天早上的日头本来不赖,和迁起后还在院里五心朝天地晒了会儿,觉得颇是暖和。一扭头,却又碰着了正要往演武场去的和靖夷。和靖夷遥遥地看见他,朝他点头微笑,和迁便陡然觉得一股冷气从地里钻进了脚心,又一路往上散入了四肢百骸,好容易缓过来,仍觉得手脚酥麻,便打算去对影楼讨碗三人酒来暖暖身子。
他出门后,绕道去逗了逗翠儿,蹭了块老豆腐,又去陈家瞅了瞅,傻子不在家,再一路溜达到了平安集上的时候,日头早已过了午。
平安集算是鉴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段,南头菜市,北头鱼市,中段则拉拉杂杂,卖什么的都有。对影楼正在平安集闹市的中段上,生意极好,每日宾客满座。和迁溜达到了对影楼前,探出脑袋看了看酒楼里的热闹,这才畏畏缩缩地走了进去,在袖子里摸出三枚捂得热乎乎的铜钱放在了柜上,开口道:“掌、掌柜的,烫、烫、烫……”
“烫一碗三人酒蹲在门口喝?”掌柜的向和迁扔去一个鄙夷的眼神,“今天免谈。今儿个客人多,你蹲在门口有碍观瞻,影响生意,快走快走。”
“可、可往、往日客、客人也不、不、不少啊……”和迁有点急,结结巴巴地想跟掌柜的说理。掌柜的不耐烦了,随手一挥,便把他那三枚铜钱扫到了地上。
和迁慌忙蹲下去捡他的铜板。一枚,两枚,第三枚滚远了,他蹲着走了好几步,正要捡,那铜板上却忽然踩上了一只玄青布靴。
和迁抬起头,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依稀有些眼熟。
“哟,这不是和小公子吗?怎么今儿个有闲情来对影楼喝酒了?”这人细眉小眼,高颧厚唇,颊肉极厚,笑起来眼睛几乎成了条肉缝,看起来极是滑稽。
和迁是不常被人叫做公子的,一时有些惶然,蹲在地上喏喏地应道:“哎、哎。你、你是……”
“和小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家父陆德厚,和小公子可还记得?”
和迁记起来了。大哥死后,和老爹也一度试着带他与朋友熟人交游走动,数月之后才终于心灰意冷。陆德厚正是当年他跟着老爹去拜访过的其中一位,在鉴城里开了间武馆的,而这人便是陆德厚家次子,和迁也是见过的。
“哦、哦!你是陆、陆、陆有、有仁!”
名字被叫得乱七八糟,那陆有仁也不生气,兀自笑眯眯地:“和小公子好记性,在下正是陆有仁。难得在这里见到小公子,小公子怎么不进去喝酒?”
和迁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蹲在地上,赶紧站起来,往掌柜那里瞅了一眼。和迁是猥琐,是不明礼数,却不傻,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儿样样给老爹丢脸,便只嗫嚅道:“没、没,喝完、完了,打、打算走。”
“喝完了?”陆有仁睁大了眯缝眼,作出惊讶的神色,“看和小公子脸色一如往常,想必是没喝尽兴。这怎么能行,来,难得遇上便是有缘,让我请和小公子喝个尽兴。”
“这不、不用……”和迁忙道,话未说完,却被陆有仁不由分说地拽着往楼上走。那陆有仁却也是从小练武之人,和迁这窝囊废自然挣不开他这一拽,只得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几次想开口让陆有仁停停,待他把那铜板捡了再说,却最终没说出口,满心的痛惜。
陆有仁扯着和迁上楼,寻了个靠窗的座儿便大剌剌地坐了。这位置风景甚好,不用探头张望便直可俯瞰楼下街景,但见平安集上游人如织,各色摊贩杂耍,把初冬料峭也烘得暖融了起来。
陆有仁一坐下,便呼喝小二:“小二哥,来一坛你这儿最好的绍兴老花雕,再上几个有滋味的下酒菜。”
和迁慌忙摆手:“别、别,烫、烫一碗三、三人酒就、就行……”
陆有仁竖起了眉毛:“三人酒?那是什么玩意。和小公子可是看不起我?既要请小公子喝酒,自然要喝最好的。怎么小公子不愿给我这薄面吗?”
“不、不是……”
“不是,小公子又为何不愿坐下?”
和迁慌忙坐下,陆有仁这才露出笑意。
和迁来对影楼买酒有好些年了,这却还是第一次进到楼里来坐,一时间竟紧张得额头冒汗,一个劲儿地搓手。陆有仁恍若未觉,仍是笑眯眯的,待到一坛花雕端了上来,便殷勤地给和迁满上。那酒液倒在白瓷碗里,色黄而质清,琥珀也似,十分喜人。
陆有仁又给自己满上,举起酒碗道:“平时难能得见,今日能在这儿碰到和兄弟,该是幸事。为这,得干一碗!”说着,便咕嘟咕嘟灌下一碗,酒从两侧漏下来打湿了衣襟,当真是豪饮。
和迁手有点抖,去捧那碗,热乎乎的黄酒隔着瓷碗烫他的手。和迁喝了一口,却差点没喷出来。这酒确实比三人酒不知好了多少倍,入口醇烈,和迁却是天生贱命,糙劣的滥酒甘之如饴,陈酿的花雕入口却觉火烧也似,一口怎地也包它不住,眼见着就要漏出来。
和迁正惶然着,却见陆有仁正盯着他,不由得头皮发麻,只得硬生生把酒咽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碗权当无味地牛饮下去。
不知喝了多久,那一碗酒才终于见底,和迁只觉得从嘴巴到胸腔,每一处都似乎走了水,烧燎得发痛。
“爽快,再来!”陆有仁赞道,又给和迁满上。和迁还未来得及挡,面前的瓷碗便又满了。
陆有仁又端起了碗:“那这第二碗,便敬令尊。和总镖头武艺高强,为人德厚,一向是家父仰慕的人物。这一碗,祝总镖头身体朗健,福寿安康!”
和迁到底还是懂一点起码的人情,这一碗既是敬他老爹,便不得不喝,他吞了口唾沫,端起碗,澄黄的酒液里映着自己扭曲的脸。
“干!”陆有仁面不改色又是一饮而尽。和迁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放下碗时,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五脏六腑好似一间被大火吞没的火宅,而他被困其中,无处逃生,门外也无宝车踪迹。
“哈哈,好!”陆有仁一抹嘴,大笑道。他放下碗,再满上时,终于倒得浅了。小二上了菜,陆有仁便拿起筷子:“和兄弟,知你酒量雄厚,但咱哥俩喝酒,还是得慢慢来。来,这绍兴老花雕嘛,须得吃点小菜,浅斟慢酌,方得滋味。”
和迁早已无暇多想,便依言伸出筷子。只是那碟子似乎总在挪动,和迁举着筷子,瞄了半晌,才“嗖”地一下夹中了目标,这才心满意足地呵呵直乐了起来。
“和兄弟当真是真性情。”陆有仁笑道,露出一点叹惋神色,“旁人对和兄弟常有所误解,我却知道和兄弟是大智若愚,只是不屑与旁人争辩罢了。和兄弟心中自有超然天地,只是我想劝兄弟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啊。”
和迁听得一头雾水,换作平时,大约只会觉得自己蠢笨,听不懂人话,便怯怯地想逃了。只是如今两碗马尿下肚,便已是头昏脑胀,那花雕后劲又猛,复又从胃里冲回头上来,虽不至于天旋地转,整个人却早已丢了魂儿。和迁从未喝多过,这破天荒头一遭,虽感觉胸口闷胀,却又在恶心晕眩中找到一点从未体会过的,飘飘欲仙般的爽快,一时竟连说话也不结巴了:“防什么?”
陆有仁呵呵地笑着,不说话,只把和迁的酒碗又添满了,推到他手里。和迁懵懵懂懂地端起碗,浅浅地喝了一口。
这会儿的酒似乎没那么难喝了,在嘴里泛起一点淡淡的甜。和迁便又喝了一口。
陆有仁一面给他添酒,一面才笑眯眯地低声说:“防流言蜚语,防居心叵测,防那……家贼啊。”
和迁喝了酒,倒仿佛一下子聪明了起来,捧着碗,愣愣地说:“你说……你说堂兄啊?”
陆有仁冷哼了一声:“堂兄?我打听得,他才不是兄弟你的什么堂兄。他爹也不过是和总镖头的一个族兄,隔了不知多远的穷酸亲戚罢了。”
这会儿的酒在舌头上一过,顺着喉咙沉沉地坠下去,仿佛有了浓香的余韵,和迁整个人变得有些蒙咙,抿了一口酒,恍惚道:“堂兄很好。堂兄读书很好,武功很好,为人很好,什么都很好。不像我。防他做什么呢?”
“就是因为他很好!”陆有仁一瞪眼,眯缝眼终于张开了一点,看得出眼珠眼白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好,却不知你好。久而久之,你的便都被他拿去了!我知和兄弟天性恬淡,水利万物而不争,可是我这等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
这会儿的酒沉进胃里,四肢百骸都浮起懒洋洋的舒服来。和迁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不是自个儿的了,也不知是谁在答话:“我的……我有什么呢?我有什么能被他拿去的呢?”
陆有仁张了张嘴,又是叹气又是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兄弟,我陆有仁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你莫嫌我俗,可是和兄弟要是再不看清楚点你那堂兄的嘴脸,这和威镖局,这祖宗基业,便都要给他拿去啦!”
这会儿酒又再慢慢升腾起来,循着来时的路回去,点着了每一寸皮肤,点着了脑袋。和迁只觉得脑袋里暖暖的,仿佛梦境一般浮过许多人的脸面,清晰的,或是模糊的。
他喃喃地说着:“拿走……就拿走吧……反正,我百无一用,也不配。我不配啊……”
陆有仁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给他拍得“呛啷”一震,酒在碗里晃啊晃的,酒出来不少:“和兄弟莫要妄自菲薄!且不论你配不配,那和靖夷心术不正,更是配不上!和兄弟虚怀若谷,视钱财家业如粪土,那倒罢了,只怕那和靖夷胃口太大,要拿走的还有你爹,你家传武艺,你……”
这会儿的酒已没了形体,仿佛化作了轰隆隆的声音,在嘈杂的巨响下掩藏着一些人声,和迁却听不分明。他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又抖抖瑟瑟地端起了碗,喝了一大口,等那团燃烧的水落了下去,才说:“那、那也没、没……”
他想说没关系,却不知怎的,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想说没关系,他不配这家业,他不配他老爹,他不配和家武艺。(乐乐文学网,您的电子图书馆www.lelewa.cn)
他想说没关系,若谁想要,便由他拿去这家业,认他老爹,学这武艺。
他想说没关系,反正那些本不该是他的,反正和迁,也不过就是个,矮、穷、挫。
他想说没关系……可是那轻轻浅浅的几个字仿佛刀刃,卡在他的喉咙里出不来,生生哽着,割烂了他喉头血肉。
没关系?
黄酒后劲本足,酝酿片刻,便又轰轰烈烈地由内而外,发出酒力来。这初冬料峭之时,和迁竟觉得自己仿佛要烧着了,他用力脱下身上的夹袄,把仅剩的单衣襟口也扯开。
“没、没……”却依然说不出那几个刀刃般的字。
脑中轰隆隆的声音更响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天边碾压而来,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和迁的身体里破土而出,他不能逃避,却害怕得不能自已。他只觉得眼前这笑眯眯的人,以及他视线所及的所有人,都会在下一刻化身厉鬼扑上来,把他的骨肉渣滓都吞噬殆尽。
和迁抖着手,几乎是用洒的给自己倒了碗酒,又再抖着手,把一整碗酒咕嘟咕嘟地灌下。他求助般地站了起来,四顾惶然,只想找到什么能给他点安心的东西,比如翠儿,比如陈傻子,比如……
可那些都不属于这里。和迁近乎绝望地扭过头,朝窗外看去。
脑子里喧嚣不停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哟,”陆有仁的声音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鉴城真是地邪,说谁来谁。咦,那位姑娘是……”
在对影楼二楼的窗下直对着,和迁看到了和靖夷。一如既往的温柔敦厚,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一如既往的让人挪不开眼。
而和靖夷身边正与他谈笑的,是一位与他站在一起,登对极了的女子。唇红齿白,眉目清丽,可不正是任大小姐。两人正于一处摊前说笑,和靖夷从摊上拈起一朵珠花,替任大小姐簪在鬓边。任大小姐今日穿一身桃红,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虽浅,却与和迁往日所见的温和隔膜的笑不同,直带起颊上两片红云。那绛色红云如桃花一般深艳而能驱寒,照得二人周身三尺之内,严寒不近。
轰隆隆的声音消失了,血冷了,眼前清晰了。
被掩在噪音底下的那个声音,忽然清晰可闻。那个声音字正腔圆地在和迁脑中念着那三个字,反复循环。
和迁一屁股坐了下来,双眼空茫,盯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酒碗。
“瞧瞧他,春风得意啊。”陆有仁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响起,“和兄弟,你既不想听,我再说也是白说了。本来么,他和靖夷再怎么心术不正,拿走的东西,和兄弟你也都不在乎。他现在没学过和家祖传的心法,外家功夫便已经如此惊艳,和总镖头真要是传给他了……不过,不就是和家祖传的心法吗,你也不稀罕。”
不稀罕?是啊,不稀罕。他不过是自打会走路起,就巴巴地趴在演武堂前看父亲兄长练武而已;不过是做梦常梦见自己舞刀如风,挥拳若虎而已;不过是在父亲说他不能练内家功夫的那天晚上,默默地哭了一夜而已。
“我看这势头,和总镖头大约是想把他过继来当儿子了。和镖头对和兄弟你本来就有误解,如此一来……不过,不就是一个和总镖头么,你也不稀罕。”
不稀罕。他不过是从小便喜欢偷偷地仿效老爹,偷尝他爱喝的茶,偷穿他爱的颜色,偷读他爱的书而已;不过是愿意代替兄长去死,以换得爹一个夸奖而已;不过怀着一点隐秘的渴望,希望老爹能摸摸他的头,夸他是个好儿子而已。
“……我看和靖夷现在在打任大小姐的主意,嗨呀,这门亲要是攀上了……不过你也不稀罕。”
不稀罕。他不过是偶尔会梦见任大小姐而已;不过是在听到邻里嚼任大小姐的舌根时,破天荒地发狠打人,最后被和老爹揍得起不来床而已;不过是因为偶然知道任大小姐喜欢看桃花,夜里摸进她隔壁的院子剪枝,只为了让那家桃树最艳的那一枝能探进她家院墙,结果摔断了腿而已。
“……这样和靖夷便能顺顺当当继承和威镖局了,这你肯定也不稀罕。”
不稀罕。他不过是在和威镖局出生长大而已;不过是从小便喜欢听演武场里传来呼喝的声音,数镖局厅堂的每一块砖瓦而已;不过是默默地记住了镖局里的每一个镖师趟子手仆役家里的景况,会在年节偷偷往邪些押镖而死的人家里送些年货而已。
“说着我都有些眼红了,这和靖夷真是运气好,碰上只肥羊,肥羊还愿意挨宰,和兄弟不理俗事,你可知道你家镖局现在在江汉的名声,可知道那任大小姐家境,可知道……”
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
陆有仁的声音越来越远,和迁一碗又一碗,木果呆地喝着酒,而脑中那三个字,却越来越清晰响亮。那三个字写起来,仿佛像是“不稀罕”,读起来,却读作——
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试过努力过,却一事无成。
不甘心自已所应有的,要落入他手。
不甘心自己所爱的,要装作不爱
不甘心自己所愿的,只能深埋心底。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佯?和迁生下来便是个寓囊废,生下来便注疋一事无成。
可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一辈子只能做和迁,一辈子只能—一
矮、穷、矬。
“……和兄弟,我说了这么多,正话也说反话也说,你还没半点动容?若是担心别的,大可不必,因为我这人急公好义,路见不平便浑身难受,必会帮你。只要赶走那和靖夷以后,你能与我陆家——”
陆有仁的声音忽然被一阵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和迁低着头,发顶对着陆有仁,肩膀不住地耸动。
“和、和兄弟?”
和迁没抬头。他就那样笑着,笑着,笑声一点点地凄厉起来,尖利起来,到了最后,仿佛鬼哭,惹得周围一众食客酒客皆停杯投箸,投来奇异的目光。
“我是不稀罕啊。”和迁说着,抬起了头,脸上恍惚有水光,然而下一刻,他举起酒坛从自己头上整坛倒了下去,那水光便湮灭在了昏黄的酒液里。
陆有仁目瞪口呆。和迁站了起来,笑了笑。他的身形仿佛比往日高大了许多,又仿佛丝毫没变。从某一处看去,眉眼身形神态气度,竟好像有一点点像了和靖夷。
“我,不甘心。”和迁说,然后转身从窗户眺了下去。
二楼并不高,和迁跳得从容。落地时,他顺势打了个滚,满身扑了灰泥,却一脸淡定。他在众目睽睽中站起身,走到了正惊讶地看着他的和靖夷面前。
“堂弟,你这是……”和靖夷犹疑道。
和迁不答,伸手去拔和靖夷腰间的刀。和靖夷本想拦,却犹豫了一下,刀便给和迁拔走了。
“这是我爹的玉琥刀。”和迁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和靖夷愣了愣,道:“是,你别误会,叔父他……”
“很好。”和迁点头,对着光照了照刀刃,回身出刀。肩与臂与肘与腕与刀,共同画出了一个最完美的弧度。
和靖夷温文尔雅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和迁凝视着他的脸,眼神温柔,近乎凝视深爱的人。
和靖夷的颈上慢慢出现了一道血线,然后慢慢渗出殷红的液体。
和靖夷的头掉了下来。
和迁在所有人震惊到空白的目光中,俯身捡起了那颗头,举起来,温柔地在头颅的唇上落下一吻,然后抬头面向围观的人群。
“你们看什么?”他提着那颗头,微笑着说,温和有礼,风度翩翩,“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没有人说话。
“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他走过每一个人,对他们行礼,然后重复。
“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所以他不再是天生的窝囊废,所以他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所以他不会再努力无所回报,所以他能高声说出自己所愿所爱,所以他能得到一切了。因为——
“你们听见了吗?我是和、靖、夷。”
伍
初冬料峭的时候,鉴城里传说,和敢当的窝囊废儿子和迁,这回脑子出了点问题。陆德厚的儿子陆有仁请他喝酒,酒过三巡,他从对影楼二楼跳了下去,走到正在买珠花的任大小姐身边,单手在空中乱挥,又仿佛在地上捡起什么,作出亲吻的模样。然后他便忽然好像变了一个人,举止有度地对每一个街上的人微笑行礼,说:“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然后一路走回家去,仍反复说着这句话。
和靖夷是谁?没人知道。有人说和迁是鬼上身了,可鉴城里姓和的只镖局一家,和总镖头上翻八辈族谱也没找到一个叫作和靖夷的。
这故事在初冬发生,一直被传说到了近年节的时候,才慢慢平息下去,所有人都在为和敢当的命途多舛喟叹:夫人早死,两个儿子一个死,一个窝囊,窝囊的这个,如今又疯了。
到了第二年暮春的时候,鉴城里忽然又有了传说。这回却说和敢当的窝囊废疯儿子,忽然不窝囊了。他堵塞的经脉似乎是一夕之间全都疏通了,狗屁不通的拳法刀法更是忽然变得极有灵性;他竟能读书了,谈笑之时引经据典,而待人接物行止坐卧也变得有礼有节——当真是好像变了一个人。听说这传言的人纷纷去看,传言果然不虚。人们这才发现,和敢当的小儿子好像也不矮,不穷,不矬,好像能算得上是……一表人才。只除了这位和家幺子偶尔还有那么一点点疯癫,每当向别人报上名号的时候,他都要说:“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
不过这点小毛病无伤大雅。待到他满了二十岁,行冠礼时,和老爹索性就把他的字起作靖夷。冠礼上,和家小儿子用和家家传的玉琥刀耍了一套玉虎刀法,四座叹服,和敢当老泪纵横。所有人都说,和总镖头终于苦尽甘来了。渐渐地,所有人都管和家大器晚成的小儿子叫做和靖夷了。
后来,和靖夷在江湖上混出了模样,因为他行事恭谨不失大气,风度相貌温润如玉,便有人给他起了诨号叫做“和氏璧”,而旁人大多还是叫他“和少侠”。
后来,和敢当寿终正寝,把和威镖局传给了和靖夷,便又添了许多叫他“和总镖头”的人,因他年纪轻又没架子,交好的镖师便也唤他“和小镖头”。
后来,和靖夷追求任大小姐多年未能如愿,却到底与任大小姐成了知交好友,大小姐退隐江湖去成亲时,他还送上了整个喜宴最珍奇最贵重的贺礼。亲近以后的任大小姐是个爱说笑的姑娘,常拿和靖夷的名号取笑,说他少年老成,叫他“老和”,又打趣他的诨号“和氏壁”,管他叫“小玉”,带着一众相熟友人也都这么叫他。
无论哪一种称呼,和靖夷都笑着答应,只是仍改不了那个毛病,总要在最后添一句:“我不是和迁,我是和靖夷。”不明就里的人常会觉得迷惑,想问和迁是谁,却往往会被旁人制止。
那是和靖夷和总镖头出了名的怪癖,别问啦。天才高手,哪个没点怪癖啊?你问和迁是谁?这我哪知道呀?
后来,没有人知道和迁是谁了。只有鉴城里少数的几人还记得那个窝囊的家伙,比如渐渐长大,却还是只喜欢蹲在槐树下看蚂蚁的陈家傻子,有时会痴傻地看着空荡荡的身边发一会儿呆;比如豆腐西施家养的土狗翠儿,有时会在月圆的晚上孤单地叫两声;比如南门桥头卖猪下水的胡大爷,有时会叹惋现如今每天的肥肠卖到最后总会剩,不多不少,刚好剩下一碗。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和迁的名字。
后来,和靖夷成了少侠,成了总镖头,武艺高强,朋友遍天下。
后来,没有人记得和迁了。
因为和迁早就死了。被杀死在冬日酒后,闹市街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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