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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梨花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1024期 > 东海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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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超确信,当时乘着漆黑的夜风,掠过唐家堡高高的荆棘墙的他,一跃而入院中时,轻如一片梨叶,甚至不曾踩碎一颗草尖上的露珠。
以二十五岁的年龄、轻灵的身法加上狠疾的剑术,就算在高手云集的长青门,“云中剑”栾超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然而这是唐家堡——江湖人望而生畏的蜀中唐门所在。
唐门毒术,天下无双。当江湖人还在从草木铁石、蛇蝎蛛蚁中炼药取毒时,唐门已有了化五行万物为毒的绝妙之术。
据二师叔说,他曾亲眼见过一个专修土行毒术的唐门弟子,随手抄起一把沙土,以内力催动,瞬间将原本银灰的砂色变为了玄黑,中者皮肤马上溃烂,毒气攻心而死,其威力竟然不亚于江湖上有名的苟家“夺命砂”。
但苟家“夺命砂”是以铁砂粒加十八种毒物,经九蒸九晒后才有这样的威力,唐门土行毒术弟子纯以内力便能达到,可见其毒术高深。
“唐门树大招风,结怨很多,老令主在的时候手段厉害,来犯者多半暴尸在唐家堡的外墙下。如今老令主死了,趁着这空子去报仇的人很多,但奇怪的是去了从没有人回来,墙下也没有什么尸首。”二师叔看着两眼放光、跪地听遣的栾超,慢吞吞地向帘子后的门主建议,“栾超虽然功夫厉害,毕竟没历练过,这次能成功吗?”
帘子后没说话,只有黑夜般的气息,迫人而来。连二师叔都不由得住了嘴,可栾超却昂起头来,眼睛里的光,亮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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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帘后人吐出一个字。
“血腥和毒辣,是无所不往的利器。从修罗场中出来的佼佼者,怎么不能成功?”
栾超分明是经过多次周密查探,确定这个院子是唐门最偏僻、守卫最薄弱、来往人最少的,才决定翻墙而人。他还未站稳脚跟,脚下忽然“喵呜”一声,栾超疾伸长臂,俯身一个“碎月式”——手中已多了一团软茸茸的东西。惶然抬头,双眸恰好对上两颗莹绿闪光的珠子——正无邪地盯着他哩。
“喵呜——”有些软、有些嗲、有些甜腻撒娇,竟是只大狸花猫。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阿花?”不远处的檐下,有盏红纱灯笼亮起来。橙红的光,隐约照见提灯的是个年轻女子,白袄青裙的身影,衬在黑沉的夜幕里,有一种不真实的美。
唐家堡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深不可测的高手!二师叔告诫的话语,顿时跳上栾超心头。但,怀中抱着打呼噜的狸花猫,感受着温暖的灯光,眼中那女子的身影又那样清丽,叫他如何拔得出剑来?
还有……还有那枝梨花。
若不仔细看,还会当作是真的。其实那只是一支梨花簪,银质的花瓣,薄透清莹。细细缕缕的蕊,蕊尖一簇金黄,越显清雅。恍若春日已经降临,就在这寒风呼啸的冬夜里,在女子口中呵出的白气里。
“是杨君吗?”女子露出释然的表情,嗔怪道,“说要修枝,一直没见过来。”她指指那几株梨树,说,“冬天不修枝的话,来年就开不了多少花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跳上来,栾超笑了:“是,唐姑娘。”
长青门最出色的杀手,居然做了唐家堡的杂役。那晚手执灯笼、糊里糊涂留下了栾超的年轻女子,叫阿梨。
“我不姓唐,姓薛。”她纠正他的叫法,“唐家堡的姑娘,只我一个人姓薛。因为我是老令主的表外孙女。”这层亲戚关系就隔得太远了。何况阿梨的父母早已过世,何况她父亲生前并不是什么名门世族的公子,只是一个不受唐门待见的穷儒生。
阿梨居住的这所宅院颇为简陋。往来的人也很少,但不是没有。
“表姐!你看我这毒制得怎么样?”满头珠翠、遍身绮罗的美貌少女跑来,欢天喜地地拿个小瓷瓶,就往地上一倒。一种冷冷的寒气,拔地而起,令人肌肤生栗。若是这寒气一刮,大概脸都要被割出千百个口子。
“哎哟!”阿梨跳起来,“死阿锦!你这瓶‘冬厉’一倒,我这地三年都不能长草啊!”
“无色如风,寒厉如冬,四季毒果然的天下无敌!爷爷以前对我说,阿锦啊,你内力修为不够,学会化毒之术还得几年。爷爷教你制几种毒,保证威力不低于化出来的剧毒啊,嘿嘿嘿!”
阿锦还在得意洋洋。栾超悄悄地打量着她。
她口中的爷爷,就是已故的唐门老令主唐符临吧?不然怎么会有冬厉这样的毒药呢?唐门不屑用那些寻常的炼毒之法,唐门弟子毒杀敌人向来用化毒之术,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金木水火土,哪一行不能催生杀人的毒药?
唯有春生、夏盛、秋敛、冬厉这四种毒,是超越化毒的神奇存在。
再浑厚的内力,也挡不住它们的无声侵袭;再厚重的铜墙铁壁,也能被它们缓缓渗透。
更重要的,是据说只有唐门令主,才能够掌握这号称四季毒的秘密。难道这个唐锦,就是唐门那位悄无声息的新令主?怪不得不敢公布,这么年轻的姑娘,以什么服众?又用什么来统领这闻名江湖的蜀中唐门?
“越厉害的毒药,越能激发敌人的戾气,戾气对上毒辣,两方都没什么好下场。那些毒辣的刀剑拳脚也是一样。如果四季毒最厉害,为什么老令主没成为天下第一?如果武功越毒越好,为什么长青门主魅夜没成为天下第一?”
阿锦说不过她,气鼓鼓地将足一跺:“你又没学过毒术,尽说大话!如果我用冬厉对付你,你倒说说,不用同样毒辣的夏盛、秋敛和春生,你拿什么来对付我?”
阿梨拔下那根梨花簪,银质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宛然鲜活:“我还有它……”
阿梨俯身,提起一桶水——那是栾超早上打来,准备晌午日头过后,给梨树补水的——“哗啦”一声,望着空中一泼!
先前那些变得焦黑的梨叶们,转回青翠的颜色。
阿锦满头满脸也是水珠,神色哭笑不得,跺足嚷道:“表姐!”
“你看,冬天的寒风再怎么冷厉,但一片豁达清澈的水,也能叫它湮灭。人心何尝不是如此呢?”
来的人中,也不尽是阿锦这样美貌可爱的人物。
比如一个相貌清矍的大叔,眼睛亮得可怕。
栾超不敢抬眼,因为自己眼中也有同样的亮光。那都是血洗后出来的人命,留下来森然的灵魂之光。
阿梨告诉他:“这是我们大管事唐纪生,人很好的。”
人是不是很好,栾超不敢说。但“毒守天下”唐纪生,侍奉唐家堡三代令主,能化十丈内任何草木为毒的本领,实在是让江湖中任何人都要打个寒战。
“他是谁?”唐纪生皱着眉头,指着栾超。
“帮我弄果树的杨君。”阿梨笑盈盈地,“他剪枝剪得可好了,来年春天的梨花,一定会开得很美。”
唐纪生叹气地离开。
“四季毒还有三种毒,都像冬厉一样厉害吗?唐门能压制江湖诸门,是不是因为四季毒?”有一次他假装无意地问起。
“嘘,你看这些梨树。看它们在风中摇动的样子,多么温柔美好。压制人家有什么用?如果唐门的作风也像梨树一样,而不是像四季毒一样,又怎么会引来那么多的人虎视眈眈呢?”
她取下梨花簪,用根小针在上面比比划划,不知在干些什么。而他在莳弄那几棵梨树,抹掉过于茂密的绿芽,剪断枯干的树枝,松散树下的泥土,再细细地洒上清水……有时也埋埋死尸。
“砰!”
那天从墙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用看,他就知道又一个杀手倒毙在这里。
“喵呜!”狸花箭一样地蹿过来,呼哧呼哧地抓住他的裤腿。
他放开狸花跑去看,那是个壮年男子,已经断了气。灰衣黑靴,腰间佩有短刀、绳钩、药瓶等熟悉的东西。
心里有震惊,有害怕,也有说不出的微妙同情。翻过尸首检查,看不出任何毒的痕迹,那杀手的嘴角微微上勾,似乎面对死亡时没有恐惧,只有淡淡的愉悦。
“好毒的药,我们唐门都没有呢。”阿梨远远地看了看其中一只药瓶,咂舌惊叹,“其实行走江湖,毒未必是最厉害的东西。”
栾超在心底暗暗摇头。
死去的杀手,是一品堂的“锁魂剑”赵之仪。
江湖血腥,争斗残酷,阿梨这样单纯的女子,恐怕从未想到过。
父母双亡后,他被收入长青门时只有十岁。门中像他这样的孩子约有百余名,一起学习武功。从十六岁起,每三年一次,将他们关人那个叫“修罗场”的黑暗洞窟,无粮无水,有刀有剑,甚至是毒药和暗器,但只允许有一半人活着走出来。
被关入那间黑暗洞窟的,不只有长青门的少年。比如赵之仪,就是一品堂的人。
江湖上四大杀手组织,无不是用最血腥的办法,去训练最血腥的杀手。因为他们相信,只有从修罗场的黑窟里爬出来的半死人,才有着最毒辣的心肠,才能成为最负盛名的杀人机器,获得最大的金钱收益。
夜色、冷风、利剑、寒芒、凄喊、惨叫……鲜血喷发、残肢飞舞,都带着潮热的腥气,像一个远古的梦魇,怎么也挣不开,只有眼睛越来越亮。
他第三次从修罗场走出来时,发现身边的同伴,包括他和赵之仪,只剩下了三个人。
赵之仪下手从来又准又狠,他亲眼看到的那一次,赵之仪一剑削飞了五颗人头,其中一个还是个娇俏的少女,点漆般的眼珠在空中也不暝目。
他能够从那出来,靠的是运气。斗到最后,他明明一脚踏在了小师弟的胸口上,却无法一剑刺下去。转头想要走开,小师弟一跃而起,拾起地面一柄长剑,一剑就刺入了他的后背!
“咔嚓”一声,剑断了!
那柄主人早化血泥的长剑,落地已久,被无数的脚践踏出了暗暗的伤痕。根本禁不住小师弟一剑暴发的内力,当即断成了两截!
他回转挥剑,结束了小师弟的性命。
伤后来都好了,但那一剑的伤痕,总似乎还有灼热的疼。
因为不够毒辣,他差点死在修罗场。如果唐门不够毒辣,早就被赵之仪这样的人杀了令主,唐门气焰一馁,说不定就此覆灭了。
可是,赵之仪这么毒辣,还是轻易地死掉了。
为什么他没有死?大概因为人生还有一种东西,叫运气。
他和阿梨把赵之仪埋葬在梨树下。
“你怕吗?”他问阿梨。她微笑着摇摇头,满脸不谙世事的灿烂:“他在梨树下睡着了,不是很好吗?”
梨院清风,万古长眠,或许真是赵之仪最好的结局。
当初他来唐家堡,发现阿梨这所院子是一个最易潜入的缺口。后来的杀手,自然也会发现这一点。
赵之仪并不是结束,在他之后,每隔三四天,总会有新的杀手从那面墙翻过来,又扑通地倒毙在墙下,吓得狸花喵喵大叫。
还是毫无伤痕的死法,一定是那堵墙已被施了化毒之术。他早就应该想到,龙潭般的唐家堡,哪怕是最偏僻的小院,也有恶龙伺伏。
幸好如此,不然以他们的心狠手辣,一旦遇到阿梨,她……
阿梨浑然不知,每天只是忙忙碌碌,和他一起莳弄那几棵梨树。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阿梨的手指在他面前晃动,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每一片绿芽上的阳光和阴影,都是不一样的。根据这些来判断哪片绿芽会对这棵梨树最有好处,就留下来。
“每一滴清水,都应该洒在树最需要的地方。每一次将它们洒落出去,它们跳跃的声音和姿态,也都不一样呢。”
阿梨的话真有趣,以前他从没听过。她将簪插在髻上,转身泼出一瓢水,千万滴水珠在天空掠过,闪耀着七色的虹彩。
渐渐地,世界和以前有些不一样。绿叶的每一根脉络,走向都很有趣;大大小小的水珠怎样跳上天空,又唏里哗啦落下来。
狸花看到他,会主动跳上膝盖。他闲坐在院中的梨树下,闭上眼睛,会感受到风在天空划过的痕迹,阿梨裙裾擦过的沙沙声,它们交错纵横,通过那些枝条和绿叶,送到耳边,进入心里。.
不知道躺在树下的赵之仪他们,能否听到这些天籁之声。
之后的某一天,当他洒完水,闭着眼睛听风吹梨树的声音时,腿忽然就颤抖起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黑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垂下,并不凶神恶煞。奇怪的是,明明是白天,他站在那里,黑夜便如降临。狸花猫一声也没叫出来,它伏在栾超膝上,整只猫似乎都变僵硬了。
忽有脚步声响,轻巧灵捷,每一声仿佛化开一片黑夜。黑衣人的眼睛眯了眯,视线落在白袄青裙的身影上。
“是魅夜!”
站在对面的黑衣人,正是长青门主——-被认为是长青门第一高手,也是江湖第一杀手的魅夜。
飘忽如魅,来去如夜。栾超推开狸花猫,跳了起来,拦在了阿梨面前。足底一顿,靴尖已冒出半截雪亮的利刃。他俯身拔出来,握在手中,沉沉的,是一柄金丝缠柄的短剑。
剑锋上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熟悉而又陌生。那一刻,他竟想呕吐。
一剑能贯穿十六根风中飘摆的柳条,凌空能飞上一朵娇艳的芍药。
这些都是美好的传说,长青门的云中剑——年轻一代最出色的杀手栾超,从来没有这样风雅的时候。其实他是一剑贯穿十六人的脖子,凌空跃过一堆血淋淋的头颅。
从血海和骨山中练出来的功夫,任何美好都与之无缘,只须在最短暂的时间内,最利落地拿走他人的性命。什么云中剑,说到云,他只在这个小院里,才有暇抬头,看看天际的流云。
魅夜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冷冷地笑了:“你在这里清闲的日子过久了,竟然会讨厌自己剑上的血腥?真令我失望!”
话音未落,栾超足尖轻轻一点,人还在半空,短剑已脱手飞出!
“叮!”火星四溅,金丝断成数截,被魅夜大力震出,那柄名为“云中”的短剑竟然应声而断!
云中剑,剑随人。对于一个杀手来说,长久随身的兵刃,无疑是另一层生命。他与魅夜的武功,实在相差太远。如果不舍剑攻击,甚至无法扛过第一个照面。
栾超俯身下冲时,手指在地上滑过,已拣起一根剪下的枯枝。木屑飞落,魅夜的剑尖迎上枯枝,一路势如破竹,眼看,剑尖如毒蛇,蛇信已快舔至栾超的手腕!绿影飘落,是两枚新生的梨叶,迎着阳光,透出黄玉般的颜色。魅夜的手腕陡然回收,殷红的血丝粘连着,已从腕上嵌着的梨叶下,飘落地面。
他跌跌撞撞地退回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五步开外的栾超。栾超左手两指之间,还夹有一枚梨叶,远望如黄玉片。
“你……你这是什么功夫?”他颤抖着声音问。
尖叫声、惨呼声、求救声、兵刃交加声,遥遥传过来,几个年轻的唐门弟子,护着一个少女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少女裙裾上满是血污,头上钗环零落不堪,样子很是狼狈——是唐锦!
“表姐快走!”
她的身后,是那清矍目明的唐纪生。他沉着地护在她身后,挥掌所至,卷起大片的沙石,甚至连梨树下的残叶枯枝,也随之飞起,转为灰黑的诡异色彩,弥漫了半边天空。
“砰!”大片大片的腥风忽然卷过来,那些砂石枝叶纷纷飘散,所落之处,都灼出腥黑的细点子,显然毒性甚烈。唐纪生踉跄着后退,一边从衣袖衣襟中飞出如雨的暗器,一边口中大声呼叫道:“小姐!小姐!他们一起来了!他们要夺的是四季毒!”
腥风怒吼,仿佛有虎狼成群跃至,又仿佛天边乌云压下,铺天盖地,势要吸人髓、折人骨、饮人血。近了才看清,不是虎狼,不是乌云,竟然都是栾超认识的人。
“二师叔!周九一!郑无心!谭奉万!甄如娥!你们……”
十六岁那年起,每三年一次,驱赶他们进入修罗场的,就是这些人,这些哪怕到了现在,一见之下仍令他不由得发抖的人。他们都是当世最有名的杀手,来自不同的门派,长青门、一品堂、无心寨、绣罗坊……
唐锦等人拼死奔了过来,与栾超和阿梨站在了一起。二师叔恶狠狠地盯着他:“栾超!你不但没取回四季毒,竟还为了一个唐门旁支的臭丫头,跟门主动手!这是从哪学来的野路子,毫无杀气,真是枉了你在修罗场呆了三次!”
唐纪生铁青着脸,“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剑身乌黑发光,一看便知淬有剧毒,对准了栾超。
“二师叔!放弃四季毒吧!它并不是最厉害的毒药……”
他顾不得那剑尖对着喉头,仍张开双臂,将阿梨护在身后,急急地申辩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个。
“呸!你这叛徒!我们花费这么大的力气,送掉这么多人的性命,甚至不顾唐家堡的机关暗器强行冲进来,就是为了四季毒!到时我们四门平分四季毒,这最厉害的毒,加上最毒辣的功夫,天下还有谁能阻挡我们!”
“不!不是这样的!”他也说不清,可是在他和阿梨一起照料梨树的时光里,他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微风吹过的声音,水珠飘洒的痕迹,一片梨叶,一点嫩绿,都是千变万化,蕴藏无限妙义。
阿梨说的对,每一片绿芽,都有阳光和阴影;每一滴清水,都有生发与敛藏的意义。
明白这些意义,比什么毒药都强。
而这些,黑暗和血腥里的人,是不能明白的。
他们以为自己只要够毒,就可以赢得一切,灭亡一切。
“大管事,杨君他是好人。他对阿花、对我,都是很好很好的……”阿梨伸手过来,轻轻推开唐纪生的剑。
她望着栾超,眼神清澈,鬓边簪上的梨花,在风中轻轻颤动。
死有什么可怕呢?死后如果能像赵之仪一样躺在这梨院清风之中,也胜过在满地血腥中,丑恶地活着。
“阿花!”栾超轻声呼唤着狸花猫,让它迈着碎步,小跑着偎到他的腿边来。
“我挡住他们,你们快退往后院!”他轻声对阿梨说。
哗!
腥风卷起那些剑、刀、暗器、毒雾,卷起那些有着人形、但早已如妖似魔的杀手们,咆哮着向这边扑杀过来!
“四季毒未必就是最厉害的东西。”他转身提起旁边的一桶水,铺天盖地泼了出去!千万滴水珠,在空中闪耀出七色的虹彩!
叮叮叮叮,水珠迸发,不知击落了多少兵器,化散了多少毒雾。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些杀手已受伤跌倒在地上。
栾超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梨树枯枝,扑向最前方的二师叔!另一手的指尖轻轻一弹,将那最后几枚黄玉般的梨叶飞旋而出,袭向其他的杀手!
“杀了他!”是恼羞成怒的魅夜在下令。
二师叔发出狞恶的大笑,大刀卷起一阵冷风。
栾超的大部分武功都是二师叔教的,亦师亦长的情分,二师叔可以不记得,沐浴在梨院清风里的他是记得的。所以栾超要用他教的武功,堂堂正正地挡住他!
“砰砰!”电光石火间,赤手空拳的他,已与二师叔过了三招。他欺身上前,想要扣住二师叔的肩胛,二师叔却将肩头下卸,消去了他的来势。“啪!”的一声闷响,是刀柄回撞,击在了栾超背心处,他胸口一甜,鲜血从口里喷出来!
打伤魅夜,是因为他忽发奇招。对二师叔来说,这一招就不灵了,更何况他还失去了云中剑。
他不闪不避,整个身体向二师叔猛扑过去!
剑断了,人还在。没有剑锋,有心志。
这是他为阿梨拼却的最后力量,天知道他有多么感谢她,感谢她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懂得了温柔的力量。
这一刻他的心中很宁静。
埋在梨树下的灵魂,洗去了所有的血腥和毒辣,一定会很宁静吧。
整个身体忽然腾云驾雾般飞起来,耳边响起的声音里,有他熟悉的风声、袖裾擦过的沙沙声、兵刃拔出来时令人齿酸的厉响、怒叱、狞笑、尖叫……唯有锐器刺入肉体的钝涩感,迟迟没有到来。
他忍不住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画面:
洁白的梨花,漫天飞舞,压住了腥风血雨,覆盖了整个天地。魅夜、二师叔、周九一……他们在花雨中挥舞着兵器,徒劳地纵跃扑击,却不可避免地,在额上、颈上、胸上、背上,被嵌上了一朵朵的梨花。他们喷发出来的鲜血,徐徐染红全身。
“叮。”一朵梨花落在了面前,恍然如梦,他不敢去拾。银质的花瓣,薄透清莹。细细缕缕的蕊,蕊尖一簇金黄,越显清雅。恍若春日已经降临,就在这寒意将尽的暮冬,在阿梨疾速飞转的手势中,在那抹白袄青裙的身影里。
明明只是一根簪子,却能迸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气势;明明是一片暴风骤雨,却分明又绽放出千万朵梨花,它们在空中盛开时,能令所有看到的人,都在心中漾起一片温柔的情怀。仿佛在那一刻,沉浸在那片雪白的花海之中,可以忘却所有血腥。
“不错,我才是唐门令主。”
阿梨满头大汗地站在梨树下,用短锄把新掘出来的浮土抹平。这次死的人太多,四大杀手组织的人马,在攻打唐家堡时消亡殆尽,余下的几个头目,又都死在她的手中。她挑了几个埋在梨树下,希望明年的梨花能开得更美。
栾超远在她十几步外的地方,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可是你分明不用毒术……连四季毒都是唐锦在用……”
“毒未必是最厉害的东西。柔能克刚,英雄莫敌。从我这堵墙上跳进来的杀手,你是第五个。如果不是你曾温柔地对待我的阿花,你还能在如今江湖人口中的女魔头手下,逃出一条性命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这支像梨花簪的暗器,取名‘暴雨梨花针’吗?因为我觉得,哪怕是在命运的暴风骤雨里,也能盛开一片温柔的梨花。”
“阿梨……”
“干吗?”
“我是想问……在我对你的一片温柔里,也能盛开出这样美丽的梨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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