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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大爱情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9期> 陆阮
本文总字数:34749字
烟花三月,正逢武侠版的第十年。比烟花还要灿烂,比烟花更让人难忘的,唯有爱情。在武侠版十周年到来之际,我们借用“十”这个数字,来盘点十年来诞生在武侠版的经典爱情。有请关注武侠版年度巨献:侠绘·十年。
“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
柳莺莺归隐天山,孤独终老。若有来生,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恨梁萧八辈子,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放手。死后她终于与梁萧合葬一处,墓碑上刻着梁萧至死不渝的誓言:人老沧海,心在天山。因为放手,所以长久,昆仑积雪千年不化,映照这段有花无果的爱情。
原来这一场千里的跋涉,只不过是来做最后一次甚至无法相见的告别。
悲欢离合,一生错过。当薛紫夜躺在妙风怀中,伤重弥留之际,她想伸手抓住霍展白,他也看到了她,却没有认出来,一别遂成永诀。八年的时间里,薛紫夜无数次给霍展白疗伤,陪他饮洒,结局却如此令人唏嘘。相识相知自是有缘,无法厮守却是无分。今生已经错过,他生缘会未可期,七夜雪落,星河寂寞。
“从今往后,我只为你和女儿活,承担起丈夫和父亲的重担。这重担在我眼里,比整个天下还重要。”
云襄是苦命之人,受人陷害,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也做了别人的小妾;舒亚男也是苦命之人,同样的受人陷害,后来又被毁容。历经劫难后,威震江湖、无所不能这些虚名对云襄而言不再重要,他与舒亚男最终有了家庭和女儿。苦寒之后,梅香悠长,爱情之果,往往结在苦难的花蕊之上。
迄今往后,世间无梁;倒行逆施,莲花重生。
“倒行逆施”四字,出自春秋豪杰伍子胥之口,他为报父仇甚至不惜覆灭父母之邦。梁郁秋为守护爱情,由热血少年化身为邪恶的鬼蛱蝶,但南京诸案真是他所为吗?真相将在六月上半月版揭晓。守护爱情,却滥杀无辜,若真如此,爱情之迷乱人心诚可为鉴。
“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乘槎浮于海,不在江湖中,陆渐与姚晴终于携手而去。东岛西城的故人,劫主劫奴的往事,从此以后都可以不理。也许陆渐会向姚晴谈及他与宁凝、阿市之间的过往,那时却是云淡风轻,海鸥自由来去。沧海月明之时,明珠有泪,乃是这段爱情幸福的见证。
“纵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又何足道哉!”
从五剑山庄的携手抗敌,到忘心峰项的生死茫茫,世人眼中的背德之恋,却是叶风与嫣红共谱的璀璨华章。哪怕被世人骂作奸夫淫妇,他们也能问心无愧、无所畏惧地相伴同行。这无涯的一场生,唯有爱情,宛如流星划过时空,长久闪耀。
我们的左手还挽着暮春,右指已触到了初夏,这远大时节,只可承受,不可叙述。
江快雪身中寒鸦之毒,终生不可习武,不可远行,不可有喜怒哀乐,不可嫁作人妻。赵扶风为求解药,决然西去,重逢已是二十年后。夜深秉烛,二人相对,犹恐相逢是梦中。寒鸦之毒,有解无解,皆不重要。在这春夏之交,远大时节,天地皆空,唯有重逢时互相绽放的光亮。
人生尴尬是重来,
欲述相思也徘徊。
是我误识鸳侣梦,
怪天期许江海才。
总有新约不定期,
常沉旧梦惹疑猜。
韩锷、杜方柠,江湖人称“索剑双侣”,自然是极其登对的一对。然而杜方柠出身炙手可热的长安杜氏,乃高门大族的贵胄之女,生来便擅权谋。即使在热恋中,她也要利用意中人韩锷,策划种种阴谋,更在徘徊中难以取舍,空自蹉跎。爱情之花都有盛开的期限,待到满地花残,再说重来,只是明日黄花蝶也愁。
“那么,嫁给我吧。阿靖。做我的妻子,名正言顺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不。”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想做寡妇。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萧忆情杀死了舒靖容的大师兄青岚、二师兄青羽,这些她生命中的至亲之人。而她也屡屡拒绝了他的爱意与表白。这段爱情的结局,阿靖用血薇剑刺死了萧忆情,与他一起陨落,至死二人也不曾互诉衷情。何以风华绝代、傲视众生的他们,不能琴瑟和谐?情之为物,实难索解。
“我要你去找杨逸之。”
相思本是守护的毗湿奴化身,卓王孙则是毁灭世界的湿婆化身,二人夙世姻缘本是注定。然而,相思心中慈悲,为了拯救世人,周旋于各大强者之间。卓王孙心中猜疑渐长,最终将她推给武林盟主杨逸之。华音阁中,从此空空杏杏,只剩王孙寂寞的身影。情到浓处,却生猜疑,可悲可叹,韶华虚掷。
文\方白羽
圈/董绍华
楔子
长安,即使在深夜,依旧灯火辉煌。
一间远离喧嚣的清幽雅室中,一枰散乱的黑白子旁,一老一少皆白衣无尘,分执黑白棋子默默对弈。二人眉宇间有几分相似,长者恬静雍容,少者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皆有世家望族才有的那种优雅从容,那是打娘胎里就孕育出的风骨,非后天可以学习和模仿。
一阵由远而近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雅室的宁静。二人同时从棋枰上移开目光,少者望向门外,老者则拈须淡问:“阿书,何事匆忙?”
一个相貌憨直的年轻人推门而入,他双手提着两只鸽子,眼里闪烁着莫名欣喜:“龟兹有信到!两只信鸽先后到达。”白衣老者微微颔首,眼中隐有一丝期待。阿书熟练地从鸽子腿上取下两个小竹筒,倒出筒中字条交到老者手中。老者仔细展开字条,将两张字条并到一起,默默看完,见阿书好奇地偷眼张望,便将字条递给他,笑:“你若想看,就读来听听。”
“西高大任,唐仙天石……”阿书接过字条就大声读了起来,刚读得几句,就皱眉将纸条还给老者,“这是什么?阿书实在是看不明白。”
老者挥手让阿书退下,然后将字条递给对面的少者:“你怎么看?”
少者仔细读完后,眸子中闪过不以为然之色:“任天翔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爷爷为何要在他身上花费如此巨大的心血?他能在龟兹站稳脚跟,买下一家客栈,也不过是运气而已。”
老者微微一笑,抬手指向枰上一枚黑子:“爷爷这一子,你是否一直以为是闲棋?”少者看了看棋枰,毫不客气地点头:“是!”落子相迎。
老者也不说话,抬手落下一子。少者不甘示弱,立刻落子应对。二人行棋如飞,片刻间便落下十余子。少者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棋枰目瞪口呆,手中的棋子再难落下。老者悠然笑问:“你三岁习棋,距今已近十七载,何时见爷爷有过一步闲棋?”少者满面羞惭,扔子叹息:“爷爷妙算如神,孙儿甘拜下风。”
老者眼里隐有一丝遗憾:“你差的不是算计,而是心胸。”
“心胸?”少者有些莫名其妙,反诘道,“爷爷不是常教育孙儿,如果世界是棋枰,咱们是棋手,绝大多数人却连棋子都算不上,只能算棋枰上的灰,要么忽略,要么将它轻轻吹去。这不才是一个优秀棋手应有的心胸吗?”老者颔首:“但是你首先得分清,哪些人可以成为棋子,哪些人永远是棋枰上的灰尘。”
少者皱眉:“如果任重远没死,那个纨绔也许可以成为棋子,但现在,他只能算是灰尘。”
老者连连摇头:“你低估了那个纨绔。出人意表地选择去龟兹,是他的天赋;‘大唐客栈’这个名字,是他的心胸。他已经成为咱们的一步伏棋,现在看似闲棋,他日必有大用。”
少者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可是,他远在西域,如何为爷爷所用?”
老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一定会回来,而且,我们不会等很久。”
猎虎
一阵喧嚣将大唐客栈的年轻东家任天翔从睡梦中惊醒,他打开房门,就见门外站着一胖一壮两个中年汉子。胖者面如满月,小眼中闪烁着生意人特有的狡黠和精明;壮者高大健硕,木讷中带有几分憨厚。任天翔见二人表情轻松,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过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妥了?”
胖汉抹抹满脸油汗,笑着点点头:“遵照公子吩咐,一切俱已办妥。我们已将高夫人平安送回都护府,一切皆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
大唐天宝年间,长安义安堂堂主任重远意外身亡,其子任天翔又失手害死贵妃娘娘的亲侄儿,不得已逃亡西域。一路上历经艰险,最终在安西首府龟兹站稳脚跟,并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店小二,成长为大唐客栈的新东家。
假意绑架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母亲,这等狂妄大胆的行动,任天翔也只能托付面前这两个信得过的心腹。二人是同族兄弟,胖者叫褚然,壮者叫褚刚,原本是走南闯北的行商,只因被大漠悍匪沙里虎劫去了钱财货物,不得已流落龟兹街头,靠卖艺艰难度日。当初任天翔无意间看到褚刚露了一手精妙的刀法,曾为义安堂少堂主的他功夫虽然稀松,见识却不浅,立刻倾心结交。不仅让二人留在大唐客栈白吃白住,还尊二人为兄,所以他才敢以大事相托。
不过任天翔知道要想让人忠心效命,光靠义气还不够。他拿出早准备好的十贯铜钱,对二人拱手一拜:“这次多亏两位哥哥帮忙,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褚然勃然变色:“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在这里白吃白住,帮公子办点小事难道还能收钱?你把我褚然看成什么人了!”
“你先拿好。”任天翔将钱强塞入褚然手中,“这钱是给你们家中妻儿老小的。你们离家多日,如果两手空空,如何有脸去见家中的亲人?再说以后我还有更重要的生意需要两位哥哥帮忙,你们若是不收,下次我如何还能再开口?”褚然只得点头道:“那好,我们就收下。不过我们在这里有吃有喝,也用不着多少钱,这钱就存在公子这里,将来如有需要,我们再向公子支取。”
任天翔想了想,解下两贯钱分给二人:“俗话说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两个大男人腰里怎么能少得了钱?这两贯钱你们先拿着,剩下的就暂时替你们存柜台上,你们随时可以支取。”兄弟二人推辞不过,只得将钱收下。任天翔见褚然欲言又止,笑问:“大哥似乎有话要说?”
褚然点点头:“兄弟莫怪老哥多嘴。你拼命巴结高夫人,利用她的同情心,让她假装被咱们绑架,由此从高仙芝手中救出了被俘的石国太子。这事做得虽巧,却是杀头的罪名。不知那个太子有何能耐,竟能令公子为他冒如此大险?”任天翔知道瞒不过褚然这样的老江湖,只得实言相告:“你猜的不错,我接近高夫人、出入都护府、冒险与高仙芝暗中周旋,都是为了救出萨克太子。我救他除了因为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太子,还因为他是个值得用性命去结交的朋友:”
褚然皱了皱眉头:“他真有那么重要?”任天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值得用性命去结交的朋友少之又少。对我来说,在这龟兹除了两位哥哥,就只有萨克太子了。”听任天翔这样说,褚氏兄弟都有些感动。褚然不再追问,拱手拜道:“我相信兄弟的眼光,既然兄弟如此信任那个太子,为兄便不再多嘴。以后但凡有所差遣,兄弟尽管开口。为兄告辞!”
任天翔将二人送下楼后,又去后院看望卧病在床的周掌柜。当初任天翔因为喜欢周掌柜的孙女小芳,才在客栈中做了个店小二,后为揭破骗子谋夺客栈的阴谋,负气离开,凭智慧从本地首富拉贾老爷那里赚得第一桶金,从周掌柜手中买下了客栈。为了留住小芳,他更不惜花大价钱将周掌柜留下。不过由于客栈生意每况日下,以至于周掌柜一个月下来几乎无钱可赚。
不过现在好了,有萨克太子愿为任天翔打理客栈。石国是以经商立国,其太子自然也是专业人士,任天翔坚信他定能给自己一个惊喜。
客栈生意入不敷出,周掌柜早有去意。得知任天翔欲将客栈交给化名萨多的萨克太子打理,他顿如卸下千钧重担,病也立马好了大半,急忙就要与萨克太子交接,好歹被任天翔劝住。
办妥这事后,任天翔才长出了口气。这些天为营救萨克太子奔前忙后,他根本无暇过问客栈的事务,如今总算可以将客栈交给一个专业人士打理,可以稍稍松了口气。
看到小芳袅娜的背影在客栈中忙碌,任天翔突然想到,要是她爷爷不再做掌柜,肯定就要回江南养老,到时小芳自然要跟着她爷爷回江南,只怕从今往后,再无机会相见。虽然他有几分喜欢小芳,但想到她爷爷当初的教训,不禁又有些为难。娶妻生子对他来说还很遥远,他还从未想过要对任何女人的一生负责,而欺骗一个少女的感情,他却又做不出来,想来想去,总是没有两全之策。
算了,顺其自然吧。任天翔在心中叹息,最多找借口让周掌柜多留一阵子,帮萨克熟悉客栈的生意,这样小芳就可以暂时留下来,这样一想他也就不再烦恼。少年人心性,总是不会为太遥远的事瞎操心。
“喂!看到人家忙不过来,也不快过来帮忙?”小芳见任天翔在一旁发愣,不禁高声呵斥。虽然任天翔已经是这家客栈的老板,不过在她心里依然是那个什么也不会干的笨小二。
“遵命!”任天翔屁颠颠地跑过去,抢过抹布,正要讨好两句,就听门外一阵马嘶长鸣,跟着是一声洪亮的高呼:“掌柜的,住店!”
随着这声高呼,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已大步而人。二人身着对襟短打,腰挎佩刀,一看就是行走江湖的。任天翔定睛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左边那个身形彪悍如豹的年轻镖师,乃是当初护送自己来龟兹的兰州镖局镖师王豹,右边那个身材高挑健壮的,却是当初跟自己不对付的镖师张彪,几个月不见,没想到竟然又与他们在龟兹巧遇。
当初任天翔遭人陷害,从长安逃亡西域,在兰州巧遇兰州镖局的女镖头丁兰,便与她的镖队结伴而行,没想到在塔里木河畔遇到大漠悍匪沙里虎。危急关头,正是任天翔以过人的机智和胆色,指点丁兰丢卒保帅,从沙里虎手中救下了丁兰和整个镖队,这赢得了丁兰的好感,却得罪了暗恋丁兰的张彪。后来任天翔与镖队在龟兹分手,没想到今日又再次与他们重逢。
“阿豹!阿彪!你们怎么来了?”任天翔惊喜地与二人打招呼,虽然当初阿彪与他有些不对付,但时过境迁,他早已没有再放在心上。
“是任兄弟!”王豹也十分意外和惊喜,“你怎么也在这里?”
“是在这家客栈做小二吧?”张彪可没忘任天翔这个情敌,满是敌意地扫了他一眼,见他衣着随便,神情谦恭,手中还拿着块破抹布,自然将他当成了店小二,不由傲慢地吩咐,“先给我们倒杯茶解渴,再去禀报你们掌柜,就说大生意上门了,我们要包下这家客栈。”
小芳看不惯张彪的傲慢,正想告诉他任天翔的身份,却被任天翔用目光制止。任天翔示意小芳去准备酒菜后,将二人让到大堂中坐下,亲自给二人奉上茶水,笑道:“与两位大哥一别数月,没想到今日在此重逢,我当尽地主之谊,请两位大哥喝杯薄酒。”张彪哑然失笑:“请我们喝酒?你请得起吗?”王豹拍拍任天翔肩头:“兄弟的钱挣得不容易,我们怎么吃得下去?还是我们请兄弟吧。你先去将掌柜请出来,就说我们要包下整个客栈,请他开个价。”
“你们要包下客栈?是不是有重镖要经过龟兹?”任天翔又惊又喜,不由想起了那个美丽泼辣的红衣女镖头。王豹笑着点点头:“我们打个前哨,大队人马随后就到,这次是我们总镖头亲自出马。”
任天翔正想问有没有丁兰,一旁的张彪已不悦地拍桌呵斥道:“叫你去叫掌柜,问那么多干什么?这是你一个店小二关心的事吗?”
任天翔也不恼,回后院转了圈出来,对二人笑道:“掌柜身体有恙,不便出来见客,他让我转告两位,难得你们看得起小店,店钱你们看着给好了。”“有这等好事?”张彪起身打量了一圈,挑剔道,“装修一般,客房也不大,要不是看你们这儿清静,咱们也不会住这里。我们有六十多人,百多匹牲口,每天一日三餐加牲口的草料和店钱,就按一天一贯钱算吧。”一天一贯钱连六十多人的店钱都不够,更何况还要吃饭和照顾牲口。不过任天翔却没有半点异议,笑道:“彪哥说多少就多少吧,我们掌柜最好说话了。”
王豹连忙提醒:“任兄弟还是去向掌柜禀报一下吧,这么大的买卖你能作得了主?”任天翔笑道:“豹哥不用担心,一百贯以下的生意我这个小二都能作主。”王豹还想说什么,张彪已喜滋滋地道:“这是你说的,可不能反悔。这里有三贯钱,我们先定三天。”
任天翔接过钱,转身来到柜台。小芳见他竟然要做亏本的生意,气得满脸煞白,她气呼呼地将账本往任天翔面前一扔:“这账我没法记,要记你自己记!”任天翔只好拿起账本记下账目,然后拿出所有客房的钥匙,来到张彪、王豹面前,笑道:“钥匙都在这里,你们随时可以住进来。”张彪抢过钥匙,对王豹笑道:“你先让厨下准备酒菜,我这就去请总镖头过来。”说完如飞而去。
王豹却不像张彪这般愚鲁,他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任天翔,迟疑道:“兄弟,我要好心提醒你,一贯钱包六十多人的吃住肯定不够,何况还有牲口的草料。你接下的是单亏本的买卖,你们掌柜能饶得了你?”
任天翔哈哈一笑:“豹哥不用担心,我们掌柜把朋友看得比钱财珍贵百倍。他一听说是兰州镖局丁总镖头的镖队,就是不收钱都要交丁总镖头这个朋友。”王豹释然笑道:“总镖头在西域确实是威名远播,你们掌柜倒也识得英雄。不知掌柜如何称呼?我当替总镖头先行拜问。”
任天翔眼珠一转:“我们掌柜名叫萨多,是个波斯人。虽然他有病在身,不过既然豹哥这般客气,我这就去请他下来,他一定不会为一点小病就怠慢了朋友。”说着也不等王豹阻拦,便飞奔上楼。
少时,一个年轻英俊的波斯胡商被任天翔领下楼来,那胡商有种天生的雍容华贵,举手投足优雅从容,令阅人无数的王豹心生敬意,连忙上前拜见。二人正在寒暄,就听门外车马嘈杂,人声鼎沸,兰州镖局的大队人马已陆续赶到。
嘈杂声中,一个年近五旬的汉子被众镖师众星拱月般拥人,那汉子身材魁伟,一袭玄色大氅随随便便披在身上,眉宇间有着江湖人特有的风尘和沧桑,亮如晨星的眸子隐含冷厉,龙行虎步中透着一丝隐隐的霸气,那是威镇一方的豪杰才有的独特气质。
不用介绍,任天翔也猜到领头这汉子就是兰州镖局总镖头丁镇西,看到紧跟在他身后的红衣少女丁兰,更是证实了这一点。几个月不见,丁兰的脸上多了些仆仆风尘,不过依旧掩不去她的冷艳。
任天翔乍见丁兰,心中又惊又喜。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少年男女交往多有不便,他只得对丁兰挤眉弄眼。丁兰也看到了他,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不过碍于在父亲面前,她只得对任天翔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哪位是这里的掌柜?”丁镇西四下一望,目光立刻落到萨克太子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阅人无数的他一眼就看出萨克太子气质高华,实非寻常商贾可比,那份不可多见的沉凝冷静和雍容华贵,决不逊于任何贵族子弟。他打量着面前这英俊的波斯商人,沉吟道:“听说你愿以每日一贯的低价让我们住宿,这可是亏本的买卖,我想知道原因。”
萨克太子早已得到任天翔的叮嘱,微微一笑道:“丁总镖头是威震一方的豪杰,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是在下的荣幸。你能屈尊到敝店驻足,就已经是给了我萨多天大的面子,钱财俗物,提它做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是出自雍容华贵的萨克太子之口。丁镇西受用地微微颔首,哈哈笑道:“你当我是朋友,我丁镇西岂能让朋友吃亏?”说着转向身后的张彪:“咱们平日住店的花费一般是多少?”
“大概三贯。”张彪连忙答道。“就按三贯一天,将房钱补足。”丁镇西说完对萨多拱手道:“我的人不懂事,老想为我省钱,掌柜见笑了。”
萨多正待拒绝,丁镇西面色一沉:“我丁镇西走遍西域,从不占人便宜,你莫非要让人误会我丁镇西恃强欺人,以低价强行住店?”
萨多见他说得认真,只得叹道:“丁总镖头言重了。既然如此,房钱我就暂且按三贯一天收下,待总镖头结账离去之日,我再按成本价将多收的房钱退还。既然总镖头当我是朋友,我岂能赚朋友的钱?”
“好!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这大唐客栈,就是兰州镖局在龟兹的落脚点。”丁镇西豪爽地笑道。能够以成本价住店,他当然乐意,何况他已看出这年轻掌柜气质不凡,心中已暗存结交之意。
萨多片刻间便拉来一个大客户,却并不满足,立刻又道:“总镖头愿将敝店作为贵镖局在龟兹的落脚点,那是敝店的荣幸,还请总镖头赐我一件信物,让我也可向客人们夸耀一二。’
“没问题。”丁镇西既已存心结交,自然不会拒绝这个请求。他回头从镖车上拔下一面镖旗,递给萨多笑道,“这面镖旗就是我兰州镖局的信物,便暂时寄存在贵店吧。”
萨多大喜过望,双手接过镖旗对丁镇西一拜,回头高呼:“来人!快将这面镖旗挂到大堂最显眼的位置!”褚刚上前接过镖旗,一步跃上柜台,手挽廊柱猱身而上,轻盈地将镖旗挂到了柜台上方的横梁下,跟着一个倒翻稳稳落地,惹得众人齐声喝彩。
“好身手!”丁镇西一声赞叹,望向萨克太子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同。他以为褚刚是萨克太子的手下,不由恭维道:“这客栈竟然藏龙卧虎,掌柜果非常人!丁某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实乃一大幸事。”
“总镖头有所不知,这里还有一个朋友。”王豹适时将任天翔推到丁镇西面前,笑道,“他就是上回帮咱们从沙里虎包围下脱困的任兄弟。”
丁镇西打量了任天翔几眼,拍拍他的肩头道:“上回的事阿兰跟我说了,你可是我们兰州镖局的大恩人。我欠你一个人情,更欣赏你在危急时刻的随机应变。我身边就缺个这样的人,有没有兴趣跟着我干?”
任天翔歉然一笑:“多谢总镖头抬举,不过在下在大唐客栈干得挺好,暂时还没想过改换门庭。”
丁镇西突然醒悟,不由一拍自己脑门,歉然笑道:“看我这人,一看到人才就忘乎所以。对不起对不起,萨多掌柜,我不该起夺人所爱之心。”萨克太子哈哈一笑:“总镖头言重了,我已吩咐厨下准备酒宴,咱们边吃边聊。”
看着萨克太子与丁镇西携手入席,任天翔暗自庆幸大唐客栈终于有了个优秀的当家人。他先前不计报酬要留住镖队,原本只是存了再见丁兰的私心,谁知这桩亏本生意经萨克太子不露痕迹地巧手点拨,不仅没有亏本,还留住了兰州镖局这个大客户,除此之外,更白赚了一面镖旗。这面镖旗在旁人眼里或许不值什么,但是挂到大唐客栈的大堂中,却无形中提升了客栈的档次。连西北道上最大的镖局都将大唐客栈作为落脚之处,这对来往客商来说,就是最好的口碑和品质的保证。
任天翔正在发愣,肩头被人轻轻一撞,耳边传来一声温婉的问候:“傻乎乎地想什么呢?口水都流到下巴了。”任天翔回头,见丁兰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心中一荡,轻薄之词脱口而出:“除了你,还能想谁?”
丁兰脸一红,瞪了他一眼,小声啐道:“几个月不见,还是没一点长进。”任天翔涎着脸坏笑道:“其实我长进了不少,你要不要见识下?”
丁兰脸色更红,抬手欲打,却又碍于厅中人来人往,还都是镖局的人,不敢举动过大,只得恨恨瞪了任天翔一眼:“呆会儿找你算账。”
任天翔嘻嘻一笑:“吃过晚饭,我在客栈后面的大槐树下等你,咱们的账啊,慢慢算。”丁兰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红着脸转身走向另一边,原来那边丁镇西已经与萨克太子携手入席,他的弟子张彪则打横相陪,张彪此刻正在向丁兰招手,示意总镖头要她过来相陪。
任天翔正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丁兰,就听身旁小泽在小声问:“那波斯人什么来头?还真大摇大摆当自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连公子都不放在眼里?”任天翔笑着拍拍小泽的头:“以后萨多就是大唐客栈的掌柜,对客栈的经营有完全决定权。现在我只是大唐客栈的小二,跟你们一样。将我的话转告大家,千万别穿帮了。”
小泽虽然不理解,却也没有再多问,连忙将任天翔的话向大唐客栈的同伴们转达。任天翔也拿起小二的抹布,殷勤地招呼众镖师入席。
酒宴结束后,任天翔抽个空子溜到客栈后的大槐树下,此时月明如水,照得大地如同白昼,真是个难得的月明之夜。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一个袅娜的人影姗姗而来,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那高挑健美的身材,除了丁兰还能是谁?任天翔惊喜地迎上去,张臂欲抱,却被丁兰侧身一让,差点扑了个饿狗抢屎。他陡然醒悟丁兰可不是宜春院的姑娘,没给自己一巴掌就算是天大的侥幸。他讪讪地收回手,嘿嘿笑道:“对不起,看到你真的赴约而来,我便有些忘乎所以。”
“谁赴你这小混蛋的约了?”丁兰嗔道,“我只是晚餐后随便出来走走,哪想到黑夜里陡然蹿出只饿狗,吓了我一大跳。”
“狗在哪里?敢惊吓我家大小姐,看我不将它杀了炖肉!”任天翔夸张地将丁兰挡在身后,捡起块石头左顾右盼,颇有些英雄救美的气概。他不是不知道丁兰口中的饿狗是谁,不过他更懂得如何逗女孩子开心。
丁兰“扑哧”一笑:“行了行了,一两只饿狗我还不放在眼里。对了,你怎么在这里做了店小二?”任天翔回头,自嘲地笑道:“像我这样文不能诗词歌赋,武不会一招半式的废物,不做店小二还能做什么?”
丁兰有些同情地拍拍他肩头:“你不用气馁,凭你的聪明机智,肯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对了,我爹爹可是很少出口邀请别人的,他今天亲自邀你到镖局来做事,你既然觉着做店小二委屈,何不答应我爹爹的邀请?”任天翔见丁兰见自己只是个店小二后,对自己态度仍旧不变,心中暗自感动。借着月光迎上丁兰关切的目光,他嘻嘻一笑:“我去你爹爹镖局还不是只能做个跑腿打杂的小伙计,跟做店小二有啥区别?你爹要是招我做女婿,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你又讨打!”丁兰柳眉一竖,举手欲打。任天翔急忙抱头讨饶:“不敢了,我再不敢了。谁要做了你家女婿,还不被你这母老虎给吃了。”
“好啊!还敢骂我是母老虎?”丁兰又羞又恼,脚下轻轻一勾,将任天翔绊了个屁墩。痛得他一声“哎哟”,捂着屁股半天爬不起来。
“看你还敢乱说话?”丁兰怒气稍消,见任天翔躺在地上半天不起身,她又有些担心起来,忙问,“摔着哪里了?有没有受伤?”
“我摔得四肢无力、五脏错位、半身不遂,你要不扶我,只怕我下半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任天翔夸张地大声呻吟着。丁兰怕让客栈内的镖师们听到,只得上前搀扶:“好了好了,我扶你起来,真怕了你这个小无赖。”
借着丁兰低下身搀扶自己,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半尺的当儿,任天翔突然小鸡啄米般在丁兰脸颊上轻轻一吻。这一下事发突然,丁兰一怔,猛然一把推开任天翔,像触电般退了开去。她胸膛急剧起伏,柳眉倒竖,脸色煞白,眼中闪出点点寒星,令人不寒而栗。
任天翔没想到丁兰反应如此激烈,他刚翻身而起,丁兰就一把扣住了他的咽喉,嘶声道:“我要杀了你!”任天翔知道现在再叫救命告饶都已经没用,他坦然迎上丁兰冷厉的目光:“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无怨无悔!能死在自己喜欢的女人手里,也算是我这个苦命人最好的解脱。”
丁兰头脑中一片空白,真要她杀掉一脸坦然的任天翔,怎么下得了手?她迟疑半晌,一把推开任天翔,喝道:“谁要你喜欢我?不准你喜欢我!从今往后你要再冒犯本姑娘,我定要杀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喜欢你?”任天翔不依不饶地追问。
“因为,”她别开头,涩声道,“爹爹已经将我许给了阿彪,他是我爹爹最宠爱的弟子。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能再喜欢我。”
“你爹爹将你许给了阿彪?”任天翔浑身剧震,呆在当场。丁兰点点头,小声道:“方才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也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从今往后我们就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任天翔心中酸痛,追问道:“你也喜欢那个夸夸其谈的绣花枕头?”丁兰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眼中有些迷茫:“阿彪家世很好,对我也很好,虽然偶尔有些张狂,但也算不得什么大错。我爹爹很喜欢他。”
“你爹喜欢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也喜欢他?”任天翔不依不饶地追问,“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因为你爹的关系,你嫁给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那你下半辈子都不会快乐。你对我任天翔怎样都没关系,但你一定要嫁给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不然我也会为你难过。”任天翔的话令丁兰有些感动,但也令她更加迷茫。她使劲摇摇头:“咱们不要再说这个,说点别的好不好?”
任天翔无奈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没话找话问道:“这次你们保的什么镖?竟然出动了那么多镖师,连你爹爹都亲自出马。”
丁兰摇摇头:“我们没有走镖,那些镖车装的都是石头。”
任天翔一怔:“这是为啥?”丁兰恨恨道:“这次我们是为沙里虎而来。上次被沙里虎劫去的镖镖局虽然赔得起,但我们镖局万无一失的信誉却丢不起,所以爹爹一定要找回这个场子,斩下沙里虎的头。”
任天翔十分惊讶:“就凭你们这些人?要知道沙里虎有三百多兄弟啊!”“凭我们当然不行。”丁兰淡然一笑,“爹爹已联络了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将军,请他出兵为民除害。高将军与我爹爹有些交情,所以就爽快答应下来。我们这两天留在龟兹,就是在等高将军做好兵马部署。”
任天翔心神一跳,却又故作无知地笑道:“茫茫大漠,就算安西军倾巢出动,只怕也找不到沙里虎一根毫毛吧?”“我们当然不会毫无目的地瞎找。”丁兰笑道,“我爹爹已与高将军约好,我们兰州镖局押镖作饵,高将军派精锐骑师在远离镖队的两翼尾随。镖队一旦与沙里虎的人马遭遇,就立刻拉响信炮,安西军精锐骑师便从两翼包抄,将匪徒一网打尽。只要镖队在沙里虎围攻下坚持片刻,沙里虎就要变成沙里虫。我们已将这次行动定名为‘猎虎’。”
任天翔暗自惊心,这计划一旦成功,沙里虎恐怕会全军覆没。沙里虎虽劫过兰州镖局的货,但他已通过任天翔这个中间人,与龟兹首富拉贾达成秘密协议,收取拉贾一成的买路钱后放行悬挂飞驼旗的商队,拉贾因此垄断了这条商路。任天翔也靠收取半成的佣金赚到了第一桶金。在这个秘密联盟中,任天翔、沙里虎、拉贾,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三只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仅如此,任天翔还以自己一年的佣金为抵押,从拉贾和本地富商手中,借到一大笔高利贷,准备利用大唐与沃罗西的交恶,说服高仙芝,打通大唐到沃罗西间中断已久的商路,用大唐的丝绸、瓷器、茶叶等,交换沃罗西的金银玉器和名震高原的沃罗西战马,从中牟取暴利。这是任天翔谋划已久的大计划,他坚信这个计划能为自己带来数之不尽的财富。
这股匪徒若是就此覆灭,立马就会断了任天翔最大一笔财路,他在拉贾眼里也就一钱不值,抵押给拉贾的一年佣金也就不复存在,拉贾肯定立刻就要收回借给任天翔的高利贷,他打通沃罗西商路的宏伟计划,也就变成了不切实际的空想。不仅如此,沙里虎手下若是有人被俘,多半还会供出他,到时他不光要倾家荡产,恐怕还要人头落地!想到这些,任天翔头上冷汗已是涔涔而下。
“你怎么了?”丁兰发觉任天翔神色有异,以为他在担心自己,不由笑道,“你不用担心,这次随爹爹来的镖师全是镖局的精锐,个个能以一当十。别看人数不多,三百多匪徒却也奈何不了我们,再说还有我爹爹保护,安全得很。”“那就好……”任天翔神色怔忡地敷衍道。
丁兰见他依旧忧心忡忡,只当他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心中感动,正想安慰两句,就听远处有人在高喊:“师妹,阿兰,你在哪里?”
“阿彪在叫我,大概是我爹爹在找我吧。”丁兰依依不舍地对任天翔摆摆手,“我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明天还要干活呢。对了,方才我说的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万一走漏了风声,我可饶不了你!”
“我知道轻重。”任天翔心情稍稍平复,连忙与丁兰挥手道别。目送着她回了客栈,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让我无意间得知这猎虎计划,不然可就糟糕之极,只要提前给沙里虎透个信,就可帮他避开这个陷阱,不过这样一来可就对不起阿兰,这可如何是好?
任天翔在大槐树下转了两圈,最后一跺脚:为了保住我这条小命,也只好对不起阿兰了。 顾不得天色已晚,任天翔连夜便去找拉贾。见到拉贾后他也顾不得客套,便问:“飞驼商队最近一趟货什么时候走?”
“后天,你负责点货还不清楚?”拉贾不悦地反问。
任天翔这才想起,他为了萨克太子的事,已经漏点了两趟货。任天翔顾不得解释,忙道:“后天商队出发时,给沙里虎的二当家阴蛇递个话,就说这段时间要停止一切行动,最好深入大漠远避,躲得越远越好。”
拉贾浓眉一跳:“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任天翔知道瞒不过,只得颔首:“我最近出入都护府,无意间听到消息,高仙芝要与兰州镖局联手清剿沙里虎,他们以兰州镖局的镖队作饵,以安西军精锐骑兵为主力,引沙里虎进入埋伏,将之一网打尽。”
拉贾面色微变,捋须沉吟道:“幸亏你预先得知,不然咱们都脱不了干系。我会让商队向沙里虎的人传话,让他们赶紧远避,你不用担心。”
任天翔松了口气,这才起身告辞。离开拉贾的庄园已是初更时分,入夜后的龟兹寒气逼人,任天翔不禁打了个寒战,抬头看看天上若明若暗的点点繁星,不禁在心中暗叹:明日只怕不是个好天气。
第二天大早,任天翔还没起床,就听楼下有人粗暴地敲门,不一会儿就听小泽在门外禀报:“公子,都护府来人,要公子立刻去见高将军。”任天翔浑身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赶紧翻身而起,心中不住打鼓:是我藏匿萨克太子的事走漏了风声,还是暗通沙里虎让高仙芝察觉了?
匆匆穿衣下楼,任天翔就见大堂中一个陌生的郎将与几个虎视眈眈的兵卒在等候。见他下来,那郎将例行公事地拱手道:“末将张宝全,受高将军之令来请公子,马车就在外面,请公子上车。”
任天翔硬着头皮上前拜问:“不知高将军突然召见草民所为何事?”
张宝全微微一笑:“高将军行事卑职岂敢过问?”任天翔心中忐忑,脸上却若无其事地笑道:“那就有劳张将军带路。”
任天翔硬着头皮登上马车。片刻后马车直接驶入都护府,张宝全将任天翔带到了后花园,就见花园草坪中,一身材修长的白袍将领,正迎着朝阳持剑而舞,时而如猿猴上树般轻盈,时而又如猛虎下山般威猛,寒光闪闪的宝剑在他手中更是上下翻飞,令人目不暇接。
张宝全不敢打搅,连忙示意任天翔在一旁等候。就在这时,白袍将领手中的长剑斜刺而出,盲指任天翔咽喉,眼看就要一穿而过.剑锋却于最后关头一偏,几乎是擦着任天翔的脖子停在了他的肩头。
这电光石火间,任天翔反而镇定下来,高仙芝要杀自己根本不必亲自动手,这一剑只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迎上对方冷峻的目光,微微笑道:“高将军好剑法!”高仙芝微微一笑,缓缓抬起剑锋,就见剑尖上钉着一只马蜂,犹在震动翅羽拼命挣扎。他轻轻抖去马蜂,将剑扔给一旁的张宝全,对任天翔淡淡笑道:“狂蜂浪蝶,差点惊扰了贵客。”
任天翔拱手一拜:“不知将军一大早将草民召来,有何见教?”望着面前这年未弱冠的少年,高仙芝心中又涌现出那句话——人才如烈马,不驯不能骑。他从任天翔那篇计划书中,已经看到对方那独到的眼光和甘冒奇险的勇气,这与他的用兵思路不谋而合。不过那个计划书有个巨大的漏洞,也只有熟悉沃罗西国情的他才能看得出来,所以他故意要让这少年往那陷阱中跳,只有等对方走投无路之时他才会伸出援助之手,只有这样,才能达到“用人先收心”的效果。
想到这,高仙芝嘴边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从随从手中接过汗巾,擦着脸上汗珠淡淡道:“前日你呈上的那篇方略我已仔细看过,确有可行之处。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任天翔先是一愣,跟着大喜过望,当初他虽然看到沃罗西与大唐交恶、商路中断的巨大商机,但没有官方的认可,他就不可能成为沃罗西与大唐唯一的贸易商,从而赚得滚滚暴利。所以他写下了《与沃罗西通商及削弱沃罗西之方略》,欲以大唐帝国的奢侈品换取沃罗西的高原战马,在赚钱的同时削弱沃罗西军队的战斗力,以期获得高仙芝支持。没想到这个方略最初高仙芝看也不看就丢弃,但在任天翔巧妙自荐下却又改变了主意。如今听得高仙芝这样说,任天翔连忙拱手拜道:“草民多谢将军成全!”
高仙芝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道:“我已为你准备下通关文牒和腰牌,以后你持我都护府的腰牌,可以自由出入于田通往沃罗西的所有关卡。本来我该早一点将文牒和腰牌交给你,只是前日府中遇到点麻烦,所以拖到现在。请跟我来。”任天翔知道高仙芝所说的麻烦,就是指高夫人的失踪和石国俘虏的逃逸,如今见高仙芝如此从容,那些石国俘虏恐怕大多没有逃出他的追捕。想起高夫人已经回来数日,自己还没来得及去看望问候,他心中不禁有些内疚。
随着高仙芝来到书房,就见他从案上拿过一面腰牌和一纸文牒,递给任天翔笑道:“有了这腰牌和文牒,从今往后,你就是与沃罗西通商的唯一合法商人,但愿你不要令我失望。”“草民定不辜负将军信任。”任天翔恭恭敬敬地接过腰牌和文牒,狂喜之余却又有一丝疑惑:以前高仙芝对他从来不假辞色,这次为何如此礼遇和客气?他就像狡诈的狐狸,从这礼遇和客气中,隐隐闻到了陷阱的味道,但思前想后,却始终不知陷阱在哪里。
也许,是我太过敏感了吧?凭我那篇才华横溢的治边方略,让高仙芝另眼相看也很正常啊。任天翔在去看望高夫人的路上,只能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就算他再自信,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仅凭一篇纸上谈兵的治边方略,能让麾下能人无数的西域之王高仙芝,对自己的态度前后来个彻底的转变。
于田
朝阳如血,将茫茫沙海浸染得殷红一片。兰州镖局那绣着飞鹰的镖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随风飘来的是趟子手沧桑悠长的高呼:“鹰翔——四方——”
任天翔纵马又追出数十丈,依依不舍地目送着镖队渐渐消失在沙海深处。他隐约看到落在最后的是粉红色的一人一骑,虽看不清面目,也能想见她那纵马疾驰的飒爽英姿。
——有缘自会再见。他想起分手时丁兰说过的那句话,心中充满了期待,接着又有几分愧疚:要是阿兰知道是自己私下给沙里虎通风报信,让猎虎计划落空,会不会一刀杀了我?任天翔摇摇头,将这种想法从脑海中赶走。看着镖队已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他才勒转马头,纵马驰回龟兹。刚回到大唐客栈,小泽就兴冲冲迎出来,接过马缰兴奋地禀报:“褚家两位哥哥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沃罗西老人。”
小泽年纪虽小,却是十分机灵。当初他只是赌场小厮,因为帮助任天翔对付强收保护费的地痞马彪有功,被任天翔留在了身边。任天翔将马鞭、缰绳扔给他后,便匆匆去见几天前派出探路的褚氏兄弟。
在二楼自己的房门外,褚氏兄弟早已等在那里。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个年近古稀的沃罗西老者,只看他那浑浊的老眼和黑里透红的脸颊,就知道是在雪域高原上讨生活的牧民。
任天翔开门进屋,将三人让入房中。不等任天翔问起,褚然就指着那老者介绍:“巴扎老爹是地地道道的沃罗西人,原本生活在阿里,因为冒犯了神灵要被领主剥皮,便翻越昆仑山逃到了于田。我们在于田遇到他时,他已饿得奄奄一息,在路边望天等死。听说公子愿意收留他,便跟我们回来见公子。”
几天前任天翔让褚氏兄弟去于田寻找一个向导,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阿里位于大唐与沃罗西的交界,是从于田进入沃罗西的必经之路。阿里本是一个独立王国,在百年前被沃罗西一代雄主霍祖诺都征服,成了沃罗西附属国。不过阿里并不甘心受沃罗西摆布,一百多年来,阿里王族一直没有放弃争取自己的地位,对沃罗西也经常是阳奉阴违。
任天翔对阿里的情况有所了解,听说巴扎老爹正是来自阿里,任天翔心中暗喜,正待向巴扎老爹请教,不想对方突然匍匐到自己面前,用含混不清的沃罗西语高声颂唱着什么,令他顿时手足无措。
“巴扎老爹在祝福公子万寿无疆。”褚然略通沃罗西语,连忙解释,“巴扎老爹原是末羯罗领主的属民,这是他们觐见领主时的礼节。”
任天翔心下释然。为打通与沃罗西的商路,他这段时间都在苦研沃罗西风俗民情,知道属民就是奴隶,是沃罗西最卑贱的阶层。他们没有人身自由,像牲口一样被领主和头人任意买卖、残杀,因此他们随时随地都要战战兢兢地匍匐在领主和头人面前,小心翼翼地讨好主人。
“巴扎老爹快快请起。”任天翔连忙起身相扶,“我们这里不兴这个,你这是要折杀在下。”巴扎听不懂唐语,见任天翔如此待他,越发惶恐,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吓得浑身簌簌发抖。一旁的褚然见状对任天翔笑道:“你还是由他吧,像他这样的属民,从小就跪惯了领主,你要他坐下来说话,他反而不习惯呢。”
任天翔无奈点点头,拿了张毡毯铺在地上,让巴扎老爹跪坐在毡毯上,这样能稍微舒服点。做完这一切,他才对褚然道:“你问问他,从阿里到于田有没有路?好不好走?还记得回阿里的路么?”
褚然用沃罗西语问了巴扎半晌后,对任天翔道:“他说从阿里往北要翻越神山,即昆仑山,过了昆仑山顺克里木河支流于田河而下,三天时间就可抵达于田。”说到这褚然终于忍不住问,“公子打听这些做什么?莫非……”其时沃罗西与大唐时和时战,如果没有官方的委派,唐人私自去往沃罗西或阿里,难免有通敌之嫌,因此褚然不好再问,不过心中的疑虑却是写在了脸上。
任天翔先让小泽带巴扎老爹下去好好安顿,然后才对褚氏兄弟道:“我以前就说过有大生意要仰仗两位哥哥,只是当时条件还不成熟,所以不敢轻易透露,不过现在是时候了。”说着他拿出地图铺在桌上,指着地图微微一笑,“我想打通去沃罗西的商道,请两位哥哥帮我。”
褚然、褚刚面面相觑,脸上尽皆变色。任天翔知道他们的顾虑,忙从怀中拿出通关腰牌和文牒:“两位哥哥放心,我有安西都护府的腰牌和文牒,通过安西军任何关卡都没问题。这是得到安西都护府支持的行动,不是私自行动。”任天翔说着指向地图,“我想经于田逆于田河而上,翻越昆仑山直达阿里,经由阿里进入沃罗西,用大唐茶叶、瓷器、丝绸换回沃罗西的药材、马匹和金银珠宝。高仙芝将军已委我为对沃罗西贸易的唯一合法商贾,可惜我对商道一窍不通,两位哥哥做的正是行脚商的买卖,因此我想请两位哥哥帮我。”
褚然接过腰牌和文牒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敬佩,将腰牌和文牒还给任天翔后,他望着地图沉吟道:“兄弟有通关文牒,何不直接走于田?于田盛产美玉,极品羊脂玉更是天下驰名,除此之外,锦绢也是绢中极品,无论贩运到长安还是波斯,都能卖个好价钱。”
任天翔摇头道:“于田美玉天下驰名,锦绢更是西域一绝,但往来于田收购美玉与锦绢的商贾多如过江之鲫,咱们若去凑热闹,不过拾点残羹剩菜而已。经于田去沃罗西就不同了,沃罗西曾经多次翻越昆仑山骚扰安西四镇,因此朝廷特在于田设军镇抵御沃罗西,往南越昆仑通往沃罗西的道路皆有唐军把守,这对别人来说是无法逾越的禁区,对有通关文牒的咱们来说却是坦途。有此特权不用,岂不等于守着金山讨饭?”
褚然对着地图沉吟半晌,摇头叹道:“兄弟年纪虽轻,眼光却令人肃然起敬。你要做的是老哥想也不敢想的买卖。这买卖要做成了,整个安西四镇只怕都不会有人比你更有钱;但要是失手,你身家性命恐怕都要赔进去。除此之外,你还要冒许多无法预测的凶险。”
任天翔眉头一皱:“愿闻其详!”褚然轻叹道:“贞观年间,沃罗西雄主霍祖诺都统一沃罗西各部,成为沃罗西汗,并趁势向太宗皇帝求亲,被太宗拒绝。霍祖诺都怒而发兵,放言要攻破长安,杀太宗娶公主。那一战唐军艰难取胜,乘胜追击进入沃罗西,谁知前军刚进入沃罗西疆域,兵卒便呼吸困难,大半病倒,失去战力,被霍祖诺都回师掩杀,差点全军覆没。从那之后唐军一直视沃罗西为畏途,轻易不敢踏足。据说沃罗西有巫神庇佑,外人进入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一命呜呼,就连足迹遍天下的波斯商人,轻易也不敢踏入沃罗西半步。”
任天翔笑道:“我听说过霍祖诺都与太宗皇帝那一战,还知道经那一战之后,霍祖诺都上表向太宗皇帝请罪,太宗之女银月公主不忍见生灵涂炭,主动提出远嫁沃罗西,成就了大唐与沃罗西几十年的和平。沃罗西现今的大汗蒙都尔干也娶了中宗皇帝的女儿静安公主。两位公主和扈从既然能在沃罗西生活,可见外人不能踏足沃罗西疆域之说的荒谬。”
褚然点头道:“公子的看法虽然不无道理,但有关沃罗西的种种可怕传说,也不能不察啊。”
任天翔点头道:“为了今日的冒险,我请教过曾经抵达沃罗西首都沃罗西城的波斯商人。沃罗西地广人稀,气候条件极其恶劣,不熟悉当地情况的外地人,很容易被各种恶劣环境夺去性命。出意外的人多了,人们自然将之归为怪力乱神,也就有了关于沃罗西的种种可怕传说。不过,我更欣赏沃罗西的一句谚语:雪莲只在最高的雪峰盛开,苍鹰只在最险的峭壁筑巢。用咱们的话来说,就是危险与机会同在。”任天翔指向桌上的地图,“你们来看,自从沃罗西与大唐交恶,沃罗西贵族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茶叶、丝绸、瓷器、珠宝、美玉等奢侈品,都是绕道波斯和吐火罗,经大小勃律等国辗转进入沃罗西。如果咱们能在于田至沃罗西阿里之间找到一条新的商路,至少能节省大半路程,加L省的关税,一来一回咱们至少比别人多赚两倍的利。既然沃罗西兵马能越昆仑北』:骚扰于田,咱们的商队自然也能从于田越昆仑进入沃罗西。凭着这些有利条件,加上经验丰富的向导领路,咱们还有何顾虑?”
褚然也是经验丰富的行脚商,一点就透,他微微颔首道:“公子的眼光确非常人可比。不过我听说沃罗西人最是野蛮,向无公平交易的概念,万一他们强抢货物,甚至将咱们当成奸细抓起来,可如何是好?”任天翔微微一笑:“一个国家决无可能靠抢劫强盛。沃罗西人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沃罗西就不可能有今日的国势。如果咱们能得到沃罗西贵族的庇佑和认同,就不用担心被抢劫。”
褚然有些疑惑:“咱们在沃罗西人地生疏,如何能得到沃罗西贵族的庇佑?”任天翔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既然敢拿身家性命去冒险,自然就有十拿九稳的办法。两位哥哥如果信得过小弟,就无需再多问;如果对我有疑虑,我也不敢要两位哥哥陪我冒险。”
一旁一直不曾说话的褚刚突然开口道:“任兄弟年纪轻轻,都敢拿身家性命冒此奇险,我褚刚孤家寡人一个,有何不敢?”褚然心中虽然还有疑虑,但兄弟已经开口,他也不好再问,点头道:“公子待我们兄弟恩重如山,有何差遣尽管吩咐,褚某决不皱半点眉头。”
“两位哥哥言重了!”任天翔连忙摆手道,“小弟岂敢差遣两位兄长?如果两位哥哥看得起小弟,咱们去沃罗西闯一闯,我出本钱两位哥哥出力,若有盈利,咱们便按人平分。”褚然闻言悚然动容,他虽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却也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东家,急忙摆手道:“万万使不得,咱们一文不出,却要占大半盈利,没有这样的道理。”褚刚也道:“咱们兄弟落难之人,公子随便赏几个工钱便是,岂敢与你平分盈利。”
任天翔正色道:“咱们既然以兄弟相称,就该有福同享,盈利当然要平分。”褚氏兄弟齐声反对,三人争执半晌,最后各让一步,约定盈利任天翔占五成,褚氏兄弟占五成,双方这才勉强接受。先前褚然还有些顾虑,如今在这巨大的利益面前,他已不再将沃罗西视为畏途。
任天翔从小在义安堂耳濡目染,知道要别人尽心办事,必先许以重利的道理。见褚氏兄弟不再担忧踏足沃罗西的凶险,他笑道:“明天我便让人准备货物,你们则负责招募伙计和刀客,然后咱们先出发去于田。一旦打通于田到沃罗西阿里的商路,还怕钱财不滚滚而来?”
大计划拟定,剩下的就只是细节,三人又仔细商议了半晌,这才各自分头去准备。任天翔刚把褚氏兄弟送出门,小泽就溜了进来,跃跃欲试地小声问:“公子要出远门?”
“嗯。”“是要去沃罗西?”
任天翔有些惊讶小泽的机灵,反问:“你怎么知道?”
小泽嘿嘿一笑:“公子这段时间都在留意与沃罗西有关的一切消息,今日褚家兄弟又带回一个沃罗西老头,我要还猜不到,岂不笨死?”说着他凑近两步,涎着脸笑道,“公子把我也带上吧,好歹多个人跑腿。”
任天翔想了想,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机灵孩子跑腿,便点头笑道:“带上你可以,不过千万不要走漏消息。”“我一定守口如瓶!”小泽兴冲冲地答应而去。他刚出门,就见小芳冷着脸端茶进来,任天翔正待伸手去接,谁知她却侧身一让,质问:“你这段时间在搞什么鬼?”
任天翔尴尬地缩回手,知瞒不过,只得道:“我正在准备去沃罗西。”
“去沃罗西?你疯了?”小芳惊讶地瞪大双眼,“沃罗西与大唐经常打仗,你这一去还不让人当成奸细给抓起来?”任天翔摊开手无奈道:“你知道我借了一大笔高利贷,如果到时不能还清,只怕再无法在龟兹立足。为了还债,我不得不冒险。我想沃罗西人也是人,他们肯定也需要各种沃罗西没有的货物,如果我能帮助他们,他们没有理由杀我。”
“你怎么肯定沃罗西人不会为难你?”小芳不依不饶地质问。“我不能肯定,不过如果什么事都等到十拿九稳才去做,这世上也就不再有‘机会’这个词。”任天翔笑着将小芳推出房门,“好了,我心里有数,万一形势不对,我立马丢下货物逃命。沃罗西人再野蛮,也不至于追杀丢下货物逃命的客商吧?”
小芳咬着嘴唇迟疑片刻,突然道:“我要跟你一起去!”任天翔一怔,失笑道:“傻妞,你以为我去沃罗西是游山玩水啊?你不怕沃罗西人将你抢去做老婆?我逃命的时候,可不一定顾得上你了。”
小芳眼眶微红,涩声道:“万一你遇到危险再回不来,我……”“呸呸呸!乌鸦嘴!”任天翔夸张地吐了两口唾沫,对小芳嘻嘻一笑,“你放心,无论走多远我都不会忘记,还有个老婆在大唐客栈等着我呢。”
小芳脸颊一红,幽怨地啐道:“你是在说丁姑娘吧?她住进大唐客栈后,你就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在她屁股后面转悠。”任天翔脸上一红,没想到自己向丁兰献殷勤的场景,全落在了小芳眼里。他尴尬地挠挠头,嘿嘿笑道:“丁姑娘已经许给了她师兄,你吃什么飞醋?你要不放心还是赶紧嫁给我吧,免得让人抢了先,反正你心里早就想着要嫁我的。”
“呸!谁想嫁给你了?”小芳又羞又恼,举手欲打,任天翔赶忙抱头大叫饶命。二人正在打闹,忽听到楼下传来周长贵不悦的咳嗽声,小芳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赶紧逃下楼去。
任天翔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想到此去沃罗西,身边再没有小芳的浅笑薄嗔和嬉戏打闹,不免有几分遗憾。不过为了尽快在西域出人头地,难免要做出点牺牲。想象着将源源不断的货物送到沃罗西,换回沃罗西名马和滚滚钱财,任天翔心中便充满了向往和期待,甚至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这种激情甚至超越了对任何女人的向往和冲动。
沃罗西,我定要征服你!任天翔发下了一个让他都觉得狂妄的誓言。
三天后,任天翔与褚氏兄弟率一支由十多匹骆驼和马匹组成的商队,出龟兹南门,踏上了去往于田的旅途。萨克太子与小芳等人将任天翔一行直送出十余里,这才依依不舍与众人道别。
“大唐客栈有我打理,公子不必记挂。”萨克太子遥遥拜道。
“莫要贪恋钱财,遇到危险保命要紧。”小芳泪眼汪汪,遥遥挥手。
任天翔哈哈一笑,挥手道:“都回去吧,我快则两个月,慢则半年,定会平安回来。”
十几匹骆驼、马匹组成的商队,加上新雇的十几个伙计和刀客,带着对财富的渴望,踏上了一条未知的旅途。他们先沿塔里木河逆流而上,然后转道塔里木河支流于田河,沿于田河两岸的绿洲横穿塔里木盆地。十天后商队抵达昆仑山北麓,但见巍巍昆仑如巨龙横亘天边,于田河如银带蜿蜒与之相接,发源于昆仑雪峰的河水不仅浇灌了广袤无垠的草原绿洲,也将昆仑山中的美玉冲刷而下,河谷中玉矿多如繁星。河畔,一座巍巍城郭固若金汤,与十余座卫城如一道锁链,紧紧扼守着昆仑山北麓,成为抵御沃罗西北侵的第一道屏障,也使昆仑北麓到塔里木盆地之间的数千里草原,成为西域有名的富饶乐土。
“于田,咱们终于到了!”任天翔遥望辽阔天宇下那巍巍城郭,不禁勒马驻足,目醉神迷。
是时,大唐安西四镇虽以龟兹为首府,但论富庶繁华却要算于田第一。于田美玉和锦绢驰名天下,远销长安和西域各国,成为各国王公贵族争相抢购的奢侈品。此外,于田也是安西四镇中唯一还保留着国号和国体的属国。当年唐军攻占龟兹,于田国王尉迟氏急忙遣使向玄宗皇帝上表称臣,被授予右威卫将军之职,兼于田镇守使和安西节度副使,永久世袭,国体也因此得以保存。
“公子,咱们要不要先准备点礼物给于田王送去?”褚然纵马来到任天翔身旁,提醒道,“于田虽是大唐属国,可毕竟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咱们的货物经过它的地盘,怎么也得交点税吧?”
任天翔微微一笑:“不用,咱们有高仙芝将军的通关文牒和腰牌,于田王不知道咱们底细,巴结还来不及呢,哪敢收咱们的税?不过咱们还真要去拜见一下这位地主,如果他是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国王,咱们就顺便交个朋友;如果他是个昏庸无能甚至残暴的国王,咱们可得好好敲他一竹杠,也不枉高仙芝将军给我的腰牌和通关文牒。”
褚然将信将疑地问:“咱们是行脚商,别人好歹是一国之主,哪会将咱们放在眼里?”任天翔哈哈笑道:“这你就外行了。别看于田王是一国之主兼于田镇守使,像他这种属国国王,决不敢得罪宗主国的使节。咱们有高仙芝的腰牌和文牒,就相当于安西节度使的使节。他要不怕咱们在高仙芝面前胡言乱语,就得好吃好喝款待咱们,这是官场惯例,我在长安时见得多了。”见众人都将信将疑,任天翔哈哈一笑,“你们要是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一个时辰后众人来到城下,但见城楼高有数丈,南望昆仑山北麓,西临滔滔大河,气势颇为恢宏。此时已是黄昏,城门早已关闭,吊桥也高高收起,众人正在打量,就听城楼上有兵卒高声喝问:“什么人?”
褚然上前望城楼上喊道:“军爷,我们是来自龟兹的商队,有安西都护府签发的通关文牒,请放下吊桥让我们入城。”
城楼上一个年轻校尉看了看任天翔一行,高声道:“城门只在每日卯时至未时开放,你们先在城外将就一宿,明日再进城吧。”
任天翔见状纵马上前,举起腰牌对城楼上高声叱道:“我们乃是高仙芝将军亲自授权的商队,不仅有安西都护府腰牌和通关文牒,还有高将军臼谕带给于田王,你们若耽误了我们的行程,吃罪得起吗?”
那校尉闻言急忙问:“可是去往沃罗西的商队?货主是任公子?”
“正是在下!”任天翔话音刚落,那校尉便匆匆道:“我这就去禀报尉迟将军,请公子稍候。”说完飞奔而去。
众人在城楼下没等多久,就见吊桥放下,一白袍将领纵马飞驰而出,那将领年纪在三旬上下,一头卷曲褐发披在脑后,生得眉高目深,显然不是汉人。他在任天翔面前勒住奔马,拱手拜问:“不知哪位是任公子?”
任天翔有些意外,回拜道:“正是在下,不知将军……”“在下于田镇守副使尉迟曜,奉王兄之命特来迎接公子。”那将领笑道,“我们早已收到高将军来信,说公子近日就要率商队来于田。高将军要我们为公子提供一切方便,我已令人为公子安排下住处,请随我来。”
任天翔十分惊讶,没想到对方竟是于田王尉迟胜的兄弟,既是王族子弟又是唐军高级将领,论身份论地位都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却对自己这般客气,竟亲自出城迎接,想必高仙芝在信中对于田王有所托付,所以才如此优待自己吧。他心中对高仙芝暗生感激,连忙拜道:“在下不过一普通行商,岂敢有劳尉迟将军?”
“公子乃高将军特许的贸易商,咱们岂敢怠慢。”尉迟曜忙道。任天翔又客气一回,这才随尉迟曜进城。但见城中繁华犹在龟兹之上,虽然天色已近黄昏,街头行人熙熙攘攘,在买卖于田玉的集市上,更是云集了大批商贾,正用不同的语言在与路边小贩讨价还价,挑选着从于田河和昆仑山中采来的原石。
“公子有没有兴趣买点原石回去?要是能赌到一块好石头,比做任何生意都强多了。”路过玉石市场,尉迟曜回头笑问。任天翔不为所动,他笑着摇摇头:“我对玉石一窍不通,随便买两块石头玩玩可以,当成正业肯定只有亏死。”见褚氏兄弟和小泽都有些跃跃欲试,他沉吟道,“难得咱们到了这美玉之国,就在这里休整两日,所有人都去挑块石头做个纪念,算在我的账上。”
众人一听顿时欢呼雀跃,那些一辈子没摸过玉石的伙计和刀客,更是为遇到这样的东家庆幸不已。褚然连忙小声提醒:“公子,那些石头价格差别极大,便宜的也要百十个铜板,贵的却要几十甚至上百贯钱,要是大家都挑贵的买……”任天翔挥手打断褚然的话,大度地笑道:“咱们接下来的路程凶险无比,能随我去冒险的都是好兄弟,送大家一块石头算得了什么?只要大家喜欢,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我相信大家也不会让我这个小老板一下子就破产。”
众人闻言纷纷鼓掌叫好,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敬佩,就连尉迟曜望向任天翔的目光也都有些不同。他稍稍落后两步,回头对任天翔小声道:“难怪公子年纪轻轻就能得高将军看重,以微不足道的代价就换来手下的耿耿忠心,公子心胸果然非一般商贾可比。”
“尉迟将军过誉了,在下不过是看大家一路辛劳,给大家买个小小的希望罢了。”任天翔连忙道。尉迟曜笑着点点头,小声道:“我与公子虽是初次相见,却有一见如故之感,尤其欣赏公子的心胸和气魄。我有心与公子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公子可否赏脸?”任天翔一怔,尉迟曜乃于田王族、镇边重将,主动要与一个年未弱冠的白丁结为异姓兄弟,任天翔打破头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公子不愿意?”尉迟曜见任天翔迟疑不决,脸上顿时有些失落。
“在下一介布衣,能与将军做兄弟,是我的荣幸。”任天翔忙笑道。
“公子虽然年少,但他日必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能与公子结交那是我的荣幸。”尉迟曜迟疑了一下,“不过为兄身份特殊,不便与人称兄道弟,以后你只在心里将我当兄弟便是。”原来如此!任天翔心下释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只是他想不通尉迟曜对自己会有何求,不过他也不点破,只是静观其变。
任天翔突然想起一事,忙将贴身藏着的那块“义安堂代代相传的圣物”拿出来,递给尉迟曜道:“大哥从小在盛产美玉的于田长大,定熟悉各种玉器。请帮兄弟看看这块玉器残片,可有特别之处?”尉迟曜接过残片,看了半晌道:“这应该是一块玉瑗或玉璧的残片,玉瑗和玉璧均是上古礼器,现在已经很少看到。不过从这块残片的玉质看,应该没什么来历,稍有点地位的王公贵族,都不会用如此低劣的材质做礼器。兄弟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任天翔大失所望,意兴阑珊地收起残片,强笑道:“是先人留给我的遗物,虽然不值钱,不过好歹是个纪念。”
尉迟曜没有再多问,转而令随从为任天翔一行安排驿馆。任天翔也将商队杂务交给褚氏兄弟打理,自己则由尉迟曜陪着在于田四处游玩。
这日任天翔随尉迟曜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寺院,尉迟曜勒马笑道:“兄弟来到于田,这是必定要游玩的去处。当年玄奘大师西去天竺,途径于田时就曾经在这里开坛讲经,并在这座龙兴寺修行了近两年时间,寺中至今还保留着玄奘大师留下的圣迹。”
任天翔对玄奘大师素来敬仰,闻言立刻下马,随尉迟曜去寺中瞻仰玄奘大师留下的圣迹。进寺一看,原来所谓“圣迹”,不过是玄奘大师当年讲经坐过的蒲团以及亲笔抄写的经书,想必是寺中僧人借玄奘大师之名吸引信徒的噱头,顿觉兴味索然。他在大雄宝殿草草上炷香后正待离开,突听殿后传来一阵喧嚣,隐约是僧人的呵斥叫骂声。
“怎么回事?”尉迟曜不悦地问。陪同他的方丈有些尴尬,正要示意小沙弥去看看,任天翔已笑道:“好像是有人打架,佛门圣地,这倒有些新鲜,走!去看看!”他少年人心性,不容方丈阻拦便循声而去。众人来到后院,就见几个僧人正用长棍架着个衣衫褴褛的邋遢和尚往外走,那邋遢和尚也不挣扎,只是破口大骂:“好好的龙兴寺,都让一帮假和尚给糟蹋了,除了巴结权贵,哪里懂什么佛理?可惜玄奘当年还在此讲过两年佛经,都瞎了。”
“咋回事?这和尚是谁?”任天翔抱着看热闹的心理,兴冲冲地问。
“是个流落至此的天竺和尚,整天疯疯癫癫,常被俗人戏弄欺负。”方丈连忙道,“贫僧念着佛门一脉,留他在后院种菜,没想到他狂放不羁,竟敢自称是无量佛转世,还经常在寺中闯祸,不知今日又干了什么好事。”说着高声喝问:“慧明,怎么回事?”领头僧人停下脚步,义愤填膺地道:“这混蛋竟然偷了玄奘大师手抄的经书擦屁股,实在罪无可恕!大家正要将他押送到戒律堂治罪。”
那邋遢和尚哈哈大笑:“玄奘的经文你们一窍不通,却偏偏把那卷破经书当圣物一样供着,不过是借之吸引愚夫愚妇的香火钱罢了,玄奘大师地下有知,必定宁肯送给佛爷擦屁股。”方丈听这疯和尚竞毁了龙兴寺镇寺之宝,气得浑身哆嗦,尉迟曜也为这疯和尚的举动勃然变色。玄奘大师的手迹是龙兴寺的圣物,更是于田一宝,如今被人毁坏,他作为王族子弟,自然也是痛心疾首。只有任天翔这个局外人,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笑问:“你这狂僧,也实在够胆大妄为,不知怎么称呼?”
方丈虽然不知任天翔身份,但见尉迟曜亲自陪同,却也不敢怠慢,连忙示意众僧将那疯和尚放下来。任天翔这才看清,那和尚年纪并不太大,虽然颌下胡子拉碴,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但见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果然是个天竺僧人。被放下后,他对任天翔大咧咧一拜:“佛爷原是由菩提树中出生,因此信众都称我为菩提佛,你是个俗人,就直呼我菩提生大师就好。”
任天翔见他浑身污秽,却偏偏自称是神圣的菩提树中出生,还取了个雅致的法号,更狂妄地自称为佛,不禁莞尔失笑,饶有兴致地问:“不知你为啥要偷玄奘大师的手迹擦屁股?”菩提生怪眼一翻,理直气壮地道:“给佛爷擦屁股,总好过留在这帮假和尚手里骗钱。”
众僧一听这话,顿时群情激奋,只是碍于方丈和尉迟曜在前,才忍着没有动手。任天翔心知若非有外人在,这疯和尚多半要被打个半死。他对佛门寺院用这种手法捞钱十分反感,因此对这疯和尚的举动颇有几分赞许。见众人都恨不得杀这疯和尚泄愤,他急忙对方丈道:“方丈大师,他不过是个疯和尚,就算毁了玄奘大师的手迹,也罪不至死吧?”
方丈虽然不知任天翔底细,不过只看尉迟曜对他的态度,就不能不给面子。就见他略一沉吟,立刻抬手示意众僧:“快将这疯僧赶出寺门,永远不准再回。”
众僧闻言,让开一条路。菩提生哈哈大笑:“你这破庙,佛爷好想回来么?”说着拍拍屁股大步就走,临出门又回头对任天翔笑道:“小施主宅心仁厚,不像这帮秃驴可恶,佛爷定会保佑施主。”任天翔哈哈一笑:“那就多谢大师了!”
疯和尚大步离去后,任天翔也没有心思再游玩。与尉迟曜出得龙兴寺,任天翔看看天色不早,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于田出发去昆仑山了,而尉迟曜至今没有求自己任何事,他终于憋不住问:“尉迟大哥,这里没有外人,不知你有什么事需要小弟效劳,请尽管开口。”
尉迟曜一怔:“兄弟干吗这样说,是不是以为为兄是有事相求,才与你做兄弟?”“难道不是?”任天翔有些将信将疑。
“当然不是!”尉迟曜道,“你当我尉迟曜是什么人?”任天翔见他说得诚恳,心中不禁有些糊涂:难道尉迟曜真的是只想跟自己结交,没有抱任何目的?
魔笛
第二天一早,经过休整的商队离开于田向昆仑山中迸发。商队的骆驼换成了更耐高寒的牦牛,伙计们也更加尽心尽力。虽然他们每人只选了一块卖价不到一贯的于田原石作为纪念,但他们对任天翔这个慷慨的东家已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愿追随他去冒任何风险。
尉迟曜亲自将任天翔送出于田城南门,遥望横亘于眼前的巍巍昆仑,喟然叹道:“兄弟冒险闯入那个神秘国度,凶险不可预测,为兄有一件礼物相赠,危急时或许可以救命。”
任天翔嘻嘻一笑:“兄长有心,我就不客气了,不知是怎样的礼物?”
尉迟曜拍拍手,就见远处大步走来两个身材魁伟的汉子,二人步伐似缓实快,转眼就来到任天翔面前。二人肤色黝黑,浑身肌肉虬结鼓凸,面目深沉彪悍,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行动敏捷、出击无声的黑豹,更让人惊讶的是,二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
任天翔虽然不谙武功,却也看出二人决非泛泛之辈,这一瞬间他恍然有所醒悟:难怪尉迟曜要跟自己做兄弟,原来是要借机将这两个心腹安插到自己身边,就不知这两个家伙是刺探沃罗西虚实的奸细,还是监视我的眼线,或者兼而有之?他心有七窍,当然不愿留两个眼线在身边,于是对尉迟曜遗憾地摊开手:“多谢兄长美意,不过兄弟是去沃罗西做买卖,要是带两个于田武士在身边,难免要被沃罗西人当成奸细。”
“兄弟误会了,他们不是于田人,不是唐军兵将。”尉迟曜笑道,“也不是去刺探沃罗西虚实的奸细,更不是监视兄弟的眼线。因为他们既不识字,又都是哑巴。”说着他示意二人张开嘴,果见二人舌头齐根而断,断处整整齐齐,竟是被利刃所割。“怎么会这样?”任天翔十分惊讶,仔细打量二人,但见二人肤色黑里透红,确实一点不像皮肤白皙的于田人,他迟疑道,“那他们是……”
“他们本是沃罗西人。”尉迟曜叹道,“二十多年前,一个沃罗西汉子带着他们逃到于田,正好遇上外出打猎的先王,三人都重伤在身,他们为先王所救,那沃罗西汉子却伤重不治。那时他们舌头就已经被割去,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先王只好将他们留在了王府,称他们为昆仑奴。二人年纪与我相仿,所以先王就让他们做了我学武的陪练,跟我一起学武。二人学武天分甚高,几年后王府中就无人是其对手。不过二人始终以奴隶自居,对先王忠心耿耿,先王去世后他们就跟了我。如今兄弟要去沃罗西,我想他们既是沃罗西人,又熟悉昆仑地形,危急之时或许对兄弟有所帮助,所以就让他们跟随照应。”
任天翔有些感动地点点头:“兄长为何对我如此之好?”
尉迟曜笑道:“你我是兄弟……”“我想听实话。”任天翔突然盯住尉迟曜的眼眸,意味深长地笑道,“如果兄长再有半句不实,兄弟以后也就只在口头上将你当兄长,你送我这份大礼我也决不敢受。”
尉迟曜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迟疑片刻,示意任天翔避开商队几步远,这才轻叹道:“王兄收到高仙芝将军的信,要我们为你提供一切方便,并派人保护你的安全。虽然当初我与你结交是看在高将军面上,但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为兄已知兄弟值得一交,所以也就不再有任何隐瞒。若兄弟不计前嫌,咱们就效法古人撮土为香,正式结为异姓兄弟。”
任天翔恍然大悟,难怪尉迟曜对自己如此客气,原来只是看在高仙芝面上。想必高仙芝信中并没有说明自己身份,于田王尉迟胜不知自己底细,所以派出亲兄弟结交笼络。高仙芝新近才对石国和突骑施用兵,闹得西域诸国人心惶惶,即便一直对大唐忠心耿耿的于田王,也不免心生惊惧,对高仙芝的任何吩咐都不敢怠慢。如今尉迟曜要与自己结拜,也是看在高仙芝对自己特别看重的份儿上,希望将来对他们有所帮助。
高仙芝为何如此看重自己?任天翔百思不得其解,他跟高仙芝并无交情,以高仙芝堂堂安西节度使之尊,实在没必要为他特意写一封信。
尉迟曜见任天翔沉吟不语,急道:“兄弟是不是还在恨哥哥的虚情假意?若是如此,为兄愿磕头赔罪!”说着就要跪倒。“兄长快快请起!”任天翔急忙扶住尉迟曜,“只要兄长将我任天翔当兄弟,那些繁文缛节的仪式有没有都没关系。小弟年幼无知,以后仰仗兄长的地方还多呢。”
任天翔知道像于田这些小国王族,看起来很威风,可一旦为朝廷猜忌,甚至仅仅是得罪镇边的节度使,就可能遭遇灭顶之灾,他可不想将自己的命运,与这样的小国王族绑在一起。口头上称兄道弟没关系,要是真撮土为香正式结拜,将来一旦有事,可就百口莫辩了。
在尉迟曜来说,真要与一个年未弱冠的布衣结拜,难免有失身份,见任天翔推托,他也就不再坚持。挥手召来昆仑奴兄弟,吩咐道:“从今往后任兄弟便是你们的主人,在任何情况下你们都要保证主人的安全。如果我兄弟有任何闪失,你们便自刎谢罪吧!”
两兄弟“啊啊”地答应着,先向尉迟曜匍匐道别,然后一人牵过任天翔的坐骑,一人则跪伏在坐骑旁,等候任天翔上马。任天翔目瞪口呆,虽然长安大户人家几乎都蓄有家奴,可也从未见过踩着人上下马的。他迟疑了一下,回头问:“兄长将这两个昆仑奴送给小弟,是不是我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尉迟曜笑道:“那是自然。”任天翔点点头,对伏在马镫旁的昆仑奴道:“起来吧,从今往后都不必如此侍候我上马,因为我只习惯踩着马镫上马。”说着踏上马镫,翻身爬上马鞍,回头对尉迟曜一拱手:“多谢兄长大礼,小弟就暂且收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长请回吧。”
两个昆仑奴眼中有些惶恐,似乎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任天翔见状对二人吩咐道:“你们去前面跟巴扎老爹一路,为商队带路吧。”
二人应声而去后,任天翔这才与尉迟曜拱手拜别,然后纵马来到商队前方,扬鞭一指巍巍昆仑:“出发!”突听后面传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呼喊:“等等!佛爷来也!”任天翔回头一看,就见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肮脏的秃头和尚正气喘吁吁地追来,仔细一看,竟是在龙兴寺见过的自称菩提生的疯和尚。任天翔哑然失笑:“大师来做什么?” 菩提生在任天翔身前停下脚步,反诘道:“你又在做什么?”任天翔没有计较他的无礼,笑道:“我们是去沃罗西做买卖……”
“好极好极,佛爷正要去沃罗西。”菩提生鼓掌笑道,“咱们正好同路。”“你也要去沃罗西?”任天翔有些惊讶,“你可知此去沃罗西山高路远,千里无人烟,途中可找不到人家求斋化缘。”
“所以佛爷才要跟你们同路嘛,你不会吝啬每日三餐白饭吧?”菩提生笑,ifreetxt.com,道。任天翔当然不会在乎路上多一个人吃饭,不过却想不通这疯和尚为何要去沃罗西,便问:“你为何要去沃罗西?”
菩提生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佛爷毁了龙兴寺骗钱的法宝,那帮秃驴肯定不会放过佛爷,所以无论如何佛爷都得赶紧离开此地。”
任天翔见他说话时目光左顾右盼,不由笑道:“大师可别忘了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啊。”菩提生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任天翔一眼,道:“实不相瞒,佛爷是梦见我佛在沃罗西受恶魔欺压,佛门弟子受愚民凌辱,才要去沃罗西光大佛门正法,助我佛门弟子脱此危难。只是此去沃罗西要翻越渺无人迹的昆仑,仅靠佛爷自己是万万不能,所以佛爷一直在此等候一支翻越昆仑去沃罗西的商队。”
任天翔有些惊讶:“你怎知道会有商队翻越昆仑去沃罗西?”菩提生嘿嘿一笑:“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由于田越昆仑进人沃罗西可少走一大半路程,在此大利面前,必有商队会铤而走险。所以佛爷必然会等到南下的商队,不过今日遇到公子却是缘分。”任天翔越发惊讶于对方的眼光和头脑,幸亏他是和尚不是商人,不然倒是个强劲对手。听他流利的唐语中带有一点长安口音,任天翔笑问道:“大师去过长安?”菩提生点点头:“佛爷生在泥婆罗,在天竺那烂陀寺学习佛法,中年后游历过不少地方,其中包括东土的两大佛门圣地五台山和白马寺,长安也曾小住过几年。”
任天翔听他在长安住过,顿觉有几分亲切,暗忖也不怕多个人吃饭,枯燥的旅途中若有人聊聊长安风物,也可聊解思乡之苦。想到这他笑道:“带上你没问题,不过路上你可不能给我添乱。乱拿东西擦屁股这样的事,可千万不能再干。”菩提生怪眼一翻:“也只有玄奘的手迹才配给佛爷擦屁股,你有吗?”
“我没有。”任天翔老老实实地答道。他早已发觉这疯和尚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可说起话来却条理分明,甚至暗藏机锋,决不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那你还怕什么?”菩提生说着看看天色,“你还不上路?莫非要等到天黑再走?”说完率先而行,竟有反客为主之势。
“这个疯和尚,路上定会给咱们添乱,还是将他赶走吧。”褚然在一旁小声提醒任天翔。“我看这和尚有趣得紧,路上有他说笑,倒也不怕枯燥。”小泽少年心性,自然喜欢旅途中有人调侃逗趣。
任天翔对褚然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路上多个人说话也热闹些。让大伙儿加紧赶路吧,咱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褚然无奈点点头,示意商队加快步伐。一行人尾随着向导巴扎老爹,慢慢走入昆仑山中。此时已是深秋,山中秋风萧瑟,树叶凋零,远处的山峰更是白雪皑皑,险绝孤高,似乎有种与天相接的错觉,令人不禁望峰兴叹。
黄昏时分,商队通过了唐军最后一道哨卡后,在一处避风的山谷中停了下来,褚然一面指挥伙计扎下帐篷、喂养牲口,一面让褚刚和小泽生起篝火。他曾是走南闯北的行商,这些杂事没人比他更在行。
篝火生起,简单的饭菜很快就冒出热腾腾的香味,大家围坐在篝火旁,一面吃饭,一面谈论着想象中的沃罗西女人。除了巴扎老爹和昆仑奴兄弟,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去沃罗西,对沃罗西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吃过晚饭天已黑尽,褚氏兄弟去营地四周巡视了一圈,确信没有什么不妥后,才安排人手轮流守夜。任天翔第一次去一个既神秘又陌生的国度,兴奋得难以入眠,看看同帐的小泽早已熟睡,他披衣而起,悄悄钻出帐篷。帐外席地而卧的昆仑奴兄弟立刻翻身而起,警觉得就像是两只黑豹。任天翔示意二人不用紧张,继续休息。他环目四顾,发现除了在树上值夜警戒的褚刚,还有一个身影在篝火旁盘膝而坐,仔细一看,却是那疯疯癫癫的菩提生。此刻他正闭目打坐,眉宇间隐然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哪里还有半分疯癫模样?
任天翔蹑手蹑脚来到他对面,只见菩提生呼吸细微,浑身纹丝不动。就在任天翔以为他已经入睡,正要悄然离开时,突听菩提生淡淡道:“坐下,佛爷有好东西给你。”任天翔依言坐下,笑问:“大师还没入睡?”
“佛门秘法,醒即是睡,睡即是醒,睡不睡又有什么区别?”菩提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残缺的册子,递给任天翔道,“你小子真是走运,凭空得了这么大个便宜。”“这是什么?”任天翔好奇地接过册子。册子是本手写的经书,模样古旧残破,似乎已有些年月,封皮已不知去向,中间甚至还有被撕去的痕迹。他信手翻了翻,在内页中看到有“法华经”三个字。任天翔曾经为高夫人抄写过佛经,对《法华经》依稀有些印象,知道它是佛门常见的一部经书。 菩提生脸上闪过一丝诡笑,再没有半点宝相庄严:“这就是佛爷拿来擦屁股的龙兴寺镇寺之宝,玄奘大师手抄之《法华经》。嘿嘿,难得是你帮佛爷将它拿出龙兴寺,见者有份,佛爷便将它送给你了。”
任天翔十分惊讶:“你不是将它拿来擦屁股了么?怎么还在你手上?我帮你将它盗出,此话怎讲?”菩提生面色一沉道:“佛爷只是拿它擦屁股,不能算偷。是龙兴寺那帮秃驴以为经书已经全部擦了屁股,嘿嘿,最重要的部分我悄悄留着呢。那日佛爷被抓,正要送戒律堂受罚,若非你给佛爷解围,经书当时就要给搜出来。你既帮了我,又让我同路去沃罗西,佛爷受人恩惠,定要加倍报答。这本经书佛爷早已烂熟于心,所以这册经书一定要送给你。”
任天翔听得目瞪口呆。这和尚明明是偷人经书,却偏偏编个借口来骗他自己,让人鄙视;自己无意间帮他带走经书,他却又不忘报答,令人钦佩。不过任天翔也不是个君子,没觉得偷一本经书是多大的罪恶。他笑道:“玄奘大师的手迹在信徒眼中或许是至宝,在我眼里却与其他佛经没什么两样。大师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佛经还是你留着吧。”
菩提生嘿嘿冷笑道:“龙兴寺那帮假和尚瞎了狗眼也就罢了,想不到你也是个俗人。若这部经书只是本普通的《法华经》,值得佛爷伸手?”
任天翔闻言诧异问:“莫非这册经书还有什么奥秘不成?”
菩提生微微颔首笑道:“如果你读过《法华经》,再看这一册,立刻就能发现其中奥妙。龙兴寺将它供在佛堂中,却没人仔细读过,多少年过去,竟没有人发现其中奥妙,说明那帮假和尚与此经无缘。佛爷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其中奥秘,当然要将它带走,免得它继续被埋没。”
任天翔将信将疑,随手翻了翻经书,道:“这经书中究竟有何奥秘?”菩提生悠然一笑:“如果你熟读《法华经》,又仔细看过玄奘大师留下的这部手迹,立刻就能发现,这部经书中,竟然有不少错别字。”
任天翔十分惊讶:“玄奘大师乃佛门高僧,精通各种佛经,怎么可能如此粗心?”菩提生得意笑道:“当初佛爷发现这一点,也是十分惊讶。如果写错一两个字,还可以理解,可玄奘大师抄写的这部《法华经》,几乎一半书页上都有错别字。开始佛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佛爷将错别字按顺序连起来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套从未见过的内功心法,其高明奥妙实乃佛爷平生仅见。”
“内功心法?”任天翔越发惊讶,“玄奘大师也懂武功?”
菩提生嘿嘿笑道:“玄奘大师在武学上的造诣只怕已臻绝顶,否则他孤身一人岂能翻越万水千山,平安往来于大唐与天竺?只是玄奘大师仅将武功当成健身防身的微末技艺,既未传下弟子,也没有公开留下任何武学典籍,世人因此只记得他在佛学上的功德。玄奘大师既精通中原佛门武功,又在那烂陀寺学过天竺武功,这本手册中暗藏的内功心法,正是融合了中原与天竺武功的精华,堪称空前绝后!只要照之修习,定能成为绝顶高手。可叹龙兴寺那帮和尚守着这本《法华经》多年,却无人看出其中奥秘,与它失之交臂也是活该。”
任天翔听得目瞪口呆,仔细看看经书,才发现所有错字都已被仔细标记出来,如果顺着这些字看下去,就是玄奘大师留下的内功心法了。菩提生怕他不明白,指着册子上的错字道:“将这些错字连起来,就是一部高深奠测的内功心法。它是玄奘大师在融合了东土与天竺绝顶武功的基础上所创。东土尊龙,天竺崇象,所以佛爷称它为‘龙象般若功’。这套心法佛爷早已牢记在心,这本册子对佛爷也已无大用,所以便送给你作为报答。”
任天翔感动地点点头:“多谢大师的美意,大师既然将这册子送给了在下,是不是可以由我任意处置?”“那是自然。”菩提生淡淡道,“你若有何不懂之处,还可向佛爷请教,佛爷愿倾囊相授。”
“那就多谢大师!”任天翔说完站起身来,向远处守夜的褚刚招招手,褚刚立刻跳下高树过来问:“兄弟何事相招?”
任天翔笑道:“褚兄是释门俗家弟子,想必与玄奘大师传下的这套龙象般若功有些渊源。这册子就送给你吧,希望对褚兄有所帮助。”说着将玄奘大师的手迹交给了褚刚,并将如何研读的诀窍也告诉了他。
褚刚问明这册子中的奥秘,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接过册子,屈膝一拜,含泪道:“兄弟赠宝之恩,为兄永世铭记。从今往后,我褚刚愿永远追随兄弟,作为报答。”任天翔连忙扶起褚刚,笑道:“要谢就谢这位菩提生大师吧,是他勘破这本《法华经》中的奥秘,并将它送给了我。你在修习这龙象般若功之时若遇到疑难,还可向他请教。”
褚刚转头对菩提生一拜:“多谢大师!希望今后能得到大师指点。”
菩提生被任天翔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待褚刚离开后,他不禁失声问:“你小子竞将玄奘大师传下的武功秘笈,转手就送给了他人?”任天翔有些不好意思地摊开手:“在下平生最怕练武,这本秘笈在我手中不过是件废物。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勇士,武功秘笈当然要送给用得着的朋友。难道你让我起五更睡半夜去修习?人生苦短,大好光阴若用来练那枯燥乏味的武功,岂不无趣?”
菩提生怔怔地瞪着任天翔愣了半晌,最后仰天叹道:“佛爷自诩看破凡尘,谁知却还不如你一个俗人看得透。佛门弟子与世无争,练不练武又有多大关系?玄奘大师身怀绝技却不传弟子,也没有公开的武学秘笈流传后世,想必正是怕后人舍本逐末,沉溺于武功末技吧。”
任天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师过誉了,在下不过是懒惰吧。如果只需三五天时间就能练成绝技,我也不妨下几天工夫。古往今来,凡成大事的英雄豪杰,并没有谁是完全靠武功成就伟业。武功对人虽然有所帮助,却也不用过分夸大它的作用。”说着他站起身来,“时候不早,大师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
菩提生目送着任天翔离去的背影,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小子实在有些特别,其心胸之豁达洒脱,竟不在佛爷之下。
第二天一早,商队继续上路。山势渐渐陡峭,四周尽是崇山峻岭,几乎无路可觅。随着地势升高,任天翔与不少伙计开始感觉胸闷气短,呼吸不畅,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比平日更多的体力,数日后快到山顶时,任天翔和不少伙计相继病倒,不仅浑身无力,呼吸困难,吃饭时,不少人虽勉强吞下一点食物,但很快又呕了出来。商队中除了巴扎老爹、昆仑奴兄弟以及菩提生、褚氏兄弟和几个身怀武功的刀客还算正常,其他人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是巫神的诅咒!”褚然走南闯北多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虽然他还能勉力支撑,但已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他来到恹恹欲睡的任天翔身旁,低声道,“公子,这是一片被巫神护佑的国度,外人贸然闯入,必遭巫神的惩罚。行脚商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宁走大沙漠,莫入沃罗西。以前我只当是夸大之词,现在看来,沃罗西比沙漠更加可怕。如今伙计们大半病倒,没病的人也只是在勉力坚持,照这样下去咱们无法越过昆仑。我看,咱们还是原路返回吧。”
任天翔看看众人,只见大多萎靡不振,就连体壮如牛的褚刚,也是三步一喘,五步一歇。这让人不得不怀疑,这片渺无人迹的雪域高原,是否真有巫神的庇佑。这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就要放弃,但看到近在咫尺的昆仑雪峰,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沉吟良久,他勉力喘息道:“将重病不能行的伙计和不愿再冒险的人留下,让他们原路返回。其余人愿意跟着我冒险的,就随我继续前进!”
商队很快分成两部。经过分派,任天翔带着不到十头牦牛的货物、褚氏兄弟、昆仑奴兄弟、巴扎老爹和另外两名尚有体力的刀客,继续向昆仑雪峰进发,其他人则带着病倒的小泽原路返回于田。至于菩提生,巫神的诅咒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商队越是向上走,那种呼吸困难、举步维艰的感觉越发明显,任天翔甚至到了只能靠两个昆仑奴轮流背负前进的地步。众人心中充满了对巫神的恐惧,只有任天翔依旧不愿放弃。
商队已经来到雪线之上,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在翻越两峰相夹的山口时,更是狂风呼啸,飞雪漫天。幸好巴扎老爹和昆仑奴有经验,他们在雪地中掘个洞穴,让人畜进入洞穴中躲避,只等风雪停了后再走。
众人食不知味地吞食着干粮,褚然仔细问了巴扎老爹半晌,然后对任天翔道:“巴扎老爹说,只要翻过前面的风神口,再往前便都是下山的路。照他的经验,今夜风雪就该停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可翻越风神口。…
任天翔疲惫不堪地歪在毡毯之上,听到这话脸上稍稍泛起一丝笑容。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对垂头丧气的褚氏兄弟和两个刀客道:“这一路虽然艰苦,但只要走过一次,以后也就有了经验。待明天翻过风神口,往下的路就好走多了。我从来不信巫神的传说,如果这山中真有什么巫神,他首先要诅咒的应该是那自称是佛的菩提生,其次是背叛沃罗西的两个昆仑奴,他们都没事,可见巫神只是个穿凿附会的传说罢了。”
“可是,咱们为何两眼发晕,呼吸困难?那些沃罗西人却一点事没有?”一个刀客嗫嚅道。他是褚然从龟兹雇来的帮手,名叫赵猛,与另一个刀客周刚是同门师兄弟,是仅剩的两个追随任天翔到此的刀客。
任天翔勉力笑道:“我想,那是咱们还不适应这雪域高原的恶劣气候,不像那些沃罗西人,生于斯长于斯,早已适应了这种环境。不过我想银月、静安两位公主以及她们的扈从既然能适应这高原的环境,咱们迟早也能适应。只要咱们坚持下去,迟早跟那些沃罗西人一样,不再惧怕什么巫神。”听任天翔这样一解释,褚氏兄弟和赵猛、周刚心下稍宽,不再对莫须有的巫神感到那么恐惧。褚刚侧耳听听雪窟外的风声,点头道:“风声小了很多,今夜大概就会停了吧。”众人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休息,突见一直盘膝打坐的菩提生猛然睁开了眼睛,满脸惊讶地瞪着虚空,神情骇人。任天翔忙问:“大师,怎么了?”
菩提生“嘘”了一声,指指雪窟之外,涩声道:“你们听!”
任天翔侧耳一听,隐约听到风声中夹杂着一丝阴郁尖锐的笛音,笛音不成曲调,如发自地狱最深处怨魂的哀呼,于幽怨哀绝中饱含着无尽的仇恨,就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令人从骨髓一直冷到灵魂。在这样的天气,在人迹罕至的昆仑雪峰,实在不该有人出现,尤其那笛音,更像是冤鬼在哭泣。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来自心底的恐惧。
巴扎老爹突然向着笛音传来的方向翻身跪倒,浑身战栗匍匐在地,嘴里用沃罗西语结结巴巴地念叨着什么。两个昆仑奴手握刀柄紧紧靠在一起,阴沉的眼眸中闪烁着仇恨与恐惧交织的寒光。
任天翔对褚然示意道:“巴扎老爹好像以前听到过那笛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褚然依言用沃罗西语向巴扎老爹发问,他却充耳不闻,只抖着身子低声祷告。直到那笛声消失多时,他才慢慢直起身子,众人这才发现他两眼空茫,脸上已为冷汗湿透。
“方才那是什么声音?”褚然问,虽然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笛音,但天底下没有任何竹笛,能吹出如此阴郁尖锐,如冤魂哭号一般的声音。
“我……我不能说!”巴扎老爹上下牙依旧在“咯咯”作响,脸上有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惊恐,望着虚空喃喃道,“这是一个警告,咱们再不能往前走,不然……”“不然会怎样?”褚然追问道。巴扎老爹憋了半晌,终于颤声道:“不然咱们有可能就会变成那种笛子。”说完赶紧翻身跪倒,向着虚空连连磕头祷告。
众人闻言,都有些莫名其妙,实在想不通人怎么可能变成笛子。褚然再问巴扎,他却缩在雪窟角落,眼里满是惊恐,再不愿说半个字。
“阿弥陀佛!”菩提生宣了声佛号,轻叹道,“你们不用再问,他是被旁门左道的巫术吓破了胆。佛爷既然到来.终要让佛光驱散这雪域高原上的所有魍魉和魔障。”说着他盘膝打坐,瞑目念起了令人昏昏欲睡的佛经。说来也怪,众人虽然听不懂他在念些什么,但在他那“哦嘛呢玛呢眸”的念叨声中,心神渐渐平静,就连巴扎老爹也不再颤抖。
第二天一早,两个昆仑奴推开堵在雪窟洞口的浮雪,但见外面阳光灿烂,暴风雪过后的天空纤尘不染,蓝色的天幕深邃幽远,天高地远,令人心旷神怡。
难得的好天气令众人神清气爽,任天翔也觉得呼吸不再那么急促艰难。他扬鞭指向风神口,振臂高呼:“出发!”
(未完待续)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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