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胭脂劫
■文/李惟七
■图/BT公寓·鸦
挛惟七,江湖人称“七仔”。出版<天下不帅》、《以貌娶人》、《驸马非马》等,作品见于国内武侠、推理、幻想杂志。一直相信,好酒要烈,就像朋友要真;名剑长枪或也无情,但血是热的,义是铁的,人性是暖的。
我叫谢亦,祖上与太原李家有些交情,父亲谢康图是做官盐生意的红顶商人,当初他用二干两黄金让我加入千华门,做个挂名弟子。
可惜,我十三岁时,爹以迟缴盐税的罪名被关押,不久就病死在牢中。谢家败落,十来口人死于瘟疫,只有我一人幸免于难。
那年,在我快饿死时,名门收留了我。
名,不是赞美,也没有任何歧义。
因为,江湖上只有一个门派叫名门。
名门要在三更杀一个人,没有人能活到四更。
很多人说,名门是名副其实的邪门,但说这话的人,却不曾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伸出援手?
这些年,我学了点武功,也交到了几个朋友。其中最特别的一个,并不是我的同门,而是一个花花公子,叫苇流光。
苇流光常来名门作客,因为他轻功好,也因为他和门主卓清越的交情好,很少有人能管得住他。
“小谢,去买胭脂?”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寻声望向头顶。
茂密枝叶间露出一截袖子,再向上看,是来自骨子里的风流绮俊。这位苇少爷外号“一见如故”,不仅因为他很擅长模仿敌人的招式,还因为他令很多女子,哪怕是素昧平生,一见之后再也放不下。
“哎呀,听说你今日要去华容寺,能帮我个忙吗?”他捏着嗓子学女人的声音,憋得尖尖的十分可笑,“我一直在忘忧坊买胭脂,今日刚用完了,你能不能顺便帮我带一盒?嗯?”最后的拖音又长又娇。
“你偷听我和师姐说话?”
“天大的冤枉啊!我好好的在树上睡觉,你们打情骂俏吵醒了我……”苇流光连连摆手。
我不再理他。性情娇媚、喜欢发嗲的罗师姐,拜托我买盒胭脂。忘忧坊这家胭脂坊小有名气,备受长安城小姐贵妇们青睐。
“小谢啊小谢,”苇流光潇洒跳下树来,“你年年去烧香拜佛,只是假孝顺而已!”
我的瞳孑L骤然一缩。
苇流光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迅速转身:“烧纸钱不管用的,快点抱个胖娃娃,那才是对爹娘真孝顺!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不等我冲上去找他算账,他人影已经在十丈开外!苇流光轻功了得,眨眼工夫,身影便消失在山路上。
傍晚,华容寺香火鼎盛,忘忧坊更是客满盈门。
我把胭脂盒子递给忘忧坊的伙计,天色已擦黑,伙计就着蜡烛看了看,才瞧清楚:“哦,是昙花香的……三两六钱银子一盒。’
包好东西出来,只见一个人笑眯眯地站在店门口。
我不禁翻了个白眼:“苇兄?”
“你的香上完了,胭脂也买好了,现在正好去做一件大事。”苇流光眉飞色舞地说。
“什么?”我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走!”苇流光拉过我,不由分说便朝灯火绚烂的方向走去,“只要是男人,这件大事就一定要做……”
长安名楼,凤求凰。
绮丽灯火,一株株栽在夜幕中,似千万枝醉海棠般妩媚。
我们刚刚迈进门,立刻有盛装的女子惊喜娇嗔地迎上来:“苇少侠!您这些天都不来,怕是把我们都忘了吧?”
“红粉知己,不敢或忘。”苇流光笑,挑起的眉毛有三分不羁,却是比儒雅更熨帖的味道,“这是我的小兄弟谢亦。”
“哎呀谢少侠,真是一表人才。”女子巧笑着按了我坐下。
“璧宛还在生我的气吗?”苇流光压低声音道。
那女子嗔看他一眼:“璧宛可是苦等了三个月,你一言未交代就不来了,换了哪个姑娘家,能不恼?”
苇流光抱拳作出讨饶的姿势,那女子不禁“扑哧”笑骂:“璧宛虽然让你吃了闭门羹,但你那天送来的玉簪,我却是见她日日戴在头上。”
等那女子出去了,苇流光笑着给我倒酒:“初五我与佳人有约,但府上临时有事,我只能等初七办完了事,才来赔罪。”
他说的府上,是微生府。
年轻的武林盟主微生易初,是百年来江湖上最大的传奇。
作为盟主的护院,苇流光在整个江湖也决不是小人物。
“佳人可是苇兄的意中人?”我饮了一口酒。
“佳人,当然就只是佳人。若做我的意中人,岂非唐突了佳人?”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所有的女子都心甘情愿被你唐突。就算求之不得,也不怨你。”
“女人不怨,那是好涵养,女人会怨,那是真性情。”苇流光十分无辜地说,“我都喜欢。”
“爱我的那个女孩子,才称得上是真性情。”我突然沉默了一下。
“哦?”苇流光把盏,凑近了些,“小谢你有中意的丫头?”
我笑了一声:“她是寄居在我家里的表妹,叫冬嫣,我叫她小冬瓜。脾气大、骄纵,吃桃子非要别人先把核儿剔掉,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还和我一起去喝过花酒。”
听到这里,连苇流光也不由得哈哈大笑:“的确是个真性情、脾气大的女孩子!她现在呢?”
“死了。”我淡淡地说,“谢家被抄家后,她和姨娘流落到洛阳,那边发瘟疫,染了病,就死了。”
苇流光许久没有说话,酒意升到脸上,他的眸子里笼上了一层霜,凝固起一层教人心痛的寂静。
“你为我表妹难过吗?”我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我难过,因为这个女孩脾气虽大,但她一定很爱你。”
我的眼泪猝然滚了下来,滴在烈酒里,碎了一杯的血色。
我们都不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到后来,我真的醉了……眼前反复出现一个少年俊逸骄傲的脸,像极了宣纸上一淙笔误的水墨。
第二日醒来,人已在自己房里,门外传来一阵拍门声。
“快起来快起来!”
“出什么事了?”我披上衣服前来开门,按按宿醉仍痛的头。
“罗师姐死了!”
托我买胭脂的罗师姐,身上穿的还是昨日我见到的那件衣裙,但尸体衣衫残破,脸颊和颈脖上布满青紫痕迹,还有……无数吻痕。
只听三师兄董帅问了一句:“你昨天见过她?”
我愕然点头,这才明白,师姐托我买胭脂的事,有人看见了。
这时,验尸的弟子抬起头来:“罗师姐是中‘斩龙手’而死的。”
我最近半年正在苦练的功夫,正是“斩龙手”。
师兄弟们质疑的眼光射了过来,像冰冷的网一样包住了我。
“名门中会用‘斩龙手’的人并不止我一个。”我尽量平静地说。
这句话分量无疑很重——“斩龙手”这门功夫,会的人很多,但练得最好的人,却是三师兄董帅。他在江湖新秀擂台上的排名前十,在名门拥有不少支持者。名门的内部矛盾从未停止过,一半便是拜三师兄和他的拥护者所赐。
有人大怒:“你什么意思?是怀疑三师兄吗?”
我抿唇盯着他们。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胡说。”不知是谁一拳抡过来!我侧头便躲,脸颊仍被对方拳风刮到,耳鸣如鼓,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一只手扶住,耳边响起玩世不恭的声音:“小谢昨天和我在一起喝花酒,没人会温香软玉在怀,还去做杀人那么无趣的事。”苇流光打了个呵欠,脸上还是笑吟吟的,“不要欺负小朋友。”
“名门的事,轮不到外人说话!”董师兄冷冷道,“微生盟主的护院,也应该自重。”他话音未落,几个支持者已经朝苇流光抽出了刀……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响起:“门主来了!”
在众人的视线中,卓门主迈步进来,那些准备拔刀的弟子立刻有些畏缩,刀就僵在那里,拔不出来。
“胭脂给我。”卓门主的语气,表示事情他都知道了。
我将胭脂递给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从血液里涌上眼眶。他的视线虽然冰冷,却没有怀疑。
“哈,是忘忧坊的昙花香!”苇流光探出头来,一脸见多识广的表情。
卓门主根本没有看他,只挥手示意身边:“抬一大缸热水到厅堂。”
很快,有弟子抬了个大缸进来。
众人不解其意,只见卓门主撒了一点粉末到清水中,片刻之后,水缓缓沸腾起来。
“谁杀了罗燕,很难一点儿不沾上她的血。”卓清越俯视众人,“她最近修炼‘扶羽心法’,身体有恶臭,才会用胭脂的香气掩饰。修炼者血中的气味七日内不能清除,所有男弟子,全部过来用热水洗手。”
人人脸上神情各异,却没有什么异状,也没有臭气。
到了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依附董师兄的弟子,他们上前,一起把手放入水中。
“凶手,就在你们当中。”卓门主突然走上前,语惊四座。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董师兄与卓门主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卓门主这句话无疑是危险的导火索。
“谁是凶手,要有证据。”卓门主刚说出一句话,董帅便一剑朝他刺来,“你早就想整治我了!”这一招毫不留情,直取卓门主的要害!
只见卓门主掌风拂出,掌力吞吐间竟然赤手空拳将董帅的剑法化解,功夫显然远在董帅之上:“无论什么血,都难以将臭气保留那么久。有人心虚,为了不露马脚,用了内力将双手冷却,这个人,就是凶手。”
卓清越突然一刀指向一个弟子的脖子,他出手之快、之寂静无声,让对方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面对对方灰败的脸,卓清越刀尖微微一挑:“凶手,就是你。”
那相貌不错的年轻弟子双手泛着一层白霜,止不住颤抖。
“赵六!”董帅脸上不只是惊怒,还有尴尬。
叫赵六的弟子脸色灰败:“我……我不是有心要杀人的!我家中已有妻儿,但罗燕故意勾引我,我想要和她亲热时,一言不合,她竟然狠狠踢了我那里……我一时发怒就反手打了她一巴掌,谁知道……”
案子水落石出了。
春夜蒙咙,明月如轮。我跃上屋顶,看到苇流光一个人在喝酒。
“独自喝酒,有心事?”
“我怜惜佳人。”他的话半真半假,明明有笑容,却不真实。
我心中电光骤然一闪,转头看月——
“罗师姐确实可怜。”
“嗯。”
喝到后来,苇流光渐渐有了醉意,因为饮酒而格外红润的唇带着一贯的不羁笑影。
“下去吧,你喝多了。”终于,我伸手去扶他。
苇流光以手抵唇,示意我小声。他突然将酒坛一扔,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弓箭,那箭锋镝血红如桃花,从屋顶破瓦而入!
“你——”我愕然一怔,阻拦不及。
妙手斜阳在,一箭惊山河。他的“斜阳箭”名动江湖,百步穿杨。我们坐的是罗师姐的灵堂顶上,半个时辰前,卓门主独自进去祭拜,此刻,屋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只听一声惨叫,从破开的屋瓦可以看到,一个黑衣人滚倒在地。
我感觉腰间一冷,苇流光已经托住我,站在坚实的地面上。
门缓缓打开。
卓门主右手持刀,薄而优美的刀背上一滴血也没有。
屋里,滚倒在地的黑衣人肩膀上中了一箭,正是苇流光刚才射的。
我认出了他来,他是江湖上出名难缠的杀手石十三。
半年前,他的兄长杀了一个名门弟子,卓门主用云海醉月刀将他兄长一劈两半,尸体血肉莫辨。
“你早就知道,我今天会来杀你?”石十三死死地盯着卓门主。
“他这么笨的人怎么会知道呢?”只见苇流光探出头来,笑眯眯地说,“未卜先知的人,只有本少侠而已。你那个美人卧底,可是用她的胭脂盒亲口告诉我的啊……”
四周寂静,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那日我把盒子递给忘忧坊伙计,他又点了一根蜡烛,仔细看了看,才把胭脂给我。他不是眼神不好,而是在找盒子上的字!那个盒子就是罗燕向石十三报信的工具——名门地势险要、机关重重,如果不掌握破解机关的诀窍,必死无疑。
“你竟然——”石十三话未说完,胸口突然中了一脚,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我平生最讨厌不怜香惜玉的人。”苇流光抬起脚,“对女子要怜惜、尊重、爱护,不要让她们做卧底这么辛苦的事。”
“她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只要你愿意……”石十三话未说完,突然嘴一张,喷出满口血!
“她为你而死。”苇流光的脸色沉得可怕,眼底透出一丝冰冷的杀机,“她之所以引诱赵六,正因为赵六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守门弟子,却知道破解机关的诀窍。那晚一旦事成,她便冷落赵六不再理睬。赵六恼羞成怒想对她用强,她抵死不从,以至于被杀。恐怕她这一生,只真正爱过你一个人,才会为你背叛师门。”
石十三的眼角突然闪动出几点晶光,像是濒死的鱼最后看到的星光,随即化为嗤笑:“那又怎样!”他吃力地侧头向卓门主。
“你要取我性命,我便取你一身功力。”卓门主抬手,仿佛只是一丝寒风拂过,拈一枝浸透血色的禅语。
威震江湖的石十三,在一声声惨叫声中变成了废人。从此,他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死了。
深春层林尽染碧色,一雁衔起如黛远山。
“哎呀小谢,无端被卷入这个局,这些天你吃苦了。”湖心亭里,苇流光从身后递了一个桃子给我。
我看着那桃,突然一诧,蓦然抬头看着对方。
桃子的核已经剔掉了,只有千千净净的果肉。
“有个爱着谢亦的女孩,叫冬嫣,她脾气大、骄纵,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还和男孩们一起喝过花酒——还有,她吃桃子非要别人先把核儿剔掉。”苇流光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笑眯眯地看着亭外的雁。
“……”桃子猝然滚落在地上,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苇流光把桃子捡起来擦干净。
“接着,这次要拿好了。”苇流光摸摸我的头,“小谢……哦不,小冬瓜。那天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不是故意看到的……”
我脸色惨白地站着,一动不动,眼前一片泪雾汹涌。
没错,我不是少年谢亦,而是女孩段冬嫣。
我的表哥在家败时逃亡,遇到瘟疫,客死他乡。没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于是我将自己假扮成深爱的表哥,代他学武,为他扬名。
“小冬瓜,爹说,我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千华门弟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送我去长安练功啊?”
“哪有你这么淘气的小丫头?表哥我是江湖少侠了,还要做剔桃子这种事……哎哎,别打,我剔就是了!”
“对不起……小冬瓜……表哥不能再保护你了……你带着这些银子走,一定要活下去……”
他骄傲俊逸的唇,他的叮嘱,他不瞑目的双眼和惨白的遗容……
我痛哭到忘了周身的一切,只有双手紧紧拽着那只桃子,鲜红的汁液像血一样被挤出来,混着眼泪,汹涌冲刷着这么多年的秘密。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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