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喋喋不休
■文/刘国重
前情提要:
freedom,自由精神。在上期杂志中,刘国忠先生为我们剖析了金庸小说里最突出的主题——个性解放。
“维廉走进来。她(马利亚娜)是多么活泼地向他飞过去!他搂住她那穿着红色制服的身躯,让那白缎子小背心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心情是何等的愉快!”(歌德《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走笔至此,歌德老人并不曾做以下描述:
马利亚娜问维廉:“你一天想我几次?”维廉说:“一天至少想两百次。”马利亚娜道:“两百次不够,我要三百次。”维廉说:“我一天想你四百次,上午两百次,下午又两百次。”马利亚娜接着道:“你吃饭时也想我,就多一百次,一天想五百次。”
《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下文:“谁肯在这里继续描写,谁又适于述说两个爱人的幸福!老女仆喃喃抱怨着躲到一边去,我们也随她走开,让这两个幸福的人儿单独留在那里。”行文至此,这一章节,就结束了。
“谁肯在这里继续描写“?呵呵,大有人在!例如,金庸这次修改《神雕侠侣》,就让杨过与小龙女久别重逢的场景多了些添加剂,小龙女问杨过:“你一天想我几次?”杨过说:“一天至少想两百次。”小龙女道:“两百次不够,我要三百次。”杨过说:“我一天想你四百次,上午两百次,下午又两百次。”小龙女接着道:“你吃饭时也想我,就多一百次,一天想五百次。”
有朋友认为以杨过的个性,应该不会说得这样肉麻,鄙人大不认同,感觉恋爱中的男女,什么昏话都是可能说出口的。
问题不在杨过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而在:就算杨过如是说,也不必写到书上——小说又不是当年皇帝老儿的起居注,讲究有闻必录。
适当的留白,是必须的。
与其将此看作歌德与金庸的差距,毋宁看作壮年金庸与晚年金庸的差距。“谁肯在这里继续描写”的道理,当年的金庸,不是不明白。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着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白马啸西风》三联版344页)
杨过与小龙女的对话,虽符合二人性格,但读者看来听来,却是“毫无意义”,写入书中,多此一举。
《射雕英雄传》写郭靖远高大漠、与母亲分别一年多之后重新相聚,惜墨如金,只用了十二个字:“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此是何等手笔!
曾几何时,金庸对着后辈温瑞安耳提面命:“文学上,节制是很重要的,要将奔腾的感情约束在含蓄的文句之中。”可惜,金庸这次修订旧作,新加的情节,多数犯了与温瑞安作品同样的毛病,“往往放而不能收,给人一种‘过分’的感觉。”(均见温瑞安《王牌人物金庸》)
王朔称金庸小说为“金馒头”,未见得即是差评。
齐白石绘大白菜,并有题句:“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蔬之王,何也?”
在白石老人看来,白菜实为莱蔬之王,如此,馒头亦可视作“面食之王”了,虽不及各色宫廷点心精巧华贵,但它的实际价值,只有更高。
馒头,大气朴素,无花巧,少雕琢,淡乎寡味,却是人间至味。
这人间至味被败坏,黑手却出自作者本人。
金庸小说是朴素的,元气淋漓,不事雕琢。而此次大修,金庸背离了以往的朴素。馒头,不像馒头,倒像是北方人家过年时在素白的饽饽上印上红点,透着说不出来的一份喜气,同时也就沾染上了一份说不出的俗气。
金庸这几年所做的,感觉竟像是为万里长城贴瓷砖。如全部贴上瓷砖,效果又未必不佳。金庸则是每隔二里地给贴上一平米的瓷砖,不见华丽,徒见其斑驳陆离。
关于修改旧作,金庸说:“(小说在报上连载时)很多时候拖拖拉拉的,拖得太长了。不必要的东西太多了。从来没有修饰过。本来,即使最粗糙的艺术品,完成之后,也要修饰的,我这样每天写一段,从不修饰,这其实很不应该。就像一个工匠,造成一件工艺品,出卖的时候,也要好好修改一番。”
一件工艺品,应该尽可能减少其瑕疵,令其更加圆润浑成,至若与这位匠人的其它出品风格是否一致,非所计也。一部稍微长些的小说,存在漏洞是难免的,总该将各色漏洞尽可能补上。不过,一部小说,只是一部小说,它只对自己负责,这部小说与这位作者的其它作品是否合拍,完全不重要。
《天龙八部》写的是北宋故事,《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写南宋故事。《龙》与(雕》中的丐帮帮主,用着同样的‘降龙十八掌’。然而,《天龙八部》中,丐帮前帮主萧峰未及将“降龙十八掌”传授与人便已自尽在雁门关前,如何到了南宋《射雕)时,“降龙十八掌”复出江湖?
最近这次修订,金庸作了如下安排:降龙十八掌,在北宋年间本为降龙二十八掌,萧峰去繁就简,将二十八掌减了十掌,成为“降龙十八掌”,由义弟虚竹代传,由此世代传承。
有必要这样啰唆吗?
一部小说,只是一部小说,只对自己和读者负责,这部小说与这位作者的其它作品是否合拍,完全不重要。
况且,《天龙》与《射雕》原来的情节也不能说是彼此矛盾。既然萧峰的恩师汪剑通帮主可以留下“如乔峰叛汉,全帮即行合力击杀”的遗令,谁又能断言:那位首创降龙十八掌的丐帮老帮主没有安排下一旦帮主未及传授降龙十八而猝死的情况下的应急预案?
我对《飞狐外传》一书,向来评价不高。但绝对佩服“这(《雪山飞狐》和(飞狐外传》)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全然的统一”(《外传?后记》)的处理方式。
壮年的金庸,气魄、手腕,皆是惊人!晚年的修改旧作的金庸,失之琐碎了。
金庸大幅度地修改旧作,为世间留一更新版本,这是做加法,不是减法。修改过程中,难免有处理不好让人感觉“书不如故”的地方,却仍值得肯定。不肯写新的,改旧的,也好。即便新版确乎不及旧版,所幸《金庸作品集》早已流播天下,欲寻旧版,并非难事。
有那么二十年,金庸太累。从1955年算起,到约1975年,金庸写小说、社论等等,得文约2000万字,每日码字近三千。最近二十年,金庸太闲!就没见他有多少新作发表。慰情聊胜无。不肯写新的,改旧的,也不坏。借用钱钟书先生的话,可以说:“亦可见新版旧版之相辅,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
想想金庸也值得同情。不改,读者(如我)要找病的。改吧,争议四起。
修改旧著,值得肯定。不过,修改过程中,多有处理不够妥当的地方。新版的好处,倪匡先生已经谈得很多很好。拙文,主谈新版之失。
告各位侠友:因刘国重先生较为忙碌,且《字母里的金庸》后文尚需精修,为了呈现一个更好的“金学评论”给读者,故而杂志不得不暂停本副刊连载。敬请大家谅解,期待“字金”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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