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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斋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7期> 洪七
本文总字数:9550字
■●文图\\洪唯七京
起来的时候屋里黑着,老成摸黑点了灯,倒碗茶喝了,再倒一碗递给妻子,妻子接过喝了,顺手把碗放桌上,起来准备早饭去了。老成开了门,月色惨淡,潮气清凉。解了手后,来到院子里,立正,闭眼,静心息虑,开始打拳。老成每天早晚打拳,三十多年不断。
老成爱打拳,从小就爱。
成家是青川的世家,传到老成这一代,虽然有些衰落,但在几代人的积累之下,仍是青川有数的大富豪。老成却是个败家子,但他的败家却与众不同。老成不喝、不嫖、不赌。世家子弟的恶习,老成一概不染。老成唯爱一样,老成爱武。 老成从小爱听讲古,听到剑客传奇,极其向往,总是呆呆出神半天。家里有护院,老成小时爱跟着护院武师厮混,大人喝止,全然不顾,稍微大了,就跟着弄枪使棒。
老成身子却生来就弱。练起武来,空有架子。后来家里人也给他请了几个有名的师父,没用,筋骨不好,不是那块料。几个师父教下来,老成眼界开了,手上还是没力。再请师父,师父都顾惜名声,不教了。后来机缘巧合,遇着一位练无极手的宗师,那宗师见他心诚,传了他无极手的拳诀,说:“这拳每日练下来,强身健体是够了。你筋骨差,习武终究无成,也不要生行侠江湖的心了。再说行侠也不只是靠拳头。”宗师所传只是拳招,对于拳法中杀人的诀窍并未讲解,并规定他不准与人动手,不得在人前练拳,也不得自称是无极门的弟子。
老成闭着眼,静静站了一会,摒弃杂念,心中一片空明,于是举手投足,缓缓打起拳来。无极门是个大门派,名手辈出,那宗师所传拳法,精微神妙,老成每日早晚习练,至今已经数十年,早已练得极熟,虽然不能用于打斗,但是几十年无病,不能不说是这拳法的功劳。
打完拳,洗漱完进去,妻子资把早饭准备好,睡回笼觉去了。早饭放在桌上,照例是一大碗鼎流保,揭开碗上盖着的盘子,香气随着热气腾起。另一盒鼎贴,是作中饭的。老成坐下来,呼噜呼噜把一大碗鼎流课吃了,拿出包布,把饭盒包了,系个结,提手里,看妻子已经睡着,轻手轻脚出去了。
天还蒙蒙黑,路上却也有行人了。
老成慢慢往城里去。到城门的时候天也就亮了,稍等了一下,城门打开,老成顺着大街拐入西市,来到铜街自家铺子前。
老成家的家业已全叫老成败光了,这个铺子,还是老成妻子拿出嫁妆钱来开的,也有二十来年了。
老成爱武,但败光家业倒并非全因习武,虽然供养过几个名师,花的钱对成家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老成败家的是因为老成好剑、藏剑。老成当家后不断拿重金去各地搜集宝刀名剑,数年之间买了数百柄,起了一座高楼,专门用来藏剑,这便是当年青川城的名胜——藏锋斋。
藏锋斋建成,老成家业也就空了一大半。老成又好结交剑士侠客,这也是花钱的事;他还资助供养一批铸剑师,整日讨论研究,要铸出当代的名剑来,这更是花大钱的事。于是不过几年,老成家底全空了,只剩个架子。
最终让老成家破产的是销兵令。三十年前,销兵令下,民间不得持尺兵寸铁。民间持有的兵器一律收缴销毁。老成几年间花了大半家产买来的数百柄剑,一日之间全被官府收去销毁,藏锋斋也被封了。老成大病一场,流年不利,病刚好又遭了牢狱之灾,幸得平时结交的朋友,有真心的四处奔走,上下打点家业,把老成救了出来。老成心灰意冷,剩下的一点家业变卖一空,换得一点钱,分给那些铸剑师们,各自散去回乡。老成带了妻儿,搬到城外乡下住。
老成本是个善于幻想拙于世事的人,平生并未学过挣钱的本事,换着做了几样事,都不来钱,幸得妻子善于料理,才支撑得下去,不过也就越过越紧了。再过了几年,妻子看不是个事,便来和老成商量:“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头,坐食山空,便是金山也要空了,何况又没金山。我这里还有一点钱,当年攒下来的。我看你跟以前那些朋友天天研究要炼剑,想来对铜铁锡器也略懂一些。我现有一个主意,把这钱拿去铜街买个小铺子,做做铜作活,来几个小钱度日,糊得口过,也是好的。就怕你拉不下这个面子。”老成听了高兴,说:“便做做手艺活,有什么丢脸的?况我如今又不是有钱人,倒顾惜面子?”
于是开了这个铜作铺子,老成的手艺在整个铜街也是数一数二的,生意也还行,二十年下来,也够养家糊口,拉扯大了几个孩子,个个娶妻生子。
铜街的生意来得晚,天虽亮了,街上人却不多。老成开了门进去,把饭盒放柜台下,生了炉子烧水,拿抹布四处抹了一通,把门面弄得清清点点,水开泡茶,正喝着,店里的两个伙计兼徒弟才到。街上店铺陆陆续续也都开门。
上午没什么生意,老成指点两个徒弟,看着他们把昨天剩下的活计完成了,检查了一下,也还好,说:“不错,还要点火候。”二徒弟说:“这种活计,赚不了几个钱。现在赚钱的,都是做刀剑活的。”大徒弟便说起:“师父以前不是铸过剑么?这些东西是熟的。”老成说:“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怕是都忘了。”近几年销兵令渐渐松弛,街上挎刀佩剑的人日益多起来。但是老成不喜欢现在的剑客,也不喜欢现在的刀剑。他抬头看着墙上的横幅,两个大字:蓄锐。纸窄字大,笔画虽然厚重,布局好,并不显局促,神完气足,当真是温而厉,威而不猛。两个徒弟一时也无话,自做手头活计去。
三十年前的销兵令.销毁了大批名剑宝刀,也使得大批铸剑师舍弃旧业,大量技艺失传,老成每每想起就痛心,看看现在市面上那些粗制滥造的所谓宝刀宝剑,看看那些花哨炫耀的剑装具,都是些什么东西?然而相比剑的变化,剑客的变化更是让老成伤心:以前的剑客是勇,现在的剑客是蛮狠鲁莽;以前的剑客是智,现在的剑客是狡猾奸诈;以前的剑客是礼,现在的剑客是伪;以前的剑客是仁,现在的剑客是懦;以前的剑客实,现在的剑客虚;以前的剑客为道为义,现在的剑客为名为利。三十年的销兵令毁了剑,也毁了侠义的传承,毁了世道人心。
两个徒弟都住不远,中午回家吃饭。老成把带来的鼎贴就茶吃了,休息一会儿,等两个徒弟回来了,吩咐几句,出门往剑器行去。
年初诏令下来,正式废了销兵令,一时各地兵器铺子纷纷冒出来,光青川城里就开了六家。老成各家都去看了看,没什么好货色,都是些蒙人的,充门面光鲜,真用起来还不如寻常菜刀。老成就不去了。后来新开了一家,听说有些好东西,老成跑去一看,确实不同其他,颇有一些好剑。老成自此常常跑去看看,买不起,看看也是好的。
那家掌柜姓季,季掌柜也知道老成,藏锋斋的斋主,刀剑的大行家,对他很是尊重。老成谦虚:“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看藏锋斋都成了妓院?”季掌柜说:“一座楼罢了。藏锋斋又何止是一座楼?”
老成到了,和季掌柜寒暄了一下,季掌柜说:“来来,给你看个东西。”开了锁,从柜里捧出一个匣子,放桌子上,双手抚定,按下机关,慢慢掀开匣盖,泄出一屋子冷芒来,匣子里一柄短剑。老成一看那剑,心里猛揪一下,眼皮跳动。季掌柜全心只在那剑上,眼里放出光来,脸色又是激动,又是温柔,双手捧了那剑给老成,嘴里道:“刚收的。你看看。”老成抓过剑柄,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嘴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双手发抖,那剑在他手里微微颤抖,光芒耀眼。季掌柜眼里只有那剑,陪着老成翻来覆去地看,也没注意到老成的异常。
老成看了半天,确认无误,又是惊喜,又是伤心,抬头向季掌柜:“这柄剑,哪收的?”满眼含泪,声音都颤抖了。
季掌柜猛觉老成异常,诧异不已,说:“从一个官宦人家子弟那里收的,那人急着还债,低价出了。怎么?成先生看出什么了?”
老成说:“这剑,名叫青雨。是当代名手范砺锋与金锐合力所造。”
季掌柜大吃一惊,猛一下站起来,撞到桌子,茶杯都翻了,茶水溅了一地。季掌柜全不顾,叫道:“这便是青雨么?成先生当年召集当代名家在苍溪上流炼剑,历时三年,炼出五柄宝剑。这便是其中的青雨么?”“正是。只是当年销兵令下,藏锋斋所有藏剑都被收去当众销毁,不知这剑如何留下来。”
当年城外平地起了高炉,无数的刀剑列在地上,用大锤砸断,投入高炉,不知多少名剑宝刀就这样化为了废铁。老成备了酒水香纸,去送它们最后一程。现场等待销毁的刀剑成千上万,哪里分得出哪些是藏锋斋的?又何必分?红尘滚滚,烈焰熊熊,老成大哭一场,心痛如绞,晕了又醒,眼睁睁看着一地刀剑一柄柄死去。却不知这青雨如何逃过大祸?想必是那些当官的看中拿了去。这帮强盗。老成思绪万千。
不觉白日西斜。季掌柜请老成喝酒,打发一个伙计到老成家里说了。两人同到铜街老成铺子,老成交代徒弟的时候,季掌柜又去欣赏墙上“蓄锐”的横幅,季掌柜以前说过要买这幅字,老成不舍。
老成锁了门,两人同到酒楼去.边喝边谈。说起青雨,季掌柜问:“传说这剑出炉的时候,映得满天风雨都成青碧之色,故此得了‘青雨’的名字。成先生当时亲见,不知究竟如何?果是如此?”老成喝一口酒,半仰了头,看着虚空,想了一会儿,慢慢说:“那一年青川大旱,几个月没一滴雨。记得这剑出炉的时候是个清晨,透早。那一夜起风,满天云,启炉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满天的雨,落地上扑扑地响,那土气上扬,呛人。那雨大,那炉还热着,吃雨水一激,废了。新炉未及建成,销兵令便下了,那批剑便成了藏锋斋炼的最后一批剑。当时剑拿出来,一看,映着雨色,凛凛一片青光,故此得了‘青雨’之名,也是纪念那场救命雨的意思。满天风雨都成碧色云云,那是传说之辞,不足为信。”
两人说起藏锋斋当年盛况,名家高手,济济一堂,何等盛事,如今都已烟消云散,不胜唏嘘。季掌柜说起曾到苍溪上流寻访当年炼剑遗址,都已成了断壁残垣,落日寒鸦,不胜凄凉。
满天繁星,老成回家,路上很安静,老成喝得醉醺醺的,一路飘回家。次日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妻子看他喝醉,早上也没叫他醒。早饭做好了放在桌子上。老成起来洗漱完,又回去躺着,慢慢想起,想着想着,心里难受。
接下来几天,老成都魂不守舍,白天在铺子里,老念着青雨剑,忙完活计就往剑器行跑,看到它才安心,可又担心下次来已经卖出去了,有时候竟至活计没忙完就跑过去。晚上他也念着,睡不安稳。他无时无刻不念着那剑,像一个母亲遇见失散多年的儿子,刻刻要看他守在眼前才安心。
妻子察觉他异常,老成说起,妻子取出一对玉镯子来,说:“那就买下来吧。”“怎么能?你带来的嫁妆,阿娘留给你的,也只剩这对手镯了。当年那么苦,也没敢动,而今能吃饱了,反要动它?况我知道你早打算好把它们留给新妇的,一人一只。”
妻子说:“先人手泽,也只是个物事,只要有心,原不在这上面。你一辈子爱剑,就买回来,哪还有几年可得玩赏呢?临了再卖掉,留钱给她们,也是一样的。况这剑只会越来越值钱。”
老成拿了手镯,加上一点积蓄,去到剑器行,说:“我知这剑不止这个价。但我只有这么多了。”季掌柜哈哈笑道:“这剑,也只有成先生这样识货的才配得上。钱值得什么,反正我也是低价收来的。这剑,成先生只管拿去。这镯子,小弟不敢收。不过,小弟贪心,却要老兄两样东西,我知道藏锋斋的匾额,当年成先生留下来了,并你铺子里那个横幅——小弟不才,想袭用藏锋斋名号。”
老成说:“藏锋斋得你来传续,自然是好事。只是这却是件费心力的事,一向不敢拿这事来托你。”
季掌柜取了剑,交给老成,两人同到老成铺子来,季掌柜把“蓄锐”的横幅取下来,送去裱了,挂店面里。当天去到老成家里,把藏锋斋的匾额取了。选一个吉日,请一些宾客,正式把藏锋斋的匾额挂上,老成也去随喜了一番。
老成得了剑,激动不已,翻来覆去看,上下抚摸一通,沿着剑脊上上下下弹,听那清越的长吟,如聆仙乐。老成寻思着给它配个好鞘。
老成就开始给它配鞘。活做得很慢,备料就用了几天,什么都选最好的。细细琢磨每个部件、每道工序。他又不专心,干活的时候老停下来拿那剑来欣赏一阵。这样连做了十来天才完成了。把剑插入鞘中,委实般配,老成心满意足,把它带去给季掌柜看了,季掌柜也称赏不已。
老成时刻把剑带在身边。这剑让他生气勃勃。
尚泉友找到老成铺子来,想买老成的剑。他之前在剑器行看到这剑,钱不够,筹了钱再来,剑已被人买走。他从季掌柜处问到老成,找上门来,出高价要买老成的剑。
老成不卖。
尚泉友是个侠客,他买剑是为了杀一个人。那人有一把宝剑,锋利异常,尚泉友和他交手几次,都断剑败走,于是四处寻访宝剑。
尚泉友在青川住下来,他天天来和老成一起欣赏那剑,不再提买的事。有时候两人一起到剑器行,和季掌柜聊天,看看新来的剑,评论一下。
有一天老成碰到一件不平事。老成一向不是个勇敢的人,老了以后更不爱多管闲事。那天他却莫名其妙去打抱不平,是那剑又勾起了他年轻时候习武行侠的梦想。
动起手来,终于明白梦想终究只是空想,平时练拳时酣畅淋漓的感觉完全没有,咋用力咋不对劲。对手是个大汉,蛮横,嘴上不干不净。难堪之际尚泉友经过,两拳打倒那大汉,再踹上一脚,然后拉了老成去喝酒。
老成一腔热血冷到脚底,正是所谓兴头落到裤头。尚泉友倒看出老成拳法不俗,没用好:“我看你用的拳法是无极手的架子,只是似乎不得精髓?”
老成也就不隐瞒,说起当年的机缘,说起那宗师说自己筋骨差,学武注定无成的说法,摇头叹息。尚泉友哈哈笑起来,又是嘲讽,又是激愤,又似乎自伤自哀。俯身伸手到桌子下一阵倒腾,把一件东西拍在桌子上,一条断腿,接着伸出右脚架上椅子,齐膝而断。
老成吓了一跳,桌上那条是假肢,相识多时,竟然一直不知。
尚泉友拍了拍断脚,说:“小时断的,人都以为废了。家族中人怕我出去丢脸,不准我练武。我偷学的。偷偷练了十五年。年末大会,族中大比,我把他们都赢了。注定无成?不要看死人,人不可看死。”
老成回去,细细思量尚泉友的话,深觉自己一生果然是给各位师父的断语给束缚住了,难不成真能把人看死?
几十年来因为信了自己筋骨不好的说法,每天练拳,只求健体却病,从没想过与人打斗的问题。自此老成每日练拳时细细揣摩拳法中精微之处,设想若有敌人拳脚攻来,该如何防守,当如何攻击。练得兴起,着了迷,脑子里时时念的无非拳来脚往闪转腾挪,倒把对青雨剑的痴迷一时放下了。
妻子一看坏事,刚迷剑,又迷拳,老来疯了。笑劝老成:“圣人说壮年戒之在斗,如今你一大把年纪,倒天天想着怎么和人斗,岂不颠倒?”老成怔住,一想,极是,又想想“老年戒之在得”的俗语,自己念念想想,只是要把那剑弄到手,果然是颠倒了。又想想人失之人得之,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的话,那剑只要在,又何必在自己手里呢?况自己又不是个会用剑的人,正该让给尚泉友这等剑客,斩邪除恶,方是宝剑的正途。
于是去找尚泉友,把剑给他。尚泉友喜出望外,大喜之下口不择言,连之前准备等着老成死了再来买这剑的打算都说出来了。尚泉友之前准备下的钱,大部分还留着,这时候都拿出来。老成不收,说这剑原是季掌柜送的,哪能拿别人送的东西卖钱?
尚泉友当时也不多说,半夜把钱送到老成家里,连夜赶路,杀人去了。老成把钱藏好,准备等尚泉友回来让他自己给季掌柜送去。
老成仍然时不时到季掌柜那聊聊,看看剑。仍然每天打拳,心无挂碍。
尚泉友杀完人,回来看老成他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秋天了。
回来得正好。老成正有大麻烦。青川城外,苍溪边上,是个小村子,叫大望。老成的岳父住在大望。承平日久,城中人多,青川渐向苍溪边扩展,大望的地价一下贵起来。官府便来征地,雇了一帮流氓赶人。 村里陆续搬走了一些人家。老成岳父死活不搬。有个愣头青流氓下手不知轻重,对这八十多岁须发全白的老头子也推推搡搡,老人一下跌倒起不来。老人的孙子们闻讯赶来,一顿狠打,那流氓一命呜呼。
事情闹大了,村子里的人聚集起来,村头村尾守起来,关门打狗,把那帮流氓打得头破血流,狼狈逃出。村里也死了两个人。有三个流氓被村里抓住,当场打死偿命了。事情越闹越大。官府组织更多的人围了村子,一班子衙役、雇来的地痞流氓、请来的武师。
老成本不以为然,胳膊别不过大腿,平头百姓哪得斗过官府?然而事情闹到这一步,也没有办法,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老成带了两个儿子,都上大望帮忙。大望已来了一大帮人,多是村民亲友,也有四方乡里青壮会拳的过来助拳,近来各地征地越来越厉害,渐渐逼得大家无路可走。
尚泉友从季掌柜处得知消息,立刻动身赶来,到的时候混战已经开始。开始还是势均力敌,但终究是官府的人训练有素,请来的武师中更颇有几个好手,等他们一出手,大望方面便抵不住,节节败退,眼看着就要崩溃。尚泉友来得正是时候,他一出手,专找对方好手打,往往三招两式便把对手打倒。这一来形势登时扭转,变成大望方面压着官府打,渐渐把他们赶出村外了。
到了村口大榕树下,树下站一个人,抱手胸前,盯着看尚泉友带领众村民一路追着众打手打过来。
那人不高,一身长衫,样子甚是潇洒,眼光却着实犀利。尚泉友一被他盯上,心里已经感觉,抬眼看时,知道是高手,当下慢下手脚,缓缓逼上来。他一慢,众村民也跟着慢下来,众打手趁机跑到那人后面,两边对峙,悄无声息。
那人一笑,三击掌,说:“大意拳。好拳法。好身手。好气势。”
大意拳,是尚家祖传拳法,讲究的是正心诚意,一往无前;义之所在,不避生死。这套拳法流传不广,尚泉友看他一口叫破,知是劲敌,不敢大意,拱手道:“好眼光。在下尚泉友。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那人一笑,说:“大意大意,只怕空有意。要管闲事,还得看手上硬不硬。”
尚泉友知他不愿说姓名,说:“今日之事,明明是官府强征民地。天下事讲理。朋友高人,必不肯助纣为虐。”
那人不答,撩起长衫下摆,向左微跨一步,慢慢摆出架子来。
老成叫道:“无极手!”那人所摆架子,正是无极手的起手式。他这一起手,便看出高手风范,虽是不动,然而身手眼、力气意,内外皆合,实是尽善尽美,无懈可击。老成每天早晚各三趟拳,几十年下来打了几万趟,此时一看那人架子,顿时觉着自己几十年来打拳不过木偶傀儡罢了。
尚泉友知道今日之事只有拳脚上取理,再不说话,也摆出架势,鼓气直前。两人战在一起。
尚泉友动作转折之处颇不圆转,看似不够流畅,其实却是删去繁华,简洁明快,朴实沉着,更兼力沉招快,便如风雷迅击,实是刚猛无俦。果然是名家身手,大望众人都喝彩。老成却担忧,他看那人使的无极手,实是神妙无方,举重若轻,挥洒之间已把尚泉友各式重击一一化解。尚泉友如风雷迅击,那人却如沉沉大山,岿然不动,又如流水清风,无形无相。
一时之间,两人翻翻覆覆,已是过了百招。果然是刚不得久,尚泉友出招渐为对手克制。再数招,那人左手引开尚泉友右手之拳,进步欺身,已是进了尚泉友中门。
拳法中有所谓进门之说,进门者进可攻退可守,已是立于不败之地,对手却是进退失据,已成必败之势。当下尚泉友一被对手进门,拳法已是乱了,只凭着一股气,鼓劲苦斗,然而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再斗得数招,那人引开尚泉友左拳,双手搭上尚泉友右手。
大缠!老成心知不好,不及念想,冲上前去。
哪里来得及?那人双手用劲,把尚泉友右手寸寸折断,咔嚓嚓一阵响,只听得围观众人心里一阵发毛。饶是尚泉友强硬,受此重击,也自支持不住,额头冷汗直冒,嘴里一声嘶喊,再无力反抗。那人毫不容情,扔下尚泉友右手,却抓起他左手,便要如法炮制。
却得老成及时赶到,向那人身上猛攻过去。那人一脚踢开尚泉友,翻身却来斗老成。老成且不上前,守在中间,防那人再下手伤人,看尚泉友时,幸得那人仓猝之间,脚上未及发力,尚泉友只是踉跄后退,倒未再受伤。大望众人中抢出两人,把他扶过去了。官府众人欢呼鼓噪。
那人见老成架势严谨,说:“前辈却是同门中人。不知是哪家门下?”老成道:“我不是无极门中人。你的所为,倒着实是无极门之耻。”那人似是有些奇怪,却也并不多问,冷笑道:“既非同门,下手不容情。”
尚泉友在后面叫道:“成先生,你不是他对手,不要枉自送了性命!”
老成道:“退无可退。今日之事,有死而已。”静心,调气,慢慢使动拳法。那人低喝道:“那便成全你。”更不多话,挥拳直进。
老成修习无极手数十年,并无寸进,刚才看那人使这拳法与尚泉友来来去去斗了近两百招,心下大悟,一下子明白了拳法中许多精微之处;正是十年渐修,一夕顿悟。当下只觉全身真气鼓动,沛然周行,拳法使动之间,虽然开始尚有涩滞之意,十数招后渐入佳境,随心所欲无不如意。 那人开始尚有轻视之意,渐觉对手虽然经验欠缺,对拳法领悟却是极深,每一出拳,悉中要害,各招之间圆转周流,无缺陷处,无凹凸处,无断续处,已是一派宗师气象,早把轻视之意收了个一干二净,拿出全副身手周旋。
斗到分际,那人故伎重施,双手搭上老成右手,又使出那招大缠手来。却觉双手搭上,对手手上全不受力,松软空虚,心知不好,欲待变招时,手上一空,胸中一痛,已是中招。
原来大缠手借的是对手的力量,一,ifreetxt.com,被缠上,越是挣扎,越是受制。老成右手一被搭上,知道此时对手双手力是往回收的,顺敌之势,不退反进,垂手扬肘,赶在对手双手发力锁紧之前,使了个云手,右手从那稍纵即逝的间隙里抽了出来,顺势下击,轻飘飘按到那人胸口。这一下出手极轻极快,下手着力却是极沉极重,便如流电下行,猛雷炸击。
这是出云手。云手之意在圆在续,出云手之意在直在断,正是所谓拨云见月、直指人心。当下老成使了一招云手,一招出云手,破了对手的大缠手,实是出手威灵如神明,收手飘忽如鬼魅。
那人当胸受击,往后便倒,一条腿却顺势撩起踢出。这招叫无生有,无极手中反败为胜的杀手锏。老成却未曾学过,未曾见过,何况当时一招得手,心知胜败已分,未免稍微松懈,这一下便没躲过去。
其实那人受了重击,出脚已是无力,纵然踢中,也无大碍,却不料他鞋上居然藏有暗器,一截尖刀从人入老成肋间。那人此时方才落地,嘴里吐血,眼看是活不成了,脚也垂了下去,带出那截尖刀来,老成肋间一下喷出血来,喷了那人一头一脸。
这一下两败俱伤,双方都已无力再斗,各自抢了伤员,鸣金收兵。
老成受的刀伤极深,众人扶回村里,放在床上,眼看已是无救。当下老成给儿子交代完了后事,叫过尚泉友,笑道:“我学拳数十年,今日一招开悟,死也不枉了。”复道,“只是没能传下去,深为可惜。”尚泉友顿首垂泪,哽咽道:“我已看清了。”老成微笑,说:“那便好。”合上眼,说,“你说得是,人不可看死。”说完溘然而逝。
呜呼!
季掌柜闻讯找到尚泉友,连夜把他送了出去。
过了几天,官府重新纠集人马,三打大望村,终于把负隅顽抗的村民们都赶跑了。
二十年后,尚泉友回到大望,拜祭老成,设立武馆,广收门徒。季掌柜还在,藏锋斋却已破败。
尚泉友对季掌柜说:“我深受成先生之惠。可恨当年技不及人,有负所托。今日广传成先生遗技,以补前过。”此时尚泉友已是无极手的大宗师。他当日看老成使拳,已解无极手拳意,后来广习众家之长,参以大意拳养气之道,在无极手各家中别开一流,是为心宗。
青川地方民风本悍,而武风之盛,自尚泉友开设武馆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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