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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蔡文姬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4期> 文舟
本文总字数:30033字
文舟.1977年生,皇城根下长大。狮子座。无提纲写作提倡者,文风独树一帜。其独特的想象力、高超的叙事技巧、超强的感染力和妙绝的冷幽默,为他聚集了大量忠实的“舟迷”。代表作品:《天马传奇》、《小进京》。
楔子
建安五年,袁绍举大军七十万伐曹,兵力远胜曹军十倍。曹军不敢正面出击,扼守要津,与袁军对垒在官渡、白马,揭开了官渡之战的序幕。上将颜良领兵十万,于白马阵前叫阵,不出三回合就斩了曹军大将宋宪和魏续,曹军不敢出战,只得依仗山头进行坚守。从山丘之上放眼望去,但见平川万里刀枪森布,严整威武,旌旗飘摆,令人胆寒。
颜良立马持刀,便在麾盖之下闭目养神,等着曹军有人出来找死。来一个,他便杀一个。他的白马神骏之极,胸口一团胭脂红,便像是一朵红花开在雪地里。
远处山丘上突然传来一溜马蹄声响,终于有人来送死了么?
颜良睁开眼,一道红色的马影从曹营里直奔而来。一瞬间河北军如波开浪裂,颜良大惊,还未来得及说话,那马已经到了近前,随即便是刀光一闪!
关公忽地下了赤兔马,割下颜良首级,又飞身上马,提刀出阵。十万河北精兵,在他眼中竟如土鸡瓦犬一般。颜良的首级悬在赤兔马颈下,血的颜色淌在地上方能得见。一阵轰天的呐喊声起,曹军乘势攻击,河北军死伤不可胜数。
对曹操来说,颜良的人头还没有凉,便已经没用了。只有天马才能克制天马。天马便是江山!谁能得到十二匹建安天马,谁便是汉天子!
“天马呢?快把他的马牵上来!让我看看!”他已经在坡上望了很久那匹马,那匹胸口有一团胭脂红的白马。相传颜良的马便是幽州天马白义,骑上它便可以有万夫不当之勇。以前公孙瓒便是骑着那匹马,带领三千骑兵号称“白马义从”,在漠北杀得鲜卑丢盔弃甲。
七手八脚中,那匹白马在重兵护卫下被人牵到了曹操面前。曹营大将齐声贺喜:“恭喜丞相,又取得一匹天马!”
如今幽州天马白义已经在眼前了,曹操惊喜得手也发抖了,会这样顺利么?没错,跟图谱上画的一样,纯白如雪的马,颈下有一团血一样的胭脂红。
一抹胭脂红经由马颈染到了曹操的手指上,曹操的脸瞬间一沉,整个曹营都安静了。马颈上那一团胭脂红,是染上的!这匹马是假的!
曹操猛然回身,恶狠狠瞪着将马牵来的人,厉声道:“你们!你们竟敢私藏天马!拿一匹假的来骗我!来人啊,拉出去砍了!”
那些军官都惊呆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丞相,我们不敢啊丞相!”
那些哀叫和求饶的声音,都像是被一道墙挡住,听不见了。曹操就像是转瞬中掉进了一个爬不出来的深渊,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敢骗我么?不,他们不敢的。但是马去了哪里?难道颜良一直骑的是一匹假天马?既然如此,那匹真的呢?直到人头落地,曹操还在呆呆地想,那匹真正的天马,究竟去了哪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回到桌案上,手指轻轻地推开那卷费尽心机才弄来的《十二天马图》。昔日董卓乱权,汉天子的一声叹息导致汉室气数分崩离析,化作十二匹天马分投十二州而去,人称建安天马。他曹操既然有幸凭兖州天马起事,挟天子以令诸侯,便有权在这乱世中称雄。
卷轴轻轻打开,十二天马之首名——烈阳。
南匈奴的王庭五原。
用华美的毛皮和彩毡装饰的帐篷就像是草原上彩色的云朵,一个挨着一个。好像中原打得越凶,他们这里的生活愈是美满幸福。袁曹之战给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机会,他们可以尽情地入关劫掠财富,没有人管。袁绍为了牵制曹军,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关口都无人把守。他们甚至可以一路洗劫到长安和许都周边,大半个并州如今都成了南匈奴的地盘。
每天清晨,从地平线泛白开始,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匈奴显贵便已经挤满了五原的集市。入关洗劫的匈奴兵一批批地回来了,哪个家伙能带回汉人的宝物,哪个马背上捆着如花似玉的中原女子,便会受到最热烈最隆重的欢迎。马颈挂满人头,马背载满了妇女和抢来的战利品,汉人的血泪统统化作他们残忍的荣耀。他们会在这里展示或是兜售最好的战利品,炫耀自己的勇猛,并从中获得财富和地位。几乎所有没去的匈奴人都开始后悔,为何会错过了这个绝好的机会。
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都因为不识货而被廉价兜售,从此埋没。但是有一种货物是匈奴人基本上不会搞错的,那就是女人。好看的女人,终归是好看。从长安洗劫归来的队伍震惊了四方匈奴显贵,好东西是那么多,白花花的女子捆满了马背。这些女人除了自己留下享用的之外,大都被带往“碎玻璃市”,卖作奴婢。
在并州北部的五原如今便是匈奴的王庭,每一个抢到了好东西的匈奴兵,都希望在这里卖个高价。而“碎玻璃市”,似乎永远都是五原最热闹的市场。
“碎玻璃市”这个名字,有一个对匈奴人来说兴奋不已的由来,那是近一百年以来最大的荣耀,匈奴的士兵杀进陈留,将天下闻名的大才女蔡琰带回来,献给了他们敬爱的左贤王于扶罗。当左贤王见到蔡琰时,出于惊讶而说了一句话:“这还真是从碎玻璃里拾到了金刚钻啊。”
玻璃,是一种波斯传来的很漂亮的东西,但是很脆弱,碎了,就不值钱了,中看不中用。中原的女人在匈奴人眼中就像是破玻璃一样,在一路上经历了非人的蹂躏之后,每一个都变得半死不活。从那天起,那个专门卖中看不中用的中原女人的市场,就叫作“碎玻璃市”。左贤王部的欢呼声长久地响彻在五原的天空,几乎所有的匈奴贵族都希望能在碎玻璃市买到称心如意的女奴,分享这种荣耀。
这一天,碎玻璃市里来了几个行为可疑的年轻人,引起了王庭卫兵的注意。他们虽然穿着匈奴人的衣服,带的武器却是汉人惯用的直锋长剑,但也不像军制的,裹着牛皮鞘,式样各不相同。虽然藏在斗篷下面,却屡屡因为太不小心而漏了出来。看上去,是一些年轻的剑客。
王庭卫兵原本想堵住他们盘问一番,然而突然出现的一匹马吸引了他们的视线,让他们一下子把那几个危险的家伙忘记了。
那是一匹火一样的马,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好马。这马浑身都是火一样的红色,长长的鬃毛红里带金。体格匀称,行走间步伐轻灵,就像一团跃动的火焰。没有任何束缚它的东西,就连它的主人也舍不得给它套上鞍镫和缰绳。它悠闲地跟在一个牧人身后,不时用嘴蹭蹭牧人的肩头。那牧人二十多岁年纪,身形矫健,面容粗犷豪放,眼神犀利,让人想起天上的鹰,腰里裹着一条银灿灿的白狼皮。便是匈奴最有权势的显贵,也不一定有这样的白狼皮。这说明,这个牧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他在市场里四望,似乎是想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货色。手里还牵着另一匹马,是一匹高大的黑骏马。原本也是万里挑一的好马,但是跟那匹太过神骏的红马并在一起,就不怎么抢眼了。马背上搭满了鼓鼓囊囊的褡裢,似乎正在四下选购自己喜欢的东西。马背上坐着一个蒙了面纱的女子,服饰相当华丽,看上去不常出门,马骑得不是很好,两手紧紧扶羞马鞍,也不说话,看上去颇为矜持。从面纱缝隙里露出一丝雪白的肌肤,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即使蒙着脸,也知道是个少见的美人。
匈奴人第一眼看好马,第二眼才看女人。这牧人牵着马一出现,那些王庭卫兵的眼睛便挪不开了。
前方人群聚集,似乎有吸引人的买卖。
“快来看!”一个匈奴骑兵用马鞭挑起马背上女人的脸,大声对着围拢的人说,“这皮肤,多白!”他一把扯开女人的衣服,就像是剥开一只鲜嫩的玉米,露出饱满的果实,在上面搓了两把,“看这奶子!多挺J”
那汉人女子目光呆滞,扭曲着身体倒在马背上,身上全是瘀伤,任凭马背架着她伤痕累累的躯体。有人摇摇头说:“看上去快死了,买回去谁知道活不活得了。”那匈奴兵不耐烦地抽打着,马鞭轻轻发出脆响,白嫩的肌肤上便留下一道红痕,“起来,精神点儿!看这皮肤,要多嫩有多嫩!就算只玩几天,那也值了啊!”
那几个年轻剑客神情激动,为首的年轻人虎背熊腰,十七八岁年纪,甚为警觉,扯住了同伴,示意他们不要作声。他们几个人都是并州有名的剑客,大老远冒险来到五原,便是想救这些被匈奴人掳走的女子,一说话就会露了马脚。
有人说:“一张羊皮。”
匈奴兵摇摇头:“最少五张!一张老子就自己留着用了。这可是长安的女人!不—样的!”他一把揪住女人的长发,将她的脸仰起来,“你模摸,这头发,跟丝绸—样滑。”
人群中爆发出讥笑:“长安的死人吧?看上去动都不会动了。买回去也没什么用。”那匈奴兵面红耳赤,用马鞭用力抽打那女子,凶道:”起来!快起来!”每一鞭下去,都是一道血痕。那女子竟一动不动,用死鱼一般的眼珠瞪着他,一声不吭,恐怕是真的要死了。那匈奴兵慌了,对刚才那人说:“算了,三张羊皮就给你!”
几个年轻剑客看得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手紧紧握住了剑柄,但就是不能吭声。他们要等到有人买了,离开集市走到偏僻的地方,才敢动手。
那要买的人却摇摇头:“快死的谁要。”说完就转身走了。卖女人的匈奴兵更加着急,觉得这女人会砸在手里。突然看见一个路过的人腰间的小刀还不错,于是揪着对方说:“这个小刀!换这个女人!”对方把他推开,看了看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便走开了。周围的人纷纷摇头,有人捏着女人的脸蛋,议论道,这女人原本不错,但是看上去太虚弱,休要说让她伺候人,只怕还得人来伺候她。把她养好,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日。而且看上去,还不一定养得活。
匈奴兵更加着急,四处揪住人问:“这个女人,一袋面粉!一袋面就给!两张羊皮,两张那个扳指,那个扳指换这个女人,行不行?”这时候人群让开,让他眼前一亮,一张裹在腰间的白狼皮在眼前一闪,瞬间就让他喜欢得撇不开眼。
“这个,这个狼皮……”他两眼闪着光,贪婪地用手细细地摸了一下。纯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白狼皮,外面的狼毫像是女人的头发那么滑,将手指插进去,里面的绒像是小羊肚子上的绒那么软。在腰带上还挂着一条五彩线编成的马鞭,衬着这白狼皮,说不出的好看。哪个草原上的汉子能不喜欢这样的东西?
狼皮的主人皱了皱眉头,将他的手打开来,指了指那个女人:“长安来的?”
“长安的!长安的!”匈奴兵结巴道,“这张狼皮……换这个女人……“四周的人都发出嘘声,劝那男子莫换。
有人说:”这位大爷就算是想找一个可爱的阏氏,也不能要这个。”
“干你什么事!”匈奴兵把手搭在刀把上,凶巴巴地瞪了对方一眼。对方也不示弱,道了声:“谁怕你。也不看看你那半死不活的女人,顶多也就是两张羊皮的价。这白狼皮比整个牧场的羊羔加起来都要珍贵,也亏你说得出口!”
匈奴兵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换那狼皮,实在不太可能。他皎了咬牙,转向那牧人:“两张羊皮吧,这个女人,只要两张羊皮!”
“真的是长安来的?”对方似乎很懂行的样子,瞅了瞅女人,眼中有不信之色,“不是吧,像是豫州的吧?这豫州和并州的女人,老子还分得清。”
匈奴兵脸上发烧,只好说了实话。
“不是长安城里。不过也是大地方的,许都旁陈留的,跟长安也差不多。老爷您玩过的女人多,瞒不了您。但是您瞧,这女人不错,真的不错。”他有些心虚,言语间也急了,寻思着,是不是一张羊皮就让给这有钱的牧人,总比死在手里好。那好歹也是千里迢迢骑着马抢回来的,途中费了不少力气。若是死了,还得有很多麻烦事。
那牧人从马背的兜囊里拣了拣,扯出一张不大不小的狗皮,丢到他手里。他大喜过望:“用这个狗皮换?”狗皮比羊皮要值钱许多,一张狗皮能换好几张羊皮,而且这张狗皮的质地不错。在确认了对方的意图后,他开心起来。虽然那个白狼皮不是他能奢望的东西,但是这半死的女人换了张狗皮也不错,总算没砸在手里。
他扯过马,将捆绑那女子的绳子解开。那女子突然缓缓地坐起来,目光注视着那张狗皮。匈奴兵骂道:“贱人,早不会动,这会儿能动啦!”只见那女子呆呆地望着那张狗皮,双眼一闭,流出两行泪水来。大户人家的小姐,在这里被人像牲畜一样买卖,随意蹂躏,身价只不过是一张狗皮罢了。她突然从马上倒下来,头朝着地上一抢,纤细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便死了。
那匈奴兵和周围的人想不到那汉女会自尽,都惊呆了。几个剑客原本打算~等这个牧人带着女人离开市场就杀掉他,救出那女子,此刻见女子自杀,悲愤莫名之下便想拔剑出来。首领死死抓住另两个人的手腕,将他们按在原地。
那牧人过去,伸手在女子面上探了探鼻息,确定她死了,甚为生气,一把将狗皮从匈奴兵手里抢了回来,在他身上抽了一记,便转身离去。匈奴兵呆呆地望着地上女人的尸体,四周的人讥笑道:“哈哈,果然死了!”他恼羞成怒,对羞女人尸体用力踢了两脚,用马鞭没命地抽打,抽得鲜血飞溅。四周的匈奴人更是对他大声讥笑。
突然斜剌里一匹马冲过来,险些将那匈奴兵撞倒。匈奴人见惯了惊马,也不慌乱,只是那马嘶鸣中对着那匈奴兵扬起前蹄,吓得对方狼狈中向一旁滚倒。马背上趴着个蒙了脸的女人,穿着胡服,看上去骑术却不怎么好,一只手死命抓住了马鞍,歪歪斜斜中仍扬起马鞭向那匈奴兵抽去,说的是汉话,声嘶力竭道:“你这畜生!”
她骑术不好,自然便没有打着。旁边那牧人眼疾手快,在她抽打第二下前一把将她扯下马来,大声斥骂。四周的匈奴人议论纷纷:“这女的怎么是个汉人。那红马好漂亮!”那女子呜呜地哭,随即被那牧人揪起来,丢到黑马背上。那牧人扯住黑马的缰绳,呵斥那女子坐好。
“对不住。”他冷冷说了一句,便要离开。
那匈奴兵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凶性大发,拔出刀来一声大喝:“站住!”
牧人回过头,那匈奴兵眼中都是狠辣之色,疯狗一般叫道:“我跟你决斗!要是我赢了,你的东西和马,连带这女人都归我!”
周围的人一起哄笑,这牧人财富甚多,看上去也颇有身份,凭什么便跟他决斗?匈奴兵举着刀嚷道:“我的女人死了,你不跟我决斗,休想离开这里!谁阻拦我,我将他一起砍死!”他要玩命,旁边的人倒也胆寒。
那女子眼中含泪,在马背上揪住牧人的肩头嚷了几句,语气甚为坚决。匈奴人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那几个年轻的汉人剑客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那牧人说:“你替我杀了他,我永远念你的好!那姐姐是我同乡,我要你替我杀了那畜生,为她报仇!”当下几个人心中都是一动,这女子身陷匈奴仍要为同乡报仇,当真是有情有义,非得救她出来不可。
那牧人闻言,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立刻便朝着匈奴兵走过去。众人都在惊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突然“嚓”的一声,刀光一闪,那牧人从腰间拔出弯刀,一刀砍在匈奴兵的胸口,几乎将那匈奴兵斜劈成两截。这一刀快逾闪电,四周的人溅了满脸的血,都还没反应过来。匈奴兵“啊”了两声,刀举在手里一动不动,这时才缓缓跌倒。
那牧人朝着尸体猛啐了一口唾沫,将刀上的血在鞋底蹭了两下,“呛”的一声收回鞘里。众人噤若寒蝉,这才知道这牧人厉害得很。能有这么好的马,带着如此美貌的汉族女子,当然不是一般人了。这匈奴兵居然找他决斗,才是自己找死。
那女子从马背爬下来,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死去的同乡身上,掩住她赤裸的躯体,悲声哭泣。声音犹如泣血莺啼,催人泪下,连匈奴人都忍不住想哭了。那牧人不愿停留,想要将她拉走,那女子还不想走,拉扯之间,脸上的纱掉了,突然一张清秀绝伦的面孔带着泪珠迎向阳光,让围观的匈奴人都惊呼起来。
这女人好生漂亮!
有人低声赞道:“真好看。恐怕比于扶罗大王新纳的阏氏还要好看。”
“胡说什么。”旁边的人摇头道,“于扶罗大王的阏氏蔡文姬在中原也是出名的大美女、大才女,怎么可能比她还好看。”几个年轻剑客相互使了个眼色,决定悄悄退走。这牧人武艺很高,不好对付。要救那女子,出手时便须谨慎,到僻静之处一起动手。
那牧人捡回面纱,呵斥着要女子戴好,将她重新抬到黑马背上,用马鞭轻轻抽打了她几下,鞭梢叭叭作响,叫她不要再乱来。那女子不敢抬头,以手掩面,轻轻抽泣,周围的匈奴男子都已如痴如醉,死盯着那女人不放,只盼面纱再落下来。
王庭的卫兵一窝蜂拦住牧人的去路。那牧人神情倨傲,杀了匈奴士兵,丝毫也不当回事。为首的匈奴头领大声道:“你竟然杀了我们的士兵,虽然是公平决斗,也不能让你随便离去。你是什么人?还带着汉人女子?”
那牧人大声道:“我是旦马牧场的场主什伐兰,是你们车牙若将军的兄弟,跟他一起进关又回来的,途中走散了。”他一指那女人,大为生气,“这是我的战利品!现在是我的阏氏!兀那狗头竟然敢冒犯我,想抢我的马匹和女人!叫车牙若来!我要跟他说!我约了他在他家里见面的!”
“车牙若将军晚上才回来。”车牙若是匈奴有名的勇士,旦马牧场又是有名的大牧场,在五原有大买卖,那匈奴头领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老爷息怒!不用为这狗一样的人生气。”他看了看马背上的女子,赞了一声,“您的阏氏真美,可得看好了,别让人抢走,也别让她自己跑了。再好的小马驹,骑之前可也得先绊几天蹄子。” 纵使蒙着面纱,那女子也还是美得惊人。她穿着翠绿的长裙,蹬着小蛮靴,擦干了眼泪,便像是草原上最标致的女儿,用冰冷的目光漠视着这里的一切。
什伐兰闻言从腰里掏出一团绳索,揪住她的手,和马鞍子捆在一起。这样她就跑不掉了,而且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有主的奴隶。他拿起马鞭在她臀上抽了一下,抽得她浑身一颤,骂道:“再惹事有你好看!”他一翻身上了那红马,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带着女人离开。那红马跑起来便像是草原上的一团火,直到消失在视野外,他们犹在惊羡不已。这样的好马,这样的女人,一辈子也没见过。
那几个剑客早已埋伏在路边,见他出来,便不紧不慢追在后面。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五原杀人了,其中两人策马奔入树林,抄到前面去进行拦截。四周匈奴人渐稀,等到了稍微偏僻的阔野,他们便可以动手。为首的剑客从马背的兜囊拿出一支精巧的小弩,到时候他一弩射倒马匹,那牧人落马之际便要做他们剑下之鬼。就算杀不了他,夺了女子便走,那牧人也追不上他们了。只是可惜了那匹漂亮的红马。
路旁出现一片杨树林,他眯起眼睛,拿起弩对准那匹红马的后臀。树林里冲出两匹马截住了去路,马背上的剑客抽出长剑,对着那什伐兰一声大喝:“站住!”说着,一支小箭便朝着马臀射去。他这小弩制作精良,弩箭小而无羽,射得又狠又无声息。那匹红马却突然向侧一跃,轻巧地躲开了那一箭,还扭头看了他一眼。
前面的两人有些意外,来不及多想,催马便挥剑砍了过去。马到近前,那匹红马突然轻举前蹄,人立而起,对着他们的坐骑轻嘶了一声。他们的坐骑突然便惊了,横向跃开,狂嘶猛跳,将人从马背上甩了下去,摔得几个剑客的剑都脱手插在地上。那什伐兰稳稳坐在马背上,用警惕的眼光前后瞅着他们。那红马没有任何鞍配缰绳,这等御马术极为高超,非一般的牧人可比。几个剑客心知遇到了极为厉害的高手,首领长剑出鞘,从马背上奋力跃起,便像一只大鹰,凌空罩向什伐兰的头顶。
只听旁边女人一声惊叫:“不要!!那女子竟在为那牧人担心。
什伐兰仰起头,突然迎着剑光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剑客首领心中大骇,他名叫王越,年纪虽轻,却是纵横数州的剑法高手,剑下败过不少有名的武将,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他剑下笑过。只见那什伐兰在马腹上轻轻用后脚跟一磕,那红马心有灵犀,向旁边轻巧地一跃,他的剑便落空了。电光石火之间,那马攒起后蹄,向上猛踢,疾如迅雷。他只见两只马蹄上的铁掌拦腰踢来,身在半空,便是有天大的本领也躲不开,情急中用剑去挡。一声脆响,长剑三折,他滚落地面,只觉得腰间火辣辣地疼。挣扎着爬起,一股勇悍之气升起,仍挥舞断剑向那牧人冲去。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顾不得危险,跳下马来,扯着马挡在两人中间,高声叫道:“住手!”她的手仍绑在马鞍上,此刻吊在黑马背上,险象环生。
王越大急:“我们是汉人,来救你回去的!”
只见那什伐兰从背后抄出一把弓,随手一挥,便将背后刺来的长剑挡开,不知道从哪里搭了一支箭一射,正中另一人手腕,疼得那人啊的一声,长剑脱手。什伐兰将手里的弓反手一兜,弓弦套在先前的剑客颈上勒住,用靴子在背后一踹,那少年人便喘不过气来,丢了剑,双手拼命去扯弓弦,舌头都吐了出来,眼看就要被勒死。
那女子又反过来对着那边大叫:“马兰!住手!”什伐兰哈哈大笑,双手一掰弓背,竟将弓背直接弯起。看他身材不算高大,臂力可着实不小。大拇指轻轻一顶,弓弦的套子突然一头从梢头弹开,那剑客一头栽在地上,喉头作响,暂时爬不起来。
王越以弱冠之年闯荡天下,从未失手吃过此等大亏。眼见弟兄受伤,匈奴人占了上风,不由得红了眼,将剑朝向那女子,厉声喝道:“你为何要护着匈奴人!”
突然手背上一疼,犹如被刀切了一般,什伐兰挥舞弓弦,像鞭子一样抽在他手背上。弓弦乃是由坚韧的兽筋加工而成,细而锋利,抽在皮肤上甚疼。王越只觉得手指抽搐,剑在手中居然拿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剑法高超,想不到被一个匈奴人用弓弦抽得拿不住剑,登时万念俱灰。
什伐兰抽出刀来,显然是恨他对女子举剑,脸色铁青,便要砍死他。那女子挣脱捆在马鞍的绳索,扑入他怀中扯出他衣襟,叫道:“别打了!马兰!你要杀他们,我,我不理你了!”什伐兰用汉语道:“这些人不识好歹。”
胡人竟说起汉话来,王越几人登时怔住了。那马兰用刀子在女人手上的绳索一划,嘿嘿一乐,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是我的阏氏,谁要你们来救!你们几个就算杀了匈奴人,抢了人出来,能跑得出这片草原么?”
“能不能,也要试一试!”手背被射穿的人怒道,“恶贼,我们跟你拼了!”
“且慢!”王越惊诧道”。你不是匈奴人么?”
什伐兰道:“谁说我是匈奴人了?“
“但是你穿着匈奴人的衣服啊!”
“你们不也穿着呢嘛?”被他这么一问,几个人顿时傻了眼。什伐兰,也就是马兰道:“难道会说匈奴话就是匈奴人?”
那女子却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叫道:“你就不会好好跟人说话!”
“怎么倒怨起我?”马兰怪道,“他们突然跑出来,前面用剑砍,后面用弩射,我说什么了?”他汉话说得极其流利,虽然有些西疆口音,但显然不是匈奴人。先前他打那女子的时候,只怕也是演戏。此刻那女子已然自己打了回来,他们这分明是在打情骂俏。
王越几人登时都有些尴尬,情知是搞错了,这女子根本不要他们来救,也只好红着脸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叫马兰?姓马,你是凉州人?”马姓在西凉赫赫有名,凉州的马姓与羌胡混居,会作牧人打扮。
那马兰懒洋洋道:“我姓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说着又被那女子打了一下。
那女子对王越施礼道:“几位兄长非亲非故,却冒险前来营救,小妹感激不尽。匈奴蛮夷之地,几位兄长还是尽快离去。”说完又行了一礼。看她的打扮、穿戴都是胡人的衣衫,实在难以分清是个少女还是已嫁作人妇。但是从脸盘来看,应该还未嫁人。她与这马兰厮混在一起,想必应该是马夫人。她自己不说,别人便不好去问。
王越摇头道:“在下王越。南匈奴盘踞并州,四处劫掠,朝廷竟无人愿管。曹公、袁公都忙着争霸天下。我们几人空有一身武艺,不愿为王侯所用。此次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一些可怜的女子,生死早已不放在心上。既然姑娘不需要我等搭救,就此别过了。”另外几人也一起拱手,说了声:“惭愧!”便一起牵马离去了。其中一人手腕被射穿,扯下衣襟裹了裹,扔自己骑马,不要人搀扶。
马兰望着他们离去,微笑道:“这些家伙倒真是一群汉子。”
“都怨你!”“怎么能怪我!”马兰抓住她的粉拳,见上面有绳子的勒痕,递到嘴边亲了一下,问了声“疼不疼”,随即笑了起来,“你的骑术进步很大啊。”
那女子又羞又气,抽回手来,不住埋怨,突然眼瞅着那手腕受伤的人从马上落了下来,不由“啊”了一声。几个人都慌忙跑了过去,见那人手腕血流不止,七手八脚拿了伤药来敷。正在着急的时候,又听见马兰在一边风言风语道:“他这手若勉强下去,只怕日后就拿不得剑了。你们这个样子还说要去救人?还是先找个地方修养一阵吧。这里是五原,匈奴的卫队随时都可能抓到你们。”
几个年轻剑客瞪了他一眼,心里不服,又不好发作。他们是骑术不精,才意外落败。若是平地对决,未必便不是这马兰的对手。王越扶起同伴,摇头道:“我们兄弟想救的人还未救到,不能回去。一点小伤,就不劳二位操心了。” 那女子好奇道:。你们要救谁?” “姑娘既是大汉子民,尚书蔡邕之女蔡琰蔡文姬!不知道二位可曾听说?” 马兰和那女子相互看了一眼,眼神甚为复杂。那马兰突然仰天大笑道:“救她啊,你们就不必了!”
“什么叫不,必!”一个年轻剑客愤然道,“跟你没关系,你就一边呆着凉快去!”
岂料话音未落,那女子也愤然揪起马兰的耳朵:“什么叫不必!你再说一次!“
“哎哟!呵……”那马兰大痛,跟老婆讨饶。几个剑客心想,一物降一物,老婆长得好看,疼爱一些也不足为怪,只是如此讨饶,未免不够英雄气概。
“份内,份内之事!好了吧?”马兰挣脱开来,正色对几个人行了一礼,“在下马兰,乃兰州人士,凉州太守马腾的侄子,锦马超之弟。”王越几人顿时大惊。看他一副牧人打扮,谁知如此有来头。那年头身份尊卑乃是极为重要的事,马氏是大汉伏波将军之后,马腾更是凉州之主,他们几人都是庶民,从身份上便低了一等。几个人慌忙下马,重新行礼,神色间恭敬了许多:“原来是凉州马将军。失礼,勿怪!”
马兰奇道:“你们与蔡家想必非亲非故,为何要去救那蔡琰?”
“此言差矣。”王越肃然道,“都是大汉子民,安能眼睁睁看着尚书之女沦落胡庭。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言谈中义气使然,令人钦佩。马兰不禁赞了一声,拱手道:“既然如此,马兰有一事相求。”
王越等人不料他突然有事相求,不由得怔住了。
在五原郊外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牧场,四周水草广袤,是五原上好的一块地。门口高悬有一块匾,用数种文字写着“旦马牧场”的字样。里面的人见到马兰回来,家家户户都恭迎出来,在门口规规矩矩站成两排,男男女女有上百人之多,男人都是强壮的牧人,腰里都带着刀子,女人领着孩子慌慌张张从自家的帐篷跑来,站到后面,躬身喊“大爷,您回来了”。
“都是好朋友,安排他们到里面养养伤。”马兰指了指王越一伙,便有人立刻来给他们牵马,扶受伤的人进去。
一个婢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那女子说:“夫人,夫人,那个王夫人只怕不行了,只说要见您一面,再听您弹一次琴。” 那女子听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丢下斗篷,便急匆匆地跟着去了。 王越望着她远去,对马兰道:“家中有人生病么?尊夫人真是勇敢得很。” “她是任性使然。”马兰下得马来,第一件事便是用一把刷子刷了几下那长长的鬃毛,然后放进围栏里去。围场里的群马见到那匹红马,都嘶叫着奔过来,将它簇拥在中间,俨然是马中之王。
马兰望着那马群,傲然道:“我们旦马牧场是天下最大的牧场。便是匈奴人想要买一匹好马送给他的长子当成人礼物,我们旦马牧场也是他们的首选。”
言语间,马兰得知这几个家伙乃并州有名的剑客,来这里营救被劫走的汉人少女,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对并州的路途更是熟悉。之前已经救了几个人,都是送到平阳,再托人送走的。其间数次遇险,杀过不少匈奴兵,为了安顿那些女子,更是没有少花资财。乱世之中,不为名利,甘愿以身犯险,实在是令人钦佩。
王越几人不知道马兰有什么事要他们帮忙,只是随着他往里面走。几个人边走边聊。这马兰开了偌大的牧场,在南匈奴如此吃得开,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帮忙么?走着,突然听见一丝凄婉的琴声。那声音中似有无数说不出的苦,王越听着,心头就像有什么在揪扯,眼角突然便落下泪来。又怕被人看见,侧脸偷偷擦了一把。扭头看时,同伴也是如此。从琴声中渐渐升起女子的哀哭之声,似是有很多女子在哭泣。马兰却骂道:“真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自从来到这里,就没见这傻丫头笑过。整天弹的也都是这些鬼哭一般的曲子,搞得里里外外都跟着哭。”
想来他是听得多了,所以不太在意。王越等人均想,差一点便要哭起来了。似马兰这般的粗鲁豪放的汉子,怎么会娶到那般纤巧钟秀的女子。那琴声,应该便是马夫人所奏了。只是不知道王夫人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将死。
他们几人加快脚步,转过一道房舍,见到一大群年轻女子矗立于一院内,对着房门垂泪不止。王越等人仔细端详,骇然发现,这一大群全都是被匈奴人从关内各处掳走的汉家女子,有四五十人之多。有的穿着胡服,有的脸上带着瘀伤,一个个在阳光下簌簌发抖,听着那哀婉的琴声。良久,屋内琴声一断,那些女子相互抱头痛哭。
马夫人抱着一方古琴,走出屋来,将脸迎向阳光,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加粉饰,一张素颜却如冰琢玉砌;身着胡服,举手投足却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一双手如青葱般的玉指,原本便该是抚琴、作画的,如今在马缰上磨得都是一些青紫色的瘀痕,看上去格外显眼。王越几人均想,她决不是西凉人,西凉哪里养得出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她向马兰望去,眼中略带有一丝愧疚,淡淡地说了声:“王夫人已经去了。她说,不要为她的身后事操劳,能多救一位姐妹,她在九泉下就瞑目了,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我们。”
王越等人瞠目结舌,指着院子里的女人:“这……难道都是……”马兰苦笑:“我把所有能买下来的人全都从碎玻璃市买下来了。有时候自己去,有时候差人去。花费些资财,比你们用剑来得方便多了。”
王越几人抱拳对他行了一个大礼,齐声道:“马将军,你是我们并州人的大恩人!”
“得了吧。”马兰道,“我是这些女人的大恩人,可不是你们几个的大恩人,反倒有事要你们帮忙呢。”王越肃然道:“马将军但有差遣,我兄弟几人万死不辞!”
马兰道:“今天在市场里杀了人,匈奴人定会前来查问,须得赶紧把这些女子送走。几位对并州的路途看来颇为熟悉,所以想请几位代劳,护送她们回家去。”
王越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道:“自当效劳!”
于是马兰将那些女子集合起来,要她们收拾停当,找了几辆大车,由脸面很熟的人带队,王越几人都扮作护卫随行。赶车的人当中不乏对牧场忠心的胡人,带着匈奴王庭颁发的通行证,扮作经商的车队。旦马牧场乃赫赫有名的大牧场,许多匈奴贵族都从他们这里得过好处,一般的匈奴人都不敢得罪。
那些女子能够回家,大都喜出望外。也有几个姑娘无家可归,愿意留下追随牧场,以报答相救的恩情。马兰都一一作了安排。原本拿出不少钱来做安置的费用,那些女子说什么也不要,宁愿他留着钱来从匈奴人手中多救一些姐妹。有的女子原本便出身大户,对天发誓,有生之年散尽家财,也要偿还旦马牧场的恩情,帮助安置一些受苦落难的姐妹。马兰感叹之余,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车队临行,马兰带着那女子送行,在一古道旁分手。夕阳西下,红彤彤的云霞照在一片旷野上,映着一座孤零零的残亭。众女纷纷下车跪倒,与二人依依惜别,良久,才肯登车离去。王越等人与他约好,将众女安置妥当,便潜回匈奴,继续接应。车行百米,但闻琴声自身后追至,几下空弦,便如送雁南归,如百溪归海,令人思念不已。
一略为年长的女子突然放声大哭,在篷车内呜咽道:“堂堂的尚书女,竟跟了放牧的胡人,流落蛮荒,也不知道将来要受多少苦。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另一年幼女子不解道:“马兰大爷有情有义,对她很好,两个人很恩爱啊。”
先前那年长的女子摇头道:“门不当,户不对。马兰大爷人虽然不错,但毕竟是个粗人;文姬出自书香门第。就是再恩爱,也有说不来的一天。唉,我劝文姬跟我回去,到东吴投奔我叔父张昭。她怎么也不肯,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那马兰。看她那一双手,因为骑马都磨出泡了,也不知道将来要受多少苦。”说着泪流不止。另一女子却说:“若不是马爷相救,我们哪能活着离开匈奴。英雄豪杰,蔡小姐自然是真心喜欢,又怎会计较出身,弃他而去。何况听说,他们还要救什么人,救不出来是不会走的。”
王越在一边骑马,闻言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尚书女,是什么文姬?”
几个女子好奇地望着他:“就是蔡尚书的女儿蔡琰蔡文姬啊。怎么,你不知?”
王越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便要从马上跳起来:“那马夫人?她是蔡文姬?”
大惊中拨转马头,但见残阳如血,草丘之上,一匹红得像火一般的骏马轻立在两人身后。风吹草动,琴音习习。王越捶腿大叫:”是了l这不是蔡文姬还能是谁!”那马兰当时曾笑言“不必救”,只因那蔡文姬,根本就在眼前啊!
猛然间又惊觉一个问题——如果她是蔡文姬,那被匈奴人抓走的是谁?
左贤王于扶罗十七岁就继承左贤王的王位,至今已经有八年了。于扶罗大王是匈奴了不起的勇士,更是无人能比的智者。他的智慧被草原传颂,草原上没有他解不开的谜题,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在他的带领下,南匈奴各部近几年来强大了许多。于扶罗大王又是老单于栾提呼厨泉唯一的儿子,将来也必将是单于。
只是对于扶罗大王来说,匈奴的白痴和文盲太多,限制了匈奴的发展。他早就说要下一代都学习汉人的文化,这样才能在并州站稳脚跟,无奈大多数部族就是不听。为此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还跟右贤王去卑翻过脸。事情的结果不是很好,依旧没有多少人重视学习文化,只是都记住了于扶罗大王喜欢汉朝的东西而已。
于扶罗部一直以来都有一件非常担忧的事情,那就是于扶罗大王没有娶妻。娶妻才能生子,有后才能人丁兴旺。于扶罗大王老说要教育下一代,自己却没有下一代,这怎么能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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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扶罗大王相貌俊雅,很多女子都倾慕于他。只是多年来,各部显贵为他献上过很多美丽的女儿,于扶罗大王不但不喜欢,反而很厌恶,勒令以后不许随便替他提亲。他喜欢的阏氏,他一定要亲自去找。
“大王喜欢汉朝的文化,一定也喜欢汉朝的女人!”他的亲信将军们说,“我们去把汉朝最有名的美人带回来,大王一定喜欢!”
“不!”也有人说,“大王喜欢的是汉朝的文化!又不是没人给他献过汉朝的美女。”
“你们献的那也叫美人?汉人的审美观跟咱们是不一样的!大王能看上的,那自然更不一样!”一般的匈奴人,十几岁就会结婚,两年内就会有孩子了。于扶罗大王已经二十五岁了,竟然还没有王妃。关于大王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谣言不知何时开始在草原上散播,使得整个左贤王部很没面子。这个问题不解决,早晚会导致在争夺单于之位的时候陷入劣势。呼厨泉单于已经老了,随时可能禅让,所有拥戴左贤王的部族,都在为这件事情大伤脑筋。
突然有一天,听说前去洗劫陈留的队伍回来了,右贤王部的车牙若将军抢到了大才女蔡文姬,正带着人从壶关回他们的地方。左贤王部的头领们闻得此讯,带了大把兵马一拥而上,将美人据为己有。左贤王的地位比右贤王要高,他们骂街也没用。当他们簇拥着载有名动天下的大才女蔡琰的轿子,出现在属于左贤王的内庭里时,于扶罗大王都惊呆了。
“轿子里真的是蔡邕蔡尚书的女儿,蔡琰蔡文姬?”于扶罗大王先问这件事,言语间兴奋异常。蔡邕,那是有名的大书法家、大学者,司徒王允脑子进水,居然杀了这样的大学者。他的女儿蔡琰更是素有才名,写过很多流行的歌赋,他这里就有一卷。
“是。”手下说,“听他们说,是直接从她家里抢来的。她正要嫁人,还穿着吉服。哈哈,晚一天,她就不是姑娘,而是夫人啦。大王若是喜欢,她连衣服都不用换了。来人,带她出来!”
“不忙。”于扶罗一时还难以相信,“真是蔡琰么?”他从案头拿起一卷诗集,问那轿子里的人,“这几首赋都是你写的?”里面的人只是倔强地哼了一声。
“哼!”于扶罗拍案道,“我想见的是蔡文姬,有名的才女蔡文姬,才高八斗的蔡文姬!而不是随便什么女人。如果你是蔡文姬,不说话也一定是蔡文姬。如果你不是,也不用出来了,我根本不想见到!来人!准备笔墨!”
轿帘微微颤抖,里面的人非常害怕。于扶罗说:“早年,我曾命人到太学门口,拓下蔡尚书亲书的熹平石经。立刻写第一段出来,如果是蔡小姐,就应该会熹平书法。”他一挥手,有人将笔墨和一张羊皮简递进轿子里去,于扶罗大声喝道:“如果不是熹平书法,直接把轿子抬出去,乱枪戳死!”说完,拂袖而去。
他在大厅里等,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如果真是蔡文姬,他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呢,倒也省事。会不会想得太简单了?蔡邕是曹操的老师,虽然眼下曹操兵力不如袁绍,但是将来呢?会不会有麻烦?也许……他在各种不安和兴奋中焦灼,然而仅仅是一小会儿,他的亲随兴奋地捧着那羊皮简跑进来:“大王,大王,一模一样!真的是熹平手书!”
于扶罗将羊皮展开,大惊失色。与那太学碑拓做比较,每一个字都丝毫不差,简直便像是直接拓在上面的。这就算是蔡邕自己来再写一遍,也不见得能将形迹写得似这般分毫不差。只是笔力上差了一些,不像蔡邕那么有力。
“请蔡小姐出来!”于扶罗大王的态度似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院子里围观的人很多,恨不得整个左王府的人都来看名动天下的才女。而那才女,就缩在轿子里,用手拉都拉不出来。于扶罗脸一沉,赶走了围观的人,命人直接把人送到他房间里去。那些人看似逃走了,其实还在四周偷看。大王终于命人将女人送进房间啦!这个消息在左贤王部不胫而走。只要左贤王部有了王妃,大王喜欢男人的谣言便不攻自破。
面对侧脸缩在床榻上不肯扭过脸来的女子,于扶罗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我听过汉人弹的琴,只是可惜我这里没有。听说你是抚琴的高手,自幼就继承了令尊的琴技,真想听一听啊。可惜,我这里只有笳。如果你想听,我倒是也可以给你吹上一曲。”他拿起一支胡笳,吹奏了一支人们都很爱听的曲子。他是大地上的雄鹰,他要她知道他的志向。
一曲终了,她突然扭过脸来,大声道:“好吧!反正你早晚会发现的!”她猛地将胸口的衣襟一扯,敞开精赤的胸膛来对着他。于扶罗大王惊呆了,因为这不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比女人还要俊秀的男人。
“你是什么人!”于扶罗大王怒不可遏。
“河东卫宁!”那男子凛然道,“蔡邕便是家师。可叹汉失权柄,适逢婚仪之际竞遭此横祸,然大丈夫者,岂能容你等盗匪之徒染指吾妻!可笑你等蛮夷胡虏,连男女都分不清,略施小计,便将我当作文姬抓来此地,真是可笑啊可笑!”说罢哈哈大笑。
于扶罗大王反倒不生气了。他拿起那份熹平手书再度看了一眼,笑了,如果这人是卫宁,那就是蔡邕的门徒,临摹老师的字迹作为每日的功课,以假乱真便不奇怪。
“你就是那个蔡琰原本要嫁的河东才子卫宁?”
“要杀便杀,何需多言!”那狂生早已豁了出去,大笑中拍案作歌,唱起了汉高祖刘邦所作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于扶罗大王皱起居头:“似你这般如花似玉的男子,唱什么<大风歌>。你已经落在我手,我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看你也是有名的才子,下半辈子乖乖做女人吧。”
卫宁愕然:“你说什么?”于扶罗森然道:“我手下的人从右贤王手里把你抢了来,全天下便都已经知道我左贤王于扶罗得到了蔡文姬,你就必须是蔡文姬。否则,我们左贤王部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柄。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阏氏。在外人面前,你走路要像女人,说话做事要像女人,心思、嗜好都要像女人!”
“笑话!”卫宁道,“这是装得来的么?我乃是堂堂七尺男儿,河东名士.岂可忍气吞声,苟且度日。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吧,不要白费心思I”
“你能一路装来,就能继续装下去。如果你敢让人发现这个秘密,我就把整个五原所有的汉人奴隶当着你的面都杀了!”于扶罗的声音便像是大漠里比刀子还冰冷的寒风,一字一句剜在卫宁心头,让他无法再轻狂,“你有一次不听话,我就杀一个汉人:有两次,便杀两个。都杀光了,我派人再去抓。反正关内人多,杀不绝。怎么样?要不要叫一个进来当着你的面杀了?我有个汉人舞女叫清荷,她很怕死,我的士兵杀了她的父母把她献给我,她还一心想要活命,拼命地为我跳舞唱歌。她长得很美,但我只让她做最低贱的工作。哪个于扶罗部的士兵为我带来了荣耀,都可以拥有她一晚。我让她笑,她就得笑:让她伺候谁,她就得伺候谁。但我要告诉她,她还是得死,都是因为你。”
“你!你好狠毒!”卫宁颓声道,“你,你是在痴人说梦!这,这是不可能瞒得住的!让人知道匈奴的左贤王娶一个男子做了他们的王妃,岂不是更丢脸么?”
“如果你是上天赐给我的阏氏,就瞒得住。”于扶罗冷冷望着他,然后抽出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你从了我,什么都好说:若是不从,嘿嘿……现在你给我到床上去,把衣服脱了。”
“你疯了!”卫宁惊慌道,“我是男的!”
“这有什么稀奇。”于扶罗大王将他往床上一推,将自己的衣襟一扯,露出许多裹胸的布条来,“我是女的!”
“第二天一早,于扶罗大王从寝室出来的第一句话,那就是,我还真是从碎玻璃里得到了金刚钻啊!”车牙若将军讲得口沫横飞,马兰和蔡文姬听得都惊呆了。因为在碎玻璃市杀了匈奴兵的事,车牙若带了些骑兵过来问个清楚。但其实当晚他回家便已经得到来自马兰的礼物,一匹上好的凉州马,骑上去便心花怒放,因此与其说是来了事,还不如说是来表示谢意的。
马兰惊奇道:“你是说,他们当日便已经同处一室?”
“那是自然。大王第二天一早便封她为王妃。那蔡琰也真争气,没几月便已经怀有身孕,这是他们左贤王府的大喜事啊。不过,也因为这个缘故,左贤王的心思都在她身上,为了安全,根本不让人见,谁都见不到。他们拦路抢我们的战利品,我们右贤王部一直想找于扶罗大王理论一番,结果他们左贤王部的人说,就连他们最近都见不到大王,你们就更别想了。对了,你送我的那匹马当真能跑……”好不容易把这个车牙若将军送走,马兰和文姬都已经因为太过惊骇说不出话来。
起初新婚之日,文姬以为卫宁女扮男装被匈奴人掳走,不出半日定会被匈奴人发现砍死,所以后来才跟了马兰。谁知周瑜说卫宁还活着,匈奴所流传的歌谣和曲谱中都有此人的影子;而且按照东吴在匈奴的线报,“蔡文姬”成了南匈奴的左阏氏。马兰只好巴巴地陪她来救人。沿途他们想了许多种可能,有个女人代替卫宁当了左阏氏?他潜伏在某个奴隶堆里插标待售?现在听了车牙若的话,事情当真是扑朔迷离。马兰好半响才问道:“你确定你以前要嫁的那个家伙是个男的么?”早就听文姬说她那未婚夫是个娘娘腔,但是这也太离谱了吧?
“卫宁当然是男的啊。”文姬脑中一片混乱,“小时候他还带我去河里游泳的啊!”她与卫宁青梅竹马,又有婚约。如果不是成婚当日遇到匈奴兵洗劫陈留,卫宁要她换装逃走,她便应该是卫夫人了。难道……听说许多王公贵族都有好男色的怪癖,卫宁又长得如花似玉……
马兰一口水几乎呛死,大声道:“他再怎么如花似玉也不能怀孕!”文姬涨红了脸,小声道:“男人和女人……那个之后……肯定是女的……生孩子吧?”
“什么那个之后?”马兰玩心顿起,故意装作不懂,只把文姬一双粉面涨得通红。
“就是……周公之礼……”
“周公?”马兰佯装不解,“人称周瑜为美周郎,周公莫不是指公瑾他爹?跟周老爷有什么关系?啊,是了,公瑾也是蔡尚书的弟子。那周老爷跟卫宁……”文姬纵然天真,但毕竟不是傻子,知道马兰在作弄她,扬起粉拳打去,一面娇嗔道:“你讨厌!你讨厌!”只引得牧场的下人都偷偷来看,掩口而笑。文姬急道:“你还笑!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也想早点儿救出他来,才能早点儿带你回西凉啊!”马兰哭笑不得。要他向周瑜求助,他是死也不肯的。现在怎么办,他也没了主意。按车牙若的说法,王妃怀孕,于扶罗大王将大部分的事务都交给了族内的长老,极少露面,整日陪伴王妃,可以说是疼爱有加,无微不至。既然如此,那人就应该在左贤王府。
马兰骑上他的宝马,驰骋到一处高高的山丘上。从这里,可以遥遥望见左贤王的府邸。他紧闭双眼,令心神渐渐打开。烈阳天马长鬃如火,在风中熊熊飘舞。人人都在寻找天马,谁又能知道,十二天马之首的烈阳天马,此刻就随着这牧马人屹立于山丘之上。
一只天眼出现在马兰的额头,马兰望向重兵把守的府内。烈阳天马赋予他神奇的能力,可以让他的视线穿越重重阻隔,看到千山万水。王府里的匈奴卫兵竟是越来越多,布满了前庭、后庭,只要是门,就有人把守。他看得额头生痛,再也支撑不住,都找不到那左贤王人在哪里。只得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那天眼渐渐隐没在额顶,看不见了。
他已经像今天这样试了好几次,然而就像是在与他的视线捉迷藏一般,他竞找不到左贤王和那“王妃”的一丝踪影。
一只鹞子猛然从天空中发出尖啸,他扬起头,将手指含在口中打了个又长又响的呼哨。那只鹞子直落下来,抓在他举起的手臂上。这是凉州府驯养的鹞子,来往于旦马牧场在各地的分舵,专门传递信息。
马兰打开鹰腿上绑的小布卷,见到上面一行娟秀的字迹写着:“六月十五,姑娘追。”
六月十五日,左贤王于扶罗即将举办“克孜库瓦尔”。这个消息就像风插上了翅膀,在短短两天内传遍了草原。
“克孜库瓦尔”,汉语的意思就是“姑娘追”。对匈奴人来说,一年当中的头等重要的庆典便是“克孜库瓦尔”。这个节日的热烈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祭祖仪式。不为别的,因为这不光是一个草原婚礼,而且是大规模求爱的节日。
草原上的青年,不分部族,只要懂规矩,都可以来参加克孜库瓦尔。相好的男女,或是当场就看对了眼,或是根本只是想找个情人快活一下,都没有关系,骑上白马成双成对,向指定地点散辔而行。途中男子随意调侃冒犯,姑娘不能生气。返程的时候男子骑马便跑,姑娘便追赶着用鞭子去追。如果真的看上了,姑娘就会鞭下留情。以这种方式,姑娘可以来选情郎,男子可以放肆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子,更可以认识不同部族的陌生异性。匈奴每有重大的祭祀活动,须选择在月圆之日,而夏天是最适合怀孕的季节,故而“克孜库瓦尔”,一般都是选择在夏季的十五。
提前半个月,一大早,整个五原的人都被马蹄声惊醒了。数百匹像雪一样的白色骏马就像草原上乳白色的细浪,围着五原跑了两圈,涌向旦马牧场。
“快去看!旦马牧场有上好的白马!买不起去看看也好啊l”匈奴人奔走相告,富有的匈奴人带着自己的长子,敛尽家财,到牧场去求白马。
旦马牧场上上下下忙成一团,三百匹白马,乃是从整个凉州精挑细选而来,无一不是上好的白马。此刻在宽阔的围场中成群奔腾,蔚为壮观。围场中摆有茶棚,招待前来看马的匈奴人。那些人跟疯了一样拥挤在围栏外,对着马群指指点点,还未开始拍卖便大打出手。一匹白龙一般的白马卸下鞍镫,胸口一团血一样的胭脂红,希津津一声长嘶,便像狂龙一般踏起烟尘冲到马群里去,与烈阳天马跃蹄相邀。一红一白尽情驰骋,马群紧随其后,惹得围观的人不停尖叫。
马超带着一群羌兵风尘仆仆而来,与牧场的人手一起将马匹清点好,马兰带着文姬在正厅门口相迎。
马超头戴紫金冠,手挽银鳞枪,昂首阔步道:“老三,事关重大,我亲自来啦!”
马兰谢道:“有劳大哥了。这次非得把匈奴人入关后的积蓄都赚干不可。”说罢两兄弟一起大笑。
文姬看得好奇,问道:“为什么都是白马?匈奴人特别喜欢白马么?”
“那倒不是。匈奴人崇黑,也喜欢黑马。只是每年的克孜库瓦尔一举办,我们旦马牧场就从白马上赚大钱。”马兰答道,“克孜库瓦尔,汉话叫做‘姑娘追’。按照习俗,是非得白马不可的。匈奴人为了给长子找个好老婆,那是什么代价都肯出的。”
“为什么?”文姬奇道,“白马跟找老婆有什么关系?”
“因为参加克孜库瓦尔,就必须得骑白马。传说很久以前,一只白天鹅从天而降,化作美丽的姑娘,嫁给勇敢的猎人,成了突厥人的先祖。”马兰抱住文姬纤细的腰肢,用力摇晃,一边耳语道,“他们成亲的时候,便骑着两匹白马,相互追逐,像两只白天鹅在草原上飞舞……”文姬想象克孜库瓦尔当日,白马连至天之尽头,另女纵马追逐,如天鹅交织轻舞,顿时心驰神往,口中却妒忌道:“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草原明珠,特地找了这么多白马,好手到擒来?”
马兰大笑:“昔日宁胡阏氏如果年轻,我是一定要追来的。可惜两百多年啦,咱只能擒下蔡大阏氏啦。到时这样……”他对文姬附耳细语,文姬听得又惊又喜:“真的?”
“我几时说话不算数来着?”马兰故作心痛,“帮你救那些落难的同乡,我有多少钱便花多少,几时皱过眉头?做下这一笔狠的,以后南匈奴的地盘咱就不能来啦。整个牧场在这边的生意都得撤了,你说我的损失有多大?”话音未落,耳朵被文姬狠扯,不由得一声惨叫。文姬正色道:“我今天算是懂了。你们兄弟帮匈奴人人关抢劫,等匈奴人有钱了,便大赚匈奴人的钱。你比袁绍还坏!”
“哪有?”马兰对天发誓,“要说起来,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便是化作天上的白天鹅,我也得把你追回来!”文姬顿时转怒为喜,一张粉面泛起潮红,娇艳无比。
一连半月,前来旦马牧场买马的匈奴显贵络绎不绝。奇珍异宝,黄金白银,便像是流水一般流入旦马牧场的库房。匈奴人买东西不仅限于金银,更多时候以物易物。旦马牧场除了金银之外还接受两种交换,第一种是用其他颜色的种马来换白马,但是能人眼的都是最好的草原马,没有几个人有;第二种是汉人奴隶。旦马牧场的什伐兰大爷很喜欢汉人奴隶,这件事在匈奴已经很出名。
如果你家里有上好的汉奴,可以赶紧送去给旦马牧场看一看。如果不是很好,也许多找几个旦马牧场也可以考虑。右贤王去卑通过车牙若将军的关系,用二十五个汉女奴婢换了一匹银子般的白马,这件事在五原就像是响了一个雷。好多匈奴显贵都把汉人奴隶搜集起来,拉到牧场去试一试。
这件事情动静太大了,左贤王于扶罗很快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因为他不中用的老舅舅都要奴隶要到他这里来了。
“什伐兰?”他听说过这个人,“旦马牧场为什么要这么多汉人奴隶?”
“他们场主什伐兰大爷是先零羌的长子,又是凉州太守马腾的外甥。兰州如今便是先零羌的领地,近年来发展很快,需要扩充定居人口。”那老头想给自己的儿子找一匹上等白马已经想疯了,对于扶罗点头哈腰道,“您帮帮忙,我这也是为了族里人丁兴旺嘛。听说去卑已经把最好的一匹白马换走了,用了二十五个汉人奴婢!要是咱们这边的马太差,这,说不过去啊。”
“不行!阏氏有身孕,也需要汉人奴婢照顾!我们的女人手脚太粗,说话她也听不懂!”于扶罗皱起眉头,“多花些钱不行么?”
“不行!”老头撇起嘴,“现在五原谁不知道什伐兰大爷有两件罕世珍宝是他的最爱,一个是胯下的红宝马,一个是从中原抢来的美貌阏氏。花钱跟他买,他不肯拿好马出来的。一般的宝贝,他也看不上。谁都知道,用汉人奴隶跟他换,那是最合算的啦!”他心里早有盘算,小声对左贤王道,“您看,帮帮老舅,用清荷去试试……” 于扶罗思忖再三,厉声道:“就用清荷去跟他换,您去跟那家伙说,把最好的马给我们左贤王部,如果我们的马比右贤王去卑的差,他们旦马牧场就不用开了!”
老头惊道:“这不太好吧?”得罪了旦马牧场,可能会激怒西凉的羌人。南匈奴跟凉州比邻,兵力远不如马腾。羌人好面子,如果羌兵打来,南匈奴的日子不好过。凉州兵晓习羌斗,最擅长对付的便是骑兵。故而南匈奴向来只敢南侵,丝毫不敢西进。
于扶罗却道:“你就这么去说!”他命人把清荷叫来说:“你去给旦马牧场跳舞。跳得好,让他们看上你,你就可以从我这里逃走了。如果你被人送回来,我就叫你一直跳,跳到死。”清荷面色惨白,他对那个表情很满意,知道她一定会拼命的。他心下早就知道,如今南匈奴的贵族不像昔日有剽悍之气,虽然他这样命令,老舅也一定不敢那么转达,话一出口,不知道会委婉多少倍。能不能求得白马,还是要看这个清荷争不争气。虽然他不怎么喜欢歌舞美色,但是那个牧场主肯定是吃这一套的,他姑且听听对方会怎样回答。
没多久,去旦马牧场的人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让他颇感意外。
“大王!大王!”也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好事,一个个兴奋无比。“什伐兰大爷答应啦!清荷跳了两支舞,跌了一跤,我们原以为不成了,谁知清荷抱着他的膝盖一通哭,他就答应啦!而且给我们天大的好事哟!”
“怎么说?”于扶罗顿时警惕起来。
“什伐兰大爷说,他要把他举世无双的宝马给我们!我们看过那匹马,那是天上下来的神马啊!右贤王那匹不过是凡间的骏马,这一匹,才是配得上单于的神马啊!”
“有那样的好马?”于扶罗来了兴致。
“不过他有两个条件。”“哦?”于扶罗并不意外。
“第一,是派人护送他们的人回兰州。这一次,他们牧场敛了不少汉人奴隶,比他们牧场自己的人还多了,沿途又怕有人捣乱,说不清楚。“这好办,于扶罗想,这第一个是白给的条件,真正的条件恐怕是第二个。
谁知,他老舅说:“第二个条件才真叫白给,他要求克孜库瓦尔的时候,这匹马由左阏氏来骑。他说他倾慕左阏氏的才华,这匹宝马真正算是献给阏氏的!”
“胡闹!”于扶罗大怒,“左阏氏怀有身孕,怎能骑马?说是由我来主持这个仪式,我也没说我要骑马!”
“大王!”周围的人都急道,“这是白给的好条件啊!您看看那匹马就知道啦l大王,克孜库瓦尔,您得领头带着大家啊!”他们匈奴人生于马背,长于马背。妇女怀孕也是一样骑马,不到了肚子大得骑不了的时候,也不当回事。如今左阏氏不过是刚刚怀孕几个月,不要纵马狂奔就是了,又能有什么大碍?
“我倒要看看,他什伐兰能拿出什么样的宝马!”他走到庭院里去,瞬间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昔日公孙瓒的那匹白义!天马,是建安天马啊!”他跪下来,欢喜得张开双臂仰望苍穹,“感谢苍天!赐给我们这个机会!”
马兰命人将白义牵走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便一直挂着。只要左贤王见到这匹马,他提出的条件便是苛刻十倍,对方也一定会一口应允。清荷换过衣服从房间里出来,一下子就扑倒在他脚下,不停磕头:“老爷,清荷做牛做马侍奉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给您磕头……”马兰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少女年纪轻轻,居然便吃了这许多苦。听说从小便送进昭阳宫当舞女,李、郭之乱中与宫人一起逃散,居然又被掳到匈奴。看她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凄楚之极,正经是个少见的小美人,那左贤王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对她如此残忍,简直便是刻意折磨。
“你起来,夫人有重要的事问你。”马兰叫人把她扶起来。文姬皱起眉头,这种有女人抱着马兰的腿痛哭的场面最近见得多了,发展下去,她也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匈奴这地方,还是早离开早好。
“你有没有见过左阏氏?”
“蔡王妃?”清荷闻言抬起头来,“只是远远见过。王妃的起居,都是左贤王派最亲近的人来照看。他对王妃跟我们可不一样,关心极了。不是对他极为忠心的人,根本不能出入近前。”
“奇哉。”马兰怪道,“他们住的是哪个房间?”
“不知道。”清荷摇摇头,“好像不在府里住。除了他们本族的卫队,根本没有人知道大王和王妃在哪里,于扶罗大王也很久没有举办宴会了。听人说,这是怕人加害。左贤王和右贤王之间的关系,向来不怎么好。”马兰恍然大悟,那左贤王和所谓的王妃根本就不在府里!只是他们南匈奴二王之争,居然上升到这么厉害的程度?这其中,是不是又有什么别的秘密?这一切,只怕都要到了六月十五,才能知晓了。
六月十五,姑娘追。
文姬每天都盼着这一天到来,从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起,她便每天练习骑马、说话,比平时勤奋不知道多少倍:她还拉着牧场的长辈妇女,亲手挑选置办衣衫和首饰。这些日子以来,匈奴贵族为了白马,没少给牧场送礼。华美的衣衫和首饰,多得每天换一身都穿不完。原本她是很讨厌扮作匈奴人的,但是现在为了参加克孜库瓦尔,她兴奋得睡不着。天还没有亮,她就起来了,叫清荷帮她盛装打扮。
“马兰,马兰!”她隔着门帘喊,“好了没有?”
门帘一动,她又立刻拉住门帘不让进来:“别进来,不让你看!”
马兰在门帘外道:“那我也不让你看。”
文姬晒然道:“你当我稀罕看你么?”
马兰哈哈大笑:“你不看我,等下找不到我,看你怎么办。”说着,人已跑远了。
旦马的车队提前两天便已经出发了,这一次运送的人口比上一次更多,且带有大批财物,由凉州的羌兵和匈奴士兵一起押运,他们带有左贤王于扶罗的手谕,沿途自然是无惊无险。最后一批人立刻也要轻装离开,人人都备了马匹。
文姬骑上为她准备好的白马,拿起马鞭,虚空挥舞了两下,看看顺不顺手。“克孜库瓦尔”的规则,是男女向指定地点并辔慢行。去时,小伙子可向姑娘任意笑谑或求爱,姑娘只能默默倾听,不能生气:返程,小伙子必须策马急驰,姑娘则在后挥鞭追打。姑娘若追上小伙子可任意鞭打,“姑娘追”的意思便是由此而来。马兰骑术强过她几百倍,为了打中马兰,她偷偷叫人给她准备了一根很长的鞭子。
她在心底偷笑,等下看马兰会说些什么不要脸的话,返程时便可用这超长的鞭子抽他个出其不意。
场地指定在五原东二十里,提前半个月便有左王庭的重兵把守,不许人靠近。据说这是五原最美的一块草地,远道而来参加克孜库瓦尔的人在周围建起一个个临时的毡房,按照左王庭定下的规矩,必须建成白色。远远望去,就像是草原上滚满了洁白的珍珠。文姬独自骑马,沿着指定的道路入场。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马兰的陪伴独自骑马,又是走在匈奴的地方,即使知道马超带着游骑兵混在人群里,前前后后都有他们的人,亦不免有些冒险刺激的感觉。
父亲蔡邕尝对她说,到得草原,才知道天地辽阔。她与马兰相识,一直颠沛流离,辛苦得很。来到匈奴之后危机四伏,她的心情又一直不好。直到今日,才突然觉得蓝天白云,分外美丽。入场时一个匈奴兵向她问话,她从容地应对了。纵使她戴着面纱,四周的人听着她黄莺一样的声音,望着她羊脂般的肌肤,华美的衣衫和漂亮的白马,无不投来惊艳的目光,让她又是得意又是满足。
匈奴王庭卫兵将整块草坪强行分割开来,不许马匹随意践踏。越过一个小小的草丘,一片美丽得令人惊叹的景色突然呈现在面前。各色各样绚烂的野花铺满嫩绿的原野,整个草原便是花的海洋。文姬一下子就看得痴了,这还是那个她所熟知的世界么?天空是那么高,那么蔚蓝,大地是如此多彩,如此辽阔。风吹过来,嗅到的都是芳草馨香,她真想立刻纵马跃到那花海里去,纵声欢笑。
一边是镜子般明澈静谧的草原湖,湖畔的水草一片碧色,成群的马儿在那里饮水。男女纵马在水中追逐,发出放纵的笑声,溅起片片水花。湖边正在举行叼羊大赛,许多年轻男子为了博得心爱姑娘的青睐,都在这里一展身手。
一匹白马从混战的马群里脱颖而出,马上的骑士手中擒着割去头颅的白羊,闪电般冲向终点,正是马兰。车牙若将军带着几个同伙在后面为他掩护,堵截追赶者,马背上拼力厮打,不时有人跌落马背。另一拨的人迅速从两边飞马包抄,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马兰已经将羊丢到了终点的地面。四周的欢呼声便像是浪涛一般,议论纷纷:“左贤王庭又赢了。右贤王庭赢不了啊!”
文姬暗道:“有什伐兰在帮手,另一边自然赢不了。”不觉有些骄傲。
主持仪式的人高呼:“左贤王的勇士请大家吃幸福肉!”
四周又是一阵尖叫。那只羊等下会被拿去烤熟,吃了非常吉利。许多少女穿着鲜艳的裙子在路边翩翩起舞,希望可以吸引场中勇士的注意,等下或许便会有好的归宿。马兰策马离场时,无数女子火辣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好几位颇有身份的少女在他前行的路上赶开人群,在场中精心起舞。有小姑娘将酒碗顶在头上对着马兰喊:“这杯酒是专门献给您的!如果您有心就请您停下来看一看吧!”
文姬抓紧了鞭子,心下暗道,他若是接下了哪个姑娘的酒杯,喝一杯便是十鞭,两杯便是二十鞭。若是喝了三杯……却见马兰策马扬尘而过,看都没看一眼,那些女子停下舞蹈掩面大哭。文姬从她们身边路过,心中不免暗自得意。
这时候号角声从四周的山坡上升起,所有的人听到声音都开始整装,策马向指定的地方涌去。王庭卫兵勒令男女向两边分开,鱼贯入场。女子先入场,骑马缓步而行,在繁华似锦的草地上排成一道直线。但见白马齐头并立,那条白线越来越长,一直连到天边去,每一匹白马上都端坐着一位精心打扮的少女。匈奴兵在一旁维持秩序,喝令马匹一匹跟着一匹。文姬夹杂在长长的队伍当中,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这么多人参加这个庆典,马兰如何能找得到她。这时候欢呼声起,男子开始入场,寻找自己心仪的女子。一匹匹白色的骏马有次序地从面前奔过,眼睛跟长了钩子一样挑选自己心仪的姑娘。男人和女人都不许说话,不管目光有多放肆,女孩子都不许生气。身份高的人和方才竞技获胜的勇士都可以第一拨入场,策马奔来,率先挑选伴侣。
文姬被人看得面红耳赤,她纵是戴着面纱,也难掩天生丽质。马队经过她的面前,速度都是一滞。好多匈奴男子的眼中都瞬间升起狂热之色,瞅得她发毛,慌忙晃动马鞭,示意自己已经有人陪了。那些人表情甚为失望,也只得继续寻找其他的对象。
马兰终于出现在面前,笑嘻嘻地望着她,显然是成心害她着急。她举起鞭子作势欲抽,要是身后跟着一大群匈奴人,她干脆死了算了,马兰居然还在这里嘻皮笑脸。马兰收起顽皮之色,纵马停在她身畔。四周传来一片议论之声,不知道有多少男女就此绝望。直到此时,文姬的一颖心才放了下来,长长松了口气。
这时号角声起,万众肃穆。大帐的门帘挑开,左贤王于扶罗手挽阏氏从中走出。左阏氏穿着一件非常有匈奴民族特色的华美衣衫,蒙着面纱,眼如皓月,将手轻轻搭在左贤王的手中,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镯,坠有一串风铃,肌肤胜雪,娇柔若风中的嫩草。有人牵来两匹白马,于扶罗手扶金鞍,将阏氏扶上马背。那白马胸口一抹胭脂红,正合“阏氏”之意。阏氏的手刚刚扯住缰绳,那马突然一声长嘶,跃起前蹄,嘶鸣声如金石般直入长空。所有的马都伸长了脖颈,齐声嘶鸣。人人都看见名动天下的左阏氏稳稳坐在马背上,穿着华美的衣衫向他们频频挥手,手腕上的银铃在风中发出悦耳的声音,登时欢声雷动。
文姬目瞪口呆,是卫宁!那个“王妃”真的是卫宁!他穿着女子的衣服,比女人还要像娇弱,却比她还要会出风头。左贤王于扶罗翻身上马,便有人大声宣布:“典礼开始!”欢呼声中,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并辔慢行,进入一望无际的草原。天空一碧如洗,数千匹白马便像是一道洁白的浪潮,拍打在繁花似锦的草丘上,渐渐扩散开来。男子厚着脸皮凑到女人身边,说着各种挑逗的话,不时动手动脚。女人只能红着脸听着,不管对方说得爱不爱听,过不过分。
文姬绷着脸,策马前行,等着看马兰表现。半响没有声音,忍不住回头去看,却看不到人。突然一只手从另一边伸过来,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吓得她一声尖叫,引得周围的人都扭头看了她一眼。马兰清了清嗓子,一副拦路搭讪的样子,放声唱道:“妹是哪里人?可曾许人家?茫茫千里来,是否找情郎?找我就对啦!哥是天上鹰,瞧咱这胳膊。”拍了两下,“抱你回家去,一刻不停留。妹妹莫犹豫,回去生儿郎!来年便是天上的雄鹰也羡慕我们嘞!”
文姬不禁哑然失笑,惊羡之声四起,双双对对经过他们面前,都故意吹起口哨来,为马兰打气。不时有细细的调侃话传进耳中,说得都比马兰过分多了,只是听懂零星片语,便让人面红耳赤。马兰语调一变,用奇怪的腔调唱道:“妹子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天上的雄鹰啊?那哥哥是草原上的野狼。”说着突然拉住她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道,“你就是我的羔羊,我要每晚听你咩咩叫。你的声音婉转动听,你叫啊,叫啊,越是叫,哥就越喜欢。”
文姬板起脸,把手抽回来扭过头去。马兰惊呼道:“畦,脸孔通红,莫不是白天便在思念情郎。不要急,哥哥就在你身边。”文姬忍不住心道:“鬼才看上你!等下用鞭子,把你好好抽!”
马兰来了劲,眼睛像是长了钩子般对着她不怀好意地上下看,一面撇嘴,一面道:“小姑娘,你的皮肤又细又白,像白玉一般。不知道是裙子下白一些,还是手白一些啊?你跟了我,哪里最白让我来帮你看清楚。我的眼力可好了,你身上有多少根寒毛,我都能看清楚。我每天都要把你捧在怀里,谁敢动你一根寒毛,我就跟他拼了!”文姬面红过耳,哪想过他这么过分,手里攥紧了鞭子,憋着劲儿只想着等下狠狠抽打他一顿。马兰成心逗她,见她越是羞恼.就越是起劲。有些话虽然下流,听在心里却是痒痒。一半毫无掩饰的恭维,一半赤裸裸的调戏,令她烧在脸上,痒在心里。
好不容易到了终点,文姬突然有一种感觉,希望这段路再长一点儿,再听他甜言蜜语一会儿,下流一点儿也没有关系。马绕过祭祀天神的石堆,匈奴男子都策马飞速逃窜,女子扬鞭便打,策马在后面猛追。男子所戴的帽子乃是其尊严所在,如果帽子被打掉,那便人人都知道他求爱失败,非常丢脸。故而如果姑娘有意,便舍不得真打,只会让鞭稍在头项空旋,轻轻抽打他的马匹、肩膀、后背,而不会抽落他的帽子。
文姬只见一个匈奴女子揪着男子的衣衫,两匹马流星赶月一般疾驰,女人的鞭子不停落在男人身上,男的只顾护着自己的帽子惨叫。也不知道是不是男的玩笑开过分了,总之看着好生过瘾。文姬拿起鞭子,只待绕过终点,两眼瞅着马兰,咬着嘴唇笑起来。马兰哪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一过终点打马便跑。突然啪的一声,肩头已被抽了一记。回头看时,只见她那根鞭子有一根三尺多长的鞭把,鞭稍更长,挥舞起来一丈有余,根本是汉人赶车用的那种。当下气急败坏大叫:“你作弊!”
他们那两匹马原本就是一个牧场出来的,前面的马跑,后面的马自然就会追。文姬抓紧了马鞍,挥舞长鞭落向马兰背后,只听见脆响连连,好不过瘾。风吹跑了她的面纱也浑然不觉,她笑起来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平时在马背的惊恐胆怯全都随风而去,一心只想着抽中马兰。马兰大声惨Ⅱq,也不闪避。
两匹马盘旋追逐,踏过百花齐放的草地,所过之处草长莺飞,欢声遍布。从东跑到西,又从南跑到北,直到跃过一个小坑,马一顿,文姬“啊”的一声从马背上滚下去,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翻出老远。马兰见她笑得跟疯了一样,知道没事,才放下心来,下马一个猛子扑上去,和她滚倒一处。文姬惊呼之余,犹在咯咯笑个不停。
马兰在她脸上大亲了一口,喜道:“你今天马骑得真好,真像是草原上的白天鹅一般!”文姬从未想过自己会放纵如此,和马兰相拥着滚躺在柔软的草丛里,望着蓝天白云,只觉得自己已经笑疯了,停不住地笑,引得马兰也跟着笑。
马兰随手摘下一朵野花,插在她的鬓角,说了声:“你真美!”她只觉得自古以来最华丽的辞藻,都不如这样直接来得可贵。马兰突然低头吻她,她便吻回去。两个人相拥在草丛里,都发了疯,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不怕人发现,只是不停地笑,不停地亲吻。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褪却衣衫,便再无阻隔。
直至号角声再次响起,两人才惊觉坐起。
“哎呀,时候到了。”马兰慌乱中整理衣衫,文姬已然平静下来,想起方才,只觉羞赧难耐。再想起卫宁,更是羞愧之极。捶了马兰一把,叫道:“都怪你!若是救不出卫宁,我可不依!”
马兰道:“依不依你也是我的女人啊。”文姬催道:“快救卫宁出来!”
马兰点点头,拉着她从草丛里站起来。他们俩人方才追逐之际跑到了比较偏远的地方,这时候别人已经回到起点了。远远望去,彩旗飘处白马成群。欢歌笑语,热闹之极。马兰将文姬的长鞭从草丛里找出来,将鞭稍用力缠在鞭把上,弯成了一张弓。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奇形的金属箭头,一点儿也不锋利,奇的是箭头后面还有个圆环。入场时有人检查,显眼的凶器都不能带。马兰从兜囊里拿出一根细枝来,原本不起眼,此时用小刀削了两下,安上箭头,变成了一支箭。
文姬“啊”了一声,心里想,原来自己准备那根长鞭子他早就知道啦,只是哄自己高兴,故意挨打。想着,心里暖暖的,只是不知道这奇怪的箭有什么用。
左贤王于扶罗与他的阏氏携手骑在马上为草原上的儿女们祈福,所过之处,万众仰慕。突然之间,一支响箭从遥远的地方直飞上半空里,带出一丝尖锐的声响。距离很远,所以声音并不是很大。左贤王于扶罗却警觉了,这是左王庭的地盘,不可能有敌军攻来,是谁放那鸣镝?难道是放着玩么?
犹疑之际,天空的云突然蒙上了一丝金黄的颜色。众人都惊奇起来,大白天,居然出现火烧云么。草原的天气变幻莫测,不知道火烧云后会跟着什么。谁知天气并不怎么异常,所有的马儿都兴奋起来,向着一侧的山冈不停嘶叫。
只见那山头上红云一闪,一匹火一样的骏马跃出来,一声长嘶。有人认识,惊道:“那便是旦马牧场什伐兰大爷的宝马!”别人不懂,于扶罗却是知道的。烈阳天马!他只以为那牧场的主人不识货,居然送一匹天马给他,谁知他自己还有一匹!一个牧人,怎么会拥有两匹天下诸侯都梦寐以求的天马?
烈阳天马却已从山冈上冲了下来。只见一道火光掠过草原,所有的马都跟疯了一般要跟上去,勒都勒不住。有的马扯脱了缰绳,有的将主人抛落地面,整个草原上都是马呜人喊。载着左阏氏的那匹天马白义,已然一声长嘶,率先冲了出去。于扶罗一把抓去,只扯到一只手腕的镯子。左阏氏已经被白马背着,风驰电掣奔向草原。
“左阏氏的马惊啦快去追!”一瞬间所有的匈奴卫士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数百精骑从各个方向一起疯狂朝着白马追去。
“他想跑?是他自己要跑?还是这里有人救他?”于扶罗一片混乱,纵,ifreetxt.com,马狂追。四周这么多匈奴的勇士,谁又知道她真正的秘密?谁又知道她为什么要举起弓箭来?她早就告诉过他,离开她就得死!不能有人泄露她的秘密!她从马鞍上拿起他的金弓,她是有名的神射手,她的马追不上,但是她的箭可以!她心里清楚.整个南匈奴如今只有一个人敢对左贤王的阏氏放箭,那就是她自己。
她的箭已经对准了卫宁的后心,那男人仓皇间紧紧抱着马鞍,样子真比一个女人还要娇弱。要是想留下人,她就得射马。但是那是天马,她不能射!那么射人?她咬紧牙关,但是手指居然松不开。腹中突然一痛,她猛地一勒马,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那两匹马实在太快,转眼间便已经出了射程,再也追不上了。马兰将手指含在口中,吹了一声Ⅱ向亮的呼哨。烈阳天马已然奔到他面前,马兰二话不说,将文姬托上马背,纵马狂奔。白义和那两匹他们骑来的白马紧随其后。
“文姬?真的是你么?”事出突然,卫宁几难相信自己的眼睛。
“卫宁!”文姬大声道,”你别怕,我救你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位是?”卫宁欣喜之余,用疑惑的目光望向马兰。
“这是……凉州的马将军。”文姬声音一滞,神色黯然,“他对我很好。是我要他来救你的!”马兰纵马疾驰,回头看时,四面都有烟尘扬起:“此地不是说话之处,我们向前数里,便有人接应。眼下先把这些匈奴卫兵甩掉!”说话间紧紧抱着文姬的腰肢,怕她从马上掉下去。文姬的一只手和他拉在一起,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卫宁看在眼里,脑中轰然一乱。他原本是极其聪明的人,一下子便明白了一切,
“且住!”他突然叫道,“你们走吧,我得留下来!”
“什么?”马兰和文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文姬急道:“卫宁,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有什么话咱们离开这里再说好么?”
“非也。”卫宁摇摇头,淡然一笑,灿烂之极,“我不能走,你们走吧。”
文姬和马兰都惊呆了。只听卫宁道:“昔日宁胡阏氏嫁到匈奴,五十年里匈奴都不曾扰汉。如今我大汉危如累卵,想不到我卫仲道却有幸做一次宁胡阏氏。我决心留下来,让匈奴不再南侵劫掠。”
“别傻了!”文姬差点儿被他气疯了,“你是男的!你真当你是我啊?”
“发现时,再说吧。”卫宁说着,不时回头,望向身后的草原。大匹匈奴骑兵正追赶过来,蹄声如雷。他说:“匈奴有这么多被掳来的汉人,我走了,他们谁来管。何况,我不能丢下她。她,她有身孕了,是我的孩子。”
文姬惊道:“谁?谁怀孕了?你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卫宁笑道:“别问了,你快与马将军走吧。马将军,文姬便如我小妹,时常任性,还望你能珍惜善待。”
马兰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那左贤王……”卫宁点点头,但笑不语。前面进入一片茂密的草地,他突然从马上跳了下去,在齐腰高的长草中翻滚,吓得两个人齐声大叫。停下马时,却见卫宁从草丛里爬起来,向他们挥手告别。这一停的工夫,匈奴兵便追上来了。马兰拨马兜转,眼见匈奴骑兵手里搭起箭来,耳中听到他们的呼喝声,不敢耽搁,只得一咬牙,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卫宁……”文姬泪如泉涌,这一别,想是今生再也难以相见。
回头望时,只见卫宁站在旷野里,向他们频频挥手。
匈奴骑兵转眼间围上来,将他护在当中。有人对他们放箭,都远远落在马后。一小队轻骑对他们穷追不舍,突见一队骑兵斜刺里迎上来,截断了追击的路线,正是马超带领的凉州游骑兵。马超大喝一声:“放箭!”一阵箭雨疾射,匈奴人掉头逃走。
马蹄疾驰,文姬向后望去,但见青原白马都变成不断远离的斑影,连带整个南匈奴,都终于淹没在地平线的长草之间。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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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4期> 舒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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