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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7期>
本文总字数:41197字
一
靖康之变后,康王泥马渡江,暂且定都杭州,南渡之人日日涌人杭州,很快已得了“临安”之名——临安城中,寸土寸金,挤得后来之人,不能不另觅栖身之地,于是地近城门的甘泉里便日甚一日地繁华起来。短短几年时间,已是俨然一道长街,拖着十数条横伸出去的短巷,自漏泽园延至清波门。
几年不曾回乡的甘泉里地主顾氏,因顾老爷告老致仕,举家迁回临安,甫入境时,望见这繁华景象,不免张口结舌。留守老宅的远房族人报上每年收取的地租数目时,顾老爷的嘴不免张得更大。这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一笔——错,不是一笔,而是每年皆有的飞来横财。
顾老爷的高兴劲儿还没缓过来,就被顾三公子一句话噎住。顾三公子说,咱们顾家似乎有发国难财之嫌。
顾老爷回过神来,抓起算盘便砸了过去。顾老爷在户部呆了十年,又在各地做了十年的转运使,算盘打得是呱呱叫,人送绰号“铁算盘”,所以即使他老人家多年不回乡也不问老家事,管事的族人也不敢糊弄他,一年年的账目做得是一清二楚。
不过这绰号还有另一层意思。顾老爷手中那架算盘,指哪打哪,大有百步穿杨之势;兼且精铁铸就,凌空打下来恍然有万钧之力,更是威风凛凛。据说顾老爷年轻时候某次跟随主官解送粮饷时,遇上一伙大盗,大盗们将押运的官兵杀得尸横遍野,顾老爷既急且怒,铁算盘脱手掷出,盘旋呼啸,竟将猝不及防的大盗首领当场砸下马来,一颗头好死不死地撞在路边的石头上。可怜这横行十数年的大盗,居然如此糊涂地死在一个文官的算盘之下。只这一番拖延,顾老爷他们的救兵已到,便是路经此地的一个禁军军官。那军官远远见识了顾老爷的算盘威风,赞叹之余,未免手痒。同行三日,悉心点拨了顾老爷一番,令得顾老爷再次掷起算盘来,当真有脱胎换骨之威力。这十几年练习下来,顾家上下,人人都是谈虎色变,所以他老人家扔算盘砸人的时候,大家有多远便躲多远。 顾三公子从小到大不知被顾老爷的算盘砸过多少次,如何当一回事,自是顾老爷的眉毛一动,他已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躲。哧溜一下,跑得飞快。
话说顾三公子上次回老家是五年前的事,五年不见,这甘泉里还真是让他认不出来了。一色青石板铺就的街巷,挤得密密麻麻的楼房,正街两边支起的各色店铺的招牌旗幡几乎遮去了半个天空,侧巷的楼房似乎一抬腿就能从这一栋楼跳进对面那栋楼的楼窗。
街上各家住户与行人,虽然几乎都不认识顾三公子,但陪同他上街的阿土伯却是无人不识,几番寒暄下来,口耳相传,尚未走完半条街,顾三公子已经成了名人,所到之处,人人笑脸相迎,倒让刚刚挨过算盘的顾三公子心情大好,满脸笑容,分外可亲可敬。
其时已近年关,各家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这近午时分,街上自是十分热闹,不过有一处很明显热闹得有些过头了。顾三公子耳尖,早已听见一些隐隐约约的话语,似乎被围观的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这么一想,脚下便定住了,哪里还肯绕道?
向来跟在顾三公子身边的书童小七嘻嘻一笑,抢先一步钻进了人群。三少爷的脾气,他哪有不知道的?自是三少爷的眼珠一转,他已知道该何去何从。小七个子瘦小,人又滑溜,转眼间便钻了进去,过得一会儿,响起一声呼哨,顾三公子立时眉飞色舞地奔了过去。 人群里面是个医馆,药柜之外设了一张医榻.榻上躺着一位面色焦黄、双目紧闭的老妇人,正由一名中年郎中施针救治。不过这些情形都是过了一会儿才进到顾三公子眼里的。他一钻进人群,眼前便是一亮,双眼牢牢定在榻旁静立的那素衣女子身上,哪里还看得见别的东西?
后来顾三公子不止一次梦见这初见的一刻。幽暗的医馆中,薛一娘低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周围的嗡嗡议论之声似乎干扰了郎中施针,这才抬起眼来,湛湛如秋水、朗朗如寒星的眸子略略一转,四下里便不由得安静下来。那目光落到身上时,明明会泛起一层冰凉之感,顾三公子却觉得身体内一蓬烈火忽然间灼烧了起来。
郎中施针完毕,薛一娘小心翼翼扶起那妇人,轻声问道:“祖母,可好些了?”
是汴京口音。看她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才刚从外地来到甘泉里。想必她们离开汴京之后,在各地流浪了不少时间。顾三公子一念及此,心头一热,便要上前搭讪,找个效力的机会。那郎中恰在此时说道,薛氏这病拖的时间太长,今日虽然急救过来,要想除根,每隔三日便需继续施针,同时用药物内服外敷,如此这般一个月,可初见成效。
薛一娘踌躇之际,顾三公子立刻抢前一步说道:“既然如此,老太太何不就在甘泉里住下?”眼角瞥见医馆招牌上的“孙”字,紧接着说道,“有孙郎中的回春妙手,定可让老太太尽快康复。”
顾三公子说话之间眼风一扫,四周情形已看了个七七八八,随即又道:“对街正好有一处空房出租,那是我家的产业,小娘子若不嫌弃,不妨暂且住下,老太太也好就近诊治。”他这番殷勤献得有些过分,薛一娘的眉梢微微扬了起来。顾三公子心头一跳,暗自端正一下神色,郑重其事地补充道:“在下姓顾,曾在汴京住过好些年,在这里听到小娘子的汴京口音,真是倍感亲切,因此冒昧相邀,还请薛小娘子不要见怪。”
流落至临安的汴京人,不下数十万,走在街上,哪天不碰到几个?他这番话说得欲盖弥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哧哧低笑,也有人低声吹起了口哨,薛一娘的嘴角也若不可见地弯了一弯。身旁的小七忍不住皱起了眉:真丢脸。为什么每次三少爷丢脸时都要捎上他?
但是顾三公子的脸皮之厚,委实大出众人的意料。任凭风吹浪打,顾三公子脸上那诚恳的笑容仍是巍然不动。
薛一娘打量着他,脸上不觉露出~丝诧异,转眼看看薛娘子,目光随即又转了回来,略停一停,忽而微微一笑,仿佛冰雪覆盖的湖面刹那间变为了春风拂过的花林。四下里的嗡嗡之声,忽地消失无踪。顾三公子似乎都能听到自己“怦怦怦”的激烈心跳。
一片寂静之中,他听见薛一娘说道:“既然如此,我祖孙二人就厚颜承蒙顾公子好意了。”此后的顾三公子,脑子里一片迷糊,只觉得自己晕晕乎乎地仿佛踩在云端里一般。一旁的小七撇撇嘴:“又来了,这次不知撑得过一月不?”三公子一见钟情的时候实在是多了去了,上回对一个在驿站里萍水相逢的官家小姐痴想了一个月,上上回迷上扬州教坊的莲部头大概也有一个月吧?上上上回……是谁来着?
对于小七的不屑,顾三公子大是恼火:“薛小娘子与其他女子可大不一样!”小七嗤笑:“三少爷,最好换句新鲜点的。”这话可听多了。 顾三公子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就等着瞧吧!” 等到夜深人静之际,顾三公子在自家房里,缓缓沉身,拉开架式,握拳推掌,展背伸腰,舒缓而均匀的呼吸在暗夜中几不可闻。
顾三公子这一套拳名为“玄武十三式”,这一趟走下来端的是行云流水、熟练之极。传他拳术的那个自称陈抟后人的游方道士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内外兼修、强筋健骨不在话下,寒暑不侵、刀枪不入、落水不沉、遇火不燎,乃至于不食五谷、御风驾云,也不是不可能。
有顾老爷的算盘和板子悬在头顶,顾三公子进步神速,但一年以后再见之时,也只不过让他挨打时和挨打后好一点而已,全无那道士所说的神通。顾三公子倒不以为意,他又不求成仙得道,能够应付得了顾老爷的算盘和板子,已是意外之喜,又何必去苦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以顾三公子的懒散天性,居然也能将这套拳法十万字口诀记得烂熟,变化精微的一十三式七百二十招更是练得熟极而流,诚为不易。
一遍走完,顾三公子神清气爽地趴在床上发呆,心中念头转得飞快,盘算着这一回该用些什么法子才能接近那位冷峻不可轻易靠近的薛小娘子。
盘算良久,顾三公子忽地沮丧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脸。
每次都是这样。被心底深处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去接近那一个个风姿各异的女子,忐忑不安地试探着那花枝一般的面孔后究竟有无自己冥冥之中一直想要找到的某个东西,可是每一次都是失望。
然而下一个机会到来之时,又由不得他不满怀憧憬地伸出手去。
临近祭灶,家里一片忙乱,顾三公子一时脱不开身,假模假样地在家蹲了三天。这天,趁着顾老爷耽于应酬各方亲友,一个错眼不见,他已经溜了出去。
顾三公子家里蹲的这三天,小七可没闲着,早已走街串巷将那薛家祖孙的来历去处打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那祖孙二人,也是汴京良家出身,不幸逢了靖康之乱,流离至此,见地方安乐,又可就近医治薛娘子的病痛,已是打算长居在此。因为盘缠不多,薛氏祖孙一安顿下来,便向邻居打听何处有绣架可买、何处可寄卖绣品,又将薛小娘子绣的一幅锦鸡方巾拿出来作样,据亲眼见过那幅锦鸡的茶馆何婆说,当真是活灵活现,难怪有这个底气要在临安这样的繁华地方寄卖绣品。
此时,顾三公子正坐在茶馆中喝茶,一边听何婆絮絮感叹,一边打量着四周。薛家母女租住的二层小楼,便在这茶馆对面。
薛一娘想必是住在楼上了。顾三公子眯着眼想象着楼上会是何等模样。初来乍到,四壁空空,必定简陋得很。只不过,薛一娘这样的女子,似乎不论身在何处,都有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冰雪之色——
感叹未完,却见对面薛一娘开门出来了,顾三公子心头一跳,赶紧将身子略略侧过去,以免打中照面。他推测薛一娘这般女子,自有主见,必不会喜欢一见面便死缠烂打之辈,初识之时,还是维持着君子之交的距离,比较能够让她放心从而疏忽。
但是薛一娘偏偏走进了茶馆。她一走进茶馆来,馆中的嘈杂之声便蓦地消失了,二三十名客人,眼神乱晃,只不敢与薛一娘视线相接。相形之下,顾三公子表现得最是落落大方,站起身来向薛一娘拱手一揖,薛一娘也郑重其事地福了一福,顾三公子随即坐下来重新喝茶,薛一娘也从容转向何婆说话。
顾三公子面上从容,却一直支着耳朵在听薛一娘与何婆的对话。薛一娘是来请托何婆寻一个老实能干的养娘照看祖母、做些家务,好让自己腾出手来刺绣谋生。又问何婆,绣架几时能做好。何婆答道柳木匠手快,今天说不定已经做好,薛小娘子若得闲,可以亲自去看一看。何婆眼下不得闲,便唤了隔壁家一个小童子与薛一娘带路。
这么说,那楼中,现在只有薛氏一人?
一念方起,顾三公子心中已经转过几个盘算,示意小七结账。小七原以为顾三公子会逛到柳木匠那儿去看薛一娘,不想顾三公子却带着他径直跑到了薛氏祖孙住处的后街小巷。
这条小巷与茶馆前的那条小街不同,是两边人家的厨房后门相对而开,寂无行人,街道干净整齐,路边各有两条排水沟,正是早饭前后时分,水沟中流淌的水尚带余温,只是天气严寒,些许泼洒在路面上的水滴,却已结冰。
顾三公子度量着前面那一家便是薛氏祖孙租住的房子了,当下大声笑道:“小七,瞧见前头空地上那棵大榆树了么?树下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地庙,只够摆进土地公土地婆的坐像,不过那雕工是真好——”
一语未完,踩在一小块薄冰之上,“哧溜”滑出老远,张牙舞爪地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端端正正地摔倒在薛家的后门前,满脸痛苦地“哎哟”叫了起来。
小七的脸孔抽搐,真想捂面痛哭,但还是立刻扑了过去,一口一声“三少爷你怎么了”,那阵势仿佛顾三公子下一刻便要咽气一般。
这番动静太大,临近几房人家都开门出来看个究竟。薛氏正在厨下收拾,听到自家门外的呼痛声,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有人认得摔倒的是顾家的三少爷,看起来摔得还不轻,难免慌张,薛氏更是脸色大变,不知如何是好。
当着围观的众人,顾三公子由得小七和一名汉子搀扶着,吃力地站起身来,拱手向众人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摔倒了,各位乡邻赶紧回去吃饭要紧。我找个地方歇一会儿便行。”
这个歇一会儿的地方,自然是近在咫尺的薛家最合适不过——若是薛一娘在家,倒是诸多不便,不过现在,家中只有薛氏一个老妇人,却也无妨。
顾三公子表现得这般和气谦虚、通情达理,众人不由得大有好感,当下便有一人自告奋勇去请孙郎中来瞧一瞧。薛氏奉上茶水。顾三公子连声道谢,又说打扰了各位乡邻,实在于心不安,待日后再登门道谢。
小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心里却直翻白眼。好了,下回上门的借口都有了,三少爷这出戏总该演完了吧?
孙郎中被拉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便被众人按下把脉。顾三公子的脉象大体说来还是平和舒缓的,只是时不时会有一股乱流窜出,倏隐倏现,孙郎中把握不定,又不便实说自己看不出个中奥妙,想来想去,只说并无大碍,岔了气而已,好生歇一歇便可,说完便告辞离去。
坐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薛一娘快要回来了,顾三公子见好便收,向众人道谢之后,扶着小七慢慢离开,听着身后一千人的赞叹之声,顾三公子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有了上门道谢这个借口,两天之后,顾三公子拎着礼物,光明正大地去拜访薛家和薛家的左邻右舍。这一次他将薛家留在最后拜访,与薛氏闲聊之际,一直支着耳朵听楼上的动静。
来此之前,顾三公子早已想得停当,问了薛氏起居、聊了一会汴京旧事之后,便满面含笑地说道:“家母寿辰将至,她老人家向来喜爱各色精致绣品,前日在李家绣坊见了薛小娘子的那幅锦鸡之后,甚是欢喜,本想当时便订下,不想慢了一步,被褚家娘子抢了先,一直遗憾得很。不知薛家奶奶这里有无别的绣品?若能有一二绣幅,晚辈不吝重价,也算是向家母尽一份孝心。”
他口口声声要孝敬母亲,又许以重价、上门求购,薛氏倒不觉得被冒犯了,招手叫来养娘上楼去问一问小娘子。
楼板有点薄,是以养娘与薛一娘说话的声音,隔了楼板,隐约可闻。顾三公子凝神细听,虽然话语听得不清楚,薛一娘的声音却是决不会与那养娘混淆的,仿佛远山中时隐时现的乐声,清越又缥缈,近在耳畔又远在天边,就如同薛一娘这个人一般。顾三公子不免听得心驰神摇。
不多时,养娘下来回禀道,因为行李尚未整理完毕,小娘子也不清楚有无其他绣幅,顾少爷最好过两日再来听信。
已经有了下一次登门的借口,顾三公子自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次日祭灶,紧接着又是小年,顾三公子不便去打扰薛家,困在家中,抓耳挠腮的好不心痒。总算熬到二十五日早饭后,顾三公子赶紧出门,直奔薛家,拿到了一幅二尺来高、一尺来宽的白衣观音,当时不便细看,只留下了重金酬谢,估摸着能够让薛氏祖孙过个不错的年了。
回家之后,将白衣观音铺在案上细细打量,顾三公子吃惊不已。观音绣得双目有神、慈祥飘逸,大有佛光普照之感也还罢了,他原以为那白衣是绢底的本色,却不想竟是用不同深浅的白色丝线层层渲染绣出来的!
小七站在一旁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转过头瞧着顾三公子,脸上总算有了几分佩服:“三少爷,这个薛小娘子,还真有几分本事,的确和三少爷你以前看上的那些小娘子大不一样啊!”
顾三公子却在想着另一件事:这幅观音像的绢色与丝线的颜色,似乎有点太新了。这么新的绣像……千万不要告诉他这是薛小娘子两日绣成的,那会让他觉得自己会不会遇上了山精水怪。
不过,这样气质高洁的山精水怪,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凶神恶煞吧……这么一想,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立时又活跃起来。
唔,想一想,还有什么借口,可以让他再次拜访薛家呢?
顾三公子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很是苦恼。好在第二天,他的救星、二公子顾清敏回来了。
顾清敏自幼便被茅山上清派带走,收为护教弟子。以顾老爷的本意,是万万不肯让这个自小便性情古怪的儿子去和道士作伴的,天知道会教成什么更古怪的模样?但是茅山乃中茅君得道之处,葛洪炼丹之地,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之所,向来被视为道家“第一福地,第八洞天”,其时有三宫五观七十二茅庵,弟子数千,香火繁盛,历任教尊均备受朝野敬重,护教弟子人数不多,但无一不是文武双全的一时俊杰,现在瞧上了顾清敏这样一个小小八品官的次子,顾老爷哪里推辞得了?
这些年来,顾清敏每隔一两年,总要回家住上一两个月,家中其他人倒也罢了,唯有顾三公子,每次二哥一回来,都是两眼放光地跟在后面寸步不离。这一两个月也是顾三公子最神气的时候,顾清敏很有兄长之风,指哪打哪,决不含糊,顾三公子平日里在一堆小衙内手中受的窝囊气,至此一扫而空。
这一回,顾三公子盯着案上这幅绣画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这慈眉善目的白衣观音神情举止之间,竟然隐约有山高水远、风动云卷之气,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本能地觉得,薛一娘恐怕还真是不同于自己以前追逐的那些美人。怯意方生,从来都为他壮胆撑腰的二哥便回来了,这般巧事,由不得顾三公子不动别样心思。
唔,二哥可是诸多亲戚朋友眼中的上好佳婿人选,说不定薛氏也会瞧上年轻有为、光彩耀眼的二哥,自己可要牢记,就算找二哥帮忙,也千万不能让他出现在薛氏祖孙面前……
顾三公子还是头一次为了这种事来找顾清敏帮忙。而仔细观摩了那幅白衣观音之后,顾清敏不觉对那薛一娘也生了几分兴趣:“你这回是当真?不行,我得亲眼看看那小娘子才行,免得你看走了眼,事成之后又来怨我!”顾清敏对这个三弟的眼光委实不敢放心。再说了,没有亲眼看到薛一娘绣这一幅白衣观音,谁知道里面有无问题?
他这番话却将顾三公子吓得心头一跳,赶紧摆手道:“不敢叫你这凶神去看,没得吓跑了人家小娘子。”他这么紧张,倒让顾清敏更来了兴趣。不过眼前倒有一件要紧事情,得先办了才是。当下与顾三公子讨价还价,说定了帮手的条件,方才笑眯眯地去了。
顾老爷这一支顾氏,迁至甘泉里已有五世,族人散布于临安城和附近几个村庄,祖祠却还在甘泉里,约定二十八日祭祖,主祭的便是顾老爷。大公子在淮南任职,不得回来,跟在顾老爷身边招呼的便是二公子与三公子了。
顾氏这一支中,出头的人物不多,偶有几个,也不过乡绅员外郎而已,年少子弟数十,亦都平平,顾清敏身处其中,真如鹤立鸡群一般。不过也正因为此,顾清敏明明白白地摆出一副瞧不上人的傲岸架势,顾氏族人难免心生不满。相比之下,三公子顾清毓不那么出色耀眼,但胜在品格端正、态度谦逊、言语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于是几位叔伯开始热心地问起顾三公子的前程,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他谋划起来,一致认为,本朝历来重太学,徽宗朝时,太学生多达万余,用官不经科举,尽取太学生。近年来虽经靖康之乱,太学未复,但是祖宗制度决不会废,三公子还是尽早将经义文章做起来,待到日后太学一复,便可从容入学考选。
对于这番热心,顾三公子自是满口感谢,又特意向顾老爷转达了叔伯的好意。顾老爷觉得向来胡闹的小儿子这一回总算长进了,脸上大有光彩,对几位族兄弟也分外客气,祭祖之后,又特意请到家中来痛饮一回,宾主尽欢。
这一次祭祖之后,顾氏族中对于二公子和三公子的评价,有了微妙的变化,各家婶娘伯母看向顾三公子的眼神明显热切了许多。顾三公子连着几日不曾挨打挨骂,顾老爷更是难得给了几分和蔼颜色,心情大好,倒也未曾注意到族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何异常之处。
唯一不如意的是,他找不到机会再跑薛家一趟。
元日后,各家亲友之间互相串门拜年,顾三公子跟着顾老爷跑了几天之后,猛然发现大事不好,二哥装佯装得过头,自己扮乖巧又扮得太过份,现在自己似乎已经代替二哥成了各家亲友眼中的最佳女婿人选! 这日顾三公子好不容易摆脱三姑六婆的热情关心,一回家来便拖着顾清敏哀号:“二哥你太不讲义气了!哪有这样陷害人的!”
顾清敏笑嘻嘻地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顾三公子向后一仰倒在椅背上:“完了完了,这一回没有你挡在前面,那些媒婆一定直奔我来,姆妈真看中哪家的小娘子,逼起婚来,我不脱三层皮才怪!我怎么这么笨哪,居然自己跳进坑里!”
顾清敏对顾三公子那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模样视而不见,仍是嘻嘻笑着,剥开一瓣蜜桔塞进自己嘴里。
顾三公子缓过神来,立时叫道:“不行,我要追加条件!”
贰
住在甘泉里南桥头的团头田阿六,这几年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他手下本来不过寥寥几个偷儿乞儿,事事都得看清波门大团头桂九的脸色,但是南渡以来,流民众多,其中不能自食其力者,往往沦为乞儿,这甘泉里市面日益繁华,偷儿乞儿也日益增多,水涨船高,田阿六手下人头既多,孝敬亦多,每日只背了手闲逛,不再亲自上阵。
可是上元灯节这日,田阿六却满心不情愿地被赶上了街头。
半夜里捏着他咽喉的那个人,手下时紧时松,让他感觉自己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比起这样的可怕来,亲自去偷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娘子的钱袋,那就太容易做到了。
上元灯节向来繁华,城门整夜不闭,任人来往。顾三公子带着小七,不远不近地跟在薛氏祖孙后面,留心着不要被拥挤的人潮给淹没掉,也不要被街道两侧的五彩花灯烟火给迷了耳目。
忽地,顾三公子眼前一亮:前头那个提着鼠儿灯、大摇大摆靠近薛氏祖孙的瘦小汉子,不是田阿六又是谁?
以田阿六的本事,料来不应失手,接下来便是自己上场了,顾三公子不由得向前紧走了几步。
田阿六自薛氏身后擦过,不想薛氏身上并无钱袋,田阿六不免暗叫一声“可惜”,颇不情愿地转到薛一娘的这一侧。这田团头,做了多年偷儿乞儿,自然警醒通透,看这薛氏祖孙的穿戴打扮,也是平常人家出身,料无多少家财可以让人惦记,那就必定是薛小娘子的姿色惹动哪位厉害人物的眼了,自己可要小心,不可多手惹祸,是以先去试探了薛氏,不能得手才转向薛小娘子。
顾三公子既然专心盯着那边的动静,自是看得清楚。眼见那田阿六掩在人群之中慢慢接近薛一娘,虽知道这也是他们原采的计划,心中仍是很不舒坦。此时薛氏祖孙偏偏在一个花灯摊前停了下来,薛一娘似是看中了一盏走马灯。这正是田阿六下手的上佳时机。顾三公子心头大急,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脑中一热,等回过神来。人已到了薛一娘身边,小七落在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顾三公子滑如游鱼、疾若飞鸟的动作,心中诧异:中间这么多人,三公子究竟是怎样在眨眼之间挤过去的?
顾三公子抢在薛一娘前面,伸手捏住了那盏走马灯的提柄,然后很谦逊地收回了手道:“小娘子你先请。”目不斜视,视线只放在薛一娘的衣袖上,暗暗在心中计数,数到“三”时,薛氏果然很应景地“呀”了一声:“原来是顾三公子!三公子不必客气,先来后到,这盏灯该是你的才对。”
顾三公子这才转过目光正视薛氏祖孙,拱手一揖,笑道:“原来是薛家奶奶。这一盏灯也不值什么,不如让晚辈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还请勿要推辞。”这番说辞,光明正大,全是尊敬长辈之心,料想薛氏祖孙也不便推辞。顾三公子暗自得意,一边说一边掏钱袋,手伸到腰侧时,脸色突地一变。
腰带上空空如也。该死的田阿六!
顾三公子僵在那儿,卖花灯的小贩一见他神情便已明白,同情地道:“小郎君是遭贼了吧?这灯节人多,偷儿猖狂,也不是小郎君一个遭了算计的。”
薛氏叹道:“这世道,人心不古哟——”一边唠叨,一边让薛一娘取钱买下那盏花灯,递给顾三公子:“三公子接着,算是我这老婆子的一点心意,可别让那些恶贼坏了兴致。”
顾三公子呆呆地接过走马灯,呆呆地看着薛氏祖孙离去,直至小七气喘吁吁地挤到他身边,才如梦初醒,几乎要抱头痛哭,他怎么就闹出这样一个乌龙来!
然而此时,已经隔了人群、遥不可及的薛氏祖孙,忽然都回头来看了他一眼。薛氏含着笑对薛一娘道:“这顾家的三公子,倒也算个实诚人。”
薛一娘淡淡笑了一下:“看起来的确如此。”
薛氏又道:“你今年也十七了吧?”她一双老眼,却不昏花,将顾三公子的那点小算盘看得一清二楚。流落至此,能够得这样一个佳婿,其实也挺不错的。
薛一娘只略略转了一下眼睛,轻声答道:“我自有主张。更何况,父兄俱陷于北虏,生死不知,我怎能苟且偷安?”
薛氏的神情不觉暗淡了下去,良久,叹了一声,不再提这个话头。
且说顾三公子这一夜,疑神疑鬼,忽喜忽忧,提着灯,恍恍惚惚地跟在薛氏祖孙后面,不敢靠近,不敢远离。逛到夜深,薛氏年老,腿脚不便,是以虽然灯市尚盛,也折返回来了。顾三公子一直跟在后面,目送薛氏祖孙回到家中,这才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回自己家去。
顾清敏此时正端了酒菜坐在后院阁楼顶上赏月观灯。居高临下,望见顾三公子回来,一跃而下,拎着他衣领,将他提上楼顶来,拍着他的后背笑得前仰后合:“老三,你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顾三公子的脸垮了下来:“你跟在后面看热闹?”完了完了,二哥看见了薛一娘,就不知薛一娘有没有看见二哥……他还在那儿胡思乱想,顾清敏道:“有热闹不看,我傻么我?哎,知不知道那薛氏祖孙背后怎么说你来着?” 顾三公子翻了个白眼:“二哥,我真不知你何时长了双顺风耳了。”薛家祖孙前前后后的人群之中,绝没有顾清敏的影子,就算他装扮成别人的模样,也瞒不过自己的眼睛和感觉,顾清敏自以为得意的易容之术,栽在他手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顾清敏“切”了一声:“老三,士别三日尚且要刮目相看,这隔了一年时间,就不兴二哥我学点儿新手段么?”
这一年他学的新手段之一,是读唇语。潜伏跟踪,有这手段,还是挺管用的。顾清敏将薛氏祖孙的那番对话一一学来,学完后又是一阵大笑:“我说老三,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被那田阿六偷了钱包不算,薛家作主的偏偏不是老的是小的,你前头对着老的献殷勤可不是白献了么?偏生这小的么……真看不出薛小娘子竟是个孝烈的巾帼英雄!”
这可比那薛小娘子别有心上人还要悲惨。老三怎么就不长眼看上这样一个麻烦难缠的女子呢?
顾三公子苦恼万分地仰天倒在了屋脊上。
顾清敏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喝酒。其实还有一些话他没说出来。薛一娘说起父兄俱陷于北虏时,祖孙二人,眉宇之间虽有忧虑之色,却绝无悲戚无助之感,显见得已有营救的把握,如此看来,薛氏祖孙,绝非寻常之辈,老三这一次有得折腾了。
顾清敏原以为自己这个小弟在元宵夜被重重打击了一番,少说也得歇个十天半月才能缓过气来,没想到顾三公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爬起来,笑嘻嘻地拿了新钱袋又溜出门去了。
元宵已过,街上店铺一一开张,一派热闹繁华景象。拐入薛家那条小巷,行人与店家都少了许多,顾三公子整顿好仪容,站在薛家门前,略略提高了声音问薛家阿姆可在家。薛氏应声迎了出来,满面笑容,态度亲切得让顾三公子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举止之间也不知不觉有些扭怩不安了。
薛氏坚决不肯收顾三公子的钱,说这些日子还不曾多谢三公子的照顾,自己祖孙二人委实心中不安,虽说一盏花灯不值什么,多少也能够让自己祖孙二人稍稍心安,若三公子执意要还,岂不是……
顾三公子其实也觉得,让楼上的薛一娘听见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了区区一盏花灯那十几文钱,推来让去,实在不太像样。若是还钱呢,薛一娘会不会觉得自己斤斤计较?若是不还……只怕更糟糕。好在这一路上他已想出了另一对策,于是薛氏再推时,顾三公子也就顺势收回了手中那十几文钱,丢给小七收了,然后满面堆笑地向薛氏说道:“承蒙见爱,晚辈就不客气了。其实今日登门拜访,是另有一事相求。”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恳切地望着薛氏。 被顾三公子这么殷切注视的薛氏,自是让他但讲无妨。顾三公子道:“年前那幅白衣观音绣像,出尘拔俗,真正精妙,我家二哥赞不绝口,也想求一幅吕祖绣像为他师长祝寿。不知您这里可有现成的吕祖绣像?”
薛氏笑了起来:“三公子真是说笑了,哪有拿吕祖像去祝寿的?”顾三公子等的就是她这番疑问:“您有所不知,我家二哥,是茅山护教弟子。”
昨夜顾清敏虽然没有说出自己的疑虑,顾三公子后来也想明白了,薛氏祖孙必有不同寻常的来历,大约知道茅山护教弟子是怎么回事,若是她们果然有心要将陷于北虏的亲人救出,便不会忽视自己这句话背后的可能性。
从进来之后,顾三公子便一直留心着楼上的动静。在小七耳中,楼上很安静。但是顾三公子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清冷又芬芳的暗香、若有若无的衣裙拂动之声,还有细不可闻的绵朵呼吸。这句话一说,楼上忽然静了一静。
顾三公子心中大喜,有门道!
薛氏果然惊讶地道:“原来如此!”停了一停,方才接着说道,“三公子且坐一坐,这些事情向来都是一娘在打理,待我问问一娘再说。”
灯节方过,养娘尚未回来上工,薛氏亲自进了内屋,唤了薛一娘下来询问。顾三公子支起耳朵留神听着,隔了薄薄门帘,薛氏祖孙的细语清晰可闻,商量之后,薛氏出来说道,薛一娘手中并无现成的吕祖绣像,不过若是有合适的画样,尺寸又不大的话,半个月应该可以绣好。
顾三公子赶紧说道二哥房中供着一幅吕祖乘鹤过洞庭的画像,他这就回去描了画样来,至于尺寸,这个好商量。
顾清敏房中那幅吕祖像,是他师长所赐,据说出自前朝名家之手,颇有几分安家宁宅的灵验,是以这些年来顾家到处搬家,一直都小心携带着。顾三公子在甘泉里一时找不到看得上眼的画工,于是缠磨着顾清敏,借口重新装裱画卷,将那幅吕祖像直接揭了下来送到薛一娘家中,又留下银钱作为定金,好让薛一娘不必自己先行垫钱去买丝线。
顾清敏觉得事态不妙,老三这一回看来是当真了?
虽然顾三公子在元宵夜丢了脸,这反倒成了他与薛家祖孙更进一步亲近的契机——顾清敏后来才明白,喜欢当施恩者是人之常情,是以母亲虽然向来称赞顾家老大忠厚老成,老二聪明能干,却更偏爱会在她跟前撒娇缠磨求个小情的老三——但顾清敏还是认为,那田阿六没能办成自己交代的事情,奖赏固然休想了,惩罚必定是要有的,而且得及时,以免堕了自己的威名,哪怕田阿六不可能知道夜半来客是谁。
于是十六日晚上,顾清敏换了夜行衣,悠悠然跑去教训田阿六了。
然后在自家后院的高墙外,被截个正着。
对面穿着夜行衣的那个蒙面人,身形窈窕,朗月之下,目光澄澄有如清水流转,只看这身形和一双眼睛,便知定然是一位佳人。
佳人夜来,顾清敏心中却大大地跳了一下,忽觉不妙。老三若是知道薛一娘绕过他直接找上了自己……
深夜寂静,稍有一点声响便会传出老远。薛一娘慢慢走近,清冷之气随夜风扑面而来,顾清敏挑起了眉,感觉到身体内慢慢沸腾的战意,背上长剑隐约的铮铮之声,不觉惊讶又振奋。元宵夜他离得远,居然未曾发觉,薛一娘何止不是寻常人家出身,根本就是难得一遇的对手!
而且,见鬼了,他怎么觉得,薛一娘身上那股子隐隐约约睥睨天下的气势,居然似曾相识?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曾经见识过这样一个对手来着?顾清敏在心中急速翻查着近几年和自己交过手的那些人:这些家伙不是他对手,统统抹掉;这几个是很讲风度的前辈高人,哪怕被他逼到死角也要保持住大肚能容的高人风范,抹掉;这一个……石头这笨头笨脑的傻小子,动起手来有一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儿,可也有一种将天下人都踩在脚底下的傲岸气势,年轻一辈里,能有这种气势的,委实不多见啊……仿佛他们生来便站在高峰之上,所以不论本性如何,都掩不住骨子里那种骄傲,掩不住那俯视众生的气度……
顾清敏心中的念头转得飞快,他要不要动手验证一下?料来打个几十回合,薛一娘的出身来历,多半能够看个清楚……
薛一娘似是觉察到顾清敏的战意,在他面前十步左右停下了,轻声说道:“顾二公子,我并非来求一战。”好吧,顾清敏提醒自己,面前这女子,很有可能变成自己的弟媳,的确不能先打一架再说。更何况,他一点也不想验证自己心中那个隐约的猜测。
顾清敏勉强按捺住跃跃欲试之心.收敛剑气。
薛一娘这才继续走近,直至五步外停住,说道:“白天里三公子前来试探过,我想二公子定然已经知晓一些我的家事,不过只怕知道得不太清楚,为免三公子将来生出误会,今晚特来说明。”
顾清敏的神情郑重起来。薛一娘今晚不曾刻意掩饰自己,言语举止之间,自有一种遗世独立而又光明磊落之气,只不知是哪家高人的弟子。顾清敏知道自己万万不可轻忽,拱一拱手说道:“请讲。”
薛一娘轻声说道:“我本出身将门,靖康之乱中,两位兄长力战殉国,家父与长兄不幸失陷虏中,生死不明,却被伪齐盗用名号,以薛家军之名镇守宿州。家母与大嫂、侄儿均死于乱军之中,只有我陪同祖母远赴普陀山进香求医,得以幸免。因为父兄身负叛逆之名,我祖孙二人,只好假托东京民家,藏身于此,待祖母病情缓解后,再图其他。”
宿州薛氏忠勇善战之名,顾清敏也有耳闻,是以对薛氏降虏之说,本也存疑。听薛一娘这么一说,顾清敏已约略猜到几分她想图谋的事情,必定是想要救回父兄、洗脱罪名。 薛一娘接着道:“我听三公子的话,似有相助我父兄逃离北虏之意,却不知叛逆之嫌,非同小可,是以我特意前来向二公子说明此事,以免牵连无辜。”薛一娘这般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倒让顾清敏意外之余又暗生敬意,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有些事情,以我的身份来做,只要不做得过份,其实并不会犯忌讳。况且国家多难,正是用人时候,便是真正降将,能够反正归来者,也既往不咎,何况宿州薛氏素有忠勇之名。” 薛一娘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顾清敏说的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便是金人在撤出东京时所立的伪楚皇帝张邦昌,只做了三十三天皇帝便主动请出当年哲宗的孟皇后垂帘听政,此后又拥立了康王赵构为帝,现在不也身居高位活得好好的?只不过,国朝向来苛责武将而宽待文臣,顾清敏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还是冒了不小的风险的,自己是不是低估了那个貌似纯良笨拙的三公子的胆气、决心和诚意?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掠而过,薛一娘忽而微微一笑:“二公子,兹事体大,我想你最好与令弟商量过再做决定也不迟。”顾清敏拱一拱手:“这个自然。”目送薛一娘的身影飘忽远去,顾清敏方才越墙而入,直奔三弟的房间。
顾三公子裹在被褥里似是睡得正熟,但是顾清敏揭他被子时,忽地察觉到,被褥未温,顾三公子的头发上尚带凉意。顾清敏怔了一下,一掌拍在他头上:“装什么装?我又没在薛小娘子面前揭穿你偷听!”
顾三公子这才翻身坐起。
顾三公子其实早在薛一娘悄然踏入庭院时便已惊醒,感受到那清冷的冰雪之气,心头擂鼓一般。薛一娘在顾宅中踏看一番之后,便守在院墙外等候。顾三公子悄悄跟了出来,趴在墙头呆看,只不敢惊动薛一娘。顾清敏后来与薛一娘的那番对话,他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薛一娘的家事果然麻烦,让他心中忐忑不安,直至顾清敏慨然允诺愿意帮助薛一娘,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抢在顾清敏之前,匆匆跑回房中装睡。
这一下被顾清敏识破,顾三公子也只有涎着脸笑道:“二哥你耳朵可真灵!”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那道士不是说,这龟息之术小成之后,足以让他在当世一流好手的身边潜踪匿迹,怎的不管用呢?
顾清敏暗自吸了一口冷气。以他和薛一娘的耳力,居然没能察觉到!一年不见,老三大有长进啊。顾清敏不会承认自己方才只是在试探,就让老三以为自己能够发现他好了,免得以后更加无所忌惮。
在顾清敏看来,薛家这件事,真要做,其实简单得很。他只说要回师门,先行一步,顾老爷和顾太太定不会生疑。薛家找一个借口说要投靠亲戚,让薛一娘带着薛氏另找一地居住,买一房奴仆照顾薛氏,再在附近寻一个好郎中看病,顾三公子暗地里多多关照一下便可。薛一娘大可脱身出来,与他一同奔赴宿州,伺机救人。
但是这个简单可靠的计划,被顾三公子坚决否定,只说自己也一定要去,顾清敏劝说不成,恼火地一掌拍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顾三公子被他拍得几乎趴在地上,只固执地不肯被留下来。
顾清敏挠破头也想不出他在拗个什么劲,自己的安排再合适不过,有什么好争的?这也就是自家弟弟,换了别人,早就给踢出十丈八丈了。
顾三公子终于吞吞吐吐地道:“二哥,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个……薛小娘子,所以才……”顾清敏终于体会到顾老爷掷算盘时的心情,他现在就很想将面前这家伙砸个头破血流哭天喊地。
顾三公子还在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顾清敏又好气又好笑:“我在放债懂不懂?”顾三公子立马什么也不说了。开玩笑,他可不要二哥来当自己的债主,以免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终于清净了。顾清敏满意地拂袖而去。
顾清敏做事向来干脆利落,薛一娘也不遑多让,两天后便在临安城中寻好了落脚处,薛家以投亲为借口离开了甘泉里。
只是顾清敏尚未开口说走,顾三公子便拖住他要跟着一道去宿州。
顾清敏难免暴躁:“滚一边儿去,再哕唆老子不干了!”
顾三公子只笑道:“骗谁呢?二哥你既然答应了薛小娘子一起去救人,要是中途罢手,不但你这债放不成,只怕还要成对头。”他过后才想明白,顾清敏只怕不光是瞧着自己的面子,多半也瞧上了薛一娘背后的某位高人——顾清敏若是一开头便推托掉,倒也罢了;若是出尔反尔,给了希望却又拿掉,招来怨恨怕就难免了。世间之大,卧虎藏龙,在在皆有,能不得罪,自然还是不得罪为好。
更何况船已到江中,以顾清敏的脾气,自是不可能半途而废。
顾清敏果然只能翻个白眼,不再提干不干的事情,只道:“你以为爹娘会让你呆在他们看不着的地方?”从小到大,除了走亲戚,顾三公子就没在顾家之外呆过一天以上,顾太太是不放心,唯恐小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顾老爷也是不放心,却是唯恐小儿子又在外面生事闯祸。
不过这个问题,顾三公子早已想好对策:“大哥和姐夫不是都在淮南吗?那儿离宿州还挺近的,找人放个消息说大哥或者是姐夫似乎受了伤、生了病之类的,姆妈一定不放心,我就说去看大哥和姐夫好了。”
淮南地近伪齐,时有战事,这也是为什么顾大公子和姑爷都将家眷送到临安的原因。顾清敏上下打量顾三公子:“离家十里都不准,你还以为爹娘会放你去淮南?”
顾三公子嘻嘻笑道:“我就说跟你一块儿去呗,总放心了吧?若还不放心,那我就先和你打一架给姆妈看看,让她知道我能保住自己,然后再和她说,找两个可靠能干的仆役陪我去淮南。她要不答应,我就不带仆役一个人偷跑。”若是顾三公子真个不怕那道士的守密严令,不管不顾地揭了盖子,这还真是个办法。
顾清敏一时想不出怎么将顾三公子驳回去,只得答应道:“好,但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出岔子,别怪我立时赶你回来!”
叁
不知是顾大公子还是顾家姑爷在淮南受伤的消息,假借一个过路官员的口从驿站中传出,再传到顾家,顾老爷和顾太太心急如焚,盘算着派人去探个究竟,顾三公子吵闹着要去淮南,一开始自然是被驳了回去。顾三公子在顾太太身边死缠烂磨,只说梦见大哥身上有血,一定要去淮南看一看。缠来缠去,顾老爷与顾太太不胜其烦,又有顾清敏同行,终究还是松了口,只是硬逼着他们带上四名护院同行,反复叮嘱不许惹事。
薛一娘与他们约好在淮南会面,便悄然而去。顾家兄弟走官道,沿途水网纵横,七弯八拐,行程自是不快,顾清敏极不耐烦,一出临安地界,便将四名护院甩掉了,命他们自行到淮南找大公子,自己带了顾三公子先走一步。 长途奔波,于顾清敏自是等闲之事,不过令他惊讶的是,顾三公子只需他稍加提携,便能跟上自己的脚程。这才一年不见,似乎进益不小啊。想不到那个藏头露尾的游方道士,还算有点儿真本事。一念及此,顾清敏忽地来了兴趣:“老三,教你的那道士,有没有和你说,你这一家,究竟是何门何派?”
顾三公子诧异地道:“二哥,你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个?”
顾清敏感叹道:“我只不过觉得,怎么身边两个高手,我都不知道来历呢?”这让他很没有成就感。当然,顾清敏下意识地忽略了他对薛一娘师承来历的怀疑——就算薛一娘背后就是那个惹出无数祸事麻烦的龙潭虎穴,至少现在他能够视而不见。所谓护教弟子,不能一味好勇斗狠,还得明白什么叫做难得糊涂,方才能够左右逢源、得心应手。
顾三公子却是眉开眼笑,能让二哥承认自己算是“高手”,想必那道士下次再来时,自己不会挨骂了吧?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顾清敏也还罢了,顾三公子素来畏冷,难免缩手缩脚。顾清敏伸手搭他脉络,似乎血行太慢,自己的路数又大不相同,不敢贸然帮他催行内息,想来想去,只能弄了一皮袋药酒,让他每隔一个时辰便喝几口,借了酒力,催开血气。
两人脚程极快,十天之后,已至淮南,在约好的城隍庙主殿顶上看到了薛一娘留下的记号,顺着那个记号,就在城隍庙后院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男装的薛一娘。
不过十余日不见,顾三公子竞觉得已是经年累月,幽暗居室中,一眼只看见薛一娘寒泉似的双眸,熠熠生光。顾三公子呆了一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软缠硬磨非要跟着二哥跑到淮南来,做得再正确不过。
这淮南算是顾大公子和姑爷的地盘,兄弟俩不敢露面,与薛一娘会合之后便匆匆北上。过了淮河,地势平坦,顾清敏和薛一娘蒙上头脸,趁夜拜访了两处山寨,弄回六匹马以便轮流换乘。薛一娘原以为顾三公子娇生惯养的,只怕不会骑马,便是勉强会骑,也难以跟上行程,还踌躇着是否需要自己和顾清敏两人轮流带着他。不想顾三公子的骑术居然不错,倒让她有些诧异。
有了马,行程更快。淮北正是兵荒马乱时候,时时会遇上大股乱兵与贼寇,好在顾三公子对于危险总有着一种莫名的直觉,往往会在离对方三五里时便生出逃跑的冲动,屡试不爽,顾清敏乐得哈哈大笑,薛一娘也不觉微笑。有了顾三公子这样灵验的示警人,顾清敏一行倒也不曾遇到麻烦,至于小股贼兵,自然都被顾清敏当头劈翻。
三天后,一行人到了宿州。宿州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史称“百战之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昔年楚汉争霸,便是在宿州境内的垓下一战定乾坤,是以历朝历代均驻有重兵。薛一娘当日去往普陀山时,一听到宿州失陷的消息,便将护送她祖孙二人的两名家将派了回来打探详情,并在宿州城南五十里外的龙王庙,约好了会合的地点。
此次回来,薛一娘先去找那两名家将,却不料约好的会合之处已被烧成一片瓦砾,两名家将也不知去向。好在事先还留了后手,薛一娘在龙王庙残破后殿外的大石碑下找出了他们留下的信,方困醇家父子当日在宿州城破之际,死战一日一夜,终究还是未能突围,薛将军重伤被俘,镇守宿州的伪齐主将刘淮以薛将军为饵,以屠城为威胁,诱捕了潜藏城中的薛长恭,要挟他出面作一个招抚宿州军民的幌子,因为忌惮薛长恭的勇武,又打断他双腿以绝他逃生之路。外面以讹传讹,说薛家父子降敌,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据两名家将打听来的消息,薛家父子被分开关押在看守最为严密的宿州镇抚使和宿州知州衙门,两人既不知薛一娘手段高强或有救人的能力,又激于义愤,决定自行前去营救自家主将,恐误了薛一娘的事,故而留信相告。
从信上日期来看,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两名家将,却未回到此处等候,只怕早已捐身,薛一娘三人,还需自行摸索。
薛一娘虽然生长于宿州,熟知地形,只是战乱之中,人事多有变动,唯恐有失,因此也不敢贸然进城,只在城南三十余里的西寺坡附近寻了一个偏僻小寺,打探宿州近况,兼且寄养马匹。
三人趁着夜色,绕宿州城一圈,看好了两处营寨,又寻好了一个乱兵过后废弃的小村作为落脚处,歇息一日,夜深时分,方才人城探看。
薛一娘在城楼上俯瞰良久,确定城中虽然不少房舍已经残破,大体格局却未变,何处驻军,何处官衙,约略可见,这才引着顾清敏两人,跃下城墙,贴着墙根向旧日的宿州镇抚使衙门疾奔而去。
镇抚使衙门现在仍是伪齐的镇抚使衙门,夜色之中,看起来一如往昔,甚至连巡逻士卒的路线和班次也未做改动,是以薛一娘三人毫不费力便溜了进去。顾三公子被留在正厅的房顶上望风,以免万一遇上陷阱无人接应。
顾三公子知道这样的安排很是合理,他不像二哥那样惯于夜行,也不像薛一娘熟悉地形。话虽如此,独自趴在房顶,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轻灵敏捷的身影一对飞鸟般出没在夜色中,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薛一娘引着顾清敏,一路探查过去,顾清敏冷眼看着,薛一娘越墙过房,隐迹潜形,所过处真个是点尘不惊。薛家历代将门,什么时候教得出这样惯于高来高去的女儿来了?而夜色中薛一娘的翩然身法,隐约竟有凤翔九天的逍遥气象,绝非寻常门派能有。顾清敏暗自嘀咕,心中那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
更鼓沉沉,寒风凛凛,顾三公子不敢饮酒,以免酒气散开惊动巡逻的士卒,不觉缩成了一团。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在温暖的卧房中抱着被褥酣然入睡。可是这冒着风雪一路行来,天气苦寒,手足冰冷,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自讨苦吃。从前追逐过的那些风姿各异的美丽女子,面容似乎都已模糊不清,让他惶惑又欢喜——有一天薛一娘的面容会不会也在他的记忆之中变得模糊?还是他已经找到了冥冥之中一直在追寻的那个身影,所以才会淡忘曾经梦萦魂绕的那些女子?
顾三公子趴在那儿胡思乱想,时间倒也过得挺快,约摸半个时辰后,顾清敏背着一个人影蹿房越脊而来,薛一娘紧跟在旁边。
顾三公子从房顶上“哧溜”滑下,三人伏在正厅后墙的角落里。顾清敏低声说道:“我先送薛老将军出城,你和薛小娘子去救薛将军。”临走之时却又踌躇了一瞬,盯着顾三公子的眼睛低声说道,“小心点儿,实在不行,就回来找我商量着办,知道吗?”
薛一娘心中雪亮,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对于顾清敏来说,头等大事,是保住他三弟平平安安,必要时可以舍弃别的目标。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当下接过话头说道:“这是自然,二公子只管放心。”
薛一娘的长兄薛长恭被关押在宿州知州衙门里,与镇抚使衙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须得穿过大半个宿州城。薛一娘默不作声在前面疾走遇到高墙时便伸手拉一把顾三公子,顾三公子只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心想着就算一直这么走下去也挺好啊,一出神,前头薛一娘忽地停下,他几乎撞在了薛一娘后背上,赶紧撑在墙上才止住脚步。
薛一娘察觉到前方有人,尚未跃上墙头,两名巡哨已从墙角拐出来,眼角忽地瞥见贴墙而立的两个黑影,还来不及喝问,薛一娘右手一扬,弹指间两枚细针没入了他们的眉心,趁着这两人身躯一僵之际,欺身过去,将两名巡哨打晕后拖了过来,靠在墙上,远望去就像是正在休息一般。
越墙而入,薛一娘略略辨明方位后,轻声说道:“我们大约只有半个时辰。你还是留在正厅的房顶上吧,免得我分心。”顾三公子若是跟着一道进去监牢的话,她担心自己在紧要关头会不假思索地将他扔下、先救走自己的兄长。 好在顾三公子有自知之明,听话地留了下来,让薛一娘暗自嘘了一口气。
等到她背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出来时,顾三公子急忙迎上去,坚持自己来背薛长恭,薛一娘略一想便同意了。这一路行来,她也注意到,顾三公子似乎拳脚功夫不太好,路上哪怕遇到个小蟊贼,也是先躲到一边再说,还是让自己来开路比较好。
知州衙门离西城门较近,夜深无人,一行人贴着街道一侧的店铺阴影向城门疾走,薛一娘昕着顾三公子虽然背了一个人,呼吸却是舒缓得很,显然绰有余力,略略放了心,加快了脚步。
城门附近看守严密,不过离城门一箭之地有一个土地庙,庙中古树参天,其中一株老柏,树冠伸展开来,几乎贴近了城墙,这棵柏树相传是汉高祖刘邦亲自栽种,颇有神验,是以虽然靠近城墙,也无人敢伐。
薛一娘借着树冠的阴影遮挡,向城墙上射出了飞抓,“叮”的一声轻响,飞抓扣住了墙头,薛一娘试一试牢固与否,轻吐一口气,转过头来小声说道:“在手心缠上布条,缠紧一点儿免得松掉。呆会儿游哨过去了,你先上去,再拉我哥上去。”她留下断后。
顾三公子看看紧贴城墙的那根细索,怎么看怎么不能让人放心:“这个……够结实吧?”
薛一娘很想白他一眼:“拉你们两个人上去都够!”
顾三公子感觉到薛一娘有点儿不高兴,只好哆哆嗦嗦顺着细索往上爬。
顺利出得城来,方才听到身后隐约的喧哗之声,想必是薛家父子的失踪终于被发现。顾三公子压低了声音得意地笑了起来,薛一娘终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小心点,还没脱险呢!”顾三公子只好乖乖闭嘴。
伪齐主将刘淮万万未曾想到薛一娘一个闺阁女子竟然能将人救走。恼怒之余,下令在宿州全境加紧搜拿,南下的各条通道更是严加封锁。
顾清敏一行人,却没有南下,而是从那偏僻小寺取了马匹,绕道转向了宿州城北百余里之外的皇藏峪。
皇藏峪是昔年楚汉争霸之际,刘邦战败藏身之地,山崖陡峭,林木茂盛,路径崎岖。顾清敏想着薛家父子皆有重伤,不宜长途奔波,不如暂且隐身山林,待伤势痊愈后,想去何处,尽可自在。
薛将军多是皮肉之伤,只是失血过多,年纪又老,故而恢复缓慢,假以时日,并无大碍。倒是薛长恭的双腿,折断之后有意接得不太妥当,看似完好,实则骨节皆错,需要重新打断再行接骨。薛长恭眼也不眨地任由顾清敏下手,顾清敏也是干脆利落地手起腿断,给薛长恭重新接上腿骨,一边绑扎一边不无讥讽地说道:“薛兄看起来也是个明白人,想不到当初居然会自投罗网、自污声名。不过顾某想不明白的是,当日薛兄因为害怕刘淮屠城而不得不听从摆布,今日莫非就不怕了?”这一路上顾清敏一直紧绷着心弦,生恐自家三弟生出什么意外,现在人救出来了,难免要讽刺几句,舒缓一下心情。
薛长恭不以为意,只淡然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需要的是立威,故而刘淮敢于屠城。现在需要的却是安定人心,否则的话,赋税粮草,从何而来?刘淮若再敢屠城,第一个不放过他的,必是刘豫。再说了,我薛氏旧部,但有忠义之心者,这些日子里,多半已逃出城去,刘淮要屠,也由得他屠去。” 顾清敏被这话噎得一时无从回答。 薛长恭却又说道:“而且当日我胆敢自投罗网,也是有所凭恃。薛氏旧部虽然大半困于城中,一娘却远在普陀山,必定安然无恙。”顾清敏恍然明了,有薛一娘这颗暗棋在外,薛长恭才胆敢以自身为质来拖延时间,保全老父和满城军民的性命,等待救援。
易地而处,恐怕他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吧。薛氏世代为将,果然还是有几分门道的。这么一想,再看薛长恭,倒是顺眼多了。
顾清敏素来随身带得有上好伤药,这皇藏峪中也多有珍贵药材,连用七天药之后,薛家父子的伤势都大有好转。这七天里,顾清敏将皇藏峪方圆数十里走了个遍,居然让他找到了逃亡峪中的两百余名薛氏旧部,总算让他松了一口气,可以放心将薛家三人托付出去,自己带着顾三公子赶往淮南,与那四名护院会合——既然打着看望大哥与姐夫的幌子,总得掐着时间到淮南打个转儿,让大哥给家里寄封信告诉一声他们已经平安到达淮南,才好抽身出来。
顾大公子和姑爷见到顾清敏二人,惊喜之余又深觉不安,顾清敏也还罢了,顾三公子可是顾太太的心头肉,又从未出过远门,淮南时有战事,若真有点儿意外,顾太太那头可交代不了,只过了两天,便紧催着将他们赶出了淮南城。
顾三公子想要再回皇藏峪一趟,顾清敏皱眉,尚未开口反对,顾三公子已说道:“我们回程的时间,应该和来的时间差不多才对。”若是现在直接回临安,顾老爷和顾太太难免要猜疑,他们来的时候,都在路上千什么事情去了。
顾清敏无话可说。他已经上了贼船,想要中途跳下来,似已不太可能了。
皇藏峪中,临时的军营已初见规模,不过薛家父子伤势未愈,暂时还不想树旗招兵。薛一娘仍旧是一副闺阁淑女模样,每天只照顾父兄起居,薛氏旧部竟是无人知晓她的底细,营救薛氏父子的事情,全被她推到了两位世外高人的头上。顾家兄弟便蒙上头脸充当了这两个世外高人的角色。眼望着顾家兄弟在悬崖峭壁之上轻松出没,如履平地,薛氏旧部一个个张口结舌,哪里还会怀疑薛一娘的话。 顾清敏每天无所事事,只在山林中四处游荡,时不时弄几株草药回来。顾三公子则找了个照料薛氏父子伤势的理由,整天呆在薛一娘身边。 薛一娘每日里只是给父兄换药,外加缝纫洗衣做饭,冷眼看着顾三公子跟在一边,很有耐心地帮着她做这些琐事,诧异好笑之余又有些替他担心,这要让薛家那些将士看到,顾三公子哪里还保得住所谓“世外高人”的脸面?有了这层担心,薛一娘每每不着痕迹地将其他人都打发得远远的,免得自己也跟着丢脸——毕竟顾三公子是自己请来的帮手。 顾三公子注意到自己总是有机会与薛一娘单独相处,难免要胡思乱想,又不敢直接问出来。只是隔了面罩薛一娘都看得到他脸上的傻笑,无奈叹息之余,只好对顾三公子严加看管,彻底杜绝他与其他人接触的可能。
这情形让顾清敏心中郁闷,他的弟弟,不是这么送上门去让人欺负的好不好?好不容易逮住一个顾三公子不在的机会,他拐弯抹角地向薛一娘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薛一娘有些歉意,她在人前人后,向来扮惯了贤惠淑女,却不知为何,一见顾三公子,便忍不住想要欺负欺负。
十天时间,倏忽即过,顾清敏将乐不思蜀的顾三公子强行拎了回去,临走之前顾三公子反复向薛一娘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薛老太太。薛一娘弯腰福了一福,含笑说道:“大恩不言谢。二位公子还请千万保重,一路走好。”总算送走了。薛一娘不觉轻轻嘘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顾家兄弟的耳力都好得出奇。
顾清敏一走远便拧着顾三公子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现在想明白了吗?薛小娘子恨不得早一日摆脱你。”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成天傻乎乎乐颠颠地跟在小娘子的裙裾后面转,真是让人恨铁不成钢啊。
顾三公子却咧着嘴笑:“看来我让薛小娘子觉得紧张了啊。二哥你可不知道,以前薛小娘子就当我是墙头画一样,看过便算,哪里会上心?唔,要是能够再呆几天,说不定薛小娘子就会在我面前脸红了。
顾清敏知道自家三弟脸皮厚,可真没想到会厚到这等程度,简直让他无话以对,只得抽搐着脸孔将顾三公子一路拖出山去。
回到临安,顾太太心疼地将顾三公子仔细检查了一番,觉得小儿子这一趟远路走得真是又黑又瘦,拿定主意要好好补一补。顾清敏嚷着太太偏心,顾老爷深有同感,不过念在他这一次很有敬爱兄长的美德,也就没有说什么了。
顾清敏找了个空去薛老太太那里报了平安信,休息几天便回茅山去了。顾老爷因为户部事务繁忙而被召回任度支员外郎,顾三公子则被送到了顾家族叔推荐的一位宿儒严知节那里温习功课——朝野之间,已经在传闻,太学不日便要重开,各家各户,但凡有子弟想要入学者,这些日子,都开始提点着自家子弟读书备考了。
严知节住在草桥门附近,每隔两三日,顾三公子便要带着功课,穿过临安城前去请教。严知节年事已高,姜桂之性却弥老弥坚,门下弟子常常被训得面无人色,而因为有顾家族叔的特别嘱托,严老先生对顾三公子更是加倍严格。顾三公子虽经顾老爷多年严词厉色外加铁算盘的训练,但被严老先生这么整日板着脸一套套道理地念叨,也是痛苦万分,更不用说严老先生对他特别照顾,布置的功课往往是其他同窗的两倍。
好在薛老太太的住处就在草桥门内竹椅子巷中,顾三公子总会在来去严老先生家的途中,拐进去看一看薛老太太,陪老太太聊聊天。于是,顾三公子在老太太的唠叨之中,知道了薛家这几十年来的无数大事小事,尤其是有关薛一娘的点点滴滴。很显然薛一娘那等贴身擒拿、越墙渡房的本事,不是薛家这等将门教出来的,老太太也说不清楚教了薛一娘的那个绣娘是何等人物,而且,薛一娘的绣房是不许任何人进去的。所以,在薛老太太心目中,薛一娘只不过是学了一手好绣艺而已,估计薛家上下,知道真相的只有薛长恭和薛老太爷。
顾三公子不免暗自嘀咕,薛一娘这情形,怎么听起来和自己挺像的啊?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绣娘以教绣艺为借口,光明正大地在薛家一呆便是五年,薛家父子更是心照不宣地将薛一娘当成了扭转败局的暗子。教自己的那个游方道士,却总是鬼鬼崇崇地半夜摸来,要不是碰上二哥,打了一架,只怕到现在家中还无一人知道自己都偷愉学了些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同窗们混熟了,顾三公子方知有一位同窗的叔祖乃枢密院副使,故而时常会洋洋得意地向大家炫耀他在家中听来的军机之事。顾三公子借着顾大公子和姑爷都在淮南任职的由头,常引着他说起淮扬战事。那同窗当仁不让,特意为他仔细打听了来。因为金军在大散关被吴氏兄弟所败,在鄂州又被岳飞所败,不得不与伪齐转攻淮扬。淮北各州,今日归宋,明日归齐,后日又归金,反复争夺,战况极其激烈。在这位仁兄眉飞色舞的讲述中,顾三公子捕捉到了宿州薛氏父子的名字。薛将军日前在皇藏峪树旗招兵,已经一连打退了伪齐宿州镇抚使的三次进攻,杀敌上千,枢密院中已有官员提出是否可以为薛氏洗清叛逆罪名,以激励失陷于北虏之中的其他将士。但是也有官员以为,薛氏有守土之责,却失陷宿州,按律当死,更不可饶恕的是后来又有降敌之名,如果赦免薛氏的话,其他死守不降的将士,未免寒心。
这番争论,在薛氏父子设计生擒伪齐宿州守将刘淮之时,开始偏向主张赦免的一方;而在薛长恭亲赴临安献俘并表白冤情与忠诚之意时,整个枢密院的风向,都倒了过来。
一听说薛长恭到了临安,顾三公子立时觉得心头狂跳,勉强挨到严老先生讲完书、打发他们回家,即刻飞奔向竹椅子巷。
薛老太太满面红光,笑着说道:“三郎来得正巧,我家大郎今日差人送来书信,薛家洗冤有望了,真是菩萨保佑!”顾三公子原以为薛一娘必定也一道来了临安,毕竟薛老太太独自在此,薛家不一定放心。及至听说薛长恭只是差人送信过来,不免大失所望,只是见薛老太太高兴,便也陪着笑道:“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
薛老太太又道:“一娘这妮子,刚到这儿便出去买丝线了,说是打算将那幅吕祖像尽快绣出来,好答谢三郎和二郎。三郎且坐一坐,待一娘回来,让她替我家老爷和大郎好好儿谢一谢三郎。”
顾三公子满腔的欢喜瞬间涌上来,想要谦让几句,又恐薛老太太真个不让薛一娘出来道谢;若是不谦让吧,似乎也不太对,薛一娘知道后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挟恩求报?左思右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薛老太太对他印象甚好,见他讷讷无言,便以为这小郎君真个实诚,反倒劝顾三公子不要客气。
听薛老太太这口气,薛氏洗冤一事似乎已有绝对把握。顾三公子忽地想到,那位同窗曾说过,最早主张为薛氏洗冤的,是深得圣心也深得枢密使大人信重的兵房主事朱逢春,朱家世代将门,朱逢春会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出头为薛氏说话,也不足为怪。顾三公子这么想着,心头却不可自抑地生出极其古怪的想法:朱逢春出这个头,是因为薛一娘的缘故,而不是为了薛氏。
他知道自己毫无依据,但是这样突如其来、毫无依据的臆想与猜测,于他而言,已经不止一次正中事实。
晚上回去,顾三公子从书箱里拿出那一幅本该送给顾太太做寿的白衣观音,如往常一般轻轻地摩挲,望着窗外月色出神。此时此刻,竹椅子巷中,薛一娘在这同一轮明月之下,究竟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她有否想到自己?有否想念自己?那看似永远冷清疏淡的面孔之后,究竟藏着何等心思?
反复思忖,只觉心中如饥似渴,无以安抚,辗转良久,终究忍不住爬了起来,在房中一趟一趟地练拳,极力让那舒缓的招式与缓慢流淌的内息,抑制自己想要奔向薛一娘的冲动和欲望。这是人烟稠密、藏龙卧虎的临安,不是天高任鸟飞的淮北,他不能那般任性地翻越城墙、穿过大半个临安城,要顾忌到自己身后顾家的名誉和声望,也要顾忌到薛一娘的闺誉——薛一娘决不会乐意看到她闺阁淑女的面纱被他不小心揭开,从此不能安然隐藏在人群之中。
然而理虽如此,顾三公子却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能够勉强人睡。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顾三公子借口功课上有个难题要向严老先生请教,匆匆出门,到得竹椅子巷时,方才放慢脚步,拿出从容模样来,踱到薛家门前,薛老太太满心欢喜地将他迎进去,又叫薛一娘下来拜谢。
顾三公子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一本正经地与薛一娘见过礼,问了薛将军与薛家大郎好,趁着薛老太太到厨下去吩咐茶点时,又问起薛家与朱逢春的关系是否很好。
薛一娘有些诧异,她没想到顾三公子连这个都打听到了,更没想到他敢于理直气壮地问出口——无论如何,顾三公子与薛家并无实实在在的瓜葛,不应这般涉入薛家的隐秘之事。薛一娘没有立刻回答,让顾三公子不觉提起了心。朱逢春虽然已有妻小,保不定他还有什么兄弟好友之类的啊……
面前这个人,仍是端着满脸恳切的笑容,不过那笑容似乎已经有点儿挂不住了,薛一娘忽然觉得心情大好,眼角轻轻一挑,嘴角也露出一点儿微笑,若不经意地说道:“朱家与我师门有点渊源。”
顾三公子“哦”了一声,意外的惊喜让他晕晕乎乎有如踩在云雾之上。薛一娘居然没有怪他多管闲事,而是解释了朱逢春出手帮忙的原因.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总也算得上他与薛家关系更进一步的证明不是?
惊喜之余,顾三公子立时得寸进尺:“那个,活捉刘淮,令师门想必也……”一语未完,察觉到薛一娘神色不愉,赶紧补充道,“这个,我不过是觉得好奇。薛将军与薛兄虽说善于野战,可是听说刘淮那人属乌龟的,从来不出宿州城,走到哪儿都用重兵自卫,这不是让薛将军和薛兄英雄无用武之地么?”
薛一娘默然一会,才轻声说道:“家师日前从南粤回来,的确给了我不少人手。她老人家有点儿……护短……”说到这儿不觉抿嘴微笑。
顾三公子也跟着傻笑。护短好,自家徒弟被欺负了,就该欺负回去才是。话说他怎么没碰上这么护短的师父呢?教他的那个道士,每次考考他的进度便撒手不管了,护短全是二哥的事情。
说话间薛老太太回来了,薛一娘不再说什么,福了一福,飘然离开。
这一回,大喜过望的顾三公子与薛老太太聊得更是投机,薛老太太留饭时,顺水推舟,在薛家一直呆到午饭后,直至小七忍无可忍,直接提醒说三少爷不是还有功课吗,这才逼得顾三公子万分不舍地告辞离开。
薛一娘既然回来,小七以为三少爷一定会找借口日日到薛家拜访,却不料顾三公子忽然醒悟过来一般顾虑到薛家如今有位小娘子,自己一个年轻男子,总是上门去打扰,邻里多半会有闲言碎语,居然很克制地减少了拜访的次数和时间。
第三次拜访时,薛氏祖孙正准备搬家。薛长恭生擒刘淮、千里献俘,朝野上下对薛氏的观感大好,加之朱逢春从中斡旋,薛氏终于成功洗冤,薛长恭又上奏道,祖母病重,叹。这种武将出征,家眷为质的情况,历朝历代屡见不鲜。
而让顾三公子烦恼的是,嘉会门离草桥门很有点儿远。薛家搬走之后,顾三公子想了许久,终究找出了一个新的借口:顾清敏与薛长恭曾有一面之缘,意气相投,薛家遭难时,薛氏祖孙隐藏身份躲到了甘泉里,托庇于顾清敏,顾清敏不在时便由他私下照料。现在薛家已经清白,他需要替顾清敏去看望一下薛长恭的家人,以表亲善之意。
顾清敏行踪不定,交游广阔,顾老爷和顾太太从不知他都认识一些什么人,每次回家,他也只与顾三公子最为亲近,是以顾家上下,都将顾三公子的话当了真。而因为顾老爷对薛家的忠勇大大感慨赞叹了一番,顾太太还特意为顾三公子准备了恭贺薛家洗清罪名、乔迁新居的四色礼物,派了个体面的管家一道去拜访。
原本欢欢喜喜的顾三公子,肩膀立时垮了下来。小七在后面幸灾乐祸,有管家寸步不离地跟着,看三少爷还怎么跟薛小娘子讲体己话!
薛长恭上朝去了,家中只有薛老太太和薛一娘,接了礼物,郑重道谢,薛一娘又将绣好的吕祖像取出来作为回礼。管家回来之后,将薛小娘子的娴雅贞静大大夸奖了一番——这管家从前并不识得薛一娘,此番听得薛家与二少爷有交情,故而特意留心了一下,有心人眼中,自然可以看到很多东西。
顾太太听了管家的禀报,心中便动了念,及至看到那幅手工精致而又气象飘逸的吕祖像,心中那个本来还有些模糊的念头便清晰了不少。而当下朝回来的顾老爷,兴致勃勃地说起薛长恭居然是故人之子时,更是拿定了主意。
原来,薛将军便是当年救了顾老爷、又点拨他掷铁算盘之术的那个禁军军官!薛氏镇守宿州,向来都有质子在京,薛长恭的父亲正是这一代的质子,枢密院不想养个白吃饭的,将他丢进禁军做了教头,时不时还要跑腿公干,于是就在某次跑腿的路上救了顾老爷。薛将军未留姓名,不过薛长恭与他父亲相貌酷似,又正是当年救人时的年纪,是以一照面顾老爷便认出来了,叙了旧事,都对得上号,这可真是缘分哪!
顾太太想了又想,当下便想寻个机会去瞧一瞧那薛家的小娘子。
两天后正逢薛老太太寿辰,顾太太带了顾三公子亲自上门去祝寿。顾太太进了内厅,一眼望见款款迎来的薛一娘,便觉欢喜,薛小娘子可不正是娴雅贞静,更兼相貌标致。
薛老太太年老多病,一应家务都由薛一娘主持。薛家在临安的亲友故旧虽然不多,抱着各种心思前来祝寿的新知却也不少。顾太太冷眼看着,薛一娘指挥仆妇,迎来送往,井井有条。顾太太心下大是满意,寿筵过后,有意留在后面,拉着薛一娘的手,笑道自己一见一娘便喜欢,后日顾家宴客,请了几户女眷到西湖游玩,还请薛老太太和一娘务必赏光。薛老太太自是满口谦谢地答应下来。
送完客人,薛老太太便向薛一娘说道:“这顾太太看起来是个明理的慈善人,听说顾家家风也不错。”薛老太太的言外之意,薛一娘哪有听不明白的?她避而不答,只轻描淡写地说道:“说起来,大哥也该续弦了。看这情形,官家是要将大哥留在临安任职,将来的嫂子说不定也得在临安城中寻。后日倒可以预先替大哥留心一下。”
薛长恭的婚事,关系着薛家香火与前途,薛老太太的心思果然被扭转了过去,不过顾太太对薛一娘的格外青睐,仍是让薛老太太挂在了心上,心想一娘害羞不肯多说顾家的事情,今晚还是和大郎商量一下吧,顾家三郎挺不错的,顾太太又明摆着有这么个心思,再加上顾老爷的渊源,这门亲事若是能成,还真是一娘的好归宿。
肆
且说顾太太回去之后,与陪房的嬷嬷说起薛一娘,眉开眼笑,嬷嬷也会凑趣,在一边说道,薛家对太太这么热情,薛一娘又特意送了一幅亲手绣的吕祖像作为回礼——谁不知道二少爷拜在茅山门下,这吕祖像,其实正是送给二少爷的吧?看起来薛家和薛一娘对二少爷都很有好感,这门亲事若是成了,当真是天赐良缘啊!
顾太太被嬷嬷这番话说得更是心花怒放,这一夜不免与嬷嬷聊了许久,从找谁提亲,到纳吉婚娶该怎么办,越说越是兴奋,直至嬷嬷撑不住,瞌睡得头直点时,顾太太才意犹未尽地打发她下去睡了,兀自在榻上辗转了许久。想到后来,又让顾太太发现一个问题:顾清敏自幼便性情执拗古怪,如今身份又特别,他的亲事,父母大约只能作一半的主,若是不称他的意了,还不知翻出什么愁人的花样来。
挨到天亮,顾太太一经想好主意,早饭后便召来顾三公子执笔,由顾太太口述,给顾清敏写了一封家书,信中自然要提及薛家的事情,顺带将薛一娘夸了一夸。听到此处,顾三公子执笔的手不免颤了一下。顾太太偏生又想起什么来似的问他:“三郎啊,你也是见过薛家一娘的,你觉得……”
顾太太还没说完,顾三公子已睁大眼回答道:“啊?我没注意来着。”打死他也不肯在顾太太面前老实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至于为什么,顾三公子还没想清楚。他只是觉得害怕,似乎若是这般承认了自己对薛一娘的心思,便是将自己陷入了最柔软最脆弱的境地,任人宰割。
顾太太的这封信写了很长,有关薛家和薛一娘的那一部分,被淹没在琐碎的家长里短之中,是以顾清敏读信时完全没有发现顾太太的重点,但还是很有耐心在回信中一一答复。至于薛家,顾清敏不知道老三是怎么跟顾太太掰的,便顺着顾太太的口气,含糊其辞地写了几句薛长恭忠勇可敬、薛一娘孝顺可嘉、薛老太太和蔼可亲之类的话。
比起信来,顾清敏更关心的是随信送过来的那幅吕祖像。
他那位熟知各门各派武功招式心法路数的师叔祖,将绣像仔细观摩了之后,很肯定地对他说,这绣像必是一气呵成,针脚与气韵均是细密连贯、毫无折转接合之处;而绣像人不但手力出众,眼力也奇准,所以色彩变幻,自然流畅,几有天衣无缝之象。
顾清敏大是震惊,这样一幅精致的绣像,哪怕是经年老手,没个十天半月,料来是拿不出来的,薛一娘的手段还真是……只不知究竟是哪家弟子,没等到下文,赶着问了一句:“师叔祖可看出来是哪家弟子的手笔了?”那位师叔祖的脸沉了下来,太古怪了,这样的眼力和手力,却拿来刺绣——不会这么凑巧吧?师叔祖的神情变得郑重,正色说道:“我料着多半是锦娘子的弟子,锦娘子以教授绣艺为业,常年在高门大户中行走,与各门各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这么些年来,犯在她手上的人还没能讨得了好去,有几个做得出格的小门派更是被她全灭了的,我说你怎么惹上这样一个人物?以后远着点儿!”
锦娘子其人,顾清敏也略有耳闻,各路人马忌惮锦娘子,倒不仅仅因为她的本事诡秘莫测,也因为锦娘子与不少官宦人家关系密切,真惹了她,除了暗里的手段,还有诸多明里的手段。顾清敏原本就猜测疑薛一娘与她的关系,现在看来,多半可以断定了。 顾清敏再一次想到石头身后那个祸害渊薮。可惜师叔祖“远着点儿”这话已经说晚了。不过好在招惹薛一娘的不是自己。想想自家三弟现在的麻烦和将来的头疼,顾清敏不免有些儿幸灾乐祸。
再说顾太太拿到回信后,首先找的便是顾清敏评价薛家的这一段,读完之后觉得这桩亲事可算圆满了,顾清敏什么时候会注意到她在信中提到的哪家女儿如何如何了?更不用说在回信中特意提及了。
顾太太只觉自己已想得样样周到。这世代将门,嫁女儿过去虽然不妥当,娶新妇过来却再好不过,家里父兄长年在外征战,都是妇道人家支撑门面,养出来的女儿,大都是贤惠肯吃苦、能持家能生养的,口碑甚好。
晚上顾太太向顾老爷说起请媒提亲的事,顾老爷听顾太太说得头头是道,加之他也见过薛长恭的,觉得有子如此,薛家的家风料来是好的,以薛长恭的品貌,薛家姑娘应该也不会委屈了自家儿子,当下欣然应允,为表郑重,亲自写了顾清敏的庚帖,明日休沐,正好可以请媒提亲。 话说顾老爷找朱砂写庚帖,早就惊动了顾三公子,小七打听了之后,赶紧溜回来报信:老爷和太太明日要请媒向薛家提亲了。本来么,以小七的耳目灵通,不至于打听不出提亲的是二少爷,不是三少爷,只是先人为主,总以为薛小娘子是三少爷的,哪里会想到二少爷身上?
顾三公子这一夜自然是没有睡好。一时喜一时忧,最后连他自己都弄不清心中是何等滋味,究竟是希望薛一娘答应还是拒绝。他已经朝着薛一娘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迈出去,现在有人替他做了决定,心中恍惚有如释重负的认命之感。
次日早饭后,顾老爷要去请媒了,家中人大多已知道,都来向顾老爷道喜,大少奶奶和姑奶奶都是见过薛一娘的,觉得这姑娘虽然有些冷清严肃,不过也算难得了,最重要还是顾太太和顾清敏都看得上,两人围在顾太太身边,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顾太太满心欢喜。顾三公子神思恍惚地跟在一旁,完全没听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倒是小七越听越不对劲,及至听到大少奶奶明明白白地说到二少爷娶亲后三少爷也该好生打算时,总算知道他和三少爷都错了,立时脸色煞白,拼命拉扯顾三公子的衣袖,无奈顾三公子神游天外,小七急得在他手臂上使劲一掐,顾三公子猝不及防,“哎呀”一声,略略回过神来,小七赶紧踮起脚附在他耳边说道:“三少爷不好了,老爷和太太是要为二少爷求娶薛家小娘子!”
顾三公子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小七在说什么,这一明白过来,脸色便是大变。是了,他怎么就没注意到,顾老爷要去提亲,却没有人来向他道喜!转眼看见顾老爷正笑容满面地向外走,顾三公子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急忙扑过去扯住顾老爷的袍袖,顾老爷诧异地转过身来,顾三公子满头是汗,脸上通红,却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顾老爷难免怒从心起,一脚便踢了过去,一边呵斥“胡闹”。顾太太慌忙赶过来,那边小七早已将顾三公子扶了起来。
大少奶奶见情势不对,示意众人都退下,自己则最后一个退了出去,又将房门轻轻关上。走不多远,便听见里面顾老爷怒喝一声:“孽障!”随即便是“哐”的一声响,似有重物翻倒,接著又是一阵瓷器碎裂之声。 好半晌,房门打开,顾老爷铁青着脸吩咐道,记清楚,他是去给三少爷提亲.不是二少爷,谁要敢说漏嘴,一律杖责五十,再卖为贱奴。待到顾老爷走后,顾太太赶紧将鼻青脸肿的顾三公子从地上拉起来,一边替他洗脸擦药,一边抱怨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和姆妈透个气儿,想想刚才,顾老爷的铁算盘掷了个空,恼怒之下捞起算盘便往小儿子头上身上狠狠敲打,这小子只低着头不躲不闪,要不是自己拼命拦住,还不知会打成个什么样儿,这么想着,顾太太都觉得心尖儿直打颤,抱住顾三公子便流下泪来:“你这个孽障,怎么就不知道早点儿和姆妈说一声!”
顾三公子浑浑噩噩地坐在那儿,心绪纷乱,仿佛期待着那不可知的命运到来,又害怕着那隐约已经预知的命运到来。
顾家与薛家结亲,略知情者都不觉得意外,薛家与顾家甚有渊源,这门亲事,也算是再结善缘。不过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顾家娶亲的是三少爷而不是二少爷。说起来,二少爷是茅山门下护教弟子,与薛小娘子这将门之女,应该更般配不是?更何况长幼有序,这个中奥妙,就很值得推敲了。当然大家都识趣地不会在顾薛两家面前提起这个疑问。
顾清敏在家信中知道婚讯后,长嘘了一口气,总算是大功告成、麻烦了结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八日,正是小阳春时节,风和日暖,宜游赏宜嫁娶,顾家又亲友众多,是以婚礼很是热闹,宾客如云,满院衣香鬓影,笑语喧喧。
时人风俗,娶妇嫁女,先讲聘礼嫁妆几何,再看新人面貌风度才气,门阀出身倒不是最要紧的。顾家家资丰厚,薛家虽然将家产尽数丢在了宿州,不过这战乱时节,国家倚重武将,给薛家的赏赐也丰厚得很。薛长恭倒也大方,将其中大半拿了出来嫁妹,是以迎亲时的排场,让路人颇为羡慕。
这一日J顽三公子固然是人逢喜事精神振奋,分外风度翩翩。拜堂之际,盖头一挑,喜堂内一片惊呼,薛一娘平日里总是素衣净妆,清冷疏淡,宛然是只可远观不可亲近的雪景寒林,今日精心妆扮起来,眼波流转,竟别有一番暖香盈怀的气象。顾三公子呆了一呆,举着秤杆的手不知不觉便停在了空中,满堂人都哄笑起来,几个厮混得熟透的同窗,更是起哄道今晚一定要将顾三灌倒。
这一片哄闹之中,某个顾氏族亲小儿的感叹几乎细不可闻:“二婶婶真好看!”这个明显没弄清状况、只听了一点儿顾二少爷要娶亲之类风言风语的小儿,立刻被他母亲捂住了嘴,低声喝斥不许乱说话。 顾三公子心中有鬼,旁人听来,只是小儿胡言乱语,一笑了之,在他耳中,立时轰然一响,偏偏薛一娘似是察觉到他心绪忽乱一般,抬起眼来看了一看,顾三公子心中猛然一跳,只觉得自己恐怕脸色都变了。
薛一娘却又垂下了眼帘,嘴角轻轻一弯,似在微笑。
顾三公子暗自长嘘了一口气。幸好他常常在薛一娘面前举止失措,这一回薛一娘多半也会以为他是喜极而忘形。顾三公子这一放松,忽地感到两道针一般锋利冰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头一凛,慢慢放下秤杆,眼角余光顺了那道目光来处瞄去,那个方向,却是薛家亲眷的座位,除了薛老太太和薛长恭之外,便是侍立在他们身后的薛家仆妇,顾三公子可以肯定那个人就在其中,只不知道是谁。
不过,这样大喜日子,满堂欢笑之中,顾三公子很快放下了心头这点儿忧虑不安。
撒帐合髻之后,喜娘奉上交杯酒。顾三公子举杯之际,又一次感觉到了那冰冷刺肤的目光,这一回他总算看清,原来是一个中年妇人,紧跟在薛老太太身边,看上去似是有身份的养娘,却又眼生得很,他以前在薛家出入多次,竟一次也没有见过,只不知为何对他有着如此恶意? 顾三公子本能地生出了不太妙的预感,暗暗提高了警惕。 出乎他意料的是,花烛之夜,一切顺利——除了薛一娘似乎有些沉默疏远。如今他们已成夫妻,反而不似从前那般亲近默契。顾三公子怅然若失,他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心中那个缥缈隐约的身影?
薛一娘入门之后,很少走出她与顾三公子所住的小院,顾家上下虽然觉得这位三少奶奶沉默寡言、不好亲近,不过总是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又兼气度娴雅,送给顾家老小的绣品更是雅致精巧得让顾家亲友啧啧赞叹,便是顾家仆妇,也觉得大有面子,何况顾太太?是以顾家上下,对这位三少奶奶,无不交口称赞。
于是顾三公子的郁闷无处可诉。他怎么对人讲,自己的新妇似乎对他不冷不热、全不似成亲前那般模样?
现在他已知道,那名对他颇有恶意的养娘,名唤萧娘子,是薛一娘的陪房。薛一娘一共带来两名养娘、四个小丫环、两个未留头的使唤小厮,外加两房住在临安城中、专门替她打点嫁妆铺子的家仆。萧娘子主内,另一名养娘秦娘子主外。顾三公子暗自嘀咕,萧娘子那一脸刻薄相,真辜负了这个大有诗意的姓氏,换成夜枭之枭,只怕贴切得多。
至于秦娘子,生得慈眉善目,向来未语先笑,口角玲珑,能言善道,不过十来天工夫,便已与顾家仆妇称姐道妹,凡有她在之处,必定格外热闹。顾三公子也觉得这秦娘子比那萧娘子好打交道多了——直至从薛家住了对月回来。
新婚既过,薛一娘开始打点绣房。已近年底,不论是亲友之间赠送年礼,还是顾老爷要进奉的贡品,顾家都得开始准备。薛一娘既有善绣之名,这其中自是少不了她的绣品。故而薛一娘对顾太太提起绣房之事时,顾太太立时便吩咐管家去办。
因为薛一娘说她刺绣之地务必清净,这绣房便放在了后园一座单独的小楼上,萧娘子昼夜住在楼上看管,秦娘子领着四个小丫环轮流守在楼下,挑选丝线,理丝分色,同时留心着楼上的薛一娘有何吩咐,两个小厮则受命去采买一应用具。
薛一娘既说要清净,顾太太自是严禁家中任何人去打扰她。顾三公子原以为这“任何人”不包括自己在内,待到他被秦娘子恭敬和蔼地拦在楼下时,才知道薛一娘并没有对他另眼相看。若是换了萧娘子那张冷脸,说不定他还可以板起面孔来硬闯上去,但是秦娘子一味赔着笑,好言好语地请他不要为难自己这些仆妇。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顾三公子更加郁闷了。 薛一娘正在绣的是一尊送子观音。自太子夭折后,宫中一直无子女出生,朝野上下,深为忧虑。这新年贡品之中,倒有不少是各色送子吉物,顾老爷自是不能例外。薛一娘为此郑重其事地对顾太太说她要斋戒焚香,以示虔诚。这样一来,不但白天,便是夜里,也住在了楼上。顾太太一个劲儿地夸新妇孝顺,知道为长辈分忧。 这样一来,日子难过的是顾三公子。 憋到第三天,顾三公子终究忍不住了。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静,顾三公子轻手轻脚地向绣楼摸去。他没敢换上夜行衣,以免惊动薛一娘时还来不得及开口说话便会被当成贼人挨上一针,那就太冤枉了。
冬夜的寒冷月色下,后园中两名巡夜的仆妇提着灯笼慢慢转悠,灯光闪烁不定,偶尔有说话声传来,衬得这后园更是漆黑寂静。
顾三公子待到巡夜人走过,方才靠近小楼,抱着楼柱向楼上爬去——他也没敢提气纵身,以免衣袂破空之声提前惊动薛一娘,不如这个爬楼的笨办法,比较安静可靠。
越过栏杆,翻身落在前廊上,手还没碰到薛一娘的房门,隔壁房门忽地打开,萧娘子一言不发地蹿了出来,双手五指如钩,劈面抓下。顾三公子急退数步,萧娘子却如影随形,双手指钩轮转,招招不离他面孔,眼看已被逼到前廊尽头,顾三公子急忙扣住楼柱,翻身自栏杆外绕着楼柱转到了萧娘子身后,飞扑向薛一娘的房门。他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以免惊动其他人,但是拍一拍自家娘子的房门,应该没问题吧?
萧娘子右脚在栏杆上一踢,借力纵了回来,抢在顾三公子前面拦住了房门,顾三公子心头火起,干脆不理会萧娘子的指钩,就不信对方敢真个伤了他,不避不闪径直伸手去拍门,却听“嘶啦”一声,萧娘子扯破了他肩上衣襟,连带肩上都被划出了几道血痕。若不是他见势不对,到底还是本能地向后退去,只怕这一抓就不只是留几道血痕了。
萧娘子又已扑了过来。看似泼妇打架一般的招式,急风骤雨,逼得顾三公子立足不稳,一时间无法靠近房门。顾三公子忽有所悟:“一娘不在房中?”萧娘子似是有些吃惊,手下略略一缓。 顾三公子觉得自己一言中的,大是恼怒:“一娘去哪里了?”还有更可怕的猜测没有说出来。成亲之后,薛一娘总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地,最近索性对自己避而不见,现在又夜半出走……
萧娘子冷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质疑,只忽地飞踹一脚,顾三公子一直提防着她的指钩,蓦地一脚飞来,被踢个正着,撞在栏杆上,方才止住后退之势,只觉胸中一团酸热之气,直冲脏腑,萧娘子这般拦着自己,原本就是为了不让他发现这个秘密!一念之下,顾三公子冲口而出:“既不喜见我,为何又要许婚?”
萧娘子住了手,冷冷看着他:“原来三少爷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不喜见你?”顾三公子喘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既不喜见我,为何又要许婚?” 萧娘子却只道:“若早知道三少爷是何等人物,我家小娘子又怎会许婚?” 顾三公子脑中轰然一响:原来薛一娘已经知道求亲时的差错了!这样的丢脸事,他不想和萧娘子多说,只向房内轻声叫道:“一娘,你开开门,我有话和你说。” 萧娘子皱皱眉:“三少爷还请回去,有话明日再说。”顾三公子冷笑道:“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叫醒全家人来看看,你家小娘子在不在楼中?”
以薛一娘的做派来看,她是不想在世人面前标新立异的。他就不信这个威胁还不够将薛一娘惊动出来。
果然,门内薛一娘淡淡答道:“我自然是在楼中的,只不知三少爷此时站在楼上,又如何向全家交代?”顾三公子无语以对。 薛一娘又道:“萧娘子让他进来吧,有些话早日说清楚也好。”萧娘子这才悻悻然让开路。
伍
薛一娘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而坐,顾三公子过了片刻,才适应了房中的黝暗光线,大致可以看清薛一娘的面容。不过短短三日,竟似已经年累月,顾三公子呆呆地出神,直至薛一娘嘴角露出嘲讽似的微笑,这才恍然惊醒,深知今夜是关键时刻,一个不好,薛一娘便会将自己再赶出去。
定一定神,顾三公子开始低声下气地向薛一娘解释,他一直以为爹娘是替他向薛家求亲,所以没有及早站出来澄清,不过好在正式提亲前发现弄错了,及时更正过来,不算给顾薛两家丢脸吧?当然,打着二哥的旗号与薛家来往,以至于让别人误会,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但是他的一片诚心,绝无虚假。
薛一娘似笑非笑地听着他急切地辩解,直至顾三公子发觉不对劲,自己讷讷地停下来,方才轻声说道:“三少爷,其实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与我成亲吧?”轻轻一句话,却说得顾三公子如中雷霆,嘴张了张,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心里明白,薛一娘说的是真话,心虚之下,好一会儿才勉强答道:“我……一娘……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他有点儿委屈。单纯献殷勤也就罢了,跑到宿州去,可是冒着性命之险的。薛一娘轻轻叹了一声:“是啊,所以我现在还在这儿。”没有情,总还有恩吧。
顾三公子喉头一哽:“一娘,我不是在挟恩图报,再说了,当年岳父大人对父亲还有救命之恩。我做这些事情,只是因为……因为你……”
薛一娘点点头:“唔,这个我相信。每一次,你都很认真,恨不能将性命都捧出来,亏得那些小娘子,都是真正的闺阁女儿,没有什么生死大事要你去冒险,若不然,你能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还真是运气。不过,话虽如此,三少爷你最初迷上的那家女儿,费尽心思求了顾太太去提亲的那家女儿,才是你真正所爱吧?若不是合八字时算命先生都说大不利于尊长,只怕这会儿你们两人正是神仙眷属。从那以后,三少爷你再怎么追逐哪家女儿,也没有动过提亲的念头了,我说得不错吧?”
薛一娘连这些事情都打听了出来,顾三公子脸色惨白,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一直要沉到那无底的深渊之中去,嘴唇翕动,欲要为自己辩解,却又无从辩起,只因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心中纷乱的思绪,找不到那真正的理由。
薛一娘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顾三公子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只觉得若再不说点什么,下一刻自己便要跌入深渊、永世不得出头,惶急之下,匆匆说道:“那些算命先生,都是我拿钱买了让他们这样说的!”
薛一娘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悟:“哦,原来如此。听说你丢了这门亲事之后,不到一个月便看上了另一家女儿。现在想来,这两件事情,次序应该颠倒过来才是。难怪此后无论你为了哪一家女儿神魂颠倒,都不提求亲之事,原来是想着下一刻也许便会遇上你更喜欢的那一个,可千万不能将自己绑定在面前这一个身上。”
薛一娘的话,再一次说中真相。顾三公子僵在那儿,他想说不是这么一回事,但他又何尝不是总在想,也许梦中那个身影,正在下一个拐角等着自己;也许另一个女子,比眼前这一个更贴近那个缥缈迷蒙的身影?
薛一娘凝视着眼前的人。其实她早已有了隐约的预感:表现得这样殷勤热诚,却从不打探她是否定亲,更绝口不提请媒一事。便是薛家洗冤之后,顾三公子找尽种种理由出入薛家,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求亲之事。自己是太自信太大意了,还是被顾三公子为薛家所做的一切蒙蔽了?
若不是喜堂上那小儿的无心一语恰恰被她听见,若不是萧娘子和秦娘子第一眼就不喜欢顾三公子,但凡有一丝不对也要揪出来看个仔细,只怕她永远也想不起来要去翻查这一切。凭谁见了顾三公子的那番诚意,见了他在她面前的笨拙与紧张,都不会想到这个中还另有玄妙吧。
薛一娘叹息一声,站起身来,顾三公子急了,扑过去想要抱住她,却被她顺了来势刁住手腕向外一引,顾三公子滑出数步方才止住身形,不敢再轻举妄动,只紧盯着薛一娘说道:“一娘,我对你是不一样的。认识你至今,已有一年了,你看我何曾再正眼瞧过别家女儿?”
薛一娘默然一会儿才答道:“是吗?我累了,三少爷请便吧。”
顾三公子眼睁睁地看着薛一娘放下床帐,泰然自若地躺了下去,由得他独自站在黑暗之中,不再理会。
顾三公子觉得这个冬夜突然间冷得出奇,仿佛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之中的孩童,远望那山岭上一点温暖的火光,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走近。
呆立半晌,顾三公子一咬牙,快步走了出去。
不管薛一娘怎么想怎么说,现在她总是自己的娘子,来日方长,他就不信找不到办法来扳回局面。
半个月后,薛一娘终于绣好送子观音像,在顾太太生出疑心之前,搬回了她与顾三公子的小院。不过薛一娘当天晚饭时便一脸贤惠地对顾太太说,她入门以来,多蒙太太照顾,感佩于心,打算为顾太太绣一幅流云百蝠的帔子,赶在过年时穿戴,以表孝心。顾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将那座小楼指定给了薛一娘,叮嘱她千万不要太辛苦了,哪里还注意得到儿子的郁闷? 时近年关,顾三公子的功课暂时停了下来,各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一帮同窗也少有来往,顾三公子整天呆在家中,却瞧不见薛一娘的人影。而到了晚上,萧娘子和秦娘子一唱一和,说是说不过的,真要动起手来,不用薛一娘出手,仅仅一个萧娘子便整得他狼狈逃窜——至此顾三公子才想起来,这萧娘子与秦娘子,想必便是薛一娘的师父送给她的得力手下,无怪乎这般难惹。
这么一来,顾三公子被挤对得只能和衣而卧,半点也不敢碰嘴角总是隐带讥笑的薛一娘,只能在心中暗自念叨:不要紧不要紧,来日方长,无论如何,薛一娘总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娘子。
顾三公子这么忍气吞声地过了一个新年,眼看着萧娘子和秦娘子见他连日来委曲求全、作小伏低,已隐约起了怜悯之意,口头虽不肯饶过,下手却已略缓,出脚也轻了一些,心中暗喜,想着今晚一定可以越过这两尊门神,涎着脸与薛一娘亲近一下。
到了晚间,顾三公子特意将薛一娘从前绣的白衣观音翻了出来,有意无意地在薛一娘面前细细观览。这可是他借口为顾太太祝寿而求来的,现在却还在自己手中,薛一娘应该会觉得奇怪吧?
薛一娘冷眼看着顾三公子支着耳朵、时刻准备着听她发问好接过话头的模样,不觉暗自叹了一声,一颗心没来由地软了下来。这个笨蛋,让人生气的同时,却又觉得可笑可怜。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薛一娘心气渐平,慢慢也想明白,顾三公子待她,的确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女子。只不过.每次这么想的时候,都会在同一个问题上纠结不休:顾三公子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请媒提亲,若不是逼到无路可退,只怕他还会这样似近实远地纠缠追逐下去。
薛一娘心思摇动,忽喜忽怒,面上神情变幻不定,令得顾三公子心中忐忑,左等右等,不见薛一娘搭话,于是咳了一声,打算再一次厚着脸皮搭个讪。
但是顾三公子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外间守夜的萧娘子低声呵斥:“是谁?滚出来!”随即听到两名值夜的小丫环的惊呼声,来人嘿嘿笑道:“多年不见,萧娘子何必一上来便喊打喊杀?多伤和气!”
顾三公子心中哀号一声:坏了,陈道士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萧娘子显然知道陈道士的身份,只冷哼了一声,却未阻止他光明正大地自房门进来。顾三公子与薛一娘迎了出去。陈道士笑嘻嘻地道:“三郎啊,这些日子可被锦娘子的弟子门人欺负惨了吧?好在贫道及时赶到,这就来替你撑腰,管保她锦娘子再神气不了!”
他的弟子,可不能任凭那锦娘子欺负,要教训也只能由他动手。
萧娘子面色微变。这些日子她们与顾三公子频频交手,虽然觉得顾三公子惯能挨打,闪躲起来也灵活得很,但是大多时候顾三公子只是招架、很少还手,竟是未曾看出他的师承来历,还当是顾清敏找人教的,却未料到……这可麻烦了,居然将陈道士招惹了出来……
陈道士毫不客气地在上位坐下,顾三公子和薛一娘未得他吩咐,不敢就座,一左一右站在旁边,萧娘子借口奉茶,让惯能哄人的秦娘子换了上来,自己将那两个被撂倒的小丫环救起,自去看守门户。
端起茶盏,陈道士开始训话了,洋洋洒洒长篇被之道、人之常情,为人妻者,怎可斤斤计较夫君年少时的往事? 顾三公子越听越觉得陈道士这话很有道理,薛一娘这般计较,大是不该,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地看向对面的薛一娘,却见薛一娘嘴角含笑,眼中却全无笑意,眉梢轻扬,方才隐约可见的柔软之意,荡然无存。顾三公子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妙。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以他和各家太太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些太太们,无论年长年轻,对这人前的脸面都看得极重,薛一娘又是个心气高傲的,当着他和秦娘子的面被陈道士一通教训,而且这陈道士还偏心得很,哪有不恼火的?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小心翼翼,可就全白做了。
这么一想方才的得意转眼变成沮丧。
陈道士越说越得意,口沫飞溅,竟是说到了锦娘子身上,什么有其师必有其徒,上梁下梁之类的。顾三公子暗暗叫苦,薛一娘却是趁着陈道士喝茶歇气的机会,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陈道长,家师不日便要前来临安,若有指教,不妨与家师亲自商谈。”
陈道士端着茶盏的手停住了,眼珠转了一转,尚未说话,门外已有人冷冷说道:“陈列子,这顾三还没正式拜师呢,就护着他欺到我师徒头上了?”
陈道士讪笑着站起身来。
随着一股冷风,锦娘子翩然而人。看她年纪相貌,不过一个温和慈善的中年妇人,但此时此刻,伪饰尽去,整个人如箭在弦,如剑出鞘,冰寒凌厉之气,透骨而人,直刺脏腑。顾三公子本就畏寒,至此难免本能地向陈道士靠了靠。锦娘子鄙夷地看他一眼,这点儿气势都受不了,真不知一娘看中他哪一点?
锦娘子与陈道士并肩而坐,中间隔了一张几案,顾三公子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锦娘子挥手令他自去:“你并未人陈列子之门,无须拜见我。”顾三公子含笑说道:“前辈是一娘的师父,晚辈是一娘的夫君,怎可不以礼相见?只是仓促之间,未能备得拜见之礼,只能奉上一杯清茶,还请前辈见谅。”一边说一边将秦娘子手中的茶盏端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跪下,双手奉上。
这样大礼,可比拜见陈道士时隆重多了,锦娘子心头大是快意,斜了陈道士一眼,方才接了茶,慢慢喝上一口,便交给站在身边的薛一娘,看看仍跪着的顾三公子,脸色稍稍和缓,转向陈道士说道:“这小子虽然不成器,总还是一娘的夫君,道兄若不介意,我今晚就替道兄考较他一番,也好尽早过关入门。”
陈道士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显然正在艰难地权衡,要不要今晚就将自己精心栽培的弟子人选送给锦娘子考较……
他看向顾三公子:“你意下如何?”
顾三公子赶紧磕了个头:“前辈有意指教,晚辈敢不从命?”刚才只一照面间,顾三公子已经想好了对付锦娘子的办法,无非“顺势而为”四个字——这可是他与各家太太打交道这么多年,得出来的经验之谈,面对着锦娘子这等睥睨众生的人物,更是要乖巧听话。
锦娘子果然满意,微微一笑,说了一声“跟我走”,一把揪住顾三公子衣领,将他拎了起来,顾三公子急忙提气轻身,只觉眼前景物一掠而过,耳边夜风呼啸,翩翩然如凌云气,大有飘飘欲仙之感。
锦娘子忽地将他往空中一抛,顾三公子连翻了几个跟头才消掉去势,稳稳落下。还未回神,却见三枚绣花针带着几近透明的三条丝线,挟着冰寒之气迎面射来,骇得他即刻向后仰倒在地上,绣花针射空之后,被锦娘子轻轻压低了一带,收回指间时堪堪自他胸前划过,衣襟尽裂,寒气刺骨,顾三公子倒抽了一口冷气,急忙滚了开去。 这是顾三公子整整一年悲惨挨打生涯的开端,锦娘子每个月考他一次,与他过招时的绣花针从三枚慢慢加到十二枚,最后加到三十六枚。顾三公子则从最初半个时辰便被捆成一团,直到最后两个时辰才被锦娘子捆倒。陈道士除了找来上好伤药之外,只会嘿嘿干笑,然后很同情地告诉顾三公子,当年锦娘子的师父考较他时用的可不是绣花针,而是雷神锥,一个不好便会透骨破筋,你小子已经很幸运了,就知足吧。 顾三公子很是悲愤,陈道士这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他被锦娘子捆个牢实吊在树上三个时辰试试看!这什么变态的入门关啊,居然不是本门师长来考较,而且考较也尽考的是怎么挨打!
唯一的收获是,薛一娘对他心疼心软了。既然师父已经替她大大出了气,顾三公子看起来早就没有那么可恶,无奈师父难得碰上这么一个在她手下支撑的时间越来越长的后辈弟子,兴致更高,自己也没有办法求情,只能对顾三公子好一点儿,以免自己心中太过愧疚。陆
这一年顾三公子过得委实辛苦,晚上要辛勤练功,应对锦娘子的考较;白天要用功读书,应对严老先生的考较。好在薛一娘不再与他计较那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往事,陈道士送的药又十分管用,不论外伤内伤,恢复极快,不至于露出痕迹让家里人疑心、担心。
转眼间又是新年,锦娘子满意地说他过关了,陈道士听说顾清敏今年会回来过年,决定就叫顾清敏做顾三公子的入门见证——茅山护教弟子的身份,在他看来还算有分量,凑合着可以用一用,当然,更重要的是,顾清敏是自家弟子的亲哥,必定不会泄露此事。
正式拜师的地点,是凤凰山中一个小小道观。焚香磕头、敬茶认师之后,陈道士开始讲解门规。顾清敏方才听锦娘子郑重称陈道士为师兄时便愣了一愣,暗觉不妙,及至听了陈道士开头第一句话,立时垮下了脸,自家三弟怎么就这样倒霉,娶了一个巫山弟子作娘子不提,还认了一个巫山弟子作师父!就算他对薛一娘的师承来历,早有预感和怀疑,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家三弟居然也……真郁闷。
锦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顾清敏一眼,顾清敏毫不客气地直视回去:我就不乐意自家三弟去做你门中弟子行不?自家三弟就该平安康乐地过一辈子,犯不着学你们这群人去呼风唤雨、翻江倒海!
但是慢着,他听到什么了?
陈道士废话挺多,是以顾清敏听了片刻才慢慢听明白其中要点:巫山十二峰,陈道士这一支,为集仙峰传功一脉,肩负集仙峰典籍传承之责,故而首重一个“藏”字,藏身于世,藏身于市,不可贸然与人争锋,若有人持着信物来寻典籍,便将那十万字口诀,传与对方即可,切切不可妄自介入其他事务;锦娘子则为飞凤峰传功一脉,其招数心法,源自巴人射蛟之术,本来与师事水中鱼龙的集仙峰有相克之势,却不知从哪一代传功弟子始,二峰的传功一脉,竟成了水火相生相倚之势,以至于越走越近,兜兜转转,便成了今日这般局面,飞凤峰为集仙峰考较传功弟子——若是在天生克星的手中都能全身而退,自保料来便不成问题了;集仙峰同样也在为飞凤峰考较弟子——集仙峰弟子,从习武之初,便在学习如何躲过那天生克星的攻击,比起对飞凤峰一无所知的那些家伙来,这才是最好的对手。 顾清敏听得更是郁闷。早听说巫山各峰弟子之间,恩怨纠缠,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难怪得自家三弟会毫无气节地跟在薛一娘身边转悠,根本就是命中注定、身不由己吧?
顾三公子听完之后则感叹道,明白了,她们是刀,咱们是磨刀石。
陈道士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锦娘子与薛一娘相视微笑,顾清敏则毫无顾忌地哈哈笑了出来:“是极是极,万物相克相生,阴阳相倚相成,没了刀,要你们这磨刀石有个鬼用?”
回到家中,等到夜深人静之后,顾三公子总算找到机会向薛一娘剖白自己:二哥那番话说得真对,集仙峰生来便与飞凤峰相倚相成,所以他从玄武十三式初有成就之时,便在下意识地寻找那另一半,从前总是追逐各色女子,那是因为功法未成、迷雾遮眼,所以才会一次次错认,不敢再犯那种准备提亲时才发现另一个女子更像那心中身影的错误,所以才会在求亲一事上,如此踌躇犹豫、以至于惹恼了娘子。从今往后,娘子可以放下心来吧?你看我寻来寻去,其实不就是寻的娘子你么?
顾三公子自以为舌灿莲花、诚意十足,薛一娘却只淡淡答道:“哦,原来是因为你我出身于集仙峰与飞凤峰。这么说来,我若并非飞风峰弟子,这等深情厚意,便要错付于人了。”顾三公子“哈”地一笑:“你怎么可能不是——”一语未完,本能地发觉,薛一娘这话,别有用意,决不是这么简单。心念略转,便已明白,凑上前来涎着脸笑道,“一娘,说不定是因为咱们两人命中注定该有这份姻缘,所以才会被收为两峰弟子。”
因与果,果与因,原非泾渭分明,何者为因,何者为果,薛一娘心中怔忡不定,或许顾三公子这话,其实也有道理?
顾三公子一味缠磨,越说到后来越是厚颜无耻,饶是成亲已有一年,薛一娘还是架不住红了脸,扣住他伸过来的手,一振腕便要将他摔出去,顾三公子“哎哟”一声,顺势向床外一倒,薛一娘唬了一跳,急忙收势将他拉住,不提防将顾三公子整个人都拉了过来,扑在她身上只是低笑。薛一娘横他一眼,心中却是又酸软又甜蜜,不觉伸手轻抚着顾三公子后背。
又静了一会,顾三公子忽地想起一事:“一娘.现在可以让我进你的绣房了吧?”他委实好奇得很,锦娘子以绣花针为兵器,真不知她怎么用这兵器绣花。锦娘子那头是不用指望了,但是薛一娘这边总可以让他开开眼界吧?
的确是大开眼界。第二天,顾三公子拿着一幅画样,悄没声息地上了绣楼。薛一娘房中的绣架上,已经绷上了一幅素绢,两旁斜伸出去的木架上,搭着数十根削得极其光滑的木棍,密密系着各色丝线,由小环一一擘分之后,比发丝还要细上许多,顾三公子一眼望去,只觉七色繁乱,赶紧转过目光,将画样递给等在窗前的薛一娘。
是范宽《雪景寒林图》的摹本。顾三公子挑选画样时,没来由便觉得,这样一幅画,必定最合薛一娘心意。至于这画布景宏大、层次复杂,是否适合绣出来,就不在他考虑之中了。
薛一娘展开一看,嘴角便弯了起来,顾三公子立时笑道:“我就说我选得不错吧,你果然喜欢!”薛一娘也不多说,凝神注视这画良久,又闭目静思许久,方才取过丝巾拭净双手开始刺绣。 绣架绷得很高,薛一娘立在绣架前,将选好的深浅不同的各色丝线换到顺手的位置,略停一停,开始穿针引线,双手飞舞,仿佛穿花蛱蝶,顾三公子站在她左后侧,屏息静气,看着她双手的动作越来越快,渐渐不可辨认。素绢上轮廓渐显,画面初成,不由得心驰神摇。
午间薛一娘只稍事休息,便重新开始。冬日昼短夜长,离晚饭时候尚早,天色早已昏暗下来。不过薛一娘眼力既佳,手头又准,许多时候不需细看,只凭手上感觉,便飞快绣好一片。这昏暗光线,竟似对她毫无影响。直至掌灯时分,方才停了下来——灯光之下,线丝略有变色,但这绣画,已大体完成。
顾三公子展开画样对照着来看。范宽之画,虽为摹本,然则也出自名家之手,重山壁立,深谷危径,枯木古寺,气势苍茫而又浑厚典雅。薛一娘以细细丝线层层绣来,虽然细节处多有出入、并不能丝丝入扣,但山势盘桓高远、水流平静冷凝、树木深郁寒峭,竟是深得原画意趣。
薛一娘自己也大是满意,看了又看,微微笑道:“师父教我招式时,反复说过,得其形易,得其神难,以画人绣,也是同理。今日这一幅绣画,也算是略有其意了。”
说到此处忽觉肩头一沉,却是顾三公子自背后环抱过来,将下巴搁在了她肩上,然后笑眯眯地道:“一娘,你说咱们两个算是怎么回事呢?我习武这么些年,只用来挨打;你习武这么些年,只用来绣花。咱们师父一定觉得很……唔,很什么来着?”
薛一娘怔了一怔,也想不好用什么词来描绘师父们的心情,就算是传功一脉弟子旨在潜藏,不可与世人争锋,但像他们两人这般成天很没出息地窝在自家小楼里,似乎也很不像样啊。想到此处,薛一娘转过头来看看顾三公子,面面相觑,终究忍不住相对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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