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蛱·侠·铗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1009期> 张敛秋
本文总字数:25701字
图/象牙芒
文/张敛秋
【前情提要】
神秘男子身份曝光,竟然是南京锦凤镖局总镖头秦锦凤的丈夫:虞薇薇之死谜底揭晓,竟与鬼蛱蝶没有丝毫关系:鬼蛱蝶一案线索中断。铁犀盟疯狂报复,锦凤镖局被毁,却也牵出梁郁秋诡计中的一个重大破绽……
【第九章幽兰屠】
韩禄露出愤恨的表情:“我们本想拿她要挟虞紫穹,不想有个武功高强之人出手将虞薇薇救走。若非此人多管闲事,我们太湖帮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可瞧清了那男子相貌?”
“那人身法极快,而且黑巾蒙面,但看样子应该年纪不大。”
“那他左边额角是否有一块青色胎记?”
韩禄稍作回忆,摇了摇头。
“究竟有没有那条胎记?”男子十分吃惊,“你好好想想。”
“我近过他的身,虽然一下子就给打晕了,可看得清清楚楚,他额头上绝对没什么胎记。”韩禄肯定地说,然后瞥向孟大轲:“你记得那人可有胎记?”
孟大轲摇头,不知是表示没有胎记还是没看见。那男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来回踱着步,陷入沉思。袁清娴和袁苗相顾茫然,不知这男子为何如此看重那块胎记。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突然出手如电,在韩禄和孟大轲背后一戳。两人眼皮一翻,栽倒在地。
袁苗开始还拍手叫好,最后却有些害怕:“他们,他们是死了么?”
男子摇头说:“不,昏倒罢了。我会将他们交给衙门处置。”
袁清娴拉着妹妹跪倒,磕头谢道:“不知大侠高姓大名,小女子感恩不尽。”那男子赶紧将姐妹俩扶起,道:“在下钩赜派弟子华玄,本是来拜访住在这附近的一位朋友,不巧他并不在家,却碰到了这件令人气愤之事。”
“这附近的朋友?”袁苗歪着脑袋,指着不远处梁郁秋的屋舍,“难道是那位怪大叔吗?真好笑,他也会有朋友。”
袁清娴皱眉道:“梁先生孤零零一人,很是可怜,你怎能说他是怪人?”
袁苗嘟着嘴,微微露出歉疚的神色。
“你认得他?”华玄问道。
“梁先生是四年多前搬过来的,他自己动手盖的那间屋子,听说他是个都料匠。但平时他总是冷冰冰的,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我甚至数得清和他说话的次数。”
“也许他性子本是如此,并非待你一人冷淡。”华玄淡淡道。
“不,他最初搬来的时候,并不是那样子的。”袁清娴努力回忆着,“以前见到我的时候,他虽不多话,但会微笑示意,有时看我搬运过重的药材,也会过来帮忙。”
“那后来怎么了?”华玄面露诧异,“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袁清娴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梁先生渐渐变成陌路人一般,再不曾与我主动说话。”华玄听到这儿,深深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袁清娴补充道,“听说他现在正为灾民建房,南京城有这么多都料匠,只有他肯做这件事。”
“什么时候,”华玄忽然凝视着她问道,“你察觉到他变得和以前不同了?”
袁清娴想了想,道:“大概就是浩风在泊尘居养伤的那段日子。”她说到这里,不禁又沉浸到回忆中,荆浩风的身影又在脑海里若隐若现。
“你又想起姐夫了。”袁苗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袁清娴望着她,轻轻摇摇头,忽然记起一事,开口问道:“阿苗,你昨天收拾你姐夫遗物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一道桃木的平安符?”
“是不是当初姐夫偷偷给你送药草的时候,你放在药篮子里回送给他的那一道?”袁苗蹙着眉回答道,“没有见过。也许姐夫随身带着吧,毕竟那是你们爱情的见证。”
袁清娴略显失望,心忖也许确如妹妹所说,浩风随身带着此物,改日六扇门将他的尸首归还时,自己再仔细找出来留作纪念。
“但是很奇怪,我从没听姐夫提到过他给你送药草的事,也从没见他拿出那道平安符来。”袁苗有些纳罕。
袁清娴轻轻笑了笑:“那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将来等你嫁人了,就明白了。”
袁苗“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袁清娴忽然想起华玄还在一旁。她急忙看过去,却见华玄还是深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难题。
“华先生?”她出言提醒。华玄醒转过来,略带歉意地看着袁清娴:“抱歉,打扰你们了,我该走了。”
“先生到屋子里喝杯茶水吧。”袁清娴客套地说。
华玄摇摇头,转身解开韩禄和孟大轲的穴道。他拱手告辞,押着韩孟两人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泊尘居已经失去了护御,荆浩风的仇家随时会找上门来,你们姐妹还是另寻庇护吧。”
“多谢挂心,过了头七,我们姐妹会再作打算。”袁清娴向他鞠躬致谢。
华玄点点头,迈步离去。袁清娴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隐约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不像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士。
甄裕坐在江边的长亭中,脑中还在回想一个时辰前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他闯入卧房,只见薛芝兰全身赤裸地躺在鹅毛褥上,四肢被绑定在床脚,肚兜塞在口中,胸口留下一个薄而长的伤口,直透心脏,额头上烙着鬼蛱蝶的印记。
那时他完全惊呆了,带着深深的不甘。他从六扇门赶到此处,还不到半个时辰,原本以为能及时阻止惨案发生,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
没过多久,徐同知和狄赫惶恐地赶到,随行的冯仵作对薛芝兰验尸过后发现,她死在巳时,是在遭强暴后被那柄鬼蛱蝶专有的利器插入心脏而死。
甄裕缓过神,待要把自己在六扇门籍库中发现鬼蛱蝶翻看户籍簿之事告诉狄赫。却见徐同知把狄赫拉到一旁,厉声厉色地斥责,命他封锁消息,万不能让刘巡督知晓此事,否则便革去他六扇门总捕头之职。狄赫慌忙召集众捕快,封锁住现场,命令所有知情者不得将鬼蛱蝶出现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些所谓的父母官只顾自己的前程,却把采花凶案丢在一旁,甄裕对他们彻底失望。他独自走出宅院,牵马来到这长亭中,才坐下来,关于鬼蛱蝶的一个个谜团霎时挤满了脑袋。
“说起来,这次鬼蛱蝶倒是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薛芝兰在当地声名狼藉,出了名的手段毒辣。方才我在周遭询问时,许多百姓得知这女人的死讯,都忍不住鼓掌庆贺。”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女子在他身边坐下,平淡地说道。
“鬼蛱蝶以凌辱杀戮为乐,可不会管受害的女子是善是恶。”甄裕转首苦笑,“叶姑娘,你几时来的?”
“方才随总捕头一块儿来的,恰好看到你失魂落魄地走出去。”叶晓拢了拢耳旁被风吹乱的秀发,“处理完现场后,我就循着马蹄印子找过来了。”
甄裕点点头,叹气道:“你知道么?我见到鬼蛱蝶了。”
“啊!”叶晓讶然,“在凶案现场?”
“不,在六扇门。”甄裕把自己在六扇门籍库中所见之事告诉了她。
“鬼蛱蝶真是胆大包天!”叶晓一阵惊愕,“竟然到六扇门查询名中带‘花’的女子,择以下手!”
“但我觉得很奇怪。一来鬼蛱蝶之前从没有这样做过,二来从前鬼蛱蝶作案,都是将人掳到别处,为何这次径直在死者宅中行凶?”
“这个寡妇生性放荡,常把情人带回自己房里嬉亵玩乐,所以到了夜晚,家仆都不敢靠近卧室,免得见到不该见的。鬼蛱蝶可能因此才肆无忌惮。”
“我还有一点想不透。”甄裕大吐疑惑,“薛芝兰的宅院占地甚广,宅中庭院楼阁俱全,地形十分复杂。她重金聘了五名江湖好手做护院,带领上百名家丁在宅中轮流值守。鬼蛱蝶竞能一路畅通无阻地潜入卧室,作案后又全身而退,实在令人称奇。”
叶晓脱口道:“忘了告诉你,方才我们细查了薛芝兰那间卧房,发现就在床头边的墙壁上,有一条暗道,藏在楼阁背后的假山中,一直通向宅外。而且这条暗道薛府家丁没人知道,显然是她用来私会情人的。”
“你是说,”甄裕站起来,“鬼蛱蝶利用这条暗道潜进潜出,所以神不知鬼不觉?”
“不敢确定,但若真是如此,又有一点矛盾。”叶晓也站起来,“照你所说,鬼蛱蝶是在那户籍册上找到名字,然后才对薛芝兰下手。相隔时间这般短,除非他真的是鬼非人,否则怎能如此轻易就找到那条掩藏得极好的暗道?”
甄裕眉头紧蹙,难以作答,确如叶晓所言,这其中大有玄机。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两人回头,只见林斌从远处奔过来。
“你去哪儿了,这一天都没见你?”叶晓冲着他嘟囔。
“别提了。”林斌奔到两人身前,连喘了好几口气,开始埋怨,“还不是因为那位工部派来的刘巡督,他说要审查南京城中有关土木水利的公文,总捕头为了讨好他,竟让我去帮着整理文书,忙碌了一整个下午。晚上回六扇门时听人说这儿出了大事,我就急忙赶了过来,不想先遇见了你们。出了什么事?”
“鬼蛱蝶现身了,又有个女人遭了殃。”甄裕把大致案情给他述说了一遍。
林斌许久说不出话,忽然念及一事,脱口道:“你们说死的人叫薛芝兰?”
“有什么不妥吗?”叶晓反问道,“她不叫薛芝兰,鬼蛱蝶又岂会找上她?”
“不是她的名字奇怪。”林斌转向甄裕,“甄哥,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
“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甄裕把马交还给他,便要离开,“今天我也累了。”
“不,是非常要紧的事。”林斌面色焦急地说,“先前你不是让我留意那个都料匠吗?”
“梁郁秋?”甄裕骤惊,“查到什么了?”
“这要多亏了那位刘巡督。”林斌附到他耳边,“我整理近几年土木公文时,竟然发现了有关这个都料匠的记载。三年前的年末,工部曾在南京张榜招考主事官,这个梁郁秋也报考了,不仅过了笔试,而且算术和营造两科成绩均名列第一。”
甄裕已从华玄口中得知梁郁秋才智过人,听闻其成绩斐然,倒也不是很惊讶,只是奇怪他为何没有因此平步青云,当即问道:“那后来呢?”
“不知为什么,他后来竟放弃了复试,还是做回一个小小的都料匠。”
甄裕眉头大皱,这个梁郁秋果然古怪。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这等难得的机会?
林斌抬高了声音:“还有更惊人的巧合,是我方才从你们口中知晓的。”
“巧合?”甄裕看看叶晓,“从我们口中得知?”
“梁郁秋所填的那份报考资历表中,详载了他在南京城里营造过的所有土木工事。“林斌越说越大声,“原来四年前,他曾-£聘为都料匠,为富贵巷的一位富豪建造宅院,这位富豪的名字,就是薛芝兰。”
甄裕倏然间瞠目结舌。
天色疏朗,几乎没有风,秦淮河水淌得静缓而轻匀,甚至有雪鹭在岸边觅食嬉戏。梁郁秋站在木架子上,环顾四周,凝神爽目。
由于得到资助,工程得以继续,房屋的框架已经筑造完毕,外墙也快砌完了,只欠屋檐的装饰和房瓦的铺设。至多几天,就能全部竣工。
“梁先生,做完这个工程,你去哪儿做下一个啊?兄弟们还想跟着你干呢。”正在抹灰的阿穆突然朝梁郁秋喊道,别的工匠也都附和着。
下一个?也是,从前这个时候,自己是在考虑接手下一个工程,可这次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也许是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吧,梁郁秋想着。但这种想法没有流露在脸上,他只是淡淡地问:“你们为何要跟着我?我出的T.钱并非最多的。”
“梁先生可不要这样说。”阿穆擦着汗道,“跟着你,我们觉得踏实。”
梁郁秋微微一笑,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梁郁秋循声望去,只见河滩上走来一群人,看装束都是六扇门的捕快。走在最前头的,是六扇门总捕头狄赫、府衙的徐同知和一个衣饰华丽的胖子,那胖子身边,还携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
众工匠看到官府的人走来,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肃立在旁,不敢作声。梁郁秋从架子上爬下,冷眼静观,胸口却已在怦怦乱跳。
照理说,狄赫应当还在查办薛芝兰的案子,如何得暇到此处来?梁郁秋揣测着,装作视而不见,侧身翻看图册,余光却瞥向来人。只见徐同知和狄赫都对那胖子唯唯诺诺的,显然他并非寻常人物。
就在他满腹狐疑的时候,却见那胖子已经走到近处,停下脚步,打量起眼前几座即将竣工的房屋来。
“这些屋子是谁建的?”胖子忽然板着脸发问。
梁郁秋一愣,放下图册,转过身来。
徐同知瞪向他道:“你怎么这般无礼?工部的刘巡督问你话呢!”
工部?刘巡督?原来是官员巡检,并非为了那件事。梁郁秋稍稍松了口气,答道:“建造者为求福报,不愿透露姓名,恕难相告。”
刘巡督大蹙眉头,徐同知急忙躬身道:“刘大人,其实这些屋子乃是本地一位富豪捐助的,说什么要用来救济灾民。您也知道,有些人钱赚得多了,难免觉得手不干净,良心难安,唯恐来世得到报应,不得不散财消灾。”
“谁允许他建在这儿的?”刘巡督仍然冷面。
狄赫忙替徐同知解释:“这儿是块无主之地,并无建筑的……的禁限。”
“胡闹!”刘巡督重重地哼了一声,指着秦淮河水道,“你瞎眼了吗,看不见这儿是江边?将来如果发生洪灾,此处便须修建堤坝,抵御洪水,岂能任由建造私宅?”狄赫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回话。
“此处河水流势平缓,千百年来从未发过洪水,而且两岸深岩高筑,已是天然堤坝,何须多此一举?再说,倘若发生洪灾才想到修筑堤坝,亡羊补牢,又有何用?”梁郁秋却面不改色地与他针锋相对。
刘巡督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好似铺上了一层青霜。
“你小子住嘴!”徐同知指着梁郁秋骂道,“刘大人学识渊博,字字珠玑,岂容你这不入流的小子狡辩!”
梁郁秋毫不理会,却见工匠们都面露愤愤之色,替自己鸣不平。,
“爹爹,这房子造得真漂亮,比京城的屋子好看多了,而且打开窗子就能看到秦淮河。咱们买下一间来住好不好?”刘巡督身边那女孩突然撒娇似的摇晃起他的手臂。
“香莲,淘气!”刘巡督故作斥态,“大人在谈正事,小孩子家莫要插嘴。”
“不嘛,不嘛。”刘香莲嘟起嘴道,“你以前也说过,告老还乡后想住到江南来,在这儿置一处居室不是正好么?”
刘巡督还是装作不允诺的模样,目光却已向徐同知看去。
徐同知心领神会,急忙把梁郁秋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这个都料匠怎地这般不通人情?刘巡督的千金看上了这儿的房子,你便分一间出来赠给她,这一来,所有房子都保住了。要是惹得刘巡督不高兴,他一纸公文报上去,说这儿禁止私自建房,所有这些房屋都须拆除。届时不仅你白费了这么些工夫,我也要受连累。”
梁郁秋听着听着,胸口腾地冒出一股火,袖中的拳头已经捏紧:要我把救济灾民的屋子拿来贿赂这个不知廉耻的贪官,亏你说得出口!
徐同知见梁郁秋没有反应,以为他屈从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到了刘香莲身侧,耳语数句,逗得她笑得花枝乱颤。
“那这儿就这么算了吧,去别处看看。”刘巡督显然从女儿的神情中明白了,顿时眉头展开,迈步往南处去。徐同知和狄赫急忙紧上。唯有刘香莲还不断回望这些房屋,好像这屋子已经成了她刘家的产业。
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梁郁秋再也无法忍耐,反身一掌击在木架上。数丈高的木架顿时肢解,哗啦啦散落在地。
众木匠都惊呆了,显然没料到梁郁秋力大如斯,只有阿穆还大着胆子道:“梁先生,俺们这工程怎么办?”
梁郁秋收敛愤怒,放低声音道:“这件事你们不必操心,我自有对策。你们继续干活吧。”他眼神灼灼,坚定不移。众工匠们顿时露出放心的神情,各归其职,继续干活。
梁郁秋却独自走到河边,沉思默虑。
“你是不是很恨那群人,恨不得杀了他们?”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梁郁秋转首,眼前站着一个淡淡笑着的青年,正是甄裕。
梁郁秋早知此人会来找自己,却没料到是这个时候,愣了一下才开口道:“方才的情形你都看到了?”
甄裕点头:“我来此处已经一个时辰了,一直站在不远处盯着这儿。”
“堂堂濯门弟子,何时对土木之事起了兴致?”梁郁秋故作惊讶。
“对土木起兴致,不如说我对你这个都料匠起了兴致。”甄裕淡淡一笑,望着被梁郁秋拍碎的木架,“都料匠里有这等武功的,可真找不出几个啊。”
被此人瞧出自己身怀武功是迟早的事,梁郁秋已有预料,随口说道:“隋朝余子期身为农夫,然而画技绝顶,有‘天工圣笔’之称;宋代莫韫不过是个摆舟人,却能谱惊世之乐,创出‘浩澜缥缈曲’。我虽是都料匠,略通武艺,有何稀奇?”
甄裕面露一丝愕然,却仍旧笑道:“我很好奇,以你的资质和天赋,究竟是什么原因,甘屈小小都料匠之位?”
“人各有志,走哪一条路凭自己高兴便是,何必要衡量值不值得?”梁郁秋神情淡得像河中的静水,“最好不要以自己的想法揣测别人的意图。”
甄裕点点头,踱了两步,突然转头,死死盯着他:“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这般淡泊名利,为什么也曾想往高处走?你本也有机会爬到像方才那个胖子那样的高位,为什么触手可及时却又放弃了?”
面对甄裕咄咄逼人的连连发问,梁郁秋仍旧面不改色。这些问题虽然突兀,但并不在料想之外,他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这个濯门弟子竟然这么快就把自己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人总是会变的。”他正视甄裕投来的目光,“环境变了,遇到的人变了,人心也会跟着变。如果你想细究原因,抱歉,这是我的私事,无可奉告。”
“对,变了,三年前,那只怕是个大变故,对不对?”甄裕眼神变得犀利,“是不是那时候你做了一件事,改变了你的人生?那种前所未有的爽快使人欲罢不能,即使做官也得不到,所以你便甘心做个不引人注目的都料匠。”
“越来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梁郁秋对他一笑。
“我会问些你听得懂的话的。”甄裕的声音肃穆起来,“还记得四年前,你初至南京,接手的第一个工程么?”
“那是个富贵人家,主人是个寡妇,姓薛,你问这个做什么?”梁郁秋答得毫不犹豫。
甄裕微微一愣,颔首道:“记性倒是好,她叫薛芝兰,昨晚死了。”
“死了?”粱郁秋还是淡然相对,“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也不可惜,怕是遭了天谴。”
“老天当真有这等惩恶的能耐,还要濯门做什么?她是死于鬼蛱蝶之手。”
“原来如此,她名中带花,这也难怪。”
“薛芝兰的宅院守卫深严,耳目众多,鬼蛱蝶竞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她的卧房,作案后又如隐身般消失不见。听闻梁都料匠智慧过人,你可解得了当中玄机?”甄裕目露精光,直盯着梁郁秋。
“这邪魔名中带着个‘鬼’字,想必真有些飞天遁地的门道,我倒想劝劝你,如果想破案,不如去找找修道的羽士,或是法力深厚的高僧。”
“华玄从不信鬼神,也不信什么自称能降妖除魔的僧道。”甄裕脱口而出。
“他信不信鬼神,与我有何相干?”梁郁秋虽然早知道甄裕定已从华玄处打探过自己,但这时突听他没来由地提起华玄,还是不禁有些吃惊。
“你和他是一样的人,他不信,你也不会信。”甄裕双眸变得犀利无比,虽然没说出口,但分明就是在说:你有意说此违心的话,莫非心中有鬼么?
梁郁秋暗暗为这濯门弟子的慧眼惊心,面上却镇定自若:“既然是解释不通的事物,除了拿鬼神来搪塞,还有什么法子?”
“未必解释不通。”甄裕语气中已经带着反驳的意味,“你替薛芝兰建造那宅院之时,可在卧房中筑了一条秘道,隐藏在假山中,直通宅外?”
“是又如何?”梁郁秋暗暗心惊。
“这条秘道极其隐秘,乃是薛芝兰为了方便与情人鬼混而建造的,她决不会轻易告诉别人。所以说,除了薛芝兰和她那些情人之外,知晓这条秘道的,只有你和那些工匠。而所有这些知情者当中有如此武功的……”甄裕说到此处,有意顿住,望着梁郁秋,似乎在等他把话接下去。
“看来,甄少侠怀疑到我了。”梁郁秋强笑道。
“不敢。”甄裕紧绷着的脸稍稍松弛了些,“无凭无据,倘若冤枉了好人,甄裕不是成了罪人?况且梁先生是华玄的至交,我也不愿相信你和那天杀的恶贼有什么干系。为了洗脱梁先生的嫌疑,在下才到此询问,盼你如实相告。”
“但问无妨。”
“请问,昨晚卯时至辰时这段时间内,你在哪儿?”
“一切如常,我在家阅书绘图。不过昨夜感觉疲惫,便早些歇息了。”
“期间没有出过屋子么?”“如果我没有梦游症的话,应该没有。”梁郁秋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试探甄裕的反应。
“有没有什么人可为你作证,证明你一直呆在屋子里?”甄裕目光中疑惑又深了一层。“这倒不清楚,附近那户人家或许可以,我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甄裕笑了一声:“灯是否亮着,证实不了屋里是否一直有人。”
“的确,你说得对,没有人能证明我一直在屋子里,但同样的,也没有人能证明我曾经出过屋子。”
甄裕沉默了一阵,点头道:“你说得对。”
“抱歉。”梁郁秋露出歉疚之色,“没能让你摆脱疑惑,白走了一遭。”
“哪里,你客气了,问话只是例行公事,其实得知你和华玄的交情后,我便一直想以朋友的身份来拜访你。”甄裕紧了紧领口,就要离开。 梁郁秋展臂送客道:“慢走,恕不远送。希望待鬼蛱蝶案破之后,咱们的谈话便不必这般刀光剑影。”
甄裕弯嘴一笑,躬身告辞,然而走了两步,忽然间又转回头来说:“不瞒你说,昨晚,我遇上了鬼蛱蝶。”
“有这等事?”梁郁秋佯装讶然。
“那时鬼蛱蝶潜入了六扇门籍库,我与他仅仅打了个照面,并未交手。或许是黑暗中他不知我武功高低,无心恋战,是以才匆匆逃走。我开始也猜不到他是鬼蛱蝶,直到发现他查阅的事物。”
“这倒奇了。”梁郁秋蹙眉道,“鬼蛱蝶竟会去六扇门籍库查阅文书!”
“你猜他在查些什么?”“这倒猜不出。”
“他竟在查阅薛芝兰的户籍册。”
“原来如此,鬼蛱蝶是从户籍中查阅名中带花的女子。”
“说起来合情合理,但后来细想,便觉大为不妥。”甄裕摩挲着下巴,“我遇见鬼蛱蝶时是辰时一刻,而仵作验定薛芝兰是死在卯时与辰时之间。从六扇门到富贵巷,骑马最快也要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如果鬼蛱蝶在六扇门查到薛芝兰的名字,然后再赶去富贵巷将她杀死,决不可能这般神速。”
梁郁秋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甄裕的分析。
“所以我猜测,鬼蛱蝶是先杀死了薛芝兰,后去六扇门查阅户籍的。”甄裕展开笑容,“想不到鬼蛱蝶也会百密一疏,他设想周到,反而露出了破绽。你想想看,鬼蛱蝶完全可以杀死薛芝兰后便一走了之,但为什么要冒险潜入六扇门查阅她的户籍册?”梁郁秋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也没有兴致知道。
甄裕却不依不饶:“显而易见,那是因为鬼蛱蝶与薛芝兰并非素未谋面,而是早已相识,兴许还留着什么可以证明两人关系的凭证。鬼蛱蝶为免牵扯到自身,便在作案后潜入六扇门,故意造出翻阅户籍册查询名中带花的女子的假象,让人误以为他与薛芝兰先前全无关系。”
梁郁秋盯着甄裕,干笑了两声:“说得头头是道,可惜仍然只是推测。”
甄裕也跟着笑了起来:“不错,仍然只是推测,空口无凭。你可知道,鬼蛱蝶的武功远高过我,当时他不知我的底细,没有下狠手,如果换成现在,却足可以杀人灭口。但我倒想和他约定个挑战,看他有没有胆量留下我这条命,信不信,我能够找到确凿的证据,把他从阴暗的巢穴里揪出来。”
“如果我是鬼蛱蝶。”梁郁秋一字一句,“一定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这便好。”甄裕深作一揖,拱手告辞,“甄裕发誓,一定会竭力擒住这魔头,即便此人是我好兄弟的至交,也决不会手下留情。”
“静候佳音。”梁郁秋淡淡地说,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坦然的笑容。
【第十章莫逆伤】
若是清白无辜的人,面对如此质问,岂会平静如斯?甄裕迈步往回走,心中越来越肯定,这个梁郁秋一定心中有鬼。
方才他趁谈话之际,仔细观察过梁郁秋的身高和靴长,发觉他恰好和推测的鬼蛱蝶体形一致。而且以此人方才掌碎木架的功力来看,其武功之高,足以化身为神出鬼没的鬼蛱蝶。再加上他没有家人,长年独居,性子又冷漠,本身就十分惹人怀疑。
但无论梁郁秋和鬼蛱蝶的特征如何相近,终究只是推测,难以成为星堂证供,所以目前最棘手的,就是怎样才能证明此人与鬼蛱蝶有关。
一想到这个,甄裕便觉头痛,这个梁郁秋独居在如此偏僻之地,若想查证先前数起女子被害案发生时他是否在场,没有人可以作出确凿的证明。
唯今之计,只有先劳烦叶晓和林斌,再加上自己,三人轮番在梁郁秋的住处外监视。最重要的还是要让华玄知晓这些,或许在这世上,能够找到梁郁秋破绽的,只有华玄。但要怎么告诉他才好呢?甄裕好不犹豫。昨晚薛芝兰案发后,他便与林斌回六扇门查询有关梁郁秋的卷宗,并没有回客栈,今天一大早便去找了梁郁秋。他本可以先与华玄商议,但实在想不出如何告诉他自己所怀疑的人正是他久别重逢的老友。
带着这种忐忑,他回到了客栈,才踏进门廊,只见华玄正坐在窗前,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巷,若有所思。
“昨晚我又去了泊尘居那边。”华玄仍然看着窗外,先开了口。
“你还不死心,想找那位都料匠朋友帮忙?”甄裕顺着他的话说。
华玄点点头:“可惜他不在家。”
那时的梁郁秋恐怕正化身成一个择花而噬的恶魔,当然不会在家。甄裕心里这样说,但没有出口。
“但我遇到了另一件事,有两个恶贼想对袁清娴姐妹图谋不轨。”
甄裕瞪大了眼:“竟然有这种事?她们姐妹怎么样?”
“我替她们解了围。”华玄淡然道,“但也因此发现了一个莫大的谜团。”
“谜团?”甄裕不解。
“那两个恶贼曾经是太湖帮的帮众,他们亲历了当年劫持虞薇薇的经过。据他们回忆,救走虞薇薇的那个男子额头上并没有青色胎记。”
“你说什么?难道那个男子不是崔遥?”甄裕简直难以相信。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华玄淡淡地说,“如果与虞薇薇偷情的男子另有其人,就算有人故意拿崔遥当替死鬼,也不可能做得这般天衣无缝。”
“我想这完全是那两个太湖帮贼子在说瞎话吧。”甄裕不以为然,“所有线索都指向崔遥是虞薇薇的情夫,虞薇薇是因为被崔遥抛弃,所以设计杀死他后殉情。这个结论证据确凿,并没有任何破绽。”
华玄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昨天夜里,鬼蛱蝶又现身了。”看华玄沉默住了,甄裕忍不住把昨夜发生的薛芝兰被害案向他和盘托出。 华玄面露骇色,转头凝视着甄裕。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甄裕鼓起勇气,“关于鬼蛱蝶的真面目,我发现有一个人的嫌疑甚重。”
华玄显露出少见的惊愕神情:“谁?”
甄裕踟蹰了许久,才正视着他道:“此人你也认识,他是个都料匠。”
华玄脸色大变:“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
“不是玩笑。”甄裕正色道,“薛芝兰和梁郁秋有莫大关联。”他长嘘一口气,把自己查到的所有关于梁郁秋嫌疑的证据都告诉了华玄。
“这不可能。”华玄听到甄裕说梁郁秋三年前曾去应试工部的仕考时,顿时眉头大皱,“以他视权贵如粪土的性子,以他对丑恶官场的愤恨,岂会去考取功名?我不相信,决不相信。”
“先前你自己不是说,他已经不像是十年前那个梁郁秋了么?人的性子也是会改变的,他报考的证据确凿不误,我已经找过他,他也亲口承认了。”甄裕语气不容置疑。
华玄陷入沉默,满脸阴霾。甄裕认识他这么久,从没看到过这种神情。
“他去考取功名不算稀奇事,但是当他即将功成名就的时候,却突然放弃了,这是为什么?”甄裕不再顾忌,直接对华玄说出心中所想,“所以我推测,在,ifreetxt.com,那个时候,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一时也猜不出那是什么变故。眼下仅能查知的是,恰好就在他作出弃考决定的几天后,康靖六年腊月初八,鬼蛱蝶第一次现身,二十岁的梅素绡的尸体,在莫愁湖被发现。”
华玄面容扭曲,明显压抑着心绪:“你去见他的时候,他作何反应?”
“冷静,异于常人的冷静。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极力撇清。最后我离开的时候,故意说想与鬼蛱蝶约战,你猜他怎么回应?”
“他如何说?”“他说,如果自己是鬼蛱蝶,愿意接受挑战。”
华玄身躯一震,眉头愈加深锁,面色僵如同雕像,不知过了多久,才道:“我会去亲自见他,当面质问。”
“由你直接去问他,当然最好。”甄裕点点头,“但我想知道,如果梁郁秋真的就是鬼蛱蝶,你会怎么办?”
华玄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甄裕拍了拍他肩头:“可能你以为我体会不到你的矛盾,但如果我把你假想成鬼蛱蝶,想到要与自己的至交为敌,就能明白你此刻的痛苦。”
甄裕从不知道,华玄的酒量竟这么好,不到半个时辰,他面前的两坛绍兴花雕就见了底。
“看来,你说得不对,排忧解愁,酒不顶用。”面色不改的华玄叹了口气站起来,身子笔挺,唤来小二结账。
两人离开酒馆,一前一后地走着,途经东门街市,便觉耳旁聒噪连连,商贩的叫卖、赌场的喧嚣、妓院的魅惑……南京城中最混乱的色彩和噪响如同撒开的大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华玄置若罔闻,只顾前行,无论遇到什么都漠然相对。甄裕却在小心翼翼地躲让,好像自己在泥沼中跋涉,竭力避免身体沾上一点儿污垢。
好不容易挨到街尾,甄裕正松了口气,突见华玄在前方一家漆黑色的堂口前停下脚步,几幅硕大的帷幌遮挡在他身前,幌子正中书着一个一人多大的“赌”字,里边不断传出扰人心烦的叫嚷声、押牌声和甩骰声。
“怎么了?”甄裕不知华玄为何对赌场起了兴致。
“你瞧这幅旌幡。”华玄指着堂口上方的旗杆道,“很是奇怪。”
甄裕沿着旗杆望去,只见皮质的旌幡上绘着一头硕大的犀牛,跋扈恣睢,用银漆涂成的犀牛角尖锐得仿佛要从旗面上刺出来。他一眼便认出这是铁犀盟的标志,想到阿酥被逼而死和锦凤镖局遭人暗算两件事,不禁咬牙切齿。
“这不过是铁犀盟的令旗,有何怪异?”甄裕没好气地说。
华玄并没回答,而是从旗子的正面绕到侧面,随即长袖拂动,扫去一道劲风,旗面顿时如同水浪般波动起来。 甄裕这才发现,在那犀牛的脖子处,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开了一道缝隙,旌旗飘动时,缝隙两边的皮面高低错落,看起来便像是这头犀牛被斩首了一般。只是这道缝隙窄得几乎塞不进一根头发丝,若非旌旗起伏,决难发觉。
“看起来像是有人故意给铁犀盟难堪。”甄裕幸灾乐祸地说。
“我倒是对此人用了什么割开旗子很好奇。”华玄盯着那头斩了首的“犀牛”,“这旗子是用犀牛皮缝制成的,厚实坚固,若用锋利的刀剑,虽然划得开,但决留不出这等纤细的缝隙。那兵器定然既薄且锐,非比寻常。”
听到华玄这段话,甄裕脑中电光石火般闪出一个模糊的念头,但一时半会却又想不透彻。
正在两人谈话时,赌场走出一个人来。他手提酒壶,哼着小曲,腰际间一颤一颤地,尽是铜板碎银碰撞的声响。
甄裕开始还不在意,以为是个寻常的赌徒,可越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越觉眼熟,倏然间恍然:这人不是裴青么?
此人正是裴青,只见他面有得色,喝得醉醺醺的,显然没有注意到站在墙侧的甄裕和华玄,犹自摇摇晃晃地往南边走。
要是让虞紫穹知道这人就是裴宅密室的建造者,不知他现在还能不能这般悠哉游哉?甄裕干笑了两声,便要随华玄离开,忽然听得左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灰衣男子从赌场一处偏门疾蹿而出,鬼鬼祟祟地跟在裴青身后,踮着脚尖,悄无声息。
这人举动实在诡异,甄裕心中大奇,看了华玄一眼,蹑足跟上。
那灰衣男子的轻功虽然不算弱,但也称不上高,甄裕和华玄跟踪在后,他也未察觉。四人前后成列,穿过几条街,当裴青晃到一条稍显幽闭的巷子时,那灰衣男子骤然加快脚步,飞起一腿,朝着裴青的后背猛踢过去。
裴青发出一声惨叫,轱辘般滚倒,手中酒壶摔得粉碎。
甄裕拉着华玄躲人墙角。那灰衣男子将裴青踢翻在地后,弯下身子,从他腰里抓出一只胀鼓鼓的钱囊,嘴中恶狠狠地骂道:“狗东西,见好就收的规矩也不懂,今天送你个教训,以后再敢来搅铁犀盟的场,看爷不打断你的狗腿,快他妈滚蛋!”
裴青酒后神志迷糊,没听见灰衣男子说话,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呼道:“来人哪,强盗夺财杀人啦!”
灰衣男子见状怒不可遏,抡起拳头便要砸下去。
“这种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也不派几个喽哕来办,竟要堂堂铁犀盟白鹭堂副堂主亲自动手。霍乘空,你也不怕有失身份。”甄裕再也忍不住,终于现身。
那灰衣男子正是铁犀盟白鹭堂副堂主霍乘空,闻言身子一震,转身过来,看是甄裕,脸上露出惊愕羞怒的神情。
“铁犀盟既敢在此开山立柜,就要有挨刀子流血的准备。流出去的血竟然还要急巴巴地舔回来,当真叫人刮目相看。”甄裕尚对前事耿耿于怀,给他逮住讽刺铁犀盟的机会,决不会口下留情。
霍乘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把钱囊往裴青面前一摔:“滚!”裴青捡了钱袋,霎时眉开眼笑,他似乎也没认出甄裕,抬腿便跑,道谢的话也不说一句。
甄裕也不理会他,只是盯着霍乘空,正要质问他锦凤镖局被袭之事,突见霍乘空抱着头一屁股坐倒,哭丧着脸骂道:“你们这群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自称什么惩恶济世的豪杰大侠,到头来还不是违信背诺、谎话连篇!”
甄裕登时听不懂了,看了一眼华玄,见他也是神情茫然,不禁回头问道:“霍乘空,你嘟嘟嚷嚷些什么,敞明了说!”
“还不是那个混账的铗刺犀!”霍乘空瞪了甄裕一眼,“这混账东西昨晚又现身了,把老子管辖的赌场库银盗了大半。我不敢向堂主上报此事,只盼这几天生意兴隆,把缺额给补回来,谁料这赌鬼不知用了什么诡计,死了命地赢钱,老子看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悄悄潜出来想把银子夺回去。”
甄裕回想起方才赌场旗子上那头被斩首的“犀牛”,登时明白是谁的杰作了,不由心中发笑,但是却又突然想到,既然铗刺犀又现身了,那就证明自己先前猜测荆浩风是“铗刺犀”的论断并不能成立。
“银子被盗老子认栽,这并不是最可恨的。”霍乘空还在喋喋不休,“最可恨的是那狗东西不讲信用。”
“信用?好笑,你们铁犀盟还和人讲诚信?”甄裕讥讽道。
霍乘空没理会他的挖苦,继续道:“从前那狗东西每次作案,总是会事先告诉我们他会何日动手。开始我们不信,哪知他当真按时前来。后来我们不敢怠慢,暗中设伏,发誓把这狗东西擒住。此人当真胆大妄为,果然还是次次准时,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法子,突破层层埋伏,还是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甄裕发觉霍乘空说话的时候,露出既痛恨又佩服的神情,不难想象铁犀盟如何被这“铗刺犀”折磨得够呛,难怪虞紫穹会拉下面子向六扇门求援。
“南京城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华玄转向甄裕问道。
“不错,我忘了告诉你,南京城里不仅有个遭人唾弃的‘蛱’,还有位受人敬仰的‘铗’。”甄裕点头,“音虽相同,实则天壤之别。”
“什么狗屁‘铗刺犀’?那是个不讲信用的无耻小人!”霍承空破口大骂,“上个月他曾在堂口放了封信,说会在九月初五那晚来劫我们赌场的银子,老子安排了上百好手,作足了准备,结果他竟然背诺失约,影子都没见到。老子瞎忙一场,又因为咱们小姐的事,一时放松了警惕,哪知道这狗东西竟然在昨晚悄无声息地把银子偷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歪头看戏怪台斜,自己本领不济,还怪对方不讲信用!”甄裕嘲笑道,“有本事你们对锦凤镖局下手前,也发封信去知会知会,看还能不能得手!”
霍承空闻言一愕,不敢直视甄裕的目光,低着头从他身侧走过。
甄裕看着他远去,真恨不得上前把他揪回来揍一顿。
一旁的华玄眉头深皱,向着甄裕问道:“你说那人叫‘铗刺犀’?”甄裕点点头,将自己所知关于“铗刺犀”的见闻都告诉了他,又说自己曾经猜想荆浩风就是这位神秘的侠客。
“这个‘铗’也是差不多三年前才出现的?”华玄神情冷峻。
“没错,此人孤身一人,竟和铁犀盟作对,不愧是仗剑任侠之士。”
“刚才霍承空说,‘铗刺犀’原本准备在九月初五劫银,却没有按时出现,这是为什么?”
甄裕笑着说:“和铁犀盟讲什么信用,也许铗刺犀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你没有留意到吗?那天是九月初五。”华玄淡淡地说。
听到“九月初五”四个字,甄裕这才反应过来。九月初五,正是鬼蛱蝶杀死李菊儿和荆浩风的那一天。
“所谓铗,只是锋利的长剑,没有灵性,亦无善恶之分。当落入邪徒之手,用以作恶,就可能变成‘蛱’;而当其为仁者所掌,用以行善,才能化作真正的‘侠’。”华玄突然平白无故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甄裕越听越纳罕,完全不懂华玄言中之意。
“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华玄突然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想到什么了?”华玄没有回话,手掌朝甄裕伸出,示意他不必跟来。
甄裕只得停住脚步。他隐隐觉得,这一定和梁郁秋有关。
添上了最后一块瓦片,河岸上的工程总算完成,阿穆从屋檐上爬下,拍打着凿子和锯床,唱起家乡的信天游,其他工匠也都如释重负地开怀大笑。
梁郁秋含笑看着这群和自己相处了大半年的汉子,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单纯地享受着辛劳劳动的快乐,体会着成就圆满的自豪,这是现在的他再也无法感受到的。
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将那座二十层高的阁楼建成。他用了十年时间,设计好阁楼的完整构造,图纸也即将绘制完毕,只要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便能付诸实际。一旦阁楼建成,绝对会成为前无古人的创举。
但是,这一切都不得不中断了,梁郁秋很清楚,当那个人生拐点出现的一刹那,就注定这心愿难以成真。虽然可惜,但这座阁楼早已在他心中竣工,它能否在现实中建成,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他看工匠们闹够了,才取出一只只沉甸甸的锦囊,逐一分发到他们手中。工匠们欢天喜地地接过,却觉得不对劲,纷纷打开细审,神情登时从惊喜转为错愕,不约而同地盯向梁郁秋。
梁郁秋当然知晓他们为何如此诧异,他在每只囊子里放了十两银子,几乎抵得上一个工匠苦干两三年才能赚足的工钱。
他微笑着道:“是建造这房舍的那位老人家的一点心意,他知道大伙辛苦了大半年,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是以饷酬稍丰。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让你们回家乡买块地,或是做些营生,不必常年奔波在外,连妻儿都难得见上一面。”
不少工匠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有人叫道:“梁先生,这位好心肠的富豪究竟是谁?打从建房开始,他一次面也没露过,小人走南闯北,从没见过这样有钱又有善心的好人,无论如何也要让大伙当面谢谢他。”
梁郁秋摇头:“他老人家笃信佛教,施恩不求回报,你们若执意要见他相谢,反而折损了他这些年苦心修来的功德。趁天色还早,赶紧回家去吧。”
诸工匠无奈地点点头,只得收拾好细软,向梁郁秋告了辞,结伴归乡。最后只剩了阿穆一人,觍着脸站在梁郁秋身前。
“怎么了,是银子不够么?”梁郁秋关切地问道。
“不,够了,够孝敬俺娘了,够俺娶媳妇了,做什么都够了。”
“那还有什么为难之事?”
“没,没什么。”阿穆露出眷恋的神色,“阿穆没读过书,没梁先生这般有学问,这半年来,梁先生教会了我许多。阿穆不想回去,想跟着梁先生学些本事。但不知怎地,阿穆隐约觉得,梁先生好像要去做什么大事。阿穆笨手笨脚的,也一定帮不上忙,所以只有回家烧香拜佛,祝梁先生达成心愿。”
梁郁秋闻言有些讶然,不曾察觉自己何时露出异常,脸上不动声色道:“我没事,只是身心俱疲,想歇息一阵子。你去吧,不必记挂我。”
阿穆突然跪倒,向梁郁秋磕了几个头,起身后却呆呆望着新楼,不愿离去。
梁郁秋看透他的心思,安慰说:“你放心,这些屋舍我一定会让灾民们人住,那个姓刘的贪官绝对占不到丝毫便宜。”
阿穆对梁郁秋的话深信不疑,转忧为喜,背起包囊,唱着信天游离去。
梁郁秋听着歌声逐渐消失,缓缓回过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忽然间,一个狭长的阴影笼罩在他正要卷起的图纸上。他抬起头,猛烈的阳光直刺眼睛,使自己分辨不出来人的相貌,但那股气息实在太熟悉了。
“你几时来的?”粱郁秋尽量用平和的口气问道。华玄立身在屋子前,打量着完工的房舍,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恭贺你的工程竣工了。”
梁郁秋站起身,笑了笑,心中却在揣测,那个濯门弟子一定已经告诉过华玄,关于自己的那些惊人的“疑点”了。
“这样构造的房屋恐怕世上也只有你才造得出来。”华玄转向梁郁秋,脸上的赞叹渐渐淡下来,“这样的建筑,成本决不会低。这世道中,富贵者尽是贪得无厌之徒,从未听过有哪个舍得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救济贫民。”
“虽然常说为富不仁,但也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就好像名门正派里也有恶贼,旁门邪道里也有侠义辈一样。”
“你说的也是,咱们坐下来谈吧。”不等梁郁秋应声,华玄已经坐在几根废木条钉成的简陋长椅上,随手翻阅着木桌上的工期图表和材料清单。
梁郁秋在他身边坐下:“今天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华玄抬头看了他一眼:“昨日甄裕告诉我,你曾经应考过工部的会试。”
梁郁秋早知他会问这个问题,从容不迫地回答:“不错,三年之前。”
“可十年前,你曾在我面前深恶痛绝地斥骂朝纲不正、官场腐败,还说你将来若有机会,定会化身蒙面侠客,以刺杀贪官为己任。”
“你还是把十年前的那些话当真了啊。如今回想,当时那想法着实幼稚,纵能凭一己之力杀死那么几个贪官,又能将这个世道改变多少?既然改变不了世道,那就该改变自己,随波逐流,才不致被逆流击得遍体鳞伤。”梁郁秋猜知华玄会问起这件事,早已打好腹稿,“当然你尽可放心,我去做官,只是厌倦了到处漂泊的日子,图个安稳罢了,决不会和那些鼠辈同流合污。”
“但人在官场,并不能率性而为,许多事身不由己,这与你的性子大悖,我始终不能理解。”华玄语气明显激烈了起来。 “官场确是个大染缸,再洁身自好的人也会被渐渐染黑。我并不想说什么自己能出淤泥而不染的大话,但坚持不违背良心的毅力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华玄驻足,“那你为何又半途而废?”
梁郁秋回答得干脆利落:“这个答案只能埋在我心底,谁也别想掘出来。”
华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再逼问,许久才开口:“甄裕已经怀疑上你了。”
“我知道,他觉得我就是鬼蛱蝶,因为那名女死者的宅院乃是我亲手所建,其中那条秘道我也知道。”
“甄裕不是个鲁莽的人,他怀疑一个人,不可能仅仅基于一个疑点。”
“这是当然,他也告诉了我鬼蛱蝶去过六扇门查户籍的事。”
“这点我反而有不同的见解。”华玄深深皱眉,“据甄裕说,鬼蛱蝶是杀死那女人之后才去六扇门的。此处疑点重重,鬼蛱蝶明明可以作案后逃之天天,何必多此一举,去六扇门暴露身份?”
“如果照你那位濯门的朋友所说。”梁郁秋用自嘲的口气说,“是我想把自己和那女人间的干系划清。”
“不,恰恰相反。”华玄定定地看着梁郁秋,“鬼蛱蝶是故意要把你和死者联系在一块。”
“有这种事?”梁郁秋故作惊奇。
“如果鬼蛱蝶真是为了切断自己和薛芝兰的联系,他显然有足够的时间,为何不先去六扇门留下痕迹然后才去富贵巷作案?”华玄继续解释,“时间的错乱很容易使筹划落空,以鬼蛱蝶一贯的狡诈,不会做如此愚蠢的事。”
“看来我是不知为何惹上鬼蛱蝶了,承他看得起,竞要我来给他顶罪。”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华玄丝毫没有被梁郁秋的话逗笑,神色依然严肃,“鬼蛱蝶故意把嫌疑引向自己,出于某种目的。”
这句话使得梁郁秋身子微微震动,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胸口流淌,既有不知所措的慌张,也有那种久违了的棋逢对手的畅快。
“你也觉得我是鬼蛱蝶?”
“除非证据确凿,我决不会将你视作鬼蛱蝶。”华玄忽然转身,望着那几座耸立在远处的新屋,话锋一转,“昨日铁犀盟赌场的库银遭盗,听闻是一个叫做‘铗刺犀’的神秘人所为。所以我很好奇,这个铗刺犀究竟是谁?也因此记起来从前你那番对于‘铗’的见解,便想来与你聊聊。”
梁郁秋没想到华玄竟然将话题从鬼蛱蝶转到了铗刺犀上,一时有些转不过弯,许久才回答道:“抱歉,这个铗刺犀的事迹,我耳闻的并不多。”
“铁犀盟作恶多端,百姓们怨声载道,所以当人们听说有这样一个神秘人与其作对,定会觉得铗刺犀是个为民作主、劫富济贫的侠客。但如果铗刺犀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夺取钱财、据为已有,他还是个令人称颂的侠客么?如果遭盗的不是铁犀盟,而是寻常人家,他会不会只被当作令人不齿的盗贼?”
“我想这些问题你应该当面去问那个铗刺犀。”梁郁秋望着从眼前潺潺流过的河水,“他会告诉你想要的答案。”
华玄将手中的工期表放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梁郁秋心头一震,脸上却装作不以为意:“你认为我就是铗刺犀?”
“根本没有那个无中生有的善心富豪。”华玄平淡道,“这几座屋舍根本就是你一手建造的,所用的资财便是你以‘铗刺犀’的身份从铁犀盟盗来的。”
梁郁秋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可真会说笑。”
“那你如何解释,每当资金材料短缺导致工程停滞之时,铗刺犀就会现身,不久后工程便能恢复。”
“是巧合。”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怪异了。当然你不肯承认,我也没有办法,毕竟铗刺犀做的是侠义之事,对其身份刨根究底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请你告诉我,”华玄突然提高音量,“九月初五那晚,你原本要去向那位‘富豪’索要钱财,为什么未能如期赴约,究竟是什么事绊住了你?”
梁郁秋一愕,却装出迷惑的神情:“我不懂你说什么。”
华玄把凝视他的目光收回,站起身:“我很想知道,如果得知‘铗’和‘蛱’是同一个人,百姓们会作何感想。”
“你终究还是怀疑我是鬼蛱蝶。”梁郁秋轻笑一声。
“鬼蛱蝶恶贯满盈,万死不抵其罪。然而就他最近做的这件案子来看,死者鱼肉乡里,如果杀死她的不是鬼蛱蝶,而是个普通人,会不会反而被视作为民除害的侠义之举?所以我想说的就是,”华玄道,“即便做同一件事,如果施行者的身份不同,得到的评价也会大相径庭。”
“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梁郁秋直截了当地问。
“荆浩风是大侠,鬼蛱蝶是邪魔,而荆浩风是在鬼蛱蝶对李菊儿行凶的当晚被杀,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觉得他一定是因为行侠仗义而惨遭鬼蛱蝶的毒手。这就好比狼吃羊,天经地义。所以查案者往往会漏过荆浩风和鬼蛱蝶之间所隐藏的关系。”
“荆浩风是声名显赫的大侠,他会与鬼蛱蝶有何关系?”
“荆浩风就死在对岸。”华玄望向秦淮河另一边的河滩,“鬼蛱蝶却又把他带回凶案现场,还留下了‘行侠仗义,不自量力’八个字。这八个字看似辱骂讽刺,实则却是一块颂扬其侠骨仁心的大匾。鬼蛱蝶显然是要告诉别人,荆浩风是要和我作对,要破坏我的好事才给我杀的。所以,鬼蛱蝶看起来像是故意要把荆浩风塑造成英雄,他似乎是想掩饰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梁郁秋发觉自己的背脊上沁出了冷汗,华玄的推测已经戳中了他的要穴,他不敢想象,这个钩赜派弟子已经洞悉到何种地步了。
“那照你看,鬼蛱蝶是想掩饰什么?”梁郁秋试探着问。
“还没想出来。”华玄看了他一眼,“虞薇薇死因的真相也许与此有关。”
梁郁秋的心好像被人一把揪紧了:“你为什么这样说?”
“与她偷情的那个人恐怕并不姓崔……”
梁郁秋胸口如遭重击,身子微微发颤,他原本以为,如果华玄只是追查与荆浩风和鬼蛱蝶相关的线索,很难触到真相的一角,谁能想到,华玄竟然已经觉察到了鬼蛱蝶与虞薇薇之间的隐线。
华玄陷入思索中,并没有注意到梁郁秋的神情,稍后,他放柔了口气:“虽然你有重大嫌疑,但除非有切实的证据,我决不会相信你是那种丧失人性的凶手。从前我拼命追查此案,是为了找出鬼蛱蝶,如今又多了一个目的:洗刷你的嫌疑。”
梁郁秋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从来不认为华玄会对自己说谎。如果华玄手中已有了确凿的证据,他也决不会到这儿来故布迷阵。
“就说到这儿吧,你自己保重。”华玄转身离去,“这出戏是时候落幕了,扮演鬼蛱蝶的神秘人终会现身,荆浩风、虞薇薇这些人在这出戏里究竟扮演的什么角色,也都该水落石出了。”
最后一句话使得梁郁秋血脉贲张,他心中霎时冒出一个念头来:在华玄洞悉全部的真相之前,自己必须尽快扭转局势,结束这一切。
【第十一章莲花劫】
袁清娴在房里收拾着细软,四年间的回忆潮水般涌上心头,每当将沾着荆浩风气息的物件放进包囊中时,她便几乎忍不住泪水。
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她已决定和妹妹离开泊尘居,回到浙江舟山家乡,隐姓埋名,将孩子抚养成人。但离开泊尘居,也就意味着她要离开和荆浩风在一起的四年,虽然极不舍得,但现实由不得她多一种选择。
袁清娴唯一不甘心的,就是没能亲眼看到杀害浩风的凶手,那个罪该万死的鬼蛱蝶被擒获。她本来想亲眼看到这恶贼被正法,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案子还是没有一点眉目,她好不失望,甚至有些茫然。
她最害怕的就是将来要把复仇的重担压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不想孩子长大之后还要陷进无尽的复仇深渊之中,更不愿孩子为了复仇而学武,把武功用于杀戮,将怨恨注满人生。
你父亲是个寻常的药农,在你出生之前,因为重病去世。袁清娴甚至考虑过要不要这样应答孩子将来关于父亲的疑惑。
想到这里,袁清娴登时犹豫起来,她手中握着一册荆浩风留下的《凌霜剑谱》。她并不愿自己的孩子学武,但如果将这剑谱毁掉,不免又让荆浩风的剑法后继无人。罢了,先留着吧。袁清娴叹了口气,将剑谱塞进包袱的最底下。
收拾妥当后,她站起身舒展筋骨,忽然想起,方才自己让妹妹袁苗去河边挑水,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她有些担心,急忙奔出门外,远远便见到袁苗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江边,全身湿漉漉的、稠密的秀发紧贴住背脊,水珠啪嗒啪嗒地从裙角滴落下来。
袁清娴大惊失色,急忙奔到妹妹身傍,却听她语无伦次道:“方才我发现镯子脏了,便想拿到水边洗洗,可是镯子不小心掉河里了,我急忙下水去找,却发现那河里有……”袁苗说到这儿,双眼瞳孔骤然放大,满是惧色,再也说不下去。
袁清娴看到向来胆大的妹妹脸上露出的前所未见的怖色,感到诧异非常。“阿苗,你在河里看到什么了?”
“那些……那些死人一定都是……是被水鬼拖到江底的。”袁苗突然望向她,口中进出这么一句。
袁清娴愣了一愣,转首望向浑浊的江水,刹那间仿佛觉得眼前血浪翻涌。
这家伙去哪儿了。甄裕坐在客栈中,郁闷地想着。
当自己把关于梁郁秋的疑点告诉华玄后,甄裕就知道华玄一定会立即去找那个都料匠,所以他就等在客栈里,盼着华玄带回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谁知华玄到现在还不见踪影,他不禁担心,一来担心如果梁郁秋真是鬼蛱蝶,华玄此刻会不会身处险境;二来担心华玄会不会因为和梁郁秋的私交而对查案有所排斥或是退缩。
不行,不能再等了。甄裕越来越焦虑,“嗖”地站起,便欲推门出去。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你可回来了!”甄裕松了口气,上前开门,却发现站在门外的不是华玄,而是带着惶恐神情的叶晓。
“在泊尘居不远处的长江水底发现了,发现了五具尸体!”叶晓没等将气喘匀,便对着甄裕大声喊道。
“五具尸体?”甄裕脸色蓦然大变,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是袁清娴姐妹在无意中发现的,便立即奔来六扇门报案,途中遇见了我。我没有通报总捕头,只是让林斌他们几个随着袁清娴姐妹赶过去,就即刻来通知你了……”
甄裕没有等叶晓说完,已经夺门而出,跨上马往泊尘居方向飞驰而去。
一阵快马加鞭,他与叶晓渐渐临近泊尘居,一众年轻捕快几乎都是全身湿透,他们中有几人守护着袁清娴姐妹,另外几个却在一旁的草丛中呕吐。他们身旁的江岸上,用一大块帆布覆盖着一堆隆起的事物,不断有乌鸦在上空盘旋怪叫,林斌正挥舞长剑,不让它们靠近。一旁的袁苗脸色煞白,袁清娴反倒神情镇定,脸上却满是困惑。
甄裕顾不得其他,拔身冲至帆布前,顿觉恶臭冲鼻,头昏脑胀。
“一共五具,每具尸体的胸口和四肢都被铆钉牢牢地钉在江底的岩石上,兄弟们费了好大劲,才弄上来。开始在水底看得不清楚,还没觉得什么,弄上岸后,才发觉当真恶心。”林斌急忙走到甄裕身边,捂着鼻子告诉他。
甄裕点了点头,随之深吸了口气,“哗啦”一声掀开帆布。
成群的苍蝇漫过眼帘,甄裕挥手挡开,再定睛凝视,纵然心中早有准备,仍觉作呕:他身前横列着五具裸身的男尸,有三具几乎只剩下森森白骨,其余两具各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但看样子并不像死了很久。
甄裕忍住胃部不适,矮下身仔细审视,只见尸体面部均遭江中鱼虫啃噬,早已血肉模糊。每具尸体胸口、小腹、双腕和双踝处的骨头均是锈迹斑斑,各被一根修筑房屋用的粗铁钉贯穿。
“大哥,你发现没有?”林斌拿剑鞘小心拨弄着尸体,“这些尸体的骨骼不同于一般人,腿骨臂骨粗壮,胸脊筋节强健,只有常年练武的人才会这样。”
“嗯。”甄裕点点头,“你看这人,他十指指节较常人长得多,显然修炼过一门凶狠毒辣的爪法;这人上身骨骼细巧,唯独小腿骨异常,定然身负诡异至极的轻功……”
“会不会是之前那群来保护荆浩风遗孀的武林人士?”林斌瞪大了眼睛。
“不对。”甄裕否定,“那群人中没有这样的高手。照骨骼看,这五人的武功都不是正派路数,倒像是旁门左道。” 林斌脸色越来越错愕:“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何会死在这儿?” 甄裕稍作凝思,起身走到袁清娴身前:“袁夫人,你还记得我么?” 袁清娴点点头,看了那些尸体一眼:“甄少侠,那些人是谁?”
“还没有查出来。”甄裕摇头,“只看得出来这些人并非同一天丧命。他们是被人杀死后深藏在江底的,藏尸处距离泊尘居如此近,你们没有发现过一点儿动静么?”
袁清娴疑惑地摇摇头:“他们怎么死的,何时死的,我一无所知。这些天我一直取用江中之水,也没有发现一点异样。”似是想到这些尸体曾经浸泡在自己食用的水之中,她顿欲呕吐。叶晓连忙取出六扇门清神止晕的药丸给她服下。
“大哥,你快来看看!”林斌忽然呼喊着,似乎发现了什么。
甄裕急忙走过去,只见林斌拿着一截森白的手骨,掌面的小指迎着日光不断闪烁,他用手挡住光线看去,才发现那小指上套着一只银指环,做工精致,侧面还镌着字。 甄裕撕下一截衣袖,包住手将那指环从指骨上取下,放在掌心端详,只见那镌字乃是隶书,赫然是“天禄方甫始,含利从辟邪”。他读的诗歌不多,好在对曹植的诗情有独钟,顿时认出这是《大魏篇》中的两个断句。
“天禄?辟邪?”甄裕重复着这两个词,脑中灵光闪过,当即俯身到这指环主人的尸首边,凝神查验,只见这具尸体身上的皮肉腐烂得最彻底,显然死期最早,脖子处有处伤口,颈骨似乎给人生生扯断。死者的骨架极大,手长脚长,肘膝腕处的骨骼尤其强健。
瞧到此处,甄裕不由记起,鹫峰山双魔天禄子与辟邪子身材魁梧,骨骼精奇,他们自创的武功乃是以手脚关节奇袭对手,威力匪夷所思,不少成名的武林高手甚至抵抗不了他们的一招膝顶或是肘击。
此人是辟邪子!甄裕拧眉站起,脑中轰轰作响,难道自己一直苦觅其踪的辟邪子,竟然早已死在了这长江之底?
他不由又向袁清娴姐妹看了一眼,疑窦丛生:如果此人真是辟邪子,就不难解释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辟邪子为报天禄子被杀之仇,先杀了玳瑁派的骆明泉,随即赶到此处,对荆浩风的遗孀下手,但为何袁清娴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他就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另外的几具又都是些什么人,与辟邪子有何关系,与荆浩风有何关系?又究竟是什么人将他们逐一杀死,暗藏在江底?他越是深思脑子越是混乱,神经绷紧,身子微微颤动。
正在甄裕苦思冥想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片嘈杂,他即刻回头,只见一众缁衣赤帽的六扇门捕快正疾步沿着江岸寻觅着什么,领首的狄赫与徐同知两人面色十分难看,身先士卒地四下里搜索。他们身边,先前趾高气扬的刘巡督竟然哭丧着脸,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什么。
甄裕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得到了江底发现五具尸体的消息才赶过来的,细观情状却又觉得不对,当下迈步上前,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
尚未走近,只听得刘巡督口中不住叫喊:“香莲,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甄裕闻言一阵纳罕,走至狄赫身前,只见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丧考妣,忍不住问道:“狄总捕头,发生什么事了?”
狄赫看到甄裕,登时眼中放光,颤声道:“甄大侠,救命,救命!”
甄裕听着甚觉刺耳,但也无暇计较,当即道:“究竟怎么了?”
“刘巡督的女儿在客栈失踪了!”狄赫瘫软在地,好似丢魂失魄。
原来如此。即便当初发现虞薇薇死亡的时候,甄裕也没看到狄赫害怕成这副模样。他不禁想出言讥讽,然而脑中突地一个转念,不由大惊。
“那个姓刘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他抓起狄赫双肩摇晃道。
“刘香莲!”狄赫好像用尽了力气才能说出这三个字。
甄裕身躯登时凝滞,自言自语道:“她叫刘香莲,香莲……”
“我女儿叫刘香莲,这有什么不对劲?”刘巡督听到了甄裕和狄赫的对话,忧愤交集地赶过来质问。
甄裕看了他一眼:“难道深谙百姓疾苦的刘大人您视察南京城时,竟不知道此地藏着一只以花为食的魔蝶吗?”
刘巡督微微皱眉,思虑一阵,登时脸色大变,声音颤抖道:“你说,那……那个鬼……鬼蛱蝶藏在……在南……南京城?”
甄裕审视刘巡督的神情,看得出他显然是听说过鬼蛱蝶的,但身为父母官,竟然不知晓这等罪恶滔天的淫魔就在南京城,当真令人好笑又可恨。
“啪啪!”只听得两个清脆的耳光声,刘巡督指着狄赫与徐同知的鼻梁骂道:“狗日的东西,怎么不早告诉我鬼蛱蝶在这儿,我若事先知晓,决不会让香莲在南京多留一日!”
狄赫与徐同知急忙跪倒在他身前,自掴耳光,磕头如倒蒜。
“刘大人可能还不知道。”甄裕正色道,“就在您来南京的第一天,在翠黛楼为公事操劳之时,鬼蛱蝶已经杀害了一位女子。”
刘巡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说不出,转过身去,对着狄赫与徐同知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狄赫与徐同知任由打骂,不敢还手,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一左一右抱住甄裕的腿,哭求道:“甄大侠,求求你快快救出刘小姐,再耽搁一会儿,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刘巡督闻言,身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甄裕看着丧家犬似的三个人,心中甚至生出一股快意,但随即便压下这心思:这刘巡督再可恶,他女儿总是无辜的。想到这儿,他心下一软:“你们据实说,她是何时失踪的,现场留下了什么痕迹?”
狄赫急忙爬起来道:“刘小姐下榻在城南的瑶扉酒楼,我们六扇门也……也派了一众精英日夜守护,哪知今日正午时分,只听小姐的房中传来一声尖叫,我们的人急忙赶去,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屋子里只留下了这张字条!”
你们面对的是鬼蛱蝶,再严密的防卫又有什么用?甄裕这样想着,接过字条,只见这是张普通的信笺,但信首触目惊心地留着熟悉的鬼蛱蝶印记,印记下边题诗一首:“一切法无差,水牛生象牙。莫将无量义,欲觅妙莲华。”其后还附着十六个字:“迄今往后,世间无梁;倒行逆施,莲花重生。”
“我已经查过,这首诗是北宋王安石的《题徐浩书法华经》,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别的!”狄赫一边愁眉苦脸地解释,一边又诚惶诚恐地偷瞟刘巡督。
甄裕来回审视信笺,除了发现《题徐浩书法华经》和十六个附字当中,有“无量”、“无梁”,“莲华”、“莲花”这两对同音词,便再看不出其他蹊跷。在他的记忆里,鬼蛱蝶作案之后从不曾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更不用说这样一首阐述禅理的佛诗,这魔头藐视因果报应,自然不会是佛教徒,那他留下这首诗究竟想要告诉别人什么?
“‘莲’指的是刘香莲?”叶晓看着他道。甄裕微微点头,他自然看得出“莲花”的指代,鬼蛱蝶留下这首诗,一定含有深意,暗示了刘香莲此刻的踪迹,但其中究竟暗藏了什么线索,实在令人猜想不透。
要是华玄在这儿就好了,忽然间他却记起一件事,转过身去,双眼直视着梁郁秋的居所。他心中怦跳,迈起脚步,向那座屋子走去。狄赫、徐同知、刘巡督和众捕快不明所以,也快步跟在他身后,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在江岸上狂奔,将一群正在浅滩巾觅食的沙鹭惊得乱飞。
甄裕走到梁郁秋的屋子前,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门,发现门扉竟然没有上锁。甄裕略有犹豫,最后还是踏人房中,其余人却都挤在门口,不敢进去。他小心翼翼地前行,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床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鼻中却涌进一股焦味,他突然发现案几下放着一只火盆,一叠厚厚的书纸杂乱地塞在盆中,大多数已经化为了灰烬,只有少许还残留着,想必是因为风从门缝中灌入,将火吹灭了。
想到可能是被毁灭的物证,甄裕急忙将幸存的书纸抢出来,却发现都是些建筑、算术方面的书籍,或者是手绘的图纸,不过其中有幅一尺长的图纸尤其引人注目,它的左下角被烧掉了一小块,其余部分却依然清晰可见,这是一座二十多层高、构造异常精巧的医馆,每条柱每道梁上都标注着精确的尺寸。即使甄裕是外行人,也看得出设计者在这座医馆上倾注了巨大的心血。
梁郁秋为什么要把这些都烧掉呢?甄裕一时有些纳闷,但此刻另有急事,难以多虑,他急忙把注意力收回,拿起信笺再行审视,目光落在“无梁”两个字上,他不经意地又瞥了一眼火盆里的那些绘有建筑的书和图纸。
“倒行逆施,莲花重生;倒行逆施,莲花重生……”甄裕心弦倏地紧绷,再看那首《题徐浩书法华经》的最后两句——莫将无量义,欲觅妙莲华。,
甄裕突然间身子一震,恍然大悟,当即拔步出门,冲着外边的人群大喊:“她在灵谷寺,刘香莲在灵谷寺!”
“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二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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